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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作者:陈雪菠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谨以此文献给我血泪相融的川西北大地!
  献给我永不分离的川西北兄弟姐妹!
  ——题记
  
  她坐的位置视野开阔。听说两眼平视前方不容易晕车,她照人家讲的做了,果然感觉好得多。视野虽好,她却沉浸于自己的内心,没有看到车窗前奇特的一幕。
  车窗前方,高速路中央,是一溜连绵不绝的女贞和紫薇,低矮的女贞树开满白色的细小花朵,吸引了无数翻飞的蝴蝶。忘情之中,一些蝴蝶脱离原来的轨道,飞到路中央,迎头朝目空一切所向披靡的大巴撞来,飘然即逝。殒命时,它们还跳着优雅的舞蹈,前赴后继,不一会儿,挡风玻璃上便粘满大大小小或白或粉的蝴蝶印迹。
  
  一
  
  卧室床上摊了一床衣服,比过来试过去,叶子不知该穿哪一套。听见朱江笑了几声,以为在笑她,探头看过去,客厅里,朱江仰躺在沙发上,二郎腿翘得老高,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咧开嘴笑。叶子说,啥那么好笑?过来帮我参谋参谋。
  朱江起身,一边望电视一边朝卧室走来。进了门,见叶子上身穿一件白色亚麻小尖领束腰短袖衫,胸前耸得高高的,忍不住摸一把,嬉皮笑脸道,要得,要得,就穿这件,人人见了人人爱,和尚见了牵衣袋。
  叶子“啪”一掌打开他的手,她最厌恶他调侃的腔调。不管买衣服,还是出门应酬聚会,衣服上了身,若问朱江意见,朱江无一例外只会说“好看”或者“要得”。开始,叶子甜滋滋地以为自己在老公眼中永远最美,后来胡乱穿身衣服,问他,还是那几个字,她才知道他在敷衍。明知他会敷衍,却又忍不住要问,尤其明天这种场合,更让她忐忑。
  换作别人,明天那事远不算什么,既不是上台领奖,也不是出席什么大场面,不过是去鸿达公司报到上班,有什么了不得?就算再就业,兴奋兴奋也就罢了,何至于呢?但叶子心里的事,朱江哪里会知道。
  女人爱把一些事当作秘密藏在心底,这些事像身上的疮,大部分随着时间推移,会结痂,长得跟好肉一样,看不出痕迹,但也说不准哪一颗会起事,越长越大,竟至成为人的困扰与麻烦。
  叶子脱下黑色荷叶裙,又脱掉白色上衣说,不行,这身太素,要不得,还是穿身喜色的才好。
  衣服裙子一脱,白生生的胳膊大腿露出来,莹白修长,隐隐看得见蚯蚓一样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肉下拱,拱得朱江身上某个部位有了反应,他伸手抱住叶子,朝床上滚过去。叶子在他身下像一条蛇,挣扎翻动,嘴里嚷嚷,讨厌,烦不烦啊?
  烦,不摸才烦……谁叫你把人家喊进来……
  喊你进来是叫你帮我拿拿主意……真是,啥都不管,就念那一口……滚开,看电视去!叶子挣脱朱江,避色狼一样站得远远的,理理头发胸罩,抓过一条玫瑰红裙子麻利地套上身。
  她站在镜子前转过来扭过去,朱江无趣,咕哝道,就那几身皮皮,穿得出一朵花来?……又不是见市长省长,小幺爸自家人,你穿得再烂,他也不会不要你上班……
  叶子回头狠狠瞪他一眼,举起衣服作势要打,朱江忙起身去了客厅。被朱江一搅局,叶子高高的兴头就有点懒懒的。去朱江小幺爸何俊良的公司上班,是何俊良老婆梁倩兰提出的,人家不过带些怜悯扔出根骨头,像施舍一条狗,自己竟至于心花怒放摇尾乞怜吗?
  上个月得了一场阑尾炎,大病初愈,“蝶韵美居坊”的生意也跟她人一样,蔫头蔫脑,缓不过气。心灰意冷维持了一阵子,她不得不将店铺盘出,成为无所事事的待业者。闲下来不是被人拉去打牌就是逛街。上周,陪梁倩兰逛服装店,梁倩兰看中一套黑色“奥薇娜”,试试挺合适,但黑滋滋的皮肤被衣服衬得晦暗难看。叶子也喜欢那套衣服,上身一试,优雅、简洁,气质一下出来了,她满心欢喜,看看价格,恋恋不舍地脱下衣服。梁倩兰明白她囊中羞涩,对她说,你搞过美术,有欣赏水平,自己又会穿戴,不如也开家服装店,不说别人,我一年都能照顾你好多生意哟。
  低头瞅一眼胡乱穿的衣服,哪里背得住“欣赏水平”一词?再看看梁倩兰身上熨帖的“宝姿”,立时有一颗杨梅滑进叶子心里,她酸酸地想,这个矮小黑瘦的女人,竟也配当老板娘?应该嫁给朱江那号人才配衬呢。
  她漠然摇摇头说,搞服装资金积压大,再说隔三岔五得去进货——卖得好的都跑广州进货,我这身体哪吃得消?她又叹一声,唉,生意做糗啦,要能到哪儿应聘上班,啥也不操心,有空画点画练练手,也就满足了。
  梁倩兰瞅瞅她,忍不住说,不嫌的话,去你小幺爸公司吧,我看他最近招的女业务员,气质蛮不错,听说跟各单位领导打交道,蛮悠闲的。
  梁倩兰是南方人,说话爱带个“蛮”字,叶子嫁给朱江后第二个年头才见到她。那是春节,朱江说他小幺爸要从南方回来,言词里的小幺爸满是荣归故里的风光,叶子便对那个在南方混成富翁的小幺爸好奇,想早点见到他。大年三十,她第一次跟朱江一家人回锦屏镇,进了奶奶家门,却没看见小幺爸,听说到林子里逮画眉去了。她暗暗不屑:哼,遗传啊,这一家男人都是贪玩好耍之人,哪儿能成大事?
  半下午时,巷子里嘈杂起来,一伙人举着画眉笼子大呼小叫进来,叶子看见前面那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真该死,怎么就没问问小幺爸的名字呢。朱江不爱提家里事,她只知道他父亲本姓何,从小交给朱姓人家,她还没嫁给朱江时他父亲就死了,父亲一死,朱江妈也跟何家断了联系,叶子竟不知朱江的小幺爸就是何俊良。
  朱江喊声小幺爸,只顾逗画眉,忘了介绍身后的叶子。何俊良对她点点头问声你好,好似早已知道她是朱江老婆。看见何俊良不动声色,叶子为自己的心虚气短脸红。何俊良拉过一个面容清秀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女人,介绍说,这是你们小幺妈,她叫梁倩兰。朱江嘴巴甜甜地喊小幺妈,梁倩兰脸红了,忙给小孩发红包。
  朱江妈和姐姐围住何俊良问长问短。朱江蹲到画眉笼前,将一块馒头掰碎撒进去,画眉扑扑腾腾上蹿下跳,一如叶子的心情。叶子看见麻不溜秋几只鸟并无过人之处,失望地对朱江说,画眉就这样儿啊?朱江说,别看外表不起眼,叫起来那可是婉转动听,你看,这只鸟是青眼,毛质好,神气灵,叫口一定好,那只蛤蟆眼,牛筋脚,将来会是一只好打鸟,所谓“青眼叫,毛眼打”,是选画眉的诀窍,要是遇上一只好叫鸟或好打鸟,咳,真叫展意!
  叶子不知他啥时学会了选画眉,他这人就这样儿,凡与生活无关,或在叶子看来旁门左道的事,他就是内行,说得头头是道,一旦让他干正经事,便什么也不会了。她问,一只好鸟能卖多少钱?
  朱江神气地说,价值千金!
  叶子一脸兴奋,小声对他说,逮两只回去卖嘛,你不是说今年要宝宝吗,我们早点挣下宝宝的保姆费。
  朱江立即一撇嘴,皱着眉头说,你太天真了,出一只好鸟得养,得训练,哪能随随便便就遇到,再说得有下家买,谁出得起那么好的价?麻烦得很哦。
  叶子嘟囔道,麻烦,麻烦,才说得好好的,转眼就怕麻烦了。
  朱江奶奶看见几只扑腾的鸟,说,哎呀,过年过节,应当放生啊,怎么抓回这么多小可怜儿?玩一会儿拿到竹林子放了吧。何俊良见朱江两口子恋恋不舍,就说,选两只留下,让朱江叶子带回去玩。这话像一抹阳光闪进叶子心里,叶子舒出一口气。看来他真不计前嫌了。
  梁倩兰跟叶子年龄相仿,不停找她说话,叶子脸上笑出一朵花,心里却竖起一堵墙。她后来得知,何俊良能在深圳发达,与梁倩兰有很大关系。梁倩兰是深圳本地人,梁家守着大片房屋菜地当菜农,何俊良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在菜地上搭起简易住房,出租给打工者,又让他们买原始股。他活络的脑子让梁家另眼相看,巴巴儿将女儿嫁给他,还陪了丰厚的嫁妆。何俊良不过带回十几万块钱,但在当时当地几乎成百万富翁了。手上有钱,他摇身一变,从西城中学直接调到市委政策研究室上班。不安分的他私下还开着广告公司。
  
  朱江妈在叶子跟前说过几次,说梁倩兰旺夫,那意思好像朱江的没有作为是叶子不旺夫。旺不旺夫谁也说不清,不过梁倩兰远离南方家人,少了骄矜之气,既懂事又会来事,她见叶子闷闷不乐,提出让叶子去鸿达。一念之间,叶子想,十多年都平安过去了,现在去他手下讨生活,合适吗?梁倩兰是真帮她,还是有别的意思,莫非有意安插亲戚在何俊良身边,约束监督他?……叶子掐断这些想法,怎能把人家一片好心想得太不堪?
  她有一丝不安,许多心事像水草在水下飘摇,水面波澜不惊。梁倩兰一个劲儿说,别以为拉广告就是骗子,就比别人下贱,不是让你找这个商家那个商家,低三下四。你们是跟单位领导打交道,以记者身份出去,轻轻松松,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
  一个月能挣好几千打动了叶子,叶子答应下来。不过越是离上班日子近,越发恐慌,现在竟为穿什么衣服举棋不定,有必要吗?叶子看看沉迷在电视里的朱江,心想,我挑身好衣裳不为取悦谁,只是不想让人看出落魄相罢了。
  床上衣服没一套像样的,要么质地差要么样式过时,她勉强挑出一套放在床头柜上,走出卧室,不声不响坐在沙发上,离朱江远远的。
  
