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所见
去年最热的一本书是布罗茨基的《悲伤与理智》,其中,布罗茨基让人喜欢是各方面的。他认为“美学即伦理学之母;“好”与“坏”的概念首先是一个美学的概念,它们先于“善”与“恶”的范畴”;“人首先是一种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布罗茨基一度是穿喇叭裤、留长发、听爵士乐的时髦青年,他还曾是苏珊·桑塔格的“心灵的仲裁”(桑塔格的儿子戴维·里夫在《心为身役》的前言中不无珍惜地写);他没有把流亡的身份作为文学创作的噱头;他最推崇茨维塔耶娃,而茨维塔耶娃最让他激赏的却是“加尔文式的”宗教情结——“加尔文宗总体上说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东西:这就是一个人对自己、对自己的良心和意识的十分严厉的清算……简单地说,加尔文宗信徒就是一个经常对自己进行某种最后审判的人,好像是在上帝缺席的时候(或者是等不及上帝了)。在这个意义上说,俄罗斯再也没有另外一个这样的诗人了。”(《布罗茨基谈话录》)
《悲伤与理智》一书里让我感兴趣、从诗文中见到新景象的,是布罗茨基讲述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诗文《家葬》的同名文章,从一场悲剧里,引导我们读出空间。对话、上楼、下楼、对话、哭泣,楼梯呈现为圆形舞台,对话塑造出空间,一点一点让过去的故事隐现。就像布罗茨基所说,“一个封闭的空间,无论是一座房子、一间工作室还是一张纸,都会极大地强化这种雕像效应”;“整个场景就像是房子里的沉默,而诗句本身则像是楼梯”。布罗茨基把至高敬意与赞赏题献给弗罗斯特,“悲伤与理智,两者尽管互为毒药,但却是语言最有效的燃料,或者你们同意的话,它们永远是永不褪色的诗歌墨水。”
再从布罗茨基的敬意追寻至弗罗斯特,从他的颇具叙事性诗里见到他的农场、植物、妻子、友人,见到他的时间和空间,独自一人又不是独自一人,诗里构建出一个囊括万物的农场,还囊括生命本身的四季。最触动的我几首摘记如下:《丛生的花朵》,“我”在割草时,看到清晨草被割过的痕迹,又随一只蝴蝶,发现清晨的割草人留在小溪岸边的一丛蝴蝶草。诗人写:“不管怎样,蝴蝶和我忽然想到了/黎明传来的一条消息,/这消息使我听到苏醒的鸟儿啼鸣,还有他的长镰刀对着地面沙沙低语,/感到一个对我有亲缘性的精神。所以此后我不再是一个人干活儿,/而是高兴地与他一起,像在他帮助下工作,/中午累了,就和他一起寻找阴凉;/梦见和那个人进行兄弟般的谈话,而他的思想我从不曾期望企及。/“人们一起工作,”我从心里对他说,“不管他们是在一起工作还是分开。”(《林间空地》杨铁军译,上海文艺出版社)
《进入自我》“我的心愿之一旨在那片密林,/老迈,坚定,风儿难以吹进;/其实那幽暗深沉并不是伪装,/它要延伸,直到地老天荒。∥我不能总是受束缚,总有一天,侩悄悄地溜出,进入那苍茫天地;/不断地发现林中空地……(《弗罗斯特诗歌精译》王宏印译)”
《现在关好窗》“现在关好窗,使整个田野沉静。/若树必须摇动,让它们默默摇动,/现在没有鸟叫,如果有,/权当是我的损失。∥还要很久湿地才能恢复,/还要很久最早的鸟儿才会出现:/所以关好窗,不要听风,/但请看万物在风中摇动。(《林间空地》杨铁军译,上海文艺出版社)”
在一篇访谈里,布罗茨基认为“弗罗斯特看到一座位于小山的房子,对于他这不但是房子,还是一种对空间的占有。”而且,对被抛弃的房子形象的喜爱,在奥登看来,“弗罗斯特的废墟成了勇敢的隐喻”,见于弗罗斯特的诗《劈柴垛》“身前身后能见到的/都是一排排整齐的又细又高的树,/景色都那么相似,以致我记不住他叫不出一个地点,没法断定我在此处或彼处……”,从中可见弗罗斯特美国式的个人主义,“弗罗斯特感到自己自己存在的孤立……除依靠自己之外,不能依靠他人。”(《布罗茨基谈话录》P87-89)诗人的自足——精神和农场的劳作给与彻头彻尾的自足,让这诗中的空间永远如此完满充足。
这大概是这些诗人的共性,他们的个性中对空间的占据,对空间的辨认,这意味着生存在这世界的方式吧。隔行如隔山,我们做物质的建筑设计,每每被现实牵绊,总歆羡诗人的自由与自足、文字的锤炼与出神入化。诗中所见,补偿我们的梦想之余,也但愿能补偿我们塑造的空间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