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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群律动[二十五首]

作者:阿信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阿 信 一九六四年十月出生于甘肃临洮,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长期工作、生活于甘南藏区。曾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出版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致友人书》等。

河西

一株油葵,有时候

是仰向天空呐喊的脸

一万亩油葵, 注定是

面对巨大虚空的

集体噤声

火车记

空的火车

仿佛在搬运风中亡灵。只要

火车在跑,悲哀的野花

就会汹涌地扑向原野尽头……

夏天的知识

西瓜是从内部坏起的。布鞋显然

比皮鞋舒服。出行需备雨具和遮阳用品。

山洪暴发切记往高处逃生。

带一本书,不一定要打开它。

支起帐篷,是想和一个人

整夜坐在它的外面。

看见黑暗中的红桦林,就意味着

看见了它背后的冰川,和头顶

一束束流星拖曳而过的巨大的夜空。

在我们西北

在我们西北,有帝师、长老、魔法大仙、种桃子的人。

有一天,他们也要老去。胡子越长越长,天塌下来,他们也顾不上。

在我们西北,认识一个人。某某,或某某,有名有姓,

有据可考:他来自大槐树下,与你的祖上,三代姻亲。

在我们西北,雪片大如席,人情大如天。一声老乡,盘腿上炕。

八百里秦川,比不上董子塬一个边边。

在我们西北,天下之大,一座羊圈。

十八路诸侯,六十四烟尘,一袋旱烟,半晌罐罐茶而已。

在我们西北,太阳不叫太阳,叫日头。夸父不叫夸父,叫瓜娃子。

山寨叫堡子,皇帝叫爷,再大的葱,没栽过也见过。

在我们西北,不扯虎皮作大旗。有一是一,有二是二。

老子青牛过函谷、涉流沙;孔子没来过,确确实实,爱谁谁?

在我们西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两个诗人:一个王维,一个李白。

在我们西北,一条路,丝绸之路;一条河,就是黄河。

一座羊圈,叶舟说那是敦煌,爱信不信。

在我们西北,祖国叫家国,先家而后国,保家而卫国。

黄河是母,秦岭为父,赳赳老秦,一息尚存。

在我们西北,血是热的,火是烫的,心是疼的。

冷的冰的是三九天,是说话不算,是喝酒不干。

在我们西北,五谷酿的叫酒,头割下来叫碗大的疤。

血和雪,声母韵母,分不大清。情和义,朝代更迭,换血买盐。

在我们西北,两个姐妹:生下汉唐、吐蕃、大夏、匈奴和柔然。

三个兄弟:一个叫贺兰,一个叫祁连,一个叫天山。

中青班同学阿米娜,临行前

送我一块玉

——不是街头随便买的那种

是真正的……

真正的玉,应该来自和阗

但那该有多远……

北京初冬的早晨,银杏叶

飘落满地

她的指尖冰凉。但递过来的玉

却是温的

——送给你的妻子

愿她……如玉……温婉

唉,用手捂住脸的阿米娜

转身跑开的阿米娜

她来自

遥远新疆

吐鲁番

空气燃烧,火焰凝固。

晾房中一串串鲜嫩的葡萄,有望成为

岁月之下的又一堆干尸。

——距阿斯塔那古墓区不远。

风搬不动的高昌古城,残垣断壁之上

中亚的太阳已缓缓沉没。一弯西域的新月,

正在徐徐攀升。

达坂城远眺

歌声停歇的地方,黑戈壁。

戈壁边缘,狂奔的风、沙砾……

要么

继续谛听。要么,

扳断马头

一个人

跑到帕米尔高原的深处——

一个人

怀着哭泣的心情。

天池

雪线下

冷杉肃立,湖泊矜持——

仿佛期待一个诗人

充满激情的朗诵。

衣襟翻飞,贯注当代大风

——需要这样一个诗人

站在瑶池边上,忘情朗诵!

