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伤的翅膀依然扑向火焰
东荡子是一位执著的诗人。他几乎是以遁世者的姿态,追寻着他内心的诗歌,透明,纯净,心无旁骛,且歌且吟。读他的诗,就像和一位与世无争的怀想者进行纯粹的思想交流,没有世俗的杂念与烦忧,没有欲望的喧嚣与躁动,云卷云舒,深水静流,一切都是平静地直接面对生命,面对理想,面对信念。
我是第一次如此集中地阅读他的诗歌。记忆中,我曾经与他有过短暂的接触,但从未深入地交流过。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他如今的处境。但是,通过这些异常澄明、纯粹的短章,他向我展示了一个绝俗者的姿态,一个只愿意用心灵与世界对话的身影,一个像狮子般独来独往的行者。或者,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谦卑却不盲从的“异类”,一个与当今现实格格不入的“异类”:“今天我会走得更远一些/你们没有去过的地方,叫异域/你们没有言论过的话,叫异议/你们没有采取过的行动,叫异端/我孤身一人,只愿形影相随/叫我异类吧/今天我会走到这田地/并把你们遗弃的,重又拾起”。身处红尘之中,我们意气风发,我们行色匆匆,我们纸醉金迷,我们光宗耀祖,我们歌功颂德,我们仰承鼻息,可是,我们究竟遗弃了多少本真的心智?我们又抛却了多少内心的莲花?而东荡子却只愿意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异类”,“走得更远一些”,将我们不断遗弃的珍贵之物一一拾起。
做一个“异类”无疑是孤独的,因为无人能够理解他的目光。然而,诗人如果不能成为“异类”,又如何能够拥有穿越世俗的心智?如何悟透繁杂的人生?如何俯视浩渺的世界?很多年前,我在阅读泰戈尔和纪伯伦的诗歌时,曾有过这样深刻的体验:在他们的笔下,我们几乎看不到世俗的生活景象,看不到现实的人如何在奔波,如何在为自己的爱恨情仇挥洒激情,然而,在那些轻逸、俊朗而又简约的文字背后,又处处笼罩着诗人对现实人性的救赎情怀,处处渗透了诗人对生命的深情体恤和抚慰,处处呈现出创作主体博大的宽容和慈悲。我想,这便是凡人与圣人之间的区别。圣人立足于凡人的世界,心智却凌驾于凡人之上,因此,其歌吟之声也便远离了人间的烟火之气。
我当然不是将东荡子与泰戈尔之类相提并论。但是,作为诗人,东荡子的“异类”禀赋确实有些令人敬佩。他的笔端,时常游动着“大地”的意象,却不见大地上人类的那些烟火气息;他的言辞里,不时地晃动着“树叶”、“芦苇”和“蚂蚁”,却从不见它们因自身的卑微而唉声叹气。生的疼痛和死的恐惧,都消失在经验的视野之外。也许有人会说,远离了烟火气息,并不意味着诗人就一定能够高迈,就像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不一定就能成为真正的圣人。但是,当一个诗人不愿意将目光附着在世俗的欲望之中,当一个诗人不愿意将情感浸泡在凡尘的恩怨中,这样的诗人,至少已获得了超脱的境界。
超脱是诗人的必由之路,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稀缺的境界。因为现实中的我们,已经越来越走向“异化”。利奥塔笔下的“非人”之境,已成为我们很难摆脱的真实命运。对此,李泽厚也曾经说道:“二十世纪是科学技术加速发展的世纪,是科学技术最广泛、最深入地进入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世纪。科学技术极大地提高人类的物质生活质量,使人类往前跨进了一大步。但是,科学技术也使许多人变成它的奴隶。人变成电脑的附属品,人被机器所统治。这恐怕是人类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与此同时,李泽厚还注意到,“人因为服从于机器,常常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工作和生活都非常紧张,单调而乏味,因此,一到工作之余就极端渴求作为生物种类的生理本能的满足,陷入动物性的情欲疯狂之中,机器人就变成动物人。这样人实际上成了一半是机器,一半是动物。”
