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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鄂梅:回望八十年代

作者:周新民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周新民 生于一九七二年,湖北浠水人,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二○○二年毕业于武汉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文学评论一百余篇,著有《“人”的出场与嬗变——近三十年中国小说中的人的话语研究》等著作。曾获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湖北省文艺论文奖、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十余项科研奖励。

姚鄂梅 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融》、《西门坡》,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及其他各类选本,曾获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等奖项。现居上海。

周新民:我看了你的作品,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的主题。其一便是对于理想、激情等八十年代价值观的回望。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对八十年代有着不一样的记忆?这种记忆你能给我描述下吗?

姚鄂梅:我出生于一九六八年年底,常被归入六○后,其实我这个六○后与七○后经历差不多。一九八六年之前,我一直置身校园,除了盯着自己的分数,对世事不问不闻,绝对的封闭成长,大人常对别人自谦地谈起我:痴长一十六岁!这“痴长”两个字真的非常贴切,一九八六年走出校门的那个夏天,我感到自己真的就像白痴上街。我曾经写过一个中篇小说《辛丽华同学》,那个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把好好的人生路走得弯弯曲曲,最后甚至把自己逼上绝路的辛丽华,其实就是我自己。在《人民文学》二○一三年第一期发表后,连续几天都有人给我发信息,说辛丽华就是我呀!这让我稍感安慰,原来辛丽华并不是绝无仅有的傻瓜。

认真算起来,是在一九八七年冬天,我无意中找到了一个定期阅读《星星》、《诗刊》等诗歌刊物的机会。也许是这些杂志的原因,也许是我终于从懵懂中觉醒了,与校园里抓住一切课余时间阅读十九、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名著不同,这次阅读的狂热让我有种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感觉。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无名小昆虫,被面前突如其来的蜘蛛网牢牢吸住,再也无法脱离。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刊物会充当一个领路人的角色,将我领向文学爱好者的道路。所以很多年后,当人们提到八十年代这个概念,闯进我脑子里的第一个词,就是诗歌,以及诗歌背后的诗人行径。抛开那些诗歌的艺术价值不论,也不谈那些人的社会意义,单谈他们对我的影响。对我来说,我觉得他们就像天边隐隐传来的雷声,让年纪轻轻不谙世事的我常常处于激动不安的状态,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做一个特立独行、离经叛道的人,又不知该如何着手。尽管如此,那段时期里,我仍然只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没想过真正去写。

周新民:你的小说《穿铠甲的人》是否有你那段生活的影子?

姚鄂梅:不错,就在我迷恋诗歌的那段日子里,身边的确有些写小说的人,他们当中有写得好的,也就是可以在刊物上顺利发表作品的,也有写得不好的,就像《穿铠甲的人》里的杨青春一样。我那时还没开始写,还只是一个挑剔的阅读者,眼里只有诗歌,对小说看得很少。我当时有种直觉,爱好文学的人都是孤独的。他们没有什么朋友,他们在外面不是受到奚落,就是受到排挤,在圈内也只跟有限的几个人偶有来往。话说回来,这个圈好像又分很多小圈,趣味相投的人在小圈里好得不分彼此,小圈之外,彼此视若空气。我曾亲眼见过一个执著的文学爱好者,他荒废了自己的主业,对工作、事业、家庭毫不上心,推迟娶妻,家里一贫如洗,所有的财产和生机都在他的书桌上,他的父母对他早已失望透顶,就连看到儿子的这帮朋友,都怆然无语,好像文学给他们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穿铠甲的人》是我离开宜都老家,来到南京后所写的。我总是这样,在一个新的居住地,写前一个居住地的人和事。毫不讳言,在写《穿铠甲的人》的时候,我想到了老家的那个朋友,当然,他现在已经活得很好,不像文中的杨青春。文学对他来说就像一架滑梯,让他一路滑向谷底,但他身在其中,居然体会不到跌落,相反,他能体会到的,反而是近乎失控的飞翔。

