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话语
一
爱从山峰左边或者右侧出来的朝阳,一下从山峰正中出来了。山峰正中出来的朝阳是春天的朝阳。
阿绒嘎不是自己走来的,他胯下的白马又老又瘦,又老又瘦的白马晃进村道时,太阳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一群野狗发觉了美味似的蹿出去。领头扑上来的那条黑狗,与阿绒嘎飘逸而去的马鞭相遇。马鞭蛇一样缠住狗头。阿绒嘎扬手挺胸,黑狗和它的悲鸣落进汹涌而至的狗群。阿绒嘎优雅地翻上马背。年迈的白马经不起变来变去的阿绒嘎,老马歪斜的身子阵阵颤抖,老马的四蹄一下忙乱起来。村道上涌出比往日更多的笑声。阿绒嘎利索地跨上马背,优雅地提提马嚼子。老马朝挤满了笑声的村口走去。
阿绒嘎对着人群说:“本登科巴你站在发笑的人群里不笑,你不会笑吗?”
人群中的本登科巴比骑马的阿绒嘎高。女人配着饰物的发辫,男人头上的红缨簇和大耳环,在他胸前拥挤和攒动。本登科巴像是松林中的一棵杉树,高大得如同站在一块巨石上。阿绒嘎知道本登科巴脚下没有巨石。再过几年,他骨子里的有种东西就会让他睡不着觉,就会使他搂不着女人就想咬自己的嘴唇。就像眼下时光里的自己,没有女人不好过日子。
在取笑的人群里,没有最招惹眼目的汉子朗吉杰布。他要是站在今天的人群里,一定会占据几个人的位置。阿绒嘎不知道天底下还有没有这么粗壮宽大的人。这位名叫郎吉杰布的小伙子,几乎天天去山林中练枪法,只能让轰鸣声和目光去追赶的野兽飞禽,最后被他塞进携带的鹿皮口袋。鹿皮口袋比一般人伸开的双臂高一些。许多人说他的锡弹长了眼睛。郎吉杰布的鸣火枪迷恋着山林。有时他的背上没有猎获的野物,但他获得了比野物更珍贵的见识。人们确信他遇上了山里那位踏雪无痕的修行喇嘛。他时而给村庄带来闻所未闻的见解。
朗吉杰布偶尔会在人群聚集的地方高声说:“祖先的历史其实跟一座山的两面一样,山顶居住着吐蕃王朝。”
阿绒嘎和郎吉杰布一样,住在穷得勉强飘得出炊烟的房屋里,住着的亲人只有自己的老母亲。只是朗吉杰布比他早投生十二年,比他多吃了十二年的青稞糌粑。但他依然出入在没有老婆的时光里。
本登科巴舔舔厚嘴唇说:“不住喘气的马在不住哆嗦。”
阿绒嘎亲昵地拍拍马脖子,忽然他挺起胸膛说:“贝祖村漂亮的女人让我尝到不少甜头,可最丑的姑娘不愿嫁给我。”
笑声的波浪簇拥和拍打着阿绒嘎,也簇拥和拍打着他的老马。“贝祖村的姑娘害怕嫁到你那地方。”本登科巴的嗓音从笑声里突围出来。
“毛垭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会做我的新娘。”阿绒嘎歪斜着身子装出一副有钱人骑马的派头。
人群以为头上飘来了天外之音。静下来的人群瞪大眼睛四处捕捉。
“我要找的新娘是毛垭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马背上的阿绒嘎换了另外一种歪斜的姿势。这回人群听见了天外之音从阿绒嘎的舌尖飘出来。
贝祖村里讨不着老婆、只讨到嘲笑的阿绒嘎,说出了贝祖村小伙子的梦想。在贝祖村里闹了一个月笑话的阿绒嘎,骑着又老又瘦的白马,带着张口抛出的言语,在变得暖和的阳光里离开人群,顺便把人群的笑声带走。马背上的阿绒嘎从容自得,甚至有点神气,仿佛毛垭草原上最动人的姑娘,已经在他的马背上抱着他的腰。诧异的人群有点迷醉地盯着阿绒嘎,犹如想起了梦境里奇妙的声音和怪诞的景象。
老马快要走出呆怔的人群时,阿绒嘎拨回老马的头说:“我的马饿了,我俩去谁家吃午饭呢?”
双手不闲地拨着人群,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本登科巴,抬起马脸一样长的脸膛说:“你的老马没见过我家的院门,但你是知道我家灶头的。”
牛羊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黑色和白色的帐篷犹如一朵朵下凡的云儿。毛垭草原普通的人家,比得上贝祖村普通的富人。神仙的厚爱让毛垭草原的名声雷声一样响亮。贡玛土司是它不知延续了多少代的主人。贡玛土司的财富多得几乎年年扩建官寨。贡玛土司迷恋经商,他的驮队像不知疲倦的河流,往来在一年也走不到尽头的茶马驿道上。从贡玛土司高高的官寨上望去,茶马驿道犹如一条暗红的飘带,延伸在雪山下碧波的草滩里,隐现在农田上黑绿的林海中,最后消失在贴满云片的垭口。
灶膛对面的窗口下,浮着一颗有颜色的脑壳,他没有身子。成堆的皮毛氆氇毡毯等等里,冒出了他有颜色的脑袋。成堆的那些东西,有高有低,有胖有瘦。那些东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窝巢,他的脑袋像窝巢里的蛋。
“灶膛上有你的午饭,下午饭你阿妈回来后会给你做的。她这阵在楼背上忙着挑选下种的青稞。”本登科巴的阿爸专注着自己的活计,他的话从窝巢里腾起来,皮毛和布料的气味也从窝巢里飘起来。“今天去毛垭草原的阿绒嘎在我家吃午饭。”本登科巴叭叭地拍起火烧子馍馍,馍馍漾开团团灶灰的微粒,散发出麦子的清香。本登科巴的阿爸缓缓升起头脸,他的眼镜掉在鼻尖上,本登科巴的阿爸翻起眼皮看阿绒嘎。他的眼睛布满了红的黑的白的圆圈。
阿绒嘎说:“尼玛叔叔,你的生意围得你好暖和。”
裁缝师尼玛扶扶眼镜说:“阿绒嘎我可以过来和你说说话的,可我的儿子一天要吃掉我一天的工钱。我停下来,他就过不成吃饱的日子。”
本登科巴把火烧子馍馍摞在藏桌上说:“中午饭我不吃了。”
阿绒嘎摆手说:“我吃不完五个馍馍。”
本登科巴伸手摘掉上面的三个说:“我先给你的老马送食物。”
阿绒嘎起身阻止他说:“它不是在楼下吃草吗?”
本登科巴抬手一拨,阿绒嘎像小孩一样到了本登科巴的身后。本登科巴弯腰跨出门框,话却溜进屋里:“吃草的老马能走多远呢?”
本登科巴回来时,阿绒嘎起身向裁缝师道别。本登科巴说:“你的老马在打着响鼻等你。”
走出村道的老马,它的四蹄没有跟土路一道汇入绕过村庄的茶马驿道。老马无力的头脸,转向另一条翻越山冈的土路。那条土路系着四面八方的虔诚。那条土路尽头屹立着著名的红教寺庙切岭寺。那条土路向大山缠绕不知多少朝圣者的祷念。今天它向外界传送着阿绒嘎的山歌曲调。
“戴着猫皮一样狐皮帽的阿绒嘎,骑着黄牛一样的老马去当扎巴了……”阿绒嘎离疯不远了,没看见谁唱山歌去当扎巴……“讨不上老婆的人,也许寺庙是他最后的家。”这些猜测和推断,成了那天下午贝祖村里走动得最多的话语。
阿绒嘎不会穿袈裟,说阿绒嘎疯了的人有病。本登科巴的辩解在自己的体内走动,犹如别人的话语在村庄里走动。本登科巴知道阿绒嘎深爱他的阿妈。阿绒嘎在外得到好吃的东西,自己只尝个味道,他说他的阿妈跟别人的阿妈不一样。他说他阿妈吃他带回来的好东西时,他在一旁流着口水哼歌谣。阿绒嘎有位眼睛不好的阿妈。睁着的眼睛比闭着的眼睛好不了多少的阿妈,告诉阿绒嘎:“我的眼睛犹如生活在水中。”阿绒嘎说阿妈的眼睛流过河水一样多的泪水,后来没有泪水了。她的眼睛变得像是在泪水里看身外的世界。
寺庙不是阿绒嘎的家。从来不会烧香拜佛的阿绒嘎,去寺庙干什么呢?本登科巴揣着疑惑回家时,他的阿爸依然陷在重重叠叠的活计里。
本登科巴问对外界毫无知觉的阿爸:“阿绒嘎不会走错路吧?”
裁缝师不抬头地说:“你的肚子跟鹿皮口袋差不多。我白天挣你肚子里的粮食,晚上找自己和老伴肚子里的粮食。”
圆圆的月亮不停走来,不停走来的圆月像含情少女的脸庞,她经过和没经过的地方,开满了星星的花朵。夜晚的云没有白天的云那么匆忙。夜晚的云,使许多山峰长出了银子一样的翅膀。夜晚的云,让姿态万千的群峰,相依相连在自己的睡梦中。阿绒嘎收回转悠在天边的视线。老马的喘息翻腾上来,老马的喘息击退了远处的林涛。让林涛退潮的喘息,使阿绒嘎翻身下马。他抱住老马的头,老马的头颤得让他的肚子不住抖动。他的肚子里响着老马的喘息。
阿绒嘎抚摸着老马的耳翼说:“朋友,我的肚子里来了一群蜂蜜。”
月光里的切岭寺泼出万点光亮。莹莹光亮缠绕着错落有致的切岭寺。那对铜铸的小鹿,乖巧地卧在法轮反射的金色光晕里。今夜的切岭寺变成了星星的迷宫。流泻金光的切岭寺,似乎在述说今夜的非凡与吉利。阿绒嘎想起早晨他挖了两个圆根,然后在圆根里装满酥油,还插了羊毛搓成的灯芯。
临别时,母亲抚摸着阿绒嘎的手说:“儿子,你知道父亲留给人间的心声吗?”
“不要带冤仇回家,就是孝敬父母。”阿绒嘎也抚摸着母亲的手说。
“儿子,你想在怎样的时光里生活?”
“没有仇恨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儿子,你想留给儿女什么财富?”
“我不会让儿女走没完没了的仇杀之路。”
“儿子,现在有没有仇人想杀你?”
“没有。”
“儿子,现在有没有你要去杀的仇人。”
“没有。”
摇着转经的阿妈说:“你走吧,今天是莲花大师周游世界的日子。 我的祈祷会时时跟随你。”
他说:“阿妈,不知耽搁好久的日子里,我的思念天天孝敬你。”
出门后他的头又伸进去说:“柜子里的糌粑酥油和茶盐,够你等我回来。”
阿妈说:“走吧儿子,好运会在你前面引路。”
空中袭来铃声,多么清脆悠扬的铃声,听着听着,铃声响在群山的怀抱里。铃声响在大地的骨子深处。后来铃声在心头回旋往复,无处不在的铃声充满了他的身体。似乎他的心跳也变成了美妙的铃声。
阿绒嘎只剩下一双寻找铃声的眼睛。红色的高高的围墙外面,一匹火焰一样的马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匹马走几步吃口草,吃口草走几步。醉人的铃声原来是那匹马吃草时奏乐出来的。阿绒嘎扔掉老马的缰绳,那匹马不是活佛舅舅的马又是谁的马呢?阿绒嘎撑开双臂向那匹马跑去。一座红色的小房里走出一位穿着红色衣服的小扎巴。
小扎巴对月光里奔来的阿绒嘎说:“马背上没鞍垫,你那么急干什么?”
阿绒嘎喘着气说:“我要见我的活佛舅舅。”
小扎巴指着高坡上的一个地方说:“格勒活佛在曾经修炼密宗的密室里修炼印度的瑜伽。”“见不着活佛舅舅,我去毛垭草原也只能空手回来。”阿绒嘎的语气使人感到他马上要放声大哭。消失了一会儿的小扎巴出现在红马身边时,怀里抱着上好的鞍垫,系着红绸黄绸的金鬓头,软软地垂在他肩上。
小扎巴熟练地备鞍套笼头,扭过孩子一样的脸庞说:“格勒活佛在递出的纸条上写着,他的坐骑交给月光里牵着一匹白马走来的人。我在窗户里面等到月亮走出了窗户,才听到人的脚步声和马的脚步声。”阿绒嘎解下老马驮着的鹿皮口袋。阿绒嘎的心中泛起朵朵感叹的浪花。他朝万盏酥油灯背后的高坡合掌屈膝,脸膛上滑下的泪珠使他的呼吸变得像老马的呼吸。系好了他口袋的小扎巴把精美的缰绳交给他说:“你的口袋里躲着一头豹子、几只水獭和一只狐狸。”
来不及擦干泪水的阿绒嘎跃上活佛的坐骑。空寂的月夜荡漾着金铃铛伴奏的马蹄声。天空一样开阔的毛垭草原上,红珊瑚的太阳从雪山的栅栏中姗姗走来,鲜奶般的雾气缭绕着牧歌和炊烟。许多牧人跑出帐篷,有人发觉了美妙的声乐从太阳升起的方向飘来。人们不由自主地跑向茶马驿道,跑向一匹飘逸而来的红色骏马。充满天空的铃声,原来是一匹骏马带进草原的歌喉。悬在马脖子上的纯金铃铛,犹如少女半握的拳头,它的带子上嵌着鱼眼睛一样的宝石。阿绒嘎放慢了马的脚步。有人为骏马的优美体态和轻盈步幅喝彩起来。阿绒嘎歪斜着身子,他胸前的珊瑚项链吸引了很多目光。他的狐皮帽和豹皮滚边的长袍,让一些人的舌头啧啧称奇。
几个姑娘一起向他的骏马甩鞭子。缰绳在阿绒嘎手里运用自如,骏马跃起身子像要跨越她们。骏马在她们的眼里站了好几回。
阿绒嘎在她们开心的笑声里说:“你们的牧鞭赶不走我的心,我想要在这里做笔买卖再走。”阿绒嘎果然下马,一位老者像他的亲戚一样走到他身边说:“大商人都喜欢住我租借的帐篷,我有毛垭草原上最好的帐篷和饮食。”
骏马高昂的头忽然超过了他的狐皮帽子。阿绒嘎一下勒住活佛的坐骑,阿绒嘎的脸却转向人群,那里恰好站着几位拿着牧鞭的姑娘,但阿绒嘎的骏马是为其中的一位姑娘停下的,那位姑娘像彩虹一样吸引了阿绒嘎的心灵。阿绒嘎想我要找的姑娘不是别的姑娘了。
马背上的阿绒嘎扶扶眼镜说:“今天的毛垭草原像过节一样热闹,我的心也像过节一样快乐。”
阿绒嘎看见活佛的坐骑唤来了这么多看客,大商人泽珠的服饰牵引着不息的赞叹。精明的小扎巴在两天前的月光里说:“你的口袋里躲着一头豹子、几只水獭和一只狐狸。”他没有说你的服饰多么华贵啊。他没有说你的口袋里躲着珊瑚项链和水晶石眼镜。也许这些东西不能像野物一样发出自己的气味。
豪华舒适的牛毛帐篷,装满了甩牧鞭的姑娘的容貌和倩影。阿绒嘎说:“我不能一直想着她,这样我会找不着睡眠。”阿绒嘎不住地翻身。如花的月亮到了帐篷中间,后来疲乏和睡意一起送走了姑娘。
睡梦中姑娘又回到了他的帐篷里,阿绒嘎睁开眼睛时,他的帐篷左上方盛开着花一样的朝阳,阿绒嘎一下掀开羊毛毯子,起来后他在自己的责备声中重新睡下,你不是空绒土屋里的阿绒嘎,毛垭草原上的你要变成大商家阿绒嘎。
阿绒嘎握成圈的手掌放在双唇上,阿绒嘎干咳两声。应声而来的主人贴在门帘外,阿绒嘎说我要出去转一转。“大商人昨晚睡好了吗?”主人的问候飘进来。抬头起身的阿绒嘎说:“帐篷上开了两朵花。”主人伸长了脖子到处寻找。
阿绒嘎笑起来说:“金花银花牵着梦中的花。”
主人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说:“我看不见大商人梦中的花哦!”
主人在一旁点头赞赏阿绒嘎上马的身手,阿绒嘎也真想赞美主人可口香甜的早餐。今天阿绒嘎换上了水獭镶边的呢子长袍。一路小走的骏马敲响了泛着绿意的草原,敲响了放牧着绸缎一样云霞的天空。昨天,活佛的坐骑唤来了那么多看客,大商家泽珠的服饰牵引着不息的赞叹。这匹火一样耀眼的骏马,它能成为活佛的坐骑,是活佛的心中早有了这样一匹骏马。活佛和这匹骏马之间的奇缘,被远在千里之外的伦多草原收藏着,又被许多舌尖传到许多陌生的土地上。大商家泽珠不是他的亲戚,也不是他的朋友。他用夺走了阿爸性命的神奇麝香换来大商家泽珠的服饰 。大商家泽珠像是他的亲戚,又像是他的朋友似的说:“水晶石眼镜本来不在我俩的买卖内,但你的眼睛像情人的手一样抓着它,你的眼睛跟我瞅见了美女一样,我的眼镜你拿去吧,谁叫你拥有牛卵子一样大的麝香呢!”
阿爸临死时的容貌装满了他的眼睛。虚弱的阿妈和刚满十三岁的他,摔倒在阿爸的地铺前,在他身上起身的阿妈拨弄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你阿爸想跟你留话,你阿爸有话留给你。”阿爸的话语像虫鸣一样滴进他的耳窝,“孩子,你的阿爷是家族的英雄,孩子,你的阿爷害苦了他的后代。孩子,你不要像我和阿爷一样杀人,你是知道的,你的祖爷是位名气很大的银匠,我给你传授了手艺,你要当好银匠……”阿爸虫鸣一样的话语离开了阿爸的嘴唇。阿爸的枕头旁燃着三朵酥油灯。阿爸的眼睛盯着空洞漆黑的房间深处,眼皮慢慢合拢。
满天涌动的歌唱美丽无边,阿绒嘎一时找不着云彩深处歌唱的姑娘。他的骏马抛开四蹄,他的搜寻里闪现出雪山巍峨的身姿。骏马越来越快,姑娘的歌唱却隐退了。孩子在布谷鸟的鸣叫里奔驰。他正想责怪骏马丢失了姑娘的歌唱时,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阿绒嘎的耳翼,骏马和阿绒嘎惊疑地抬头,阿绒嘎的眼光瞬时抱住面前美妙的情景。白马扬起前蹄,马背上的姑娘美若天仙。她手中长长的皮鞭却像遇见仇人般横飞而来。阿绒嘎扭头后仰,起身时他捂着鼻尖,他的笑还未被疼痛驱散,凝在嘴角的笑和挂在眉宇间的疑团,一点也没打动姑娘。姑娘没有丝毫罢手的意思,她的鞭子又带着唿哨飞来,这回阿绒嘎掉下马背。姑娘收回皮鞭,发觉地上没有阿绒嘎的影子,这时阿绒嘎从马肚下翻上马背,他的笑像波浪一样围住姑娘。生气的姑娘弃掉皮鞭,阿绒嘎想在马肚子另一侧躲避时,发觉皮鞭落进草丛。
阿绒嘎的红马回头跃到白马那儿,阿绒嘎把拣起的皮鞭交给姑娘,姑娘像是没看见他递来的皮鞭一样。
阿绒嘎在姑娘娇美如玉的脸蛋边捧着皮鞭说:“好像挨打的我比打我的你快乐。”
姑娘弃掉缰绳,埋头说:“今天我白干了,我空守了五年吉如。”
姑娘仰过脸说:“我的皮鞭在不停地抖。”
阿绒嘎知道姑娘的美貌让自己的心发抖,发抖的心让手上的皮鞭也不停地抖。阿绒嘎咬咬嘴唇,清醒过来,痴迷和慌乱的神色离他而去,大商人泽珠的气度与风趣慢慢回到他体内。他把皮鞭甩到姑娘怀里。
两匹马并排吃草,他和姑娘挨得很近,他闻到了蜂蜜的香味,闻到了比蜂蜜让人沉醉的姑娘的气息。他凝视着天边晶莹的雪山,一些鸟儿在他的凝视里嘻戏。
姑娘在他的身边叹气说:“今天我白干了,我空守了五年吉如。”
姑娘的话犹如吹散的花香气,阿绒嘎受伤的鼻子忘记了疼痛。但另一种疼痛在他的心里开始流淌。
姑娘忽然夺走他手上的缰绳,姑娘的白马飞奔而去。渐渐的那马儿变成了风儿牵着的云朵,阿绒嘎心底流淌的疼痛慢慢溢到舌尖上,吉如是谁,天仙一样的姑娘怎么会空守五年吉如呢?
二
阿央和麦央急着去血洗贝祖村,美朗多青不让他俩动队伍。阿央兄弟气得指着他说:“贝祖村跑到我们的地盘上,烧死了我俩的父亲,烧死了你的父亲,也烧死了大家的头领。”
美朗多青在他俩的指责中说:“现在去贝祖村报仇,大伙不是去送死吗?不是去白白丢掉性命吗?”
阿央和麦央一下抓住腰间的短枪,美朗多青也一下抓住腰间的短枪。众人一拥而上,在枪没有发出叫声前,劝住了已经死去的头领的后代。
比枪法,美朗多青几方面都胜过阿央兄弟。同一天生下来的阿央兄弟,一点也不敬佩让众人啧啧称赞的美朗多青的枪法。他俩堵住美朗多青的去路。
美朗多青说:“我们改天再比吧!”
阿央兄弟几乎同时说:“我们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美朗多青的嘴角裂开笑纹说:“没有明天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呢?”
阿央兄弟几乎同时捏住刀柄说:“今后这地方只能看见谁的魂在跑来跑去。”
美朗多青说:“你俩是说斗刀法吧?”
阿央兄弟几乎同时点着头。
一些要紧的人弃下人群,他们不希望更江地区接连出人命,他们希望阿央和麦央没有怨言地当美朗多青的副手。就像过去美朗多青的父亲做他俩父亲的副手一样。“用嘴巴劝架的人,我俩要割掉他的舌头,用手脚劝架的人我俩要砍掉他的手脚。”阿央兄弟几乎同时指着人群放肆地声明。人群里再没走出劝架的人。他们急需一个新的头领,带领他们往后的日子。他们祷告战神和阳神,站在美朗多青一边。
阿央兄弟扔掉茶碗,他俩站起来时,离开刀鞘的腰刀像蛇一样抓住众人的视线。腰刀闪烁阳光的精灵。美朗多青手里握着半砣糌粑疙瘩,他抬抬盘膝坐着的屁股,他给自己添满茶碗。他抓起风干的牛的肋巴,然后从屁股上摸出吃牛肉的小刀。阿央兄弟开放光亮的腰刀停在他面前。
美朗多青扔掉三根肋巴骨,肋巴骨在狗的争夺中转眼即逝。美朗多青扔掉的骨头,就像狼吃剩的骨头,狗的牙齿没尝到肉的滋味。阿央兄弟的嘀咕落进伸长舌头的狗群:“这人的心跟狼的心一样。”美朗多青在狗群兴奋的注视里起身,狗群飞快地回到美朗多青身边,希望在他那里得到能解馋的骨头。有些狗跃起身子讨好他。但狗群忽然四散而去,美朗多青扔骨头的那只手划出一道白光。他一步一步走在众人交错的视线里。众人瞪大了眼睛。一把刀和两把刀的较量下,将诞生更江的匪首。
众人没有听到嚎叫,三把刀在阳光下翻飞交织,耀眼的光亮中时有火花迸溅,声声刀刃的碰撞格外响亮清脆。先是一把刀掀起一道血光,叫好声在众人的心头涌起。另外一把刀扯出了血线,叫好声一下冷却了。先让阿央兄弟出血的好刀,挥出一块血淋淋的东西,那东西朝人群飞来,想抓住它的几只手没有抓住它,它击中了一个汉子的脸。汉子摸了摸弄湿的鼻子和嘴唇,他手指上的血冒着热气。
他弯下腰说:“但愿是阿央兄弟的肉打我了。”
鹰的投影在野地上奔跑。乌鸦难听的叫声越过众人上空。明媚的阳光里,偶尔的风吹拂初夏到来的气息,顺便把淡淡的血腥味,捎给山冈上盘旋的鹰。后来他们的刀子在自己的胸前划来划去。他们在划来划去的刀子中各自后撤。失血过多使美朗多青倒在古柏下。这时阿央兄弟也躺到了地上。一棵核桃树旁。鹰在古柏上盘旋。乌鸦起劲地摇晃树枝。他们头上的血使眼睛辨不清面前的对手。他们肚子里的肠子掉到地上。
众人解下他们手腕上用细牛皮绳套着的刀子。然后把他们抬向懂医术的泽批面前。戴着眼镜的老人泽批刚满六十岁。更江地区再也找不着他这样戴眼镜的人,他用不着跟别人一起外出,外出的人里有的人永远走不回来,回来的人里总有一些让他急需医治的人。更江地区没人活得比他年纪更大。
泽批极快地看了看他们的伤势,说:“我的那点医术,只能让他们迟一点去见死神。”
他们重新被放到地上,泽批又极快地说:“只有去看云登喇嘛,他会不会给他们发善心。”
他们犹豫了一阵,云登喇嘛是贡玛土司的医师。虽然喇嘛不嫌弃穷人和乞丐。但他们是更江地区的人,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土匪。没听说喇嘛医治过哪个土匪。贡玛土司与他们更江地区的冤仇,像大地上的路一样多和长。他们抬起生死未卜的未来头领。他们不能没有自己的头领。他们装扮成一群穷人。要是三个人有幸被喇嘛救活,他们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头领。要是都死了,也相当于没有头领,或者说他们没想过其他人能当好他们的头领。他们需要他们中的谁都不要被死神召唤。
美妙的铃声在牧歌里飞翔。阿绒嘎的骏马好不容易穿过羊群。他的骏马不能随便穿越牛群,牛不会像羊一样跟马让道。它们头上的犄角会让马吃尽苦头,说不定使他失去心爱的骏马。这些牛群和羊群怎么不到那片比别处长得丰盛的草滩上去呢?阿绒嘎等不及牛群从眼前消失。他要绕过望不见首尾的牛群,去见比梦里的姑娘还要美丽的德吉。
昨天他回到主人那儿时,主人嗔怪地说:“我以为我的早茶早餐等不着你了。”
阿绒嘎掰开摞在最上面的麦面饼子说:“我是去找了比朋友重要的一个人。”
主人弓腰把加了不少蜂蜜的一盘酥油汤推到他面前说:“你要是夜里出去,我会说你找情人去了。”
阿绒嘎伸手摘掉托盘里花的叶子一样的面食说:“我是见着了比情人重要的那个美人,我在她那里闻到了蜂蜜的气息。”
“你的神色像是你白送了人家金手镯。”主人怪怪地打量着阿绒嘎。阿绒嘎扑哧一声,笑把咽下的茶水喷出嘴外。他伸出手,友好地拍拍主人的膀子说:“你看,她的戒指戴在我鼻子上了。”
主人点点头说:“我发觉你鼻子不对头,但不知道你去吉如草滩了。德吉手中有的鞭子蛇一样厉害呀!”
阿绒嘎欢喜得跃起身子,德吉的名字进入他的心灵深处。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草滩,有一个男性的名字。知道了吉如是那片草滩的名字后,他鼻尖上的痛又被心中涌起的甜蜜融化了。
那片草滩上的草比别处茂密旺盛,花也比别处鲜美娇艳。阿绒嘎的身子颤动了一下,那匹白马飘逸而来。德吉在飞奔的马背上四处搜寻。阿绒嘎暗笑着她落空的搜寻。姑娘的鞭子朝骏马江孜高高扬起,阿绒嘎匍匐的身子一下从草丛中弹出来。嘴里呼唤着:“你不能打活佛的坐骑。”
姑娘的鞭子飞掠而来,阿绒嘎向后腾起的身子落入草海,今天吃了早餐的他浑身都是劲。
挥鞭的德吉说:“这只猴子。”
阿绒嘎大声说:“德吉,那边的青石上有好东西在等你。”正欲好好施展鞭子的德吉跳下马背。青石上的银子在她的手指间闪烁光芒。她的脸蛋变成了银子的光芒里盛开的花朵。阿绒嘎走到她面前时,她说:“这是你的好马吃了两天、又要吃好几天的银子吧?”
阿绒嘎点点头。
德吉的脸蛋开放出更美的花瓣,“头人多尔吉要扣的银子哪有你交的银子多呢?”阿绒嘎知道德吉的心灵跟尝了蜂糖一样甜蜜。阿绒嘎坐在德吉坐着的青石上。阿绒嘎把袍子的长袖搭在肩上。阿绒嘎脱下靴子,从里面抽出一对丝绸鞋垫。阿绒嘎换上同样精美、但更崭新的一双鞋垫。德吉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怪怪地打量他。
远处的羊群翻过山头,天上的云来到他俩头顶。云的荫凉抚摸着吉如草原,也抚摸着花草里轻轻袅腾的言语:“这儿来偷吃的牛马羊和它们的主人,都尝过我鞭子的滋味,后来敢来这儿的牲畜和人几乎没有了。”“吃草的马你不打,而不吃草的马的主人你却不肯放过。”这匹马跟画里的神马一模一样,我的心不会让鞭子飞向神马一样的它,它是唯一没受到惩罚的吃到这儿花草的马。别人都说我的鞭子长了眼睛,但敏捷的你,让我的鞭子瞎了眼。“我的身手,是向飞禽和野物那儿学来的。”
阿绒嘎的神情不自然起来,因为他说出了活佛格勒的名字。
德吉一下看住他说:“你刚才好像说了它是活佛的坐骑,我听到过活佛格勒有匹人人惊叹的骏马。”
德吉又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开始辩解:“我只是一个商人,情急中把自己的马说成活佛的坐骑,我心中不安。”这下德吉眼睛里没有疑惑和不解了。她用把玩着的鞭柄点着他的肩膀。阿绒嘎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他快要捉住德吉顽皮的手时,德吉的手像野物的舌头那样缩回去了。
德吉的大眼睛顽皮地忽闪着说:“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了。”阿绒嘎没得逞的手没有退却的意思,“对你没有想法的男人不是男人,但能把自己的想法让你知道的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德吉的鞭柄抵在自己弯月般的下颌上,“你的舌头像水中的鱼一样,你的身子像山上的野物一样。”阿绒嘎在德吉的赞美中笑起来:“生活使我学会了狩猎的本领。”“你是说你是一个猎人?”德吉的眼光像火星子蹦到他的心窝里。阿绒嘎说:“我喜欢和猎人交朋友,他们有很多别人没有的技艺。”
扮装的人群出现在村庄视线里的山冈上。一声尖叫拴住了众人的脚步。麦朵一直没有直起来的腰附在阿央身上。她的摇晃再也没让儿子阿央睁开眼睛。其他的人立即弃下青枝编成的抬架。狭长幽深的峡谷两岸,相互传递着麦朵的尖叫,如同高高的岩壁上站着一匹受伤的母狼。麦朵的双臂离开阿央时,夕阳破碎成无数的金光。她弓身而起时,顺便把盖在他身上的氆氇拉上来,儿子的脸膛消失了,就像他真的进入了梦乡。她揉揉眼窝,没有挤出一点泪水。没有泪水的更江地区的男人,让女人也在泪水中远离了泪水。麦朵踉跄的双脚追上队伍时,麦央在松光投下的光亮里喃喃自语,麦朵附上去的耳朵听见了“水,水,水,……”麦朵就在那把行走的松光的火焰旁说:“我儿子说他要喝水。”别人都不理睬她。麦朵提高了嗓门又说了刚说的那句话。只有不停的脚步踩断的枯枝残叶回答她。
麦朵吻了吻儿子说:“我去找水。”一个声音立即阻拦了她:“你要他死你就给他水喝吧!”麦央的呼唤越来越低微,在丢弃第四把烧尽的松光时,他的呼唤像阿央的心跳一样消失了。第五把燃烧起来的松光听见麦朵的尖叫。手握沉重担架的人,一下觉得麦央的担架快要散架了。麦朵已经倒在儿子麦央身上。
放下担架的人把她扶起来时,麦朵看着前面松光里的担架说:“你俩逼着美朗多青杀死了自己!”
拥金和麦朵除了跟自己的男人睡觉外,便天天待在一起。他俩在更江地方待了二十余年。前几年他俩的男人不跟他俩睡觉了。从小喝更江地方的水长大的两个少女,分别成了他俩男人的新欢。少女们很快拥有了一座豪华宅楼。麦朵和拥金亲自去看过那座山冈下高大美观的建筑。建筑的前面奔流着不急不缓的小河。穿出建筑两旁的林子,便是开阔的草地。那天麦朵和拥金在林子中默视着熠熠生辉的建筑,她俩偶尔的叹息被鸟的歌喉叼走。她俩的嗫嚅就像微风吹过来的小河的细语。年轻的时候,总有泪水陪伴着她俩的相聚。也总有假装守护牛羊的枪杆监视她俩。后来麦朵给大匪首生了一对双胞胎。她也为二匪首生了两个儿子。她后悔生了第二个儿子,那是个人人都不会看重的傻瓜。是傻瓜儿子把母亲的心拴在这片土地上了。她想跑的念头被傻瓜儿子连根拔掉。要是没有她的照料,这个不知道吃饭吃到啥时才叫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渐渐的,遥远的故乡和亲人,偶尔在梦境里与她相会,醒来时,她的手却更紧地抱着挂着涎水的孩子。后来发生的一切证实报复贝祖村,其实是更江地区的头领跟自己和情人的性命过意不去。那座豪华的宅楼,一夜间成了招展耻辱与新仇的废墟。拥金的祈祷重复着本土山神和战神的名字。甚至向沿路的土神树神和风神发出求助声。她没有向佛菩萨和各路护法神祈求保佑自己的儿子。“吞没佛法的魔鬼之乡、不得好死也不得投生的野狼……”小时候,拥金听无数的大人对着更江方向这样流泪和痛斥。拥金在自己的祈祷声中听见大儿子美朗多青梦呓般的言语。
拥金在美朗多青的脑袋边说:“儿子你要喝的血在哪里?”美朗多青对着母亲附上来的耳朵说:“我要翻身,我要喝打湿了我背部的血。”拥金让赶路的火把停下了。行走中的担架,揩掉了老人泽批的草药。那些伤口又血流不止了。拥金用手掌捧住鲜血。美朗多青在阿妈的手掌里喝到自己的血。
三
阿绒嘎扔掉二十三双绸子鞋垫的清晨,德吉也从青石上拿走不少银子。雪山忙着放飞朝阳点燃的云彩。德吉的腰肢听话地支撑着阿绒嘎的头脸。前两天她的腰肢开始乖顺地迎接他的依靠。阿绒嘎不露声色的喜悦,有时会被德吉话题里的一个人物冷却。毛垭草原的头人多尔吉把守护吉如草原的任务交给了德吉。德吉的父母便念经一样天天叨念多尔吉的恩赐。吉如草原一直是头人多尔吉的冬季牧场。大约是多尔吉爷爷那时候,就有人天天守护吉如草原。多尔吉目前手里的牲畜超过千头。许多饥饿的牲畜倒在严冬和初春的雪地上时,多尔吉的牦牛可以驮运东西,牦母牛还在产奶。他们家的牛毛帐篷里依然堆放着新鲜的酥油、奶渣、奶酪、奶糕等。多尔吉把守护吉如草原的美差交给德吉后,德吉家的灶头从没断过鲜奶。她家的炊烟也飘散浓郁的标志着生活好起来的味道。她家的牲畜也一年比一年增多。有次阿绒嘎忍不住问:“多尔吉是不是打着你的主意?”
德吉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我的父母恨不得马上把我嫁给多尔吉做小老婆。多尔吉也经常从做买卖的货物里送给我家一些好东西。我不敢收。我怎么会愿意作他的小老婆呢?”阿绒嘎的胸口跳动起来,德吉从没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阿绒嘎刚伸出手,德吉就跳到齐腰深的花草里,那种眼神随即消失。
阿绒嘎没抓住她的手依然顽强地伸在空中,他说:“你的力量跟多尔吉与你的父母加在一起的力量一样大吗?”德吉在那条早被花草掩隐的小径上走来走去。她俏丽的脸变得像孔雀一样骄傲。
过了一阵,她在他的疑惑里说:“我不喜欢他刀刻一样的皱纹,还有嘴里喷着酒气的舌头。”
阿绒嘎的左手也伸到跟右手一样长说:“我的力量肯定比多尔吉和你父母的力量大。”
德吉点头又摇头说:“有时我想让你抓住我,但那样想的时候,有种不好的感觉更快地闯进了我的心。”
阿绒嘎想天仙一样美的她,暗中也有位神灵在帮助她吗?阿绒嘎没有言语的嘴巴忽然大笑起来。德吉怔怔地看着他停不下来的笑,说:“阿绒嘎你得不到我。”
阿绒嘎出神地盯着一个方向说:“有人来了。”德吉发现与天相接的地方,移动着马粪一样的黑点。他俩的马并排奔向大路。
德吉听到阿绒嘎说:“那个病人出血很凶。”
美朗多青在不停地喝阿妈手里的血。流出身外的血不能回到体内,他安静而满意地吸吮着。
阿绒嘎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德吉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此时的阿绒嘎一点也不知道遥远的贝祖村,也发生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的日日夜夜。原来在他追寻爱情的日子里,仇恨的火焰在贝祖村和更江地区燃烧起来。
那些埋头赶路的人,跟喝了很多酒没两样的脚步,他们眼里的血丝和疲惫的身影,述说着远道而来的艰辛与困苦。他们或者僵硬或者蹒跚或者扭摆的步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惊奇和疑惑缠绕着阿绒嘎:骑着无可媲美的骏马的他和满月般夺目的德吉,没能吸引他们的目光,也没有触动他们的心灵。
德吉放开了他的胳膊说:“他们是一群哑巴。”
阿绒嘎依然望着他们摇晃的背影说:“他们随时都有累倒的可能。”
没领会到什么的德吉说:“喝血的病人,使我的胸口不是滋味。”阿绒嘎喃喃自语起来:“这些人不会是一般的人。这个病人更不会是一般的病人。”
德吉拨转马头说:“我要回吉如草原,我要你陪我。”
四
初七是敬神山的日子。向亚拉神山高高的旗杆,系上一圈又一圈印有威武图案的风马旗,也围上兆示祥瑞平和的扎西达王旗布。暴躁勇猛刚烈称著的亚拉神山,终年骑红马穿红衣红袍,左手握赤蛇,右手持闪耀红光的长矛,年年在日月交替中守护着自己的领地,福佑着贝祖村的儿女。很多年前的亚拉神山,居住在云雾缭绕鹰合翅一样的山头上,那时贝祖村的男人个个是虎豹一样的英雄好汉。广阔土地上,土匪盗贼会远远地绕过贝祖村的领地。这片土地上丢掉性命的太多的灵魂告诉他们,与贝祖村绕道而行相当于跟死神绕道而行。不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碗清水的贝祖村的男人,常常在村里为一些小事开枪动刀。江边打捞水柴的地方,每年涨水季节都会引发无数械斗,那时的贝祖村看不见一个三十以上的男人。切岭寺的三世转世活佛确切当布,以他的法力把神山从云雾缭绕的鹰一样合翅的山头上,移到离村不远的山冈上。活佛在争夺水柴的大回水边设坛作法三日。从此每年的涨水季节,大回水里再也逮不住一根树枝了。水柴都被江心浪涛冲走。贝祖村也跟争夺水柴无缘。神山下移后,贝祖村虽然涌现过不少英雄好汉,但更多的却成了狡猾胆小的男人。
海螺在吉祥的颂词与求助的祈祷中嘹亮,向土匪出没的方向抛下魔鬼模样的糌粑塑像。在呐喊中,所有的枪向滚落的魔鬼射击。那些捏制的魔鬼模样的东西,替代了无恶不作的土匪和与自己为敌的坏人。跟神山站在一起的贝祖村的男子,一点也不怀疑今后在神力的不断帮助中,贝祖村会跟以往一样,不会遇上真正的敌手。
走下神山的马队,照例在村庄无数青稞地之外的草地上停歇下来,射击和骑术表演是他们首选的娱乐活动,当然中间还会编排摔跤和抱石头、格吞等项目。
枯草人插满了从奔驰的马背上嗖嗖飞来的箭镞,大家正当要把手中的弓箭换成美国的步枪,以及祖传的鸣火枪时,惊惊慌慌的叫嚷声从草地一边阵阵袭来。绛红色的袈裟被太快的脚步鼓满了风,一直是巫婆康珠搭档的任登喇嘛,像是火在烧他屁股似的跑来了。
刚骑上马的头人巴安说:“这个整天围着巫婆转的喇嘛,不会有人打他吧!”此时,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倒在更江地区女土匪的枪声里。
任登喇嘛万分着急是因为神灵在催促他。任登喇嘛等不及喘气变得均匀一些就说:“神灵要我快点去找你们,神灵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旨意。”
大家知道巫婆康珠又神灵附体了。巴安说:“咱不听神的又听谁的呢?”