人类一直孜孜以求地奋斗着,就是为了使自己变成这个星球“文明”的代表。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最终的目标都是为了解决人的困境,解放人的身心,使人成为世界万物的主体。然而,面对技术至上主义的时代,面对信息已将人的能力进行疯狂延伸的时代,人类终于认识到,理想中的“文明”似乎渐行渐远,主体的膨胀带来的不是幸福,不是尊严,而是更为深刻的自我伤害和自我羞辱。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渴望“归田园居”,渴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渴望轻掩柴扉,围炉夜话……可这一切,终究是一种现代性的幻象。因为我们没有能力超脱现实的诱惑,没有能力重返家园。我们只能在异化的途中,不断地陷入更深入的异化之境。
也正因如此,我们当下的一些文学作品,无论小说还是诗歌,常常缺乏超越现实的动力,无力摆脱形而下的羁绊。有些极端的诗人,甚至祭出了“拒绝上半身”的大旗,反抗被文化夹裹的头脑。越来越多的诗,纠缠于喧嚣的现实,沉迷于欲望的临摹,却不见心灵的在场,难觅高迈的人格和伟岸的气质。也就是说,在人类不断走向异化的途中,很多人正在失去警惕的立场,失去反抗的热情,也失去了救赎的意愿。东荡子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比别人“走得更远一些”,做一个孤独的人,小心翼翼地将人们遗弃的东西,重新一一拾起。他甚至决绝地说道:“还有十天,稻谷就要收割/人们杀虫灭鼠,整修粮仓,而你一意孤行/忘返故里,不做谷粒,也不做忙碌的农人”。
做一个孤独的“异类”是艰难的,但又是高贵的。艰难,是因为人是一种群体的存在,文化的存在,历史的存在,他必须接受各种群体文化的熏陶,必须承受既定历史的负重,也必须直面存在的荒谬与尴尬。而高贵,是因为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的动物,在于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他有理性,有思考,有主体意识,有自我超越的意愿、目标和能力。自觉地做一个“异类”,做一个摆脱现实纠缠的人,时刻面对灵魂说话,时刻面对存在思考,让思想走在脚步的前面,让感性之躯跃动在理性的翅膀之上,这样的人,才能可能成为一个高贵的人。
东荡子无疑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他深刻地体会到“异类”的艰辛,以及在孤独与盲从之间牵扯的困顿。所以,在他的诗中,常常会出现自我警醒的言辞,也凸现出一些自我内心撕扯的过程,如:“赶往秋天的路,你将无法前往/时间也不再成为你的兄弟,倘使你继续迟疑”,“那日子一天天溜走,经过我心头,好似疾病在蔓延”,“我何时才能甩开这爱情的包袱/我何时才能打破一场场美梦/我要在水中看清我自己/哪怕最丑陋,我也要彻底看清”。在这些诗句的背后,我们既可以读出诗人内心的缱绻,也可以看到诗人理性的光斑。他“迟疑”,是因为“此在”的肉身需要安顿,“此在”的情感需要抚慰,“此在”的岁月需要照看,而他又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必须彻底地“看清自己”,为“彼在”而活,并活出更高的尊严,更清洁的精神。
所以,诗人坚定地说道,“明天在前进,他依然陌生/摸着的那么遥远,遥远的却在召唤/仿佛晴空垂首,一片树叶离去/也会带走一个囚徒”。一片树叶的离去,不是死亡的开始,而是脱离羁绊后的重生,是自由和漫游的开端。晴空垂首,在远方的召唤声中,生命穿越了世俗,从此踏上了自由的征程。这种高贵和自信,是属于东荡子的,也是属于那些超脱者的。在《他却独来独往》,他曾如此写道:“没有人看见他和谁拥抱,把酒言欢/也不见他发号施令,给你盛大的承诺/待你辽阔,一片欢呼,把各路嘉宾迎接/他却独来独往,总在筵席散尽才大驾光临”。或许,东荡子就是这样的人,廉价的社交礼仪,庸俗的人情世故,对他来说不仅没有意义,而且虚耗生命,所以,他“总在筵席散尽才大驾光临”。“筵席散尽”,人群流空,一片寂静,主人或许正沉浸在巨大的疲惫和虚空之中,他终于以脱俗者的身姿“大驾光临”,以自身的高贵和卓越,激起了主人的另一种心潮。