有人这样形容有缺陷的人,说上帝给他关了一扇窗,必然在别处给他再开一扇窗。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一个文学爱好者,只是要把这句话倒过来说:上帝给他开了一扇窗,必然关闭了别处的窗。很少看到一个文学青年精于世道,八面玲珑,人生处处精彩绽放。

任何一个执著于梦想的人,其实都是穿着铠甲在大地上行走的人,那铠甲既是他自欺欺人的战衣,也是他的武装。从这个角度来说,《穿铠甲的人》不过是把主人公放置在一个文学青年身上而已,毕竟我对这个角色的生活相对熟悉。

周新民:你在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的寄语中这样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除了那些我们熟悉的名字,还有更多星星一样铺展在大地上的无名诗人,他们像热爱生命一样,莽撞而纯真地热爱着诗歌,诗歌成为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在诗歌的光芒中,他们度过了一生中最可宝贵的年华。”看来,八十年代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因此,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是一部向八十年代致敬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你是如何回应八十年代的?

姚鄂梅:诗歌对我来说,是一个耿耿于怀的梦,有段时间,我以为我会当一名诗人,但最终,诗歌像我的青春期一样挥别了我。

后来我这样想,热爱诗歌,可能真的只是我的青春期的一种表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诗歌在我身上发生了神奇的转化,它鼓励我拿起笔来,尝试着写起了小说。

我至今怀念八十年代后期那几年,偏僻的宜都县城,湿润的青石板街道,几个好友漫无目的绕城环游,隔段时间就接待一个从远方来的素不相识的朋友,他们是拿着纸条来的,其实写纸条的人我们也没有见过面,只是早有耳闻。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情况在当时并不新鲜,很多挚爱诗歌的人,正是通过诗歌这个媒介,走遍全国,四海交友。诗歌对他们而言,如同一个万能的通行证,如同一个只有他们才能辨识的接头暗语。其实,那样的日子流传到宜都时,已处末梢,已近尾声,而我和我那帮朋友却为之欣喜无比,全然不知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正如秋叶不知严冬就在身后。时至二○○三年,我从宜都辗转来到南京,而在写作中,我的思绪全无时间和地理的距离,我想起那段日子,心中疼惜那些朋友,他们后来都活得不算如意,甚至有些艰难,滚滚物欲如轰隆前行的列车,将他们碾轧得七零八落。之所以会有这种现状,我总觉得那段与诗歌有关的狂欢难辞其咎,虽然他们并无半点怨言。就这样,我动起了写写这些朋友、写写我们那段日子的念头,所以《像天一样高》有一个副标题——“谨以此篇献给八十年代”。

《像天一样高》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很多人都说,要看一个人的长篇,首先要看他的长篇处女作,因为这是作家最有激情最值得一读的作品,也往往就是他的代表作。但对我来说,《像天一样高》最有激情,却不一定是我的代表作。当我写下《像天一样高》的第一行字的时候,还没意识到我正在写一个长篇,我写得很顺,几乎是自然流淌出来的,不知不觉,它就达到了十万字,这时我才感到,一个长篇的骨架已经搭起来了。我不承认它是我的代表作,我承认我有野心,我对未来的写作仍抱有期望,我希望我还有足够的实力,以及足够的爆发力,在未来某一天写下我的代表作。

周新民:《像天一样高》中的阿原、晏子、康赛、小西都热爱诗歌,但是他们对待诗歌的方式不同,命运也不同。你塑造这几个人物形象是出于何种目的?

姚鄂梅:这篇小说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写得很随性,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节设计,一根单线到底,里面有四个人物:理想主义者康赛与小西,现实主义者阿原与晏子。

康赛是个诗人,诗歌是康赛的全部理想与追求,他与小西是好朋友,唇齿相依,却不是恋人(事实上这是一种深沉的爱恋)。康赛去了乌市,商人阿原给他找了工作,但是他无法适应,只好退回出租房里。阿原支持康赛写作,他认为写诗是一种优雅和高贵的行为,在他的眼里康赛便是诗的化身,是他无法企及的精神生活的一个精灵。小西追随康赛来到乌市,为了过上理想中的生活,在阿原的支持下,康赛与小西在郊外租了一个地方,取名陶乐,在那里开荒种地,阅读写作。