进村的马队很快看见康珠落座在自家院门的简易法坛中央。她在那里缓缓地伸臂扭腰,披散开来的发辫遮住了她的整个脸面。她不时向天空的方向哈气。她柔软灵巧的脖项像是树枝上等待鸟雀降临的一条蛇。任登喇嘛比所有的马更快地跑向法坛。
任登喇嘛对着围满了法坛的人的脸和马的脸说:“以往都是我在香烟缭绕的火盆里投入祭祀品,然后重复着恳求神灵启示的诵经声里,巫婆康珠才会得到神灵神秘的信息。今天巫婆康珠自己捕捉到了神灵的召唤……不……不……今天神灵忽然从天而降,正在舔糌粑的巫婆康珠一下扔掉茶碗跑出去,我从她拉开的门里追赶她时,她已经在法坛上迎接神灵的到来……”任登喇嘛的讲解突然被巫婆飞速旋转起来的长发泼出的呼啸驱散。巫婆康珠的长发飞舞划圈时,身子也扭摆起来。其实人和马都听见了她的每处关节在身子里吱吱嘎嘎地响,好像那么多骨头在同时走动,又像是重新生长和组合。巫婆平时红润洁净的脸面开始转青变黑,弯弯的眉毛曲张伸缩,汗珠滚动的脸展开抽搐的纹路,哆嗦的嘴唇开放出风雨雷的响声,以及飞奔的马的嘶鸣的蹄声……惊慌的任登喇嘛差点乱了方寸,但他还是点燃了檀香,摆上神山喜爱的兵器箭矛鸣火枪火镰海螺镶银嵌珠的鹿角等饰品。在兵器和饰品的外面,散放了美酒牛奶净水青稞麦粒荞面各类干果,以及汉地的大米等供品。他盘腿落座时,打开了木板夹着的经文,他一边向火盆里投入祭祀品,一边狠狠斥责着自己刚才对神灵的怠慢,然后他舌尖上翻飞的言语变成了对神山的敬畏赞美和颂扬。神山的怒火渐渐消退,安静下来的康珠开始用舌尖舔湿嘴唇,她刚刚牛粪一样难看和冒热气的脸面,慢慢变得红艳照人。任登喇嘛觉得时机来临,便在巫婆康珠的手中,递上金刚铃,此时平常的康珠才算真正消失。转怒为喜的神灵在巫师的喉咙里启唇歌唱:
神灵聚集的西藏是我真正的故乡
巴鲁扎嘎大神山来到康巴地区一千又五百年
统领大小九座神山
护送长短九条江河
今天随着吉日我路过贝祖村
看见好男儿聚集一起赛马射箭弄枪舞刀
我心生喜悦勒住坐骑白牦牛
本想护送你们去阻击更江土匪
你们却沉浸在喝彩与笑声中
……
不知不觉从马背上站起来的头人巴安,一下跨到法坛上,任登喇嘛知道他被心中的焦急的推上法坛了。于是任登喇嘛伸长颈项,于巴安蹲下的身子面前作出聆听的姿势。通灵的任登喇嘛还可以担当凡人的代言人。沉默了一会儿的神山巴鲁扎嘎,再次开始歌唱:
珠珠土司的商队没能翻越等候的伏击
更江土匪的马队驮满了抢夺的银子珊瑚枪支以及茶盐绸缎
珠珠土司的援兵紧追不舍
情急中的更江土匪转向捷径贝祖村
贝祖村通向四面八方的路径齐声对你们诉说
它们洁净的身上没涉足过土匪
贝祖村领土上来往的风流飞鸟野物纷纷捎信
它们从未闻过的土匪的气息离贝祖村越来越近
头人巴安的注视移向天边。巫师康珠的嘴唇传来了牦牛飞奔的响声。任登喇嘛翻阅经书的嗓音高亢起来。巴鲁扎嘎神山在感激的经声中离去。巫师康珠披散长发的额头,失去了生命似的重重砸在面前放着供品的藏桌棱角上。沉闷的响声吸引了无数敬畏的目光。那些大盘小盘里的供品散满法坛。
佩刀背枪骑在马背上的汉子们听见巴安在说:“村里的护商队和小伙子们,更江土匪今天送死来了。”马队涌出巫婆康珠的院门。铃声和马蹄奏乐着贝祖村古老的土路。已经离开自己多时的康珠,又回到自己的躯体内。她缓缓抬起伏在藏桌上的头脸,像睡梦中醒来那样凝望着马队消失的方向。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任登喇嘛忙碌的身影中开始梳理自己如瀑的长发。
一股暖流缠绕着拥金异样的心跳,故乡的草原依然,跟她思念编织的画卷一样美丽宽广。她的记忆像鲜活的泉水那样在岁月的时光中奔流:睡梦中惊醒的少女,她的挣扎和尖叫被一条牛皮口袋吞没。比黑夜更黑的牛皮口袋感觉到绳索的捆绑,也听见了拴在一起的父母发出的悲嚎。牛皮口袋被人扛着搭上马鞍。后来牛皮口袋把她弄累了,也让她的嘴里没有一点唾液。她不得不安静下来。急促赶路的土匪的马队,速度明显缓慢下来,一条小河的涛声涌进牛皮口袋。她的呼吸不是特别困难,纤细的阳光从多处钻进牛皮口袋,她才知道牛皮口袋布满了小孔。后来她发觉这种牛皮口袋,驮来了更多的少女。其中跟她相差几天的被大匪首看中的美人麦朵,后来跟她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拥金的脸埋得很低。二十余年过去了,因为儿子美朗多青。重返故乡的她,特别害怕谁认出了她,也特别担心自己认出了谁。作了匪首夫人那么多年的她,已经无法辩解地成为更江地区的人了。不管走到哪位土司的领土,仇恨的火焰不会对她说你曾经是无辜的。今天往后,要是她遇见依然活在人世的父母,她会像碰到陌生人一样走过。相互见面跟没见面没什么区别。时光里,能让思念泛起疼痛的只有遥远的父母。但回到他俩身边时,她不得不回避父母。美朗多青哆嗦起来的嘴唇,拔掉了拥金奔涌的思绪。拥金的耳朵一下贴在他胸口,美朗多青微弱的心跳更加微弱了。儿子的生命随时可能像露珠一样坠落。美朗多青丢弃了吸吮的空心草。他的血再也不能回到体内逮住垂危的生命。一声尖叫拴住了众人疲乏的脚步。拥金滴血的手指在美朗多青哆嗦的嘴唇上滴血。刚才的尖叫不是因为美朗多青停止了呼吸,而是拥金咬破自己手指时疼痛让她发出了尖叫。众人的脚步加快了。拥金流血如注的手指,给他们疲乏的双脚注入了新的力量。
云登喇嘛在一边看着细棍搅动尿液。土碗在细棍下摇晃。土碗泛出难闻的泡沫。两个小扎巴也出神地盯着土碗。疑难的病症,需要看病人的尿液。在云登喇嘛的讲解中不住点头的两个小扎巴,听见了一个女人急切寻找云登喇嘛的嗓音。从草地上起身的云登喇嘛,看见住着病人的房子外,站着一群低头等他到来的人。两个小扎巴在云登喇嘛的袈裟旁冒出来,他俩扶着云登喇嘛的样子,有点像云登喇嘛牵着他俩走来。那个张望他们的女人,极快地把头埋在胸口说:“儿子,能把你从死神那儿夺回来的云登喇嘛来了。”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的女人,让云登喇嘛一下看见了谁是自己的病人。
一个彪形大汉把一直挂在肩上的鹿皮口袋拎在手里走来。他停下来时口袋重重地落在云登喇嘛身边,他在口袋里面碰撞的银子的声音里说:“本来这是救三条人命的费用,但是这个有幸见到你的人的银子也是这么多。”
云登喇嘛向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口袋连连摆手。漫长的行医生涯里他没遇见过这样求医的人。不过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医术能创造奇迹。身负重伤的病人的气色和脉搏,告诉他这个病人脑壳以下都在泥土里了。或者说秃鹫朝他飞来的时候快到了。那个女人似乎捕捉到了云登喇嘛咽进肚子的叹息。那个女人跪倒在云登喇嘛面前。但她翘在身后的手依然在淋湿美朗多青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嘴唇。围着的人群忽然涌动起来。贡玛土司在往两边散开的人群中走来,贡玛土司在弓腰问候的人群中走来。云登喇嘛隔着拜伏的女人和仰躺的病人,伸臂欢迎土司的光临。土司的脸上充满了欢快的笑意。许多人知道土司很少有这样舒畅和开心的时候。谁也不清楚土司到这儿来干什么。
土司对正欲说什么的云登喇嘛说:“这位喝了自己血又咽着他母亲血的汉子,你要让他活在人间。”土司拍拍手掌,两个佣人扛着沉重的木箱走进人群,吱吱嘎嘎作响的箱子,它落地时才告诉别人它也跟那只鹿皮口袋一样装满了银子。云登喇嘛倒退几步,好像那口箱子会咬他似的。
土司对着人群说:“云登喇嘛不知治好了多少没钱财求医的人,这年头到这儿看病求医的帐篷越来越多,给这些帐篷修座房子的时候到了。”云登喇嘛看见人群弓腰合掌地不住答谢土司。他知道自己答谢土司的最好方式,就是要救活刚到的病人。今天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围观的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匍匐在地的拥金和垂着脑袋等候的男人,他(她)们升起的脸,一起转向贡玛土司。贡玛土司含笑点头,好像他(她)们是他远方的亲戚或旧友。只有云登喇嘛和他的两个小扎巴,没有闲暇的时间。先让美朗多青浑身是嘴巴一样的伤口,尝够了招待贵宾的酒。云登喇嘛的舌尖数到二十二时,美朗多青的身上再也找不出没有清洗和消毒的伤口。云登喇嘛的草药,让美朗多青的血和他母亲给他的血不再流出体外。云登喇嘛从壁柜里取出的木盒子里掂起一团黄绸,一粒黑色的丸子从黄绸里呈现出来。云登喇嘛让拥金的手指离开儿子的嘴唇,他要给病人喂不会轻易拿出来的药。但两匹马或者三头牛才能换来的药丸子,并没有唤醒美朗多青的神志。给美朗多青把脉的云登喇嘛,他脸上呈现的焦急快要变成惊慌时,贡玛土司不由向前走去。云登喇嘛准备向出现在自己头顶的土司摇头时,土司的脸向他俯冲下来:“你真的留不住我寻觅已久的战神一样的人吗?!”
云登喇嘛没来得及摇晃的头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对土司说:“有一颗祖传的一万味珍珠药丸,一万种药草和金银珠宝制成了它,最难得的是它里面含有雪山狮子的乳汁。也许能带走向地狱的人重新返回人间。”
话语冲破了土司的双唇:“这个人对我就像你的药丸子一样难得。”
云登喇嘛深情地凝视着土司说:“要是哪天高贵的你患上了非去天堂不可的病,我真的没办法留住你。”
众人看见土司佩戴珍奇头饰下的脸膛转向很远的天边,他在远方寻找回答云登喇嘛的话。咬着嘴唇的土司拿定了主意。
急剧的马蹄和铃声,响彻峡谷。头人巴安和汉子们松了一口气。他们的仰望里好几只鹰挨着岩壁飞翔。扎久鲁山峰守护着起伏的云海。跳下马背的他们向高处攀登时,猴群尖厉的叫声掀起树枝的波浪。他们就在飘忽着鹰的投影的岩石中埋伏下来。那么多枪支忽然涌进猴群的乐园,猴群只好逃到涛声也追不上的深山中。
一颗粗壮的杉树从空中呼啸而下。受惊的更江土匪一下朝砍倒的杉树对准了枪口。这时他们发觉头上的岩石里,很多枪支像蛇一样游出来。杉树在谷底腾起冲天的尘埃和响声后安静下来,它折断和没有折断的枝干,招展着贝祖村的机智和果敢。也在提示他们路切断了。一个嗓门很粗的人向岩石中的枪口喊话:“我们的头领说要用得来的一小半财宝买你们的路。”岩石里也站起来一个高嗓门的人:“善良本分的人不用财物也可以在我们的路上走,行凶作恶的人即使能变成天上的鸟,也逃不过我们的刀枪。”喊话的土匪吼道:“我们愿意拿出一半的财宝。”
群匪头上飘荡着浑厚的嗓音:“你们还不知道逃跑的话,这条山谷肯定要飞几个月的秃鹫。”
两个匪首头挨头地说了一会儿话后就跳下马背,其他人纷纷翻身下马。两位匪首大步穿出围拢的匪群。咬牙捏枪的更江土匪一声不吭地逃走了。丢弃的财富,已经把祸根埋在贝祖村的领地上。只有沿着马队印迹急速追来的珠珠土司的大队人马,在杉树的屏障面前,获得了失去的全部财宝。珠珠土司的追兵,朝传来马铃声的贝祖村的好汉们埋首合掌,他们中的不少人像遇见天神相助一样流下满眶的热泪。
五
夜晚在麦托家的迎客声中降临。当他们一家和帮忙的亲戚,用香火送走三位活佛和二十一位扎巴时,夕阳点燃了贝祖村的天空。相连的云层烧红了没有风的黄昏,给层层环绕村庄的青稞地和错落的建筑群,镀上了火的亮光血的色彩。村道上归来的牲畜与夹杂在它们中的牧童,背水的女人和背着粮食口袋走向磨房的汉子,以及想在夜里寻找快乐的青年男女,不时停下脚步张望。他们不安的眼神和慌乱的模样,似乎看见燃烧的火光真的掉落下来。黑夜扑灭了失火的天空。麦托家的窗户爆出阵阵喧闹声。
好几条被花草遮掩的土路上,走来燃烧的松光。松光照耀的麦托家的宅楼变成了歌舞的海洋,今夜麦托家让人们过节一样快乐。受麦托家的虔诚邀请,切岭寺的活佛扎巴念完了《十二万颂》。这天麦托家邀请众人分享幸福和快乐。对面夏拉塘的远亲也渡江而来,赶来助兴的他们抱来三坛青稞美酒,身后还跟着一群腰束得像蜻蜓一样的少女。意外与吃惊中招呼客人的麦托家人,被兴奋的小伙子挤得东倒西歪。很快客人们被涌动的献殷勤的人卷进堂屋。去江边渡口守夜的那些男人,不由自主地拐上另一条土路,麦托家倾涌着欢歌笑语的窗户,早把他们的心和魂都勾走了。他们在美妙的歌喉中奔上楼梯时,一群陌生又好看的少女开放出一朵花的形体,花蕊中开始起舞得更加好看的少女,她的长袍长袖跟彩蝶一样翻飞旋转时,那些少女手中细长的鼓,一齐发出清脆响亮的乐章,接着她们脚踝上的铃铛也汇入欢快的鼓点……
半夜时分,从快乐与醉意中清醒过来的守夜人,你推我搡地走出宅楼。刚到村口的他们就被一声枪响拦截。前面的那个人就像喝醉了一样倒下去。他倒下去时手指向下面的缓坡说了声“土匪来了”。斜坡上黑压压的人影很快席卷上来。没浪费一颗子弹就突破了渡口的土匪,变得十分张狂和凶猛,转身跑向村庄想去报信的两个人,他俩的喊叫相继被枪声夺走。年满十五岁的犹郎索波,情急中把鸣火枪当成石头甩下去,匪群里立即传来哈哈笑声。一个土匪摇晃着落到怀里的枪杆说:“让枪跑来投降的人是谁?”剩下的老者在原地的残墙上刚架好鸣火枪,就被赶来的土匪擒住。土匪来了的喊声和清脆的枪响,使沉睡中的村庄在汹涌的狗吠中醒来。
歌舞缭绕的麦托家的宅楼,在划破夜空的枪声和逃亡的哭喊中醒悟过来,那时村庄的一边腾起冲天的火舌。几乎从麦托家楼梯上跌落下来的人群,像遭到豹子袭击的羊群一样涌出院门。村庄背后逶迤而去的松林,看见无数逃命的火把向自己投奔而来。
山林里布满火把,一声粗壮的嗓音奔过小孩的啼哭,奔过老人的呻吟,奔过女人忍着泪水的咒骂,奔过男人咬住牙关的仇视。“头人巴安在哪儿?邓珠降泽在哪儿,扎西在哪儿?”他的嗓音越过拥有了那么多光亮的松林,他的嗓音在燃烧和没有燃烧的村庄上空回荡。甚至远处的群山也在回应着他的嗓音。人群在虎啸一般的嗓音里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人群听出朗吉杰布在吼叫。他的吼叫滚雷一样让人抬头观望。他寻找的人没有回音。他寻找的人手里才有洋人造的好枪。
贝祖村的男人向吼叫奔去。村庄里更多的房屋腾起鲜红的火光。更江土匪把那些着火了的房屋里的好东西堆成好几座小山。点燃房屋的火把在村子中央奔跑。比那些火把更快地钻进房子里的人,伸开的手臂发觉了挂在灶膛后面牛毛绳上的铜瓢,脚步在牛毛绳一头停下时,臂弯满是长短不一的铜瓢了。壁柜里的许多东西也在碰撞声中离开了壁柜。那些没来得及带上山的獭皮豹皮镶边的长袍、绿松石九眼珠珊瑚等串连的项链,以及女人的头饰腰链和男人嵌着珠宝的腰刀护身盒等,被敞开口子的皮口袋吞掉卷走。许多家户里没有填饱土匪皮口袋的贵重物品。于是拎着空口袋跑下楼梯的土匪,对着羊圈拔出锋利的腰刀,受惊的羊群几乎挤破了打开的柵门。土匪的腰刀显得十分忙乱。那些腰刀不是要砍死逃亡的羊群。那些腰刀特别喜爱毛发卷曲柔软的绵羊。腰刀在羊子的颈项处划出一道弥线。几乎同时捏紧了割口皮子的手指开始发力用劲,疼痛交加的羊子高高跃起。绵羊和人的力量使羊皮从羊子的颈项处剥离下来。绵羊的失声尖叫被越拉越长的腥红拖住。这时从火光里一闪而过的腰刀,让尖叫的羊子奔跳而去。滴着血的羊皮缩进怀里。更多被割裂又被割断的羊皮,被挥舞的手抛进敞口的皮口袋。羊圈外面,无路可逃的羊群,变成了会蹦跳会奔跃又会尖叫的重重叠叠的鲜肉。那些来点燃房屋的火把破门而入,熊熊燃烧的房屋有了更多的伙伴。一群又一群羊子在房屋的燃烧中,涌向荒野和树林。沿路的野草荆棘和树枝,闪耀着殷红的露珠。许多泪眼在林子里迎接它们。燃烧的村庄里,猪牛马骡子驴等的逃亡,也正在穿越挥舞的腰刀和清脆的枪声。
朗吉杰布的吼叫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几个人。他只好点燃了鸣火枪的火绳。村庄只剩下一隅没有腾起浓烟和火光的房屋。林子里爆发的一声轰鸣,使朗吉杰布什么也看不见了。鸣火枪喷出的浓烟把他团团包裹住了。那个挥舞着火蛇的纵火者,在无数双眼睛里倒下了。刚冲进院门的火把,忽然被他自己压在身下。他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火把已经点燃了十几座房宅,此时点燃了十几座房宅的火把把他自己点燃了。欢呼从林子中俯冲而下。朗吉杰布在无比兴奋地赶来照明的人群中,重新装上火药和锡弹。从枪身上抽出的铁条正要去塞弹药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扑到他身上,说:“扎西蹲在后面的残墙下。”火把忽然在他头顶散落下来,从村子里射来的子弹穿过火把时,顺便把握着火把的手腕弄碎了。朗吉杰布大声说:“快点把各人的身子藏好,你们要是不想当别人的靶子的话,快点把火把弄熄。”朗吉杰布和那个人在到处呼啸的子弹里向残墙跑去。这时林子里一片黑暗。扎西依然蹲在残墙下。朗吉杰布一下抓住他抱在怀里的枪。抖动的枪筒让朗吉杰布的手也抖动起来。朗吉杰布定睛端详时,才发觉扎西瑟瑟抖动的身子,让枪不住地敲打自己的怀抱。于是他的怀里发出金属的铿锵声。朗吉杰布的无名指戳向扎西的额面。扎西仰面朝天地倒下去。朗吉杰布从他怀里拔出名叫“德尔文”的步枪。
朗吉杰布随便踹了扎西一脚说:“平常你赞扬自己的胆量和枪法时,会说得好像全身长满了嘴舌。”
跟随朗吉杰布的那个人抱住朗吉杰布的身躯说:“你再不要砸他了,他的裤裆在流尿。”
清脆响亮的枪声发作了一会儿,林子里便爆出欢呼声。朗吉杰布匍匐在形如海螺的磐石上,又一个奔跑的火把从他的眼里消失。呼啸而去的子弹,让又一座宅楼摆脱了熊熊燃烧的厄运。好几只鸣火枪受到鼓舞和激励,它们的轰鸣也开始呼应喷着火蛇的步枪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吼叫声。低沉的牛角号嘶鸣在飘荡的枪声里。四散的土匪,拔腿奔向财宝堆积的地方。
“土匪头子亚松迪果,你的人马怎么说跑就跑了,土匪头子亚松迪果我的枪怎么找不到你,土匪头子亚松迪果,你要是喝过娘奶的话,你就喊声娘给你取的名字吧!”抱着拎着背着口袋的土匪在朗吉杰布的吼叫中,在燃烧的村庄里,分批撤向村庄外面的黑暗。朗吉杰布从自己的吼叫中站起来。没有找到目标地捏在他手心的那颗子弹,与他一起跳下高大的磐石。人群跟着他向火光闪耀的村庄奔去,这时忽然刮起的风也从别处赶来,那么多喷着火蛇的房屋,瞬间在他(她)们头顶连成火海。涌来涌去的火海,几乎吞没了昔日的村庄。翻卷的热浪和唿哨挡住了捶着胸膛赶来的人群。他们的身后,女人的悲鸣、老人的求救、神灵的呼声从林子中跌落下来。好几个用胳膊掩住头脸的人,从跑进去的路上退出来。他们在自己烧焦的头发气味中挣扎着。朗吉杰布瞪着双眼,立在他们刚刚退出来的路中央。
他在自己头顶和腮边缭绕着的青烟中说:“谁再跑进去的话,我就把他甩到火里去,让他早点去死。”朗吉杰布脸上开放着大朵小朵的肉泡。大火几乎烧熟了他铜盆一样的脸盘。大火还使他浓密的胡须卷曲在腮边。朗吉杰布撞开呆怔的人群,向村庄一端奔去。人群跟着他。人群的头顶掠过“我们不能让大火烧着土匪没有点燃的房子”的嗓音。朗吉杰布的嗓音引领着众人的脚步。
黎明在天边现身。一座座燃得差不多的宅楼发出此起彼伏的坍塌声。太多的烟雾和灰尘,使到来的黎明无法照亮贝祖村的清晨。朝阳的金光最先走进林立的残墙。殷红的残墙,以千奇百怪的姿态注视着主人的到来。朗吉杰布选派的几个年轻小伙回来了。他们身后跟着垂着头脸的头人巴安,以及背着步枪瑟瑟发抖的邓珠降泽。
朗吉杰布一下从围坐着的人群中站起来说:“我们的好枪从深山中回来了,追土匪的好汉跟着我上路!”头人巴安快步走到朗吉杰布那儿,他把怀里拔出的“鲁格式”手枪,噼的一声拍到朗吉杰布手里说:“在追更江土匪之前,我要贝祖村所有的好汉,割下我头上的肉砍掉我手上的拇指挖走我腿上的脚筋。”
朗吉杰布举起的手枪朝土匪逃走的方向一挥,说:“这时候你们的事情没有逃走的土匪要紧。”
六
真正让阿绒嘎着急的是他怀里的银子,以及鹿皮口袋中只剩下五双的绸子鞋垫。他捏着怀里的银子想,昂贵的账房,你每天吞我的银子,其实骏马江孜也天天在吉如草原咀嚼我的银子,只是那儿长出了德吉姑娘对我的好感与信任。
德吉姑娘的白马在草海中劈开绿浪飘逸而来。德吉姑娘从马背上跳下来。白马在她优美的身姿中跑向骏马江孜。阿绒嘎觉得一弧彩虹掠过自己的眼角。被浓密的花草接住的德吉姑娘,没有发觉阿绒嘎的身影。她轻盈而富有弹性的步履,很快找到了掩隐在花草中的细径,她明亮幽深的眸子捉到了青石上没有昔日的阿绒嘎。她猜测着风趣机智的商人,又以新的方式在等待她的到来。她的胸脯挺得更加骄傲。德吉在差不多齐腰深的花草中姗姗走来。没有一朵花比她更加娇美俏丽。阿绒嘎闭住了呼吸,密密的花草把他遮掩得只剩下自己的目光。今天他要让花草把自己淹没。还要让花草把德吉推倒在自己面前或者身旁。越来越近的德吉眼里只有远处的雪山和蓝天。高傲的她一点都觉察不到深深的花草里,两束弯腰的草已经挽成了一个疙瘩。被花草掩隐地凝结着阿绒嘎聪慧的“小桥”,听见了德吉的足音。德吉在自己的失声尖叫里舞动手臂,但她抓住身边的花草时,花草却无比柔软地垂落下来。沉入摇晃的花草中的德吉,被阿绒嘎的手臂迎接和拥抱。阿绒嘎趁势翻了几下腰身,他俩就滚进了更深更密集的花草中。
惊起的蝴蝶在那片花草中织出一条彩虹。风只为那片花草吹拂,蝴蝶只为那片花草旋转。德吉的小拳头捶打阿绒嘎的膀子和脊背。渐渐的她的拳头散开了,她的手一下比一下轻地拍打阿绒嘎。后来,她抱住阿绒嘎。
花草摇曳着阿绒嘎呓语一样的述说:“我得到了梦里的你,我得到了没有人得到的你,我得到了真正的你。”德吉潮红的脸蛋变得像初春的桃花一样了。她长长的睫毛开放着露珠般的汗粒。阿绒嘎用嘴唇擦她的睫毛时,德吉的话袅腾上来,“你没有得到我,你就是没有得到我。”阿绒嘎让自己的话冲破舌尖上弥漫的淡淡的蜂蜜气味,“我要再次得到你,我要不停地得到你,我要让我所有的日子得到你。”德吉闭上了明丽的双眸说:“你得吧,你得吧,反正你得不到我。”扭摆的花草传送着呢喃一样的言语:“这回你该说我得到你了吧?”“我有点不放心你是真正的你,我有点担忧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你依然没有得到我。”德吉闭着眼睛说。
阿绒嘎的心头荡漾出酸楚与苦涩。他努力着不让自己在飞翔般的世界里突然折翅坠落。
七
云登喇嘛叨念经文的低沉嗓音,从厚厚的密室墙壁里渗透出来。这之前两个小扎巴把失去神智的美朗多青抬进密室。再之后隐约传来铁器的铿锵声。大家猜测着铁器在寻找墙壁里的神奇药丸,或者在排除暗道上面的泥土。两个小扎巴出来后对众人的询问一点都不感兴趣。众人没有在他俩身上打捞到眼睛之外的信息。大家都把脸转向密室朱红色的门。那门像是人间地狱和天堂的界线,吸引着众人的等待、好奇、不安和焦虑。站着的贡玛土司坐在铺好的羊毛毯子上。坐着的贡玛土司弓身而起,他来回踱着步子。
夕阳的光芒抚摸着墙壁和门里流淌出来的经文。闪烁奇异光环的没有窗户的密室披上了空中飘落的彩霞。在长久的凝视中有些失神的拥金,觉得它穿上了喇嘛的袈裟了,又觉得它也会颂念喇嘛的经文。许久,朱红色的门发出轻微的响动。一点一点开启的门里呈现出云登喇嘛苍白的脸和热气蒸腾的光头。云登喇嘛想跟拥抱他的土司拥抱时,却倒在土司怀里,他的话也倒在土司怀里,“他终于从死神那儿返回来了。”拥金双手合十,朝门口相拥的土司和喇嘛跪拜下去。
急骤的马蹄撕裂了正在降落的夜幕。土司的弟弟阿朗翻身下马,他身后拥挤的马队一下把云登喇嘛的地盘包围了。土司和喇嘛依然续着先前的话题。他俩的话音能走拢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打呼噜的人。拥金依然朝着密室的门口匍匐着。她似乎也在自己的跪拜中睡熟了。空中卷来了阿朗得意的嗓音:“更江土匪,你们算完蛋了。你们终于栽到我手里了!”马队在占据了要道和制高点后,点起了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的火把。贡玛土司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的笑声里站住的弟弟阿朗,腰里插着长刀和手枪。手里端着步枪,胳膊窝里吊了一长串弹夹。
阿朗在土司的笑声里颤颤地说:“土司啊,你和云登喇嘛赶快到密室里去吧。”
土司在自己欢畅的笑声里拍着膝头说:“开心的日子今天才来到我心里。你不要来搅乱我和云登喇嘛的好时光。”阿朗弓着的腰立即匍匐在地,他在蒙住了自己头脸的青草里说:“土司啊,更江土匪抬着马上要当匪首的美朗多青,来这里求医了。我要割下他们的脑袋,挂在人人过往的岔路口。”土司的脸变得没有一点笑意。阿朗以为土司在自己的述说中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升起头脸时,身子也蹦出了地面。但他却听到土司的喝令:“你的长枪短枪只能去山中狩猎,你的护卫队也只能陪着你去山里杀生。”阿朗昂扬的头垂落下去。过去土司广大的领地上,财富经常被土匪掠夺抢劫。有时土司长久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土匪刚刚从他的胸口经过。报仇立功出头风光的时机终于召唤他了,土司却没有商量余地地阻止他的行动。今天土司的胆魄和智谋怎么不像自己心中的土司呢?
月亮从交错的雪峰中飘逸而来,绕着病房和密室的火把燃完熄灭了。土司这才招手让阿朗过来,阿朗瞥一眼倒在病房门口呼呼大睡的陌生面孔。这些面孔,就是他恨不得早点割下的头颅。
八
走出贝祖村不久,晨曦最先刺破了东方的天幕。稀疏的星光也在凋落中照明着更江土匪的凯旋与回归。一位老人与队伍拉得越来越远了。他的背上没有别人那样鼓鼓囊囊的收获。分配给他的任务是押送一老一少的活生生的人。这两位去守渡口路上被捕的人,虽然反剪双手,但他俩没有束缚的双脚在他挥出枪托时,才踉跄着挪出一步。这样下去,他的枪托会使他俩的骨头在皮肉里慢慢破碎。他有点焦急,他更加用力地挥舞枪托,他的双臂变得酸楚和麻木。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几次在他的击打中扑倒在地,他只好弯腰把他提起来。他发觉那少年咬着滴血的嘴唇,他有点惊奇少年的泪光怎么还没打湿装满仇恨的双眼。他的鼻孔像骚公牛发怒一样喘气。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眼泪呢。他暗暗佩服少年的倔强与刚烈。前面队伍里最后面的几个人喊话了:“老头,看来你把自己累死也带不走他俩了。”老者望见那边的几个人端枪朝这儿瞄准。老者忽然抽出寒光闪烁的腰刀。他高举腰刀跳到少年前面。他的背后立即涌出不满的嗓音:“老头,我们在两个肉靶子身上试试枪法,你咋不躲开呢?”老头的腰刀落下时,他扭着的头脸不住喊叫:“不要浪费子弹了,我就想把他俩砍成几截。”老者的腰刀在阳光里起落翻飞。少年犹郎索波在扩散的阵痛里听见老者说:“你还不知道倒下装死呀!”他睁开双眼时,才看清老者原来在用刀背砍他的身子。他在自己感激的注视中倒在老者脚下。他瞥见自己的同伴真的正在挣扎不止。老者弓腰来回在他俩身上擦拭钢刀上的血迹。钢刀上其实没有血迹,没有谁看出破绽。
朗吉杰布率领的人马急速赶来时,惊喜使犹郎索波蹦跳起来。大家惊叹他还活着时,朗吉杰布手起刀落,牛皮绳软软地掉落到犹郎索波胯下。朗吉杰布又一挥手,老人的双手也从牛皮绳里解脱出来。朗吉杰布双腿一夹,火焰一样颜色的骏马狂奔而去。这样奔驰的马过去了十几匹后,才是脑袋像烧茶的锅一样冒着热气的跑步者。怪异的气味一直陪伴着蜿蜒的山路。不肯消散的气味来自鸣火枪燃烧的火绳。朗吉杰布飘扬着一缕红绸的手枪,在路面交错的青枝绿叶间似彩蝶翻飞,如霞光流溢。
空中涌来朗吉杰布激动人心的嗓音:“弟兄们,我看见了马粪一样的更江土匪了。”更江土匪不会听不见喊杀声震天的贝祖村的反扑。但他们依然保持着先前的步调和速度。没有张望,没有慌乱,好像后面的追兵是送他们的人群。仇恨爆发出的嗓音激荡着整个山谷。嗓音的洪流里有股特别的声浪,更江土匪知道那个汉子的枪法特别厉害。山路被小河上的木桥接走了。土匪们越过木桥后,贝祖村的汉子们看见木桥一端正在升高。升高的木桥行走起来。土匪像木桥的腿脚一样让木桥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他们齐声歌唱着悠扬的劳动号子。木桥忽然飞落而下,栽进河水的木桥在自己发出的响声里腾起冲天水花。水花在阳光里幻化出朵朵彩虹。水花穿上了奇丽的服饰。那么多报仇心切的眼睛无法打捞河水里尽情沐浴的木桥。那么多赶来的脚步和蹄声无法拦住随着浪涛起伏扭摆的木桥。众人的视线如网撒向渐行渐远的木桥时,犹郎索波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忽然消失在一棵横躺的朽木那儿。那棵路旁的朽木接纳了掉队的老者。贝祖村的追兵迅速扩散开来。老者缩回头脸,他在草叶中闭上了双眼。有脚步声奔向朽木。也许需要藏身更需要还击的人看上了朽木,老者感到杀他的人来了,他握紧腰间的刀柄,他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得赶紧找个一同去投生的伙伴。他瞪大的眼睛里起落着一双小藏靴。不失童音的低语轻轻传来:“老者,我是你让我装死的犹郎索波。”更江土匪头枕装满喜悦的牛皮口袋,他们在贝祖村的财宝上美美地睡觉。忽然卷来的吼叫在他们头上回旋飘荡:“今天我是所有追赶你们的好汉的头领朗吉杰布,十八岁当了土匪头子的亚松迪果,经常踩着人头走路的恶人亚松迪果,你要是喝过娘奶的话,我俩今天把人头当靶子赌一回。”暖洋洋的日头周围没有一缕陪伴的云彩,正是困乏的人很容易进入梦乡的时候。但是他们捂着双耳也无法入睡。那嗓音像是一头巨兽在天地间咆哮:“魔鬼也不敢随便见你的土匪头子亚松迪果,你要是长有双耳的话,你敢跟我赌脖子上的脑袋吗?!”
搂着情人想睡到日头落山的亚松迪果,觉得自己再不起身抬头,便是一只在猛兽面前摇着尾巴躲藏的狐狸。亚松迪果一边揉着不住合上的眼皮,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嘴唇外面捂成一个圆筒。亚松迪果向着天空张嘴吸气。他的叫声从手指握成的圆筒里倾涌而出:“贝祖村的所有耳朵你们听着,上个月初三,我在茶马古道上得手的无数财富的一半借你们村庄的一条路,结果我只能空手逃命。夜里我盖着贝祖村给我披上的耻辱无法入睡,白天我在别人的嘲笑里只能坠着头脸看自己的脚尖走路。我不信贝祖村的英雄好汉跟牛马一样多。你们不要钱财种下的祸根变成了昨晚壮观的夜景,你们用燃烧的村庄买下了你们的灾难。像人像魔像兽的头领朗吉杰布,我可以跟你赌人头,但我要先开三枪。”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山谷的寂静。蝉的聒噪和河水奔流的响声奏乐着两岸的聆听。没有远去的睡意又开始驱赶众人兴奋的等待。就在人们以为不会发生非凡的举动时,整个山谷发出隆隆的回音,那震荡山谷的话语使无数头脸离开地面,他们的东张西望捕捉到磐石后面升起雷声一样的嗓音:“土匪头子亚松迪果,我的蔑视和冷笑在这里迎接你的枪声。”亚松迪果揉揉爬满睡意的眼皮,爆发的嗓音浇灭了他刚刚萌生的睡眠。亚松迪果心中一怔,缠着红缨簇的浓密发辫下的脸膛,让他倒吸一口气,他没见过人的脸膛跟狮子的脸一样大的人。他的耳朵和眼睛让心灵发出一声感慨:这个人不是神就是鬼。腰眼那儿忽然注入的疼痛,使亚松迪果一下丢弃了凝视。哦,是情人央美尖锐的指尖咬住了他的腰眼,央美好看的眼睑弥漫着凉意,“都在等着你开枪哩!”亚松迪果没有拍掉腰眼上的疼痛,他朝情人含笑点头,也朝周围的关注、困惑与不满点头。亚松迪果不失利索地拉动手枪扳机。几乎所有人咬住了呼吸。时间进入了心跳。时间在心跳中流逝。亚松迪果的手枪像大家的嘴唇一样沉默着。亚松迪果瞄准的那只眼睛里,贝祖村头领朗吉杰布的笑意没有干涸的意思。那笑仿佛在说他的枪膛里装满了沙子。那笑使他也觉得自己的枪膛中不会飞出子弹。他要等眼睛里笑意慢慢消失。他相信朗吉杰布的笑有掉落干净的时候。相信朗吉杰布的内心没有笑意。一股酸痛使他的手枪微微发颤。亚松迪果咽下没有突破双唇的自语,“你要是再不开枪的话,酸痛会使你的手臂麻木起来。”
清脆的枪声惊走了树枝上嬉戏的鸟儿。不知辛劳的蝉丢失了聒噪。呼啸的子弹引领无数瞪大的眼睛而去。磐石上腾起一朵石屑,散开的石屑没能带走朗吉杰布脸上的笑意。枪声再次响起,子弹擦过朗吉杰布的耳翼。朗吉杰布的笑意差点断流,飘散的一缕青烟使亚松迪果没能及时捕捉朗吉杰布差点断流的笑意,他竟然觉得那粒子弹骗了他。结果再次调整的瞄准让他的子弹击落了朗吉杰布头上几片青杠树的叶子。
情人央美无限失望地盯着亚松迪果说:“没想到你的枪法臭得只能跟屎尿做伴。”亚松迪果不服气地说:“我的眼皮上像是歇了一块石头,只有一夜没睡的人才知道这块石头有多么沉重,另外我自己也把自己的手臂弄得不听话了。”情人央美想说点什么时,亚松迪果的头脸瞬间转向对面。他要像发觉仇人一样的眼神去面对朗吉杰布的瞄准。郎吉杰布像遇见朋友一样的等待他的枪击,他不会选择朗吉杰布的做法。朗吉杰布飘扬红绸手枪的枪口真正对准他时,他在使劲察看即将飞来的要命的子弹。子弹的唿哨声涌过他的头顶。朗吉杰布从挥掉的青烟里看见一块土坷垃随坡滚落。以前他生茧的大手从没握过手枪。但他听说初次玩手枪的人子弹往往不听使唤的偏低。于是他瞄高了。他知道第二枪该怎么做了。亚松迪果有点歪斜的头脸出现在他准心里。几乎在枪响的同时,亚松迪果的头脸闪现了一下就不见了。他站着的地方,一团蚊虫一样的东西在徐徐飘散,它们落在亚松迪果身上,也落在情人央美身上。央美驱赶晦气一样抖掉身上的发屑。亚松迪果摸着被子弹灼伤了的头皮,流血的头皮可以容纳他的食指。要是没有敏锐的眼耳和灵巧的脖项,他的脑袋不仅要滴血,还要滴脑髓。朗吉杰布等着没有死去的亚松迪果重新站起来。空中漂浮的发屑告诉他亚松迪果还活着。头人巴安在石头上跳起了舞蹈,他的乐曲是他即兴编创的山歌:“土匪头子亚松迪果,歌声送走你灵魂日子到了,舞蹈埋葬你尸首的时候来了,炼狱等着你的亚松迪果,胆怯成为更江土匪的标记,隐藏的耻辱留给无能的后代。”头人巴安忘我地舞蹈,头人巴安动情地歌唱。响亮的枪声夺走了众人的喝彩。沉浸在美好时光中的头人巴安,他的歌舞被枪声击倒了。中断歌舞的他倒在身旁几个人的怀里。开枪的央美站起来尖叫:“我的脸上没有更江土匪胆怯的标记,我的脸上只有亚松迪果的耻辱。朗吉杰布我的脑袋在这里迎接你的第三颗子弹,但我先要让这个唱错了歌的人消失。”
没有枪声,央美却仰面倒下。央美被一双鲜血淋湿的手压倒在地。央美的反抗使自己浑身糊满了鲜血。央美的反抗不是那双手的对手。那双手让她只剩下喘气,“你狗头上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你的狗爪子不配碰我!”亚松迪果愤怒地吼道:“谁叫你放的冷枪,你坏了我的计谋,更坏了更江土匪的名声。”央美被亚松迪果的咆哮浇得清醒起来说:“那个人又唱又跳的,我受不了他的狂妄和侮辱。”亚松迪果依然吼叫:“我的思索告诉我白白送死只能助长贝祖村的威风和杀气,我要等到朗吉杰布等得不耐烦了,我才会在他起落不平的情绪中站起来。那时他会变得跟瞎子打枪一样。”这时央美觉得亚松迪果比她更正确,亚松迪果的吼叫不仅要她明白,也要让周围的手下和对面的追兵听清楚——他迟迟不站起来是心中有计谋。央美深情地望着亚松迪果笑了。
头人巴安吐出一口又一口血水,他在众人怀抱里注视每个面孔。许久他的眼角滑下止不住的泪珠,一会儿血水袅腾着他的求助:“哪位好汉让我快点闭上眼睛吧,让真正的死带走我慢慢死去的痛苦吧!”朗吉杰布大步走进他的求助里,朗吉杰布不看头人求助的脸,只看着自己的手枪说:“正好有一颗子弹,你把死前的痛苦带到阴间去吧!你的手枪会了却你的心愿。”朗吉杰布的话音没有在空气中变冷,枪声把头人巴安诧异的表情定格在他脸上。头人巴安没有闭上眼睛,死去的他眼睛睁得比活着的眼睛大。他抬起的手重新回落到原来的地方。朗吉杰布的手微微发颤。他感到胸口有些异样。
九
麦子青稞开始从绿色转向金黄。涓涓奔流的河水一天比一天清澈。可以不在水中烤太阳的卵石有了更多的伙伴。安静下来的河床,只是把翻卷着细浪的小河领向天边。群峰交错的天边,停泊着欲向远方启程的云彩。朝阳唤醒牛哞羊咩的清晨,美朗多青竟然能弃下两个小扎巴的搀扶,他独自走向门外阳光普照的世界。比阳光更早地等候在门外的是母亲拥金。今天她眼里涌出的喜悦几乎变成泪水。她伸出的双手一步一步跟随着美朗多青。美朗多青发觉母亲的拇指戴上了伤疤。听说那些伤疤差点把母亲交给了阎王。一群羊子正漫向不远的草丘。羊群里升起的山歌让他的母亲不住喊叫。母亲在叫她傻瓜儿子的名字。母亲想把今天的喜讯告诉他。热辛在走动的羊群里没停下步子,他张合的嘴巴放飞的山歌,跟他母亲的喊叫一起充满了金色的清晨。拥金拔腿向草丘奔跑,她的嗓门撞不过儿子浑厚的山歌。她的招手也拉不住儿子跟随羊群的脚步。追上羊群的拥金拉住挥舞牧鞭歌唱的儿子。拥金的言语没能使她的儿子停止歌唱,也没能使她的儿子收回迈出的双脚。拥金只好跑到前面拦住儿子,她尖锐的嗓音从儿子的歌声中突围出来:“热辛啊,你哥哥要死的时候,你不来看他一眼,你哥哥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你也不来见他一面。”热辛朝着远方的歌声没有停歇的意思。热辛受阻的脚步不断寻找别的出路。拥金的眼泪像碰掉的露珠一样掉下来。她的双臂拦不住儿子忽左忽右的身子。拥金忙乱的双手终于变成了响亮的耳光。耳光没有打落热辛的歌唱。热辛在继续跟着羊群。“阿妈,让他跟着羊群走吧,他无法离开羊群。”美朗多青被阳光撂倒在地的身影,出现在母亲身旁。拥金蹲在地上呜咽起来:“我怎么生了个不如畜生的傻瓜呢?”美朗多青看着羊群里起起伏伏的热辛说:“阿妈,他的双眼之间怎么有疤痕?”美朗多青的一句疑惑把拥金从地上拉起来了。她止住哭声,“我们和死神在那条路上争夺你的时候,他赶着羊群尾随我们而来,他饿了,就四肢着地地跑到母牛肚下,和一头黑得发亮的牛犊争吃奶汁。后来他又跑到母马肚下,结果母马让他流出了比失去的奶液还多的鲜血。”美朗多青说:“那么多羊子里他不知道喝羊奶吗?可能找不到比他更笨的傻瓜。”母亲无限痛惜地望着云一样的羊群说:“我相信他饿死了也不会偷吃羊崽的奶汁。”美朗多青也不由向母亲望着的地方望去说:“他是一个特别爱羊的傻瓜。”母亲忽然抓住美朗多青说:“云登喇嘛在向我们招手。”云登喇嘛招手的意思是不要他俩走得更远。
母子俩在云登喇嘛面前停下来。含首点头的云登喇嘛本来想说点什么,拥金已经双手合十作出恭听的样子,这时他们的视线里,贡玛土司被一群如虎似豹的护卫簇拥着走来。贡玛土司的步子迈得很大,他闪烁光亮的头饰映衬着满脸的喜悦。贡玛土司远远地伸出长袖里的手。云登喇嘛伸开双臂迎接他的到来。拥金已经走到地势稍矮的地方,她合掌在胸低垂的眼睑旋转着点点泪花。感动使她的身子无风而动。云登喇嘛的额头碰了碰土司盛满笑意的脸膛。这是他俩特别高兴时的见面礼。漂浮朵朵白云的天空和雾霭里呈现出来的雪山,才能阻挡美朗多青的目光。土司发觉他望着的那片天空,不知隐藏着自己多少仇恨。那片天空下经常出没更江土匪。贡玛土司枯竭了一会儿的笑意重新回到脸上说:“我的英雄,铺好的地毯等着你。”
美朗多青坐到土司在自己身边留给他的位置上时,拥金感到心中的欣慰像花朵一样开放。藏桌几乎盛不下丰富的早餐:垒着牛、鹿子、獐子干肉的托盘,放着蜜糖、虫草、马鸡碎肉的酥油汤碗,堆得高高的散发麦面清香的面片,汉地的红糖和印度的小米,挤在奶酪、酸奶子和奶渣子的奶制品里……“我的英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双脚能重新回归大地,我的英雄啊,你的生命跟河对面的岩石一样坚固。”美朗多青盯着舞女,蹦跳的心灵在他的身子里惊呼——这么美的姑娘不会是仙女下凡吧?他想起花丛中升上来的满月,他还想起梦中的彩虹放飞蝴蝶编织的光环……土司说着话时,眼角偶尔窥探美朗多青。美朗多青对他的话似乎没有兴趣。丰盛的早餐也没有吸引美朗多青。美朗多青专注着被喝彩声缭绕的热巴舞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病房和帐篷中的病人,也坐到阳光下观看歌舞。白发老人被他们的亲人背着,像是小孩一样观看刚刚开始的演出。一股异样的感触,使美朗多青陷入沉思。那位不知名的舞女,她先擦亮了他的眼睛,又擦亮了他的心灵。后来遥远天空下的更江,来到他的沉思深处,等待他归来的面孔和心灵,发出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呼叫声。
十
快要没有银子的日子使阿绒嘎在睡梦中惊醒。接着几个夜晚他都在自己的鼾声中突然睁开双眼。这一次是德吉用力的搂抱让他离开了梦境。德吉灼热的嘴唇不住寻找他的耳窝,“毛垭头人快回来了,毛垭头人快回来了。”德吉的焦急和担忧超过了她对银子的渴望。德吉的焦急和担忧变成了一股暖流。此时正是他可以带走比银子珍贵的德吉的时候。阿绒嘎的嘴唇也找到了德吉的耳翼,说:“帐篷外面的月亮在呼唤着我俩上路哩!”德吉忧伤的语气隐含着疼痛和无奈,“我的心多么不想离别故乡,阿绒嘎是你让我走上了离开故乡的路。”阿绒嘎指着故乡的方向说:“你要是到了我的故乡亚起宗,你就会觉得毛垭草原其实不是最宽广美丽的地方。”德吉顺着他的手望去,她像是看见了阿绒嘎的家乡一样说:“你家的宅楼和牲畜我一点也看不见。”机智和风趣又来到阿绒嘎的舌尖,“阳光明媚的时候,我家的宅楼会打开一百扇窗户,你在任何一扇窗户下可以享受阳光的芬芳和温暖。”德吉美好的想象在阿绒嘎的描述里展翅飞翔,那么雄奇壮美的建筑,该是怎样的建筑呢?
