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老冯走
哲学家说:文人,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文人不应是职业,是精神的本源。
有一天,小金说:老冯还是作家呢。我说:什么作家?小金说:就是文人呀。这一日我到老冯和小金弄的那个小破饭庄吃炸酱面,听小金如此说,立刻喷出,溅了小金一身。我笑道:瞧见没?这就是你不说人话的结果。小金道:昨日我去邮局,人家递给我一信件,说早就通知老冯了,也不来取,快快拿走搁在这里碍眼。我接过一看竟是编辑部来的信件,外面的信皮飞得差不多了,好奇打开看,那上面说他的稿子下月出版,当时就给老冯电话,你猜这个祖宗说什么?这个时候我把那炸酱面扔在一边,说:搞女人?小金说:然也。老冯喘着粗气说忙事业呢,要不是看你叫小金肯定不理你!他喊话的时候,电话里就能听见女人鬼哭狼嚎的声音。
若说这老冯,也算是人物。
其一嗜酒。一日和一千朋友相约把酒言欢,我自在其列,散场后,他自己又独自去饮酒,竟喝光身上所有的钱无法坐车回家,包括公共汽车,就徒步踉跄着前进回家,然途经路边一乞丐窝棚,索性进去倒头就睡。第二日醒来,那乞丐给他端来乞讨得来的干粮,怒道:哥们,睡我帐篷自是罢了,只是如何要浪费白日工作大好时光?老冯不理他,拨开乞丐的手,走出窝棚,见外面,太阳正要落山,方惊觉已是第二日,心下想好个不扛过的日子,老子只醉一场,就他妈是两日了!想着老冯就向家的方向走,仍摇摇晃晃的,就转身说:你,过来,送我回家。乞丐送他回家后。老冯就把乞丐打发到他的服装厂给了份工作,谈好的条件是,不许透露睡过他窝棚。乞丐自是不说,倒是有一人,常常说,是老冯。
其二是口无遮拦。一次初相识的人,问其姓名,老冯将杯中酒喝掉,笑嘻嘻道:姓冯名乳。那人说:冯儒?老冯继续笑嘻嘻:二马冯,乳房的乳。满桌哄堂,就是这样,哪里有老冯,哪里就有酒,有快乐。还有一日,一貌美女郎趾高气扬进入,老冯目不转睛看,说:他妈的,外面穿个人样,里面一堆大粪。我们哄堂大笑,问:如何这么说?老冯说:这个时候的人,不都他妈的这个样子吗?蹲在茅楼屙大粪,提了裤子就忘了人本性,说屁话。我们笑:倒是说来听听,忘了哪个人本性?说了哪些屁话?这个时候,老冯已经不胜酒力,趴在桌上,口水横流,也不去擦拭,嘟哝道:人本性就是做人呀,要自南的,偏他妈的装人样……说罢就趴下打起呼噜。却又突然抬头:知道不?我为啥屙屎后不洗手?你们还批判我!我就是想知道自己里面的臭味,想清楚自己!说罢就又趴下,呼噜声响起,震彻天际。
其三是智慧。这个人,喝酒,睡女人,还愿意突然消失几天不见踪影不闻音讯,可是有一样事情来得不含糊,就是他现在经营的一个服装厂和一个小饭庄,他尽心尽力去经营。有一日我打电话:老冯,这里有朋友带来的竹叶青,快快来。那边却骂我道:你一个体面人,这个时候要我喝酒,真是人之渣!后来知道,这一天他的服装厂要上新的生产线,要守着,所以他不来饮酒。只是,这些个生意却是成全了这一方的人。他自己仍住在老房子里,冬天冷,就躲在被窝里面喝酒,被窝外面寒风瑟瑟,鼻尖冰凉。夏天热,就躲到楼道喝酒,火热的酒落肚,面庞是凉爽的风吹过,好生个惬意。我们还唱歌,大声吼。后来,一个民警敬礼说:冯乳,还不快快回去,邻居电话又投诉了,怎么又跑出来?我和冯乳立刻起身回屋,却听那个民警在后面小声说:冯大哥,酒留些,我下班就过去。说罢那个民警吹着口哨下楼。晚上下班了,民警如约到,那个投诉的邻居也来了,原来,邻居私底下也和老冯好,是老婆,拎着耳朵骂:赶紧打电话让那个疯子进监狱,你也不要每天想他。是老婆嫉妒他和老冯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的还要多!