  二
  
  上了五楼,就着窗玻璃,叶子侧身检视一番自己,理理头发,转身看看牌子上“鸿达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几个字,露出一点妩媚的笑。刚走几步,瞧见何俊良和一个圆脸小伙子匆匆出门,她忙迎上前,送上一脸比蜜糖还甜的笑容,娇娇柔柔说,何总,我来报到。
  何俊良有些愣怔,仿佛面前是不认识的人,绷着脸说,哦,你直接去财务室找傅梅,她在分管人事,她会安排你工作。
  叶子满脸尴尬,等她回过神,他们已不知去向,眼前只剩一堵白墙。楼道像一个巨大冰箱,冻结了她脸上的笑容,也冷冻了内心的欢欣,只有一缕悔意孤魂一样找不到地方安置。为什么要做出一副谄媚相?为什么要捡起这根破骨头,来他的公司讨生活?
  她磨磨蹭蹭,却还是到了财务室。等找到傅梅,她又像从冬天回到春天,傅梅对她很热情,说,哦,何总交代过,让你先熟悉几天环境,这几天不安排你工作,先看看我们公司出的杂志。
  傅梅带她到一间办公室,指指窗边的桌子说,这是我们昨天才买的,何总让放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办公桌。叶子站在桌前,抬头看见窗外的榕树和远处东山上的笔塔,像一幅画,她觉得这个位置不错,心里洋溢起一股暖意。看来何俊良并不是薄情人,也许刚才有急事,或者在公司里他就那样。
  这之后,她便在起起落落中欢喜懊恼,一忽儿体验到的是何俊良不露痕迹的关爱,一忽儿又觉得他对她毫不在意。就拿她的到来这事儿说吧,何俊良一周后开例会时才对大家说起,先因无人介绍,她像闯进鸡舍的鸭子,被大家瞟来瞟去,看得挺不自在。开例会时,何俊良安排完一周工作,再组织大家学报纸,接着拿出一本《思维决定人生》,让员工念他画线的章节。最后总结时,他忽然想起来,看看叶子说,公司又有一名新成员加盟,她叫叶子,毕业于大学美术系,也勇敢辞了职,脱离体制内,成为我们公司一员。现在,我们公司有报社来的记者,有美术系的高材生,有刚刚大学毕业的新生代,也有国企的下岗职工,不管以前你们是干什么的,到了我这儿,都在一个起跑线上。不要蔑视你正在干的事情,做牙签的三年多挣了一千万,擦皮鞋也能成立连锁店,有了激情什么都能实现!我还是那句老话,你的头脑有多大,决定你的财富有多少;你的心胸有多宽,决定你的前途有多远!大家还年轻,不要单纯想着挣一碗饭钱,要挖掘最大潜力,寻求最大发展,鸿达就是你们的发展平台!
  何俊良这番话没有专门介绍叶子,却十足是演说,她才明白自己跟报社记者,跟大学刚毕业的学生一样,已然成为他装点公司门楣的彩色气球。他的目的是要将所有气球都吹得鼓鼓的,迎风招展。
  他侃侃而谈,说话极富煽动性,叶子有些迷惑。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还是当年西城中学那个同事,那个在妈妈眼中没有前途的政治老师吗?还是那个曾追求过她却因妈妈反对而几乎反目成仇的所谓恋人吗?
  过去虽与他谈过几天恋爱,叶子并没有真正爱上他,发生房子事件后,她对他的歉疚变为怨恨。直到他从深圳回来,意气风发的样子让她又妒忌又不屑。后来,后来何时对他产生好感的呢,叶子知道,是那次“雪夜寻夫”。
  那天夜里,刮了好大的风。这座城市的风是出了名的,有“公风”、“母风”之分,“公风”刮起来三天才能停,若刮“母风”的话,没有七天是收不住势的。风远远地从旷原上呼啸而来,在高楼与窄巷间横行,不耐烦地发出尖厉的哨音,肆无忌惮地穿墙过屋,还不解气地想把雨棚掀起来扔得老远。
  叶子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年,还是怕这里的风,怕随风飘来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风却跟她作对一样,将门窗摇得“乒乓”响,她心惊胆战走进厨房,费了吃奶的劲,才将窗户拉过来,插上插销。煤气灶上的水开了,她拎下来灌进水瓶,又拿出热水袋灌好,放进被窝——妈妈一再告诫,怀孕时别用电热毯,怕对小宝宝不利,更怕漏电,还说有个老太太就因为电热毯漏电被烧死在床上。
  朱江又跟朋友喝酒去了。叶子揉揉困倦的双眼,走到临街的窗前朝外望,希望看见朱江朝家门走来——哪怕他已喝得摇摇晃晃。
  窗外风小了许多,路灯下飞舞着白蝴蝶似的雪花,街上行人稀少,根本没有朱江的影子。她非常气恼,洗漱完毕,麻利地关了电视,睡上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担心他又像上次,半夜翻进对面学校围墙内,在墙边睡一夜。和他吵架时,她赌咒发誓说再不会管他喝酒了,喝死一个少一个,但外面雪那么大,冻出病来还是自己的事呢。终于没忍住,她翻身起来,穿上厚厚的毛衣毛裤,又穿上花格呢大衣,再围上围巾,套上一双平底棉鞋——下雪后路很滑,千万不能摔着肚里的孩子,快十个月了。平时朱江戏称她是熊猫,现在这样子更像一只笨拙臃肿的狗熊。她又气又恼,恨不得立即揪回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寒风刀子一样剐着人的脸。举步前一片茫然,她不知该从哪里找起,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有电话的地方,都已问过了。漫无目的走过几条街道,正想负气回家时,瞥见转角处蹲了个人呕吐,远远飘来一股难闻的酒气。她猎犬一样做出准确判断,是朱江!冲过去将他一阵推搡,他看见她,嘿嘿一笑说,咦……你怎么来了?哦,你也想……喝酒?好……难得……我……舍命陪君子……
  “啪”,她给了他一耳光,他晃着头摸着被打处一脸无辜地说,你打我……老婆,你怎么打我呢?……他呜呜哭起来。
  朱江醉得一塌糊涂,她知道说什么都是白搭,伸手拉住他说,走,跟我回家。他摇摇晃晃咕哝着跟她走,没几步,又跌坐在地。她想拉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拽不动,索性摔开他的手。空旷的街道,雪花无声无息飘下来,溶进黑黑冷冷的地面,积成小小浅浅的黑色水洼。叶子出门忘记戴手套,两只手冻得木木的,大滴大滴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涌进嘴里,咸咸的。
  正一筹莫展时,两束车灯打在她和朱江身上,从车里跳出来的人竟是何俊良。虽然是黑夜,虽然背着光,叶子仍看见何俊良蹙着眉,蹙着眉的何俊良老鹰叼小鸡一样将朱江捉进车里,他坐进驾驶室,回头看见叶子半天爬不上车,他越过靠背,伸手拉了一把。奇冷的冬天,他的手竟然那么暖和,温暖的手不禁让她打了个寒战。到家门口,他跳下车,背起烂醉如泥的朱江,一气儿上了五楼,等叶子气喘吁吁爬上去时,他已经将朱江身上肮脏的衣裳脱下来,安顿上床睡好了。
  
  摊上这样一个丈夫,叶子像做错事的孩子,蹑手蹑脚不敢看何俊良。见他拿起水瓶倒水,忙问,喝水吗?我给你倒。
  何俊良不吭声,倒好水递给她说,喝点热水暖暖吧。又说,朱江虽然贪玩一些,但人不坏,你多担待一点儿。歉意像他的喉结一样明显,她才记起他们是亲叔侄,她喝下一口热水,一股热流却从眼眶直往外冒。
  
  叶子眨眨湿润的双眼,重新看向侃侃而谈的何俊良,突然见他正望着她,其他员工也望着她,她不明所以,就听何俊良说,叶子,刚才我让你以后开会带上笔记本你听见了吗?我们公司每周一早上提前半小时上班,先学习,你下次也请带上笔记本做好记录,开会要认真。
  声音不大却严厉,叶子的脸“唰”一下红到耳根,尴尬地点点头。转眼时,瞥见两个员工面露哂笑,她忽然冒出个怪念头:何俊良,我要让你重新在乎我,哼,你们这些人,到时候就不敢再小瞧我了。
  
  三
  
  坐在办公桌前,叶子心不在焉,手里的杂志让她泄气——文章千篇一律,既无可读性又无新意,书中彩页除了图片里人不同单位不同,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何俊良说她是美术系高材生,想必要让她干与之相关的工作,可这种图片,别说高材生,就是拿给艺术家也排不出美感和效果来。这样的破杂志,一个月能挣好几千?梁倩兰的话让人生疑,同事忙进忙出一副挖到金山的亢奋状态,又冰释了她的疑惑。他们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举止神情让她生出新的疑惑,到底是干什么呀?为什么同事之间要相互提防?
  无聊地翻翻杂志,又望望窗外。何俊良在公司颐指气使,自己竟“沦落”到他这方矮檐下,仰人鼻息讨生活,唉,老天,你怎么搞的,怎么不按常规出牌呢。叶子想,老天一定像朱江一样喝醉了,在胡乱安排世间生灵的生活,它把一只白天鹅塞进鸭舍,转身却将癞蛤蟆捧进宫殿。
  叶子深恨自己没有慧眼,不能识珠。可老天注定了,人只看得见眼前,看得见过去,没有谁能看见背后事,没有谁看得清未来,当年谁能看出一个政治教员有经商的天赋,能成为大老板?谁又能预料一个温婉娴静的女人不会过上优越富足的生活?
  一直以来,叶子想过闲适安逸的生活。她细腻如玉的面庞、颈脖、手臂,她的明眸皓齿,举手投足,无不向人昭示着她是优裕的,是温室里的一枝花。都以为(她自己也以为)只有那样的生活才配她。妈妈叶盛英对她期望很高。当年,何俊良追她时,她仅仅对他有好感而已,叶盛英却神经过敏地以为她就要嫁他,搞围剿一样,动员一切力量来阻挠,又迅速在市里给她物色了文教局一科长。叶子对何俊良的感情还没到叶盛英想的那一步,况且叶子不是特别有主见的人,再说爸爸没多少担当,妈妈像一只老燕子,孤独地谋划着家里的大小事情,忙碌着衔泥筑窝,活得很累,叶子怎忍心违逆妈妈?她拔剑斩断萌芽状态的情丝,请假到市里和科长相亲。如果不出意外,她也许就和浑身锃亮的科长走到一起了,偏偏那天晚上看电影时,科长不但将浑身上下搞得锃亮,还弄得喷香,偏偏香气之中,夹杂了一股氧焊瓶里出来的味儿,难闻的口气使叶子无心看电影,她想,要我和这张臭嘴亲吻,没门儿!
  电影完毕出来,叶子碰上一伙同学,内中就有朱江,朱江与她不是同学,是跟同学一起来玩的老乡,这是后话。当时她见到救星一样撇下满脸无奈的科长,和一伙同学进了OK厅。那天晚上,朱江的歌声将叶子的心弄得湿漉漉的,要命的是,唱完之后,他随随便便往叶子身边一坐,随便而又亲昵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说,怎么样老乡,没给老乡丢脸吧?
  他不经意地一拍一挨让叶子的心“扑通”直跳。朱江大大咧咧,俏皮幽默,还有一点点玩世不恭,这副模样何曾是她见过的?平时接触的老师都彬彬有礼,爸爸也是不拘言笑的人,面对严肃古板的爸爸,她曾经闪念:将来找丈夫一定要找有幽默感的。朱江不仅幽默,还多情——这是由他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出动人情歌得出的结论。那时候年轻姑娘找对象,往往不在乎钱财品德地位修养,反倒会注重相貌是否潇洒帅气,是否有一副磁性嗓音,甚至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一脸邪邪的笑容,一个吐烟圈的姿势,都会令涉世不深的少女着迷。
  何况朱江单位好——在银行工作,家境好——其父死后留下一笔抚恤金,其母在医院工作即将退休,家里有个姐姐已结婚,人缘好——他声称要想办法将叶子调进市里。这些条件让叶盛英喜不自禁。教育系统人满为患,要想调进市里比登天还难,朱江托人,叶盛英出钱,努了一大包力,还好,调进市文化馆,领导见她学的美术专业,让她当美术辅导干部。
  如果她循规蹈矩,完全可以一辈子呆在文化馆,像一条毛毛虫僵死在密闭的蛹壳里,永远不会嬗变成蝶。她没想过嬗变,只觉得文化馆太单调,工资太少,生活太拮据。尤其朱江单位改革后,收入缩水,孩子一天天长大,需求也跟着增长,以至捉襟见肘。当年看上他单位好,家庭条件好,以为这些能助她过上滋润的生活。谁知朱江是闲云野鹤马大哈,是适合做情人做朋友而不适合做丈夫那类人。朱江单位效益每况愈下,她便指望他家里可以资助一把。自嫁入朱家后,朱江妈并没拿出真心对待儿媳妇,开始叶子没有察觉,是一天傍晚偶然发现的。那天她和朱江散步,路过朱江姐姐家,远远看到朱江妈拎了一篮子白晃晃的东西拐进姐姐家,叶子知道那是鸡蛋,他妈在医院上班,从来不缺鸡啊蛋啊这些东西,这在他们家人所共知。第二天叶子借故去姐姐家,果然看见厨房里那一篮鸡蛋。由此,叶子留了心,发现了更多诸如此类的偏心,从此收起对朱江妈敞开的心扉。到了她打算买商品房时,与婆婆的关系更是差点成仇。
  结婚后,他们一直住在巴掌大的一室一厅里,保姆虽找了间平房安顿下来,孩子却渐渐长大该分房睡了,眼见文化馆修不起宿舍楼,工商银行也改制,没有修住房的可能,不过市面上有了商品房,叶子跟朱江商量买一套商品房。朱江还没听完,就一筹莫展地说,房子该买,上哪里找那么多钱呀?叶子说,我嫁进你们家,从没打过你老爸留下那笔钱的主意,现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反正你妈有单位,你爸的钱放在那里将来还是你和你姐的,不如现在拿出来用,也算解了我们急,你去跟你妈说说,如果她能慷慨赞助一两万给我们更好,实在不行,你就借,无论如何,房子是非买不可的。
  朱江回家去吞吞吐吐转达了叶子的意思,谁料他妈既不赞助也不借,还把朱江臭骂一顿说,你爸走了,留下我孤家寡人,万一我有个三灾八难,谁管我?这点钱是我养老的,我不指望靠你们,你们也别指望靠它,不到我咽气那一天,谁也别想动它!就两万块钱,拿去能做啥?
  朱江又向老婆传达了老妈的话,被老婆一顿好骂,他像一只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叶子冲朱江哭叫,攒那么多钱带到棺材里去吗?这么待我,哼,将来她生病住院,我一概不管!
  叶盛英疼惜女儿,悄悄拿出一万块私房钱给她,说这个是不用还的,再拿出一万块,当着朱江的面说两万元都是借给他们的——老太太想用这笔债务来逼女婿“发奋”。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不到七万块钱,他俩结婚几年的积蓄才六千多,七万块钱像一根稻草,压得两只小蚂蚁喘不过气。不得已,叶子“押”着朱江找到何俊良。
  何俊良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平添几分威严。朱江先就矮了三分,语无伦次说完自己的要求,何俊良上牙咬住下嘴皮,沉吟半晌才说,按说呢,你们买房子,我就是赞助一万两万都是可以的,但是,别看我开这么大家公司,资金都流动着,一时要拿出几万现金还真不容易,我想想看……
  