德吉骑上阿绒嘎备好鞍垫的坐骑。
翻越雪山、走过木桥的山歌,在离开毛垭草原的第五个清晨,来到贝祖村的领地上。阳光好得让人又想唱歌。阿绒嘎就要在这样的阳光里穿过贝祖村。他的脚蹬不由拍起马肚,骏马江孜急骤悦耳的铃声,惊起一群觅食的鸟群。贝祖村延绵到山谷深处的青稞地,这个秋天忙着丰收的怎么只有呼朋唤友的鸟群呢?青稞和麦子已经走过了收割的日子,它们成片倒伏在地。以往每年的这个季节快到来时,到处的青稞和田地都会在声声鸟语中,迎来村庄的笑语和歌声。
阿绒嘎眼里的震惊扩散到体内时,德吉伸到他耳边的脸蛋发出猫叫一样的声音,“你的家乡怎么有一种烧毁的怪味呢?你的家乡把那么多粮食扔在这里,你的家乡多么的富有哦!”阿绒嘎扭头说:“贝祖村肯定发生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身后的德吉对地里跑来跑去的野猪说:“我怎么看不见你说的那座宅楼呢?!”迎面扑来的气味提醒了阿绒嘎,阿绒嘎勒住缰绳说:“哦嗬,土匪烧毁了贝祖村。”黄尘和黑烟几乎遮盖了忙碌的人群。他们要赶走没有房屋的日子。他们的眼睛像是被灰尘弄瞎了一样,阿绒嘎的到来没能使他们从灰尘中跑出来。他们把庄稼扔在村外不管,原来是烧毁的房子拴住了他们。阿绒嘎拨转马头,这时许多声音从灰尘中追赶他俩,阿绒嘎才知道骏马和他的德吉,跟彩虹一样照亮了劳作的人群。阿绒嘎对声声挽留说:“贝祖村的年青男人都不在这里,我也要离开这里了。”抱着他腰杆的德吉,她嗓音里的疑问在阿绒嘎面前飞来飞去,“你大宅楼的家在哪儿,哪儿是你的大宅楼家?”阿绒嘎喃喃地说:“广阔土地上很快会流传贝祖村男人的壮举。”
简陋贫穷的房屋里,迎接新娘的时候快到了。杀过人的阿爸修建的房屋,空洞得装得下任何人的眼泪和叹息。阿绒嘎又夹夹双腿,鸟语与晚霞中降落的夜幕没有脚步声。
十一
低沉的云变成牛毛的颜色,寒风的嗓音不知去向。美朗多青推开房门时,天上的雪花改变了大地的颜色。门口配好了鞍垫的高头骏马,转身向他发出亲热的响鼻,并把停歇着雪花和水珠的头脸,伸进他的怀里。他的心头涌起温泉一样的热流。他把骏马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他在骏马的响鼻里喃喃低语:“你跟我的心找你一样来到我身边。”雪夜里跟骏马一起来到他门口的人,告诉他弟兄们来接他来了。他不会选择出逃。他一直睡到听不见落雪的声音。过去的身手又回到了他身上。他跃身跨上高头骏马。飞奔的骏马扬起无数雪片。贡玛土司官楼里上上下下的猫眼,发出尖厉的嗓音,嗓音里一些枪筒伸出墙外。雪地上飘逸而来的骏马,冲进了打开的院门。美朗多青吃惊枪声还没发作时,宅楼里跌下急骤杂乱的脚步声,从门里纵跃而出的他们,个个犹如虎豹发觉了猎物一般。美朗多青知道他们是贡玛土司身边的侍卫。他们体内的怒火让腰刀正在出鞘,或者让手枪发出上膛的响声。贡玛土司身边传信的人步履轻盈地跳出门外,他嘴里的吼叫已经追上了前面的侍卫。侍卫们的脚步僵在偌大的院子里。经过院子上空的云捋走了他的吼叫,土司说谁动手就砍谁的头。美朗多青的骏马不再扬起前蹄,它像无数柱头下威猛而安静的石狮子那样立在侍卫面前。猫眼里伸缩的枪杆已经消失。只有美朗多青的眼睛没有去迎接步入门外的贡玛土司。他的话走向贡玛土司,“我要离开你的领地。”贡玛土司伸出双臂,像是要抱住前面的整个世界一样说:“你把生命当成一碗清水来跟我道别,我的挽留只好变成冰块放在肚子里了。”美朗多青的脸和他坐骑的脸转向门外,阳光里的微风送来了他的话音,“投生在更江土地上的我,不是死在杀人的命运中,就是死在被杀的仇恨里,今天你的仇恨和恩情为什么不向我开枪?”雪地反射的光亮涌进院门。贡玛土司没让袅腾在嘴里的话语突破双唇,他知道没有比智谋更好的话语。他睡在心底的担忧被一场雪唤醒了。他的预料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厚厚的雪地荡漾着孩童的嬉戏,牛羊寻觅野草的呼唤来往在蓝天深处。美朗多青差点倒吸一口气,山坡上林立的彩幡在喊叫他的名字。过了好一阵,排着好看队形的佛塔群牵引着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从山坡上俯冲下来时,他才知道母亲一直在彩幡和佛塔的世界里奔跑。人们静静地望着惊慌的拥金滑倒了,她略带哭音的喊叫却没有中断,谁都知道她的喊叫是从心跳里发出的声音。美朗多青第一回听见母亲用哭音在召唤他。美朗多青跳下马背。美朗多青狠命地向山坡跑去。有好几回,母亲消失在激起的雪雾中。母亲坚持不要美朗多青抱住她走路,尽管儿子高出她半身,但她牵着儿子步履蹒跚地向贡玛土司走去。转经颤得无比厉害,但它依然在母亲的另一只手里旋转起来。母亲来到土司的领地后,消除了她身上疼痛的云登喇嘛,又一天天消融了母亲心中的忧虑,母亲在他的言传中确信慈悲的佛不会因谁的罪孽而把谁挡在佛门外,一心向佛的人哪怕身上背着曾经深重的罪孽,天空一样宽广的佛心会宽容和福佑一切觉醒顿悟的人。母亲天天跟着朝佛的人,朝圣跪拜祷告使她焕发出心灵饱满充实的人才能拥有的红润气色和旺盛精力。
全副武装的阿朗后面跟随着几个手下,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但土司的专注一直陪着越来越近的母子俩。匆忙赶到的阿朗站到哥哥面前,结果被土司的一个手势撵到一边去了,想说话而没有说到话的阿朗回到侍卫那儿时,美朗多青忽然在拥金的怀里转身,阵阵马蹄声牵来了嗓音汇成的深切呼唤:“美朗多青我们的首领,我们的首领美朗多青……”一股热流在美朗多青体内涌动,美朗多青纵身跃上跟着他的骏马。美朗多青的眼睛捉住了山冈的林子中俯冲下来的马队,弟兄们在呼唤他的回归。昨夜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他们像马鸡一样在林子里过了一夜。
美朗多青拨转马头对双袖交叉在胸前的贡玛土司说:“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弟兄们需要我,今生我只有不再出现在这片领土上来报答我的恩人。”跟火焰的颜色差不多的骏马在雪地上站立了一会儿,然后奔向雪原深处的呼唤。从后面扑上来的阿朗在奔跑中完成了瞄准,清脆的枪声没有击落马背上的美朗多青,也没有击落雪原深处的呼唤。美朗多青奇怪贡玛土司怎么养了一个这么无能的枪手。“儿子啊,你回头看看阿妈自杀后你再走。”拥金尖厉的嗓音撕破了踏雪而去的马蹄声,也撕破了远处越来越激昂的呼唤。美朗多青一下在马背上跳起来,他落地时已经面向母亲了。那把德格出产的锋利的女式短刀,在美朗多青撕心裂肺的惨叫中,闪现金属的光亮扎向母亲的胸脯。美朗多青觉得塌下来的天砸在自己头上。他不知道自己摔下了马背还是跳下了马背。哦,母亲还立在自己模糊的双眸深处。惊喜使他的袖口揩掉不知从何而来的泪珠。哦,母亲没有倒下是因为贡玛土司的手比她的刀更快地伸向了她的胸脯,于是那把本来要扎在母亲胸口上的刀扎在了贡玛土司的胳膊上。贡玛土司的另一只手箍紧了弟弟的手腕,使阿朗的手臂和枪朝着天空的方向。美朗多青明白了一切。美朗多青大步大步弃下背后越来越消弱的呼唤。会心的笑意,已经驱散了土司脸上疼痛的神情,母亲的惊呆还没有从恐惧中醒悟过来。美朗多青大声地对着土司和母亲说:“我的心无法背着这么深的爱和这么重的恩离开这里!”
云登喇嘛把包着草药的绸布缠在土司的胳膊上。嘴唇一样的刀口不见了。土司的血又回到自己体内。土司炫耀似的活动着那只手说:“我的伤口穿上了新衣裳。”阿朗再次拔出怀里的手枪,他用渴望实现什么的口气说:“土司啊,燃烧的柴火倒进深水的时候到了。”土司剜他一眼,害怕和委屈使他朝着土司跪拜下去。他的头埋进深深的白雪,他的辩解从雪地里冒出来,“我的人马已经占领了山头,他们正在等着我发出号令。”土司拍拍手,两个侍卫一下把阿朗从雪地里拔出来。满脸雪花、嘴里也咬着雪花的阿朗异常悲痛地说:“今天更江土匪都是我们仇恨里的活靶子啊!”土司冷冷地打量着阿朗。不一会儿,土司不失威严地向所有人宣布:“阿朗现在起不是护卫队队长了,以前他没当好过这个职务,今天我苦苦寻觅的护卫队队长终于回到了我身边。”脸上淌落着雪水的阿朗,在土司掷地有声的话音中彻底清醒过来。他从两个侍卫中间扭头寻找美朗多青,这个从他手中夺走职位的土匪头领却显得比所有人平静,他没有向土司行礼致谢。他和紧挨着他的骏马站在一起。跪在土司靴子面前的拥金,对着满嘴满眼的雪花说:“土司啊,你不要让我离开这把走向来世的刀子吧!”土司的双臂伸向远方,远方群山放牧的云层镶上了阳光的金边。“我心中的痛飞到云里去了。”在土司十分舒畅的说话声里,拥金缓缓抬起头脸。
十二
与贝祖村日夜守护着一条江的夏拉塘,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丢失了两个人。几天后回来的船工变成了哑巴。哑巴船工躲在屋里不露面。他的家人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梦里能和很多死去的人说话。睁开双眼他就不说话了。可能是鬼怪什么的在他身上附体了。深夜里的船工不是哑巴,他的呓语经常在室内的鼾声中飞翔。他的家人跑到庙里求卦,卦言说他的魂在外面迷路了,他的魂没有跟他回家。天天找船工说话的多军父亲,他重叠着失望的心,在船工家的窗扇缝隙处,剥离出了鼾声中的呓语,多军跟着贝祖村的人马去了土匪窝子。
多军的父亲在叹息声中揣上银子,他驮上牛和马上的粮食财物,比普通人搬家还多。格勒活佛派来的小扎巴把他挡在庙门前,小扎巴不让他卸下众多的口袋,小扎巴指着他说:“不干净的东西不要运进寺院,不干净的银子别想供在佛像前,不干净的念头发出的祷告神灵听不见。”多军的父亲从怀里松开了捏着银元的手,他没有走出嘴唇的话别人听不见,看来佛是不会保佑多军这样的人。
多军的引领在半夜时光里来到更江土地上。生硬的枪口,一直咬着他的后脑勺。
过去的五个夜晚里,咬他的枪口没有离开过他的后脑勺。白天在密林中睡觉时,一条牛皮绳会把他的手脚缠绕起来。朗吉杰布的手腕套着缠绕他的牛皮绳的另一头。他俩头挨头地睡在交错的树影里。有时他睡不着,朗吉杰布有些鼓凸的眼睛,总给人一种铜铸的感觉。庙里有些护法神的眼睛就是这样的。跟着这样的眼睛在一起,总觉得胜利在前方召唤。多军不仅熟悉从河边涌往更江的山路,也熟悉在云雾的陪伴下走向更江的山脉。他平常出售的财物都是来自更江土地上的东西,比茶马古道上的商品便宜一半。要是更江那边肯出高价,他偶尔会充当内应。冲天的火光吞没了贝祖村,也多半会吞没他的性命,他的头脑没有比过朗吉杰布的头脑。他的躲藏没有逃出贝祖村的计谋。算着风头已过的他,穿越最后一片树林时,遇到了一群狼,没发觉的几匹狼绊住了他的逃避。狼皮下露出若干汉子的脸。其中一张脸是船工的脸。落到贝祖村手里的他,为了还能活在人世上,他只好去出卖更江土匪。他喜欢在危险的悬崖上做买卖。夜幕把星星印在夜空后,林涛和兽叫中出发的他们,要走到第二天头上没有星星的时候。若是选择走平常路,他们没法进入更江土地。更江的人马会等候在特别能打击进攻的地方。
亚松迪果的梦境里隐现出火光。火光使他的身子越来越暖和,也使他的微笑越来越舒畅。甜蜜着他心灵的火光,正在甜蜜着他的梦境。搂抱他的央美,忽然在他的火光里发出一声尖叫。央美的尖叫熄灭了他梦里的火光。拍打他脸膛的央美让他看见了窗外升腾的火光。他听见另外房间里有人奔跑出来,奔跑的人没有发出央美那样的尖叫。奔跑的人经过他门前时说了声“贝祖村的人来了”。奔跑的人冲下楼梯去了,子弹上膛的响声跟他的话一道飘进房间。先醒来的巴德和他的情人,先跟贝祖村的交火去了。央美为刚才的失声尖叫羞愧不已。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她灵巧地给自己系上腰带时也帮他缠好了靴带。楼梯在他俩的脚下吱吱作响。也引来了巴德越来越微弱的声音,门口堵满了燃烧的干柴,这个房子没有门了。不停的咳嗽声中快要溶化的他俩,偶尔能呼叫巴德和他的情人。巴德和他的情人却没有一点回应。汹涌的烟火泼来羊皮氆氇呢子绸缎的混合气味。不一会儿,亚松迪果闻到了肉的气味。央美翕动着鼻翼说:“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他俩像石头一样把痛苦爆裂在体中。”炽烈的火光中,央美好看的眼睑还能开放露珠般的感动和惋惜。那是情感的花朵啊!亚松迪果深情地凝视着央美说:“我的喉咙在叫唤着酒和菜。”烟子上楼进屋了,央美摇动的身子使面前的茶桶发出野鸭在湖水中嬉戏的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充满欢快惬意和深深的眷恋。火光隐衬着她优美的身姿。央美浅浅的笑意落进歌唱着的茶桶。亚松迪果差不多被眼前的情景陶醉了。央美轻盈地端着托盘走来。亚松迪果的眼睛迎接着她的到来,他的手脚示意她不要把托盘放在精致的藏桌上。亚松迪果在虎皮的坐垫上起身,藏桌在他的怀里起身。亚松迪果迈开步子时说:“我俩到贝祖村看得见的地方去享用这些东西。”央美鲜艳的脸庞一下像晨曦里的桃花一样灿烂无比。他俩并排向楼背走去时,火焰正从二楼的楼梯口拥挤而上。央美深深地弯下腰,把托盘放在他放好的藏桌上说:“我能为你献上口福,觉得春节又回到了身边。”虎皮在火光里盛开自己的纹路。亚松迪果盘膝落座在虎皮的纹路之中。酥油茶的芬芳浸润着他的心田。他手中的茶碗换成酒碗时,央美的手也伸向酒碗。畅饮的酒不仅使央美的脸庞光艳照人,也唤醒了她心中歌舞的精灵。她迎着亚松迪果赞赏的目光。细细的腰肢在灵巧的脚步中扭摆起来,歌喉也在飘飞的火光中盘旋而去。
不用酿造的美酒流水一样多
举起贝祖村的美酒多么甘醇
不用购买的肉类山一样高
嚼起贝祖村的牛肉干多么香甜
四处抢夺的珠宝财物花一样美
穿上贝祖村的服饰多么舒畅
聚集了更多伙伴的夜风,从火中掠过,也从央美的歌声中掠过。发出声响的火焰映红了黑暗中埋伏的无数眼睛。也给那条弯弯绕去的小河镀上了血的颜色。火光交织着歌舞的精灵。火光中飘飞的长袖幻化出的身姿,渲染着天地间勾人魂魄的演艺。比风中的火焰变幻出还要丰富的歌舞,挥洒着骄傲炫耀与愉悦。房子四周张扬的哨声和得意的喊叫,慢慢消弱下去,尔后隐退在天边的林涛与流水声里。央美完全投入在自己的爽朗与激情中。亚松迪果以为她变成了树枝上追逐的鸟儿。渐渐的他觉得自己来到了清波中嬉戏的鱼儿那里。后来他的心灵飞向花丛中闪烁的彩蝶。亚松迪果的酒碗里腾起了蓝色的火苗,亚松迪果的心中也腾起一股暖流。他在奔向全身的暖流中稳健有力地站起来。树丛那么高的火光簇拥和拍打着他朝央美开始的舞蹈。央美的长袖和他的袖子都长出了火焰的翅膀。越来越多的火焰朝着他的舞蹈奔涌。最先拥抱他俩的火焰,忽然变幻出优美的舞蹈。他俩的舞蹈变成了火焰的舞蹈。朗吉杰布起身时,他的吼声已经在山林中回荡,“这样的匪首和他的情人,真应该还活在世上。”默不做声的众人跟着朗吉杰布宽阔的背影离开火光中缥缈的歌唱时,远处涌来一片又一片喊杀声,发觉贝祖村偷袭了他们头领的更江土匪,他们奔跑的脚步似乎比空中的声浪更快。他们冲到喷射火光的宅楼那儿时,来往的夜风再也打捞不出比火光更高的歌唱。
十三
两天的泪水夺走了德吉眼睑里的光亮和异彩。阿绒嘎的心不停赶走阵阵袭来的睡意。不许睡眠来找自己的阿绒嘎,看着德吉的眼睛在不停的泪水中,变成耳坠上的珊瑚那样的颜色。一直在小声念经的母亲的话从墙角里飘出来,“姑娘等泪水自己流不出来的那天,你的眼睛就会装满了泪水一样看不见东西。”说完母亲继续念经颂神。阿绒嘎看见德吉的泪水不再从长长的睫毛中淌落,母亲的话像阳光一样赶走了德吉雨水一样多的泪珠。德吉痴痴地向着远方出神,在她红肿的眼睛里,远方雪山上缭绕的云层缓缓飘散。遥远景象给她一种置身于梦境的感觉。德吉忽然收回凝望说:“我不吃饭跟一直掉眼泪一样傻。”笑意从阿绒嘎的心底翻腾上来,到了脸上笑意却不知去向了,“围着你的食物跟我一样等了你两天。”连日的泪水偷走的气力,也没有一下从食物里回到德吉体内,她踉跄地走向地铺。阿绒嘎想,她的困意呼唤的睡眠,跟她饥饿呼唤食物一样急切啊!
德吉醒来时,肚子又饿了。她的话从茶碗边找阿绒嘎去了,“阿绒嘎,我是被你抹了蜜糖的话骗到这穷地方破房子里来了。”阿绒嘎埋头浸沉在自己的活计中,鸣火枪和装着火药的串串鹿角,早已跟灰尘和蜘蛛网做伴了。手中破烂的羔羊皮擦尽了上面的杂质和异物。阿绒嘎这才打量着不住围困他的德吉的悔恨,“当初你的假话使我甜蜜得在睡梦中笑出声来了……”阿绒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们故乡的草原相当于我家背后的大山脉,你看跟云一样高的山脉,据说是从西藏著名的大神山怀抱里走下来的山脉,你们故乡的草原非常宽广,但也没有走到西藏地方嘛,我说的话不算假话。”德吉望着窗外横亘在天际的大山开始轻声低语:“我什么时候能逃出比草原长得多的大山的阻拦呢?”阿绒嘎没想到她的嘴舌竟然没有尖厉的指责和反驳,于是滞留在他肚子里的话又走在屋子里,“我说过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就在打开的一百扇窗子里照耀着我的屋子。你看地面上交错纵横的阳光,这是屋顶上的缝隙把阳光接到屋里了。我把这些缝隙当成了天窗,你可以数数我的天窗不会少于一百。下雨的日子里,这些窗变成了水槽,让屋子浸沉在滴答声中。”德吉瞟着照耀屋子的阳光,喃喃自语:“我要尽快离开这座破屋子。”阿绒嘎捕捉不到德吉的嗫嚅说了一些什么。于是停留在他舌尖上的话又启开了双唇,“楼下柱头上挂着一两百个我自制的牛鼻圈,我想等我娶了新娘,我们用勤劳繁殖的牛群,会有牛鼻圈不够用的那一天。我是个猎人,满山数不清的野兽是我不用上牛鼻圈的牲畜呢!”这回德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音,但她知道自己的心是说了话了。心告诉她快点逃离这片穷地方。
德吉告别了泪水的眼眸,旋转着悲凉和失望,以及其它一些什么。
一直抵着多军脊背的刀枪,终于让多军自由地走在队伍前面。江水环绕的村庄飘散着春天的芳香,也飘散着炊烟下面家家户户的境况。开始忙碌的村庄传送着充满憧憬的歌谣。向着村子敞开的山沟里有人呼唤船工仁真的名字。看来他的魂还没有回到村庄。贝祖村的人马让仁真的魂吓跑了。喊魂的人多半没有找到他吓跑魂的地方。偶尔的牛哞和羊咩或者狗吠,从越来越暖和的阳光里抵达山坡。山坡忽然分叉出两条山路。多军时而走进村庄的目光,一下让自己的脚步弃掉向左的那条山路,多军的脚步快得象受到惊吓的鱼。他的双脚还没有这样狂热地爱过夏拉塘村。多军的双脚没有让身子奔走在那条路上。腾空的身子让他的双脚回到另一条路面。他落到通向江边渡口的路里,朗吉杰布拍拍手说:“多军,贝祖村正等着你呢!”
多军的腰有点疼。长袍外面的腰带勒痛了他的腰,腰带自己是不会让他的身子腾空的,朗吉杰布抓住他腰带的那只手跟牦牛的力气一样大,他的腾空和腰疼完全是那只手造成的。他的逃命转眼间转向死亡。他发颤的身子再也迈不出像样的脚步。他不希望自己的身子再次腾空,他的脚步丈量着山坡到江边的那段山路。丈量着死亡的距离。走一步,他都要扭头看着故乡夏拉塘村,他要把故乡的模样带走。快到江边时,他的脚步十分听话了。他的魂没有像仁真那样吓跑,死时自己的魂还能留在身体里,说明自己的胆量比仁真大。浪里回荡着船工仁真的名字。有好几个人来回划着船给仁真喊魂。喊魂的人是经常去跳锅庄的甲玛,他的喊声特别浑厚悠长,“仁真哦,你不要怕江里的浪涛,你不要怕岸边的礁石,你跟着我们回家,你家里的人等着你。仁真哦,你不要怕陡峭的路,你不要怕摇晃的桥,你跟着我们回家,你家人等着你。”
多军对站在船头手掌在嘴边捂成筒的甲玛吼道:“甲玛不要在这里浪费嗓音了,到通往更江的山脉那儿去引仁真的魂吧!”
没等贝祖村的人动手,多军已经跳到船上。那个人上船时已缝好牛毛毯子,自从他的身子腾空后,那个人心领神会地取出随手携带的针线,然后接住别人甩给他的牛毛毯子。多军意识到贝祖村要对他动用古老的刑法。起先他没注意到腋下夹着鹅卵石的人,他靴子上解下的布带,只用了一个活结便系牢了鹅卵石。多军走向正欲走向他的鹅卵石,他伸出的头脸刚好能通过另一头的活结。吊在脖项上的鹅卵石慢慢在他胸口旋转。他的呼吸涨红了自己的脸膛。失去靴带的人说:“你终于遭到报应了。但你似乎不害怕死亡,我的靴带喜欢这样去死的人。”一直冷眼打量他的朗吉杰布用称赞的口吻说:“看来贝祖村女人的唾液可以不送你了。”他感激得差点向朗吉杰布跪下双膝。朗吉杰布转向从贝祖村倾涌而下的迎接队伍说:“用含笑来点缀死亡的人,他的灵魂飞走时会像鸟儿展开双翅一样。”毯子形成的口袋在他的双臂间展开。多军在摇晃的木船上摇晃着向黑色的口袋走去,海螺和莽铜的奏乐从煨桑烟里突围出来,贝祖村迎接凯旋的欢呼盖住了浪涛的奔腾声。多军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对岸是鹅卵石一样多的贝祖村的面孔。他家乡的岸边也赶来了许多面孔。他(她)们寂静无声,他(她)们身后的山崖,回荡着阵阵冲撞它的贝祖村的欢呼。家乡熟悉的面孔里,多军捉住了父亲恐惧的双眼,多军双手托住鹅卵石,让不顺畅的呼吸离自己而去。他想用家乡的山歌跟父亲道别。多军的眼睛发觉故乡的岸坡上,父亲在众多观望的人群里蹿来蹿去。意识到儿子的眼睛找到了自己的父亲,一下隐藏不见了。多军想唯恐祸水会溅到自己头上的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又是谁的父亲呢?多军的山歌比哭声难听。他才知道自己骨子深处没有更江匪首那样让生命放出异彩的豪情。贪财怕死的父亲不配听山歌,就跟自己不配听更江土匪的歌唱一样。
“多军去吧!个人的本事打不过民众哦!”多军的耳边掠过一道吼声,“去吧多军,早去早投生!”
多军没想到他的朋友送他来了。多军无比感动地朝朋友点头。多军走到敞着口子等他的牛毛口袋面前,黑色的口袋大得能钻进一头牛。多军说:“我的来世好像是一头牛。”双臂展着口袋的人说:“在没有钻进来之前,你把所有的邪念和狡诈腾空吧!也许你还能投生成别的什么。”多军和他的卵石睡在口袋里了,口袋口子那儿游走的针线偷走了所有的光亮。这时多军的眼泪夺眶而出,多军的眼泪淋湿了抱着的鹅卵石。鹅卵石知道他的眼泪在为昨夜的更江土匪头领及其他俩的情人哭泣。他的眼泪在说,像我这样出卖朋友的人什么也别投生了,我这个对不起肉体也对不起灵魂的人不要有来世了。多军就这样为将在另一个世界见面的朋友流泪。他的身子随牛毛口袋一起上升,他上升的身子忽然飞翔而去,牛毛口袋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几个汉子同时爆发的力气使他拥有了飞翔的感觉。世界寂静得只剩下江水的声音。奔腾的江水腾起一朵别样的浪花。冰凉的江水一下抱住了他的到来。贝祖村那么多面孔形成的声浪,竟然穿过江水,摇晃着他正在失去的神智。他想自己会成为鱼群的食物。他的知觉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灵魂到哪去了。
朗吉杰布刚跳下船,簇拥而来的人群没有让他的双脚落到沙滩上。那么多疯狂的手臂推举着他奔跑起来。
贝祖村冲撞大山,冲破云层的欢呼和奏乐声,席卷着一片又一片招展着秋色的田野。
十四
一天跟着一天走着的日子,带不走德吉的心愿。身边开放着许多鸟的抓痕与兽的足迹的水塘,告诉德吉消瘦的她还在不住地消瘦。德吉把蓬松的长发非常细心地梳理成无数小辫,然后配上头饰,接着她注视着水塘里的自己说:“我再也不能让眼泪和叹息伤害自己。”
德吉的表现一天天消融着阿绒嘎心中的担忧。食欲又回到了德吉的体内,悠扬的歌喉回到了她背水的路上。德吉舀水的时候对着涟漪里的自己说:“你不吃东西的话,你怎么去翻越那么多高山和峡谷呢?你不唱歌的话,只听见鸟鸣和兽叫的寂静会把你逼疯的。你不干活的话,你不会在阿绒嘎那里得到逃跑的机会。”德吉每天和水中注视着自己的影子说话。影子十分忠实地漾动着她的倾诉,好像它在无声地表达着什么。
晨曦正装扮新的一天,山峰树林和草甸像镀了金一样熠熠生辉。阿绒嘎行走在欢快的鸟语中,肩上扛的猎枪和一头活着的獐子,使他投在山野中的影子像一头怪兽跟着他。阿绒嘎把推开的房门关上。影子没有跟他进门。阿绒嘎在进了门的山歌曲调中解开了獐子身子的牛皮绳。阿绒嘎和他的山歌曲调在楼梯口与德吉相遇。阿绒嘎对背着木桶的德吉说:“我在楼下关了一只想逃跑的獐子,你出去时要随手把房门关好。”德吉心里的反感想嚼碎阿绒嘎的那句话,德吉一下把房门开得不能再大了。她忽然置身在掀落下来的阳光里。她的眼角飘来一道黑影,她的袍裙随即扬起,跟她抢道的黑影差点掠走了她的袍裙。獐子选择了她要去背水的路。轻盈灵巧的獐子犹如一只滑翔的精灵。獐子高高跃起,獐子转眼没了踪影。獐子被越来越密集的树林张口吞掉了一样不知去向。阿绒嘎从德吉的眼角一晃而过。阿绒嘎双脚如飞,德吉几乎怀疑他的双脚是从野物那儿借来的。提着猎枪的阿绒嘎在自己的吼声里追赶獐子。他知道獐子去了哪儿似的高呼:“可怜的獐子你逃不出我的猎枪。”吞掉了獐子的树林也吞掉了阿绒嘎。弯曲的小径牵引着德吉的讥笑,獐子逃不出他的嗓音还差不多。弯曲的小径牵引着木桶里泉水漾动的声音。猎枪的轰鸣声从密林深处传到德吉要经过的地方。德吉不由驻足朝枪响的方向喃喃低语:“这个撒谎不会脸红的人。”
德吉回到水缸那儿时,阿绒嘎跨进了堂屋。大步走来的他抛出一道沉闷的响声。响声让她的眼睛定格在柱头那儿,逃走的獐子像依偎着大树一样依偎着柱头。它身子的正中隐现出一朵殷红的残花。发作的猎枪使它的生命在一朵残花中凋谢了。那朵残花滴落的血液在地板上寻找出路。阿绒嘎把猎枪挂到墙上后,对着獐子说:“进门的野物逃跑了是这个结果,进门的人逃跑了也是这个结果。”诧异与惊骇在德吉的胸膛里奔涌。诧异与惊骇在她的体内拥挤冲撞。德吉咬紧嘴唇,因为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尖叫。德吉的身子在回落的尖叫中颤动不止。颤动的木桶泼出的冰凉袭击了她的发辫和颈项。冰凉刺进了她的肌肤。德吉的嗓音在屋子里飞翔。歪斜的木桶使赶来的阿绒嘎伸出了双臂。阿绒嘎让木桶立在水缸旁,然后对木桶说:“我不能把德吉的杂念倒进水缶。”呼叫的德吉停止了呼叫。德吉无助的心向菩萨跪拜,“菩萨哦,你帮我把潜伏在我肚子里的阿绒嘎赶走吧!”
十五
广阔的领地呈现出富饶的景象。许多相继离开的日子,走得像流水一样平静。边界上的领地争夺像是厌烦了刀枪一样相安无事,昔日猖狂的土匪也变得对贡玛土司的领地没了贪婪之心。美朗多青和他的人马也告别了巡视的日子。他们营地对面林子和草甸相依相连的地方,飘荡着的枪声越过河面和田野。过了好一阵,追击的吼叫和马蹄声,也抵达了晨曦抹上淡淡红晕的村庄。起先许多人以为他们和敌手较上劲了。甚至吃惊土匪的身影,竟然躲过了那么多村庄的耳目,竟然出现在土司官宅的视线内。贡玛土司的笑声浇醒了身边人的诧异。贡玛土司对着枪声吼叫越来越远的方向说:“是交上火了,但对手都在几天路程之外的地方。”
奏乐着铃铛声的贡玛土司的马队,他(她)们要去的山冈上,已经升起了煨桑烟。春天的新绿围绕着清清的湖水。波光粼粼的湖水,像是春风拂动着绿草里的碎花。土司没有在跪好的仆人背上下马。骑着骏马的他在遥远的草丘上寻找着什么。结伴而行的野鸭弄碎了活在湖水中的倒影。
阻击了侵敌,牛角号的鸣叫弄断了密集的枪声,牛角号的鸣叫升腾着阵阵喊杀声。河水的涛声被突然暴发的声势覆盖,受惊的鸟群泼进天空的尖叫,也被浩大的声浪卷走。飞奔的人马涌现在土司的目光里,土司望见自己队伍的追击迅疾而勇猛。这时又有几处地方枪声大作,枪声是从侵敌或者土匪能逃亡的那些路上传来的。土司的目光忙碌起来,每处险要地势里的埋伏都让他微微点头。追击的马队掀起的尘埃,游荡在林子和云层之间。远去的队伍的枪声,从天空深处滑过,追杀溃败土匪的畅快咒语,也从空中飘落。贡玛土司沿着空中搜寻而去的目光,缠绕远方的山顶。山脚和山顶遥相呼应的追杀,贡玛土司的手不由拍打了一下头上火红的狐皮,这样的追杀会对圈套和反扑产生奇效。演练还没结束,他的赞赏已经像哈达一样挂上美朗多青的脖项。
没想到的事找到亚曲亚依的时候,夕阳照耀着她的焦急,晚风吹拂着她的慌乱。亚曲亚依的哥哥真珠吉佩跑了。无人看管的羊群听不到真珠吉佩的牧歌。它们自作主张地越过一处难得的低矮栅栏。鲜嫩的麦地散发阵阵清香。麦浪拍打着它们的贪心和甜蜜。丰美的麦地一旁忽然爆出真珠吉佩母亲尖厉的斥责。转眼羊群头上翻飞着石块的呼啸声。赶来的亚曲亚依甩出的石块,发不出母亲那样的呼啸。
即使月亮撩不开云的依恋,羊群也能拥挤在回家的路上。散开的夜幕变得像倒进水中的牛奶。母亲央西丢掉紧跟着羊群的咒骂。月光让回家的路清晰起来,羊群再也跑不出她的眼睛。她不用担心羊群又去偷食路旁的麦子。她的咒骂除了心痛麦子,还充满了对儿子吉佩的气愤,但她的咒骂不敢去追赶远去的儿子。儿子真珠吉佩只留下了羊毛一样卷曲的头发。他用剪羊毛的剪刀剪掉了自己的头发,那把剪刀躺在他经常歇息的磐石中央。今天太阳刚出山,一场细雨从堆积在山沟里的云层中滑落。细雨翻越山冈时抛下的彩虹娇美无比。彩虹变换的身姿,照亮了吉佩瞬间获得的顿悟和灵感,彩虹灵动的娇容,映衬着磐石上吉佩拙笨的举动。纷纷掉落的头发在他身边围成了黑色的圆圈。串连了许多鲜花那样美妙的彩虹,一直在真珠吉佩的头顶陪伴真珠吉佩。真珠吉佩在围着自己的圆圈中起身。祥瑞的吉兆敞开了奇丽的门扉。真珠吉佩于飘拂在山冈上的彩虹里翻越山冈。村庄里许多老人向彩虹中离去的真珠吉佩双手合十。央西没有看见彩虹送走了自己的儿子。老人们拦住她争相告诉她神奇的景象时,她的儿子真珠吉佩已经踏上了山冈背后蜿蜒在天地间的茶马驿道。一群去拉萨朝佛的教徒正好路过那儿。背负着美好信念与沉重包袱的教徒,被檀香林中飘然而至的光头少年真珠吉佩吸引住了。其中领头的老者驻足在止步的人群面前,人群听见老者在声声鸟鸣中说:“要是你穿着袈裟的话,比你先向我们走来的你的俊俏聪慧,使我们浸沉在遇上了灵童的幻觉中。”真珠吉佩不停步地朝西走去,他的话被鸟语送到人群中:“西藏的噶丹寺在我的梦里召唤着我,我的时光应该像莲花一样盛开在佛学的世界里。”老者听见了天界妙音一样跪拜下去。他身后的人群起伏着虔诚的景象。跪拜中的老者喃喃低语:“去西藏朝佛的我们,遇上了同路的小活佛啊!”
一骑挥鞭而来的快马,在原野深处洒下不绝的铃声。躺在原野怀抱里的土路,扬起的尘埃招展着来者的焦急和迫切。急骤的马蹄敲打着刚刚诞生的清晨。贡玛土司官寨在晨光里透出高傲与雄伟的气势。每天从各个方向奔向官寨的马蹄声,总是在它的视野里腾起缕缕灰尘。仰脸才能看见官寨楼顶的时候,正在屈腿弓腰的热德迅速勒紧缰绳,受阻的坐骑腾空而起。暂时无法下马的热德,嘴唇放飞的斥责在尘埃里盘旋。坐骑听懂了热德的话,安静下来的坐骑立在从官寨楼顶飘逸而来的阳光中。热德忙碌的眼睛让自己的鼻孔不再发出急促的呼吸——官寨猫眼里伸出的枪缩回去了。热德异常的呼吸回到体内。坐骑上度过了两天的热德,经过了若干村庄,真正让他的心发出赞叹的建筑只有贡玛土司的官寨。真正让他的心不由哆嗦的也只有贡玛土司的官寨——官寨身上形状各异的猫眼,差点要了他的命。猫眼里躲藏着为数不少的枪。那些枪主要用来对付外来的袭击。过往的行人,想进官寨的来者,仍骑着马冲撞官寨威严的话,监视在猫眼里的枪支是不会吝啬子弹的。即使他是这座楼房主人的表哥,猫眼里的眼睛仍不准他骑马奔入官寨。热德牵着马向官寨走去时,觉得脚下的地在摇晃。他知道自己的心还没有停止哆嗦。这段充满血腥的日子里,他看见枪就特别敏感,甚至在梦里都拼命地躲着枪。
守候在院门口的家奴,看见一群侍女涌出房门,知道来的客人在主人眼里的地位。移动双脚的家奴伸出双臂腰深深地弯下去,他嘴里的问候如歌声抵达热德的内心。热德把缰绳放到家奴拼在额前的手掌上。侍女们欢快的笑声围住热德。侍女们多情的手搀着热德的胳膊,扶着热德的身子往前走。热德的心在簇拥的侍女里发出一声感慨,幸亏我有个表弟是强大的土司啊!侍女们的笑声在土司门口凋谢了,她们纤细的手指也悄然离开了热德的衣袖。徐徐开启的门里散发出蜜糖的芬芳和酥油的香气。热德闻到了土司早餐的味道。盘坐在镶金嵌珠的藏床上的土司,招手叫他进来。两个更加好看的侍女半跪着在藏桌上摆放早餐。下床起身的土司和热德在铺着的柔和藏毯上向对方走去。土司的手臂拥抱了他的身子。热德感动得鼻子发酸。热德的情绪开始消融堵塞在胸口的悲凉。那是因为土司的热情拥抱了他的心灵。他的双眼没能抵挡住正在消融的冰凉。泪水使他的袖口不停忙碌。踱到窗前的贡玛土司望着远方说:“你不流泪我也知道你家里发生了流泪的事。”
正在来临的春天酝酿着灾祸。热德不停的劝告最后被儿子布根的笑声淹没。几年前因为遭到土匪劫窃,热德不得不卖掉巴多草原的一半。布根的野心萌生的杀人念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本来布根想用十几头牛来打发杀手的要求,但杀手的嘴唇扔过来一句“天下没有那么笨的杀手”。杀手的意思是他吆着牛不可能走出别人的追杀。眼下长大的布根想赎回失去的草原。朗加兄弟根本不理睬他的请求。布根咬着嘴唇把一升银子推到杀手面前。杀手指了指他身上的护身盒。吃惊的布根张大了嘴。但他立即明白杀手的嘴唇不会掉落多余的话。那句到了喉咙又回头的话涨红了他的脸。对面山顶可以养活上千头牛的草原,才能装满他的欲望。跟欲望站在一起的布根解下了护身盒。杀手朝脸上布满了疼痛的布根点点头。
晨曦中出发的牛群后面跟着朗加的弟弟让加。布根的眼睛在重叠的树枝中移动。骑马的让加时而在他的眼里消失。不过没有枪响之前他是不会真正消失的。山路拐弯的地方,屹立着一群磐石。躲在磐石后面的杀手,他的手握住了立在身旁的枪。让加吆喝牛群的嗓音涌过他的头顶。布根急切地掀开层层叠叠的树枝,枪的轰鸣在天空中留下了悠远的回声。翻下马背的让加奔向缓缓飘散的青烟。他愤怒的吼叫一点也不像遭受伤害的人。杀手一动不动地立在磐石的阴影里。奔跑中吼叫的让加忽然跌倒,他舞在手里的腰刀也结束了银光闪耀的冲刺。跌倒的让加永远与长满草的泥土睡在一起了。让加长袍里面跳动心脏的部位,在布根不住靠近的偷窥里开放出一朵红花。当然更多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青草。怒气支撑着他的身子奔跑如飞,让加真是一条硬汉,布根的体内游走着一句感慨。他的目光去寻找磐石的阴影时,杀手已无影无踪。布根清楚自己的境况,眼下他只有去投奔深山老林。让加的哥哥不会放过他。布根还想去请消失在这片土地上的杀手。
兽叫和林涛陪伴着布根的无眠。朗加的枪在岩洞不远处等待布根。想在铁锅里享用早茶的布根舀起潺潺的山泉。朗加打定主意要他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枪的轰鸣伴随着一声咒骂,从咒骂中站起来的朗加看见布根甩脱的木碗在泉水里旋转。布根舀水的手摇摆不定。溅落的骨片肉渣告诉他胳膊肘被击碎了。情急中他拔出的手枪又脱手而去。手枪在乱石中发出的铿锵声宣告他的反击破灭。布根只能看着自己的双手左右摇摆。朗加喝住了从凶猛的吠咬中扑去的猎狗。布根一下明白自己没有逃出追踪的原因,当初他忘了不能给猎人朗加和他的猎狗留下脚迹。布根倒退的双脚发展成逃跑时,他的右膝跪在纵横的树根里。破碎的膝盖骨落进了蚂蚁窝。又一声枪响掠过耳翼时,布根双膝跪在蚂蚁窝旁。朗加和他的猎狗出现在布根面前,疼痛使布根闭上了双眼。朗加转到他的背后说:“我不会让你的上身站在我面前。”
“没法背也没法抬的布根,最后躺在一张大晒席里回家了。我对一刻也不停下呻吟的布根说:‘儿子,我劝过人的野心最不能选择的就是去杀人。没有听劝告的你不要让自己的呻吟飘进我心里。’布根的呻吟消弱了许多,房间慢慢变得寂静无声,我想此时的布根才配得上杀了人的他。我在院子里备好鞍垫,布根却没等到我请来的医生。医生看着已经不属于人世的布根说,主要是折断的背脊骨要了他的命。”
听完了热德述说的贡玛土司,像是去了一趟热德的家乡似的说:“猎人朗加的枪法那么出众,我派谁好呢?”
热德在土司的挽留中住了三天。离别时土司对依然萎靡不振的热德说:“你的心可以走出巴多草原的阴影了。”热德再一次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土司面前。土司对热德的不满变成了失望。他走开的脚步让热德听到了不敢再流泪的话:“人老了肚子里怎么竟是泪水呢?!”