果子沟

沟里的野果树

结着野果果

错过开花的季节,也就不能

再做一只忙碌而幸福的蜜蜂

坡上坡下,沟里沟外

一树树粉白的苹果花

朴素得让人迷恋

凄美得让人伤感

沟口小镇,我买到一小罐蜂蜜和半筐野果

蜂蜜甜,野果酸。回首一望

满坡的野果树,已经枝叶凋残

伊犁河谷的白杨

伊犁河谷的白杨,与其他地方的白杨

似乎没什么区别——

鸟儿飞来又飞去,枝叶支撑着

令它着迷的光线。

浓萌下面

白色毛驴拉着车。车上坐着

同样甜蜜的瓜果,

同样幸福的新娘。

它的躯干如银柱。

它的根须

深入泥土。

但它坠入水中的叶片,

却被滔滔西行的伊犁河

带到了遥远的异域——

呵,今夜,

中亚大湖——巴尔喀什湖如镜的水面

在谁梦中,静静浮现。

惠远 钟鼓楼

西陲。手扶一棵古榆树虬张的枯枝

倚望更遥远的西陲……

隐约有鼙鼓声。可听见那人的心跳。

一八八二年秋冬,伊犁九城,尘头大动——

细看却是

一队胡商

傍黑入城。

听见楼下叫卖薰衣草。

将军府一带,夜市的灯火

已然亮起。

我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妻儿,此刻

该是枕被入眠,梦及月光和遥远边关。

背水女

她每天清晨

都去湟水河谷背水。

经过青稞地、油菜花地;经过

一三五七年春天

一个“美满的”日子。

一如经传所载。

微喘着气,这个

幸福、怀有身孕的女人,歇在

一块大青石上面。

一只黄蝶,歇在

背上盛满清水的木制水桶上面。

玉蜀黍般的前额,挂着

珊瑚般的汗珠。

她的身后:十万佛像之寺。

面前,是莽莽苍苍的青藏。

一个酥油花艺人与来自热贡的唐卡画大师的街边对话

每到冬天,我的十根手指

都会感到火烧似的疼痛。

我必须不断地

将它们浸在冰水之中。

只有这样

那些花朵,才有可能

在它之上浮现。

我更像一个匠人。使用很多工具:

锯子、锤子、钉子、绳索、石膏……

我会花很长时间用鹅卵石打磨一块粗布。

我使用一大堆矿物质颜料,甚至鼻血。当然

冥想打坐的时间也不会少。有一些时间

要花在去山洞的路上,顺便观察

植物的形状。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

光芒、色彩和神迹;圣山与圣湖

存在一种神秘的透视关系。

这一切,都是在一场持续数月的热病中完成的。

我尽可能保持这种冥想和高热的状态

直到奇迹出现,一切

浮出水面。

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徒弟和装裱匠人就可以完成啦。

动物通道

它们从藏身的岩穴出发,踩着草茎、碎石、

薄薄的月光,沿河谷走向库赛湖湖畔。

湖面的反光,路边一丝轻微的风吹草动

都会让它们感到心惊。

“瞧,这一件”。几个沙龙里的贵妇

正在品评、谈论一条“指环披肩”。

“My god!”她们中的一位

手抚胸脯,发出兴奋的尖叫。

一种残忍的时尚,在欧洲漫延。

一种血腥的美,在上帝身边诞生。

直至现在,它们还不知道上帝这个家伙的存在。

只知道湖水距它们越来越远了。

这支胆怯的小分队,拥有比食肉动物更快的速度。

但悲剧就在这里:那跑得最快的,最先接近死亡。

在这个标榜现代文明的星球上,真的存在

一条属于它们的安全通道:藏羚?

午后

本来我们以为,午后

就是山坡、桦树和遥远湖面的光。

就是车辆经过桥洞引起的轻微震颤……

一个郊区的出殡仪式。路边躺着的

一枚硬币。甚至可以是

那条黑色流浪犬,空空的腹腔和

踅过街边的阴影。是午间休息:

一个短促的情色之梦。一阵风。

亡者来信。一只

不具外形的容器。

但现在我们认为,午后:

一个异域。一个深不可测的故里。

那里面有我们已经熟悉的东西,也有

让我们感到恐惧的东西。

达宗湖

没有人知道

达宗湖

没有人牵着马

在群山之中

走三天三夜

夜幕降临,

达宗湖

几乎是透明的

三面雪山,整整一座天空的星星

全倒在湖里

它,盈而不溢

湖边草地

帐篷虚置,空气稀薄,花香袭人

就这样抱膝长坐

就这样不眠不宿

就这样

泪流满面

发着呆。直至天明。牵马

悄悄离开

在兰州黄河边听雪

终于安静下来了。

可以放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

不尝试去做。

一棵冬天的树,呼吸。触手处

栏杆冰凉、潮湿。

身旁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些不安分的小东西在暗处窜动?