如果说东荡子是一个绝对的遁世者,我又觉得并不确切。因为他的诗并没有刻意回避尘世,没有刻意地敌视现实,只不过,他从来不受世俗的干扰,更不受世俗的诱惑。疯癫的欲望,喧闹的灵魂,幽暗的人性,失控的命运,都没有进入他的诗歌,却又分明站在那些言辞的背后,映照着这世间一朵孤独的莲花。他不仅清醒地看到,“人人都会削制芦笛,人人都会吹奏/人人的手指,都要留下几道刀伤”,而且他也明白,“毒蛇虽然厉害,不妨把它们看作座上的宾客/它们的毒腺,就藏在眼睛后下方的体内/有一根导管会把毒液输送到它们牙齿的基部/要让毒蛇成为你的朋友,就将它们的毒液取走”。取走毒液,抽离其中恶俗的成分,让目光撇开世俗的幻象,“异类”的人同样可以安顿“此在”的生命。人生如此繁杂,洗尽铅华,虽然说起来非常容易,但要实践起来,该是何等的艰难!所幸的是,东荡子就有如此的信念,也有如此的雄心。面对凡尘的功名利禄,“可他仍然冥顽,不在落水中进取/不聚敛岸边的财富/一生逗留,两袖清风”。
为生命的“彼在”而活,并努力活出人类应有的尊严,这是东荡子的人生理想,也是他的诗歌所迸发出来的独特光芒。我曾经迷恋过诗歌,也发表过一些幼稚的作品,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期,我都不太爱读诗歌,不是因为不喜欢诗,而是面对一些乱象丛生的诗歌心生厌倦。在我的心目中,诗不应向形而下注目,也不应向现实握手,它应该而且必须面对灵魂说话,关心精神的彼岸之境,关心人类业已荒废的园地。
现在,东荡子以他赤裸的情怀,直接展示了这种诗歌的质地。“多么圣洁/树根在肉体里伸展/穿过地皮,把血肉的思想指引到该去的地点”,这既是他的诗歌理想,也是他的人生信念。在他的诗歌中,常常会出现“你”和“我”或者“他”和“我”的对应,这种频繁的人称穿梭,在其他诗人的一些抒情短章里我们很少看到,但东荡子却情有独钟。它们不仅仅是为了张力的需要,还有诗人主体意识的自我对话,即一种“此在”和“彼在”之间的映照与叩问。譬如《小屋》、《相信你终会行将就木》、《高居于血液之上》等等,都是如此。读这些诗,你仿佛与一个智者在倾谈,谈他的困惑,谈他的渴望,展示他内心的荣光,抒发他魂牵梦萦的“阿斯加”,使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孤寂和隐恐,因为“葡萄发酵的木架底下,还有一个安静的人/当你在书页中沉睡,他会替你睁开眼睛”。
我喜欢东荡子的诗歌,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异类”的存在,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诗与世俗保持着绝对的距离,还有他的诗歌中自始至终贯穿着的一种精神,一种神圣无上的荣光,一种试图覆盖所有人间黑暗的光明之灯。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一个没有乌托邦情怀的诗人是不可想象的,他也不可能找到灵魂的栖居之地。面对不断被异化的人类,面对被文明不断修饰的生活,终极的“彼在”必须要坚定地植根于诗人的灵魂中,他才能向人们发出清晰而有意义的声音。不错,乌托邦就是乌托邦,它虽然不可实现,但并不表明人类就不需要它。东荡子自己也说:“我坚信从自己身上出发,从他人身上回来,我将获得真正的光明。”我想,这种“真正的光明”不是一种廉价的道德吁求,而是他对诗歌本质的理解和守护。它蕴含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就像泰戈尔或纪伯伦那样,无论面对怎样的世象,最终都聚焦在那种高迈的信念之中,没有人能够摧毁,也没有人能够剥夺。