热德跨上马背时,贡玛土司没出现在送行的侍女中,但土司的那句话将跟着他离开土司的领地,“表哥,不是你的眼泪骗走了我的同情,而是朗加的凶残激起了我的愤恨。”
十六
自己作出的决定催促着古朗土司向贝祖村进发。贝祖村接连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前两天江对面的多科鲁切土司派来了使者,使者要说的都写在汉地出产的羊皮纸上。贝祖村把他领地上的多军投江喂鱼了,这使他脸上无光。盖着多科鲁切官印的信,使古朗土司的翻阅无比沉重。贝祖村把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了。两个月后,战火将会渡江而来。要是他不按照多科鲁切土司的心思行事的话,多科鲁切的语气就会充满了逼人就范的架势。古朗土司清楚他强硬的后面站着在西藏做了代本的弟弟吉吉。
意想不到的事没有到达贝祖村便出现了,迎接队伍里没有朗吉杰布的身影。跪着双膝敬酒的秀美姑娘,手捧哈达于声声祝福中弓腰走来的吉祥老人,林立的隆达中欢庆他到来的英武汉子……点头含笑的古朗土司,使许多人的心感觉不到要发生的一切。土司的高头骏马发出上路的悦耳铃声时,悠长欢乐甜润的歌喉也从许多马背上,环绕着土司的马队向着贝祖村奔去。人群经过一座座从废墟中屹立起来的崭新居房时,古朗土司想起了身边的管家说过的话,“贝祖村的老人和女人,肚子里淌着泪水,嘴唇却放飞歌谣在重建家园。”管家还说对这样的臣民我乐意再去送一趟食物和茶盐。
带着土司的慈善去过贝祖村,又带回比慈善更多的感激来见土司的管家,这次却揣着杀人的计谋进入了贝祖村。他们要杀的人到这时还没露脸。土司和管家密谋时没估计到事实会这样。贝祖村的臣民不辞路途遥远,他(她)们跪在土司的官寨前,恳求土司让朗吉杰布做贝祖村新的头人。土司相信朗吉杰布跟到处散布的赞誉那样非凡超群。管家的劝告像泉水注入江河一样落进他心里,“臣民如此拥戴的人不能作头人啊!”
饥渴的臣民向来的方向离去,暮色笼罩着他们沉重的脚步和无奈的叹息。土司和管家动身的头一天,一骑快马奔出官寨,报信人揣着贝祖村几乎失去指望的喜讯。喜讯在贝祖村掀起欢腾的浪潮。狂欢的时刻到来时,朗吉杰布忽然挣脱涌向他的众人。大山知道走向自己环抱的朗吉杰布的心思。
五年前的古朗不是广阔领地真正的主人。古朗不安分的心赶走了理智的阻拦。重金收买的三位心腹,使古朗的等待在地狱和天堂间徘徊。最后天堂向他敞开了门扉,真正的土司突然口吐鲜血全身发紫,但他的咒语还是从鲜血的间隙中,击中了弟弟古朗的阴谋。土司在自己没有说完的话里倒在血泊中。跪在哥哥面前哭哑了嗓子的古朗,摇身变为高高在上的土司。双眼悬着泪珠心头放飞笑意的古朗,没有想到自己的宝座也会落入别人的无畏里。
那场大火烧得野兽都逃离了周围的树林。从高高的火海中飞跃而出的朗吉杰布,他投向大地的身影像一头俯冲而下的火鹰。跟随他而来的贝祖村的汉子,用生命之躯接住了遍体舞动火焰的新土司。
左臂举着官印和号纸的朗吉杰布,在山啸一样的欢呼中落座,铺垫虎皮象征权威的土司宝座,发出欢快与沉痛交织在一起的奇特声音。朗吉杰布在镶金嵌珠的宝座焕发的奇妙光彩里说,贝祖村诞生的土司不会跟别的土司一样。
从大火中被朗吉杰布抛出窗口的卡优多吉,和他的家人一起迁入贝祖村,命运使他变成了新主子的管家。
十七
美丽的德吉逃跑了,阿绒嘎没有追赶野物时那么费心思。他会翻坡越岭地走捷径。他知道德吉的双腿不会变成鸟儿的翅膀。德吉的变化落入阿绒嘎的捕捉已有一段时间了。她可以在山野里走很远的歌声,让阿绒嘎聆听到了忧伤的气息。她流露在他眼里的笑靥,使阿绒嘎的捕捉收获了一闪而逝的泪光。她很安心的神情里躲藏着的呼唤,把阿绒嘎的思绪放飞到还没有到来的某个日子。
阿绒嘎的意料到达过很多次的日子突然来临。德吉在他的梦里也逃走过几回。今天不住扒开云雾的朝阳,像是急着看看眼下发生的情景。阿绒嘎的双眼拣到了德吉弃下的脚印。他的心却越过了很多日子,回到那个由他精心编织的清晨。
灵敏的獐子,轻盈光滑的精灵从德吉的腋下跃身而出 ,顺便拨动了德吉的珍珠腰链,盛开的光亮漾动着腰链绽放的乐声。德吉拉门的手压住摆动的腰链。她的腰链没有丢失什么。楼梯那儿急切脚步声里传来阿绒嘎的责怪,“跟你说过楼下关了一只獐子嘛!”德吉鼻孔飘出的不屑回应着快步越过身边的阿绒嘎。林子深处奔跑的阿绒嘎扯着嗓门喊獐子:“嘿,小家伙你怎么跑得出我的猎枪。”一句嘀咕在德吉的冷笑里游走,“爱骗人的人清晨说了一句真话,又在山野里吼叫獐子的屁股也听不进的谎言。”
纳闷使德吉好一阵挪不开脚步。水缸满了,唱旧的山歌赶不走伴随自己的孤寂。忽然停下的脚步,桦木皮水瓢于桶面上探出淡黄的脑壳。德吉的眼睛抓住了山里的枪响放飞的青烟,那青烟伸向蓝天深处,也渗进她的诧异。德吉低下头。中断的那首歌谣几天前才诞生在背水路上,多少首新歌就这样变成了旧歌,她的呼唤一天比一天有力地撞击她的胸口,游走的灼痛使她觉得那儿燃着一盏酥油灯。烧沸的奶茶飘出阵阵芳香。诵经声里袅腾着热气的木碗,在离开德吉的手指前轻轻晃动了一下。娜西老人的诵经声很低,低得只有佛和她自己才能听见。
德吉弯腰注视着看不见自己的娜西老人说:“阿绒嘎的母亲啊,快回到喝茶的时光里吧!”楼梯那儿不住上升的脚步声,使这座破屋摇摇欲坠。德吉听出来人有些兴奋,而且背负着什么东西。阿绒嘎淌着汗水的脸和獐子闭着眼睛的娇小脑袋,几乎同时晃进门里。德吉的脸扭向跳跃着火苗的灶头,她的手压住堵满了惊奇的胸口。獐子落地的声音再次摇晃着这间破屋。阿绒嘎对着躺在柱头边的獐子说:“獐子你跑了是这个结果,要是人跑了也是这个结果。”
背对的浅蓝色长袍散开的颤抖掠过阿绒嘎的眼角,他知道她的心一下失去了支撑和依靠。地板上的血液正在盛开新的图案。挽袖去找剥皮的小刀的阿绒嘎说:“今天我们又可以炖比牛排好吃的獐子肉。”德吉的长袍不再微波起伏,她的心停止了坠落,起身到楼下去抱干柴的德吉说:“山里的野兽,就跟你放牧的牲畜一样。”
阿绒嘎的心笑着告诉自己,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接着阿绒嘎在温暖灶头旁回味清晨的情景:他布下的绳索套住了两只獐子。一只已经断气,另一只还在蹦跳,看样子刚被暗藏的绳索逮住了。他从怀里掏出皮绳时,皮绳在他的心头牵出了一条计谋:死獐子要留在山里,活獐子该跟他回家。回家的獐子果然在德吉的眼里逃生。追逃的他一直追到留在山里的死獐子那儿,他蹲在死獐子面前过足了烟瘾,然后朝着没有一点动静的它开了一枪。他的猎枪第一回击中了已经死去的野物。他抚摸着猎枪,差点滴下眼泪。他扛着它进门时,失去了温热的血还在流淌。他说出待在肚子的话时,德吉的心已经旋转在波浪里。他想他的计谋会像绳索套住獐子一样,永远把德吉拴在这片山野中。
很多没有到来的日子跟往常一样一天天过去。太阳没有露脸,德吉逃离的脚步摇落了很多露珠。松鼠野兔和马鸡不时伴她跑一程。背水路上伫立的木桶,盛满了鸟儿的啁啾。耽搁了该背来好几桶水的时间,意识到不妙的阿绒嘎弃下茶碗,他的手比眼睛更快地摘掉墙上的猎枪。他开始相信她的时候,她逃跑了。她逃走的时候,他才觉得她的歌唱笼罩不住她想回到故乡的心啊!
引领阿绒嘎脚步的捷径,一次次让阿绒嘎的眼睛落空。德吉没法带走的脚印,摇晃着阿绒嘎的自信,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追赶一头逃命的野兽。
比山径宽的茶马驿道,印满了马牛驴骡子的蹄印,人的脚迹点缀其中。德吉的双脚,踩响了无数蹄印和脚迹。熟悉的牲畜的粪便味道与她同行。阿绒嘎的目光追上了德吉。他的吼叫也追上了德吉,“你想跑进狼的肚子里吗?”德吉一下醒悟过来,她对喘气不已的自己说:“路上等着魔鬼我也不怕。”德吉拼命地向前跑。跑着跑着,他嘴里和鼻孔里的血腥气味,使她不再闻到山野的气息。阿绒嘎的吼叫又追上了她,“我要让你听听枪声。”德吉挤不出多余的力气跟自己说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双腿不属于自己,不属于自己的双腿还能支撑着她前行。她的上身扭摆不停,她的下身麻木得不知去向。她发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缓慢。就在她倒下去时,先于她着地的双手没有让她摔倒在地。她的双手还有力气。她手上的力气在她绝望的时候,还能帮助她逃生。她四肢着地像野物一样逃跑,阿绒嘎的惊奇也在追逐德吉。奔跑中的阿绒嘎说服了自己的心。
枪声奔过德吉上空,脚手并用的德吉,咬牙向路坎那面蹿跳。她想让自己的呼吸停止在坡下面的随便什么地方,她不想在自己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看见他或听见他的声音。翻滚的她被什么拦住了。她睁开眼睛奇怪自己还活在人间。她打量一下周围,发现自己停留在几种树的枝杈和藤条中。杜鹃树的气味若有若无,欀子树在她的头上招展着红黑相间的果实,而真正挡住自己的是挨着身子生长的三棵白桦树。受了惊吓的两只蝴蝶舞动着娇艳的羽翅,于交错重叠的枝叶间寻找出路。她试着动了动身子,欀子树也在轻轻摇晃,原来她袍子的下摆,被它的藤条牵住了。阿绒嘎蹦跳着来到她面前,他抱起她时,她身上挤不出挣扎的力气。德吉的视线慢慢被泪水模糊。阿绒嘎知道了她泪水似的说:“让心里的痛从眼睛里流出来,这样不会伤身子。”阿绒嘎健步走在茶马驿道正中,他有力的胳膊把德吉移到背上。阿绒嘎的那句话更弄痛了她的心。她张嘴朝阿绒嘎的脖项咬去。阿绒嘎头也不回地说:“你的嘴怎么像掉了牙齿的野物呢?”德吉知道自己的力气还没有回到体内。
林间传来悠扬的铃声。铃声越来越响亮,铃声越来越悦耳。响亮悦耳的铃声携来了悠扬的山歌。阿绒嘎让到路边的野草中说:“大商人泽珠的驮队来了。”果然领头的高头骏马踏着林荫而来,华丽高贵的鞍子上插着一面彩旗,彩旗飘扬着吉祥图案和泽珠的名字。漂亮的璎珞垂下的绸缎条条像是被风吹拂的不同花瓣。从骏马尖尖的耳翼间探出头的菱形插牌,闪烁着金银的光芒,环绕在金银里的珠宝熠熠生辉。飘洒着财气和灵气的头马,无人听说它带错过路。长长的驮队汇成的足音里,袅腾着沉重的驮子发出的吱嘎声。那是沉重的茶盐的声音,以及绸缎布匹大米的声音。驮队里夹杂着一些护商队的成员,他们肩上晃动着名气很大的外国步枪,身上纵横着闪闪发光的弹夹。
长长的驮队让阿绒嘎看累了。阿绒嘎闭着眼睛问德吉:“你看见过大商人泽珠吗?”德吉的眼泪又被这声问话引诱出来:“我只见过装成大商人的穷鬼阿绒嘎。”德吉在自己的哽咽中举起拳头。跑掉的力气部分回到了她体内。哈哈的笑声从脆亮的铃声中突围出来:“阿绒嘎,打你的姑娘在哭,被打的你在笑呢!”阿绒嘎看见几个护卫中勒马的大商人泽珠,阿绒嘎的笑纹启开了嘴唇:“大商人,当初要不是你的珊瑚宝珠项链,还有虎皮豹皮长袍的话,这样的好戏今天你看不到。”泽珠看着他背上的德吉说:“姑娘你的眼泪像花瓣上的露珠一样好看,见到这样的美人,我的马都搞忘走路了。”阿绒嘎离开了站着的地方,那一刻他感到德吉颤动了一下。泽珠的话跑到他要经过的路上:“阿绒嘎,汉地的大商人都说你的麝香是宝,我没舍得卖,果然这颗宝给我带来了比它价值更大的财富。”
阿绒嘎在偏西的阳光里给德吉的膝头和手指敷草药。德吉看着自己翻卷的指甲和划破的指头。知道了手不能当脚的德吉,看着被什么硬物刮掉皮的膝盖,知道了脚离开路是很危险的。知道了这些的德吉说:“你的枪声怎么没有给我找来一位超度的喇嘛?!”阿绒嘎头也不抬地说:“我开枪不吓住你的话,你已经累死了。”德吉苦笑着说:“你向我开枪也是为我好呀?!”
十八
猎人朗加正在经过的狭窄山峪,回荡着前面传来的喊叫:“朗加你准备吧!我是来杀你的。”两人的枪声都响了好几回,猎人朗加倒在血泊中。猎人朗加知道自己吃亏在无法很好地躲藏对方的还击。而他面对的杀手不仅有着野狼一样敏捷的身手,而且总能巧妙地躲闪他的枪响。死在这样爽快的杀手枪下,他不会给活过的世界留下一声叹息。但是他要带走离去的杀手送给他的疑问:狡猾的仇家热德在哪里找来了超出他想象的杀手?他朝杀手飞奔而去的猎狗加珠说:“我快死了,你不要再去送死。”
进山的朗加这次没有背着猎物回家。倒是找他的人抬着他的尸体回来了。飞禽猛兽没有偷食朗加的身子,猎狗加珠对主人的忠诚使在场的人暗暗称道。
出丧那天,朗加的老婆塔姆抱着棺材不放。她悲凉的语调在众人的头上盘绕,“你们让我把事情干完。”劝阻她的手放开了她。塔姆慢慢推开棺盖。她拔出锋利的腰刀,咔嚓一声,她散乱的长发落进棺内。她弯腰埋头把话送到男人耳边:“这把复仇的刀我带走了。”
塔姆变卖了房屋牲畜和田地。故乡土地上的那些眼睛,再也看不见塔姆的身影。猎狗加珠也消失了。
没有备鞍垫,也没有系铃铛的一匹光背黑马,在夜晚的狗吠里停在贡玛土司的院门外。从院门里出去的火把,照亮了不知从哪儿来的黑马。阿朗拍拍和他的肩一样高的黑马说:“在晚上都让我这样赞叹,不知道白天有多少人惊奇了。”老者在黑马的嘴边说:“没错,果然是那匹宝马。”阿朗扬手甩出的口袋,发出银子碰撞的叮当声。来人从暗处溜进来,他散放下来的发辫差不多有他伸出的手臂那么长。他利索地拾起藏洋口袋,他抬头的那瞬间,藏洋口袋蒙住了他的脸。
阿朗说:“这个贼不让我俩看清他的脸。这个得了银子口袋的贼,像我擦掉的眼屎一样不见了。”
“今天我的眼睛产生幻觉了。”贡玛土司的赞赏,围着黑马旋转,“尖而大的耳朵,青蛙的眼眶,金翅鸟的眼珠,圆而大的鼻孔,宽而凹的胸,细而长的腿杆,野狼的身子,密而短的毛发,倒扣的龙碗一样的四蹄……好像天界的马来到了我的领地,又好像画师笔下的马复活了……”
弟弟阿朗弓腰把缰绳献给土司:“我终于做了一件让土司开心的事。”贡玛土司抓住黑马柳条一样披挂着的鬃毛,跃身跨上马背。打量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马背上的土司更加惬意地挥臂摇身。一群乌鸦落在他要经过的地方,贡玛土司想我要从它们身上飞过去。他双腿夹击马肚的刹那间,一股凉风扑面而过,他和它穿越数不清的乌鸦的翅膀。欢呼的人群跳跃起来。他俩往回跑时,乌鸦惊慌的叫声仍不敢轻易接近地面。
人群喝彩着奔向前方,费了好大的劲才勒住大黑马的贡玛土司说:“我俩撞飞了好多讨厌的翅膀。”
刚竣工的马房,迎来了一位蹒跚而来的汉子。腋下夹着穿破了底的藏靴 ,弃下的路磨肿了他的双足,使他不得不脱下靴子。沙哑的嗓音一直伴随他而来,人们以为他在唱颂听不清的经文。马房里的黑马高声叫呼起来。
不顾阻拦和打骂的中年汉子,最后被几个人掀倒在地。宅楼里出来的护卫,把一心想冲进马房的人带进宅楼。贡玛土司对到了他面前也不停止呼唤的人说:“马房里没有你要找的马。”跪在他面前的中年汉子掏出一封信,也说出一句话:“土司的黑马有世上最漂亮的白马的名字。”贡玛土司翻看信件的时候,隐约听到黑马的嘶鸣,谛听的中年汉子无比愉悦地颤抖着。信的末尾有加纳土司的印章。信的内容很简单:无论是谁,请归还他被盗的坐骑。贡玛土司迟疑了一会儿。拥有茶马重镇达孜多的加纳土司,他强大到随便带封信就可以心想事成的地步。但是他没有想到贡玛土司已经不是以前的贡玛土司。
贡玛土司把信投到管家阿朗怀里说:“我真正需要的是梦里才得到过的这匹马啊!”贡玛土司转身向卧房走去。阿朗把信交给瞪大眼睛的中年汉子。阿朗发觉他额头的纹路里积满了汗水和灰尘。
阿朗对呆怔在自己面前的人说:“我们土司做出的决定跟断石一样无法重新连结。”
那个失望的人走进马房,管家阿朗示意马倌不要挡住他。阿朗的一句话也飘进了马房:“只要他出来的时候跟进去的时候一样就对了。”
中年汉子在马房里睡了三天。他喂马洗马梳理马鬃马背的活计干得比谁都好。太阳露脸的时候,中年汉子用自己干涩的嘴唇吻了黑马满含语言的眼窝。贡玛土司的马倌目送了他一阵说:“我之前的马倌无疑是这个带走眼泪的人。”
十九
逃离的朗吉杰布埋伏在一只鹰盘旋的地方。他的枪即将要干件天快塌下来的事:古朗土司的马队扬起的尘土弥漫在小河的响声里,朗吉杰布的瞄准无法扣动扳机。狡猾的土司他的身子俯贴马背。站在马镫里的护卫人员,在土司周围形成了许多身体的护栏。朗吉杰布的瞄准紧跟着土司隐现的狐皮帽子。枪声没有让古朗土司从马背翻落下来。他头上火红的狐狸毛被风吹散。古朗土司宽大的黄绸袖口盖住了狐皮帽。朗吉杰布憋在胸口的吼叫变为一声叹息:“天没有塌下来,古朗土司在护卫还击的枪声中逃走了。”
这片广阔领土的主子真是命大福大。朗吉杰布只是抓住瞬间的机会,那是土司的马队正在翻越一座土丘,土司的狐皮帽才落入了他的瞄准。但他没有击碎狐皮帽里的土司的脑壳。到了看见官寨的地方,土司依然抱着自己的头不放。
管家在他耳边说:“主子啊,你没有一点危险了。”土司的手却没有放开脑袋的意思。匆忙跑出宫寨的迎接队伍,看见抱头而来的土司脸色很难看,好像谁在他的脸上撒了一把灶灰。
一匹没有系铃的红马,奔上了盘山而上的山径。映现着树林的山泉,它细碎的浪花把山径压在身下。朗吉杰布把缰绳交给倒垂下来的树枝。坐骑伸颈饮水的时候,朗吉杰布走上了从岩洞那里发芽出来的纤细小径。邓登喇嘛的意念里飘进藏獒的哭音。岩洞口的光亮随即消失。有力的脚步停在他面前时,藏獒不安的哭叫又涌进了洞内。见了老虎也敢张嘴扑去的藏獒,今天吓得发出了缩头夹尾的声音。前几天怪异的梦夜夜与他的睡眠做伴。他跟每天捧着香喷喷的火烧子馍馍来问候他的小扎巴讲了。聪慧的小扎巴牵来了有牛犊那么高的藏獒。邓登喇嘛微微睁开眼睑,魁梧得几乎没有给岩洞留下空隙的人立在自己面前。他俯下头脸,一股热流冲进邓登喇嘛的耳窝:“邓登喇嘛,古朗土司来杀我没杀到,我去杀古朗土司也没杀到他,古朗土司肯定会派重兵,我要干些什么你打卦吧!”邓登喇嘛闭上眼皮,洞内升起了诵经声。从朗吉杰布体内穿过的嗓音,把藏獒低沉的哭音挡在洞口,也把声声鸟鸣和偶尔的兽叫也挡住了。小的声音把大的声音赶走了。置身于奇妙诵经声里的朗吉杰布,认定邓登喇嘛的神奇无所不能 。
这回俯身弯腰的朗吉杰布把邓登喇嘛抱起来了,他在邓登喇嘛没有变化的诵经声里大声说:“你不给我指路我不让你在这里修炼。”朗吉杰布没想到邓登喇嘛的身子会这么轻巧,他仿佛觉得自己抱着一捆干草,他想邓登喇嘛身上的肉集中起来可能装不满一只木碗吧。念经声走过藏獒缩成一团的哭音。几只白唇鹿,从路旁的枝叶间探出凄美的眼神。听说远道而来的鹿子,经常在洞口或者入洞聆听邓登喇嘛的祷念。朗吉杰布相信这些鹿子是朝着可以抵达内心深处的经声走来的。邓登喇嘛的身子无法在马鞍上放稳,朗吉杰布拆不散邓登喇嘛盘膝的双腿。十几年的苦修生涯,使他的双腿固定成盘膝的坐姿,这种姿势牢固得让朗吉杰布没有一点办法。情急中的朗吉杰布干脆把它倒扣在马鞍上。朗吉杰布牵着从来没有人这样骑马的邓登喇嘛。他正想加快步子时,一股旋风突然迎面扑来。闭着眼睛的朗吉杰布感到脸颊颈项和裸露的肩膀处,涌起无数疼痛。朗吉杰布知道让他疼痛的是无数狂舞的沙石和枯枝断叶。尖叫的旋风使它们变成了锐利的爪子。朗吉杰布在消弱的疼痛中睁开双眼,马背上倒扣的邓登喇嘛不见了。朗吉杰布转来转去地吼叫着邓登喇嘛的名字。朗吉杰布忙碌的眼睛发觉天上的闪电和雷声相互呼应,乌黑的天空显得异常热闹。朗吉杰布的双耳找到了念经声。从很多种声音里渗透而来的念经声,让他的双眼收获了从路旁的林子里走向岩洞的白唇鹿。朗吉杰布弃掉缰绳奔向岩洞。他斥逐了白唇鹿的双脚又站在了邓登喇嘛面前。邓登喇嘛的念经声跟没有从岩洞里出去前一样。发生在朗吉杰布眼里,但他的心又无法解答的情景,让他更加认定自己找对了邓登喇嘛。他抱住邓登喇嘛时,他的话从岩洞里突围出来:“你不给我打卦的话,我走到哪儿就把你抱到哪儿。”
“朗吉杰布,你到洞口让我看看你的脊背。”中断了念经声的话让朗吉杰布惊奇不已:“邓登喇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邓登喇嘛做了个让他去洞口的手势。在洞口站了一会儿的朗吉杰布转过身子时,邓登喇嘛合掌送出的祷念迎面而来 :“天意,天意哦……”朗吉杰布到了他身旁时,二十年前的早晨唤醒了他的记忆。
那年,礼佛完毕的他跨出佛殿之门,一位跪在门外的少妇升起头脸,邓登喇嘛的心被婴儿红润的脸蛋照耀了一下,他的确感到光亮滑过了自己的胸膛。他不由得停下步子凝视婴儿:乌黑明亮的眼睛闪烁聪慧祥瑞,眉宇间隐现的胆识睿智辉映着额头处聚集的福德,红珊瑚一样的嘴唇发送着美妙的咿呀声,邓登喇嘛闻到若有若无的莲花气息……怀揣心愿而来的少妇,把婴儿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里,然后合掌祈求:“圣明的上师啊,请赐给刚满三月的孩子一个名字吧!”邓登喇嘛启开了来到他心中的名字:“朗吉杰布。”过了一会儿,他向还在合掌聆听的少妇解说:“这是婴儿自己投生时带来的名字,只是借我的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中包含着他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来统领民众的福贵之人。”
无数教徒磕出了人身形的石板上,少妇的额头碰出的响声代替了她的感激。她蓬松的发辫下面因亢奋而涨红的脸,往脖项那里寻找什么,随后她的手抓出了与护身结一起待在胸口深处的皮包。银子的响声缠绕着她颤抖的手指。
邓登喇嘛制止了她说:“今天我没有想到收银元。”少妇把婴儿的脸转向自己的脸,在她深吻着婴儿的额面时,邓登喇嘛心头一惊:转向他的婴儿的后脑勺堆积着深重的罪孽,背部背负的灾难也许是空前的。邓登喇嘛立即说:“孩子的名字取大了,我要另外取个名字。”
起身退步的少妇更紧地搂住婴儿说:“孩子的名字取多了,会减少孩子的福分。”邓登喇嘛后面的话没有赶上迅捷逃离的少妇,那少妇快得像谁要抢走她孩子似的。邓登喇嘛愉悦的心情里,忽然落进了一块石头。他觉得这个早晨,自己是多么的聪明又是多么的愚笨。从此他的心无法像往日一样潜心进入经文的世界……于是去深山修炼的念头使他离开了自己的寺院。
“你打卦怎么想个没完呢?!”邓登喇嘛在朗吉杰布催促的叫声中瞥了他一眼。邓登喇嘛对张臂快要抱住自己的朗吉杰布说:“水塘边太阳要落下去的方向有一蓬野草,你只需拔掉其中的一束。”
耀眼的闪电照亮了那蓬灵动的野草,野草断裂的根须拔出了天上一声尖厉的雷鸣。邓登喇嘛向捏着野草大步走来的朗吉杰布说:“野草拴住我的脖项,你的力气用到我的嘴唇发不出念经声的时候。”洞内果然响起了可以渗进内心的念经声。自己遇上了一次奇异的卦算,朗吉杰布在这样的想法里缠住了邓登喇嘛的脖项。他用力的时候,念经声依然笼罩着一切。那束野草发出欲裂未断的呻吟。呻吟跳跃在不住减弱的念经声中。
朗吉杰布盯着野草说:“你快点把念经声堵住。”野草叭嚓一声断落。洞内寂静异常。
焦急的朗吉杰布催促邓登喇嘛说:“你不能把算卦的结果藏在自己肚子里。”邓登喇嘛一点动静也没有。朗吉杰布的手掌鱼一样在他破旧的袈裟里游走。朗吉杰布的手出来时已经告诉他邓登喇嘛圆寂了。
朗吉杰布对留有邓登喇嘛体温的手对自己说:“邓登喇嘛在自己的指使中,借你的手和那束青草圆寂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去完成的呢!”朗吉杰布这样说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开放在他心头。他看了一眼睡着了一样的邓登喇嘛,感到他算卦的结果其实传给自己的心了。
暴雨猛烈地击打着洞口。罕见的暴雨把天和地混沌成一体了。一个身影,像天地放飞的精灵一样奔向自己的坐骑。
天的底子脱了,天在没有节制地漏水。
二十
秋天到来时,德吉用自己偶尔的呻吟和阿绒嘎的草药治好了脚伤。曾经的花凋谢了。花在的时候,所有的枝头高昂着头。如今成串的果实,让它们弯下了腰身,或者耷拉着头,好像揣着无限的心事。经过了一个夏季,德吉的想象也在心头结出了“果实”。坠在心头的“果实”你可要让我获得离开这儿的自由啊!
背着猎物回家的阿绒嘎,身上的累和肚子里的饿使他一屁股坐在灶头前。德吉端来了奶茶。德吉笑吟吟地对着热气升腾的茶碗说:“解渴的茶,从牛犊嘴里抢走香甜的茶呀!”
老人娜西的唠叨从墙角挤进德吉的抒情:“今天我吃到了天下最难吃的野物肉,想吐的感觉一直在我的胸口涌动,弄得我没心思念经……好难吃的肉啊……没有比这肉难吃的东西……”
德吉看见阿绒嘎搁下茶碗比端起茶碗还快,他敏捷的起身看不出一点疲劳的迹象。德吉知道这位孝子会这样。她漫不经心地往铁锅里添水,心却捕捉着墙角那儿的动静。
“阿妈,天下最难吃的野物肉在哪里 ?”
“儿子,我把它放在老羊皮垫子的后面。”
阿绒嘎转到阿妈身后,他赶紧捂住了自己夺嘴而出的呼叫:装在阿妈木碗里的是一群煮得胀鼓鼓的老母虫。要是阿妈知道自己吃了老母虫,她会晕倒的。阿绒嘎庆幸阿妈还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啥东西。常年待在地里松土的老母虫,差不多有大拇指那么大,它吓人的程度可以跟蛇和壁虎争高低。有时地里劳作的妇人会莫名其妙地惊叫一声,这就是老母虫制造的效果。想到母亲吃老母虫肯定是德吉采用的新的脱身之计,阿绒嘎冲到脸上的怒气消散了。
“好吃,阿妈,这肉的滋味太香了。”
“阿妈,今后你觉得难吃的都留给我。”
不相信自己耳朵的德吉,真的发觉阿绒嘎正往自己的嘴里塞老母虫。他咀嚼的声音在屋子里飞翔,吞咽后他的舌尖发出了响亮的弹音,好像尝到了了不起的美味。不过他脸上的表情犹如谁在掐他的脖子。眼里旋转的泪花溅到睫毛上了。德吉扭回头脸,他鼻孔里涌动的酸楚,也打湿了自己的睫毛。发出响声的热锅将要沸腾泉水和她滑落的泪珠。德吉紧闭双眼和嘴唇,叹息声回落到她的肚子里,告诉她自己的那点小机灵,又变成了无用的眼泪。
屋角里的嗓音大了许多,老人像发现了奥妙一样说:“阿绒嘎,在我嘴里难吃得想吐的肉,你却吃得那么可口,预兆啊预兆!”
阿绒嘎有些紧张地说:“阿妈,别东想西想的。”
老人探探身子说:“我念经的时候,常常想到戒肉,现在菩萨看不惯我这样吃肉的信徒了。”
坐在茶碗前的阿绒嘎脸朝着母亲说:“阿妈,没有肉的日子是很清苦的呀!”
老人双手合十,念珠被她的掌心紧紧捂着,她许愿的嗓音有些发颤:“至上的三宝啊!我再不戒肉的话,我天天念经为来世积的资粮,被罪孽拿空的。今天的预兆来得太好了,感谢三宝今天托的预兆。”
屋角传来了跪拜声,老人被认定的预兆弄得周身颤抖。
泪水从阿绒嘎体内很深的地方浮上来,但他想到母亲戒肉比不戒肉内心舒坦,他还想到逃离心切的德吉不知还会在母亲的木碗里放上什么怪异的东西,于是那些泪水没到眼里就消散了。
夏季里猛涨的除了河水外,还有德吉的思虑催生出来的主意。猎枪挂在墙角好几天了。德吉没有吃饭好几天了。德吉流泪的眼睛开始红肿。阿绒嘎觉得非常可口的野物肉火烧子馍馍和酥油茶,放到德吉面前似乎变成了狗屎、马屎。三天了,德吉的嘴里没有进过一滴润喉咙的水,但她的泪水还没有干涸的迹象。只是她当初的吵闹变成了微弱的呻吟:“看见阿绒嘎的母亲,我看到了自己往后的时光,我看到了人活着时已经进入了地狱的日子。我无法跟地狱里的人待在一起……地狱里的人不离开我,我就要离开地狱里的人。心进入了地狱身子留在人间受罪,不如早早入地狱做鬼。”
来回走动在两个女人之间的阿绒嘎,也有一天没有进食了。置身于自己念经声中的阿妈,她的神情和音调,没有出现旁人能察觉的变化。好像她的念经声能筑起一道心墙 ,把德吉的攻击挡得远远的。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了。德吉的双眼已经肿得发亮,干裂的嘴唇送出的话再也无法抵达阿妈坐着的屋角。阿绒嘎捂着自己疼痛的胸口呼叫:“天下没有听说亲生母亲可以换,老婆不行的话还可以换,但是我不能换母亲也无法换老婆啊!”
呼叫声飘荡着阿绒嘎从心髓那里派生出来的无奈和痛苦。一串热泪滑下德吉的脸颊 ,德吉发觉悲伤的泪水是冰凉的,喜悦的泪水是灼热的。自己那么多悲伤的泪水后面,竟然还躲藏着为数不少的喜悦的泪水。她就是要拿阿绒嘎的母亲去折磨阿绒嘎:跟他的母亲如同狗和猫无法待在一个窝里一样,这位孝子肯定受不了。只要他受不了,自己便可以奔向通往故乡的山路。那串热泪竟然在她的心头开放出一缕笑意。泪水没有干的时候,不能让笑意溜到嘴角,不然自己又失败了,德吉不住地警告自己。
看着沉浸在经声里的母亲,阿绒嘎咬着的嘴唇开始发颤。看着离饿死渴死和瞎眼不远的德吉,阿绒嘎发颤的嘴唇,漾开浓浓的血腥味,阿绒嘎知道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他把不停冒出来的血不停吸进嘴里,然后一口又一口地吞下去。他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疼痛融合在一起了。血和泪融合的时候,阿绒嘎的脚和手也不闲地忙着,他把装进了好几只老羊皮的背篼立在母亲旁。然后在背篼的角上拴紧牛毛毯子。他最后咬牙闭眼地抱住了母亲。回到了现实中的母亲问道:“阿绒嘎,你要把我弄到哪儿去?”阿绒嘎刚说话,他的血就滴进了母亲稀疏的白发,“一心向佛的阿妈,请救救你快死的媳妇吧!”母亲动了动身子问:“阿绒嘎,你出口的话怎么竟是血?!”阿绒嘎没回答她,泪水却吧嗒吧嗒地溅在母亲交错的皱纹里,那些泪水相互沟通后,慢慢地沿纹路流动,好像是他母亲在流泪。阿绒嘎听见母亲回赠给他一声叹息。
德吉红肿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一线缝缝,楼梯口阿绒嘎和背篼里的母亲已经消失,沉闷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地向她滚来。德吉整个人僵在那儿。
背上的母亲翕动鼻翼说:“这儿是你爸和我开垦出来的地。麦子和青稞快要成熟了。”埋头的阿绒嘎说:“阿妈,下个月我们可以吃上新磨出的糌粑和麦面。”
“这儿是我背过柴火和扫肥料的林子。鸟语花香和苔藓,还有许多野果,它们都没有变。”擦汗的阿绒嘎说:“阿妈,你的心长了一双眼睛。”
“这里是巴科岩洞,我割山草时曾在这儿躲过雨,过去的昆虫鸟粪和小动物的尿气味,都没有搬到别处。”阿绒嘎忙着用撇来的油渣子草清扫岩洞。阿绒嘎抱来更多的油渣子草。油渣子草最隔湿气,铺在阿妈的羊皮下面,既松软又暖和。收拾停当的阿绒嘎低头搓手地向母亲告别:“阿妈,喇嘛修行会选择岩洞,你在这里念经诵佛会给来世积的资粮更多。你在这里跟屋里一样不会缺少吃喝。我会每天都来看望你。”
踱到洞口的阿绒嘎被母亲的话逮住了:“阿绒嘎,背篼拿回去,你老的时候你的儿女背你用得着它。”
阿绒嘎的心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揪得周身发麻:失明的阿妈看见了他搞忘的背篼,还看见了他没想到过的自己的晚年。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想,他失声哽咽着扑向母亲:“阿妈……阿妈……我的阿妈。”他重新抱起母亲,转身时发觉德吉已经站在他身后。德吉求助的话音在岩洞里响起:“阿绒嘎,我要你阿妈坐着我的背篼回家。”
谁也没有想到德吉背着一个背篼上山了。天窗里悄悄溜进来的月光,辉映着德吉泛红的脸庞,也辉映着她发颤的倾诉:“阿绒嘎,我这辈子是来还你债的,我的前生可能欠你太多。我认命了阿绒嘎。”
今夜阿绒嘎发觉德吉特别投入。好几回她的双臂把他搂得快融化了。她柔滑的身子,跟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把他托向梦中的天堂。
老人也偷偷乐了,她捕捉到了德吉的喃喃低语:“我不会再背着你吃麝香颗粒,我要给你生孩子,阿绒嘎。我要给我俩生孩子,阿绒嘎。”
二十一
年纪最小的生根,揉着发涩的双眼晃出帐篷时,天上没有月亮的踪影,稀疏的星辰散发着快要消失的微光。“夜晚没有完全结束嘛,该掐脖子的鸡。”生根低声骂着叫醒他的伙伴。他沿着铃声传来的方向找到了游散的马匹和牦牛。凉风带走了他的睡意。凉风给他留下呼吸不完的温泉的气味。他想折多山不是被云雾缭绕着,而是被袅袅升腾的温泉爱恋着。他的“俄多”甩出的石块的呼啸声,击中了最远的那头牦牛,牦牛跳跃着奔下山坡。就在这时阵雨般的枪声迎面扑来。生根惊诧的眼睛看见条条火蛇,交织在帐篷周围。枪声停歇时,悲叫也渐渐消弱下去。呆怔中醒悟过来的生根朝帐篷跑去,袭击的马队消失在飘逸的雾气中。远去的蹄声和转眼得胜的吼叫再次充满了幽深的山谷。
第三天中午,噩耗在贡玛土司的领土上传开了。被疲劳饥渴和慌乱折磨得凑近了才听得清说话的生根,让贡玛土司想到了两个人:甲纳土司和美朗多青。贡玛土司摸了好一阵胡须后,才把自己的心恢复到跟平常差不多,他果断的语气让左右的人肃然站立,然后齐刷刷跪在他面前。“失去宝马的甲纳土司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美朗多青的活路来了。”
各村挑选出来的精壮汉子由阿朗带领,训练有素的护卫队敬完神山后,立即出发了。经过寺庙加持的护身符和护身盒,在路上分发到各人手头。两队人马急速赶路扬起的大片灰尘,让过往的流云闻到茶马驿道的气味。寺院里也是一派繁忙的景象:除了为作战的队伍念祈祷经的高僧,其余的活佛喇嘛和扎巴,集聚在草坝中央。他们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点上无数的酥油灯。横尸异乡的亡灵会在酥油灯的照明和招引中,找到回乡的路。好几堆大火腾起滚滚浓烟,跪着往火中添加糖果酥油糌粑烟草奶烙奶渣等祭祀品的男女,也蠕动嘴唇叨念着《六字经》。有些祭祀品在火中发出爆裂的响声。呛人的浓雾笼罩着僧人超度亡灵的经声。前来唱颂六字真言的人群越来越多。只有举办盛大的赛马会时,草坝才会迎来这么多人。蟒洞鼓号钹和唢呐发作时,那些死者亲人们的哭闹和诅咒变得听不到了。没有骑马的贡玛土司出现在草坝上。他走过无数眼里含泪脸上交织着怒火的男女。他们集体捶胸发出的声音,使他想起了洪水中滚动的石头。
没有受到一点抵抗,美朗多青和阿朗的队伍枪口没有冒烟,竟然翻越了折多山。引路的生根找到布满洞洞眼眼的帐篷时,几座山头上,几乎同时出现了美朗多青护卫队的人马。倒在帐篷帘子边的是负责烧茶的巴珠。扳转已经僵硬的身子时,握在他手中的枪从身下到了他肚子上面,人死了还握着枪不放。
阿朗说:“这样的死法也是男子汉的一种死法,他是想冲出去还击的,只是太多穿进帐篷的子弹使他倒在还击的路上。”其他的人依次在被窝里咽气了。他们的手甚至没来得及伸向躺在身旁的枪。奇迹在最后一个人身上出现了,在包裹他的尸体时,他竟然动弹起来,而且哆嗦的嘴唇说出了旁边的人都听到的话:“闻到了不断向我袭来的祭祀品的气味……我不再被饥渴拽住阴间。听到了法器声中叨念不止的经文,我寻找天堂之路的灵魂,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面孔已经变成了死人的面孔,嘴却能说话的普巴邓珠,使近旁的人吓得脸色跟灶灰一样。掀开人群的阿朗叫出了他的名字:“普巴邓珠,我们到这里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你这个活鬼!”