远处建筑……仅余轮廓。

转暗的光线中,我隐隐觉察到

沸腾的雪花下面

河水,正慢慢拱起

它黑色、巨大的脊背。

冬天的玉兰树

一株冬天的玉兰树。四周

找不出与之对称的另外一株。

在这些冬青、圆柏、龙爪槐和

斑叶苦竹之间,在这座

重度污染的北方城市

图书馆庭院一角。

同样是蒙尘,但枝柯间

露出的天空,比其他地方

要深一些、蓝一些。我似乎可以

在它下面深吸上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灰烬的气息,

我刚从一场朋友父亲的葬礼上

回来。我在心里默数

悬挂枝头,绒球一样的花苞----

即使我学过数学,也数不过来!

它会给我们带来

一树怎样的春天?

凌晨。车行所见

火车行驶在北中国。

灿然一株,北斗七星,悬垂窗外。

一头须发俱白的熊,

携其幼子,在不远处逡巡。

旷野极天,星像变幻,纤毫毕现。

亿万斯年,宇宙恒在;

人间灯火明灭其间。

火车行驶在北中国。

霜雪半覆的草原,一次次,

被从天而降的星芒打亮。

源头古村

在源头古村,我愿意成为

一个盲者。只要我的耳轮

盛满翠鸟的鸣叫、竹叶上

雨水滴落、溪流

冲刷香樟树古老的根茎……

一只白鹅,在巷道深处

反复咏唱“鹅、鹅、鹅”

在源头古村,我愿意成为

一个聋子。只要我的眼瞳深处

藏着一座春山、一座单孔的

青石小桥、枫阳烟树、粉墙黛瓦

道旁积福亭里,歇着两位阿婆

身后竹编的背篼

装满嫩笋、菌菇、野韭……

在源头古村,我愿意成为

那个轮椅上缄默的诗人。放弃言辞

循着那条通向山外的古道逆行回家

我确实愿意交出自己的舌头

和前半生走过的山水

在余晖中,把轮椅推出巷口

静听源头水声,直至暮霭四起

星群律动

星群律动是可感的。

星群律动不拒绝来自人类任何一次长久的参详。

星群律动暗合万物生长的节奏。

星群律动:从最初的一刻开始。

怀有秘密使命的大军,深入流沙,然后

神秘失踪。而另一支庞大的船队,

正在涉渡地中海的碧波……

星群律动是北方天井下

一个少年,突然遭遇的眩晕。

是不由自主的裹挟和跟从。是大势。是不可逆转。

星群律动:有一次竟是“吧嗒”一声,夜露

从弯垂的芭蕉叶尖弹落,然后

一切,就发生了。

落日

落日是相对的。

由落日引发的

那一声“啊”

是绝对的。

落日:不断复制的景观

(一次落日,可以复制一万件赝品。)

但那些看见过落日的人

却是一次性的。

落日辉煌。因为

大海燃烧,原上草

集体自焚。

落日有何悲壮?

真正悲壮的,是

落日下的山河。

时常梦见

一个被蛛网缠绕的灰烬般的院落——

门楣上红字滴血,半掩的门扉深不可测,

没有呼叫从里面传出来。那里

艾蒿高过腰部,虫豸搬动瓦砾。

那里,一度发生的事情,

被岁月和积尘遮蔽。

梦醒后我听见窗外有哭泣的雨声。在梦里

月色从云隙间窥见

伏在墙头的那个孩子,

紧张恐惧的眼神。

也许,只有在北方冬天下雪的时候,

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母亲的坟

荒凉的群山,低洼处,葬着母亲。

坟堆上刚添的新土,压着几茎

寒风中摇晃的蒿草。四十多年过去

坟堆里面,母亲的慈容,我已记不清。

但她一定能认出我。尽管,

我已从一个孩童

长成了须发半白的陌生人。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让我

独自在世上生活。但我从不

怨恨她。因为我知道

母亲得了一种很疼、很疼的病。

这是来自谁的旨意,谁的惩罚?

即使是一个儿子,也不能把自己的母亲

从那样的痛苦中拯救。

毒蘑菇

据晚报报道:

“这个婆婆真奇怪,我年年

都在急诊科遇见她,每次

都是因为吃毒蘑菇中毒。”

云南大学医院,急诊科

王锦医生,昨天告诉记者。

难道是因为

难挡菌子的美味?正在病床上

输液的婆婆,告诉记者:

有一年,她

吃毒蘑菇中毒后,产生幻觉

见到了去世多年的女儿。

为重温这种感觉,八年来

经常

冒险,吃

毒蘑菇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