也正是这种终极性的生命追求,给了东荡子不竭的激情,使他一次次面对庸俗的现实,总能看到自己内心的“王冠”,总能发现“大地将把一切呼唤回来/尘土和光荣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你也将回来/就像树叶曾经在高处”。有了这种高迈的信念,即使面对一群微不足道的“蚂蚁”,面对一群默默无闻的劳作者,他依然能够赋予它们以无限的荣耀,“把金子打成王冠戴在蚂蚁的头上/事情会怎么样,如果那只王冠/用红糖做成,蚂蚁会怎么样”。是的,当王冠被拥戴在这些沉默者的头顶,世界将会怎样?我们崇拜的目光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们敬仰的价值又会出现怎样的迁徙?东荡子的诗,就是通过这些饶有意味的追问,在传达他对生命敬畏的同时,也展示了他的哲思,表达了他那真诚的吁求:“应该为它们加冕/为具有人类的真诚和勤劳为蚂蚁加冕/为蚂蚁有忙不完的事业和默默的骄傲/请大地为它们戴上精制的王冠”。
“请大地为它们戴上精制的王冠”,这是一种吁求,更是一种捍卫,它传达了东荡子对于生命价值的尊崇,也体现了他对那种“忙不完的事业”的敬重。在《英雄》中,他再一次表达了这种追问,当一切掌声和欢呼远去,当寂静扑面而来,“你为什么颤抖,我的英雄/你为何把喜悦深藏/什么东西打湿了你的泪水/又有什么高过了你的光荣”?是啊,当一个对手的失败成就了你的“英雄”美名,当一个巨大的灾难促成了一个英雄的诞生,在“英雄”的盛名之下,又有多少伤痛不能抚平,又有多少血泪不曾流干?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而英雄,四处收获掌声的英雄,又怎能不感到颤抖?在《伐木者》里,诗人同样追问道:“不知道伐木场/需要堆放什么/斧头为什么闪光/朽木为什么不朽”。在《暮年》里,诗人还是不停地追问:“我想我就要走了/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这些追问,与其是说东荡子对世界的质询,还不如说是他对生命的反诘。
东荡子的诗具有强烈的寓言色彩。他能够从容自如地调动一些简单的意象,用近乎透明的言辞,通过潜在的对话或者不停的反诘,有效地表达自己的内心理想,展示自己的人生信念——为黑暗而来,将光明安置在大地深处,驱除每一片尘世间的阴郁。这种执著的信念,这种令人敬慕的乌托邦情怀,渗透在他的诗中,成为他那灵魂的见证。为此,他赞颂《夜晚不能带走的》野草,“它容易腐烂/容易再生/但永不消逝”;他坚信“你那无助而怜悯的心/有一天会闪耀”;他渴望《到中国去》,“哪怕是赤磊河畔的东荡洲/诺贝尔也会驻足,脱帽致敬”。
在东荡子的诗里,我们看不到诗人的傲慢,也看不到他的焦灼和愤怒,他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人,又好像一位洞穿一切的人,平静,舒坦,轻松,宽容,以自己特有的专注姿态,关注着事物的真相,打探着生存的秘密。他的诗,遍布了很多哲思,却很少露出哲人的腔调,而是以谦卑的方式,从自然中最常见的事物入手,抒写自己的冥想与体悟。
因此,我以为,东荡子在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桀骜的人,而是一个谦卑的人,一个从不放弃自己信念的人。他的诗,简约但不简单,质朴之中,浸润了感恩之情,也不乏宏阔的视野。他自己曾坦言道:“拥有正义感的诗歌,在任何时代和社会舆论方面总是容易被拥戴,是合情合理的事实,它符合人民生存现实中的基本感情和愿望,是诗歌精神的体现。诗歌是建设未来的工作,而未来永远是人们灵魂深处渴望的,它代表着自由、平等、健康、美好、真实、善良和进步。”的确,这些简单而美好的意愿,既体现了诗的本质,也传达了诗人对人生的建设性理想。面对这种理想,东荡子体现出异常罕见的坚定性,一如他在《旅途》中所写的那样:“大地啊/你允许一个生灵在这穷途末路的山崖小憩/可远方的阳光穷追不舍/眼前的天空远比远方的天空美丽/可我灼伤的翅膀仍想扑向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