老冯就是这样让人热爱。他出主意,让民警的胖老婆做早餐店,他拿去本钱,说:就当我请你家那口子喝酒啦,告诉他一个月不许来,省得招我烦,来了女人也亲热不得。可是到晚上那个民警还是到了,喝得酩酊大醉,拉着老冯到操场唱歌。他还让隔壁的那个常常要投诉他的邻居做了出租车司机,他说:怎么样也是一个营生,不能等着。哪曾想,这个隔壁邻居转年就给儿子买了电脑,在家里也可以耀武扬威一分钟啦。前面,说的那个乞丐就是被他的服装厂收留,后来成了拉长(工厂里分若干条生产线,生产线称为“拉”,负责每条“拉”的人即拉长),娶了媳妇,生孩子喝满月酒,老冯却没来,他被送到戒酒中心,正在痛不欲生。我们这一干酒友总是想起老冯的话:我们要做事情,不可以永远呼喊。在我们心里,原来老冯,其实是勇士,可是有个和老冯上床的女子说:老冯他妈的就是个疯子。后来这个女人,写出的诗歌,陆续转载,只有我知道这些诗是怎么回事,我在老冯的遗物中,看到了这些诗句,有一首老冯还在下面加了注脚。老冯说:我们需要理论,更需要做事情,不需要呼喊了。我是渺小的火种,要点燃身边的火焰,火焰多了,就是红火,是未来。这就是我们的老冯,一直被我们误解的老冯,我们站在他的坟前哀悼,泪流满面,可是我知道,老冯不高兴我们这样,他愿意我们在酒桌旁把酒言欢。提起他,欢喜在心胸,他愿意我们快乐。追悼会结束,大家一起勾肩搭背冲到酒店喝酒,我们唱歌,读老冯的诗歌,觉得自己的活物在勃起,直直的,顶了裤子,要出来。我再一次流下泪,把那活物高高挺起,我知道,老冯高兴看到我们这样快乐,我们重新拥有人的最原始的勇气……老冯视我体己,因为在我和小金知道他原来写东西的时候,我成功地替他保守秘密,也一并把小金网络旗下,我和小金说:老冯说啦,不说出去,供你一辈子酒。小金立刻答应,哪曾想,老冯无法实践诺言了,一个人先走了,那个一辈子,也只能是来生。小金就说:来生,谁知道谁遇见谁?没准那个老冯就是酒花呢,我们要喝用他酿出的酒呢。说完我们哈哈大笑,酒杯蹦起来,格朗格朗响,我们多么想念老冯,深深的,眼角就有了泪花,泪花上,闪烁的是老冯醉醺醺的脸,我们爱老冯,是爱情,谁说男人不可以对男人有爱情?爱他的灵魂,尽管这个灵魂,被酒精浸泡,臭气熏天。人世间,身体的满意遍地都是,可是那灵魂的相通,千百年难遇。老冯就是老天爷千百年恩赐于我们的勇士。
六年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镇子的某个政府部门,我抵达的那日,春光正好,老冯在路边解手,我眼巴巴等了半晌也不见完事,我就过去拍他肩膀:仁兄,认识小金否?老冯提好裤子回手就是一拳,说:没看见老子正忙着?我忙说:对不起,仁兄。这就是我们的相识,老冯因为我具有在人家解手时候敢于提问为人所不敢为的英雄气概对我刮目相看。而小金和我是高中同学,我们一起离开家乡到县城读书,我们一起上课,同一个宿舍,更重要的是,我们一起追过同一个女生,可惜后来他睡着了这个女人,还娶了人家。老冯是小金的高中老师,小金说:老冯是我的指路人。下课他们说话,老冯说:你怎么一股子奶味?草原来的?小金立刻欢欣鼓舞点头,同是草原人,感情自是与日俱增。最初老冯喝酒,小金装着不喝,老冯也不理,大口喝酒,还放屁。小金大学期间去看望老冯,忍无可忍,夺过酒壶就喝,结果酩酊大醉,老冯伺候一夜,第二日小金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慌张道:发生什么啦?老冯哈哈大笑:你吐了一身,我给你洗了,你以为我能把你怎么?小金嘟囔道:人家还是处男呢。老冯笑得更开怀,说:老子可是喜欢女人的。可是老冯爱不起女人来,前几日我们去墓地看老冯,小金说:老冯在课堂上说,当一个人的精神有了强大的重量让他根植于土地,其他的东西就是渺小的,包括爱情。我说:这是老冯的爱情,不是我们的。小金就笑:你们两个,一个棺材里,一个棺材外,还要打嘴架。这个时候,有风吹过,就听见树叶的沙沙声响,对于我们来说,老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们是三剑客。