  朱江暗自瞪一眼叶子,眼里全是责怪:看,让你别来,偏不信,现在碰钉子了吧。
  何俊良叫过会计,会计说只能抽出两万块,又说这钱是预备近期安空调的,一些客户来了老喊热。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的叶子真觉得热,两鬓的汗水直往下淌。
  她听到何俊良不耐烦地说,空调就再等一等,等“绮美美容”广告费打过来再装也不迟,我让你们找房子找了没有,要不,等找到合适的房子,搬过去再安吧,这房子越来越小了。
  何俊良把一沓钞票递给朱江的时候,看了一眼叶子,他眼神里的怜悯针一样刺得叶子痛了一下。叶子提出打借条,何俊良看看会计出纳说,好吧,按公司制度还是打一个吧。
  许久之后,借钱的一幕还在叶子心里搁着,像一块不易消化的牛肉干,噎得她不能从容呼吸。她被牛肉干噎得难受,火气渐长,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经常为一个钱字焦心,一个钱字刮去了所有的温婉闲适,她像一串经过暴晒的鞭炮,无缘无故就会对朱江炸响。朱江心情好的时候,说说笑话逗她乐,朱江心情若不好,要么闷声上床睡觉,要么一周不理她。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吵来吵去,目的不外乎想让朱江动起来,赶紧想个挣钱的门道,朱江却练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领,憋急了只有一句话,本钱都没有,靠啥子挣钱嘛?
  叶子终于看透朱江,简直就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稀泥。自家的小船眼见就要触礁搁浅,她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眼前驶过一艘艘迎风扬帆的船,人家那船上的男人跃进水里扑腾,又捞鱼又捞虾,她跃跃欲试,一个观念却牢牢缚住她:挣钱是男人的事,下海扑腾更是男人的专利,自己一个女人家怎会有那本事?
  这当儿不提防被人一挤,她竟“扑通”一下跌进水里。“挤”她的人是文化馆馆长,此人五十好几,一副黑框眼镜架在经过发酵的荞麦面包脸上,一双幽深的眼睛使他看上去诡计多端。他一向对叶子好,叶子以为不过是领导的关怀罢了,谁想这天她一个人在办公室,正无聊地翻看《中国名画鉴赏》,馆长来了,凑过来看画时,一只手探过后背伸到叶子腋下,吓得她遭蛇咬了似的猛一下跳开,惊悸地瞪着他,冲口而出:无耻,下流!他脸上竟毫无羞色,嬉皮笑脸伸出两手,老鹰捉小鸡一样想再次抓住她,嘴里说怎么叫下流呢,搞艺术的这样才罗曼蒂克啊,何况我早就喜欢你了……叶子大叫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馆长悻悻地转身出门,丢下一句:哼,装什么正经!
  这件事情像催化剂,加速叶子下定辞职的决心。有组织的时候,厌倦束缚,一旦脱离群体,没人管束了,又无端发慌。叶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跳出轨道外运行,成为“自由人”。她急急忙忙找门面,办营业执照,进货,布置店面,一切就绪,“蝶韵美居坊”开张了。温馨雅致的装帧画,别致典雅的小工艺品,一时间店堂里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许多人。
  几个朱江单位的同事进来,没看到角落里的叶子,见朱江双手抄在胸前一副老板模样,开他玩笑说,朱壳子,这回真发狠了啊,搞得挺像样子嘛。朱江牵牵嘴角说,哼,依我呀,就租个一百平方米的大堂子,反正要过那些手脚,不搞则罢,要搞就搞大,搞出气势来……老婆却说这里离家近,方便,哼,都是些长头发见识,既然做生意,哪能想着顾家,你们说是不是?几个人顺着他的话说,那是,最好在闹市中心租个大门面,像模像样,人流量又大,要不了多久就发了,你就是真正的大老板了。
  朱江呵呵直乐,叶子心情也爽,对他好吹嘘的德性一笑了之。
  坐在角落里的叶子正忙着赶画。她没想到自己画的小画挺抢手,那是翻看常玉画集得的灵感,她喜欢常玉的油画《明黄瓷瓶中盛开的花朵》,照着样子临了一幅,临完后感觉不错,看见窗台上有盆盛开的栀子花,泛着油光的碧绿叶片,将洁白的花朵衬得润泽清灵,绿与白的搭配,让人心里很是熨帖,她立即调好油彩,将栀子花画下来。两相对比,自己的《栀子花开》生机勃勃,更富生活气息,就连栽花的粗糙丑陋的陶罐,也显出一份朴拙可爱。几幅小画本是为了装饰店面,谁知竟有顾客看上,高价买了去。既然顾客喜欢,何不多画点卖?她从不同角度画了几幅栀子花,又临了些名画,画好后左看右看,全没了第一幅画的神韵,反倒显出呆板的匠气。
  不过在只喜欢而不懂画的人眼里,它们仍然是艺术品。她的生意一直很好,几乎就要还完欠债了,然而——然而对面和旁边又冒出两家和她美居坊一模一样的克隆品。世人都有喜新的心态,她的生意急转直下。
  生意一差,厌倦和懈怠如雨后霉斑迅速滋长,这些霉斑以及功利的现实,使她失去作画的心情,虽然就在不久前,她还想认真画几幅画,拿去参展——不是为得奖,也不是要当画家,而是不想辜负省美协会员这个虚名,或者说最不想辜负的是画界老前辈孙老对她寄予的厚望。孙老多次鼓励她,说她的画有灵气,富有想象力,很有希望。她却是个懒散的人,当画家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梦,她曾作过努力,却因太苦太累而作罢。她只想悠悠闲闲过一生,成名成家不像大鱼大肉吸引饿汉一样吸引她。生意好的时候,她本想把小店开成画廊,给自己的画安个家。生意一落千丈,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她变得烦躁,八岁的儿子好似受了感染,不停惹是生非。这天傍晚,一学生家长押着他来告状,说他把自己儿子打出鼻血了。叶子向怒气冲冲的家长赔礼道歉,又给流着鼻血哭兮兮的小男孩买冰淇淋,待把他们打发走,她抄起鸡毛掸子就给儿子一阵猛打,儿子跳起来往外冲,她不管不顾要将他抓回来,追了一程,儿子逃之夭夭,她累得跌坐在路边,“呼哧呼哧”像一只风箱。
  半夜,右下腹剧痛,她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朱江慌了手脚,惶惶然不知所措,息事宁人地说,深更半夜的,街上没车,医院怕也没医生,吃点去痛片吧,等天亮再说。叶子忍痛说,要我等死吗,死人!给你小幺爸打电话呀,他不是有车吗……医院有急诊室嘛。
  朱江背她下楼,她已经痛得直不起腰。何俊良的车子停在门前,他从气喘吁吁的朱江背上接过叶子,将她抱上车。两相对比,他强壮的手臂像一剂止痛药,一刹那叶子感觉不到疼痛了,她像婴孩一样躺在何俊良怀抱里,呼吸着他的气息,竟有一丝心猿意马。要是当初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呢?
  做了B超,医生诊断是急性阑尾炎,得马上手术,叶子害怕,问是否可以不手术,医生冷冷地说,除非不要命了,再晚几小时,阑尾就穿孔了,还不手术,哼!
  割掉一小节对人来说毫无用处的阑尾,本无大碍,叶子却像被割去精气神,努力振作抖擞起来的一点儿雄心壮志,被这场病消耗殆尽,连做生意也失去信心,落花流水地就将付出过很多心血的“蝶韵美居坊”盘出去。认命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果真是富贵命,也许就和何俊良走到一起了,也许就跟梁倩兰一样,衣食无忧,只管收拾打扮,只管享受了。做生意多艰难啊,自己一个女人家,争什么呢?男女平等,那不过是主流社会的一种倡导,真正现实生活中,女人要干一件事多难啊,哪里会有真正的平等?女人不靠男人?哼,那是不可能的。
  
  窗外下起急雨,雨水飘进办公室,飘到杂志上,叶子忙站起来关上窗户,心里想,既来之则安之,别人都能挣到钱,我也不会差,是好是坏,先干一段时间再说。
  
  四
  
  何俊良除了开例会,很少在公司露面,即使来了,多半也是跟几个组长说话。叶子后来才知道,几个组长都是特别能跑业务的人。她被安排给一个叫小秦的做搭档,小秦是组长,曾在报社当过记者,说话办事很有一股见过世面的满不在乎劲,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蹦出男人女人身上的敏感部位,说这些跟说电脑名词一样随意。叶子鄙夷地想,这样的人凭什么给我当组长,再怎么说,公司是朱江小幺爸开的,况且她比自己小。于是叶子有些不甘心不服气,不喊组长,而叫她小秦。
  