小西与阿原相恋,阿原为了事业发展,与女老板结婚,小西虽然伤心,表面上却毫不在意,理解甚至支持阿原的选择。

康赛遇到诗歌爱好者晏子,这个印刷厂女工,因为喜欢康赛的诗,自己动手为他印刷了一本诗集,令康赛感动不已,以为遇到了知音。事实上,晏子只是想逃避她死板的生活。康赛将晏子带回陶乐,然而晏子很快就发现近乎刀耕火种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将康赛从陶乐带回现实社会中去,康赛不喜欢,却也只能默默忍受着。然而,晏子怀了孩子,康赛意识到一种无法反抗的压力即将来临,便以自杀来逃避。晏子离开了康赛,离开了乌市,回家去了。

康赛在树林里扎营,往树上张贴自己的诗歌,把普通的树林变成诗之树林,创伤过后,康赛过上了一段身心愉悦的生活。然而,小树林即将被市政部门的人砍去,康赛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康赛的妈妈找过来了,千方百计将康赛“捉拿归案”,回老家后,为了“改造”好康赛,甚至付出了失去一条腿的代价,总算把康赛变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公务员。

小西独自把康赛的诗结成集子,取名叫《林间清唱》。这本诗集与晏子的诗集合在一起,便是康赛的诗歌全集。当她带着这本集子风尘仆仆来见康赛时,已彻底挥别那段生活的康赛羞愧难言,而小西,她放下诗集,又踏上了旅途,去追逐自己心目中的生活。

对我来说,写这部小说,是一次充满启悟性的回望与想象,人们还是渴望心灵生活、精神生活的,也渴望至纯至真的爱情,就像康赛与小西那样,爱到极致,便是无爱,只有两人在一起时的纯粹与美好。

周新民:《索道》、《狡猾的父亲》虽然不是直接书写八十年代,但是同样是向爱、理想致敬的作品。和你的大多数作品不一样,这两篇小说在情节的设置以及叙述上很有特点,颇有张力,你是如何处理这两篇小说的内涵与叙述之间的关系的?

姚鄂梅:《索道》的写作远远早于《狡猾的父亲》,但它们都是我比较喜欢的短篇。

我的体会是,作为写作者,首先要对所写的故事有感情,有了真情实感,写出来的文字才能打动别人。《索道》里打动我的元素很多,仇恨中不可思议生长出来的爱,爱的坚定与执著。最打动我的还是那条挂在绝壁上的铁索。儿子明知母亲不可能跟心上人在一起,却还要请铁匠打造一条安全的索道,支持母亲与心上人见面,这样的理解与爱,在今天几乎是不可复制的。

《狡猾的父亲》是一个反语,独居的父亲对子女的疏离心有怨言,出于男人的自尊,又不肯直说,便设置出一系列陷阱和圈套,为难和刺激子女,目的是引起子女对他的关注。但最终,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他却最大限度地体谅了孩子。两篇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点,对所要表达的东西始终忍着,不去说穿,在我看来,这或许就是写好短篇的奥妙之一。

最近几年,我迷上写短篇,我觉得写短篇对一个严肃的写作者来说,真是个不错的全方位的训练。除了上面说到的内容,我还有个习惯。写短篇的时候,我喜欢用尽量克制、简短,甚至冷峻或充满嘲讽的语言,去写一些背后隐藏着温情的故事。《索道》里的母亲,平时忙忙碌碌,不苟言笑,对常年行走在水上,艳遇不断的丈夫,动辄打骂。但对情敌送上门来的婴儿,却毫不犹豫地接纳下来,视同己出。当儿子见不能说服母亲移民到长三角,粗暴地跟母亲发生了争执后,接下来却开始瞒着母亲打造那条绝壁上的铁链,直到离开,儿子也没向母亲明说那条铁链的用途。这才是真正的孝敬啊。《狡猾的父亲》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一个温暖的词汇,父子之间更像在打一场心理战,但结局到来时,几个大男人同时崩溃。我喜欢在文字之下暗藏感情,也许这就是你所说的张力。但这种状态不易得,一旦得到,则既是作者的幸运,也是作品中人物的幸运。