小金大学毕业后,在老冯的怂恿下,毅然走上一条不归路(老冯说的),他扛着背包和老冯一起出发,日夜兼程,回老冯的家乡,可是找了三天三夜,也不见老冯的家乡,这时候天色已黑,一条曲蛇一样的月亮蜷缩在天边,也不入睡,看着他们。小金说:老冯,就在这里住下吧。自从小金答应和老冯闯荡天涯那天,小金被允许叫自己的老师为老冯了。于是他们支了帐篷在野外住宿,恰在这个时候,一只瘦狼摇摇晃晃地走来,说:哥们,饿了一年了,可否让我开荤?老冯和小金从帐篷里伸出头,诧异地看着这只狼,没有回话。那狼又开口: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成全……不曾想这狼没有说完,老冯就从帐篷里跳出,冲上去相拥而泣,老冯说,这个狼他认得,是他北极童年的朋友。那只狼听老冯的声音,也狂喜,说:正是,正是!正是当年仁兄。老冯问:你如何流浪到这里了?狼叹息:哪里都无法存身呢。说罢狼看着老冯,上下打量:啧啧,你又如何这样落魄?老冯说:我在找我的家乡呢。狼听后哽咽道:早没啦,早被这些大坑吞噬掉啦,我眼睁睁看着的。老冯听罢环顾四周,满目荒凉,连枯草都不生长,不由得双膝跪地,双手掩住面,痛哭,然后就趴在地上开始用手指挖地,一会就有鲜血从老冯的手指汩汩而出,小金和狼伫立一旁,不说话,天地间倏然静默,然后狼仰天长啸,和着老金的痛哭,充斥了宇宙。小金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老冯流泪,他因为丢了家乡哭泣,老冯说,是他把家乡弄丢了。小金还说,老冯哭罢,跟随着小金又回到了镇上,注意这个修辞,老冯是跟着小金回到了镇上。老冯一路上沉默,不喝酒,不碰女人,不吸烟。直至进了镇子,老冯就开怀大笑,第二日,老冯拿不多的稿费办了厂子(这个时候小金并不知晓这是稿费),还开了小酒馆,小金管理,可是每样东西老冯都要亲力亲为,包括酒馆的酒卖不出他也亲自去喝。我就是这样的背景下到来的,得到老冯的赏识,三剑客就诞生了。我们唱歌,喝酒,东倒西歪地回家入睡,可是我想老冯是不能够入睡的,他彻夜睁大眼睛,寻找他的家乡。他的家乡凭空消失,在生命里一样东西存在过然后消失得无影踪,有的人,就要在黑暗中寻找,白日里去振作,这就是我们的老冯。
书接开篇,我和小金质问他写书一事,老冯立刻吼叫:哪个不开眼的这样诽谤我?我是做那龌龊之事之人?小金就笑,道出了书本的名字,说:这次可不要抵赖了,我原本就怀疑,几次拿着文章问你都不承认,这次可是证据确凿。老冯听罢承认道:只有一个遗憾,那个出版社的人不喝酒,好生让人不爽。后来老冯还说:这个时代的我们,有了思想,要行动。我们就是从这天开始听到他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冯乳理论。可是这天我们听到这样的话语好生害怕,我和小金心虚着起哄,小金说:不要说这些臭话,喝酒是真。说罢我们端起酒杯,碰得震天响,再一看,手里的酒杯都已碎掉,稀里哗啦掉在桌上,好生奇怪,这些玻璃碎片自己立刻又生成新的酒杯,装满了酒,欢舞着由着我们一饮而尽。我们喝得欢乐,小金就说他老家前段时间来了乡亲,是上辈的长辈,和他说家里的门口成天刨大坑让他家的牛没草吃,所以他没带牛奶来。第二天早晨这个老乡醒来,睡眼惺忪说:奶茶拿来。