  小秦满不在乎,对她也直乎其名,叶子,明天我们出去跑吧,干这行在家里是坐不出效益的,要是被他们抢了先,月底只有打白板儿。
  听说要跑业务,叶子脸上的茫然再也无处可藏,小秦看见她心虚的样子,说,怕啥,跟我跑两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男女之事一样简单,你那么聪明,到时候顺我的话敲敲边鼓就行了。不过,何总对我们形象有要求,出去要打扮得大方得体,像市委机关的人。你披着头发不精神,没有绾起来好看,来,我帮你绾绾……长裙子别穿啦,穿套装吧,干练些。
  小秦像幼儿园老师整理小朋友一样伸手弄起来,叶子满心不乐意,却不得不接受一个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的老师调教。
  第二天,叶子穿了一套藏蓝色套裙,上衣领口露出白底蓝色小圆点花纹的衬衫领子,套裙质地并不好,但色彩搭配协调,倒也很职业化。小秦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嘴里没说什么,叶子却明白还是不如小秦的意。她想这是自己最好的衣服了,又想不过是拉广告,又不是靠色相搞交易,有那必要吗?
  小秦拎了个做工考究的公文包,一路走一路讲注意事项,又嘱咐说,无论听见我说什么,是不是那么回事,你都别露怯脸红,只管大大方方,我们出去就是市委机关的人,要从气势上把那些人压住,我们上来了,他们就下去了,就任由我们摆布了。小秦邪邪地笑着,一脸得意。
  这不是冒充吗?既然冒充,就是虚的,心里一虚,哪还能有气势?叶子想,要是被熟人撞见,多尴尬啊。她看见小秦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的怯懦便无法说出口。
  坐上中巴车,一小时后,到了景州市下辖的云西县教育局。在门口,小秦整理一番自己,神采奕奕地敲开局长办公室的门,进去后,拿出落款是《今日景州》编辑部的介绍信,自称市委办公室来的。一脸倨傲的局长浏览一眼介绍信,脸色柔和许多,点头示意她们坐。小秦笑嘻嘻地说,哎呀,看我们成天蹲在市委机关,不知道您将这儿搞得这么好呀——又是市上文明单位,又是四好班子,怎么从不见你们宣传呢?
  难怪在大门口,小秦认认真真看门上贴的公示栏,又看过道墙上的奖牌,原来都是有目的的。
  局长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嘴里却说,我们只管踏踏实实工作,哪里需要到处宣传哟。小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呃,局长,现在可不流行这个,酒好也怕巷子深,不光要踏踏实实工作,该宣传也要宣传嘛,为官一任,干了许多实事,雪泥鸿爪,总得留下点什么呀。
  小秦一脸妩媚娇俏,掏出公文包里的《今日景州》,走到局长旁边翻给他看,又恭敬又亲昵地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千万别错过了,若干年后,您的后继者翻到这本杂志,还能看到您的光辉形象,知道当年在您的领导下,教育局多么欣欣向荣……
  正说话时,公示栏上那个“办公室主任”走进来。叶子刚才已听小秦说过此人,说他是局长一手提起来的。叶子觉得小秦该去当“克格勃”,别人的什么秘密她都能探到。
  局长跟那人说完公事,伸手从桌下拿出一条烟,笑眯眯递给他说,这次去美国时间紧,没买啥,这条万宝路拿去抽。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他说,拿给小王戴吧。那人没有推辞,脸上的笑更加恭敬,神情更加感恩戴德。局长目送那人出门,脸上的笑还像水面的波纹一漾一漾,回头说,啊,你们这些搞宣传的,嘴巴真会说,准备怎么宣传啊?
  听说一个彩版要收五千元费用,局长脸上的笑便躲进云层里,大倒苦水。叶子心想:叫什么穷,没钱还去美国?
  小秦说,哎呀,谁不知道赵局长您有魄力,会管理,把云西局搞得好呀,您拿这点钱来宣传,不过九牛一毛,随便在哪里掐一点点都绰绰有余,干脆甩两万把前面四个版包了,那气派不摆了,每期杂志市委市府领导必看,听说局级干部马上要换届,您说会是啥效果?
  叶子先还有点羞愧,一直不开口,眼见手里的泥鳅想朝外溜,终于忍不住说,就是啊,没准被领导赏识,一下就把你提到市里去了呢。
  想调进市里正是赵局长一块心病,他为此努了一年多力,听见叶子说的正中下怀,就答应做两个版,嘴里却说,我是看你们辛苦,算支持工作吧。
  走出教育局大门,小秦一改刚才的文雅模样,喜笑颜开地说,耶!搞定!一千块到手,你知道吧,一万块钱按百分之十提成,就该提一千元,其他组长和组员四六开,我们么,因为你是老板亲戚,我俩五五开,今天一人就得五百元。
  一天挣五百元!叶子兴奋得脸通红,说没想到这么容易啊。小秦撇撇嘴道,也不一定,有时候跑几天,嘴皮子磨破别人都不做,他妈的,不是不想做,想上妓院又没钱,穷呀,有的想做,一个版又只给三千,我们一期要跑八个版,才能拿到两千元,他妈的,要有纪念日或者大型活动最好,推出特刊,厚厚一本书全是彩页,一两个月就能挣别人半年的钱,那才叫爽。
  她俩乘胜追击,在云西晃到下午三点,打了另几处电话,却没找到单位领导。小秦拿本内部电话号码簿,明明上面有单位领导手机号,她却不打,只拨办公室电话,叶子不明白,小秦说,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滑头精得很,得把他们堵在办公室搞定,要不然,白费表情不算,搞不好醒过来就不做了。
  回到公司,意外的是她们前脚刚进办公室,后脚何俊良就跟进来,笑嘻嘻问她们铲到没有?铲了一家。小秦说。
  他们像在谈论农民铲粪,环卫工人铲垃圾一样。叶子觉得怪怪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见何俊良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她暗暗寻思,他是有意等她们,还是为别的事来公司?是对她第一次跑业务关心,还是在意自己公司的业务?何俊良见她闷声整理桌上的杂志,说,小叶可能还不太习惯,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小叶,她一愣。他没说什么不习惯,叶子却明白他指什么。她抬头嫣然一笑,怎么会呢何总,我什么都能习惯。
  呵呵,能习惯就好。这就叫适者生存,不过比我当年闯深圳好多了,那时候想拉一单业务,恨不得将客户叫爹叫爷爷呢。
  何俊良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他看起来兴致很高,叶子想,拉了一笔业务就让他高兴成这样,看来很在乎她们的成绩啊。她殷勤地从他手中接过水杯,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他手上。他说,万事开头难啊,小叶还记得吧,我刚回景州创业的时候,多艰难啊,我记得那次去找朱江帮着贷款,你俩正吵架呢……
  叶子的脸像被一股风吹过的炭火,呼啦一下变得通红。不过何俊良说的是实话,他平时很少去她家,可每一次去,都是她跟朱江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次为什么而吵?哦,记起来了,是为房子。正月里从锦屏镇回来,她产假满了要上班,得找保姆带孩子,房子窄得转不过屁股,哪有保姆住的地方?叶子对朱江说了几次,让他去找行长,申请一间楼下的平房,朱江磨磨蹭蹭不动窝,逼急了才说,我想来想去,即使找了行长,也不一定解决,还白送了礼,不如就在客厅搭钢丝床,平时拉起帘子遮住,一样可以对付。
  叶子明白朱江心里怯,上次找行长时,行长没给他好脸子。她嗓音提高八度道,对付?你以为一天两天的事?少则两年多则三年,起码一千多天,本来客厅就小,再铺架床拉个帘子,挤来撞去,来个客人看见像什么样?你不脸红我还脸红呢,我可不能对付!朱江说,那你去找行长吧,反正我不想再求他。叶子如吞下一枚鸡蛋被噎住,瞪了朱江老半天才说,你的张狂劲头都喂狗啦,这么窝囊,还像男人么?朱江说,正因为我是男人,才不会奴颜婢膝去求人,又不是不能住,为啥要那么虚荣呢!
  
  俩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何俊良来了,在门外听到吵吵声,敲开门,黑着脸进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吵,不怕楼上楼下听见笑话?都是大学生,知识分子呢,就不能商商量量解决问题?
  朱江和叶子没料到何俊良会撞来,都有些羞愧,低下头不说话。何俊良说了一通家和万事兴,见俩人不吭声,也觉尴尬,本想拂袖而去不管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又想起找朱江另有大事,便问朱江和行长关系怎样,能不能帮忙贷点款,他想买正在修建的高速路入口处两个巨幅广告牌位。
  朱江不好意思看何俊良,眼睛盯住脚上的乳白色皮鞋说,花那么多钱买两块铁牌牌,只怕到时候泡泡都不冒一个哟。
  何俊良说你不懂,内地人对广告认识不到位,广告牌位售价非常低,等将来高速路通车后,商家会抢着来我的铁牌牌上打广告,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超前眼光了。
  朱江低头掐着手上一颗瘊子,仍然摇头:这里人意识比你想象的落后得多,哪能跟深圳广东比。
  叶子反唇相讥,人家意识落后?是你不好意思去找行长吧,连自己找行长要一间破房子都没本事,还能帮人家贷款?
  何俊良这才明白他们吵架的症结所在,也不多勉强,坐了坐走了。
  房子的事朱江最终没找行长,叶子在叶盛英指点下,买了礼物找到行长,总算解决了一间平房,三年后,换了一任行长,人家就把房子收回去了。
  叶子还沉湎在往事中,忽听坐在椅子上的何俊良说,嗨,朱江没帮我,我还是找人贷了款,买下两块让我吃不香睡不好的广告牌,又开了这家广告公司。告诉你们,那几年广告公司牛啊,闭着眼都能赚钱,如果我不那么喜欢出奇制胜标新立异的话,公司就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唉,偏偏那次做砸了,我将广告做到不该做的地方去了。
  那天何俊良和一家药品企业的老总谈完一笔生意,两人去上厕所,何俊良已憋了两小时尿,解开裤扣一通狂泻,正酣畅淋漓时,听药店老板说,嘿,广告都打到厕所里来了!
  一听广告两字,何俊良所有神经被牵动,立即侧身去看,见墙上彩色蜡笔歪歪扭扭写着一句话:杨小雨和戴洋洋亲嘴了!
  小孩子的恶作剧让他心里一动:绝了!这是块广告处女地!
  他是个思想与行动一起动的人,想到立即就做。工商环卫部门一听他的点子,觉得是新生事物,蛮有创意,经过研究,同意他发布,那个五十多岁的黑脸科长说,我们原则上支持这事,但如果遇上行政力量干预,就得无条件撤除哟。何俊良想,我们会定做规范的广告牌,等于给厕所美容,又不妨碍什么,怎么会遭遇行政干预呢。
  平时被人瞧不上的丑媳妇忽然有了好婆家,环卫部门也很乐意,何俊良便签订了市里所有公厕广告发布权,以极低的价格搞定此事。一个月功夫,城里公厕变了样,贴上色彩鲜艳形状可爱的广告标牌,卫生巾、特效痣疮膏、性病药品全都堂而皇之趁人们排泄之时钻入他们的眼球。短短三个月,客户纷至沓来,他账上的资产一天天增多。就在此时,又来了一笔大生意,广东居宝瓷砖厂在市里召开订货会,要在他的厕所里发布一百五十万元的广告。何俊良一听,喜上眉梢,这可是公司成立以来第一笔大生意啊!
  他立即组织人马全力以赴,东凑西借先期垫付几十万,瓷砖厂预付了五十万元,订制有机玻璃字牌,请人安装,一时间,一两百人围绕臭气哄哄的公共厕所忙碌起来,在市人眼里呈现出一道奇特景观。
  夏日的天看起来晴空万里,转瞬间却黑云压城。一条电视新闻彻底颠覆了欣欣向荣的局面。市里争创全国文明卫生城市,一人大代表上书说厕所里做广告有碍观瞻,于创卫活动不利。要在平时,这条建议也许根本不会被采纳,但关键时刻,任何一点点不利于创卫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高度重视,城管部门责令马上无条件撤除。
  那些一度想来分食这块香饽饽的广告人真想大开香槟!
  何俊良调动他刚刚建立的关系网,找了有关领导,却无济于事。瓷砖厂将他告上法庭。一时间,应对官司,清还债务,还得向有关领导解释陈述,脾气大得一挨就能冒火星子。一贯好脾气的梁倩兰因为怀了小孩,多少有了怨言,她在这里没有亲人朋友,只好找叶子倾诉。何俊良察觉后,一张车票将她打发回深圳,让她回去安心待产。
  梁倩兰走了,业务员也一个个走光,他既是老板也是业务员。唯一支撑他挺下去的是两块广告牌,只要能招到有实力的客户,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呆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像没有殉葬者的谪君呆在冷清的墓穴里,不同的是他的胸膛还在“扑扑”跳动,岂止跳动,简直是在燃烧。他给杉杉、报喜鸟、春都、长虹,给一切有实力的品牌厂家打电话,却只见打雷不见下雨。
  一天,他骑车去郊区谈业务,那是市里招商引进的一家大企业。谈到傍晚,穿着白衬衫扎着朱红领带的主管拿着用大刀砍下来的极低的广告价位去请示老总时,老总却说最近资金紧张,以后再合作。
  何俊良蔫蔫地推着轮胎泄气的“凤凰”自行车,走过一段正在修建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了无心绪。路边一农家忽然飘出清越嘹亮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
  平日里动听的歌声此时像一枚火柴,点燃了积郁在心底的狂躁。好日子?去他娘的好日子,再没有这么倒霉的时候了。
  他斗牛一样,翻身上车,将一辆破车骑得“哐哐当当”响,颠簸起伏一如发狂的公牛,朝田野深处而去。最后扔了车,站在无人的玉米地里大吼大叫,想泻尽一腔郁积的废气。
  天黑定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推着快散架的自行车,去农家求宿,门内的人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眼前的人满脸疲惫却两眼灼灼,像极一只从山里出来的饿狼,顿时慌张地摇头阖门。
  敲开又一家屋门,出来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看见他这样儿,挑衅地问,干吗?
  落魄的人还能干啥?借宿。
  可以,但要给钱。
  一碗面,一张床,值不值都只有二十块钱了。何俊良掏出身上所有家当。
  吃了一碗无油无盐的黑面条,小伙子将他带到一张铺着破草席的床前,说将就睡一晚上吧。小伙子带上房门出去的一刹那,竟像欧美大片里的绅士,冒出一句让何俊良啼笑皆非的话:晚安,老板!
  睡在四面透风的黑屋里,何俊良恍惚觉得时光又退回到深圳的棚户区。小伙子的冷幽默在他耳边回响,他哑然失笑,别人不过拥有荒村野外几间破屋,就能有这份心情,和小伙子比起来,自己除了两个广告牌外,至少还有一套刚刚拿到房产证的三居室,大不了明天回去将三居室卖掉。
  这一宿,何俊良忘了连日来的烦扰,居然一夜无梦。
  第二天,他推着破车回到办公室,没来得及喝杯水,桌上的电话铃声大着,上帝摇着铃铛将财神爷推到他面前,一家大型饲料厂要在他的广告牌上做一年广告。
  何俊良很得意这一段创业史,小秦明白,几乎所有新来的员工都会听他讲一通。叶子却只道他是心情好,或者想跟她们多说说话儿。她听见何俊良说,不管哪种情况,都不要轻言放弃,这世界充满了偶然性,什么都有可能。她觉得此话有格外的意味,便将它工工整整记在小本子上。
  
  五
  
  旗开得胜,叶子回家后兴高采烈,朱江得知详情后骄傲地说,我小幺爸的脑子,有得一比,一想一个招,烂着呢!
  