周新民:虽然你上面的几篇小说都在书写爱、温情、理想、激情,但是,你的另一些小说也在注意发掘出生活的残酷与冷漠甚至虚伪的一面。像长篇小说《真相》、《摘豆记》、《忽然中年》、《黑键白键》致力于发现埋藏在生活表面下的真相。请结合作品谈谈你对生活“真相”的理解。

姚鄂梅:任何写作都在致力于揭穿人性的真相,只是,人性具有如此多的侧面,没有人能穷尽这种探索,偶尔能收获一鳞半爪,已是了不得的幸运。

《真相》里的真相,其实是发现真相的能力。真相就在我们周围,但我们不一定能辨识出来。方兵从小是一个袖珍小公主,后来却身高异常。一次事故后,她惊异地发现自己能透视他人呈现在额头上的心理活动,她和家人极力掩盖这一“异禀”,但百密一疏,她说出了同学和英语老师莫老师的私情,同学失踪,她不得不离家出走,而父母为了传说中的升迁考察,没有找寻。母亲深夜独自长跑,孤独地大声哭泣,某日在路边离世。父亲挪用了客户五十万,被捕入狱。转眼间,家中只剩下方兵的妹妹方圆一个人。她无法抵御觊觎财富的人不断的攻打,遭遇悲惨,从此自我囚禁在家中。莫老师失去教职,在窗外给方圆授课。几年后,方兵归来,利用自己的“异禀”奋力打进小城的上层,然而,偶然出现的客人将她的灿烂前途化为乌有。方兵被迫再次离开,走进了脑科学家的实验室,期望消除“异禀”,却被科学家利用。当她在“异禀”终于消失后回到家乡时,却被视为蛇蝎,最后在精神病院找到了平静。父亲出狱,他为女儿攫取的五十万就藏在护墙板中,但从未被发现,他携钱消失了。莫老师事件的真相终于浮现出来,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摘豆记》里的道士神秘地对小锐说,做满七七四十九件善事,你将看到你所求之事发生奇迹。这是小说借用的外壳。小锐因为天生个头矮,为增高想尽了办法,后来去了小姑山求签。崔道士教给她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办法,让她多做善事,每做一件就往坛子里放一颗豆子,如果能在春节到来之前积满七七四十九颗豆子,她的身高一定会有惊人的变化。小锐长高心切,当真每天都去做一件善事,诸如去菜场买鱼蛙放生之类的,眼看已经积满四十八颗豆子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小锐的朋友明珠,临产之前被男友抛弃,小锐只得一边照顾产妇明珠和她刚生下的婴儿,一边替明珠跟男友家里交涉。一切都很糟糕,男友始终联系不上,男方家里也不认可明珠和孩子,明珠又面临断炊。有一天,小锐发现明珠扔下孩子跑了,她只好把那个婴儿抱回家,却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无奈之下,小锐也像明珠那样,将婴儿第二次遗弃了。骨子里冷漠自私的人,是见不到那个奇迹的,即便是在诱人的利益驱动下,人也积不满那七七四十九颗豆子,所以人注定在平庸和烦恼中艰难前行。这也许就是生活的真相。

相比之下,《忽然中年》、《黑键白键》里的真相更接近于日常生活的冷漠与灰败,是没有任何设计与剪裁的客观呈现。

周新民:生活有假象与真相,人性也有复杂的一面,善与恶、美与丑常常比邻而居,而且善果与恶因也许相连相生。你的小说《罪与囚》对此作了非常深刻的表现。

姚鄂梅:《罪与囚》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中篇,男孩因为幼年的过失,让弟弟成了残障,又因为害怕责罚,隐瞒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此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从一名悔罪者,成长为一名严格的自律者和有心灵洁癖的人。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成了大家眼中最爱弟弟的人,成了著名的好学生,收获着无数的赞誉,最后却因为杀死对弟弟出言不恭的同学而领刑赴死。事情发生后,昔日最看好他的老师率队组织救援,其过程艰难曲折,唯利是图的世风,更映照出他成长的不易。当得知他不屑一顾的救援最终宣告失败时,他反而平静了,那是一种服满刑期、彻底解脱的感觉。