小金就笑,说何来奶茶?老乡就说:我挤了一个晚上啦。小金不由得立刻冲到客厅,看见摁钮式的热水器里的水洒了一地,还在流淌着。我说:草原来了人,如何不通知?老冯就白我:人家的家乡,和你有何干系?我委屈,大声再次重复:我也是草原来的呢。和每次一样,我立刻跑去拿来身份证,老冯当下就抢过我的身份证,直接扔到窗外,说:和你相识谁要这个?你有十个我也不稀罕。然后老冯就一屁股坐下,说:草原出生,不需要证明的。说完话抬起头,目光坚毅地看着前方,眼里面闪烁着纵马草原的自由之光,喊道:拿酒来!我和小金立刻大笑,这个老冯,这样化解内心的情感,凭空就增添了悲壮色彩,小金后来说起这个事情说: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然后我们静默,缅怀老冯,我们这个时代的勇士。
老冯小时候,寄养在大姑妈家几个月,是农村。第一天上学,背着姑妈手工制作的花书包上路,因为一个人小小年纪要闯荡这个于他来说巨大的农村,孤单得了不得,就一个人做独行侠。一日发觉有一办法可以让上学的路途不一样:那就是不走那条土路,而是从农村排成一排人家的木头栅栏上飞身跃过上学。想到就要行动,这就是我们的老冯,他开始每天都飞越过人家一溜排的栅栏上学,快乐得了不得,前几次还惊醒人家院子里狗、散步的鸡鸭,飞越了几次。那些鸡鸭狗都欢喜他了不得,看见他就要欢呼,老冯说:闭嘴。他们就立刻闭嘴,乖乖站立成一排迎宾队注视着老冯的飞跃。倒是猪圈的猪午睡醒来,不解风情,吼吼出来,一身的肥肉哗啦哗啦响,把个老冯都不放在眼睛里,自己到那边撒泡尿拉泡屎,骄傲地又回了臭熏熏的自家院落。老冯立刻就爱上了这头猪,觉得这是自己童年的伙伴,立刻飞奔过去敲那猪的门,猪睁了眼睛,瞄他一眼,继续骄傲的睡眠。老冯小小年纪,也晓得自己没有进入那猪的法眼,就转身凛然上路,继续飞跃那些栅栏,想总有一天风光抵达那猪那里,让他视自己为同类。接下来的日子,大姑妈发现老冯的裤裆总是破损,一个大大的窟窿把个还没长大的小鸡鸡露出来晃荡着,惹得人家大嫂喊:羞不羞啊,好生保管呢。老冯说起这事情,就总是说:我当时也回敬,你家那马的还挂在外面呢,好个自由,我如何不可?我们听后哈哈大笑,就知道这是老冯自己后来的杜撰。但是我们都相信这个飞跃人家栅栏的故事是真的。,姑妈又给老冯缝上裤子,一溜排的邻居就来了,他们齐告状:你家冯乳放个好好的现成的路不走,偏偏走我家木头栅栏,疯了吗?姑妈这个时候方知道事态的严重,现在不是补裤子把小鸡鸡扔进去的问题,而是拆人家院落的土匪行径,立刻跑出去,就看见一溜排的木头栅栏齐齐出了一条直线的豁口,是一条路,笔直伸向远方,那远方,是天边,天边之外,是更辽阔的天地。老冯的姑妈看后不由得立刻仰天哈哈大笑,惹得其他人也忍俊不禁跟着一起欢笑,江湖历来是一笑泯恩仇,更何况那些来告状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看见下午的时候。大家伙乒乒乓乓地修栅栏,说着笑话,开心得了不得。那个老冯爱上的猪,也摇曳生姿地走出来,这家看看,那家嗅嗅,过了一会,主人就喊它,它也不理,一个人自由着,找上小学一年级的老冯去了。老冯常常要说他的这个段子,很是钟情,他说,晚上下学回来,让他伤害的街坊邻居都在,还有其他的喜欢热闹的也都来了,满满的围了三大桌喝酒,人仰马翻的,一个胖女人酒喝多,就直接躺到饭桌上,说:哈哈哈,我是土匪醉酒。我们问:如何这么说?老冯也哈哈大笑:有一出戏剧贵妃醉酒,她想不起来,索性说土匪啦。我们听后哄堂大笑。老冯就示意我们安静,说:我回家大家纵情喝酒,我是英雄,自然无法推脱,就加入队伍啦。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老冯如此年纪轻轻就喝酒,也知道老冯喝酒的缘由原来是因为第一次做了人生的勇士的骄傲,他说:长大后我才读到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路了这句话,奶奶个腿的,若是当年我把这句话朗诵出来,必定震慑八方。老冯又说:那天那个猪也陪伴我放学,和我一起飞跃栅栏,我的初恋开始啦。