  叶子忙压低声音说,不要拿到你单位去乱说啊,何总说了,不能泄密。
  朱江听她喊何总,取笑她,她脸一红说,人家是何总嘛,在单位都这么喊,顺口了。想想她又忍不住问朱江,呃,你说他这事儿违不违法啊?
  朱江瞪她一眼,违什么法?三本杂志全是市委市政府内部刊物,这年头,办什么不要钱啊,印刷费、编辑费,等等,市委市政府的刊物别人也不会白给印,现在市场经济嘛,说白了不过是有偿新闻,报纸电视台也搞呢。小幺爸承包下来,每年缴管理费,怎么会违法呢,打打擦边球罢了。
  听了朱江的话,叶子释然了,她说,何总也讲过,我们这是利用某些官员想在市委市政府面前表现的心理,他想宣传政绩,就让他掏钱,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说,你小幺爸啥时会心理学了啊?
  岂止会心理学,他会的多着呢,你没见过他拍的照片吧,简直称得上摄影师!
  见朱江一副得意样子,叶子故意撇撇嘴,心里却很受用,就和朱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何俊良的种种。
  星期天叶子拉朱江陪她买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朱江从没看见她对打扮这么上心,叶子感应到朱江的心思,说,出去我们就是市委机关的工作人员,你看那些女人,一个个又高雅又时尚又精致,你老婆可不能输给她们。朱江嘀咕,乌鸡还想变凤凰。叶子追问,什么,你说什么?朱江嘿嘿一笑,我说你打扮出来比凤凰还漂亮呢。叶子不相信他的话,轻哼一声说,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跟小秦跑了半年多,五本杂志外带一本庆“七一”特刊,叶子盘点一通,每月能挣三、四千,两口子自是欢喜,还了余下的欠账,家里添置了一些东西,叶子又狠狠买过几次衣服,气色也比以往好,稍加打扮,整个人就鲜活起来。刚进公司时,她不太敢与何俊良面对,似乎有点儿说不出的尴尬。随着业务能力逐渐增强,她找回一些自信,偶尔也跟何俊良开开玩笑,但她发现何俊良更爱跟小秦说笑。要说小秦的打扮气质,早被叶子甩后面了,叶子想,哼,不过当过几天记者,被职业赋予了一层光环,男人就爱被这些假象欺骗迷惑,难道他看不出谁更美谁更有气质?
  何俊良成心气她似的,经常在会上点名表扬小秦,甚至连小秦晚上爱看书也成了被表扬的理由,他说,你们都应该像小秦那样,养成一种阅读的习惯,阅读使人更有内涵,不管你们的工作还是生活,都会受益匪浅。他在上面说,叶子在下面想,哼,内涵,凭她那言谈举止,也算有内涵的人?是看她业务做得好,怕她跳槽吧?丑陋的资本家!
  “丑陋的资本家”是小秦私下给何俊良取的外号,遇上没跑到业务,心气儿不顺时,小秦也要在背后骂几句。叶子有时挺佩服小秦灵动的脑瓜子,觉得她挺有才情。
  骂归骂,叶子的骂却如撒娇女人骂丈夫“讨厌”“傻瓜”一样,其实包含了无限的爱。
  她原本以为何俊良会念着过去那点旧情,让她得些照顾捡些便宜,后来明白这碗饭只有靠自己跑,靠业绩拿工资,她忘了先前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一心一意跑业务。再后来,她一点点感觉到了何俊良与朱江的差别,同样是男人,甚至是同血缘的两个男人,差别却那么大。唉,当年眼水浅啊,竟将上好的金子当土坷垃扔掉了。
  叶子的目光像两粒铁钉,被何俊良这块磁铁弄得张皇无措,找不着北。她喜欢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喜欢听他给员工们规划公司的美好前景,喜欢他组织员工搞各种体育活动,更敬佩他举重若轻地就将一件又一件棘手事解决掉。他像一块遇水的海绵,在她心里越来越重,将她胸腔占得满满当当。这样的男人才是靠山,是将她载向幸福彼岸的诺亚方舟,她得紧紧抓住他。
  一时爱一时恨,一时喜一时恼,她迟迟没有行动,而是暗暗跟自己的喜怒哀乐较劲。朱江或者何俊良对她好的时候,她就想,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不为别的,也得为孩子想想,父母情感走私,孩子会受到伤害,看在孩子分上,别想入非非了,跟朱江凑合着过吧……梁倩兰是好人,不能伤到她……再说何俊良搞这个公司也不容易,不能给他添烦啊。恼的时候她就想,朱江你个臭男人,不负一点男人的责任,我凭什么要对你从一而终。或者想,你何俊良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拽起来了啊,眼里竟然没有我,哼,我要让你欲罢不能。
  她仔细地修理每一根眉毛,仔细地画眼影口红,搭配每一套服装的款式颜色,尽情在他面前献殷勤,有时却又沮丧得几天都素面朝天,因为何俊良对她所做的一切熟视无睹。
  看到何俊良的冷漠样子,叶子想,这情形掩藏了两种可能,要么完全不喜欢一个人了,要么就是还非常在意那人,他到底属于哪种情形呢。
  她想起得阑尾炎时何俊良有力的臂膀了。她决定再病一次。
  
  从客厅落地窗看出去,那株瘦弱的银杏树已经变成深绿色,假山上几蓬蕨草是从山里挖回来的,它们似乎适应了这过于“阳春白雪”的新环境,抖抖擞擞舒展开梳齿似的叶片。何俊良站在窗前,一手端牛奶一手捏了包子大口吃,忽然看见假山前有一只异常美丽的蝴蝶翩跹起舞,一抹孔雀绿中间闪着明黄色,煞是艳丽。他赶紧放下手中食物,抓起沙发上的“佳能”相机,跑到花园里,蹑手蹑脚选好角度,对准停在蕨草上的蝴蝶拍了几个特写,蝴蝶像爱显摆的小明星,飞起来,在空中摆出不同pose,轻盈地一转身,飞到旁边院落去了。
  何俊良恋恋不舍移回目光,走过铺满圆石子的小径,上到铺着木地板的小凉亭,坐进休闲藤条椅里,随意打量起坐落在半坡上的别墅区。红顶白墙的别墅掩映在疏落有致的花草林木中,颇有几分欧美风情,特别让他得意的是自家的小花园,为了弄得符合胃口,他花了差不多二十万元。
  大凡成功人士,都有点特别嗜好,有的喜欢追逐女人,有的喜欢飙车,有的爱养名犬。何俊良嗜好摄影,家里“长枪”、“短炮”一大堆,电脑里装满图片不说,他还搞了个暗室。他家墙上,挂的全是他摄制的图片,一当抓拍到满意的片子,他就洗出来,裱好挂上墙。到后来没地方挂了,他便喜新厌旧地轮换这些图片。
  坐在凉亭里,低头摆弄数码相机,一张张细看刚才拍的图像。忽然手机响了,是朱江,朱江说叶子脚扭伤了,让他去接叶子到医院。何俊良皱皱眉,不耐烦地说,呃,我说你小子,我成你专职司机了还是咋的?大白天不会打不到出租吧,你打车,拿车票来我给你报销……你给叶子说我正开会呢,这会儿没空……好吧再见。
  梁倩兰突如其来地在他身后说话,吓了他一跳。梁倩兰说,你开什么会?还是该去跑一趟,人家又不是经常用车,你这样朱江没啥,就怕叶子会怄气……她对我们家何为挺好的。
  何俊良低头看相片,见梁倩兰站着没动,没好气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你买菜怎么还不走啊?
  梁倩兰抱怨,大清早不去公司,就玩那玩意儿,干脆让相机当你老婆,从今天起,饭也别吃了,晚上搂着你的相机老婆睡吧。
  她一甩身走了。何俊良小声嘀咕:懂什么懂!
  梁倩兰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思。叶子一而再送秋波,他就是个木头人也能感觉到,但他不想和她有什么。原因很复杂,除了现在有钱,给他抛媚眼的女人多而外,他的眼界无形中也高了。从前他喜欢过叶子,那时她清纯、美丽,还很有才华,每次学校搞活动,她都把墙报宣传栏什么的搞得有声有色,他很喜欢她的画,灵动而富有创意。由画而人,由人而画,爱油然而生。但他想不到清纯的她跟她世故的妈妈叶盛英一样嫌贫爱富,扔下他攀高枝儿去了。他气极了,正好遇上与叶盛英同单位的同学跟叶盛英争房子,他给同学出主意,先下手为强,撬开已经分给叶盛英的新房子,一股脑儿将家具搬进去。为这事,叶盛英气得咬牙切齿,他开始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意,后来觉得特没劲,便去了深圳。时间一长,恩怨也就淡了。得知叶子成了朱江老婆时,他的心理平衡了。后来看见她跟朱江过着拮据日子,他忽然很可怜她。再后来她给他献媚时,他就有些瞧不起她了。他最恨没骨头的女人。
  
  哼,什么脚扭伤了,鬼板眼儿。他心里嘀咕。
  却说这头朱江对叶子说,小幺爸正开会呢,让我们打车去医院,他给报账。
  叶子一肚子气恼,冲他说,你不是个男人啊,那么窝囊——自己老婆去医院要人家报账!
  她伸手揉揉脚,想想说,你去把抽屉里的麝香虎骨膏找出来,贴贴算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朱江忙找出膏药递给她。
  叶子不好立即就去上班,躲在家里装病。第二天上午,她安排休息的朱江去买菜,自己在家拖地。这一向实在疏于家事,几间屋子的地板好脏,她冲洗了三次拖布,才打整干净。看看厨房里也满是油污,她一边在心里骂朱江,一边倒了热水和洗洁精擦抹。平时都是让朱江打抹,明知朱江会搞得乌七八糟,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她最讨厌这些油腻腻的东西。
  电话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吓了叶子一跳,她怕是公司打来的。擦擦手,拿起话筒,却是儿子的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说她儿子第三节课没上课,问是不是提前回家了。她瞄一眼挂钟,才十点半,心里有点不高兴,孩子交给你学校,不到放学时间,你却来问我找孩子,这样的老师也太不负责了吧。嘴上却不敢表露,她有些焦急地说,没有回家啊,他不在教室上课,能去哪儿呢?刘老师说,我们都找找吧,估计去网吧了,别着急,我们保持联系。
  儿子不在他该在的地方,怎能不急?朱江也不见回来,叶子骂声该死的,买菜还是种菜去了!她不等朱江回来,也不顾被公司的人撞见,换了鞋上街找儿子去了。
  顺着往学校去的路,拐进一家又一家网吧和电子游戏厅,这些地方像冥界,光线暗淡,鬼影绰绰,“吱”、“哇”怪叫的机器前,一些半大不小的人着魔一样盯着屏幕,叶子弄不清他们是学生还是社会青年,也不想弄清,她只要没看见儿子,就赶紧往下一家走。在“无极世界”里,她没有找到儿子,却意外发现朱江正全神贯注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原来买菜买到这里来了。一时间她有些呆愣,心被千斤巨石压住,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想跳起来大喊大叫,又想转身不声不响走掉。最终大步上前,伸手拧住朱江耳朵往外揪。朱江正想发火,回头看见是她,一阵慌张,涎着脸笑道,呃,呃,老婆,我刚刚才进来呢……真的,我刚刚……叶子松了手,低声恶狠狠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告诉你吧,你那不成器的儿子也逃学了,你要找就找,老娘不爱管你们这号东西了!
  她转身回家,扑在床上伤心大哭。中午,朱江领着儿子回来,叶子瞪起红肿的双眼问儿子死到哪里去了,儿子嗫喏道,第二节体育课踢球了,到第三节上课时,瘾没过足,跟几个高年级学生溜到河边草坪上踢球去了。叶子气得浑身发抖,操起皮带对准儿子一顿猛抽,回头瞧见朱江瑟缩在沙发上,她的心一阵巨痛,既为儿子摊上这么个老子,也为自己摊上这么个丈夫。扔掉鞭子又是一阵号啕大哭。她终于觉得先前的瞻前顾后是作茧自缚,边哭边想:豁出去了,咱都破罐子破摔吧!
  