普巴邓珠眯着眼睛注视了一会儿说:“管家大人,看见你们来了……真好……来了……好……”普巴邓珠在自己重复的言语中昏过去了。昏过去的普巴邓珠翕动鼻翼,脸上流露出闻到了香气的那种神情。阿朗从怀里掏出携带的水壶,一位机灵的部下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握着水壶的部下半跪在普巴邓珠面前,带着阿朗体温的奶茶一点一点滴在普巴邓珠乌黑的嘴唇上。淌进去的奶茶没有从普巴邓珠嘴里溢出来,这一下谁都相信普巴邓珠还活在世上。眼下各人生死未卜,谁也不会深究发生的奇迹。阿朗下达了命令:“赶快把重伤中活了六天的普巴邓珠送回去,但愿他不要在路上变成尸体。不然我们还想知道天堂和地狱的景象呢!”帐篷里面的货物和枪支,帐篷外面的牦牛和马匹,一直有人守护一样没有丢失。看来盗匪也不想卷入雷也打不掉的战火。
甲纳土司的部队出现在远远的山头和弯曲在峡谷中的路两旁。美朗多青观察了敌情后,与身旁的阿朗走向敞着门帘的帐篷。挣脱了云层的夕阳,让一些雪山镀了金子一样熠熠生辉。他俩的身影,像惊起的蝴蝶一样于空中织成若干飞翔的花朵。竖在门口的彩幡隐现着威武的战神。
美朗多青拍着阿朗的肩膀说:“仗没打,梦却和康定锅庄里的女人睡觉了。”门外通报说抓住了一位不明真相的人。油灯的光亮中押进来没有脸的人。美朗多青示意松手时,那人才扬起淹在宽大袍领的头脸。
他一蹦一蹦地跳到两位带兵官前,他用不满的口气说:“两位军官手下的兵对自己的人不好。”阿朗想那人因为不想走路,所以腿被押他的人踢伤了。
他揉揉自己的颈脖说:“你俩的帐篷再远一点的话,我的脖子多半压断了。”那人介绍自己的身世后,阿朗相信他是在贡玛土司的领土上长大成人的。他说他跑到甲纳土司的领地当上门女媳倒霉了,他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被甲纳土司打跛了一条腿。之后他压低嗓音告诉了他们那边迎战的人马,还告诉他们那些人马主要集中在哪些险要的地方。阿朗的胸口异样地跳动了一下:那边人马是他俩人马总和的两倍还多一些。
慢腾腾吸鼻烟的美朗多青冷冷地说:“好啊,人多尸体多。”之后他作了送客的手势。
阿朗对告密者说:“赏他一匹马,这样只用得好一条腿的人,回去的时候就有四条腿了。”
黎明没有因为这场战争而姗姗来迟。进攻要开始的时候,那边派出的和谈使者策马奔来。被晨风鼓得很胀的使者的绛红色袈裟,从无数双眼睛里经过 。
美朗多青望着敲响了寂静山谷的马铃声说:“我们要把条件提得比这座山还高,我不想让跑了那么远的路才赶上的战争溜掉。”
“我们的同乡人跟我们的猜测一样,是个暗探。”阿朗用肩头碰碰美朗多青。
枪响之前赶到多吉寺的扎珠让夏活佛,他平常念经的巧舌,这回用到人间的言语里也是那么的流利:“不知道我的袈裟能不能驱散战争的阴云。”
阿朗洪亮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头:“甲纳土司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有听到多吉寺的念经声。”
多吉寺的活佛摸摸鼻翼,身居顶礼膜拜中的他,有点不习惯眼前的境况。在不住地摸鼻翼中,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甲纳土司的和谈使者。香烟缭绕里的自己已经隐退到别处了。于是他伸出掌心向上的手,并朝阿朗的方向缓缓升起,在尊重对方的同时示意对方先讲 。
阿朗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谈判之前先让你的主子敬献三样东西。”
活佛向上的掌心又向他升起。
阿朗的一只手压住自己盘腿的膝盖上,说:“第一献上贡玛土司赛马坝子那么大的绸缎。第二献上拳头那么大的金子。第三献上能装十八桶牛奶的一对铜锅。”
活佛瞪大的眼睛里弥漫着不解。阿朗的心绽开一缕笑意,活佛的智慧还没有钻进自己的肚子里。
那缕笑意开放在嘴角时,阿朗说:“绸缎用来赶制那么多臣民被泪水打湿的襟袍;无数捶胸口的双手要用拳头大的金子来交换;渗进泥土深处的泪水只有那么大的铜锅才盛得下。”
扎珠让夏活佛双手合十,他笑眯眯地起身告辞,“甲纳土司的带兵官向我透露,他很赞赏二位的部队在战前的种种表现。”
“枪口没有冒烟,战争不会结束。”美朗多青玩弄着镶金嵌珠的鹿角鼻烟筒说。
送走了活佛的阿朗挨着美朗多青盘膝落座,“你话里的毒气和杀气让多吉寺的活佛看见了许多等待超度的人。”
“你要的条件比我们占领的山头高。”
“哈哈……”
风掀动着黑色的帐篷帘子,也掀动着两位带兵官爽朗的笑声。
只隔了一天,甲纳土司那边就回话了:“虽然你们提的条件吓我一跳,但我已经在考虑之中了。在我作出决定之前,两边的人马也不要搞得太紧张,双方共同搞些娱乐项目。到今天我依然把你们当成朋友和客人。我希望你们能给和解升起祥云。”
“没想到甲纳土司的肚子里待着这么美妙的主意。”阿朗笑嘻嘻地说。
美朗多青看着喝茶的来使说:“甲纳土司的狡猾和胸怀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军官,我们过不过不是节日的节日呢?”阿朗问美朗多青。
“管家,你去选人吧!”美朗多青爽快地回答。
他们走进那片草地时,那边已经搭好了帐篷,还铺了地毯。帐篷前摆了一溜藏桌和藏床,桌面被许多好吃的东西挤满了。美朗多青和阿朗被请到最中间的藏床上入座。阿朗挑选的人这时齐刷刷地在地毯上落座。好几处隆起的草丘上空,飘扬着印着战神的彩旗,加上升腾的煨桑烟和嘹亮的海螺,让人很容易想起节日的清晨。出山的太阳,也想看看眼下发生的情景,不让过往的云靠近自己。
马队绕浓烟转了三圈后,开始了马术表演。丰富的表演泛起喝彩的声浪。贡玛土司的人马,收获的喝彩比对方多。特别是管家阿朗在马背上倒立,让很多人记住了他的名字。接下来的抱石头、举实物牛皮口袋、格吞、赛跑、射箭、射击,双方的势力相当。摔跤结束后,代表甲纳土司出场的汉子,多数摔倒了对手。他们摔跤动作的一半以上,都是从汉人和彝人那儿学来的。
贡玛土司的选手不得不服他说:“他们的摔跤使我们知道了力气之外的本领。”
爬山比赛没有到达山顶,贡玛土司的选手把对方远远地抛在身后。
自愧不如的甲纳土司的选手下山后说:“我们只有投生成猴子,才敢跟你们比赛爬山。”
时光在喝彩与欢呼声中溜走了。但是山头的战壕里排列的枪支,以及双方军官背后站着的机警的卫队,告诉大家战争还没有离去。
翘首等待的时刻到了:甲纳土司的军官,那位自己队伍里人人知晓的神枪手从藏床上起身。他今天换了一身轻便的袍子,袍子的下摆收得很短。白色的丝绸上衣外套着暗红色的镶有金边的坎肩。他把袖口挽到胳膊那儿,插在紫色腰带上的短枪泛着金属的光泽。
折多河两岸飘着山花的气息。在离军官十几步的地方,两个部下把吹胀的猪尿泡投进河里。时而翻滚时而旋转的猪尿泡随波而下。白花花的猪尿泡在浊浪里舞蹈,也在无数双眼睛里舞蹈。清脆的枪响吐出一缕青烟。猪尿泡瞬间消失。官兵的眼里,只剩下拥挤的浪涛。军官吹了吹枪口的青烟,他微闭双眼的神情,似乎在品尝一杯美酒。军官右脚的鞋尖轻敲草地,身子也微微摇晃。其实他在享受两岸的喝彩。三声枪响后,河里只有一匹浪涛骑着一匹浪涛。军官也在喝彩中陶醉了三次。他昂首走向座位时,交织的喝彩声才渐渐退潮。
美朗多青依然是平常的穿戴。他向呼叫他名字的部下挥手时,圆根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他挥着的手极快地伸向腰间。圆根在枪口声中爆裂。美朗多青没有享受阵阵喝彩,他向前跑去,忽然在地上滚了两圈,身子站起来时,枪响了,滚落的圆根盛开若干碎片。美朗多青依然在嗓音的洪流中朝前跑去,他的坐骑也朝他奔来。此时美朗多青手里的短枪已经换成了长枪。飞身跃上马背的他,用脚镫拍了拍马肚。坐骑更快地奔驰而去。空旷山谷忽然寂静无声:美朗多青和他的马已经越过了滚落圆根的山坡。但是他的枪没有响,所有的官兵以为他失败了。但美朗多青却敏捷地于马背上转身。枪响了,蹦跳而下的圆根溅开无数颗粒。那细碎的颗粒雪花一样散落时,置身于惊奇中的官兵才发出如雷的欢呼。美朗多青的枪在头顶优美地旋转了一周,然后在马的颈项下交给左手。他把枪甩给警卫时,自己跳下马背。喝彩与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声浪盖住了折多河的喧闹,几乎挤破大山沟的声浪,去跟天上的流云比高低了 。
朝阳让群山披上美丽的云霞,甲纳土司派来了信使:作为土司的他比银子和财物更爱这么好的两支队伍。他不想让自己的领地成为鹫鹰的乐园。
夕阳放飞五彩光环时,沿途换了三匹快马的贡玛土司的信使也到达了美朗多青的帐篷。跟靠近汉地的甲纳土司相比,贡玛土司少了一些风趣:在自己的领地开始兴旺的时候,如果甲纳土司赔偿了前人没有赔偿过的人命债,他可不想让自己跟甲纳土司去寻找衰亡之路。
坐落在茶马驿道旁的一个又一个村庄,以及相遇的驮队看见除了大商人泽珠的商队,茶马驿道上还未曾经过这么长的骡马的队伍。甲纳土司赔偿了大量的藏洋、氆氇绸缎、茶盐、枪支弹药、鞍垫腰刀、大米红糖等,另外搭上了驮运这些财物的不少骡马。
贡玛土司亲自出村迎接远道而来的官兵,闻讯赶来的百姓排起了越来越长的队形。少女和小伙献了哈达敬了美酒后,贡玛土司的手紧紧抓住美朗多青的手说:“战火没有燃起来,但你是我们的英雄。”
贡玛土司和美朗多青走在许多合掌叨念的祝福里,他俩的手依然没有分开。他俩并肩在交织的祝福里,向高高的官寨走去。
民间开始流传这样一句话:贡玛土司的一条人命值民间的九条人命。
美朗多青率领的护商队刚走出贡玛土司的领地,忽然收到了主子的紧急召回。
毛垭草原出事了。比更江土匪名声更响亮的吉江土匪袭击了深夜中的草原。掠夺的财物和牛马骡子暂时难以计算。
追赶土匪的队伍,他们饿了就在马背上啃点干牛肉。困了也只能在马背上打盹,他们有时能梦见一些荒诞的景象。寂静无声的深夜,无边旷野中行军的他们,激起了越来越大的响声。
后来有人压不住心中的惊奇:“哪来的这么大的响声?!”
更多的人呼应起来:“就是呀,几百匹马的蹄声,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巨大的响声?”
“这响声,怎么在这时候来伴随我们?!”
所有的人马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响声犹如狂风在吼叫,更像天上的雷霆在大地的怀抱里滚动。
靠马镫站起来的管家阿朗呼叫起来:“你们听,这不是大地在回应我们的脚步,这是咱们的格聂大神山给我们助威督战。”越来越多的人点头赞同阿朗的发觉。有人禁不住称赞阿朗的智慧:“管家,你就像脑袋上长着九只眼睛一样聪明。”
美朗多青也站起来高声鼓舞大家:“正在行军的好汉们,神奇的响声,是格聂大神山要我们去扫除土匪!”
行军的速度更快了。每个人都感到自己身上注入了新的力量。
吉江土匪终于逃到自己的地盘海子山上。他们填饱肚子后,安然入睡。哨兵的枪声惊醒了他们。美朗多青的队伍追到他们的地盘上了,看来不要命的人来了。
匪首德托凝视着黎明中的喊杀,大声说:“他们不把生命当成一碗清水,我就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手!”
“只要胯下夹有卵子的给我朝死里打!”老二亚多下达命令。他低沉的嗓音里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好像美朗多青率队侵犯他们来了。
两边的枪声你来我往,热闹了好一阵。两位匪首发现这样效果不好。海子山其实海子不多石头多,到处都是可以隐藏的石头。美朗多青发觉那边的枪声少了,这边的伤亡却在增加。美朗多青叫部下不要浪费子弹,他要部下注意哪块石头后面冒出了脑壳,升起了青烟。这场战火,又成了双方神枪手之间的较量。
美朗多青的枪响后,石头背后冒出来想射击的脑袋瞬间坠落,过后再也没有露出来。枪响瞬间,美朗多青顺势翻滚。或者纵身一跃,青烟消散后他已经在另一块大石背后隐藏了。对手以为遇上了若干神枪手。他们的瞄准却往往落空。过了许久,山头上喊叫声俯冲下来:“土匪逃走了!”
美朗多青率领的人马冲杀过去。山头的枪声也发作了。对方的两位神枪手趴在大石下面,头上的血淋湿了怀中的枪。瞧见两位首领动弹的身子慢慢僵硬了,众土匪想去占领山头,结果发现山头和山腰出现了美朗多青的部下。情急之中,他们选择了逃跑。
即使脸上血渍未干,美朗多青还是认出了两位匪首。美朗多青被跳跃着身子欢呼的部下层层围住。山峰把撞在自己身上的嗓音的洪流传向远方,传向高空。
二十二
暴雨转成细雨后不久就停歇了,朗吉杰布的脸上依然流淌着从发辫里渗下来的雨水。寂静的村道响起了鼓点一样的马蹄声。朗吉杰布在路上套上的铃铛,正在摇醒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雨的贝祖村。几乎每座房屋都听见了朗吉杰布洪亮的嗓音:“人人敬仰的邓登喇嘛圆寂了,他留下的最后的声音我来告诉你们——我的想法是一种天意。”
无数窗户刚打开,堂屋里灌进来朗吉杰布的话语:“天意要我转告你们,没有杀到我的古朗土司还会到贝祖村来杀我,他的队伍没来之前,天意要我去杀他,贝祖村的英雄好汉,愿意跟天意走的跟我来!”
那些探出窗户半截身子谛听的面孔纷纷消失。不一会儿村道两旁涌出很多策马而来的汉子。
村道上溅起水花的马蹄;从村庄的狗吠羊咩中突围而去的人马;把村庄冲破成两半的马蹄声;虽然没有腾起抵达云雾的尘埃,但那天的马蹄声久久回荡在贝祖村人的心头。
拐过山嘴后,周围一下开阔起来。此时出山的月亮,到了天空深处。该披着圣洁的月光矗立在他们视野中的古朗官寨,却以浓烈的烟火照亮着越来越多的地方。沿着天意奔来的贝祖村的人马,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头。
过了好一阵,马背上歪斜着身子的朗吉杰布扭过头脸说 :“这样更好,我们可以混进救火的人群,趁乱杀掉古朗土司。”
马队又奔驰在大片麦地之间的草地上。火光深处交织的嘈杂声已经涌到他们头上的月光里。朗吉杰布身后,更多的人跳下马背。
朗吉杰布抖落宽大的袖口,攥在他手中的尖刀,从无数双眼睛里消失。
“你们在外面不要让他跑掉,我去里面找他。”吩咐完毕的朗吉杰布转身大步而去,烟火隐现着他矫健魁梧的身影,夜风舞动着他要去杀土司的长袖。朗吉杰布没想到身边经过的人竟在往外逃离。到了远处,这些脸上浮现着过节一样神情的人们,挤在一起尽情地观赏漫延的大火。谁都不相信他们在此前是土司家的侍女匠人厨师和护卫。背着木板夹着经文的经师,弃下人群独自而去。他招展的袈裟特别醒目。朗吉杰布没有想到土司家族的不少成员,抱着或背着贵重的东西,仓皇而逃的他们,使朗吉杰布差点没挤进院门。朗吉杰布忙碌的眼睛没有发现古朗土司。卵石铺成的院坝使他奔跑的靴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奔上二楼的朗吉杰布,他的眼睛遇上了管家,挥舞湿羊皮的管家,依然在烟火深处奋力救火。这位唯一没有被大火赶走的人,让朗吉杰布在奔跑中不住点头。
卡优多吉管家从喘气的间隙中发现自己周围找不到一个人影。握在他手中的失去了水分的羊皮,也开始点燃了自己。管家闻到了烧焦的羊毛气味,烧焦的头发眉毛和胡须的气味也到了他的鼻孔深处。他想要是更多的人闻到了这些气味,那这场大火应该在一楼的某个房间里扑灭。但是他们像受到惊吓的鸟群一样逃离了。他们抛弃了官寨,他们的心灵抛弃了自己的主子。靠狡诈和狠毒当上土司的古朗,给家族里的人心头播下了疼痛。做了土司的古朗,推行新的条令让臣民反感。管家听到家族里的人说:“他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臣民中流行的一句话使他忘不了:菩萨什么时候能驱散土司心中的邪恶啊!他要是把越来越多的坏话,传到土司的耳朵里,那越来越多的舌头手指脚筋会成为狗的美味,或者跃起一簇浪花,变为鱼群追逐的食物。他让听到坏话的耳朵聋了一样,他让看到说坏话的眼睛瞎了一样地回到主子那里。
卡优多吉管家照例报完当天的收支后,极为深情地跪在土司的座椅前,他以祈祷神灵的语气说:“主子,你高贵的靴子不能在认定的路上走呀!”
“嘿嘿……”从自己笑声中离去的古朗土司,没有跟他说什么。土司的笑声多数是从鼻孔里出来的。有人称土司的脑袋里长着九只眼睛。这也不是一句好话,指的是他的狡诈超过了平常的人。今天他刚开口,土司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离去的土司,他的笑声在走过的地方消失了。管家捂着自己的胸口起身,土司的笑声不知怎么到了他心里。然后扩散到全身各处。喉咙里有些难受,舌根那儿隐隐作痛,管家吓了一跳。是不是自己的舌尖落入灰尘的时候到了。很多舌尖就是在土司的笑声中离开嘴巴的 。看来自己的舌尖也留不住了。土司的笑声会使行刑人的刀子饮血的。门外的阳光如洒下的金针,闭上眼睛的管家,他的腰找到了回廊的栏杆。他斜靠的影子俯冲而下,惊散了院坝里几个仆人的话题。他聆听的耳朵没有捕捉到行刑人低沉的叫呼 。他睁开的眼睛没有搜到行刑人的身影。土司的笑声放过了他。
天上走来不停的太阳。天上走来不停的月亮。领地上走来不停的担忧。这些担忧汇聚在管家的胸口。越聚越多的担忧让他的胸口发热发烫。最吓人的是饮酒后的土司,他兴奋的心就要去寻找刺激,关在地牢里的某个人就要倒霉了。管家怀揣呼呼作响的心跳,双膝弯在土司经过的地毯上。他发觉自己没开口,土司的脸已经生气了。他只好换掉了舌尖上的话:“主子,神圣的太阳也允许身边出现自由自在的云呀!”卡优多吉管家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土司生气的脸又放过了他。
围困他心灵的担忧依然堵满了他的胸口。就这样他的脑袋赶不走规劝主子的念头。他觉得胸口处燃着一盆火。他甚至感到担忧比他的性命还要紧。他的右脚跺痛了左脚,他痛着的左脚又让右脚尝到了痛的滋味,他就这样自己跟自己发脾气。管家决定抱住主子的双膝来唤醒他的良知。或者让行刑人把自己领走。在他寻找最好时机时 ,计谋没有得逞的土司,从贝祖村返回途中被病魔缠住了。古朗土司病得既突然又厉害。古朗土司病得头都举不起。听到音讯后的经师,步伐明显比平常迈得大而有力。现在正是他的医术发挥作用的时候。他的眼角掠过许多合掌埋头站立到路旁的人群。匆忙中放下发辫的妇人,把背上的婴儿弄醒了。经师是在外出作佛事活动时,忽然接到土司身子不适的信息。回廊里的侍女和男仆,瞧见经师的鼻翼上,挤满了晶亮的汗珠。快到土司的房间时,经师把念珠放进袈裟深处的动作,自信得有些优雅。土司蜷曲在好几床绸被和栽羊毛毯子下面。经师的手在被窝深处摸到了土司的手腕。阵阵凉意注入经师号脉的拇指。哆嗦着身子的古朗土司,他的牙齿在嘴里打架。好像他身上盖着的都是冰块。经师的眼皮是在自己的一声哎哟中睁开的,睁大眼睛的经师又说了声哎哟:“土司的魂没有在自己身上。”
管家知道不是土司的病传到了经师手上,果然已经作出决定的经师说:“我得把他弄丢的魂唤回来。”
管家卡优多吉没有去送匆忙离别的经师。解开好几层绸布后才映入眼帘的药丸,是经师留下的。管家把它泡在描有飞龙图案的瓷碗里。然后用一块红布盖住碗口。檀香和柏树的枝叶熏过后才能服用。它除了镇静安神的药效,还有驱魔除邪的功能。这些话也是经师留下的。其实没有经师的话,他也知道这么做。到了夜里,土司的魂还没有引回来。他的牙齿依然在嘴里打架。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管家卡优多吉派出的仆人,牵着骑马的阿觉寺的喇嘛,走进他一夜没有合眼的等待里。喇嘛刚进屋就盘膝落座在地毯中央。
喇嘛对有些惊讶的卡优多吉说:“屋里的阴风鬼气太重了。”低沉的念经声从弥漫的香烟里突围出来,经钢铃和鼓号发作的时候,缩在被窝里的古朗土司,让被面起伏了一阵。喇嘛这才向病人走去,他俯身在土司的耳朵里倒进一句话:“尊贵的土司啊,你的灵魂被死者的灵魂纠缠着。”土司的鼻孔发出哼哼的声音。不知道是呼应还是别的什么。
喇嘛没有在病人房间里耽搁时间,他说:“我得赶紧回去,缠住土司灵魂的那个死人很厉害,要取一些更加精良的法器,另外设坛作法的僧侣至少要百员以上。”
安觉寺的喇嘛没有离去那样回到官寨,也许他得花一些时间才能集中所需的庞大阵容。他离别时重复了好几遍的嘱咐,弄痛卡优多吉的心。卡优多吉通知护卫守好楼梯和回廊,他也向护卫不断重复着喇嘛的嘱咐:“千万不要让陌生人闯入,也不要让陌生的声音传进土司的房间。”
卡优多吉沉重的脚步停在土司床前,他的目光捧住了土司被疼痛扭曲的脸,“主子,你的牙齿在嘴里打架,原来是两个灵魂在体内争斗不休啊!”这句没有突破嘴唇的话,卡优多吉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结果土司的鼻孔想说什么似的发出哼哼声。卡优多吉的脸凑近土司的脸,但他还是没有听清土司的言语。看来他的体内挤满了痛苦。也许他的话在痛苦中迷路了。但是卡优多吉相信土司的心是知道自己的病是多么严重,不然喇嘛不会说不要让陌生人和陌生的声音进入他的房间。
眼下土司这种重病的人,灵魂跟肉体处于若即若离状态。这种时候的灵魂,很容易被别的游荡的灵魂缠住。或者很容易受到惊吓,很容易远离肉体而去。陌生人的身上有病人所不熟悉的阴风,而游荡的灵魂能散发阵阵鬼气。阴风和鬼气会抓住时机扑到病人身上,造成病人的剧烈疼痛,或者昏迷过去,甚至失去知觉。土司能先于陌生人问候之前说话了,要是土司能赶在死者的灵魂缠住他时发出了呵斥声,就会把阴风和鬼气驱散。可惜土司除了磕碰的牙齿再也发不出叫声。
换来换去的食肉和奶制品,都不能在土司的肠胃里消化。卡优多吉给他喂什么他吐什么。如此反复了很多回,土司看见吃食便摇头。看见吃食便摇头的土司,一下子瘦得下巴颏快从脸上脱落的样子。管家卡优多吉的心头装满了无法消散的酸楚。他走动时身子有些摇晃,做什么都比平常笨多了。这样下去病也会来找他的。
经师没有回来,土司的魂也没有回来。安觉寺的喇嘛也没有搬来设坛作法的队伍。管家卡优多吉匆匆找来民间行医的巴热门巴。医师巴热门巴看了土司的脸色便摇头,但他还是细致地检查了土司的全身。那时土司的身子轻得可以抱在怀里。最后医师的手指从土司磕碰的牙齿间捉住他的舌尖。一声叹息从医师的双唇间飘落。
医师巴热门巴离开了自己的那声叹息。管家卡优多吉知道他肚子里有不好说的话。果然医师在回廊里等他的到来。卡优多吉的手在医师的袍子深处放开了沉甸甸的藏洋。医师巴热门巴自己从怀里拿出重叠的藏元说:“现在用什么都救不了土司了。”
卡优多吉没有接他退还的藏洋说:“有办法的话你还会得到一些珠宝。”
医师的眼里掠过些许异样的神情,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又跟取出藏洋时的眼睛一样了:“土司的病只有天葬场的鹫鹰才能医治。”
管家和医师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管家卡优多吉的手里捏着一粒黄绸包裹的药丸。那粒药丸把医师的那句话也带进土司的卧房:“也许它能让土司在世间多留一些日子。”
经师和安觉寺的喇嘛这时候还不见踪影。也许他俩知道自己的医术和法力,无法从死神手里夺回土司的性命。喂药的卡优多吉接着想:也许死神已经召唤过土司,这么年轻的土司,就快享用完了世间的阳寿 ,他才作了五年土司啊!
虚掩的门里涌进的嗓音,让管家喂药的手停在土司嘴边。土司在那一刻也止住了自己的吞咽。慌乱中奔跑的嗓音不断涌进室内,“失火了,失火了……”管家卡优多吉急忙往外跑,他的神情犹如火烧烫了他的脚。古朗土司突然睁开了双眼,他的心一阵乱跳。过了一阵,古朗土司回过神来,发作的疼痛不知去向了。差点把他拖到阴间的疼痛脱离了他的身子。喊叫和奔跑掀起抢夺财物的碰撞声,在他的聆听中越来越渺茫。看来真正帮管家灭火的人越来越少。他的嘴里满是药的气味,这回咽下去的药竟然没有吐出来。奇迹伴随着这场火进入了他的躯体。或者药产生了奇效。但他相信疼痛闻到了药味是不会立即跑掉。古朗土司想动弹的时候,身子真的伸缩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到是死神来找他了。一般死神将人带走前,都让人恢复到正常状态,好跟自己特别有缘的人作最后的相聚。他清醒的时候,身旁却没有人影。他摸索的手终于抓住了想看的弟弟——装在绸布袋里的相片。这张照片在他的枕头下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比这张照片早了半年的弟弟亲笔信,已经在灶膛里化成灰烬了。那是拥挤在一起的愤怒的指责。那张纸变成一缕青烟溜走了,那些字眼却沉入他心里。弟弟骂他还不如吃肉喝血的狼,还咒他迟早要遭报应。托人捎去的信里他再三辩解哥哥不是他杀害的,但他知道谁是凶手,他一定会替哥哥报仇。
那封信正在跋山涉水的时候,杀手朗加的死期也在一天天临近。当上土司不久的他暗中召来了朗加的世仇群迫仁则。群迫仁则迟疑的眼睛终于透出仇恨的光亮:我的家族还亏一条人命。古朗土司知道自己的计谋完全罩住他的心灵。古朗土司用同样的方式召来了朗加,这位在仇杀中略占上风的汉子,巴不得这个日子快快到来,他跪在土司的“好意”里说:“我多么想过没有噩梦的日子。”
朝阳在一些絮云的陪伴下离开了山峰。河边那片草地被刚下山的鸟儿的啼鸣围绕着。它们的乐园正在呈现忙碌的景象:两把利刃不停地在牛身上游走,那头鼓突着眼睛的牛,它倒下时脖项那儿喷出的血,染红了它自己看见的天空。利刃于牛肚那儿会合了,两位仇人相视一笑,然后把黑色的牛皮从腥红的牛身下扯出来。那张还未散尽牛体温的牛皮,最后在一片茂盛的花草中徐徐铺展。古朗土司离开座位。这时两位共同宰杀了一头牛的仇人,已经站在牛皮正中。腥红的牛皮在刚抵达的阳光里冒着热气。晨风吹送着花草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古朗土司从半跪在他面前的侍女托盘上,摘走两只银碗。曾经的两位仇人赶紧跪下身子迎接银碗的到来。镂刻着吉祥图案的精致酒罐,在古朗的言语中开始倾斜:“赌咒发誓开始吧!天上太阳深情地看着你俩呢!”
青稞烤酒的香气荡漾开来。酒碗从胸前缓缓升起,他俩的身子从袅腾着热气的牛皮上站起来。酒碗举到额前然后又下移至胸前,这样重复了三次,相当于向太阳跪拜了三次。朗加率先咬破了自己的指头,殷红的血溅起酒的芬芳。一颗接一颗的血珠像花朵一样在酒碗里开放。等自己酒碗里娇小的花儿开放够了,他的手指移向群迫仁则的酒碗。群迫仁则看不见自己的血在酒碗里盛开花朵。原因是朗加的血已经改变了酒的颜色。两人的血在银碗里融合了。两人都端详的银碗里,散发出怪异的气息。群迫仁则瞧见朗加宽大的裤子皱皱地沾在膝盖处。群迫仁则感到自己的双膝有些发痒。刚跪拜时,他俩的双膝饮了不少牛皮里的血水。他俩的袍子下摆和挽着的衣袖,也招了一些血迹。那头倒下的牦牛的脖子,喷出比看它的眼睛还高的血。
朗加被血缠绕的手指,缓缓地指向没有云彩陪伴的太阳,他的身子有些发颤,话也有些发颤:“普照万物众生的神圣的太阳啊,我朗加向您发誓——我的刀枪从今往后不会沾染一滴群迫仁则家族的血!”
群迫仁则瞧见朗加的手的确指着越来越温暖的太阳。朗加端着的酒碗缓缓移向嘴边。他注视的眼睛闭上的时候,冲进嘴里的酒使他的喉咙咕咚咕咚作响。他拿开扣在双唇上的酒碗,他的耳窝里满是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刚刚经过了胸口里面。他知道那是酒混合他和别人的血。他还知道自己喝的血酒,把誓言扩散到全身的血液里。
“今天金子的花朵盛开在蓝天里,我顶礼跪拜的太阳,我向你赌咒,从现在开始,不管我在哪儿遇见朗加和朗加家族的人,都会如同见了朋友一样,因为我俩的血一同在彼此的血管里流动!”群迫仁则殷红的手指,一点也不弯曲地指着太阳。饮尽了血酒的群迫仁则伸出舌头嘘气,他是让溜来溜去的风,带走嘴里的难受气味。朗加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只肉苍蝇从两人的脸之间飞过,那嗡嗡的叫声使刚喝下的东西差点吐出来。
拍着自己膝头的古朗土司在荫凉里说:“今天的太阳才是真正的太阳啊!”
走出牛皮的他俩跪在土司面前。他俩的嘴在青青草丛里说:“今天的土司是我俩真正的恩人!”
天快黑的时候,古朗土司的仆人端来了热气蒸腾的牛杂汤。朗加和群迫仁则已经没有胃口了。托盘上摆放着已经变冷的血肠和砣砣肉,也摆放着正在变冷的酥油肉块汤。他俩最感兴趣的是那罐土司赐给他俩的来自汉地的好酒。多好的土司啊!他俩从来没有喝过这么令人心驰神往的酒。从罐口淌出的酒液使人误认为那是白色的蜂蜜。徐徐飘散的酒香味,使周围的鸟不安地飞来飞去。他俩等不及,割下一砣肉下酒。酒喝得越多,嘴里的舌头越甜。天上的星星有了更多的伙伴,那罐子再也摇不出一滴酒。他俩扯开盘着的双膝。大地在轻轻晃动,回村的路也微微扭摆。相互搭着臂膀走路的他俩,哼起了山歌的曲调。群迫仁则瞧见朗加的双腿比自己的双腿还不听话。喝酒时朗加已经中计了。朗加东踩西踏的靴子被什么绊了一下,他的身子就像跪长头的人那样倒下去。群迫仁则也故意倒在朗加身旁。倒在路上的朗加,他嘴里的山歌竟然没有中断。群迫仁则站起来后,动弹身子的朗加已经侧卧在路面,他胳膊支地,手掌托着自己的半边脸,悠扬的山歌似乎变得更加动听。他的确喝醉了。喝醉后的他沉浸在无边的快乐里。走到有悬崖的地方时,群迫仁则说我的尿胀了。后退了几步的群迫仁则假装从袍子下面掏什么的手,忽然改变方向拔出了锋利的腰刀。突然暴发的惨叫成了山歌的尾音。眼下季节里暴涨的小河,用一道沉闷的响声吞没了惨叫,也吞没了夜幕中落下的朗加。一只手捂着自己砰砰作响的胸口,另一只手依然紧攥着腰刀,群迫仁则的眼睛无法离开刺落朗加的地方。他有些担心朗加突然从那儿冒出来。过了许久,他浓浊的呼吸声才从耳旁退潮。刺杀和推落朗加时,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不知疲倦的浪涛席卷着无边的夜幕,也席卷着群迫仁则的聆听。偶尔的猫头鹰的叫呼,也在涛声里出没。确信人世间,自己的眼睛不会找到朗加的身影,自己的双耳不会听见他的声音。转身向林中的草甸走去的群迫仁则,发觉插入刀削的腰刀变得不听话了,用了一阵力气后,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揩掉刀子上的血呢!一只前蹄套着皮绳的马,还在草甸正中吃草。群迫仁则没有急着去拔皮绳另一端的木桩。他把袍子披在头上钻进荆棘丛里,出来时他的手里提着发出银子响声的一小袋藏洋。那些藏洋是古朗土司赏给他的。他的心里也像口袋里装着银子一样,装着古朗土司的告诫,“你要逃到断了回故乡念头的地方去生活。”
第二天,朗加家族的人聚集在能望见官寨的地方。官寨的所有猫眼立即伸出了黑乎乎的枪口,围着官寨的城墙上,也奔跑着拿枪拔刀的护卫人员。那边派出了一位徒步而来的中年汉子。进入院门后中年汉子和古朗土司的目光相遇了。中年汉子略带沙哑的嗓音对着回廊里的土司嚷道:“作为土司你主持的和解结果让我们在河边捞着了朗加的尸体,他的背部张着比嘴还大的刀口。我们等着你的说法。”
斜靠在座椅上的古朗土司,有些惊讶地坐直了身子:“我要找那个吃咒不怕死的群迫仁则。”
仰头的老者气愤地说:“他已经逃到我们暂时找不着的地方了。”
拍了拍椅子扶手的古朗说:“我会派人去杀他,让他知道出卖土司相当于去撞地狱的门。”
中年汉子转身离去。他的脸上依然充满悲痛的神情。他的脚步很快,很有力量。让人感到他们要赶在土司前面去复仇。
声声鸟鸣说停就停了。山野里的夜晚静得只有林涛的歌唱了。点燃的松光照亮了窝棚里三块石头支着的铁锅,铁锅下面交错干柴的扎西邓珠,喜悦使他不时抽空瞟眼刚拖进窝棚的公鹿。公鹿不会再昂扬着五叉犄角奔跑。进山第一天就猎获了这么美妙的野物,他们的运气真是好极了。他生火的时候,扎西邓珠的两个伙伴提着木桶,向漆黑深处响着泉水的地方走去。铁锅下面腾起火苗。灼热在扎西邓珠的脸膛上行走。弥漫的烟雾听见了他的咳嗽声后才徐徐飘散。就在他升起头脸时,外面灌进来一声轰鸣。扎西邓珠身上的羊皮袄立即飞散出大朵小朵的羊毛,洁白的羊毛像风中的雪花。火光又使它们发出哧哧燃烧的响声。眨眼过后,溅开的血花穿过舞动的羊毛,火光没有拦住它们。它们染红了铁锅的一部分,也淋湿了燃烧和没有燃烧的一些干柴。生锈了一样的铁锅看见扎西邓珠,像磕头一样跪倒了。他捂住洞穿胸口的手再也没有撑起身子。他身后不会醒来的公鹿,它的一支犄角刺破了泥土的肌肤。
春节初七,大地里赛马拔河摔跤赛跑等活动接近尾声时,夕阳金色的余晖离开了欢乐的人群。暗下来的天地间,姿态各异的山峰显得格外醒目,像是披着崭新的袈裟。人群涌进了多吉家的院门。丰盛的晚餐在堂屋里等着人群的到来。许多人在上楼梯时就闻到了青稞烤酒的香味。
站在柱头边的主人家的汉子举着酒碗高声说:“今天是福气和运气绕着村庄行走的好日子,今天是歌唱和笑声在人群里飞翔的日子。”他环视了一阵满屋子的面孔,“今晚大家相聚之时,愿每个人吃饱喝好耍高兴。不过酒醉了谁也无法保证没人发酒疯,为了避免发生意外,请把身上的刀枪放到里面的房间。”
主人家的汉子弯曲的手指娴熟而优雅地弹着酒液,向天地和三宝敬献了美酒后,他一口气饮完了碗里的酒。
有鲜嫩的砣砣肉和干牛肉下酒,有山歌情歌弦子锅庄踢踏助兴,没到半夜,巴桑发热的舌头不断重复一句话:“想害死我的人还没有投生呢!”的确,和一起参与了袭击土司的伙伴相继遭到暗杀后,警惕心使他夜里搬了几次盖垫,睡眠减少的他比过去瘦了。那句话被一声惨叫掐断了。众人忙碌的眼睛里一下跃起一道人影,他蹦跳着向房间扑去。他经过处立即涌起一片责骂,或者爆出了小孩的啼哭。到处是盘膝而坐的人,踩着他们的下半身朝前冲去的巴桑,好几回倒在别人的怀里,或者他的身子压住了别人的头脸。但他还是手脚并用挣扎着站了起来。很快一些人发觉从自己身上经过的巴桑,洒下了温热的酒液,想揩掉他的手又让嘴发出了尖叫——啊,血,巴桑出血了!
巴桑撑开的双臂摇撼着房间的门。跳动的铜锁使他发出绝望的叫声。他拿不到去反击的刀枪了。铜锁安静下来时,顺着门板滑落在地的巴桑,缓缓地转过身子,他看清了自己一直背靠的板壁那儿有一条裂缝,锋利的刀子穿过了裂缝,然后穿过了他的脊背。屋里只剩下几个醉鬼,他们依然喝着酒,还招手让他过来同饮。即使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放弃酒碗。巴桑的亲人回到巴桑身边,他们没有抓到凶手是谁。昏暗的松光在巴桑的眼里熄灭了。
第二天古朗土司传出真相:他查出了自己的哥哥是被人合伙暗杀的,于是他干掉了这三个人。杀土司的人逃不脱被杀。杀土司的人注定会短命。
春天过去了一半,大地开始羞涩地吐露绿意。一位去拉萨朝圣的信徒双手呈给古朗土司一封信,剪开绸布做的信封,弟弟的相片有些不情愿地探出来。他捕捉到了弟弟脸上略带嘲讽的笑意。但他的双眼却布满了忧郁。弟弟掌心朝外,十根拇指高矮不一地排在下颌底下。古朗土司从信封底部夹出一片字条:暗害了大哥的二哥,又让他的弟弟失去了故乡。看来身着袈裟的弟弟,只好把遥远的拉萨当成不是故乡的故乡。他想象得出这封信的尽头,无奈的弟弟已经钻进了他的圈套,尽管弟弟用照片声明自己没有患麻风病。古朗土司把相片放到壁柜正中的格子里,这样他躺在床上也能瞧见弟弟。他乐意收藏比见了真人还珍奇的照片。
古朗土司瞥了眼壁柜,此时壁柜正中的弟弟,他的嘴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过去他没有发觉弟弟的嘴含着语言。古朗土司移开了视线。从窗户的小格子里溜出去的视线,招来了很多美妙的女人,其实她们居住在他的记忆深处。退潮的疼痛还没有来找他的时候,他要走进自己的记忆,让自己的心和身子躺在甜蜜的时光里。
他卧室的隔壁,一位老妇人用一根特制的宽皮带,不停地抽打侍寝姑娘的下身,直到那儿红肿如两只并排的小鸟的肚子了,她便可以离开房间。有极少数女子不用妇人干活,下面天生就长成了两只小鸟歇在那儿一样。妇人干活时,他喜欢到门口去偷听,每次里面传出不变的鞭声中不同女人的啼哭。他听着听着就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一回他只听到鞭打声,过了一阵,他贴住门板的耳朵收获了里面的话音。
“鬼老婆子,你打不出我的泪水。”
“我的手艺是经过土司点头了的。”
“鬼老婆子,你不配喝我的泪水。”
“这根皮带是土司亲手交给我的。”
古朗土司没有笑着回到房间。倒是那位坚强的姑娘笑吟吟地出现在虚掩的门口。他的目光可以说是去迎接她了:跟柔软黑亮的长发编在一起的红色和黄色的头绳,环绕过耳根和后脑,然后在头顶盘成了圆圈。耳根后面套在发辫里的象牙圈子闪闪发光。她迎着他的目光姗姗而来,双耳坠着的绿色松石耳环微微抖动。天蓝色的衬衫外面束着无袖长袍的她,使古朗土司感觉到里面轻轻摆动的腰肢的韵律。哦,古朗土司一跃而起,今夜她焕发的美使燃烧的酥油灯像晨曦一样鲜红。拦腰抱起她的古朗土司嚯嚯地叫着,他瞥见他俩的投影,在墙壁上变成了一阵旋风的模样,他为自己变成了出色的舞者而喝彩。她咯咯的笑声是最动人的舞曲。今夜他俩在没有观众的舞蹈里旋转,在没有伴奏的音乐里旋转,也在没有翅膀的飞翔里旋转。
床使她咯咯的笑声变成了舒缓的吟唱。古朗土司发颤的手抚摸着她红润的脸蛋说:“你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她同样发颤的嘴唇放飞的言语缭绕着他的耳际:“今夜是我等待很久的日子。”
“哦。其他的姑娘只是脸皮子在笑,而你的心在笑,于是你好看的脸变得更好看了。”他说完后,就把她鱼翅一样透明的耳垂含在嘴里。
“开始我对那个老婆子特别生气,但她说土司让她这样做的,我心里想原来天在砸地,我就没有再骂她了。”姑娘的低语仿佛她正在沉向睡梦深处。
“有名的土匪头子布根真会享受女人,他的机灵让女人变得美妙无比。你们要知道不是我的想象产生的灵光。睡在深山野林中的布根,如今他的骨头长满了花草,你们骂他,他也听不见。”只有在这样的姑娘身上,他的嗓音才会变得像涓涓细流一样悦耳。
酥油灯的光亮越来越弱,黎明从花格子窗户里进来了。来自汉地的窗纸也没能挡住它的脚步。在声声鸡公的啼鸣中,溜到他脚后的姑娘开始穿戴。
“姑娘,给你珊瑚你摇头,给你玛瑙你摆手,那你想要什么呢?”古朗土司觉得她来去都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有幸怀上了你的孩子,你把好处留给他吧!”她双手合十地朝着他起身。
要了她身子的古朗土司又要了她的名字:“姑娘,你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来。”
依然双手合十的姑娘回头一笑:“我们村有三个格桑梅朵,我叫布科·格桑梅朵。”
自己领地上最远的村庄的布科头人的女子叫格桑梅朵,今天他依然能念出她的名字。
另一个女子,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俩同时发出的欢笑,在他的记忆深处回响。
没有皮带的抽打声,也没有疼痛发作时的哭泣。她哼着一首歌从门里闪出来时,差点撞进偷听的他的怀中。伸了伸舌头的她从他宽大的袖子下面扭身溜到走廊中。他从她出来的门里走进房间问:“老仆人,你怎么放过她了?”老妇人跪着来到他的脚边说:“土司哦,她让我的皮带没有用了。”她手中的皮带在地板上擦出不小的响声。
“我看她不是妖精嘛!”
“她的下面天生就长着你要的并排的两只小鸟。”
“呀,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遇到了没想到也没梦过的好事呢!”
“土司哦,她的那儿比我抽打后的还胖还好看。”
他回屋的速度比平常快了许多。跟在他身后的她,脚步跟哼着曲调一样轻快。他想她应该骄傲。
即使神山带他去极乐世界去玩,他也舍不得放弃这个夜晚。
“土司哦,我是穷人家的女子。”
沉醉中微睁眼皮的他,看见她跪在床后的地毯上。她等待土司赐给自己好处已经好长时间了。
“你说你是穷人的女子,但你下面那个不穷哦。”土司为自己的俏皮话先笑了起来。
她的笑也在地板上荡漾开来。古朗土司抛出去的珊瑚耳环和银子手镯在笑声里滚动。
古朗土司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额头,汗水打湿了他的手掌。他的手移向脸颊,然后滑进颈项……他发觉自己的身子到处是汗珠。太多的汗珠使衣服贴住了肌肤。太多的汗珠让他不得不离开心灵留住的时光。房间忽然明亮得使他的眼睛不舒服。浪花一样的火光,在窗口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什么。室内的很多东西发出了响声,它们也是有生命的,不然怎么会在燃烧前发出求救呢?灼热的气浪很快会把大火引进室内。即将来吞没他的大火,先在他的身上烤出数不清的汗珠,这之前他病倒的身子冷得发颤,此时又热得淌汗。真正抢走他心灵留住的时光的是这场大火。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谁是纵火者。很多可疑的人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哥哥的亲信、过去或者现在的仇人、过往的客商、下山的土匪、砍柴喂马的奴仆、弟弟收买的心腹、逃犯、护卫……管家卡优多吉不可能背着他放火,他睡过的姑娘也不会偷偷地去撒火种,得到了好处的她们也许默默地感激着自己哩!奔上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整个官寨似乎都在轻轻摇晃,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多么的响亮有力啊!古朗土司想管家卡优多吉救自己来了。从他的脚步声中可以听出他的心是多么的急切。古朗土司的手伸向放在枕头边的麂皮小袋,那里面待着朝廷的官印号纸。
歇了好一阵的病又有力气了,看来它是不想放过自己。冲破火光而来的脚步果然闯入他的房间。装有朝廷官印号纸的麂皮小袋,颤颤地悬挂在他手指间。自己是暗害了哥哥拥有了它,而管家卡优多吉不在乎死活来救他,自己之后的土司除了卡优多吉,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人。古朗土司快要支撑不住的手,被狠狠地甩到被面上。闯入者极快地夺走麂皮小袋时,反感地挥开了他的手。意外的举动使他睁开了双眼,他差点惊叫起来,比熊还魁梧的来人,原来是自己想杀而没有得手的朗吉杰布。精美的麂皮小袋不见了。此时它在朗吉杰布的袍怀深处滑落。它在腰带那儿停住了。朗吉杰布的手按住微微凸起的地方,欢快的心跳使他的耳根阵阵发热。朗吉杰布的袖筒里伸出了闪闪发光的牛角刀。疼痛又使古朗土司闭上了眼睛。
挣扎了一会儿后古朗土司对快要落下的刀子说:“朗吉杰布,你快点让我在自己的鲜血里去死。不然这样痛下去,我肚子里会生蛆的。我不想生了蛆之后才断气。”朗吉杰布的心又碰见了惊奇——自己要杀的人怎么一个又一个地求自己快点杀了他。异样的心跳使他的胸口有些发颤,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颤动发作到手臂那儿,他的头脑没有再让刀子犹豫。古朗土司瞪大的眼睛看见,襟袍正中的鲜红不断扩大自身。朗吉杰布听到古朗土司微弱的叨念:“我闻到了血,我没有看见蛆。轮回使我把土司传给了杀我的人。”
古朗土司慢慢闭拢的眼里,映现出抱住他叫他名字的管家卡优多吉,这成了他的灵魂带走时的人间景象。
二十三
“阿绒嘎,我们的日子里该有鸡叫声。”德吉望着远方说。
阿绒嘎低头看着德吉说:“没有鸡公, 黎明一样会在鸟鸣中到来的。”
说不要鸡的阿绒嘎从贝祖村抱来的鸡,让全家分享了鸡蛋的美味。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几天,德吉总是空手而归。一天她有点生气地说:“贝祖村的鸡天天在骗我。”
“一定是谁偷了我们的鸡蛋。”阿绒嘎蛮有把握地说,“核桃树隐藏着秘密。”
鸡下蛋的叫声传到屋里时,德吉打开窗扇,她专注的眼睛盛满了诧异:一条一人长的青蛇,沿树干而上,它游走得真快,瞬间消失在枝叶间。蛇游走时发出的嚓嚓声,让德吉的肌肤阵阵发凉,好像那条蛇经过了她的身子。没有脚的蛇有那么快的速度,这是德吉没有想到的。核桃树离房子很近,到了高处,它的树冠扩展到房背。夏天可以在树荫里纺羊毛织氆氇,或者喝茶听鸟语和蝉声。到了初秋,伸手便可以摘到它的果实。
天暗了阿绒嘎才回到家里。德吉把点燃的松光放到灶角上说:“阿绒嘎我不敢和蛇争夺鸡蛋。”
阿绒嘎正在畅饮一碗奶茶,他上上下下的喉结骨发出很大的响声。德吉走到他的响声里说:“蛇在偷我们的鸡蛋。”
“去背水时顺便拿两颗鸡蛋大小的卵石吧!”阿绒嘎拍拍德吉盖住了双肩的发辫说。那些细密发辫的总数,有时是五十二根,有时会变成六十根,或者六十一根。
没有出猎的阿绒嘎,坐在房背上一边烤太阳,一边喝茶。德吉在他的身旁搓羊毛。
下蛋的母鸡,刚跳出鸡窝,阿绒嘎便飞快地起身跑向鸡窝。他伸手取出热乎乎的鸡蛋,另一只手顺便把太阳烤热的小卵石放进鸡窝。领悟了阿绒嘎用意的德吉跟阿绒嘎一起隐藏在干草垛里。穿过鸡叫声的青蛇,吞下阿绒嘎放进去的“鸡蛋”后,跟来时一样很快地离开了房背。阿绒嘎拉着德吉的手,回到阳光里,他俩看见蛇钻进了核桃树的树洞。德吉想离开时,阿绒嘎依然拉住她不放。那条青蛇重新出洞了。那条蛇缠住了核桃树的树枝。它越缠越紧,拳头大的卵石在它的腹部显出原形。想起了鸡蛋的美味,蛇就越发力。它不明白今天的鸡蛋多么难消化。“鸡蛋”弄痛了它,它开始恼怒,用力也非常猛。碗口粗的树枝发出了嗞嗞声。过了一阵,蛇突然松开身子。核桃树宽大的落叶接住了坠落的蛇。
“小偷把自己打败了。”阿绒嘎转身离去。
德吉又看了一会儿, 青蛇没有盘成圈,也没有行走的迹象。它跟肚子里的“鸡蛋”一样不会动了。
“下山的马鸡天天在地里偷吃播下的种子,到时候长出的麦子盖不住泥土的颜色哩!”德吉指着房前屋后的地说 。
阿绒嘎拍拍德吉的膀子说:“你就等着吃马鸡的蛋吧!”