我们听后笑得更欢乐,老冯正色道:我的初恋啊,要严肃对待呢。老冯果真想开始暗恋这头猪,每天都去看他,和他说话,当然这是猪心情好的情况下,心情不好,猪就放臭屁,屙臭屎,眼睛都不抬,可是老冯不怕,这个孤单的童年时代,猪是他唯一的可以说话的对象,是他的伙伴,更是他的内心的温暖。老冯说:爱是要用灵魂和肉体一起去爱,我没有这样爱过哪个女人,哪个女人都不及我这头猪,和我的猪相比,她们更臭呢(老冯后来加注脚,说这句话为荒唐之言,若是有人评论,勿引申)。我们笑得更放肆,可是老冯那么严肃,凛然站在中央,好像宣誓般。是的,我能肯定,老冯一生不去爱过哪个女人,尽管他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可是他没有,这是他的悲剧。不仅仅是他的。也是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的。
还是要说老冯出书一事,我问:怎么就想起干这个勾当了?老冯听后狂笑:听到这句话没?文人骚客嘛,你们还不知道我老冯?哈哈,要发骚啊。我和小金正色说:老冯,要严肃。老冯仍然嬉皮笑脸,他的头发懒得打理,长了就四处飘散在头顶,他一仰头,头发就高高地飘扬起来,潇洒地扔到脑后,好像勇士上战场前宣誓一般壮烈,现在想起来,这个姿势多么让人怀念。老冯说:人家的日子分白天和黑天,我老冯的日子分三个,白天,黑天,还有白天和黑天的缝隙。老子就是这个缝隙里面睡不着想起写字的,有何不妥吗?我立刻点头,对于我们的老冯,这个世上没有不妥之事。老冯说,活过的这些岁月,深刻的就是迁徙。他从一个地方溜达到另一个地方,甩开肩膀雄赳赳气昂昂上路,走过的地方,就留下熏天的酒气,还有满地的孤单,以至于人家再走这条路,统统夺路而逃。孤单已经结出罪恶的花朵,沾染上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老冯说,一个人在路上好他妈的孤单,左手摆弄裤裆里的活物,右手闲着,哈哈,就写字啦。我和小金听老冯越发没个正形,就知道这是喝好了,精彩要出来了。老冯一仰头,又把头发扔到脑后,喊道:老板娘,来酒。老冯笑过后黯然说:哪里都不是想要的世界,哪里都是异乡,哪里都有荒凉,就写字了。老冯好好讲话,我们就害怕,按照经验,这以后几天老冯就要消失几天,手机关机,毫无音讯和踪迹,然后突然在一秒好像土地老从地里钻出来立在我们面前,仰天大笑,大嚷着要喝酒。只是这次会面后,老冯也像往常一样消失了几天,然而,这一次,就真的变成永远的消失,我们等到的老冯,已经是尸体,在山脚下的一个茅草屋,开始腐烂,却没有刺鼻的异味,法医说:奇了,如何会这样神奇?我和小金泪水汩汩而下,他哪里知道,老冯有干净的灵魂,他走过这许多的污浊之地,都不曾弄脏自己的。就是在这个茅草屋。我发现了老冯大量的手稿,在桌子上有摊开的正在写的,标题是:论异乡人。老冯用钢笔写字,我们看到,老冯的字像他的人,不在框子里,大大的,要飞舞的样子。小金说:我晓得他失踪为哪般了,是跑到这里来。我点头,就看见眼泪掉到地上,把地砸出坑来,很快泪水蓄满了坑地,荡漾着,闪着光,是老冯智慧的眼睛,看着我们。我要带走老冯的手稿,警察大哥说按照程序现在不可以。我突然开始狂怒,我喊:凭什么?凭什么?