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它们是一对交错共生的复杂矛盾。我很喜欢写这类小说,不单单是写一个故事,更像是自己跟自己展开一场辩论。这样的写作让我产生成就感。

周新民:长篇小说《一面是金,一面是铜》笔力老辣,叙述干净有力度。也是刻画人性复杂性的重要作品。你想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表达什么样的社会与人性的思考?

姚鄂梅:银行那样的地方,以及其他很多地方,都是一个把人类型化、程式化的地方,一个人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就得怎么样去做事,就得遵守什么样的规则,虽然直接,却也了然。这样的故事,很容易一眼看到底的,这跟我的阅读和写作趣味不符。

但有一天,我突然想要挑战一下自己,毕竟我在里面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那个外人看起来流金淌银的地方,其实也在经常性地发生着危机。这危机肯定不是制度的纰漏,而是百分之百的人为。

看得见的那部分我根本用不着写,我得试着去揣摩我看不见的那一部分。我们都知道,政府与银行,企业与银行,甚至银行与银行,甚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既牵制,又互利,既互相借助对方,又在暗中拆对方的台。我把这种关系安排到一对朋友身上,一对后来出现背叛直至产生仇恨,但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朋友,虚变成了实,实寄托着虚,这样写起来就顺利多了。

父亲马三翔的生命里充满机遇,而他一个不落地抓住了它们。因为铁杆好友廖明远的鼎力相助,马三翔的身份在急速地变化着:退伍还乡的军人,工厂正式职工,带薪读书的学生,厂长,信贷科长。在担任信贷科长期间,被所在工厂寄予厚望的妻子,因得不到马三翔所在银行的贷款,急愤之下,跳楼自杀。此举意外地成就了马三翔讲原则不徇私的良好形象,他从此步步高升,位至银行高层。

大儿子马睿曾对母亲之死耿耿于怀,为了深入了解父亲,大学毕业后,他放弃所学专业,投身银行,却在快速晋升中渐渐认同了父亲。

小儿子马力是低级职员,从他的位置看来,银行的客户林林总总,有人不惜一切手段逃避债务,也有人为了维护个人信誉,不惜损害自己的生命和尊严。就连银行自身,有时也在不由自主地做出不轨之举。他无意晋升,可事与愿违。

当秘密被突如其来地揭穿,他们才知生活中的平静、友好,甚至爱,不过是父亲对自己的好友精心策划的报复之举。

周新民:作为一名女性作家,《白话雾落》与《西门坡》带有比较浓厚的女性主义文学色彩。

姚鄂梅:《白话雾落》是我写得最顺的一个长篇,我是带着回望故土的心情去写它的,恰逢三峡工程最后竣工,我所熟悉的山水面目全非,大量移民外迁,这使我的回望多了些感伤与悲怆。我不觉得《白话雾落》带有女性主义色彩,至少我没有那个故意,我只是碰巧写了几个女人而已。从标题就可以看出来,我的注意力应该是在雾落这个小山城身上,它隐没在川东鄂西的大山深处,隐没在不怎么为人知晓的地方,它的命运也不由自己掌控。它是孤独的,却也是被控制的。它的存在与消失,它自己说了不算,这才是叫人感慨,也让人感到苍凉的。我力图让《白话雾落》具备寓言特质,把它写成一部整体象征小说,所以才有文中那块玻璃,那些人利用玻璃折射光线的原理,在山坡上竖起一面大玻璃,力图改变雾落长年云山雾罩的自然状貌。