  六
  
  雪花说来就来,一年又到头了。这天何俊良请员工吃过团年饭,晚上又请大家跳舞唱歌。叶子喝了五杯白酒,鸟一样想飞想跳,她兴奋地捧着话筒唱了一首《红尘中遇见你》,这是当年何俊良在学校“五四”活动中唱给她的,她想让这歌唤起他的回忆。她满怀深情地唱完,却发现何俊良正与别人在舞池里有说有笑跳舞,根本没在意她的歌。他跟她玩捉迷藏一样,她想跳舞时,他抱住话筒不放,她唱歌时,他又与别人跳得热闹。见他丝毫没有请她的意思,她决定主动请他跳舞。
  灯光幽暗,舞曲明灭,终于请到他了。他握她的手有一丝轻微的战栗,细若游丝的战栗牵动她敏感的神经,她想起多年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恍惚起来,心被一只春天的猫爪抓扯着,搭在何俊良肩上的手软了,她向他贴过去。哪知何俊良两手带了劲,微微将她推开,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一个正常距离。
  光怪陆离的灯光掩饰了她满脸通红的难堪,漫长的舞曲终于完结,她摇摇晃晃跌进圈椅里。头痛起来,她对自己说,走吧,快点离开。身子和手脚却又接受了另一个更为热切的指令:留下来吧,留下来吧。狂热的肉体还不甘心,还想作最后的挣扎。
  舞会完后,何俊良先送顺路的回家。车上只剩下小秦和叶子时,坐在后面佯醉的叶子听见何俊良对小秦说,她喝醉了,我们先送她回家吧。叶子既失望又难受,她想单独与他在一起,她还有话对他说呀,难道他们之间真就没一点缘分了?
  车子刚要拐上去叶子家的路,小秦电话响了,她对电话里说,我们这里已经完了,你们还在吃烧烤?好啊,我马上过来。放下电话,她对何俊良说,何总,麻烦你先送我去“六月雪”好吧,几个朋友等着我呢。
  如愿以偿,车里只剩她和何俊良,何俊良的沉默却像一堵墙,冷冷地阻挡了她残存的一丝幻想,她失去说话的勇气,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窗外灯光闪闪烁烁,像一只只鬼魅的眼睛撩拨着人,叶子忽然鼓足勇气,伸出双手从后面搂住何俊良的脖子。何俊良吃了一惊,口气生硬地说,干什么呢,不要命了吗,我在开车!
  好似被人扇了两耳光,叶子脸上热辣辣的。她讪讪地松开手,跌坐在椅子上。看来他真的不再爱她了,岂止不爱,恐怕还抱有一肚子轻蔑吧?这样一想,她恨不得打开车窗跳下去,永远也不再见他。
  车在半道,何俊良就给朱江打电话,说叶子喝多了,让他下楼来接。
  叶子下车,径直扶了朱江往楼上走。前年朱江因为喝酒,胃被切除五分之三,人老是长不胖,叶子靠着他的肩膀,像靠在连鸟儿也站不稳的树枝上,轻飘虚无,她不禁气恼地搡他一把说,秧鸡子一样,还来扶我!
  楼道有些黑,朱江正上楼梯,不提防被叶子一搡,一个趔趄滑下去,叶子失去支撑,跌坐在地,借着酒劲,啥也不顾了,放声嚎哭起来:看看你这臭男人,连自己老婆都扶不起,我还能靠谁去?有一点男人样吗,窝囊啊!
  楼道里有门轻轻打开,片刻又轻轻关上。这就是商品房的好处,楼上楼下住着互不相识的人,反正不认识,叶子的哭骂变得无所顾忌。忽然,楼上下来个满面怒容的老太太,走到叶子身边,抓住她狠狠扇了两耳光,拽起她说,啥事让你这么伤心,我还没死啊!你说,是吃不起饭还是穿不起衣?你妈这辈子再难再苦,从没在外头哭过,你连我这个老婆子都不如吗?枉自送你进大学读了一场书,不嫌丢人现眼!
  叶子睁眼一看,竟然是妈妈叶盛英,这才猛然想起妈妈昨天打过电话,说今天要来接放寒假的外孙回去过年。叶盛英两巴掌既像消音器又像醒酒汤,让叶子闭了嘴。朱江在一旁没心没肺解释道,她们团年呢……咳,不能喝就少喝点嘛,一身都是酒气。
  败兵一样被搀回家。儿子倚在门边望着她,眼睛里有惊诧,也有担忧和迷惑。好久没跟儿子对过眼神儿了,这一段时间,儿子、妈妈甚至朱江都不知退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她眼里只有何俊良,该死的何俊良!她暗暗咒骂一声,躲开儿子的眼睛,接过妈妈递来的水杯,恨不得将整张脸埋进水杯里。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江却很快响起一如既往的鼾声,像一个不以为然的看客发出嘲笑。
  四周一片漆黑,她却觉得犹如赤身裸体暴露在阳光下,羞愧、羞愧、羞愧,羞愧像灼人的阳光,逼得她直往黑暗深处缩,她扯过被子捂住发烧发红的脸。幸亏是夜晚,没人看见——除了何俊良知道,哦,但愿他真以为我喝醉了。一个当年瞧不起他的人,现在见他有钱了,风光了,活出人样儿了,就又去巴结他,啊,贱啊。可我是因为他有钱才喜欢他吗?不,着魔了,一定是着魔了。他现在哪里还会看得上我?像我这样的人,有哪点能配上他?人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谁在乎你?没有,没有!
  
  蜷缩在床上,一忽儿热一忽儿冷,脑子里一团乱麻。恍惚间,她来到一处四面是山的地方,正愁找不到走出大山的路,却看见一个火车站,她喜出望外,想走进站台上火车,怎么也找不到进站口,眼看一列列火车耀武扬威开走了,她却被无情地抛在旷野里,不由伤心地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许多声音,花开的声音,鸟叫的声音,还有潺潺的流水声,睁眼一看,自己居然化作仙女,躺在河洲沙地上,两旁是流动如云霞的水,身边开满紫云英浅紫的花,蒲公英淡黄的花,数不清的美丽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她惊喜万分,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冥冥中好似来过这儿。她慢慢抬起身子,身体轻盈起来,一点点向上飞升、飞升……低头一看,自己居然是一只蝴蝶,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这只蝴蝶正一点点向上飞,跃过四面的高山,朝山外飞去。
  倏忽间,她醒了,窗外已有朦胧的亮色,她赶紧闭上眼。她想好好回味一下刚才的梦,梦里的情景太美了,使她忘记了昨夜的耻辱——她把昨夜的事看成一种耻辱。现在除了震撼之外,就是留恋,她不想从那么美的梦境回到现实中来。梦真是个好东西,比鸦片还好的东西,平时不敢说的话,梦里敢说,平时不敢做的事,梦里敢做,平时不能见的人,梦可以帮你见到,平时想去又不能去的地方,梦让你轻而易举就去了,啊,梦真是人精神上的一剂鸦片。
  在如此沮丧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候,竟会出现这么美妙一个梦,叶子心里萦绕起一层久违的东西,它们雾霭一样飘来荡去,既亲切熟悉,又让人倍感迷惘。
  她起床穿好衣服——就在昨夜,她都不知今天是否还将继续,现在,她却一如既往地起床了。画下美妙梦境的念头支撑她起了床,她要捕捉这难得的灵感。
  请了两天假,这是进鸿达后第一次请假。她用两天时间,将梦境里的沙洲、仙女、花朵、蝴蝶画出来,她选用了工笔重彩来完成这幅画。铺开宣纸,提起画笔,久违的老伙伴和熟悉的动作让她心潮起伏,用笔和对色彩的把握跟过去一样有好感觉,她就要抓住这些好感觉了,心底一个想法也随之朦胧起伏。
  与梦里不一样的是,她在画上添了一只刚刚破蛹而出的蝴蝶,她想赋予这只蝴蝶一种新生的喜悦、曼妙与祥瑞之气,几易其稿,却没能做到这点。所有的好感觉和朦胧的想法像跃出水面的鱼,刚给人一点惊喜,又调皮地藏于水下,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她有些气馁,掷了画笔不再动它。
  叶子又上班去了,她小心躲避着何俊良,跟小秦拎着简单的洗漱用品扎在县区“铲”业务。业务越来越难跑,市内各县区大小单位几乎跑完,人家做过一次,总不能紧接着又做,虽然何俊良曾信誓旦旦对她们说,放心,我们这个市场永远不会没有资源,现在三年一换,每次换届就是我们的重新开始,更不说其间有退休的,有上调的,总而言之,人事变动越频繁我们的机会越多。
  事实上,就像市场经济一样,经历了最初的混乱,一切都越来越规范有序。再说,市委市政府要提拔某人,也不会只看他在某处的宣传,没有哪个政党的用人原则会这样简单,那些想投机的人明白过来后,不买她们的账了,叶子和小秦下去跑业务,真正跟铲锅巴一样,越铲越少。
  这样的情形,让叶子为未来担忧。人生如果以七十为终点的话,她现在只走了一半路程,难道余下的路也要如此无波无澜,庸庸碌碌地走完?难道自己还要像可笑的小丑,跟身边这些男人女人计较得失、争风吃醋?仅仅那样,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意义?想想三十多年,爱情、事业、生活,无论哪方面,她都是个失败者,这样的生活,注定就该是自己的么?
  叶子萌生了去意。她想重新拾起画笔,却又摇摆得厉害,怕未知的许多变数。何俊良却促成她下了决心。那天,她们偷听到《创新与发展》组与一家企业联系,那家企业是上市公司,资金雄厚。当初叶子刚进公司时,不明白同事间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相互提防,后来才知道,都怕对方窃取自己掌握的信息,抢了先机。这个信息很重要,小秦赶紧调动各种关系,找到那家企业老总的电话,抢先出动,拉回两版彩页。俩人正偷着乐,何俊良却让人把她俩叫去,大发雷霆,说她们没有规矩,不该吃窝边草。训了半天她们才弄明白原委,据说,《创新与发展》组已与那家单位达成初步协议,要拉四版彩页回来,被她们一搅和,人家一个版也不在《创新与发展》上做了。
  她和小秦挨了批,心里很不高兴。小秦说,狗屁四个版,夸大其词!小秦又说,哼,丑陋的资本家,平时我们东奔西跑,顶风冒雪,给他创造了多少财富啊?就算少收入两个版,至于翻脸不认人吗?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都他妈假的,虚伪!
  小秦不过是一时出气说说,叶子却对眼前一切完全失却兴趣,再在这条道上走下去,又会有什么出路?自己去闯,即使是崎岖险境,一旦走过,也许会有两种结果出现,要么和现在一样,维持一份简单的生计,要么就会柳暗花明。既然如此,何不试试?
  向何俊良提出辞职时,何俊良一脸惊愕,随即调侃道,怎么,找到更好的去处了?叶子脸一红,鼓了很大勇气才拿眼睛迎住他说,像我这样的人,目前还能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去处吗?何俊良不可思议地耸耸鼻子说,那你为什么要辞职,回去当画匠?
  画匠一词裹夹了太多的不屑,叶子本想反唇相讥,总比当骗子强,话到嘴边却说,画匠怎么啦?当今社会,挣到钱就是大爷,英雄不问出处,有谁管他是干什么的?
  何俊良从她眼中看出了决绝,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觉得那天晚上伤害了她,本想找机会弥补,可是还没轮到弥补,就在前天,他又狠狠地批评了她们。这几天他很烦,叶子的话又抵得他很不舒服,如今很少有人这样跟他说话,不管单位还是公司或者家里,别人跟他说话都毕恭毕敬。他换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好吧,祝你挣到大钱。
  会计出纳给她清算工资,她将自己简单的办公用品收拾好,桌上小陶罐里是她栽的仙人掌,长得蓬蓬勃勃,虽不值钱,她还是决定带走。
  刚收拾停当,何俊良来到她办公室门口,问她,是因为前天我批评了你们?她抬头无所谓地笑笑说,是,也不是。她暗暗吃惊于自己满不在乎的劲头,过去面对他时,总是慌乱又局促的。何俊良一手撑住门框,词不达意地说:看来你是真要走,好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鸿达的门永远向你敞开,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回来。
  回来?不可能了,这一走,意味着你我之间从此了断,难道你感觉不到吗?她暗暗想。
  抱着一摞东西经过他时,她努力笑了笑。这笑让何俊良惊悚,从眼前过去的仿佛是一条被牵往屠宰场的牛,牛眼里有诀别,有不舍,有惶恐,也有死到临头的坦然。
  