我冲上去挥动拳脚,我把他假想成夺走我们的老冯生命的承载体,我要打碎它们。小金忙冲上来拉我,我以为他是拉架,可是他拉我后,下一个动作就是更勇猛地挥拳上去击打警察大哥。我们两个互望了一眼,然后大喊着老冯齐上英勇战斗。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我和小金因为袭警被关押,我彻夜难眠,睁大眼睛,老冯就在我的眼睛前面,那么近,坏笑着,说:嘿,兄弟们,说个酒鬼的段子给你们解闷,酒鬼住院,左手输液,右手举瓶喝大酒,护士小妞说小心肝,酒鬼仁兄挤着眼睛说哎,小宝贝。说罢老冯就哈哈大笑,抬屁股,就是一个屁,震天响。老冯说,他小时候,从院子里晃荡出来,正琢磨哪里寻找欢乐,就看见邻居家的姑娘手里拿着油饼站在对面,他卡巴卡巴小眼睛,就摇摇晃晃走过去,不说话,拿过来就撕掉一半,另一半还给人家,然后就扬长而去,吹过的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襟,好像侠士一般。还有,三伏天,天上地下都没得他可耍的啦,正琢磨哪里去欢乐,看见奶奶的炕头的装衣服的柜子,就冲过去将衣服统统掏出来,钻进去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避暑,一侧脸,看见一新花棉袄,立刻又欢呼而出,执意要穿上,奶奶自然敌不过老冯的战斗力,含着泪让老冯在三伏天穿上大棉袄还有大棉裤子,于是就看见老冯挥汗如雨一样躺在大柜子里,过自己的人生。我们的老冯就是这样恣意,他的童年还有一段时光在山林里度过,每天都要晃荡到半夜回来,家里人也懒得找他,随他的性子去。老冯哪里都去,山上,河里,人家的仓库,棚顶,他和人家打架,满身的好武功,以至于见了他,大家喊:快跑啊,老铁的儿子来啦!老铁是他爸爸的名字,可是因为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不在父母身边,老冯从来不唤爸爸,只在人后说我爸,到了面前说话只用一声喂来称呼。后来有称呼了,却是叫大哥,因为听见人家都是这样叫唤。可是老冯的老爸老妈真是爱他,给钱买洗衣粉,老冯拿去买《少年文艺》也不批评他,他老爸出差回来,没有买酒,给老冯买了厚厚的两本书,这两本书是老冯的挚爱,迁徙万千处,都在枕畔,后来我看到了这两本书,我疑惑道:一本为《少年写作手册》,另一本你老爸怎么给你买《女中学生作文选》?老冯也疑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厨房借着人家的灯光看,说:是真的呀。我也懒得理他,说:你个懒鬼,电灯泡坏掉也不去买,要学习人家凿壁借光?老冯就嘿嘿笑,也不理我,抱着他的宝贝书进了屋子,只见屋子里出现了亮光,应该是老冯用手电筒的光在读老爸给他买的书,我就喊:我去买灯泡了。然后就走出去,我是怕我现在的存在,对现在的老冯是个亵渎。我们的老冯热爱读书,百天抓周就奔着书去,老妈就把算盘往老冯手里面塞,老冯横眉立起,凛然正色,倏然起身,将算盘向身后潇洒掷去,拿起书就开始朗诵,震惊周遭人。可是老冯家里孩子多,肚子空空的等着喂,哪里有这许多的闲钱喂眼睛?老冯就搜集废品换小人书看,老爸喝酒,老冯就盼着老爸快快喝完一瓶酒,这样他的财富就增加一个酒瓶子,到了人家耍完看见空瓶子,就说:帮你扔掉吧。不等人家回话拿起瓶子就冲出门去,那家人就在后面追赶,喊:你个小兔崽子,成了土匪了!可是老冯脚下有风火轮,那人如何追赶?于是这天老冯腋下就夹着空瓶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家,蹲在自己的房间数瓶子,想象可以换到的书籍。