没有出猎的阿绒嘎抱起酒坛子出门了。到了地边,他把坛子里的青稞酒糟,撒到醒目的地方。自己舀了一碗酒在树荫里品尝。成群的马鸡跟往常一样涌向田地。闻到了酒香味的它们,在地边争食酒糟。阿绒嘎饮第二碗酒时,马鸡开始摇头摆尾地踩不稳步子。过了一阵,它们乖乖地趴在地上入睡了。没有醉的阿绒嘎把醉了的马鸡装进背篼,德吉也赶来帮忙,醉倒的马鸡实在是太多了。
德吉笑吟吟地拉住阿绒嘎说:“剩下的都放生吧,我要给它们系上红线。”
秋收过后, 德吉觉得有些累,当然阿绒嘎也不例外。德吉夺走了阿绒嘎的猎枪说:“休息几天吧!”
几天过去了,德吉还是不让阿绒嘎出猎。
阿绒嘎有些不解地看着德吉:“到了冬天,山里到处是冰雪。”
“阿绒嘎,除了狩猎,你还有谋生的技艺吗?”德吉迎着阿绒嘎的目光。
阿绒嘎沉默不语。
等不到回话的德吉说:“我小时候听到大人说猎人和渔夫永远不会富裕。”
阿绒嘎默默地点头:“因为他们罪孽深重。”
“聪明的你,不能再走杀生之路,不然我们的穷日子没有尽头。”德吉紧紧地抓住阿绒嘎的胳膊说。
“只有离家出走,我的手艺才会变成银子。”阿绒嘎叹口气,“以前我离不开眼睛不好的阿妈,现在又离不开……”
德吉用自己的手把阿绒嘎的手压在越来越凸起的小腹上说:“你还不放心我的话,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阿绒嘎默默地点头。
“出远门才能挣银子的你,靠的是什么本领呢?”德吉又问。
阿绒嘎拍着自己的胸膛说:“我是银匠的后代。”阿绒嘎说完便拉着德吉的手朝核桃树下的木板走去。他的眼里涌出骄傲和自信的神情。
推开上着铁锁的柴门,里面果然扑出木炭和金属的混合气味。简陋的作坊收拾得还算顺眼:做工用的器具摆放在木架正中,最上面的那格子里躺着银子镶边的木盒,灶台上堆放着木炭。右面的板壁那儿挂着羊皮吹火袋。德吉打量着左边板壁上的麂皮褡裢口袋说:“这条口袋一直在等你出远门呢!”
阿绒嘎默默地点头。铺满石板的地上,留有树枝扫过的痕迹。有时半夜出走的阿绒嘎天亮才回来,原来他在偷偷地爱着这小作坊。
阿绒嘎对露出了笑意的德吉说:“这么多年,我不敢冷落祖宗的教诲。”
阿绒嘎转身离去时,德吉抓住了他的衣袖,然后她把刚解下的耳环塞进了阿绒嘎的手心:“银匠阿绒嘎,我想看看你的手艺。”
得到耳环的阿绒嘎走到亮光更多的门口,端详良久后他忽然把耳环捂在胸口,然后双手合十地把耳环举到额头,最后深吻着耳环的他眼里布满泪水。
正在生火的德吉说:“在你手里的是一百年前大银匠嘎热的手艺,我阿爸说现在很难找到这么好的银匠。”
银耳环在旺旺的炭火里滚动。上上下下的锤子敲出悦耳的响声。锉子在阿绒嘎的手指间翻飞。
诞生的耳环刚淬火,德吉便从水盆里抓出自己的耳环。哦,更加耀眼的耳环跟一百年前的耳环一模一样!得到的和失去的相同啊!德吉的眼里盈满了惊喜的泪水。德吉擦掉泪水去找阿绒嘎时,木棚里没了阿绒嘎的身影。
德吉跑到门口让自己的话去追阿绒嘎,“阿绒嘎,我知道了你是大银匠嘎热的后代!”
春天的气息从地面走来。春天里的德吉使阿绒嘎沉浸在欢乐的时光中:婴儿呱呱落地 ,婴儿是女的,却像阿绒嘎。三个月后,成了舅爷的格勒活佛给女婴取名叫格桑卓玛·意西康珠。孩子有了自己的名字后,阿绒嘎就出发了。临别时,母亲抚摸着阿绒嘎的手说:“儿子,你知道父亲留给人间的心声吗?”
“不要带冤仇回家,就是孝敬父母。”阿绒嘎也抚摸着母亲的手说。
“儿子,你想在怎样的时光里生活?”
“没有仇恨的日子是好日子。”
“儿子,你想留给儿女什么财富?”
“我不会让儿女走没完没了的仇杀之路。”
“儿子,现在有没有仇人想杀你?”
“没有。”
“儿子,现在有没有你要去杀的仇人。”
“没有。”
“儿子,你走吧。财神会保佑你的。愿好运在你前面引路。”
阿绒嘎的步子迈得大而有力。他感到体内涌动着无穷的力量。自己终于踏上了祖先的足迹。阿绒嘎觉得平日走的那条山路,似乎变宽了。不知不觉中,他哼起了一首山歌,挎在肩头的麂皮褡裢口袋,拍打着他的前胸和后背。“心情好的时候,即使背着货物,也会有歌声陪伴自己。”阿绒嘎想起了一句谚语。
银匠阿绒嘎带回来的银子一次比一次多。夸阿绒嘎的村庄也越来越多。
德吉高兴地把小孩抱给他:“照这样下去,我们迁进贝祖村的日子不会遥远了。”
银匠阿绒嘎给自己买了一匹坐骑。这样他经过的路上,除了歌声,还有悦耳的铃声。这天阿绒嘎出家门不久,便遇到了大商人泽珠。
阿绒嘎主动下马问好:“泽珠大商人,天空把夕阳递给山头了,你和驮队在什么地方歇脚呢?”
“今夜在空绒草坝搭帐篷,夜里还有美妙的情人呀……”勒住高头大马的泽珠,捂住自己的嘴。
阿绒嘎知道他说漏了嘴:“我的老婆德吉不会是你的情人。”
“不信我俩赌一回,若是我撒谎了,回来时我送你五驮盐叶。若是我没有骗你,嘿嘿……你就默认我俩的关系吧……”泽珠说完便松开缰绳。
阿绒嘎朝扭脸看他的泽珠点点头。阿绒嘎拨转马头跟上泽珠的坐骑。
月亮出来的时候,仆人已经撑好泽珠的豪华牛毛帐篷。享用了晚餐后,说唱艺人悠扬的歌喉开始颂扬格萨尔王的英雄业绩。泽珠催促阿绒嘎说:“你该到箱子里去听节目了。”阿绒嘎只好钻进临时腾空的大箱子。说唱艺人还没有退场,阿绒嘎心头一惊,因为外面传来了德吉的嗓音。掀开帐篷门帘的德吉兴致勃勃地说:“大商人来了,我的节日也来了。”
泽珠向德吉打了个坐到他身边的手势说:“大美人来了,今夜才会变成天堂里的夜晚。”阿绒嘎听得心烦。妻子德吉和大商人却笑声不断。
仆人铺好了被褥,他俩睡的地方离木箱不远。
泽珠抚摸着德吉的脸蛋说:“不管从哪个方向看,你的脸蛋都跟正在盛开的花蕾没有区别。”
“我知道你在夸我,但我乐意。”德吉柔声说。
“几十个情人的美加起来,还不及你半边脸蛋好看。”泽珠的嘴越来越甜了。
“你是在用话语编织彩虹呀!”德吉用拳头擂泽珠的肩膀。
这时传来金属碰撞的响声,那是德吉的腰链离开了她的身子。闭上眼睛的阿绒嘎,又用手指塞住耳窝,但无法完全挡住外面沉醉的呢喃声。安静了一阵的帐篷里又响起了泽珠的嗓音:“德吉,你想要了,现在的你眼里装满了柔情和笑意,变得羊一样温顺,又跟羊一样骚劲很大。”
“遇上你的骚羊角,我的那个也骚起来了。”德吉半醒半梦地辩解。
泽珠在自己的笑声中抱住德吉。这一回,泽珠的脚伸过来,故意蹬了一下木箱子,他用这种方式提醒阿绒嘎:今夜不是在梦里。
清晨经过的路,都是昨天黄昏往回走的路。昨天下午,阿绒嘎收到了贡玛土司的邀请,心中盛满了喜悦的他下午就启程了。今天马背上的他耷拉着头脸。漫长的路途只有惆怅在陪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使骑着马,也觉得鞍垫硌得屁股痛。”这不是谚语,这是阿绒嘎的体会。
在巍峨的官宅前下马时,阿绒嘎差点滚落下来。仆人把他的褡裢抱到耳房的房间里。然后带他去见贡玛土司。
“银匠阿绒嘎我估计你昨天到,结果你踏着今天夕阳的余晖来见我了。”供玛土司的话听起来像是责备,但他的手脚友好地拍着阿绒嘎的肩膀。
阿绒嘎呆头呆脑地说:“哦呀。”
贡玛土司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说:“昨天腾好的房间配得上你的手艺吧?”
“哦呀。”阿绒嘎重复着刚才的话。
贡玛土司有点生气了:“人们说阿绒嘎是个聪明又风趣的银匠,我看像个饿肚子的痴汉。”
“哦呀。”除了这句,阿绒嘎不会说其它话了。
“今天你可能是累了,说点傻话不要紧。”贡玛土司挥挥手说。
五天后的清晨,贡玛土司真正生气了,他把仆人呈上的银器甩到地上说:“银匠阿绒嘎的手艺不配住耳房,给他在狗棚边搭个棚子!”
夜深了,睡不着的阿绒嘎走出木板棚。走出狗咬声的他在野地里漫游。几乎每天睡眠不好的他,眼角总是糊着擦不干净的眼屎。今夜月亮踩着薄薄的云海一会儿探头,一会儿隐身。清凉的夜风吹来了姑娘柔柔的嗓音。阿绒嘎停下步子,灵敏的耳朵告诉他一对恋人正在享受爱的果实。猎人的本领又回到阿绒嘎的身子里。他在听得更清楚的地方隐藏起来。那姑娘的嗓音越来越沉醉。小伙子偶尔的叫声被夜风掠走。阿绒嘎的下身涌动着阵阵热流。
月亮也出来偷看。姑娘抬头把自己的脸贴到小伙子的脸上说:“你要活到一百岁。”
阿绒嘎吓得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正在起身的姑娘是贡玛土司的二夫人!接着阿绒嘎又吓得打了个寒颤,他更没想到小伙子是带兵官美朗多青。
贡玛土司的二夫人抱住美朗多青的腰说:“男人的麝香大了是女人的财富,可惜天没有亮,女人的财富就被你带走了。”
美朗多青拍拍她的膀子,便转身离去。解手之后,贡玛土司的二夫人才系上珍珠腰链。月光下渐渐变小的她,奏乐着天籁般的华音。
一觉睡到太阳出山,阿绒嘎揉着睡眼,然后拍拍自己的脑壳,“高高在上的土司夫人在偷情,我阿绒嘎没有什么忘不了的忧虑!”
这天贡玛土司心情不错,他依然拍着阿绒嘎的肩膀说:“没想到我让你跟狗作邻居,你却把真正的手艺献给我。”
“尊贵的土司,主要是我心灵的天空一天比一天晴朗了。”阿绒嘎笑脸相迎着土司的打量。
“好,我听说的银匠阿绒嘎回到了我的眼前。”土司开始对他有了好感。
阿绒嘎的技艺让土司越来越称心,“照这样下去,我要打造的银器和饰品要把你留到过年才能回家。”
土司也越来越喜欢阿绒嘎的风趣和机智,“银匠阿绒嘎,到了你身边总是能带着笑声回家。”
相处的时候多了,他俩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天贡玛土司捋着胡须说:“我的那个小女人,尼泊尔出产的羊毛毯子,铺到她床上,她还说绒毛弄得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捂着肚子的阿绒嘎说:“差点笑断我的肠子了。”他跟土司说这话时,心对自己说:睡在野地里她就会歌唱。
贡玛土司笑着补充道:“这个小女人,娇气得风吹到她脸上,她还嫌风不够温柔。”
每回出猎总是空手回来。管家阿朗锁着眉头似睡非睡地斜靠在坐椅上晒太阳。银匠铺子里的敲打声,让他心头一亮。仆人很快把阿绒嘎引到他面前。阿绒嘎还没有站稳,管家阿朗就起身问他:“你变成银匠之前是不是猎人?”
阿绒嘎刚点头,管家接着问他:“你的猎技如何?”
“跟银匠的手艺没有区别。”阿绒嘎如实回答。
“明天跟我出猎。”
“我不想再杀生。”
“要是你让我得到那头神奇的鹿子,我会让你得到想要的姑娘。”
“愿明天好天气。”
第二天清晨推门进来的阿绒嘎说:“天上到处是面带凶相的阴云,估计要刮风下雨。”过了一阵,管家阿朗叫他去看天气,出去的阿绒嘎进来说:“天上的阴云有许多洞洞和缝缝,估计不会很快落雨。”阿朗放下茶碗说:“我们出发!”一直很兴奋的猎狗,终于找到了目标。赶捷径的他俩,能追上不间断的狗咬声。他俩跑至河边,五条湿漉漉的猎狗在河岸等他俩,它们跟往常一样丢失了猎物。阿绒嘎水性好,游到对面。他俩沿河两岸寻找了好一阵,阿朗忽然吼叫起来,鹿子在他那岸上山了。找到鹿迹的猎狗的吠叫声又飘荡开来。一直紧随的他俩又看见了丢失了猎物的猎狗。他俩找呀找,眼里除了草丛中探头探脑的石头,就是没有公鹿的足印。公鹿神秘地消失了,如同天空把它隐藏了一样。阿绒嘎望着远方想啊想,忽然拍拍脑袋。阿绒嘎绕着圈子。阿绒嘎绕的圈子越来越大,阿朗终于看见阿绒嘎在向自己使劲招手。猎狗沿重新找到的印迹猛追而去。在前面跑着的阿绒嘎说:“狡猾的公鹿,踩着石头逃命,差点逃出了我的追击。”他俩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耷拉着脑袋的猎狗,可怜巴巴地等着他俩的到来。它们再次丢失了猎物。地面上是一群母鹿的足印,公鹿又无影无踪地消失了。阿绒嘎说公鹿变成了好多母鹿。阿朗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阿绒嘎想啊想,忽然拍着脑袋沿母鹿的足迹寻去。阿朗左手握着一饼火烧子馍馍,右手捏着一坨牛肉。再不吃东西,就支撑不住身子。还能跑动的阿绒嘎在高高的山岭上向他招手。大山又披上了狗吠。一群跑在公鹿后面的母鹿,把公鹿逃跑的痕迹覆盖得多么干净,追着狗吠的阿绒嘎说:“它们多半是公鹿忠实的情侣,不然骗不过猎狗和我。”嘴里进了食物,阿朗的力气又回来了。
阿绒嘎靠着一棵大树说:“这样下去,我俩会累死的。”阿朗气喘吁吁地点头。阿绒嘎听了一阵狗吠,便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跑着的阿绒嘎在一棵躺倒的树干后面隐藏。阿朗也卧倒在阿绒嘎身旁。那只神奇的鹿子,高昂长长的犄角,它的奔跑多么的矫健优美。阿绒嘎的瞄准在追逐着它的奔跑。枪响了,鹿子摔倒在稀疏的树林里。阿朗欢呼着奔向鹿子。阿朗抽出腰刀正准备割下鹿头时,醒过来的公鹿挣扎着起身,阿朗用身子压住它,结果鹿子的力气比他大,他只好骑在鹿背上任鹿子奔跑。他欲在鹿背上动刀子时,身子却弹出了鹿背。枪又响了,公鹿应声倒下。这时天空雷声大作,阿朗忍着疼痛眺望:猛烈的暴雨正在敲打山头。他俩割下鹿头时,罕见的暴雨浇得他俩如同落水者一样。忽然大山发出惊人的怪叫,那怪叫呼啸而下。
阿绒嘎急切地大叫:“快跑,山洪来了!”
惊慌的他俩快要奔上山梁时,洪水在他俩身后冲毁了一切。山洞里生炊的仆人,冒着暴雨来接他俩了。见到他俩,仆人来不及擦脸上的汗水和雨水,便无比兴奋地抱住鹿头说:“啊呀,这么长的犄角,我只有在传说里听过。”
阿朗数了数,那对犄角一共有十八个分叉。那对犄角站着时比他还高。
第二天,下山的他们从望得见官寨的桥上经过时,桥下的回流里旋转着那只无头的公鹿。
从马背上俯身指着公鹿的阿绒嘎惊奇地说:“公鹿在呼唤失去的犄角。”
阿朗没听见似的说:“河水把美味送到家门口了。”
吃了鹿肉后,他俩又吐又拉。阿朗叫手下去请云登喇嘛。云登喇嘛知道他俩食物中毒后说:“想伤你的食物你觉得它特别好吃。”
几天过后,阿绒嘎去看望管家阿朗的病情,管家也跟他一样恢复了。
阿绒嘎高兴地说:“云登喇嘛的药真灵,我俩的病就像肉里的刺被掏走了一样。”
“人得救了,可是猎狗的命没有保住。”管家伤心得差点掉下眼泪。
“今夜你去吧,我在情歌里告诉她我要来。”管家阿朗擂了阿绒嘎一拳说。
大门果然没有插闩。蹑手蹑脚地阿绒嘎发出几声猫叫。这也是管家提醒他的暗号。漆黑里传来姑娘的嗓音:“哪来的野猫,快滚!”阿绒嘎心头一热,朝着姑娘的“骂”声急走而去,突然“当”的一声响,他的额头在那瞬间似乎在变厚,眼里也飞出羊毛那么长的金花。疼痛使他抱住了相撞的柱头。疼痛使他的猫叫声变得尖锐而短促。变调的猫叫掀起了一浪浪笑声。其中有咬住羊毛毯子发出的笑声,有皮袍蒙住脸的笑声……只有那银铃般的笑声没有掩饰。阿绒嘎沿银铃般的笑声,找到了姑娘的睡铺。摸了他的手,又摸了他胸口的姑娘说:“管家,你撞痛了我家的柱头。”她的风趣逗笑了阿绒嘎。临行前,管家阿朗把自己的珊瑚项链和金戒指交给他,原来是姑娘要摸这两样珠宝,以防别人冒充。
姑娘一边解他腰带一边轻声问:“你要叉子枪式的波浪,还是要簸箕筛麦粒式的旋转?”
知道她的细腰无比美妙的阿绒嘎装着管家的口音说:“两种我都喜欢。”
之后姑娘夸他说:“今夜你的那个像水边放脱的鱼一样。”
“你的腰肢跟水一样想什么变什么。”阿绒嘎也禁不住赞扬她。
后来阿绒嘎问姑娘:“最近有没有小伙子看上你?”
“那个总是擦不干净眼屎的银匠几乎天天在打我的主意,可我连正眼都不想看他。”姑娘实话实说。
“哦,原来这样。”阿绒嘎在自己的笑声中离去。
二十四
砍下的匪首头颅,在神湖中洗净血垢。这样受污泼脏的神湖,它的灵性会减弱,吉江土匪的日子会更倒霉。两位匪首的头颅,他俩的发辫,系在马鞍后面。美朗多青凯旋的队伍,每经过一个村庄,就会被迎接的群众围住。敬献哈达的男子,只是说着颂词,几乎无人敢正视美朗多青充满英雄气概的脸膛。而敬青稞美酒的姑娘却含情脉脉地打量他。
管家阿朗听见两个姑娘在吐露心声。
一个姑娘说:“格萨尔一样的英雄,今生能有一回被他压在身下的缘分就够了。”
另一个姑娘拍打着她说:“你怎么把我想的说出来了!”
贡玛土司率领头不见尾的队伍,亲自到山顶迎接凯旋的官兵。土司已经是第二次出官宅迎接自己和军队,要是别的土司不可能这样做。一缕暖流爬上美朗多青的心头。贡玛土司伸臂拥抱了美朗多青,也拥抱了那缕暖流,“我的英雄,如今你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
贡玛土司这次特意带了舞女亚曲亚依。美朗多青饮尽了她敬的美酒:“小美人,你来了如同土司来了一样让我高兴。”
黑色的宝马牵出马房,但是他的主人再也不骑它。贡玛土司吩咐将它奉献给科尔寺。因为它吃了九个人的性命,还差点引发了战争。
圣地拉萨不断传来真珠吉佩的喜讯:说他天资聪慧后天勤学,在无数弟子中犹如星星中的月亮。他的名字传到了越来越多的地方。去西藏朝佛的教徒回来告诉他的母亲央西:“其实我们来回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噶丹寺朝拜的还是自己家乡出去的真珠吉佩啊!”
一张桦木皮被喂马的汉子呈给自己。贡玛土司看见那上面有行歪歪斜斜的字,他一看,胸口立即升起怒火:土司的二夫人跟土司的英雄好得冒泡泡。
跪在地上的喂马汉子不住地说:“土司,不识字的我让你生气了。我不该再活在你身边呀!”过了一阵侍女引来了管家阿朗,土司要他赶快查查昨日来过什么可疑的人。管家阿朗费了一番工夫后得出结论:“夜里来过一位没有穿僧衣的光头女人,年纪大约三十出头。”
“这位头是尼姑身子又是俗人的女人是谁呢?”贡玛土司问阿朗。
阿朗说:“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贡玛土司松开捏紧的拳头,贡玛土司对一直抚摸他胸口的夫人说:“我的气已经消散了。”
护商的美朗多青从遥远的汉地返回时,官宅里看不见二夫人的身影。有人说她去很远的地方当尼姑了。美朗多青还听说舞女亚曲亚依的好运来了,土司已经看上她了。美朗多青对泄密的侍女说:“我不想听!”
拉萨的真珠吉佩要回故乡的消息,像春风一样温暖着无数教徒的心。获得格西学位的真珠吉佩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故乡已经是鲜花浪漫的季节。
阔别了十年故乡的真珠吉佩,感受到故乡的美是多么的真切和动人:森林环绕的草滩,涌动着孔雀开屏般的花潮;村庄盛开着莲花一样通向八方的条条道路;两条交融又分开的河流,在大地的怀抱里书写着吉祥的卍符号啊!
隔壁的老人在窗外喊:“央西,你心目中比山还高大的儿子回来了!”
央西丢开摇奶柄,匆匆忙忙地去接儿子,“我没得到儿子回来的消息,儿子就回来了。”
刚出家门,她梦中呼唤的儿子正在向她走来:高挑的身子,清瘦的脸,破烂的袈裟,破烂的靴子。一股酸楚涌上央西的心头,儿子的面目在她眼里模糊起来,眼前的儿子离她想象中的儿子相差太远了。
央西一遍遍摩挲着儿子的手感叹:“真珠吉佩啊真珠吉佩,只有这双沿途摸顶摸肿的手,才看得出你是位大喇嘛。”
“阿妈,我来了就跟离去时一样。”真珠吉佩的语气平静得如同跟陌生人说话。
央西看见儿子的眼里装着无边的慈善。十年过去了,成人的儿子变得跟佛近了,与母亲却远了。
探路的部下小跑着来报告:“美朗军官,前面有一撮埋伏的盗匪,得知是你的商队,一窝蜂一样逃到路坎下面了。”
“我们去看看他们逃到哪去了?”美朗多青跳下马背。
美朗多青敏锐的眼睛很快发觉盗匪藏身的岩洞 。
“阻拦人间美好生活的坏人,快滚出来!”山谷回荡着美朗多青的吼叫,
盗匪慌乱无比:有的抱头,有的蜷缩在地,有的想捞起放在地上的枪,但发抖的手总是抓不稳枪杆……
“哈哈……美朗军官,你只用胆识照耀了盗匪一下,他们就吓得不知怎么做了。”部下无比自豪地赞美自己的军官。
后来盗匪一个个从山洞里出来,他们垂着头站在美朗多青面前等待处置。
“这次没收你们的刀枪,今后还遇上你们的话,你们就听我的枪声!”美朗多青说完,便跨上骏马离去。
获赦的盗匪朝着马背上的美朗多青跪下去。
美珠寺每年举行的大法会如期来临,四面八方的教徒在寺庙周围搭上了无数帐篷。诵经讲经布施和跳神是大法会的组成部分。大法会的最后一天,寺庙会安排赛马和歌舞等娱乐节目。正如人们期待的那样,格西真珠吉佩的座位紧挨着堪布的黄伞。若干年后,他会成为寺院的主持堪布,格西真珠吉佩讲经三天:无数教徒的笑声泪水思索醒悟感慨伴随着他的真知慈悲和灼见。最后格西真珠吉佩仰天发出一声长叹:“佛啊佛,你什么时候才能把灵魂和生命统一在人生路上,我要去寻找,我在寻找啊!”
教徒们被关爱灵魂一样关爱现实和生命的格西真珠吉佩感动得长跪不起。
又一张桦木皮到了贡玛土司手里,歪歪斜斜的字迹吸引住了土司的目光:“没想到我的女子对美朗多青动情了。”
“我会烧掉它!”土司夫人把交给自己的桦木皮捏得吱嘎吱嘎响。
贡玛土司朝夫人挥挥手说:“美朗多青,我的心依然反对除掉你。”阿朗没有抓那位桦木皮上写字的女人。他低着头说:“土司,她先后住过五个岩洞,去抓她时山上的岩洞里都没有她的身影。”笑声从贡玛土司鼻孔出来了,但他嘴里出来的却是一句讥讽:“一个女人就把你难住了。”
“要是她不逃离的话,这会儿肯定跪在你面前了。”阿朗低头又低声地说。
“这个不穿僧衣的光头女人,偷瞧咱家的隐私比猫头鹰还厉害。她到底想干什么呢?!”贡玛土司陷入沉思。
“土司,这个流浪的女人,她在暗中监视着美朗多青,我想她也许是美朗多青的仇人。”阿朗缓慢地抬起头。
“你终于说了句有用的话。”土司有些异样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
贡玛土司的夫人带着女儿梅朵,去了遥远的牧场。压在贡玛土司心上的石块落地了。一个月之后,那块石头又滚进了贡玛土司的喉咙。夫人带着不会走路的女儿回家了。贡玛土司知道出事了,不然她们不会选择深夜回家。
贡玛土司走到女儿梅朵的门口,他听了一阵里面的呻吟,估计不会有大问题,贡玛土司又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贡玛土司对一直尾随他的夫人说:“狼没有弄死她算她走运!”
“她死了也带不走自己造成的笑话。”夫人埋怨着女儿,眼里却流出了疼爱的泪水。
在夫人的叹气和泪水中,贡玛土司知道了真相:在牧场的每个夜晚, 她都睡在女儿身边。她没想到帐篷里睡觉的女儿,她的屁股却拱到外面去幽会美朗多青。女儿就这样不知骗了母亲多少夜晚,终于遭到报应——一只饥饿的狼跑到帐篷旁寻找食物,听见响声的女儿因为美朗多青在敲打暗号,她的屁股又听话的从帐篷与青草之间的缝隙里拱出去,又惊又喜的狼张口就咬住……
“别说了,我知道了!”站起来的贡玛土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你的英雄把她的屁股砸舒服了,她就给他心。我看得住白天的她却看不住夜晚的她呀!”夫人不住地诉苦。
贡玛土司咬住自己的嘴唇,许久他才松开嘴唇说:“美朗多青,我要杀你的念头又被后来的想法代替了。”
土司的嘴唇那儿环绕着一排牙印。
“你多想想女儿吧!”夫人的心思离不开梅朵。
贡玛土司思索片刻说:“这件事除了我俩和狼知道,再不能让谁知道。袍子里的伤让它在袍子里愈合。”
贡玛土司又对连连点头的夫人说:“再有提亲的土司就把她嫁出去。”
二十五
火焰堵满了门和窗口。平常进出的门无法逃生,怀揣官印和号纸的朗吉杰布,转身跑到另一面窗户:自己的人马正在那扇窗户下忙碌。大叫一声的朗吉杰布从窗口消失。克珠以为倒退的他会向前冲刺,然后纵身跳窗。没料到朗吉杰布提起跪在古朗土司床前的卡优多吉,没到窗口就把管家卡优多吉扔出窗外。这时地板和壁柜“轰”的一声燃烧起来,他俩的袍子和发辫也着火了。朗吉杰布拽着克珠的袖子朝前冲。克珠感到朗吉杰布的手跟自己逃命的脚步一样有力。
贝祖村的汉子们仰望着两只“火鹰”从天而降。他俩落在若干双手展开的牛毛帐篷里。
朗吉杰布对浇湿了自己的木桶和木盆说:“好了,我身上的火已经还给了古朗土司。”
一群跪着的人挡住了朗吉杰布的路。朗吉杰布俯视一阵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向我磕头?”
聪明的叶尔巴靠近朗吉杰布:“他们差点烧死在地牢里。”
朗吉杰布点点头:“你们都起来。”
站起来的犯人有的没有耳朵,有的失去了眼睛,还有的弄掉了鼻子。没有站起来的人迭声说自己的脚筋被抽走了。
一位不会走路的人低头吻着朗吉杰布的靴子:“英雄啊英雄,你杀了我们都想杀的古朗土司。”
克珠纠正他说:“现在人人都称他为朗吉土司,朝廷的官印和号纸都在他怀里。”
“犯人”们又倒头跪下,七月的花草接住了他们的眼泪,也聆听着他们的心声:
“遭到报应的古朗土司,还有一些没有用上的坏主意,腐烂在他心灵的毒汁里了。”
“我想在死尸上杀一刀古朗土司,他喝醉酒的时候,他的心被鬼支配着。”
“再不要跟死人计较了。”朗吉杰布高声说,“你们现在都是自由人,能走路的自己走路回家,无法走路的骑着贝祖村的马回家。”
大火使周围的野兽逃离了树林。古朗土司也在燃烧的官宅里燃烧着。
又一个春天从地面走来。四面八方的百姓用汗水和歌声修筑的官寨,在夏天送走春天时,高高地屹立在贝祖村的左上方。贝祖村未曾有过的高大建筑,诞生在充满希望的春天里。名字包含着统领众生之意的朗吉杰布,在载歌载舞的节日里,登上了土司的虎皮坐床。做了土司的朗吉杰布,第二天就闲不住了。其实扎龙喇嘛也在这天清晨,置身在香烟缭绕的岩洞里,如同在等待朗吉杰布土司的到来。
朗吉杰布土司献上了哈达,也献上了心中的谜团。他俩的交谈不住地被岩洞送出来:
“我杀头人巴安,杀修炼的邓登大喇嘛,杀古朗土司时,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梦见他们时我也会颤抖起来,扎龙喇嘛你能不让我做这样的噩梦吗?”
“你赶走了体内的自卑,也就赶走了现实中的颤抖和梦中的颤抖。”
“藏人和汉人的心有什么不同?”
“汉人的防人之心在睡觉时也不会休息,藏人的嫉妒之心在梦里也会熊熊地燃烧起来。”
“这两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答案却在你那里,扎龙喇嘛我封你为我的上师和军师。”
“你骨子里的自卑和叛逆铸就了你无比的自大和英勇。一切都是天意,我不会违抗天意。”
扎龙喇嘛再三请求后,朗吉杰布土司答应撤掉盛大的迎接队伍。扎龙喇嘛满意地说:“这样才能证实我不是俗人。”
在谈笑中拥有如意的上师后,朗吉杰布土司任命了两位军官:
“克珠你不顾死活地跟随我去杀古朗土司,我的心在那一刻起就把你提拔为我属下最大的军官。
叶尔巴,古朗官寨里的大火烧伤了我的肌肤,你的牛毛帐篷却没有撞痛我的身子,你就当克珠手下最大的军官。”
两位军官以为土司在开玩笑寻开心,但朗吉杰布土司真正把官印交给他俩时,两位军官跪倒在地感动得哭出声来。
朗吉杰布土司大声嚷道:“掉眼泪的军官不是好军官,不过我也不怪你俩,今天之前你俩都是穷人嘛!”
一天,朗吉杰布土司对几乎天天在房间里打坐念经的卡优多吉说:“你对古朗土司的忠诚,使你成为我的管家。”
卡优多吉的表情有些木讷:“我为过去的主子念完四十九天的玛尼经才会考虑自己的事。”
朗吉杰布土司赞许地点点头。
头人们把朗吉杰布土司的决定和法令传扬到四面八方。广阔的领地上开始流传新土司好得跟活菩萨没有区别的言论:新土司一夜间废除了历代土司挖眼睛、割鼻子、抽脚筋、断四肢的刑罚。新土司面对满座的头人军官和僧侣讲:“人最宝贵的是眼睛和四肢,对人施用挖眼断肢等酷刑,就相当于人活着时就把他坠进了地狱。”新土司讲这话时显得非常愤慨和不满,这样的土司不是活菩萨又是什么呢?
不到一个月,百姓拥戴的朗吉杰布土司组建了一支为数不少的队伍。与他相邻的土司开始不安和恐慌,从眼下的势头看,这支不知有多少人马的队伍,很快会成为一支强大的军队。最先沉不住气的是热鲁土司的夫人丹珍,夜里的她常常推醒热鲁土司:“我又做噩梦了,你答应我吧!”
翻了翻身的热鲁土司又呼呼大睡。胸口堆满惊慌和郁闷的丹珍坐到天亮。打哈欠的土司走出卧房时,丹珍焦急地迎上去:“今天你一定要采纳我的主意,今天你一定要派亲信去朗吉杰布土司那里定亲。”
热鲁土司伸伸懒腰说:“你自己睡不着,弄得我也睡不好。”
坚持己见的丹珍提高嗓音说:“定了亲我们的好日子才会世代相传!”
热鲁土司摇着头说:“我女儿才五岁,朗吉杰布土司的儿子还没有断奶。祖宗没有做过的事我不做,我不会去定亲。”
“啪”的一声,性急的丹珍扇了热鲁土司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这个只认死理的大脑袋,你这个不知拐弯的大脑袋……”
丹珍的训斥从她布满气泡的双唇那儿突围出来。渐渐的,她全身发抖便捂着脸蹲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热鲁土司摸摸自己变得灼热的脸,不住叹气的他转身走入自己的卧房。哭了一阵的丹珍也去睡觉了。吃午饭时丹珍勾着头脸在回廊里走动。阳光落在她松软袍子的下半部分,几只蚊虫紧跟着她没戴头饰的蓬松发辫。热鲁土司一直没有走出自己的卧房。受辱的他竟然上吊自杀了。这一回,丹珍没有失声大哭,她捶着自己的胸脯尖叫起来:“热鲁土司啊热鲁土司,你怎么改不了钻牛角尖的恶习!”
官宅里上下左右的人,都被丹珍的尖叫拽出房间。这时丹珍也从土司的卧房里跑出来,到了外面的她嘴里只有哭泣没有言语。围着她的人得知土司上吊断气后,发觉丹珍很快摆脱了惊慌和痛苦。没了土司的官宅里,无人再阻拦丹珍的决定:她派人请了好几座寺院的活佛喇嘛,官宅里传出念经声和鼓钹铜铃长号唢呐的鸣叫时,丹珍的弟弟让布带着美酒哈达珠宝和随从去提亲了。未满一年,本来不该做与丧事相悖的活动,但是丹珍担心朗吉杰布土司这时候搞突然袭击,她催促弟弟让布赶快动身。让布没办法,现在不听姐姐的又听谁的呢?
朗吉杰布土司瞥了一眼献上的喜酒和哈达,明白了来意的他,差点伸臂拥抱了丹珍的弟弟让布。过了一会儿,朗吉杰布土司压住盛开的喜悦:“我得好好考虑。”
让布点点头:“未来的土司正在一天一天地长大啊!”
让布和随从喝上了定亲的喜酒。朗吉杰布土司又挽留了他们三天。
四十九天后,念经作法告一段落了,寺院的活佛告诉丹珍,热鲁土司的阳魂已经被驱除了官宅,往后他的灵魂不会在官宅里游荡。不过他属于真正的凶死,一时还无法把他超度到极乐世界。丹珍问活佛剩下的念经作法可以在寺院里完成吗?活佛肯定地点点头说:“不过要用许多高僧的法力,也许要反复超度才能让土司重新投生人间。”丹珍咬咬嘴唇说:“到时我会派现在的管家让布,要给土司的灵魂放多少金银财宝由他做主。”
这事定下来几天后,朗吉杰布土司邀请丹珍女儿到他那儿作客,说他想看看未来的土司夫人。侍女给丹珍呈上朗吉杰布土司的亲笔信,看完信后,侍女说:“朗吉杰布土司的信使在客厅喝茶等她。”丹珍高兴地迈步而去。怀揣喜悦的丹珍牵着女儿出发了。管家让布安排的九匹骏马,在院门外等着丹珍母女和随从侍女。备好的豪华鞍垫引来不少旁人的围观和赞叹。装扮得异常出众的丹珍,昂首穿过弥漫的煨桑烟,也穿过开始散开的围观和赞叹。马队离开官宅很远了,她们还能听见深入云层的海螺声。
一个月过去了,管家让布准备到山顶去迎接姐姐归来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落空。管家让布的猜测无法肯定姐姐是否出事了。还在朗吉杰布土司那儿“做客”的丹珍,正焦急地去见朗吉杰布土司,结果被一句朗吉杰布土司没空的话挡在门外。预感到自己受骗的丹珍,终于瞧准机会拦住欲外出的朗吉杰布土司。
“许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理。”丹珍打量着朗吉杰布土司,“你该放我回去了。”朗吉杰布土司像是想起她还在自己官宅里似的说:“你俩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我不敢保证我不在的时候,手下的头人不背叛我。”丹珍的争辩换来了朗吉杰布土司的一阵冷笑。
朗吉杰布土司朝丹珍做了个告别的手势,“早晨是忙正事的时候,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丹珍急步上前拦住他说:“朗吉杰布土司,你的心跟当初说的话越走越远了。”
朗吉杰布土司哈哈大笑:“两家合成一家不是更好吗?!”
气得发抖的丹珍挥舞手臂朝朗吉杰布土司扑去,“你这个恶魔,我跟你拼了!”
朗吉杰布土司挥挥手臂,丹珍就滚到比扑上来的地方还远的柱头旁。赶来的护卫捉住了丹珍的双手,丹珍只能跳着双脚张口大骂。她的骂声在回廊里飘荡,她的嘴唇被溢出的唾沫覆盖了。
“要是把害死热鲁土司的女人拴在院门旁,她也许比蛮狗(藏獒)还凶。”朗吉杰布土司摇着头,表示眼前的泼妇不可理喻。
丢进地牢后,丹珍的骂声变成了哭声。
朗吉杰布土司对旁边的扎龙喇嘛说:“让黑暗和阴冷陪伴她吧!反正她不想过眼下的日子。”
扎龙喇嘛点着头说:“想作女土司的丹珍是该在地牢里修炼修炼。”
没等到姐姐的管家让布等来了副官叶尔巴和他的军队。这支半夜才抵达官宅的军队,立即坐满了所有的空房。叶尔巴对满脸不解的让布说:“有头人想作土司,官宅随时可能遭到袭击,这是你姐姐说的。”管家让布拍拍自己的脑壳说:“我姐姐也该回来了。我手下的人马对付一两个头人没有问题。”叶尔巴挥挥手说:“我挡不住睡意了,你要是想她的话我可以把你送过去。”
朗吉杰布土司巡视自己的新领地时,管家让布已经不是管家了,另外好几个头人也变了新面孔。
朗吉杰布土司对影子一样跟随自己的叶尔巴说:“过去的一个月告诉我,你不仅聪明,也很能干。”
“该用枪声去占领地盘了。”朗吉杰布土司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上师扎龙从自己的密室中走出来。他有力的脚步充满自信。朗吉杰布土司感到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果然扎龙喇嘛握成圈的手伸进了他的袖筒。密室的门在檀香的气味中徐徐展开,羊皮上的神示映入朗吉杰布土司的眼帘,惊奇使他屏住了呼吸,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才对上师扎龙说:“看来神和时光都不爱多科鲁切土司的自高自大。”
如何去攻击多科鲁切土司的领地,好几种献上的计谋中,朗吉杰布土司采纳了军官克珠的主见。
看到那么多渡江而来的丰厚礼品,看到朗吉杰布土司派使者来巴结自己,多科鲁切土司乐得嘴里面的金牙齿闪闪发亮。
多科鲁切土司大摇大摆地拍着使者的肩膀说:“你们的新土司有远见嘛!”
从枪声中惊醒的多科鲁切土司,听到了洪水决堤般的喊杀声。正在纳闷时,外面响起了部下猛烈的拍门声:“土司啊土司,朗吉杰布土司的人马杀进了官寨!”
按理多科鲁切土司是跑不出重围的,但军官克珠留了一条让他逃命的路。这也是朗吉杰布土司的意思。多科鲁切土司不出意料地逃到西藏,谁都知道嘎夏里有他做了代本的弟弟。一场夜袭,使他丢掉了家园。多科鲁切几乎天天都为自己的大意和不防备忏悔。消瘦的他时而仰天长叹。
一天天过去的日子,又把人们带进了秋收的忙碌。这时候,嘎夏还没有派出军队,多科鲁切土司想靠弟弟复仇和收复被夺走的领地,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各个土司的领地上,朗吉杰布土司的名声比雷声响亮。一些头人,竟然背叛了自己的主子,投靠了声势逼人的朗吉杰布土司,之后,他们依旧做了头人。跟朗吉杰布相邻的土司纷纷相互走动,这些土司的恐慌不亚于一场瘟疫。
大格土司带着大量的礼品去见贡玛土司。刚见面的大格土司用求救的语气说:“老朋友呀,我身边的老虎把多科鲁切土司赶到西藏了,他没有做不出来的坏事呀!”
贡玛土司宽慰似的拍拍抱住自己的大格土司说:“老朋友,朝天上撒灰尘的人,最终灰尘会落到他自己头上。”
大格土司的心好受了一些。过了两天,大格土司谢绝了贡玛土司的宽待和挽留,因为他知道了贡玛土司不想卷入战争,更不想和自己联手去对付朗吉杰布土司。不愿拨转马头回乡的大格土司,带着礼品和失意去见甲纳土司。途中大格土司见到了德格女土司和朗吉杰布土司,虽然相隔几个土司的领地,却绕道来往,好得像情人一样。这一回他急切地抱住了势力雄厚的甲纳土司,“甲纳土司哦,现在许多土司指望你熄灭战火。你知道吧,那对男女在情人一样来往。”
这位乐观的土司,听了他的话,满屋子都是他的笑声。甲纳土司捏住大格土司的手,把他拉到藏床上入座。
甲纳土司松开了手,捋捋自己的胡须:“让他俩尽情地来往吧,狗与狗之间的玩耍不会有好结尾。”
大格土司捉住甲纳土司闲着的那只手说:“甲纳土司哦,你不担忧自己的未来吗?!”