  七
  
  何俊良回家,看见梁倩兰正在洗衣间忙碌,电视开着,声音很大。他脱下外套,顺手丢在沙发上,人也随之躺下去。斜眼看看电视,见是嗲声嗲气的台湾电视剧,他拿起遥控器,换到景州电视台。不经意中,瞥见电视上有个面熟的人,主持人正与她做谈话节目。他想看仔细点,画面却切换到一幅幅画上,主持人的画外音说……叶子的画用色大胆而不俗艳,色调极其丰富明快,构图夸张却又极具美感,尤其是这幅《蝶韵》,在文博会上吸引了众多眼球,受到追捧,这幅画……
  何俊良半张着嘴,紧紧盯住电视,直到画面重新切换回来,他仍不相信电视上那个优雅的女子就是曾经让他差点甩不掉的口香糖。两年?还是三年?她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从他眼前消失,去年他过生日时不见她来,听朱江说她采风去了,他也没多问,仿佛一问口香糖会从朱江嘴里蹦出来。
  
  这些年她都干了什么啊?
  广告出来了,他还盯着电视发愣。随后他拿出手机,拔了一组号码,其时是晚八点。朱江和叶子刚刚看完那段访谈节目,电话便接二连三响起来。叶子接到何俊良的电话,先是惊诧——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主动打电话来,接着是得意——现在和你说话的,终于不是一个所谓的画匠了吧。何俊良在电话里祝贺她,说有志者事竟成,说有梦想的人就会有收获,叶子一概没认真听,后来他说,明天晚上,小幺爸给你摆酒祝贺,你们一家子我们一家子,还有公司全体员工。
  小幺爸?这个称呼真好笑,她从未喊过他小幺爸,仅有的两次家庭聚会,她也白搭话,后来在公司,她喊何总,他似乎很受用,现在自称小幺爸,颇有点拉近关系的意思。大凡成功的人不会再计较过去的恩怨,况且她脱不了女人那点小心眼,想让以前拉广告的同事们瞧瞧,她叶子是不是就是个平庸无能的小妇人,走出去就找不到饭吃?她答应了何俊良。
  第二天晚上,叶子精心打扮一番,穿了一双白色休闲鞋,一条亚麻扣脚休闲裤,一件丝质绿色宽松衣服,左襟绣了几叶变形花草,头戴墨绿色荷叶帽,清丽脱俗,俨然一副艺术家做派。觥筹交错,大家对叶子除了祝贺就是羡慕,言词眼神中满是尊敬。她想起冰心的诗:成功的花, 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有了这份尊敬,奋斗、泪泉、牺牲、血雨,一切艰辛,全都化作杯中的甘露,被叶子甜滋滋一股脑儿喝了下去。
  席间,何俊良脸色酡红,喝了几杯酒后,话也多起来,他说,我一直有个愿望,想搞个影展,可一摊子生意,天天都有莫明其妙的事钻出来,总抽不出时间料理这事儿,看来只有等将来退休,才有时间啊。
  梁倩兰撇撇嘴说,成天玩你的相机,还说没时间,是没时间做正事吧?
  叶子说,摄影也有各类大赛,你可以参赛嘛。何俊良笑笑说,我试过,不怕你们笑,我发了两组照片给“荷赛”组委会,没消息呢。小秦惊讶地说,何总,你一上来就寄“荷赛”呀,那可是国际专业新闻摄影比赛中最具权威性的赛事,你应该先参加省内、国内的什么赛啊。正喝酒的朱江想起一件事,打断他们的话对何俊良说,呃,小幺爸,你以后出去找镜头时,顺便把叶子捎上吧,免得她坐公交车,很不方便。何俊良满口答应,对叶子说,没问题,就是我不下去,你只要想写生,说一声,我们公司的车只要在家,随叫随到,这点支持我还是能做到。
  一旁的梁倩兰擦擦嘴,她头发烫得像狮子头,脸上隐约有东一块西一块红斑,一看就是美容美出来的毛病。这类有钱女人,总跟自己的头发皮肤过不去,一刻不停地折腾它们。她看看朱江说,挺心痛老婆呀。叶子忙说,哪里是心痛老婆,心痛车费呢。朱江一副委屈样子叫道,看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叶子想说,你以前不说我把几个稀饭钱拿去压车轮子了?想想有何俊良在场,挂起免战牌说,好好好,我知道你最好了,开你玩笑呢。
  厅里灯火辉煌,何俊良殷勤地把酒添菜,将叶子当贵宾对待。喝了两杯红酒,叶子比在电视上更加神采奕奕。不过她没醉,心里对梁倩兰说,别担心,我不会坐你老公的车,过去赶公车、骑自行车下乡写生,那样艰苦困难的日子都已走过,现在我不需要这种支持了。锦上添花的事谁都会做,真正让人记惦的是雪中送炭。
  想是这样想,却不表露。此刻她心情很好,不想再将不愉快的事记在心里。这种感觉真好,人只有这样活,才会有尊严,才能得到别人的理解与认同,过去怎么不知道呢,要早知道,又怎会走那么多弯弯路?
  吃毕往外走,何俊良抢先去付钱。走廊里的发财树和叶片宽大的巴西木,恭敬得像一旁站立的侍应生。墙上挂着意大利画家提香·韦切利奥的油画,他的画用色极为大胆,这是叶子喜欢他的缘由,金色光线的运用使画面呈现出特别的豪华感,与饭店的氛围十分吻合。看来何俊良选择这家饭店费了一番心思,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叶子听见身体某处有个声音“咯咯”作响,那是坚冰融化的声音,心里结了几年的冰,经不起一点儿温暖阳光的照射,一见阳光就不争气的消融。唉。女人最怕被人放在心里,也最怕被懂得,这是女人的胳肢窝,是挨不得碰不得的秘穴。
  叶子看见何俊良递上厚厚一叠钞票结账,她想,这一顿得一两千吧。
  
  深圳大芬村一画廊钟姓老板听人介绍,找到叶子,看了她所有画作,当下就要与她签合同,让她画一组工笔重彩花鸟图,由对方代理销售她的画。就在此时,西城县也来找她,想请她去为家乡的白马族写生作画,画一画该民族独特的服饰和奇特的生活习俗。白马族据说是历史上白马番人的后裔,后来被划为藏族,六十年代毛主席接见全国少数民族代表团的时候,瞧见站在第二排的白马女代表尼苏,问她,你是什么族?尼苏说,藏区的藏族。毛主席看着尼苏,缓慢地说,穿着、人的面目,不像藏族。从那时起,白马人就为自己的族属问题向有关部门反映,却一直未有定论。宣传家乡这支濒临消失的民族,是她心底一直以来的愿望,以前不去触及,是怕自己的功力或者说影响力不够,弄砸了,现在见家乡政府很重视此事,她非常想答应他们。可钟老板给出的条件也很优厚,再说,这才是生存的有力保障啊。
  她对钟老板说起白马族,钟老板很感兴趣,要亲自去看一看。他们驱车赶往岷山深处,钟老板惊讶地发现白马人竟生息在这样一个拥有雪山、草地、林海、溪流、峡谷、湖泊的自然环境中。不论男女老少,白马人一年四季都戴着白色毡帽。圆顶帽镶着荷叶边盘,帽上插着几支白色雄鸡尾羽。他们穿的对襟长袍由各色花布镶成,再配上发饰、胸饰、腰饰、脚饰,在黑白对比的衬托下,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晚上,围着篝火,好客的白马人唱起“对对歌”,跳起“圆圆舞”,捧出醇美清香的“咂咂酒”请客人品尝。钟老板是性情中人,早已豪爽地甩甩长头发对叶子说,你不用犹豫了,既可以跟我们签约,也可以为他们作画,这并不矛盾,之前我要求你画花鸟,那是不知道啊,不知道还有这么美妙的好东西,白马人,奇特,值得做一把,我相信,不光国内人士,老外肯定也感兴趣。
  钟老板提前给她预支了四万元。有经济基础作后盾,叶子将儿子送进寄宿制学校,自己住进白马山乡,潜心作画。她租了一间白马人新修的房子,打电话告诉朱江说,才八百块呀,可以住一年,等于白住,太便宜了,你下次来的时候,把家里那套没用的锑锅带来,有时间我可以熬一点粥吃。
  想不到星期天朱江却约了何俊良,开车一起过来。打开汽车后盖,叶子看见锅碗瓢盆,还有榨菜、方便面、红肠、火腿和整件牛奶。她说,呵呵,要让我在这儿开副食店呀?朱江说,牛奶是小幺爸送你的,说乡下饭菜没营养,每天得喝点奶。
  叶子冲何俊良笑笑说,怎么会?玉米红苕吃了身体更棒,再说我的白马朋友益当早经常给我端新鲜羊奶喝呢。
  何俊良站在车旁,抬头看看散落在山坡河谷里的白马人房屋,问,这些人好相处吗?
  非常好客,但如果他们感觉到了虚伪,会立即翻脸不理你。
  进到叶子的房间,见只有一床一桌,有大小不一的两个画架和不同的宣纸画布,何俊良说,连电视都没有啊?这里收不到电视吗?
  叶子说,收得到,你看,家家户户屋顶都有“锅盖子”,那就是电视信号接收器,不过我哪有时间看电视,我找他们聊天。
  
  何俊良摇摇头说,太简陋了,这样吧,我家正有一台小电视没用,下次找机会给你带来。
  叶子赶紧摇头说,不用,又不是长住沙家浜,哪需要搞那么铺张!她眼角瞟瞟朱江,朱江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晚上可以看看新闻嘛,在山旮旯里住一阵子,什么天下事都不知道了。
  叶子忽然生气了,冲朱江发火说,要看电视我干脆回去算了,来这儿是为看电视吗?我看你真是……
  何俊良哈哈笑起来,说,他怕你一个人寂寞嘛,你不想看我还省得麻烦呢。叶子想说,我可没想麻烦你,但她看看朱江,把话咽了回去。
  晚上,尼马珠粗犷滑稽的歌声混着柴火的气息无所顾忌地四处飘荡:
  古香昂珠是最可爱的小鸟/当它叫起来的时候/夜幕就降临到山腰//大白狗是个讨厌的东西/宁静的夜晚总被它搅扰/真该送给豹子去咬//白公鸡要遭野猪拖走才好/当它叫起来的时候/甜蜜的夜晚就被赶跑
  市里来了几位领导,检查白马风景区管委会成立筹备情况。听说成立起风景区,会给白马人带来巨大效益,寨子里杀了羊,点燃篝火,要请尊敬的客人吃烤全羊。
  何俊良和几位政界人士坐主宾席,叶子也被邀请到主宾席。她坐在后排,间或听见何俊良对别人说,好好策划一下……排练本民族的歌舞节目,去外地巡回演出,既有经济效益又宣传了白马……组织对歌会……搞大型书画摄影展,形式多种多样。她想,他脑子成天想什么呢,怎么有那么多点子?
  全羊烤好了,大家洗了手围过去,叶子刚要撕下羊腿上一块肉,何俊良在旁边撞撞她,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傻瓜,腿上的肉嚼不动,羊排才好吃,酥脆嫩滑,喏,尝尝这块。叶子尝过才知果真如此,她碰碰旁边的朱江,将这招教给了他。
  八
  