还有一回,学校要野游,老妈给巨款十元,老冯用这钱买了《白先勇小说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的旗杆下,读书。读着觉得眼睛疼,抬头,已是傍晚,落日红彤彤在天边,好一个红霞满天飞,可是校园仍是空荡荡的,他一个小小的身躯和这校园相比多么渺小,可是老冯说,他觉得身上有力气,可以绕操场跑上一百圈,他觉得身体在膨胀,原来是灵魂获得了自由要飞出来,老冯说我就使劲地往里塞他。我们的老冯,这样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开始涉足哲学最深奥的领域,多么伟大!我对他说了这个意思,老冯冲上来就挥我一拳头,说:妈了个巴子,又是一个听不懂人话的主。我知道,老冯的野性总也不消退,就好像前面说的山林里的日子,夏季的夜晚,北极的天光总也不黯淡,就能看见白天黑夜的缝隙,自己的影子孤单地立在那里,远处,河的对岸,是狼的号叫(此狼与老冯多年后再次相逢,前面已经说明),听得清清楚楚。老冯也不怕,一个人在院子里晃荡,从裤裆里拽出书,开始朗读,大声的。邻居也懒得理他,这个山林的小部落天地如此广阔,你有睡觉的权利,老冯就有读书的权利,谁碍着谁啦?自然这是老冯的言论。后来,老冯的老妈觉得这个儿子快变成野人了,狠心送到远方的亲戚那里读书,于是常常在午夜,老冯醒来,就听见宿舍楼的后面,有小号声响起,连绵,到了他这里也清楚得很,老冯就潸然落泪,不是因为想念亲人,是因为哀悼一去不复返的野人岁月。
我又问老冯:你怎么不好好地写?这样的高尚事情要宣扬的。老冯把酒杯啪拍到桌上,杯子里的酒就溢出大半,老冯立刻低头用嘴吸,说:这些丑事不提也罢。一日老子好端端地睡觉,来了个文化人给我通知,让我开会。年轻啊,从来没有参加过会议,眼巴巴地跑去,感情是我们镇长介绍文化事业,我是其工作内容之一,他说我头悬梁锥刺股,他说他对我的文章倾尽全力帮助。奶奶个腿的,这个镇长就这么口吐大粪,我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我立时挥给他一拳就走啦,屌都不屌他。老冯说得我和小金面面相觑,小金说:这些话听着水分多,老冯你可不要把自己说得这样伟大。老冯就哈哈大笑,觉得屁股刺痒,就伸进抓挠,拿出手来,直接就拿了骨棒啃,说:我不过是不想做人家的道具罢了,多少人的一生,是人家的道具,他不过是得了做道具的租金而已。这个时候我嗅到老冯身上阵阵的异味,我问老冯:老冯,几日不曾洗澡啦?老冯就屈指计算,说:不记得啦。老冯说,没有时间。这是老冯常常要说的让人喷饭的话语之一,老冯要把东西放在随手可触的地方,老冯不叠被子,老冯减少换衣服的次数,老冯不愿意洗澡,老冯不看电视,老冯不愿意站在街上和人家寒暄,老冯不做多余的奉承,老冯简化生活,他不要程序,他只要做一个简单的老冯。这就是我们的老冯,有着高尚的灵魂的人,我在他的笔记上读到:生命的存在,是实然,更是一种可能性的发生,去探索。写作的美好,不仅仅是要表现实际存在,更重要的是讲述不可能的存在带来的冒险。我们的写作,需要我们有敏感勇敢的心,最重要,我们要有正义。老冯把这些话语都深藏,不说出来,压在心里,给生命以重量,让活过的这一生是厚实的,美好的。可是,现在我们的老冯哪里去了?我遍寻不着。我不要老冯走的。在我整理出老冯的遗稿后,他的那些早已四散的亲人找上门来,要取走文稿,他们说这是老冯的遗产,要给他们。我层层包裹好,小心翼翼送到他们手里,可是那个脸颊一个黑痣的老女人抓过去,一甩手扔到大袋子里,扛着就走了。老冯,不是我不去保护你的灵魂,是我无能为力。老冯的死因是心脏病,他如此年轻就离开,可是法医说,他的心脏足足有三百岁。那个山脚下的窝棚就是老冯写作的地方,他孤单一人写作,没有灯光,就用煤油灯,蜡烛。