《白话雾落》中,三代女人的爱情是整部作品进展最为有力的纽带和推动力。麻姑的爱情是从亲情萌发的,类似于童养媳与小丈夫,麻家姐妹虽然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都是经受过漫长的黑云笼罩后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最惨的是这个家的第三代女人,小鱼被强奸,却天真地把凌辱欺骗当成了爱情,甚至抱有美好的遐想。在《白话雾落》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或者理想,没有人随波逐流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姐姐阿山在几十年的岁月流逝中坚守对高秉辉的爱情,妹妹阿水在不断走出雾落又回返的漂泊中找寻真爱。就连第一代女人麻姑,也有她独特的乐趣,那就是乐此不疲地给别人做饭和看着别人吃饭,一步一步实现她心底里的小愿望。秦自清就更不用说了,他跟阿水一起,不惜倾家荡产,千辛万苦地在山的阳坡上竖立起一片日光镜,把外面的阳光引进雾落来,驱散了终日笼罩雾落的浓雾,造福了整个雾落。相比之下,小高的忍辱负重则是为了最终脱胎换骨的身份转换。无论是纯洁晶莹、无私高尚,还是现实低俗,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理想和信念,并且生命力强韧。

比较而言,《西门坡》的确有了些女性主义文学色彩。

新婚姻法的实施,让辛格从一个有产者变成了无产者,她带着近五岁的女儿小优,还有装修房子的十万元“折旧费”,被丈夫扫地出门。辛格曾经为了婚姻放弃了工作,如今这十万元成了她全部的家当。没有稳定收入,坐吃山空,被娘家人嫌弃、拒之门外,年幼的孩子,年近四十的中年弃妇……但这一切只是引子,只是序言,当走投无路的辛格投奔朋友安旭时,故事之门慢慢打开了。

安旭是杂志社的编辑,曾给辛格发表过几篇稿子。两人从未谋面,却互为知己。安旭明知辛格的处境,还为她租了一套价格不菲的房子。接下来,辛格为了腾出上午的时间写作,只好找小区看门房的安老太帮着照看小优。意想不到的是,安老太照顾了小优几天后,竟带回一个叫做飞比的男孩,甩在辛格家里,从此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正当辛格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几近崩溃的时候,安老太忽然间又回来了。一切不安烟消云散,安老太忙里忙外,安旭写作顺利。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又烧掉了辛格的一半家当。辛格最终像逼上梁山一样,走进了安旭一开始就布局好的圈套里。

安旭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极端的女权主义者。在妇联工作的时候,她专门接待上访妇女。家庭暴力、冷暴力、仇恨,甚至谋杀,都让她感到震惊。她对辛格说:“就像洗脑一样,她们的故事完全掩盖了我对生活的认知。”她将她办的杂志改名为《第二性》。为了拯救那些受苦受难的“第二性”,安旭打造了一艘专门收留不幸女人的“西门坡一号”,专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女人们,以及她们的孩子。这些女人都经历过鲜为人知的不幸,她们聚在西门坡一号这个幽静的小院落里,过着类似公有制的集体生活,衣食住行一切生活的基本条件都由组织提供。她们没有个人财产,穿着清一色的卡其色粗布工作服,自愿劳动,不计报酬。她们不与任何男性交往,禁止使用手机等一切现代通讯工具,几乎与世隔绝。她们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流,白天一起工作,晚饭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早早熄灯入睡。所有这些都是当下人所缺失的,也是人们所渴望的。作为西门坡一号的缔造者,安旭以简约作为管理原则。每一天食物的供给不多不少恰恰满足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穿着最为简单方便的衣着,不烫发,不化妆,生活简单到如太阳东升西落,自然而然。在安旭看来,因为简单,所以就没有非分之想……她的用意就隐藏在“西门坡”这个名字的背后。西门坡,其实就是英文“simple”的译音。