甲纳土司指了指天空的方向说:“我们的未来只有神才知道,老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格土司只好用无奈的叹息来回应他的笑意。
朝边界调人马的时候,土司们发觉朗吉杰布土司要跟甲纳土司打仗了。朗吉杰布土司放出的话很快在大地上流传:自己耳朵发烫是因为甲纳土司在说他的坏话寻开心。该用枪声击落甲纳土司笑声的时候到了。枪声发作的地方却是大格土司的境内,原来朗吉杰布土司精心选出的一支军队,沿雅砻江两岸潜入大格土司的领地。这支特意训练的军队白天躲藏在密林中休息,夜里才行动。加强了戒备的大格土司的人马,很快发现了入侵的敌人。交织的枪声和壮军威的牛角号和吼叫,盖住了雅砻江的涛声。敬献给战神和阳神的风马旗随风飘舞。与此同时,朝甲纳土司领地进军的朗吉杰布的人马,没到边界便调头进攻大格土司。忽然拉长的战线让大格土司顾前顾不到后。每天上升的伤亡人数使大格土司很头疼。他的人马没有对方的多呀。半月后,大格土司的队伍抵挡不住了。大格土司下令队伍撤到官寨内。现在没有比官寨更要紧的地盘。大格土司相信厚实的围墙坚固无比。紧追而来的朗吉杰布的人马,很快包围了官寨。这时还没有一个头人背叛他,感动的大格亲吻了他们的额头,并慷慨地打开了藏洋箱重奖部下。
放眼望去,官寨之外林立的枪支、刀斧和长矛,像灌木林一样无法计算。进攻围墙和碉楼不可少的挡板和云梯很快运到前沿。牛角号吹响后,百余人组成的先锋直奔官寨而来。空中呼啸着掩护他们的子弹。当然也涌过嗓音的洪流。他们的进攻没有遇到顽强的抵抗。从云梯上爬上去时出乎意料的顺利。但翻进围墙后,里面立即激起声声惨叫。高处观望的人也没有得到真相。过了许久里面平静得如同啥也没有发生。
眼睛和耳朵都打捞不出什么的朗吉杰布土司问道:“你俩说我们进去的人到底怎么了?”
上师扎龙说:“我们进去的人像是滚进魔窖。”
军官克珠也附和着说:“我们只能等他们的魂回来。”
第二天凌晨,放哨的人跑到军官克珠的帐篷里报告:“昨夜围墙那边传来抛东西的沉闷响声,原来是我们战死的人的尸体。”
匆忙起身的军官克珠把最新的战况带进了朗吉杰布土司的帐篷。走出帐篷一会儿,他们就看见散在墙根的尸体。
放哨的人再次跑到他们面前,半跪的他快声说:“他们的身上竟是锋利的刀斧砍劈的痕迹。”
不难想象进去的人遇到了暗藏的刀斧手。
围墙上有人大声喊话:“你们快点把尸体搬走,不然难闻的气味使我们吃不下食物。”
朗吉杰布土司转身往回走,他对跟在身后的克珠和扎龙说:“大家分头去想另外的进攻法。”
那边果然说话算话,面对搬运尸体的人马如同没有看见一样。夜里扎龙和克珠先后进了朗吉杰布的账房。扎龙依然把手伸进了朗吉杰布的袖筒里。闪烁的酥油灯的光晕里,朗吉杰布土司看见自己的手心里躺着两个字:断水。朗吉杰布土司不住点头时,克珠也出现在他身旁。克珠踮着脚把自己要献上的主见挨近了朗吉杰布土司的耳窝,“分头去搜捕大格土司头人们的亲属,然后把他(她)们押到这里……”没听完,朗吉杰布土司已明白了克珠的用意。于是他的笑声掐断了克珠后面的话:“你俩想出来的都是不用流血的妙计。”
绕着围墙的许多帐篷听见歌声,也听见搞娱乐活动的闹笑声。朗吉杰布土司的账房里传出话来:“这段时间大家闲得无聊,不如寻找乐趣,看谁的‘节日’过得长久。”官寨内外欢歌笑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里正在耍坝子哩。三天后寨内平静下来,因为他们的水源截断了。惊慌罩住了众人的心灵。夜里一阵枪响,寨内的人等到半夜,也没看见去取水的返回来。大格土司与头人们商量后,又派出两股精壮男儿。过了好一阵,枪声击落了他们焦急的等待。夜风把火药味送进了寨内。朝阳快出山的时候,他们看见夜里出去的人都躺在围墙外的空地上。看来朗吉杰布土司有意要把尸体还给寨内,随便叫他们明白凡是取水的人都是来送死的。
三天过去了,寨内没有人出来取水。军官克珠对手掌横在额际观望的朗吉杰布土司说:“现在聪明的乌鸦只能在自己的粪便里找水了。”朗吉杰布土司知道他在笑话大格土司,便提醒他说:“我想他们正在酝酿突围。”军官克珠挺挺胸膛说:“那样做的话他们会成为肉靶子的。”中午时分,去抓人的回来了。被牛皮绳捆着的好几个头人的亲属,押向官寨外的空地。还有几个头人的亲属,听到抓人的风声后逃进了山里。一位嗓音洪亮的汉子向官寨喊话:“你们保自己的家属,还是保土司的官寨?”
听到音讯的大格土司和头人们一窝蜂跑到围墙上看究竟。喊话的汉子嗓音似乎更大了:“你们想保住自己的家属就赶快投降,这样你们和你们的家属不会少一根汗毛。”
大格土司愤恨地望着前方,头却不由自主地摇晃:“杀了头人与土司、逼死喇嘛的朗吉杰布,脸黑心更黑呀!”
头人们更是瞪大了眼睛寻找自己的家属:不会撒谎的眼睛告诉他们亲人的额头上晃着明亮的腰刀,后脑勺那儿抵着黑乎乎的枪口。当然有些头人的眼睛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一双又一双眼睛求救地看着大格土司。大格土司咬咬嘴唇,说:“你们出去吧,换成我也会这样做的。”
出来的人说里面已经在开始喝马尿和自己的尿,今后真不知道他们还能喝什么。又过了两天,进山里追捕的人回来了。他们收获不小,被捆绑的头人的亲属再次押向官寨外的空地。朗吉杰布土司指着他们的脊背说:“这些人即使逃进山里,也逃不出被抓的命运,是因为他们享福惯了。”上师扎龙有他自己的见解,说:“也许是大山不想让他们藏身。”
两天前的情景又出现在大格土司的眼前,他离开了许许多多求救的眼睛和饥渴的嘴:“你们都出去吧!是魔鬼的做法打败了我。”
铜皮包裹的大门打开了,倾涌而出的人流冲向江边。奔跑的人流先要经过大门两旁刀枪斧头长矛等堆积的“墙”。这是他们出来前从围墙上投弃的武器。
朗吉杰布土司也跑到河滩,他面对一群又一群跪倒在江边的人群,扭腰挥拳地吼叫道:“你们脚后跟打屁股地跑吧!你们敞开肚子喝吧!雅砻江的水你们永远喝不完!”
二十六
忙完春耕半月,阿绒嘎依旧闲在家里。德吉忍不住问他:“银匠阿绒嘎,请你的人每天在增多。”阿绒嘎冷漠地说:“做银匠无法早日搬进贝祖村。我在梦里已经搬进了贝祖村。”德吉不满地转身离去。
天暗了德吉才回来。阿绒嘎问她:“这么长时间哪去了?”
德吉扑闪着大眼睛说:“猪跑了,我找猪去了。”
阿绒嘎挡住她,“你真是找些话说。”
德吉朝暖和的灶头走去,“不信,你问楼下的猪。”
疾走几步的阿绒嘎拦腰抱起德吉,“我瞧一眼就知道了。”
挣扎的德吉分辩道:“自从到了这鬼地方,我没瞪大眼睛看过一个男人。”
阿绒嘎用两个人的身子碰开了房间的门,他很快把德吉按在地铺上,并掀开她的袍子,“下面怎么是湿的?!”
“屙尿了。”
“往外冲出来的尿不会使毛钻进去的!”
“阿绒嘎,你比我自己还熟知我的身体。”
“大商人泽珠的骚羊角,让你的毛倒长了。”
“阿绒嘎,我的前世肯定欠你太多,今生我是来还债的,看来我和大商人的情缘已尽了。”
“其实我没有看你的下面,都是我的想象在说话。”阿绒嘎解释。
“哦……”
德吉许久合不拢嘴。
第二天凌晨,阿绒嘎没有喊德吉起身,而是自己点燃了松光开始忙碌。他撬开了地板,从那里捞出一只木箱,然后打开木箱取出珊瑚项链和水獭豹皮镶边的氆氌长袍。阿绒嘎微笑着对这些贵重的服饰说:“这回我做出改变命运的决定时,依然离不开大商人泽珠。”阿绒嘎利索地把服饰装进麂皮口袋里。阿绒嘎大步大步地走了,麂皮口袋在他的肩部晃动。阿绒嘎笑容满面地走了,好像天大的喜事在召唤着他。德吉出神地望着阿绒嘎消失的地方。她想不出阿绒嘎的心里装着什么。
阿绒嘎赶到空绒草坝时,大商人泽珠的商队正准备启程,跨上高头骏马的泽珠瞥见快步走来的阿绒嘎。阿绒嘎差点撞在从地上一下起身的仆人身上。他瞧见仆人的背部印着大商人上马时留下的靴痕。阿绒嘎只好让自己的嗓音去追赶大商人泽珠,“大商人泽珠,能遇见你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好日子里祝你心想的都在要走的路上实现。”
听见充满喜气的祝福,大商人泽珠的坐骑果然放慢了脚步。阿绒嘎跑到马鞍旁,与马并排走着,“大商人哦,我想用你贵重的服饰,再跟你做次生意。”
泽珠瞥了一眼阿绒嘎,“只要你不换回你的麝香,我都乐意。”
阿绒嘎点着头,“你的牛马让我动心了。”
泽珠眨眨眼睛,他猜中了阿绒嘎的用意,“你去经商的话,比作银匠更出色。”
泽珠十分大度地让阿绒嘎自己去挑选牛马。阿绒嘎高兴地吆走了十头壮牛和五匹好马。加上自己家的三头黄牛,阿绒嘎一下拥有了十八头能驮东西的牲畜。
听说阿绒嘎要到遥远的康定去经商,裁缝师尼玛赶到阿绒嘎家,他也要去康定。阿绒嘎拉住他的手说,尼玛叔叔,你也不想做裁缝师啦?裁缝师尼玛用另一只手的袖口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灶上的土罐容易破,我儿子本登科巴在土罐里吃不饱肚子,我要背一口铁锅回来!”德吉把装满糌粑酥油的碗端到藏桌上,阿绒嘎说我的酥油留给不吃肉的阿妈。德吉笑吟吟地说:“你俩要赶远路,放点酥油糌粑会在肚子里多住一些时间。”德吉的脸转向墙角里低声念经的老人说:“阿绒嘎,我不会让你的阿妈过没有酥油的日子,家中有父母孝敬,是儿女们的福分嘛!”
临行时,阿绒嘎的母亲捏着阿绒嘎的手说:“儿子,你没有忘记父亲的心声吧!”
“最好的孝心是不要带冤仇回家。”阿绒嘎亲了亲母亲的额头说,母亲的皱纹充满凉意,他知道母亲的皱纹收藏着无法解冻的岁月。
洗了手的德吉,放下盘着的发辫,然后踮着脚从高处取下一个小袋。于是火盆里弥漫出袅袅青烟,檀香和柏枝的香气充满了屋子。阿绒嘎和尼玛赶紧动手朝自己身上扒拉烟雾,烟雾里响起两人虔诚的祈祷,“求喇嘛保佑平安,求圣人保佑平安,求佛保佑平安……”祈祷结束后,阿绒嘎低声说,舅舅格勒活佛亲手开光的护身香柏,一定会保佑我俩平安归来。尼玛听后,又把头脸伸进烟雾熏了一阵。
十几个去康定驮茶盐的贝祖村的小商人,有说有笑地在空绒草坝等着他俩的到来。长长的茶马驿道,同行的伙伴越多越好,这样盗匪不敢轻易打他们的主意。阿绒嘎牵了一匹马给尼玛叔叔当坐骑。骑了一段上坡路后,裁缝师尼玛翻身下马。阿绒嘎的坐骑跑到他身旁,阿绒嘎不解地说:“尼玛叔叔我们带出去成交的只有一些药材檀香松光和皮毛,牛和马都比较轻松,你可以自己不走路呀!”尼玛叔叔迈开步子说:“我听见马在喘气。”没走多远,尼玛叔叔坐在地上埋头解靴带。阿绒嘎好奇地说:“你不想穿靴子啦?!”裁缝师尼玛不抬头地说:“路上靴子穿破了,我在康定城里没脸见人。”“你心疼高高的儿子心疼吃草的马心疼牛皮的靴子,就是不知道心疼自己。”阿绒嘎双腿夹了夹马肚儿,马便朝前跑去。“我光脚走惯了,脚上有牛皮一样的脚茧,穿不穿靴子都一样。”裁缝师尼玛的右腋夹住脱下的靴子,便大步朝前走去。
半个月过去了,他们的马蹄终于敲响了康定城的石板路。锅庄主李仁则和大家见面后,叫手下安排了他们的住宿和马厩。李仁则的锅庄背靠跑马山的松林。折多河的涛声从高高的院门溜进来。康定的风不闲地涌来涌去,随便舞动着围墙一角的玛尼旗。院门上方支出的石板上,斜立着布满经文的牛头和刻有印度焚文的石板。它们不仅能避邪挡灾,还有助于家业兴旺。他们跟往常一样住在一楼,一溜圆木搭建的平台,紧挨着右面的石墙。那是他们睡觉和堆放货物的地方。每根柱头上钉有若干铁环,他们的牛和马便拴在这些铁环上。牲畜的粪便铃声和偶尔的打闹,伴随着他们的睡梦。盖有青瓦的二楼,大商人们喜欢推开木格子窗,在里面一边喝茶饮酒,一边谈生意。
七天过去了,他们没有等到可以驮走的货物,锅庄主李仁则劝慰他们耐心等待,他正在四处联系货物,等货找货的人在锅庄里住十天半月是平常的事。这样等下去最可怜的是牛和马。看着它们一天比一天瘦弱,急得人也有些咽不下吃食。白天把它们吆上山坡,山上到处是饿肚子的牛和马。山上布满了牛和马的蹄印。山上看不见草,也看不见像样的绿叶。无数的牛和马掀起缕缕尘埃,那是它们的前蹄在剥着大山的肌肤。它们的嘴在泥土里拱来拱去,声声草根的断裂声伴随着牧人的叹息。深夜柱头上拴着的马,抬头起身啃食柱头,双臂围不过来的柱头,就这样啃得残缺如锯齿。锅庄主李仁则告诉他们,他准备用铁皮包柱头,不然他的房子总有一天要被牲畜的牙齿弄垮。
心疼牛马的阿绒嘎睡不着觉。第二天清晨,他含泪对伙伴们说:“我要翻山去割草,愿意跟我的现在就出发。”伙伴中的长者说:“割草事由我们去完成,你要留下来找货物,我们比自己还相信你。”夜里他们没有听到啃食柱头的响声。第二天太阳落山时,背草回来的伙伴们抱住阿绒嘎,说:“我们又可以唱着山歌回故乡了。”阿绒嘎擦着他们脸上的汗水说:“看见青草我跟你们看见茶、盐和大米包一样高兴。”每个人都拿出少量的青稞喂牛马。沉重的货物在等着它们,漫长的茶马驿道在等着它们,它们的肚子里没有一点粮食不行啊!
阿绒嘎不忍心尼玛叔叔背着铁锅赶路,他执意要尼玛叔叔坐自己的坐骑。尼玛叔叔争不过他,便小心翼翼地把铁锅交给阿绒嘎。背到铁锅的阿绒嘎翻越了一座小山岗后,尼玛叔叔坚持要自己背铁锅。
翻身下马的尼玛叔叔逮住阿绒嘎的袖子说:“看见你在马前牛后跑来跑去,听见背上的铁锅发出异样的响声,我的心几乎要撞破胸膛。”
阿绒嘎笑着说:“我只好把咬我腰背的铁锅还给你。”
几天后的深夜,阿绒嘎捕捉到若干鼾声中的呻吟,淡淡的月光里,尼玛叔叔的牛毛毯子不安分地扭动。走了几步的阿绒嘎伸了伸手,便摸着了尼玛叔叔的后背,阿绒嘎的手立即缩回,他的嘴像触到炭块一样叫了声“哎哟”。
受惊的伙伴抬头问他:“阿绒嘎,你怎么了?”
阿绒嘎指着尼玛叔叔说:“铁锅磨破了裁缝师的肌肤。”
匆匆喝完早茶的阿绒嘎,抢先背了铁锅上路。吆牛唤马的阿绒嘎没有走出汗水,便听到裁缝师尼玛拍着马鞍大叫:“阿绒嘎,不背铁锅我的胸口难受,腰背也疼得更厉害!”
阿绒嘎只好停下步子,他看见正欲下马的尼玛叔叔脸上布满了担忧和痛苦。
阿绒嘎苦笑着说:“尼玛叔叔,你心疼铁锅不心疼自己,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终于走到能望见自己的房屋了。自己的家飘散着淡淡炊烟,阿绒嘎激动得身子有些发颤。他的嗓音也有些颤:“尼玛叔叔来见见我家的灶头,喝了热茶再走。”
尼玛叔叔点着头说:“口渴的我喉咙里几乎在冒烟。”
浓浓的奶茶,香甜的火烧子馍馍。吃得津津有味的他俩不想说一句话。
起身的尼玛叔叔迈开步子说:“我的身子有劲了,我要尽快回家。”
德吉拉住他说:“你汗水未干,再休息一会儿吧!”
“让他走吧!他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阿绒嘎蛮有把握地说。
但院子里发生的事让两人几乎同时发出惊叫。阿绒嘎踢了母猪两脚,接着抽出一根木棒去追打它。过了一会儿,他从猪嘴里夺回剩余的牛皮绳。不难想象,偷食垂下的牛皮绳的母猪,让牛皮绳越缩越短,吃得欢畅的它用了一些力气,就把铁锅从柴垛上摔下了。阿绒嘎瞥见尼玛叔叔弯腰拣拾铁锅的碎片。形状各异的碎片在他颤抖的手里颤抖。
走到尼玛叔叔身旁的阿绒嘎小声说:“尼玛叔叔,最好的铁匠也没有办法把碎片弄成铁锅啊!”
尼玛叔叔的眼皮抖动着,里面却没有泪水。
阿绒嘎低声劝慰:“尼玛叔叔,我一定背一口铁锅回来还你。”
尼玛叔叔的嘴唇抽搐着,许久才从喉咙里拖出一句话:“阿绒嘎,你带本登科巴去驮茶盐吧!”
秋收过后,年满十八岁的本登科巴牵着一匹马,吆着三头黄牛,走出了贝祖村的视线,走出了父母的眼睛。沿途生炊端水拣柴搭帐篷等活路,本登科巴抢先自己做,大家开始喜欢老实勤快力气又大的本登科巴。夜里在羊皮上揉麦面做面皮汤,或者在铁片上赶制火烧子馍馍等巧活,他插不上手,伙伴们也不会使唤他。翻过高尔寺山,刮风的天空飘起了雨夹雪。厚厚的阴云不让太阳露脸。越来越冷的风,把寒气刺进人的骨子深处。
“风长出了冰的牙齿啊!”阿绒嘎缩缩脖子说。
“这些带雨的云什么时候才把天空还给太阳呢?”本登科巴问道。
“这种天最容易冻死人,裹紧羊毛雨衣赶快上路!”年长的伙伴催促大家。
撑好帐篷时,天也黑得跟牛毛一样了。“哦嗬!”本登科巴一声痛苦地大叫,让倒在货物上的伙伴纷纷升起头脸。大家以为生火的他,不慎被刀子砍伤了自己。本登科巴用疼痛正在发作的表情看着大伙,“中午走的时候忘带松光了,火镰发不燃火。”焦急赶走了大家的冷饿,他们一下围住了本登科巴。有一个急切地抢下本登科巴的火镰,他忙了一阵,干柴依然没有冒出火苗。长者吆喝大家去外面找干落叶,草原不生长树林。偶尔的一蓬油渣子草,也没有在风雨中守住一片干燥的叶子。大家害怕了,长者失声说:“我们的命会不会丢在这鬼地方?!”
一双双眼睛围住阿绒嘎。阿绒嘎咬牙想呀想,忽然笑起来,“快去找牛屁股!”
长者失望地说:“阿绒嘎这时候你说什么疯话,牛屁股绝对没有我们想要的树叶,更没有松光啊。”
“肯定有!”阿绒嘎兴奋地冲出去。
阿绒嘎一只手逮住牦牛的尾巴,另一只手在蓬松的毛发里摸来摸去:“就是有嘛!”
凑上去的长者闻到了干牛粪的气味,他明白过来,他拍拍脑袋,他大声地告知大伙:“牦牛尾巴里有干牛粪!”大伙分头行动,每人抓着一条牛尾巴摆弄起来。回到帐篷时,都打开捏着的拳头,每人的掌心里都躺着细碎而少量的干牛粪,集中后装满一只木碗。火镰在白石块上击出点点火花。火花点燃了压在白石上的野棉花。那撮精心呵护的野棉花让牛粪冒出了青烟。青烟里的火苗照亮了大家的专注。爆发的欢呼使大家都听不到外面的风雨声。帐篷里弥漫着牛粪燃烧的气味。帐篷里飘溢着浓浓的茶香味。本登科巴想:我怎么没想到牛屙粪便时,总有一些会沾在牛尾的毛发里,天长日久就风干了。
从锅庄里出发时,本登科巴给三头黄牛分别驮了皮子缝好的茶包,他自己和马各背十五包茶叶。本登科巴的举动吸引了不少目光和赞叹。本登科巴第一回去驮脚,便给康定城留下印象,也留下了话题。
折多山的一些部分被云雾缭绕着,另外一部分被阳光照耀着。冲撞群山,冲撞流云的山歌从高处落下。听到山歌的同伴停步不走了。长者的嘴喃喃地说:“没错,是乡泽的山歌,野牦牛来了,绕杰来了。”同伴们吓得脸无血色。追上本登科巴的阿绒嘎拉住他的袍子说:“上山的我们只好下山了。”本登科巴用袖口揩掉脸上的汗水说:“下山干什么?”阿绒嘎望着山歌飘落的地方说:“得找一处草坝躲避他嘛!”本登科巴问:“上面没有草坝吗?”阿绒嘎摇摇头。本登科巴又问:“绕杰是谁?”阿绒嘎和同伴忙着让牛马掉头,没人理会本登科巴。本登科巴生气地吼叫:“我要上山,我不相信他会吃人!”
山沟回荡着本登科巴的嗓音,他的嗓音浇醒了阿绒嘎的脑袋。阿绒嘎回头望着本登科巴布满茶包的背影说:“这小子高得罕见,力气大得也吓人,到时打起来,哪个输哪个赢谁知道呢?!”
在驿道拐弯的地方,本登科巴瞥见同伴们探头探脑地跟在自己身后。他们的脸色像灶灰一样难看。本登科巴的黄牛和下山的牦牛,在驿道上顶撞起来。结果黄牛根本不是牦牛的对手。一头黄牛被顶翻在地,驮着的茶包散架了。焦急的本登科巴弃掉背上的茶包。本登科巴抡圆了手臂甩石头,其中一块击中了牦牛的犄角,那儿立即溅出一朵火花。前面的牦牛退缩着,屁股那儿又有背后的犄角顶撞。这时候,山歌断了。怒吼从山林中呼啸而下。吼声里飞出的石块让本登科巴躲闪不已。一尊磐石帮助了他,他斜靠在磐石后面。那些飞舞的石块再也找不到他了。一个汉子碎步挨近磐石,结果磐石后面突然杀出明晃晃的腰刀,吓得汉子抱头跳下跳坎。另外几个汉子不敢靠近磐石,绕过磐石的他们,让怀里的石头重新飞舞而去。听到对方脚步声的本登科巴顺手把刀子放回刀鞘,他知道该用石头去迎战了。飞来飞去的石块中,传出失声尖叫,有个汉子被本登科巴的石块击中后,手中的石块散落在地,上身像木棍似的僵直了。张开的嘴合不拢了。他张开的嘴发出呼气不接吸气的“哦——哦——哦”声。这时一条壮如牦牛的汉子奔向本登科巴。他的吼叫震荡着山沟。他的石块呼呼生风。击退了几个汉子围攻的本登科巴,来不及歇歇手脚缓缓呼吸便遭遇了非同一般的对手。他想眼前的大汉就是同伴们说的绕杰了。本登科巴用左胳膊护脑袋,右手拣石块。绕杰的石块打在他的脊背,弹起老高,打在他撅起的屁股,也弹起老高。本登科巴没有尖叫,也没有呻吟。他的身子偶尔会摇动一下。本登科巴拣够了石块,绕杰的石块却打完了。他也用左胳膊护脑袋,右手去拣石块。本登科巴的石块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双袖脱下来拴在腰上的绕杰,他赤裸黝黑的上身滚动着大砣小砣的肌肉。击中他光着的上身的石块蹦得更高。有的石块没有蹦起来,那是因为它碎裂成若干瓣,甚至在脊背上扬起灰白的石屑。绕杰也像哑巴似的一声不吭。绕杰的身子出现摇晃时,套在脖项上的那串松耳石项链,便扭摆起来,发出相互碰撞的刷刷声。他俩就这样一个劲掷石块时,另一个忙着拣石块。他俩不挨近对方。他俩知道对方的腰杆那儿斜插着锋利的腰刀。他俩的石块打得又准又狠。渐渐的,本登科巴的脸色由红变黑。观战的人都看见他脸上聚成了一条黑蛇。黑蛇在他的脸上蹿来蹿去。本登科巴发出更加尖利的怪叫声。观战的人不由发出阵阵感慨。
“本登科巴的怒火升腾到脸上了。”
“简直是两头争夺配偶的野牛啊!”
“两条硬汉跟磐石一样不知疼痛哦!”
绕杰弯在脑袋上的胳膊一下抛开了脑袋。击中的石块让他的手臂阵阵发麻。他正想用拣石块的手去护脑袋时,一颗石块裹挟着一股冷风呼啸而来。那瞬间绕杰觉得自己的脑袋在无限的变厚,接着双眼漆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看见绕杰倒下了,本登科巴的同伴像赛跑似的赶上来。翻飞的石块伴随着声声咒骂声。过了许久,阿绒嘎跑来跑去的劝阻大伙:“别打了,绕杰被你们的石块盖住了!”
住手的大伙围拢本登科巴,若干手臂一下抱住了他的腰杆。阿绒嘎在人群外面大声说:“你们不要再搂着本登科巴摇来摇去,让贝祖村的英雄歇歇脚吧!”
长者转身取笑阿绒嘎:“打赢了,就数你的嗓门大。本登科巴是你的好朋友,你为什么在他不知死活时,躲在林子里不出来?!”
阿绒嘎跑过去挽住本登科巴的手,他俩就这样手挽手地盘膝落座:“好兄弟科巴,打架那阵,别说我不帮你,我看都不敢看呀!”
阿绒嘎刚说完,周围的笑声便盖住了他。
后来本登科巴得知,绕杰外号野牦牛。据说他抓住牦牛的双角就能掰倒牦牛。他平日走路大摇大摆的,好像路都是他家似的。谁要是让道慢了,绕杰的肩膀就毫不客气地把他撞翻,弄不好还会被绕杰痛打一顿。长长的茶马驿道,许多驮脚汉恨他又怕他。
在村庄的鸡叫声中出发的尼玛老人,到达空绒草坝时,他背后的山顶上露出朝阳的热脸。他算了又算,今天是去远方驮脚的儿子回家的日子。飞来飞去的鸟鸣声,牵来了德吉吆牛的嗓音。尼玛老人依然望着茶马驿道的尽头。越来越近的德吉和她的牛群,没有吸引他的视线。
回屋后德吉说:“尼玛叔叔来接他的儿子了。”
阿绒嘎的母亲止住祷念说:“他人呢?”
德吉给她添上热茶:“我几乎拉脱了他的袖子,他还是不肯到我家喝碗热茶。”
老人平静地说:“看见客人要喊要请,他实在不来,那他就是菩萨。”
又是天空把夕阳递给山头的时候,阿绒嘎看见一群人在高尔寺山脚搭帐篷,另一群人在高高的核桃树下码茶包。大商人泽珠背着双手在草坝上散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漂亮的木雅姑娘。她耳朵后面坠着的象牙发套闪现着柔和的光泽。翻身下马的阿绒嘎跑过去问好:“大商人泽珠哦,冬天的草坝上开了一朵鲜花。”
大商人泽珠点着头说:“我的朋友阿绒嘎你想想,难得投生为人,更难得投生为男人嘛!”
“最难得投生成大商人啊!”阿绒嘎也点着头。
“阿绒嘎你的嘴说了我肚子里的话。”泽珠指着阿绒嘎。
阿绒嘎笑了,泽珠和木雅姑娘也笑了。这时那边传来更大的响声。原来是本登科巴背着二十五条茶包,正阔步走在别人的惊叹里。泽珠好奇地问:“阿绒嘎你朋友怎么背了那么多茶包。”阿绒嘎解释说:“本登科巴的黄牛走着走着忽然累倒在地上,本登科巴用脚踢它用枝条缠它,它就是不起来,最后向它抽刀子它还是一动不动。没办法,本登科巴只好把它的茶包堆在自己的茶包上。”大商人泽珠目送着本登科巴,“阿绒嘎,你朋友不止是打架出名的硬汉子。”阿绒嘎看着越码越高的茶包堆说:“大商人,今夜你的茶包被盗了,你会不会找我呢?”泽珠扭脸看着阿绒嘎说:“你事先打了招呼我不会找你,但被我手下打断了手脚,你也不要找我。”
阿绒嘎点着头跑开了。吊在身后的袖子在他屁股那儿一跳一跳的。天快黑了,他不想忙也不行呀。
半夜时分,阿绒嘎揣了两条鹿皮绳。他俩刚走出帐篷,阿绒嘎便发出一声感慨:“好啊,寒风跟刀子一样锋利。”
大商人泽珠的手下,绕着高高的茶叶堆睡了三圈。静静的深夜,只有淌冰的小河的响声,席卷着蒙头酣睡的鼾声。
喝了早茶,也见不着阳光,冬天的朝阳也怕冷,它不敢早早出山。一动不动的云层如冰一样贴在山脊。这时外面有人喊阿绒嘎的名字,说大商人泽珠派人请他过去一趟。
阿绒嘎喝了一碗热茶才压住乱跳的心,“泽珠大商人说过不找我的呀!”
泽珠专注着他的脸:“我找你是我想不出茶包是怎么丢失的。”
“这个秘密我可以留给你。”
“我的耳朵在等着你的讲述呢!”
“我俩都有爬树的技巧。爬到高高的核桃树伸到茶叶堆上的粗壮枝干后,我把鹿皮绳拴到自己身上。本登科巴慢慢地把我放下去。我抱紧了两个茶包时,身子就被树上的本登科巴吊上去了。这样反复了五回,你的手下依然用鼾声守卫着茶叶堆。”
“哦,阿绒嘎,阿米日嘎(美国人)的脑袋长到你身上了。”
吃晚餐的时候,阿绒嘎还没有回来。本登科巴向不远的石雕房走去,到了门口他便听到阿绒嘎和折多塘姑娘的说笑声。
“姑娘,你有一对金子也换不来的酒窝。”
“你就在这里吃酸菜腊肉面皮子吧!”
“今夜我是走不出你的酒窝了。”
姑娘向他伸出七根手指。阿绒嘎默默地打量姑娘。阿绒嘎咬牙点点头。姑娘笑着给他舀面皮子。坠着的珊瑚耳环在微微抖动。
“本登科巴我决定在这里过夜。”阿绒嘎发觉了本登科巴。
“快进来吃面皮子。”姑娘向他招手。
本登科巴摇摇头便离开了。
“这锅面皮填不满他的肚子。”
“我们地方没有这么高的人。”
“你的面皮子好吃,哎呀,香味穿透我的舌头。”
本登科巴带着自己的影子回到帐篷。听完他的述说,同伴们笑得暧昧,有的甚至兴奋地走来走去。长者话里有话地说:“阿绒嘎是不是男人中的男人,明天早晨就知道了。”
无法入睡的本登科巴走出帐篷。空气里来往着好闻的气息。本登科巴四仰八叉地躺在野地上。春天的夜晚,地上跑着凉凉的风,天上走着淡淡的云。半圆的月亮,在云里游来游去。云的枝丫上,坠着一些星星的果实。
熄了光亮的窗户里,飘出姑娘沉醉的“歌唱”。那“歌声”时而欢畅,时而迷离。偶尔传来阿绒嘎的叫声,他的叫声如同老熊受惊的嗓音。听着听着,本登科巴拔了根唇边的胡须。听着听着,他又拔一根。
天亮了,屋里发生了口角。
阿绒嘎:“打赌我赢了。”
姑娘:“你要走的话留下三驮茶叶。”
阿绒嘎:“我完成了你的手指告诉我的数字。”
姑娘:“你最后一次没有内容。”
阿绒嘎:“我感觉自己射了一点点。”
姑娘:“你不要脸。”
……
跨不上马背的阿绒嘎,只好用膝头装在马镫上,双手抓住马鞍,他正在费力地爬上去时,身子忽然升上去,然后稳稳地落入马鞍。原来是本登科巴抽空帮了他。阿绒嘎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昨夜的高潮还留在我的脚肚子里不肯消散,弄得我上马都困难。”本登科巴瞧着自己的手掌说:“昨夜我的手心像捏着一块火子。”阿绒嘎笑着说:“我看升空的太阳,太阳变成了黄黄的一团。”
赶来的姑娘夺走了阿绒嘎的缰绳:“你实在要走,我来给你牵马!”
姑娘头也不回地把骑马的阿绒嘎牵进了甲纳土司的官寨。刚用完早餐的甲纳土司斜靠着坐床,他眯着眼睛听完姑娘的哭诉。他向正欲辩解的阿绒嘎摆摆手。阿绒嘎只好把拥挤在舌尖的话吞进肚子。
甲纳土司知道眼前的姑娘,喜欢用自己的美貌在来往的客商身上下赌注。
甲纳土司捋捋胡须,笑吟吟地说:“姑娘,你下面那个不是能装几口袋的粮食柜子,你用手掌盖住它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暗暗赞叹甲纳土司料事如神的姑娘,顺着土司的话说:“土司啊,我是盖住了它,可是他的那个从我的指缝间钻进去了。”
甲纳土司的圆脸笑得更圆了。阿绒嘎也忍不住笑了。看见别人都笑了,姑娘也破涕为笑。
甲纳土司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从你的指缝间钻进去了,就不能判他强迫了你。不过我为你的机智和风趣给你一次机会。”
仆人在藏桌上摆上了鸡蛋壳和酒碗。甲纳土司出的题是要他俩把鸡蛋壳放在桌面喝酒。姑娘在鸡蛋壳里倒满酒后,想不出鸡蛋壳放于桌面不倒的办法。阿绒嘎不慌不忙地解下耳环。耳环在桌面发出一声铿锵声。鸡蛋壳稳稳地立在耳环的圆圈里。鸡蛋壳散发出酒的芬芳,阿绒嘎俯下嘴唇便美美地饮了一口酒。反应过来的姑娘欲取下自己的耳环时,甲纳土司笑着发话了:“你俩从来的路上回去吧!”
正在锅庄的院坝里卸驮子时,那边传来人吼马嘶声。阿绒嘎急跑过去,他的马去偷吃别人马厩里的青草,结果它被追打得到处乱跑。
阿绒嘎一边拦它一边求情:“朋友,放过它吧,它是我的马。”
“现在的草贵得要命,鬼才是你的朋友!”
汉子怒气冲冲地骂道:“你马吃草的时候你眼睛瞎了,你马挨打的时候你叫得比谁都大!”
汉子的指尖不停地戳着阿绒嘎的鼻子。
“朋友,你骂我会笑,你打我会哭。”阿绒嘎笑容可掬地说。
汉子没有饶恕他:“我要看看你哭!”
汉子没说完,甩开膀子搧了阿绒嘎一个耳光。阿绒嘎躲闪了一下,他的手掌落在宽檐帽上。帽子在空中旋转着飞翔,飞得差不多了才在地上滚动起来。阿绒嘎追到了不停滚动的帽子,然后极快地戴到头上。这时汉子的手掌又横空而来,阿绒嘎的帽子再次飞翔而去,跑着的阿绒嘎弯腰捉住蹦跳的帽子。他刚戴上帽子汉子的手掌又把它打飞了。四面八方的笑声都扑到阿绒嘎和汉子身上。楼上推开的花格子窗子里谈生意的三个商人,对外面发生着的事情产生了兴趣。一个商人说:“那个挨打的人双手如同装在糌粑口袋里一样,这样的男人不如投生女人。”坐在他身边的商人说:“那个人每次都保证把打飞的帽子拣起来,而且稳稳地戴在头上,他的脾气好得可以在肚子里跳锅庄。”坐在他俩对面的商人说:“也许他的本事比谁都大,你俩想想遭到这样的辱打和嘲笑,他的脸色却一点也没变,他的内心是多么的宽广无边啊!”他们抒发各人的见解时,一个高大的汉子穿过他们的视线,也穿过交织的笑声。他来不及放下背着的两口袋山货,便弯腰拔出一截拴马桩。他走到还在制造笑声的汉子身旁,那个汉子举起的手忽然抱住自己的头。拴马桩让他的脑袋变成了蜂窝。天地在飞速地旋转。他在旋转的世界里倒下了。见他倒下,他的同伴拔刀奔去。高大汉子的手脚非常快,那人的腰刀刚拔出鞘,头上的重击就使他倒退几步,接着他像抽了脚筋似的倒下去。
击倒的人抬走的第二天中午,有位熟人悄悄告诉阿绒嘎:“那边正在组织人员想打转来。”阿绒嘎想说些感激的话时,这位熟人像他擦掉的眼屎一样不见了。阿绒嘎立即召集同伴们进行投掷比赛。拴好红腰带的茶叶包,在不同的叫声里起飞又落下,引发阵阵笑闹声。轮到本登科巴了,他捏紧红腰带,茶包升到脖项那儿时,他助跑几步,茶包在他的吼声里划出高高的弧线,红腰带像鸟儿的翅膀一样拍打不已。茶包飞过许多仰望的脸和低头的马,最后它越过了高高的围墙,惊起了一群野狗的吠咬。静了一阵的锅庄突然掀起喝彩与叫好声。声浪很快与折多河的涛声混成一片。锅庄周围层层叠叠的瓦房窗口,也伸出许多赞叹的头脸。
傍晚阿绒嘎提着系了哈达的酒罐和一挂腊肉,当然还揣了一叠藏洋。他要去宽慰受伤的两个汉子。两个抬到门巴喇嘛治疗的汉子,已经恢复了神智。他俩的话让阿绒嘎露出了笑脸,“打我俩的原来是力大无比的好汉本登科巴,在长长的茶马驿道上,他的名字跟雷声一样响亮啊!输在他手里,我俩只有把所受的疼痛当做快乐来享受了。”
二十七
扩大地盘的念头在管家阿朗心头住了一段时间。他带着自己的念头去见贡玛土司。
阿朗暗示说:“土司啊,你的大英雄美朗多青天天来往在茶马驿道,是不是太可惜了?”
正在欣赏一颗九眼珠的贡玛土司说:“现在的时光好得不知怎样享受,我不想发动战争。”
水草丰盛的夏天在牛羊马的盼望中到来,赛马节在人们的等待中到来,数不尽的帐篷开放在毛垭草原的中心。万马奔腾的壮观令人兴奋和难忘。快马比赛的惊险与激烈使沿途的观众屏住了呼吸。小走马的赛况让许多汉子望疼了脖颈。老年人则指来指去展开了评价的话题。第四天的骑术比赛和表演点燃所有人的激情,喝彩与口哨的浪潮里时而爆出尖叫与畅笑。每年都在扩大规模的赛马会,让贡玛土司满意和欣慰。第五天,歌舞和藏戏陆续演出,头人们带来了最优秀的演出人员。精心挑选的歌手和跳舞的少女小伙是歌舞的精灵。来自四面八方的他们,面带微笑,心里却暗暗较劲。贡玛土司家的舞女亚曲亚依,在五弦琴和二胡的伴奏中缓缓起舞。她的独舞《草原的早晨》刚开始,周围的赞叹声就围住了她。亚曲亚依的舞艺就像她的美貌一样出色:她柔软的腰肢泼出时骤时缓的铃声,她灵巧的颈项让人想起随风摇摆的炊烟,她轻盈的双足犹如浪花里嬉戏的燕子,她细密的发辫飘起来了,她旋转的长袖飘起来了……
盘坐在藏床上不住点头的贡玛土司,慢慢地把脸挨到美朗多青的耳朵说:“英雄啊,你把亚曲亚依的魂吞下去了!”
美朗多青点点头说:“这位姑娘让我眼里有了闪电,心中也有了雷声。”
贡玛土司捏住美朗多青的手说:“我胖了,我老了,现在什么病都想扑到我身上。亚曲亚依应该属于你。去吧,我的英雄美朗多青。”
美朗多青挺胸而立,走过藏桌和藏床间空隙地方,伸臂弓腰地飞向舞蹈中的亚曲亚依。观众们为从天而降般的雄鹰欢呼起来。英雄美朗多青在舞场上的技艺多么的从容和自得。展翅的雄鹰时而盘旋,时而停留,时而俯冲……英雄美朗多青的眼神和内心在飞翔中告诉人们,雄鹰在追逐心中的美神啊!乐曲弹奏得更加欢快。观众们顺着节奏嘿嘿地呼叫起来,贡玛土司也和大家一起扭摆着身子呼叫。现场的人都进入了音乐,进入了舞蹈。娇美的亚曲亚依跳得更加欢快、动人。她偶尔地跑动,像极了撒欢的羔羊。“她的身子灵巧得可以拧成疙瘩哦!”有人禁不住赞叹。此时此刻,他俩的豪情和美丽,舞姿和笑意,装满了无数双眼睛,也愉悦着无数颗心灵。
观众们再次欢呼起来,那是美朗多青巧妙地摘走了亚曲亚依的头帕。蝴蝶一样娇小美丽的头帕,在雄鹰冲天的拍翅中迎风飘舞。甜蜜盈满了亚曲亚依的脸蛋。她的笑靥让人想起春天里绽放的桃花。一匹火红的骏马从演员的通道里奔进来。跃上马背的美朗多青朝管家阿朗挥手致谢。管家阿朗愉快地笑了,他的灵感还获得了土司赞赏的目光。马背上的美朗多青时而站立,时而倒立,时而垂下上身,时而挂住马脖子与马平行,时而跳下马背又飞快地跃上马背……花样翻新的惊险动作让许多人禁不住发出尖叫。贡玛土司也点头称赞起来:“马背上的他多么像嬉戏的鸟儿呀!”
