最重要的是学术人格
前天老伴把开这个会的通知给我拿回去,我知道东风跟春青都给我打了多次电话没联系上,所以昨天晚上我就特意打了个电话给曾老师。我估计今天肯定是一个盛会。但是今天到这个地方一看,比我估计的盛还要盛。一进门看见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学生,这么多的朋友,我就想到王勃的《滕王阁序》里的两句话:“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那也是一次盛会,唐代的盛会。一说那个盛会上,王勃只有十多岁,十五岁,但是后来,根据学者的考证,他实际上是二十七岁,就是那一次,他“家君作宰,路出名区”,他到交趾去看他的父亲,回来就蹈海而死,死在南中国的海上,十五岁写不出来那样的《滕王阁序》。今天也是盛会。听了上面的童老师的朋友发言,我都非常感动,我觉得大家对童庆炳五十年来的奋斗有了一个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没有溢美之词的评价。涉及他的学术活动方方面面的贡献,我也没有写成文,像传才、书瀛他们一样没有成文。我想讲这样几点。
第一点,我想讲讲童老师的人格。我觉得这是他在学术上的一个支点。我也很高兴看到你们发来的提纲当中专门有这个问题。学术是有品格的,中国人讲学术历来是讲品格,讲格调的。评诗、论画、谈艺都讲人品,讲艺品。搞学术研究更是如此。因为在中国的学术史上,所有伟大的学者,从孔夫子开始,最强调、最核心的就是人格。而儒者是非常重视人格建设的,不管是《论语》,不管是《孟子》,不管是《大学》《中庸》,在这些比较重要的儒家经典当中,归结到最后,都可以触摸到“人格”两字。最近听童老师讲,他这些年来研究宋明理学很有心得,用童老师话来讲是一套一套的。宋明理学的那些大师们,不管他们学问当中还有多少在我们今天看来是明显的历史局限,但是这一批人在他们生存的那个时代,不管是宋代还是明代,用恩格斯的话来讲,都是第一流的头脑。我们过去,在五四时代,对理学对名教的批判是有偏颇的,有绝对化的,连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里都讲有绝对化。所以,我觉得在这些学者中间,凡是在学术上作出贡献,有承传的,首先都是他们的人格影响了一个时代,影响了几代人,尔后才有学术上的建树。我跟童庆炳老师应当说是结交多年,除了学术活动,每一年的正月初二我们都是要见一次面的。我觉得一个学者最可贵的品质就在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疾风知劲草”,当一些历史潮流卷来的时候,能不能够站得住,你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豆腐?他是石头,作为一个学者,他的人格是能够中流砥柱的。他不赞成的东西他可以不讲,但他绝不跟着附和,绝不是“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猪头”,东风大了我是东风派,西风大了又是西风派。而这样的人,在中国的学界,却也是大有人在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最可贵的就是童庆炳作为学者的那种难得的学术品格。有一些人也是学者,也是理论家,今天提倡人道主义的时候,一写就是几版,明天人道主义不吃香了,又检讨,又批判别人,一写又是几版,在最大的报纸上发表。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格,是没有资格当理论家的,他自己把自己取消了。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学者,童庆炳他长我几岁,应该称他为兄长,在人格上也是我的兄长。应当心仪的,是这样的人,他作为人站住了,作为学术他也站住了。刚才大家做了那么多的评价,我觉得最核心的应该是这个,而他传给他的弟子们的,传给他的学生们的,我觉得最重要的也应该是这一点。我是非常看重这一点的,甚至于这些年在对“风格”研究的时候,我也把人格、伦理、道德放在第一的地位上看,我认为这是中国古典风格理论中最值得珍惜的传统,也是一个学者最值得珍惜的品格。马克思是伟大的,李卜克内西写马克思,讲马克思的风格,他说,在马克思那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不同于《资本论》,也不同于《共产党宣言》,也不同于《法兰西内战》,但是,在这些不同当中,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就是马克思的统一的伟大的人格。所以,我觉得,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学术活动当中,像童庆炳老师涉及这么多的领域,实在难得。他还搞创作,这次群众出版社出了他的小说;他搞当代评论,他除了文学以外,他带戏剧的研究生;他的涉及面这么广,而他所研究的问题又是不一样的。在这些理论的背后,在这些创作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写的人。这就是童庆炳教授。我跟他交往这么多年,我觉得书瀛讲得很对,他说够“哥们儿”,我说够朋友,够一个中国人,够一个被人称为是时代的社会的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刚才衍柱说要建设一个正在成长的学派。学派是要建设的,这是不错的。但我认为,已经有了一个,是以童庆炳为代表、以他的学生、他的弟子为主体的这样一个舰队,这样一个学派。我不是今天说这个话的,老童你记得你那个文体论那部书出来的时候,我在研讨会上就讲到这个问题,后来我写了文章,就专门讲这个问题。中国就需要这样的。学派么,不一定要求他的学生和他的观点完全一样。如果一个学派的学生和老师的观点完全一样,这个学派终结的日子就到了。童老师的高明处就在于,他教出来的这些学生能够在他老人家止步的地方更前进几步,“冰出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如果教出来的学生都跟自己一样,都一个一个克隆出来几十个、近百个,有什么意思呢?有一个童庆炳在那儿,你们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任何一个有生命力的学派,到了他的学派传人那里,能不能显出活力来,就是要看你跟你的老师有多少不一样,而不是看,你跟你的老师有多少一样。有很多老师就不理解这一点,学生的认识刚刚有一点不一样了,他非常敏感,就认为这不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弟子,这不行。再伟大,你还是需要发展的,不能伟大就伟大到僵死。我当然也知道有些学生写的文章跟老师的观点,跟前辈的观点不太一样,我就很高兴,比如去年中国文联的文艺批评奖评奖的时候,评一等奖的时候东风就得了个一等奖,而且那一年童老师的两个弟子都得了一等奖,还有一个是邹红,研究焦菊隐的,也得了一等奖。文联的文艺评论的一等奖是不好得的,我记得我参加评奖的时候第一次就给了谢冕,谢冕是得了一等奖,这个是很不容易评上的,但是我感到很高兴,在那一次评奖的时候,童老师也有一篇文章,但童老师并没有得一等奖,他得了个二等奖,他的两个学生得一等奖了,我觉得这是童老师的荣耀,这才好啊,这才看出来童老师培养的弟子有前途,才能看出来童老师思想的活力,他的思想在他弟子身上显出了强大的生命力,而一次连中两元。我的高祖教了一辈子书,老先生,连个秀才都不是,但他的学生当中有四人中举,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到处讲,而且成为我们何姓家族的骄傲,说我的高祖曾经教出了四个举人,而且还有一个举人曾经做到知府。所以,我认为,不是我们现在开始建设,而是,童庆炳的文艺学科、文艺学派已经是一个事实。在他的很多传人当中,有很多应该是我们这个领域中,像罗钢、像王一川、像顾祖钊、像陶东风、像李春青,都应该算是这一届当中第一流的学者。第一流,我说的不是第一个,是在这个年龄当中第一流的学者,他们应该能支撑起这个学派,这样才有一个中心,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我觉得这一点是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我看到了这个学派的兴旺发达的趋势,这是一个很有活力很有影响的趋势。
最后,今年是童老师的六十九岁,按照中国传统,过大的寿辰,过九不过十,按中国人的算法,就已经是七十了,因而就到了孔夫子所说的“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祝他健康长寿。像童老师这样的人,以及跟他一样的人,祝他们健康长寿,只有我呢,“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贼”一个,我就说这些。
(何西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这次研讨会于2005年12月10日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发言根据录音整理并经作者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