然而,西门坡里的女人们并非人人都能甘之如饴。从表面上看,西门坡一号似乎是女性主义的一块实验基地,承载着保护女性的神圣使命。但实际上,这里的一切制度、一切所作所为又都在无意间伤害着女性。因为人的天性是无法抑制的,过度的压抑只能导致扭曲和变形。于是,恶的东西在西门坡一号悄无声息地蔓延起来。人们开始偷偷地在制作销售的饭团时做手脚,缺斤短两,牟取私利。特权阶级也开始出现,原本富有的阿玲因为加入西门坡一号时交了比别人更多的财产,所以便享有无须工作、无须开会的特权。而作为基层管理者的庄老太,更是利用特权随意花费公款。阿玲的孩子小福早已过了上学的年龄,却不能去学校接受正规教育,近乎软禁的生活和母爱的缺失滋生了他仇恨社会、敌视一切的心理。最终正是这个七八岁的孩子捣毁了这艘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诺亚方舟”。

我第一次在文字中彻底摒弃了自己的影子,摆出一副纯粹讲故事的架势,让小说的推进完全依赖于故事情节自然生发的力量,并力图往非虚构的风格上靠。通过《西门坡》,我找到了朴实无华的叙事的乐趣,对于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我觉得这种方式是值得尝试的。

我不介意这篇作品里的女性主义写作味道,但我绝对不是一个自觉的女性主义者,我的写作直觉带着我,刚好走近了这个地方,如此而已。

周新民:你认为一部理想的小说应该包括哪些要素?你认为小说的主题内涵重要还是小说的叙述艺术重要?你是怎么处理小说主题与艺术表达之间的关系的?

姚鄂梅: 我觉得一部理想的小说,应该具有深刻的思想表达、完美的叙事艺术,除此之外,至于哪个更重要,要视题材、视作家类型而定。

就我而言,我的习惯是在幽暗中抓住某一个闪光点,然后等它慢慢在我脑子里放大,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主题内涵,然后才有用来承载它的故事,以及叙述。运气好的时候,它们是同时到来的。

周新民:你的童年生活包括教育经历,怎样影响了你的文学创作?

姚鄂梅:我没有受过系统的中文系教育,但我的兄长们都曾经是中文系才子,身上都有着浓厚的中文系味道,他们对我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我庆幸自己的初中时代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升学压力,让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它们都来自于我两个哥哥所在学校的图书馆。我至今记得他们带回来的包裹的样子,一二十本书摞在一起,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带着这样的包裹,要舟车劳顿上百里,才能到家。我读完一捆,他们又带回下一捆。现在想来,我虽身处偏僻之地,却很幸运地拥有一个文学味道很浓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似乎不可能有别的爱好。从小学到中学,我最喜欢上的就是作文课,但阴差阳错,高考的时候,我却去学了财会。

周新民:你曾在银行部门工作,为什么后来放弃了待遇优厚的工作,选择了比较清苦的文学事业?

姚鄂梅: 所以我常常告诫朋友们,不要强迫你的孩子进入热门的专业,要让他去干他喜欢干的事。即便一时误入歧途,最终可能还是会回到他喜欢的领域里去,凭空多些蹉跎而已。应该说,我在银行干得还算不错,有一阵子,我几乎乐而忘忧,彻底忘掉我以前还喜欢过诗歌。但终于有一天,某种我熟悉的情绪找了上来,原有的平静消失了,我意识到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我在这里的乐趣到头了,于是,我开始萌生告别的念头。

周新民:你常常阅读的是哪些文学书籍?它们对你的创作重要么?

姚鄂梅:阅读是一个越走越窄的过程,因为在广泛的阅读之后,会形成自己喜欢的口味,以后遇到不合自己口味的,就懒得去读了。事实上,一个人不可能读尽天下好书,理当有所选择。有一个阶段,我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书,反复阅读。当然,这个选择是会变化的。除了文学书籍,我也喜欢读一些杂书,碰上什么就读什么,有时会有意外收获。还有一种阅读至关重要,那就是交谈,朋友、熟人,甚至陌生人,或长或短,或浅或深,交谈是一种立体阅读。阅读不会照相似的影响到自己创作,阅读对创作的影响,大概跟食物对人面部的影响差不多。短期来看,局部来看,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若以长期眼光来看,影响还是很明显的。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