  一个月后,何俊良再次来了,他带着小秦和另一个女业务员,她们来找新成立的白马风景区管委会,在《今日景洲》做彩版宣传。何俊良举着相机说想捕捉一些镜头,眼神儿却是想捕捉些别的什么。
  小秦看见白马乡奇异的风俗,禁不住手舞足蹈,像喝了几杯蜂蜜酒。她要叶子当向导,带他们去看白马最美的风景。叶子早想去画大树岔一带的林中海子,那里离住地十多里地,她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陪同,忙说,好啊,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如先玩两天再跑业务,我还真有个好去处,我们带上干粮在那里玩一整天,你和小于找你喜欢的奇石,何总找他的美丽风景,我呢,正好去写生。
  她在益当早家拿了煮好的腊肉香肠和火烧馍,又带上些饼干和水,一看何俊良车里还有一件啤酒,大家都很高兴。临行前叶子抓了个背包上车,她说上次和钟老板他们去过,好像记得车子不能开到海子边。
  果然,车开到一片林中开阔地,没路了。四面有高大细叶的紫果云杉、麦吊云杉、冷杉,还有阔叶的樟树、楠木以及清秀婀娜的枫香树、鹅耳枥和红桦。潺潺的流水使山林更显幽静。叶子下车,看到溪流上圆木搭就的小桥,说,对了,就是这儿,过这座桥再走二三里地就到了,现在我们只能徒步游了。
  何俊良用背包装了食物饮料背上,胸前挂着宝贝相机。粗疏随意的外表掩藏了他的精明和细腻,叶子想,自己的思维如果是推滚式,他的就是跳跃式,总让人赶不上趟儿。她觉得差不多可以把握他时,他的一个出奇举动又让他跳出她的掌控。很多时候她看不懂他,他爱财如命,可为了拍一只小鸟或昆虫,他能在灌木丛中一蹲大半天,甚至放弃一单很重要的生意。
  越是弄不明白就越有吸引力。
  一路上,小秦和小于惊叹连连,两个城里长大的女子,很少看到这样自然原始的景致。路边一小块玉米地里,长长的玉米棒子顶着一绺紫色的穗子,叶子看看前后左右说,奇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谁在这儿种玉米了?哦,一定是护林人种的。
  何俊良对小秦小于说,管它谁种的,去,掰几个,待会儿烤熟了,好吃得很。
  走走停停,来到海子边。海子不过是林中空地上一块百多平方米大的水凼凼,清澈见底,倒映了绿树蓝天在里面,显出几分幽邃来。
  叶子坐在开着蓝花白花的草坪上,拿出画板写生。小秦小于在海子边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刚才路过的溪涧好玩,那里有许多奇特的石头,还有成片连山石,在上面野炊再好不过了。两人下到三百米外的地方去,捡了一堆干树枝,何俊良一看时间已快中午一点,也跟过去,生了火,开始烤玉米。
  玉米的清香弥漫开来,顿时让人饥肠辘辘。何俊良说,小秦,喊她下来吃饭了。小秦扯了嗓子喊道,开饭了——叶子——
  片刻,山谷里回响起叶子的声音,你们先吃吧——我还不饿——
  几个人在溪水里洗了手,抓起香肠腊肉吃起来,一人一瓶啤酒当饮料喝。小秦说,这感觉太爽了,像野人啊。何俊良惦着上面的叶子,有点心不在焉,他串起一个烤好的玉米棒子,又拿了食物啤酒,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那家伙别让豹子叼了去。
  走过一段枝丫遮掩的斜坡路,上到草坪,见叶子扔了画笔,正靠在背后的树上假寐。这画面有极强的视觉美感,清幽的山林,宁静的湖水,斑斓的花朵,还有头戴白色遮阳帽的女人,如梦如幻。何俊良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举起相机,拉伸镜头,叶子微闭着眼,他甚至看见她卷而翘的睫毛下淡淡的阴影。十多年没认真看过这女人,她不光那么美,浑身还多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质。他心里弥漫过一阵酸痛,这个原本该属于他的女人啊。
  轻轻来到她身边,她睁开眼睛,眼里浮着一层迷雾。他轻声对她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她慌忙甩掉那团迷雾,接过玉米棒子。何俊良伸头看看画板说,画完了?真美。
  一时无语,气氛有点凝滞。何俊良盯着如镜的湖水,湖水泛起一层天蓝。他忽然问她,看过《洛丽塔》吗?叶子茫然摇头。他说,纳博科夫的成名作,写一个中年男人跟养女的爱恋,被一些评论家们视为乱伦,因此这本书成为最有争议的书。
  他希望叶子问他为什么有争议,她却将头扭过去,看湖边的树。他顾自说,纳博科夫非常有才气,不仅是作家、翻译家、批评家,而且是昆虫学家,他在《说吧,记忆》中这样写道:——在一片随意挑选的风景里——是在我置身于罕见的蝴蝶和它们食用的植物之间之际。这是迷醉,而在迷醉背后是别的什么,难以解释。它们如同一片瞬间即逝的真空,我所爱的一切急驰而入。一种与太阳和石头浑然为一之感。一种感恩的震颤,它也许与之有关——感谢掌管人类命运的守护神,或迁就了一个幸运凡人的温柔幽灵。
  听他说着绕口的句子,叶子心想他的记忆真好。他盯着湖水,压低声音说,这段话像是为我此时的心情而写,感谢上天,能给我们这样的环境和机会,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叶子继续吃东西。何俊良继续说,什么都忘了,在这片随意挑选的风景里,只有你,只有我,你过去说过一句话,说你相信缘,现在我也信——为什么朱江的媳妇偏偏是你,这么多年,老天总让你在我眼前晃,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们会在这里,这一切都是因缘而起吧?
  湖水被风吹起微澜,波光粼粼。叶子啃着玉米,含混地说,我已经不相信缘了,在我离开鸿达那天,我们已经无缘了。她扭头看看愣怔的他,突然笑道,要说缘,当然有缘,你是朱江的小幺爸,也就是我的小幺爸呀!
  何俊良知道她在嘲讽他,半天才说,你离开我去寻找配你的人,找到了吗,你们配吗,你真觉得幸福吗?
  
  叶子反问,难道你觉得你侄儿和我不相配?你以为我不幸福?
  如果要我给你们的婚姻下个注解的话,我用一句成语新解来注释:彩凤随鸦,明白吗?彩凤的悲剧,鸦的喜剧,生活的正剧。不管朱江是不是我侄儿,不管你有没有意识到这点,这就是你婚姻的真实写照。
  像化脓的疮给人划了一刀,叶子变了脸色,举起啤酒瓶“咕嘟咕嘟”一气喝完,扬手将瓶子扔进湖里,“嗵”的一声,湖水四溅。她站起来说,哼,你太自以为是!有钱的人通通自以为是!什么悲剧喜剧,朱江虽没你有钱,但他人好,对我好,不虚伪,即使我仍是个一事无成的女人,他也不会嫌弃我!
  说罢她跑向湖边,将一双沾满食物的手伸进清澈的湖水里。
  何俊良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到她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收拾画具,他一把拉过她,将她拥入怀中,喃喃说道,你这个小妖精,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嫌弃我,我没有嫌弃你……
  叶子在他怀中挣扎,尖声辩道,不,是你嫌我,当我寄人篱下的时候,你把我当作甩不掉的臭狗屎,那时我多下贱啊……
  所有的伤心海浪一样翻涌,她哭起来。何俊良搂着她,他想说那样的叶子我的确不喜欢,想说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却无法这样说,只能紧紧搂着她。待她哭声小下去,她听见耳边有一只蜜蜂嗡嗡盘旋:不要动,不要动,什么名啊利啊道德啊伦理啊,通通滚吧,天地间就我们两个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人生只有几十年光阴,我们走了太多弯路,难道还要留下遗憾吗?
  叶子想挣脱,想反驳,却又像被魔女伊西斯施了魔法,所有力气都消失殆尽,她贴在何俊良胸前,听见他的心脏有力地“怦怦”跳动。这个坚实宽厚的胸膛,是她曾经日里夜里都想依靠的。这么多年,她在人世间沉浮,茫然无主,惶恐惊惧,在生活的风浪面前,她与朱江没有齐心协力的默契,只有勉力应对的无奈。她不是好强的人,没有主宰欲,只想当个小女人,尽一个女人的本分,小鸟一样躲在某个安全的角落。明知被上帝一分为二的另一半不是朱江而是眼前这个人,命运却将他们置于尴尬的境地,命运真会戏弄人啊。
  不知何时,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紧紧抱住何俊良,疲惫和眷恋让她想就此依靠下去,再也不分开。
  远远地,小秦的呼叫却将他们拉回现实,他们收拾好东西朝山下走去。
  自傍晚回到山寨,叶子懊悔万分,悔恨自己不该投入他的怀抱,应该当即打消他的非分之想才是。如果换了别人也罢,他是谁,是朱江的叔叔啊,这是她在某个羞愧难当的夜晚悟到的事实,那一晚她摘心摘肝一样摘掉自己的非分之想,帮她下这个狠心的是何俊良冷冰冰的态度,现在,她也该拿出冷冰冰的样子断绝他的念头,怎么还能投入他的怀中?
  像做了一个噩梦,自己正滑入混乱的深渊,能阻止她继续滑下去的最好办法就是赶快醒来,赶快离开这儿,离何俊良远远的。主意一定,她匆忙收拾了一个小包,悄悄跳上一辆由摩托车改装的“蹦蹦车”,往镇里而去。还好,赶到镇里,正好赶上最后一班去市里的车。
  何俊良的话掩盖了轰鸣的车声:彩凤随鸦……彩凤随鸦……她使劲摇头,不,朱江不是一只乌鸦,她也不是彩凤,他们不过是一对寻常夫妻,过着与常人一样的生活,没有何俊良说的那么悲哀。
  坐了三小时汽车,晕头涨脑回到市里时,已经万家灯火。街灯一片通明,商场、药店、发廊、火锅店小餐馆一律敞开怀抱,欲将过往行人全部揽入怀中。叶子饥肠辘辘,本想在街头小店吃点稀饭,但晕车之后,很想吃酸辣的东西,于是决定回家煮油醋面吃。
  在自家楼下,隐约听到一阵喧闹,她想,该不会是……
  快步上楼,打开门,烟气酒气扑面而来,乳白色地板上,除了污迹和烟灰外,还横七竖八扔着骨头,餐桌和茶几旁,拥着男男女女,有的打牌有的喝酒,划拳的人口里正嚷嚷:哥俩好呀……四季财呀,一见了她,都噤了声。有人讪讪地跟她打招呼,她冷着脸应一声,丢下包进了卫生间。
  众人见势不妙,放下扑克酒杯,打开门溜了。朱江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醉意醺醺地说,怎么都走了,玩啊,她又不是母老虎,怕什么?
  叶子从卫生间出来,像从冰箱里出来的一条鱼,面孔僵硬冰冷,她冷冷地说,你要是没玩够,也可以跟他们走,可以没日没夜地玩,可以成天醉生梦死。
  朱江摇摇晃晃站起来,想去拉叶子,却扶着桌子不能动弹,他大着舌头说,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玩玩,像我这样的人,没日嫖夜赌,没拈花惹草,成天守在家里,像小媳妇……
  叶子冷若冰霜地说,是啊,嫁给你这样的人,是我前世修的福,我多幸福啊!
  朱江嬉皮笑脸伸手拉住叶子说,未必我不好么?我哪里不好?你说说……
  叶子心里很难受,她说不出他哪里不好,却又感觉不到他哪里好,每次她最想依靠他的时候,就是他最让她失望的时候。她不想跟他说话,他现在是个醉鬼,跟他说什么都白搭。她的眼泪却一串串往下淌。
  第二天一早,叶子拎着小包出了门,出门后才觉茫然,自己要去哪里呢?
  懵懂中,她来到车站,买了去白马的票。坐在最前排的二号位子,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与其说让她厌倦失望,倒不如说让人懈怠懒惰。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昨天往家走时,脑子里满是山里那个人,此时往山里奔去,心里却又全部回想的是自己的婚姻,是她和朱江的过去。这种回想使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惰性十足的人,竟将那样的婚姻维持到现在。她在这条轨道上运行了多年,已经害怕变化,就像此时,她看见远方有双喷火的眼睛在望着她,她却怕,怕那股火会焚毁了她。
  车窗前不停有蝴蝶进行着死亡之吻,车内一个歌手反复呻吟……无处可逃……无路可逃……是我必然的结局……
  游弋的思绪终于被嘶哑的歌声拽回来。叶子皱皱眉,想让司机关掉音乐。就在这时,她看见窗外的蝴蝶了,它们成群结队舞蹈着,不顾一切迎面向大巴飞来。她惊讶地张大嘴,深深地为它们担忧。
  一只色彩斑斓的美丽蝴蝶翩翩而至,转瞬间香销玉殒,只在车窗上留下一片五颜六色。那些颜色触目惊心,她一激灵,仿佛自己撞上去一般,浑身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