老冯的床是稻草上铺了薄薄的褥子,没有书架,许多的书籍就堆在床的里面,占了大半的床,老冯只能侧着身子睡觉,可是,小金说:老冯肯定不睡的。我们不知道冬日里老冯来这里如何抵御那寒冷,在这里没有任何取暖的设施,而冬日的风透过茅草屋的缝隙吹进来,让我们的老冯会多么寒冷,我想象着,冬日的寒夜,从遥远的地方看老冯的茅草屋,那一点点的烛火,定是飘摇的,是老冯的唯一的热度的源头。老冯在笔记写:我的人生,是割裂的人生,茅草屋里的,茅草屋外的;白天的,黑夜的,白天和黑夜缝隙的;身体里面的,身体外面的;干净的,污浊的……人生如何就成了这个样子?是因为在我孕育的时候就是割裂的,子宫内的和子宫外的?还是这就是我的宿命?这样割裂的生命有寒风从缝隙吹进来,是刺骨的痛。可是我要勇敢(请注意,老冯说我要勇敢,他不说我是勇敢的),我要去做实际的事情,去实践,我要弥补这缝隙,我要完整,因为我是老冯。现在闭上眼睛,这些写在格子外面的大字好像仍然在舞动,是老冯的灵魂,在呐喊。至此我和小金算是真正走入了老冯的内心,我们在他离我们而去后哪里都寻不到他的时候方走近他,这是我们的悲哀。在老冯的房间的墙上挂着蒙克的《呐喊》的版画,老冯常常在黑夜注视,一日我笑着和老冯说这幅版画被人家偷跑过,老冯听后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说:可惜不是我。我就问:如果有机会你要做吗?老冯不笑,道:要那个做什么?已经刻在心里啦。老冯就是这样,不愿意要形式。大概j年后我也成了文人,不小心认识圈内一文人,那人说:老冯我认识呀。于是说了一件老冯的逸事。老冯受邀去参加一重要会议,老冯想也不想拒绝,可是人家说了会议地点,老冯立刻应允,且欢天喜地地前来,来了只闪电一样出现就失踪了,哪里去了?喝酒去了,原来是这个地方有最好的清香型白酒,老冯快快乐乐地奔着自己的酒去了。所以,老冯的葬礼我们没有繁琐。他的亲戚在收走老冯的厂子和那个小酒馆后就四散了,派一个代表来,进来就说:我的火车可是下午一点的,还要给老家人买礼物,不能耽搁的。我和小金漠然注视着她,若是原来,我们要挥拳上去,可是现在,读过老冯的笔记后,我和小金说:我们要做其他的事情了。于是我们老冯的葬礼冷冷清清,在葬礼上,我和小金说,我们要做一个勇敢的智慧人。
葬礼结束后我和小金去喝酒,我们越喝越清醒,总也没有办法入醉,小金并不知晓下一步要去哪里,我也还不知道老冯的出现和离开对我的生活的影响,我们一起望向窗外,透过窗子,我们看见满天的星斗在闪烁,可是窗子的框子让我们无法看到完整的天空,我和小金就扔了酒杯冲出去,到了外面,夜晚的风吹得头脑愈发的清醒,我们抬头看天,就看见天鹅绒一样的幕布上,有星斗像火焰一样跳动,看得时间长了,眩晕了,竟觉得所有的星斗的光芒都连在了一起,整个天空变成一派光明,我们目不转睛看,是因为我们相信,老冯就在这一派星火里。然后我和小金挥手说再见,向家的方向走,路过老冯原来的厂子,已经是黑洞洞的做了人家的仓库,我用手从头到尾抚摸了四面的墙壁,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原来常常要和老冯坐的台阶上,开始朗诵老冯笔记本上的话语,好像老冯当年在北极的月光下朗诵一般。老冯,要多少的轮回你还会回到这个人世间?老冯,你是悲剧,可是,即使你知道自己是悲剧,我知道的,你仍要回来,因为你说过,我们要做敏感、勇敢、正义的人。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的老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