美丽的头帕在奔马的上下左右翻飞,美丽的头帕像彩蝶一样在人们的眼里翻飞。爱情在人们的心中翻飞。马儿从通道里飞奔而去,偌大的场子里,亚曲亚依走到土司面前跪下,献上洁白的哈达。之后弓腰垂袖地向观众致谢。这时一匹骏马跑进场子,那是管家阿朗的坐骑,贡玛土司点着头大声说:“骏马已经跑到你的身边,亚曲亚依你就骑着它去追赶自己的爱情吧!”亚曲亚依在观众的声声喝彩中跨上马背,今天是大英雄看上自己的日子,今天是土司点头赞许自己爱情的日子,今天的日子多好啊,今天的日子腾红了她的脸蛋。
骏马在观众的欢呼中离开了观众,后来许多人都无法忘却由土司英雄美女共同演出的精彩无比的节目。在牧歌阳光和舞蹈中诞生的爱情在草原的怀抱中进行……让美朗多青高兴的是,亚曲亚依很快来追自己的头帕了。追自己的头帕就是追自己的爱情。美朗多青扬扬鞭子,那马朝迎面而来的亚曲亚依冲过去。两匹相向奔来的骏马越来越近。美朗多青撑开手臂。两匹奔马挨得最近的瞬间,亚曲亚依觉得自己腾空而去。美朗多青把她揽进自己的怀中,也把她的咯咯笑声揽在怀里。骏马经过一片茂密的花草时,抱着亚曲亚依的他投入草原。花草起舞着他俩爱情的甜蜜。鸟儿衔走了他俩欢畅的笑声。
夕阳放飞彩霞时,两匹马依然头挨头地吃草。几只水麻雀鸣叫着越过他俩头顶。它们飞翔的姿态有点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赛马会结束那天,贡玛土司宣布了决定:他把那匹有名的黑骏马江朗赠送给科尔寺。
最近前来提亲的人不断,贡玛土司暗暗高兴,提亲的多,说明自己在土司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也证实了自己的领地越来越强盛。在众多的说亲者中,贡玛土司选中的人却出人意料,他笑嘻嘻地告诉夫人及管家弟弟阿朗:“我要把女儿嫁给领地没有土司大,但藏洋却比土司多的大商人泽珠家。”
秋收刚过,结婚的吉日就到来了。庞大的迎亲马队第二天下午就到达了贡玛土司家的院门,大院里挤满了赶礼和看热闹的百姓,迎亲队伍中领头的人物是昂巴。让人群陡然起敬的他,不仅说话利落,而且精于诗文、历法、卦术等。他从怀中取出哈达。他亲手把哈达献给院门的铜狮,然后手捧另一条哈达,他挺胸抬头环视四周。偌大的院子寂静无声,昂巴朗诵赞美诗。听众一起发出拉索拉的叫好声。赞美了院门的他,开始走入院子,赞美土司家的坐骑牛羊、藏獒……官寨的大门挡住了他的赞美。中断了叫好声的听众开始兴奋起来,果然昂巴牙疼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些碎藏洋,他的表情立即逗发了一片笑声。昂巴从开门杠的口子里送进去的藏洋,被好几双姑娘的手推出来了:“你冒充大商人家的迎亲者,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从口子里出来的话让众人开怀大笑。昂巴增加了数目递进去说:“哎哟,新娘的好友们,这么多的藏洋压疼了我的手!”昂巴的周围涌动着笑声的浪潮。昂巴收回自己的空手,姑娘们的风趣话也跟着他的手出来了,“这回算我们发善心了,下回你不增加藏洋的话,我们不会理你的穷手。”昂巴在姑娘们掀起的笑声里说:“哦荷,我的藏洋口袋忘到路上了。”
捞足了笑声,昂巴出手很大方。新娘的好友们也不再为难他。等收够了挡门的藏洋,主人家派的人嚷着外面有急事,新娘的好友们便给他启开门。昂巴趁机挤进来,姑娘们叫呼起来:“抓住他,抓住他!”人群也跟着吼起来:“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无数舞动的手却没有真的去抓他,昂巴也装出怕抓的样子飞快地往前冲。迎亲队伍紧随其后,他们奔跑的脚步,跟两边的笑闹声一样响亮。步入大堂的迎亲队伍乖乖地在铺好的地毯上落座。送亲队伍中的新娘的舅舅高声斥责他们:“怎么进来了一群不懂礼节的客人呢?!”昂巴一边叨念着拉索的恭维话,一边弓腰献上哈达:“舅爷哦舅爷,迎接仙女一样新娘的人员是我们哦!”舅爷拍着藏桌高声说:“你们就这么简单地来娶几位土司提亲不成的新娘,不是闹笑话来了吗?”昂巴赔着笑脸向“生气”的舅爷献上哈达:“拉索,拉索拉……”一位随从不失时宜地给他呈上系着哈达的上等茶盐。昂巴亲手把它献给灶头,然后手捧哈达讲述灶头的来历和特征。给阔气的灶头赞美结束后,昂巴开始赞美高贵的柱头,当然他把最好的美酒献给了柱头。婚礼的议程继续在喜庆中进行:昂巴从精美的珠宝箱里取出珊瑚项链、珍珠腰链、金耳环、象牙手镯、串着九眼珠、玛瑙、绿松石等的头饰、水獭长袍、丝绸上衣……昂巴一边赞美着带给新娘的穿戴,一边朝新娘的好友递送。新娘的好友都把手藏到身后。她们不会轻易接受男方的礼物。尽管带来的新娘的穿戴华贵得让人暗自赞叹,但她们却团结一致地你一言我一句数落起来。双方的表演赢得了不少喝彩后,昂巴又在笑声中完成了一项任务,随后他宣布了一条喜讯:“今天参加婚礼的所有客人,均会得到一饼产自汉地的黄糖。”昂巴听到许多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露出笑意的舅爷招手请他们上座自己的身旁。至此,迎接和送亲的人员亲如一家地笑谈起来。唱山歌情歌的歌手随时大展歌喉的时候到了。喜爱弦子锅庄的男女也可以尽情地加入到欢乐的圆圈中。锅庄弦子的空隙间,掰嘴劲的高手会引爆满屋的欢笑。迎亲人员中也有不少能歌善舞的,他们献上的歌舞,让人们开了眼界也饱了耳福。舅爷站起来高兴地说:“骑着狮子一样骏马来迎亲的贵宾,穿着孔雀一样服饰来迎亲的贵宾,他们带来了布谷鸟一样动人的歌舞!”
黎明在歌声中到来,黎明在鸡啼声中来临。跳《扎西锅庄》的时候到了。《扎西锅庄》就是送别时的祝福歌。《扎西锅庄》悠长而略带忧伤的腔调,唱得许多人心头酸酸的。
盛装的新娘麦朵被伴娘和好友们簇拥着推出房间。新娘被手帕蒙着的脸在流泪。当她站到柱头旁时,她的亲属和头人纷纷起身,他们排队向即将远去的新娘献哈达。每人说完一句或一段祝福,顺便把携带的贺礼放在精美的箱子里。箱旁的人记完礼品便大声念着礼品的名称和价值。就这样,箱子里的金银珠宝越积越高。院子里也有人忙着清点百姓献上的礼物:牛羊马匹和财物。
手持吉祥箭的高僧走向新娘麦朵,他在新娘的头上转动三圈吉祥箭。然后走到大堂的东面喊福气:“东方白色土地白色房子里居住的白色仙女觉比拉姆,请用能吐珠宝的神猫,赐给新娘福气和财运。”
高僧喊完东方的福气,随后到居位在不同方位的神灵那儿去喊福气。最后他回到柱头那儿喊福气:“让福气全部来到的八位神仙,请赐给本家平安祥和昌盛。”
出门时新娘麦朵的手被伴娘放进托盘,托盘里的麦面开放出她手掌的模样,或者说她的手掌清晰地印在麦面中心。也就是说她把福气留在了托盘里。留在了娘家,与此同时,手扶灶头的母亲向她呼叫:“女儿麦朵哦,远嫁他乡的麦朵哦,大树一样生根的福气你留给本家,朝阳一样升起的运气你带走。”
寺院以外发生了许多事情,有些事也在寺院内发生着,座次离大堪布最近的格西真珠吉佩,如今却打坐在最末的扎巴群中。这样那样的传言在民间行走:格西真珠吉佩发起的寺院应把大半藏洋和财物,用到发展医学、接济穷人、修桥扩路等方面。他大力造福大众的举措,明显地减少了僧侣的收入,寺庙的扩展也屡屡受挫。越来越多的活佛喇嘛扎巴极力反对他。最后大堪布也开始排斥他。于是格西真珠吉佩的座次一落再落。
热辛又一次踢飞了亚曲亚依的茶碗。撞在墙上的瓷碗反弹到柱头旁,金属的响声在屋里飘荡。泼洒的酥油茶在地板上冒热气。脱瓷的瓷碗已经变形。亚曲亚依忍住自己的泪水。热辛却乐得合不拢嘴。亚曲亚依舍不得丢弃它,那是她结婚时贡玛土司送的礼物。抱着柴或者背着水桶上楼梯的她,经常会遭到热辛的冷水或者灶灰的袭击。亚曲亚依在热辛的傻笑里叹息。顺便把泪水和脏话一起咽下去。茶马驿道上护送商队的自己的男人美朗多青不知道这些。美朗多青的母亲骂过几回热辛,但改变不了热辛。她只好劝慰亚曲亚依:“你多防备他吧,你多宽恕他吧,谁叫他是傻瓜呢!”
怀孕的亚曲亚依,身子一天比一天丰腴。热辛变着花样寻她开心。一天傍晚亚曲亚依背着青草上楼时,忽然脚下一滑,人和草同时滚落下去。沉闷的响声飘散后,亚曲亚依仍然痛得叫不出声音。闻声起来的热辛的母亲,她的拳头没有打落儿子的傻笑。她搂住痛得失色的亚曲亚依说:“这样的儿子不投生多好!”她亲亚曲亚依的额头时,泪水也滴到亚曲亚依的脸上。
亚曲亚依的阿妈娜西听到女儿伤得不轻,甩掉背上的水桶就往美朗多青家跑。女儿没有血色的脸上淌着汗水。女儿咬着乌黑的嘴唇注视着母亲。气得全身发颤的母亲抱住她说:“我俩回家,不然你的命要毁到这个傻瓜手里!”母亲说话时泪水止不住溢出来。亚曲亚依再也忍不住了,抓住母亲的手呜呜地哭起来。
回到家里的美朗多青端详着母亲,问:“阿妈,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忙着打酥油茶的母亲说:“亚曲亚依摔伤了身子,她回本家一个月了……”
没有喝口热茶的美朗多青,立即踏着狗吠和夜色而去。
亚曲亚依的母亲告诉他:“亚依在那棵大树下陪孩子。”
野地上缩着一个人影。走近了,美朗多青发觉妻子半跪在小小的坟前。美朗多青站在妻子身后。披着月光的大树站在美朗多青身后。半跪的妻子在给泥土里的儿子“喂奶”:妻子挤着乳房,条条白线飞向小坟,而后浸入坟里。空气里飘浮着奶香味。美朗多青听见妻子低声地哭诉:“孩子呀,阿妈处处小心,还是没有让你来到父母身边,没有名字的孩子呀,阿妈天天来陪你,你可以天天吃阿妈的奶……
美朗多青听得鼻子发酸,他弯腰扶起妻子,虚弱的妻子轻得就像一只小羊。脸上挂着泪珠的妻子说:“靠不住的我放脱了咱俩的孩子。”
美朗多青更紧地抱住妻子,他把妻子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说:“亚依我什么都知道了。”
亚曲亚依一动不动地躺在丈夫的怀里。偶尔的夜风越过原野。朦胧的树荫在他俩身上移来移去。
“亚依,我想好了,我要修座新房,把旧房子留给傻子弟弟。”
风儿带走了美朗多青的话。大树看见热泪落入了他的心里。
神秘的桦木皮又出现在官寨内。上面歪歪斜斜的字迹映入贡玛土司的眼帘。贡玛土司说:“我老了,我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土司夫人凑近他说:“我来念。”
吃惊的土司重复着夫人念的文字说:“美朗多青要修座和土司官寨一样大的房子,未来的土司是美朗多青。”
贡玛土司陷入沉思,过了许久,他松开咬着的嘴唇:“如果这张桦木皮说的是真的,我是到了好好考虑的时候了。”
土司夫人捂着自己的胸口。那张桦木皮弄得她呼吸不顺。她发觉土司的嘴唇被唾液弄湿了。土司没有在自己的嘴唇上咬下牙印。土司老得嘴里没有牙齿了。
第二天下午去调查此事的管家阿朗回到官寨,等待他的土司和夫人听到微微喘气的管家说:“护商队在山上砍了很多木料。知道军官美朗多青要修房的百姓在河边采了很多石头。”
贡玛土司自言自语:“很多石头和木料,是可以建座很大的寨楼。”
擦汗的管家说:“今天的太阳真大,你的英雄是该有座大房子哦!”
土司不耐烦地盯他一眼,管家阿朗只好退出土司房间。自知失言的他在门外说:“土司啊,我说错了,你就当没有听到吧!”
拥金挡不住傻瓜儿子天天去放羊。拥金只好把自己的担忧说给美朗多青听:“热辛不能再当放羊娃了,他已经长大了,他天天一个人去山上放羊,变得更傻了。”
美朗多青望着看不见热辛和他羊群的深山说:“是的,让管家阿朗给他安排喂马或者扫地的活路吧!”
从官寨延伸出去的大路上,来了两个不同寻常的人。美朗多青的手像鹰爪一样箍着弟弟的胳膊,傻子热辛乱跳乱动的身子,弄得自己出了不少汗。热辛的力气比不过哥哥美朗多青。美朗多青拽着他往前走。热辛气得翘起的嘴唇几乎塞住鼻孔。热辛的头脸一直望着深山,汗流满面的他流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出去的夫人进来了说:“土司哦,美朗多青兄弟在外面让人阵阵发笑。”
贡玛土司抬起头脸说:“我正想召他的时候,他就来了。”
快到院门时,美朗多青看见贡玛土司被几个贴身护卫搀扶着走出院门。随后他坐在仆人抬来的藏床上。他觉得今天的土司有些奇怪。美朗多青正想给土司问好时,喘着气的土司说:“美朗多青,你不能修那座大房子。”
美朗多青的话脱口而出,“土司,我不会改变说过的话。”
土司的脸有些生气了:“美朗多青,别人可以高看你,但你不要高看自己。”
美朗多青不解地说:“土司,我没想过改变自己说过的话。”
贡玛土司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打量着美朗多青。土司从怀里取出镶金嵌珠的鹿角鼻烟筒。一对鼻孔都吸了鼻烟的土司,仰天发出“啊啊”声的嘴,最终没有打出喷嚏。
贡玛土司把手伸向美朗多青,说:“你来吸吸我的鼻烟。”
不是经常吸鼻烟的美朗多青,他没吸完抖落在指甲上的鼻烟,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后来美朗多青才明白土司让他吸鼻烟,其实是一个暗号,也是一种圈套。
一位高大的护卫走近他说:“军官美朗多青,让我也吸吸从印度带来的鼻烟吧!”
美朗多青顺手把鼻烟筒递给护卫。但护卫伸来的手却一下抓住他的右手腕。另外几个护卫一拥而上,有的逮住了美朗多青的左胳膊,有的抱住了他的腰。开始时美朗多青以为几个护卫在和他集体摔跤,但他立即否认了。因为他们来势凶猛,有的竟然发出先扭断他胳膊的急叫声,双方都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美朗多青挣脱不了交错的手臂,但五六个护卫也弄不倒美朗多青。搂抱在一起的他们在院门前的空地上,时而转动,时而移动。那片趴着黄草的空地,被踩来蹬去的靴子刨得凹凸不平,犹如野猪拱过一样。空气里飘荡着泥土的腥味。
美朗多青向傻子弟弟吼道:“热辛你怎么不来帮我呢?!只要我腾出手,我就能打败他们!”
呆怔在原地的热辛,看傻了双眼的热辛,先后有两只受惊的蚊子飞进他的嘴里,他依然毫无动静地大张着嘴。院子里跑出来另一个护卫,他双手捏着的木棒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美朗多青的头部,眼冒金星的美朗多青被按倒了。他的手和脚被牛皮绳捆住了。
擦着汗水的贡玛土司对行刑人说:“挖掉美朗多青的右眼。”
美朗多青明白不是护卫在试探自己身手,而是土司要对他动刑。
美朗多青的身上压了七八袋盐巴。行刑人弯腰利索地挖掉他凸出的眼球。铁锅里的酥油烧沸了,沸腾的酥油冒着缕缕青烟。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正在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行刑人弯腰舀了一瓢,然后又快又准地倒入美朗多青流血的眼眶。一些人失声尖叫,美朗多青却大声说:“舒服!”人们闻到了烧焦的肉气味。这种残酷的手段有止血和消炎的奇效。美朗多青的右眼变成了鸡蛋大小的黑洞。
“我要看看没有右眼的美朗多青的枪法。”贡玛土司对身旁的护卫说。
“土司,给他长枪还是短枪?”护卫弯腰问。
“肯定是长枪。”贡玛土司想了想说。
枪到了美朗多青手时,他身后飘来土司的话,“美朗多青,我看不惯树顶上鸣叫的鸟儿。”
美朗多青抬抬手,枪就响了。没有右眼的他,打枪依然不用瞄准。那只受惊的鸟,它刚做出飞翔的动作时,娇小的身子就在散开的羽毛和血肉中坠落了。
飘散的枪声里,传来了贡玛土司的嗓音:“割下他的左手。”
行刑人像幽灵一样靠近美朗多青。很多人看见一道白光闪过,接着美朗多青的手掌飞出去几步后,才落入泥土。不同的嘴发出不同的惊叫声。美朗多青颤动了一会儿的嘴唇没有发出声音。行刑人欲把他拉到油锅那儿时,美朗多青说:“我自己来。”
美朗多青不慌不忙地盘膝落座。油锅在他身旁沸腾着大朵小朵的浪花。美朗多青犹如取暖一样把自己残缺的手放入油锅。油锅立即爆出哧哧的响声。美朗多青的额面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他的手开放出拥挤不堪的油泡泡。美朗多青平静地环视着四周,众人几乎闭上了双眼。许多人合掌祈求神灵。美朗多青像往常一样注视着贡玛土司。
贡玛土司低下头。低下头的贡玛土司说:“美朗多青,那条晃来晃去的野狗让我心烦。”
左手已经无法端枪,美朗多青的右手甩动了一下那杆步枪,垂着的枪带一圈又一圈缠住他烧焦变黑的断手。枪响了,无数瞪大的眼睛看见野狗突然蹿出去。它的痛叫声拖着长长尾音。野狗忽然倒地抽搐不止。有经验的人知道子弹击中了狗的心脏。击中了心脏就会这样猛跑一阵后才会断气。
贡玛土司的目光从不再动弹的野狗身上移开,“只有把他剩下的眼睛挖掉。”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哎哟声。行刑人像听错了话一样瞥了一眼土司。大步靠近贡玛土司的管家阿朗跪下身子,“土司哦,你的心是石头啊!”
贡玛土司提高了嗓音:“挖掉他剩下的眼睛!”
此时此刻,美朗多青的母亲拥金坐在佛塔边的石阶上。她右手摇着转经筒,左手拨动佛珠,默诵《度母经》。一个小跑而来的老人喘着粗气叫呼:“拥金,你快去呀,失去了眼睛的美朗多青又失去了手。”
拥金祈求一声:“菩萨哦,保佑我的儿子啊!”
拥金越心焦,动作越零乱。
这天早晨,贡玛土司刚满十二岁的儿子土登降措,对楼下喊叫他去山沟追打画眉的一群孩子说:“太阳把房背晒热的时候,我们再去撵画眉。”
整个世界变得漆黑无比。美朗多青仰天大笑:“哈哈……活在人间的我过上了地狱里的日子……哈哈……。”
听着悲怆笑声的人群,听着撕裂云空笑声的人群,禁不住掩面悲哭。哭声越来越大,哭声没有停下的意思。
贡玛土司在起落的哭声里说:“美朗多青你没有死,却有这么多人在哭。我相信我死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人伤心。
贡玛土司也被哭声感染了。他一边擦泪一边说:“美朗多青我改变不了你,你要修的大房子没人再阻拦你。”
挤进人群的拥金,看见失去双眼和左手的儿子,他的笑声在那么多的哭泣里出没。拥金把儿子美朗多青牵到流泪的贡玛土司面前。
拥金发颤的嘴唇终于送出一句话:“土司哦,我的心里挤满了话语,可我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位少年冲破了人群,哭叫的他一头扎进贡玛土司的怀里。贡玛土司揽了一阵儿子后,才知道他在山沟里追画眉时,不慎摔倒了。
贡玛土司揉着儿子疼痛发作的地方说:“今天这个日子弄痛了我的心,大地撞痛了你的胸口。我步入老年才得到了你,要不是担心未来的土司的话,我才不会干这种傻事。”
管家阿朗反驳土司说:“即使把我砍成九截,我也不相信美朗多青会背叛土司。”
贡玛土司一下扭转头脸,他满脸怒色地盯着管家阿朗。意识到自己的直言碰撞了土司的管家阿朗,知道闯了祸,他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果然土司宣布了对他的处置:“阿朗,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管家了。毛垭草原一半又一半的牧场和三个农区的村庄划给你。当然我还会送你几驮金银财宝。你就做未来土司手下的一位头人吧!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弟弟。”
阿朗赶紧跪倒在土司面前:“只要脚下有土地,手里有银子,我不管去哪儿都是天堂啊!感谢土司,感谢哥哥哦!”
二十八
战胜并夺取了一个又一个土司后,民间开始流传朗吉杰布土司有三只眼睛,特别是长在后脑上的那只眼睛,能看清昼夜,所以他的日子里没有黑暗。在神奇眼睛的帮助下,他能同时看清周围的一切,甚至能看透人的心。他能让枪不扣自发,也能让腰刀不挥自舞。朗吉杰布大土司身边的上师扎龙喇嘛,法力很大。他能预知对朗吉杰布大土司不满的人,诅咒他们受到灾难。他腋下长有一对翅膀,朗吉杰布大土司的军队开到哪里,他就飞到哪里。攻打官寨或碉堡的时候,他可以飞来抓住云梯的顶端,让军队顺利地翻越障碍。所以朗吉杰布大土司与谁打仗,必胜无疑。又有一些土司和部落害怕朗吉杰布大土司的侵犯,有的前来投靠他,有的则逃到青海西藏。
朗吉杰布大土司知道了妙用佛教,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朗吉杰布大土司称赞扎龙喇嘛不仅睿智,又有远见。他的军队很快开到德格女土司的边界,德格女土司派来迎接朗吉杰布大土司到她那里做客的人马,早早恭候在边界的路口。朗吉杰布大土司爽快地答应了女土司的邀请,广阔而圣洁的土地不仅孕育了康巴文化,还处处焕发着岭·格萨尔王的英雄业绩。朗吉杰布大土司无心在官寨里欢度时光。诞生岭王的故土,召唤着他的豪情和胆识。在他尽情游乐的路上。许多无名字的山脉、河流、草原、森林和湖泊,拥有了他取的名字。有些地名也被他改换了称呼。扎龙喇嘛心领神会地制作了一幅新地图。朗吉杰布离开德格半月后,这张经过特殊处理的羊皮,到了德格女土司手上。德格女土司气得差点没晕倒。管家拿出原来的地图。女土司瞪大了眼睛,这两张刻在羊皮上的地图,肉眼分辨不出真伪。
女土司对着除了地名不同,其他看不出区别的地图说:“这魔鬼在我睁着的眼睛里戳指头,他是想把我的白天变成黑夜!”
管家发觉两张地图不停颤动,他知道女土司的身子发抖了。
过了好一阵,地图和身子都不抖的女土司说:“一张地图就想吞掉我的地盘,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要跟强大的德格土司打仗,朗吉杰布大土司颁布了新的兵制,辖区内年龄十八至六十岁的男人,一半要应征编队。按照规定,裁缝师尼玛父子中必须有一位参军。裁缝师尼玛决定自己随军出征。收兵官对他的做法不满,“你儿子本登科巴是有名的硬汉子,他怎么不来呢?尼玛笑着说:“我儿子没耍过枪。”收兵官坚持己见地说:“你儿子能提高军威。”裁缝师依然笑着说:“我耍过枪,枪法也不错。”收兵官点头说:“那看看硬汉子的父亲的表现吧!”
朗吉杰布大土司兵分五路。分头向德格土司进攻。战争打响后,朗吉杰布大土司的军队攻击遭遇了顽强抵抗。随着日月的转换,战况朝着对朗吉杰布大土司有利的方向进展。声东击南的北路骑兵偷袭官寨成功的消息传开后,对方作战的军队一下子慌乱起来。从自己密室中出来的军师扎龙喇嘛,对脸上有了笑意的大土司说:“大土司哦,现在的德格土司跟水桶脱了底一样,欢庆的日子已经朝我们走来。”
白花花的藏洋从库房搬到广场中央。哗哗作响的藏洋堆积成一座小山。枪支弹药和珠宝箱在它的两旁堆积成另外两座小山。康区四大土司之一的德格土司,她的财物在无数瞪大的眼睛里,享用来自上天的阳光。
朗吉杰布大土司大声地对围观的百姓说:“你们都是穷人,你们拿点藏洋回家吧!”
许多目光投向他,但没有人敢走向闪闪发光的藏洋。
“穷人朋友们,我给你们的礼物,你们怎么那么客气呢?!”朗吉杰布大土司满怀友善地说。
一些胆大的人移开步子,拿走了一些藏洋的他们果然平安无事。正在账房里缝补衣裳的裁缝师尼玛,听说可以拿藏洋,高兴得一头冲出账房。参军的他并没有参战,带兵官叫他干老行业,还风趣地对他说:“就当你把裁缝室搬进了军营。”
急奔而来的裁缝师尼玛,看见堆积如山的藏洋。那些得到藏洋的背影弄得他窃喜不已。忽然爆发的叫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尼玛一边叫一边蹦跳着身子,双手还不闲地勒腰带。腰带勒细了他的腰。腰带陷进了皮肉。他开始使劲拴疙瘩。一个又一个死疙瘩重叠在肚脐那儿。若干死疙瘩在他的袍子外面长出了一个“角”。裁缝师尼玛伸开双臂扑向藏洋堆时,众人才知道他要去拿藏洋。
喜悦使他全身发颤,跪倒在藏洋堆上的他,双手不住地把藏洋刨进自己的袍怀。左边的袍怀鼓胀了,他依然不抬头地刨着,右边的袍怀也凸出来了。裁缝师尼玛长长地呼出口气,又深深地吸口气。憋足力气四肢着地起身的尼玛,发觉怀里的藏洋多么的沉重,沉重得让他腰酸腿颤。他歪歪斜斜地走了一阵,他的身子摇晃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他感到自己正在倒下去,接着他真的倒下去了。许许多多的藏洋集体发出的响声,从他的怀里扩散而去。腹部和肚子那儿发作的阵阵疼痛,告诉他倒地的瞬间,藏洋咬了自己也许弄破了肌肤。尼玛知道自己无法支撑的原因:怀里的藏洋太多了,而且左重右轻,它们随着步幅相互移动,让自己不住地失去重心。尼玛把怀里的藏洋扒拉均匀。尼玛的心拒绝了把藏洋倒掉一些的想法,他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起身。怀里的藏洋似乎更沉重了,沉重得使他险些两眼发黑,耳里也有了鸣叫声。尽管这样,他还是在小步小步地移动。尼玛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一回不是藏洋坠倒了他,而是枪声击倒了他。钻心的疼痛使他不断挣扎。受到挤压的藏洋找到了出口,经过鲜血淋湿的它们,到了阳光里也发不出银子的光芒。
“这人身上没有人的气味,只有银子的气息。”
裁缝师尼玛拼尽全力缓缓升起头脸,他没想到说这句话的是大土司朗吉杰布。
搬进贝祖村的那天夜晚,阿绒嘎经不起德吉的再三请求,讲述了自己的家史。
十分赞赏我爷爷手艺的多让土司,出人意料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祖爷嘎拉银匠。后来多让土司在巡视领地时,遭到想篡位夺权的美加头人的伏击身亡。美加头人还派杀手对土司家人下毒手。结果得到风声的土司家族集体上山,从此土司家族走上了报复仇杀之路。没有当成土司的美加头人,也只好带着家族上山。几年过去,土司家族的杀了对方七个人,当然自己也失去了好几条人命。
后来双方受尽了仇杀的苦头,也厌恶了山上的生活。于是双方先后找了大活佛大喇嘛,希望他们出面,终结杀人为生的日子。经过寺庙的多次调解,双方代表都赌咒发誓不记前仇。两个家族终于过上了平安的日子。
几年后的一个漆黑夜晚,土司家族的青壮男人都出动了。买通的探子在前面引路。半夜时分,他们悄悄靠近了三顶并排的牛毛帐篷周围。探子给他们提供的信息准确可信。已经耍坝子三天的美加头人的家人和亲人,他们的鼾声或者偶尔的呓语,在草地上相互走动。复仇队伍中有经验的人事先给两条馋嘴的狗喂了几块肉,此时包在肉里的花椒麻得狗叫不出声音了。他们迅速砍断帐篷和木桩之间的若干牛毛绳。失去绳索拉扯的牛毛帐篷轰然倒地。覆盖了许多惊吓声的帐篷,到处起伏着手舞足踢制造的“波浪”。他们的长茅和利刃一次次扎进这些“波浪”……声声惨叫声,犹如鬼哭狼嚎。祖父就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后来祖父说,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夜晚,成了他命运中无法摆脱的一次又一次噩梦。
深知无法待在故乡的多让土司家族,选择了集体逃离。就这样多让土司家族的人,分别在十几个村庄或山野里落户。改了自己名字的祖父,投靠了贝祖村的头人。由于有手艺在身,到了爷爷那代时,家业开始兴旺起来。贝祖村一些大户人家越来越嫉妒和排挤他们。他们联手告爷爷养毒害人。官司的结果使爷爷赔偿了大半的家产。年轻气盛的父亲杀人上山了。流浪远乡的父亲做过别人的喂马汉,也当过商人的押货保镖。最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偷过牛,也抢过糌粑酥油。思念家人的他,在新年临近的时候,打马奔上了回家的路。晌午时分,父亲在岔路口一座土屋里喝茶解渴。父亲对房屋的主人说:“朋友,你把我的脚迹交给流水吧,但不要把我的音讯带给风儿。”荒野里落脚的汉子点头说:“你只管走吧,即使是我的牙缝也不会透露你的行踪。”
半夜时分溜进院门的父亲,过了初三又告别了家人。小心谨慎的父亲走一段路,便把马拴在路旁,爬到高处去观望要走的路上有没有可疑的人马。像长着犄角的公鹿行走一样的父亲,果然发觉前方有埋伏。杀手们在草坝右面的树丛中架好了枪支。路左面的岩壁上没有异常情况。父亲还发现穿过草坝的路上安放着一颗白石。思量再三的父亲,忽然挥鞭而去,狂奔的骏马快到白石那儿时,马背上一下没了父亲的身影。远去的父亲重新翻上马背时,仇人们才知道父亲隐藏到马肚子的左面了。仇人们相互责怪对方没有开枪。有人分辩说:“马背上的人转眼消失了,开枪干什么呢?!”又有人咒骂父亲太狡猾了,竟然识破了他们的暗号:要杀的人到了安放的白石那儿时才下手,结果父亲让他们的瞄准落空了。
过了几天,爷爷对专程来找自己的中间人说:“仇家坚持赔人命的话,只有把我们的灶头背走。”
中间人环视着空荡荡的房屋,说:“他们现在只要你儿子从今往后,不要出现在贝祖村的土地上。”
爷爷打量着中间人说:“意思是说要他永远离开贝祖村?”
中间人点点头,说:“他们命中注定杀不到你儿子。于是他们要仇人离开他们的眼睛,要仇人离开死者的灵魂游荡的故土。”
就这样我们家迁到了这片荒野中。在离开贝祖村的夜晚,第二次背离故土的爷爷抱住灶头悲痛之极地说:“即使是我们的仇人,也不要有这样的恶果。”
德吉起身离开了,顺便把自己的眼泪带走了。她本来想要阿绒嘎讲述得更详细,但她不愿让自己男人的眼皮不住地阻拦泪水,也不愿让男人的心灵再去打捞岁月深处沉甸甸的家族史。阿绒嘎抬头问天的话语追上德吉:“为什么上千年的佛教,阻挡不了康巴人仇杀的脚步?!”这个问题阿绒嘎无法回答自己,德吉更找不到答案。
这天夜里,本登科巴得到了父亲被杀的消息。打了胜仗回来的邻居仁青这样描述他的亲眼所见:裁缝师的头脸最后像磕头一样砸在藏洋堆里,那些藏洋弹出的血星子,改变了不少花草的颜色。
念完《渡亡经》和《玛尼经》后,阿绒嘎对德吉说:“我再去陪陪本登科巴。”
屋里没有找到本登科巴的阿绒嘎,在野地里看到了他的身影。本登科巴的双膝上横着长长的腰刀。不知坟墓里的裁缝师尼玛能否听见儿子的话,“阿爸,我会替你报仇的。”
挨着本登科巴盘膝落座的阿绒嘎劝慰他:“兄弟,不要报仇心切啊!”本登科巴依然注视着坟墓里的父亲,“昨年在康定锅庄里,阿哥你的巧舌没有让祸事来找我,这件事你再不要劝我了。”阿绒嘎也注视着新坟说:“那次多亏你阿爸和我阿妈平常菩萨供得高。”本登科巴的双眼发出异样的光亮,“即使绕地球三圈,也找不到父亲这样的恩人。我会像老虎那样,即使把全身的纹路献给死亡,也不会像狐狸那样摇着尾巴逃命。”阿绒嘎深情地说:“兄弟,男子汉该当老虎时要当老虎,该做狐狸时还得做狐狸。”本登科巴紧捏腰刀说:“看到他的身影,我气得几乎看不见他,我觉得他不是在路上走,而是在我的眼里走。”
回到家里时天亮了。德吉有些担心地说:“阿绒嘎,你可以去陪你的好朋友,但你不要把祸水引到自己头上。”阿绒嘎想好了似的说:“我不会把他脚上的东西,套到自己的脖子里。”
这些日子,朗吉杰布大土司的心情格外舒畅。太阳刚落山,朗吉杰布大土司便在习习凉风中四处转悠。走到拐弯处时,路旁的荆棘丛中忽然跳出一道长长的人影。眼快的大土司朗吉杰布发现他拔出锋利的腰刀。他的吼声如同牦牛的悲鸣:“嘎嘿嘿!朗吉杰布,我天天想碰见你,结果真的碰见你了!”来不及掏手枪的大土司转身跳下路坎说:“本登科巴兄弟,你不要这样。”本登科巴也跟着跳下路坎。大土司的身体宽大,逃奔的他劈开的麦浪比本登科巴的宽。发觉情况不妙的几个护卫,也急匆匆地赶来。大土司和本登科巴之间的距离不远,护卫也不敢开枪射击。于是他们也举着腰刀在麦地里追赶本登科巴。麦地里又多了几道翻滚的绿色波浪。不同的吼声在麦地里回响,其中也有大土司的嗓音:“本登科巴兄弟,我不开枪,你父亲也会被那些藏洋摔死的。”本登科巴没听见仇人辩解似的追着,大土司朗吉杰布觉得本登科巴越来越近。“本登科巴兄弟,我要做一辈子的英雄,今天的好汉就让你当吧!”本登科巴发觉对面也奔来了两个护卫。将受到夹击的他纵步跳下地坎,随即消失在林子中。护卫们只追了一会儿,便放弃了。本登科巴重重地坐在树荫里,本登科巴对着腰刀感叹:“杀人的刀子没有逃命的脚步快啊!”落叶在他的身下吱嘎吱嘎地呼应他的话。
护卫们簇拥着大土司朗吉杰布走向官寨。其中一个护卫气呼呼地说:“今天这个穷小子让大土司的脸面砸到灰尘里了。”大土司朗吉杰布对护卫们的表现感到满意,“我不能跟你们那样胸口对着胸口地拔刀子。”大土司接着对似懂非懂的护卫们讲解:“如果跟他硬斗,两人都死是我的失败,我一人死那就更惨了。”
闻讯赶来的扎龙喇嘛也对护卫们说:“今天大土司讲述了他为什么会成为大土司的部分奥妙。”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透进来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大土司的侍女,她跟德吉耳语一阵就告别了。洗脸梳头的德吉穿着新装出发了。待寝的姑娘多数跟大土司过夜后就回家。但德吉被大土司留了三天。阿绒嘎对消失了三天的妻子说:“你像过节一样去了,又像过完节一样回来了。”德吉没听见似的忙着打茶和做吃食。耍布娃娃的女儿打洒了茶碗。德吉打了一下她拿着布娃娃的小手。女孩朝她噘着嘴。德吉又打了一下她的手。女孩舞着小手哭起来。布娃娃落在冒着热气的地板上。德吉见孩子哭了,便抱起她,深深地吻了一下孩子的额面。
贡玛土司离开人世不久,朗吉杰布大土司亲自率领步骑两军,开始攻打新土司土登降措的领地。奇怪的是大土司的军队没有遇到抵抗。在新土司领地上行军一天后,大土司朗吉杰布下令军队驻扎。自己带了百余人奔上了山路,依山而建的美珠寺头顶祥云,周身环绕着高大的柏树。院门前的草滩上这儿那儿拥挤着多彩的鲜花。大土司朗吉杰布不禁勒马赞叹:“好大好美的寺院哦!”他们闻到了檀香气味,也听到了齐声念经的嗓音,大土司朗吉杰布跨入院门后,整齐而洪亮的念经声把他引进了大殿。数不尽的酥油灯照亮了菩萨神灵和护法神的塑像,也照亮了那么多僧人的袈裟和头脸。大土司朗吉杰布的闯入,让诵经声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他们没有中断诵经声,朗吉杰布大土司也没有弄断经声的意思。他拔出小刀插在大门中央。他把自己的念珠挂在小刀上,然后转身离去,佛珠在刀子上晃动。吃了午饭,大土司朗吉杰布又出现在大殿门口。
他气愤地对着不歇的念经声吼道:“我的念珠在大门上待了那么长时间,你们给它算卦了吗!?”他的吼叫在垂着长长布幔的大殿里回荡。没有谁理会他的问话。大土司被激怒了,他一边拔着腰刀,一边朝法座上的堪布走去,“你们竟然不理我,也不给我的念珠一个说法。”
念经声断了。那么多目光几乎同时转向拔刀的大土司,寂静的大殿里只剩下大土司的脚步声。就在许多人倒吸一口气的时候,大殿内响起了格西真珠吉佩不失平静的嗓音:“大土司朗吉杰布不要生气,在座的高僧都看过你的念珠,若是把它升到头顶卦算,却是有两颗罪孽深重的人用过的念珠;若是把它放在脚上打卦,奇巧的是有三颗圣僧拨动过的念珠。就这样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卦算方式,你的念珠依然挂在原来的地方。”
大土司朗吉杰布移动的身子停住了,如同还没有消散的话语拴住了他的脚步。大土司扭脸看住唯一站着的格西真珠吉佩,发觉他干净的袈裟重叠着补丁,也发觉他的双目旋转着仁慈和智慧的光芒。缓缓转身的大土司朗吉杰布面向格西真珠吉佩,说:“你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也是一位智者。”神灵无声,众僧也无声。
挨近法座的大土司朗吉杰布指着堪布说:“你下来,你要让座给那位排在最末的高僧。”
闭目的堪布合掌祷告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往上升,然后离开了法座。大土司朗吉杰布伸长的手臂,只费了一点力气,便让堪布双脚落地。大土司朗吉杰布肯定地说:“法座属于那位年轻的高僧。”大土司的话没有使格西真珠吉佩走向法座。大土司的脸又生气了,“既然该坐的不坐,那我来坐!”他宽大的身躯让法座发出了异样的响声。
“我的烟瘾发了,你给我点烟!”大土司朗吉杰布又指着堪布:“你不点烟,我的腰刀又想出鞘了!”
空气沉重得似乎凝固了。
军师扎龙喇嘛靠近大土司:“大土司啊,你不要再逼堪布了,微风吹动着他的袈裟下摆。”“哈哈……堪布的心抖了,他的袈裟也抖了。”大土司朗吉杰布乐得拍腿大笑。
“我来。”清脆的嗓音滑空而来。格西真珠吉佩的身影在酥油灯的光亮里走着。他把撕下的袈裟缠在手指上,然后他的手插入油灯。格西真珠吉佩半举着明亮的火焰,他在无数瞪大的眼睛里走到大土司面前:“我心中的笑把手指上的痛变成了火焰。”
“我们走,我们又不是僧人!”大土司朗吉杰布拔掉嘴里的烟管。
走出大殿的大土司朗吉杰布,没有忘记转耍时发现的骏马江朗。高兴的他自己跨上黑段子一样发亮的骏马江朗:“没想到梦中的骏马在这儿出现了。”他的话刚出口,天边的黑云下面飞出了乌鸦的叫声。不祥的预兆掠过他的心头。跳下马背的他甩着手说:“这匹马的缰绳咬了我。”护卫讨好地说:“大土司,不是缰绳咬了你,而是缰绳裂口了。”大土司停下来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就你多嘴!”护卫像磨轮一样转了几圈后倒在地上,起来时他的半边脸变成了秋天的红萝卜。
外面静下来后,堪布指着格西真珠吉佩说:“乌鸦飞走了,树桩却剩在这儿。”
“今天若不是格西真珠吉佩的话,寺院摆脱不了一场灾难啊!”一个喇嘛站起来为格西抱不平。
“那个恶魔笑的时候,满嘴都是牙齿。”堪布望着离去的马队留在半空中的尘埃说。
大土司朗吉杰布回到军中的第二天,一场瘟疫在军队里迅速蔓延。原来对方前来投降的部队,在献上的食物牛肉粉和糌粑中搅和了天花病毒。面对比战争伤亡惨重的事变,大土司朗吉杰布下达了撤军命令:“瞎子英雄美朗多青不死,我们不能去攻打土登降措土司。”
甲纳土司觉得时机到了。他赶紧向康定驻军统领表达自己的想法,“套住老虎的时候到了,不然他会来咬我们的。”统领非常赞同他的远见,“朗吉杰布一定要消除,否则康区没有安宁的日子。”
统领说话算数,约了甲纳土司和邻近的几个小土司,到省城去报请川督。隔了几个月,总督琦善亲自率川陕之兵,前来镇压大土司朗吉杰布。雅州府专派武官马某带领清兵五千,赶到前线听命。大土司朗吉杰布打出了决战的誓言:“即使男人死光,剩下女人也绝不放弃战斗。”琦善深知无法速战速决,他动员民兵修路搭桥,同时命令部队挖战壕筑工事,修营房种蔬菜。
清军兵分三路,进攻大土司朗吉杰布。甲纳土司和其余小土司的武装配合中,先头部队同大土司朗吉杰布展开激战。枪炮声和喊杀震动山沟,也在原野上回响。这样的结果,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大土司朗吉杰布立即改变了战术。他知道清军不熟悉地形地势,也掌握了他们水土不服、多数患有高原反应的情况。他就玩起了游击战。白天藏于深山,夜里出来偷袭和突袭,或者截断运输。清军想打仗,但追不上敌人。清军想休息,却防不胜防。总督琦善皱着眉头想对策的时候,得到了让他骂粗话的紧急令。总督琦善无可奈何地召见了各位土司:“本人只有班师回府了。”土司们瞪大眼睛发现他的嘴又蠕动了,“天有不测风云呀,我们那儿出现了割辫子的国民党。他们到处拼命地割辫子,现在几乎割到朝廷里了,我不回去怎么了得啊!”
土司们有些糊涂。他们想不通辫子怎么会成为战乱的祸根。最后还是甲纳土司明白过来。他顺着总督的话说:“你回去吧,不然那些割辫子不怕丢脑袋的人,万一来割我们的辫子,也是个麻烦的事。”。
清兵撤退了。总督琦善走了。土司们总是忘不了他特别的帽子下垂着的辫子,在他走动或者骑马时,会不闲地摆动。清军一夜间无影无踪了。几个小土司相继投靠了大土司朗吉杰布。报复心使大土司的军队很快出现在甲纳土司的边界。龙灯坝子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龙灯坝子流淌着鲜血的河流。甲纳土司的军队没有打过仗,谈不上作战经验。几天后再也不敢硬拼了。面对对方强大的攻势,他们一边撤退一边防卫。军官克珠下令部下不要给敌人喘息的机会。甲纳土司只好退守丹巴。大土司朗吉杰布的队伍追击到当地的原始森林后,才遭到对方真正的抵抗。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到处藤蔓交错荆棘丛生。异军吃尽了不熟悉路线的苦头。他们的刀枪几乎找不到敌人。只有冷却或者正在变冷的石头灶,告诉他们敌人就在身旁。石头灶其实只有三块支撑铁锅的石头。石头上撒满了茶盐和食物。看来他们在吃饱肚子前,敬过山神和战神。他们的潜伏和偷袭令追兵防不胜防。现在的他们变得比豹狼凶猛。似乎神在暗中帮助他们,不然原始森林不会成为冲不破的天网。军官克珠只好向大土司朗吉杰布报告:“现在的敌人退到‘树子抓人’‘石头吃饭’的地方。我军的伤亡一天比一天增多,请赐给我新的进攻办法。”
大土司朗吉杰布很快做出决定:“退出原始森林地盘,还是给那位离不开笑声的土司,留片活命的地方吧!”
山上躲了一些日子的本登科巴,没有发觉有人追杀他。于是他在远方的亲戚家中住了几个月,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可是那些讥笑的嘴和蔑视的眼神让他受不了。本登科巴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这样活着,真是可惜了身上的人皮。本登科巴不住地骂自己:“是他杀了我的父亲,你怎么像你杀了他父亲似的东躲西藏呢?!”回到贝祖村的本登科巴,没有回自己的家。他径直走到官寨前,他站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喊叫:“朗吉杰布,你是男子汉的话,快下来我要跟你拼死活!”
“哈哈……”站在回廊上的大土司,他的笑声从阳光里洒落。
“仇人快下来!”越来越多的人看见手握腰刀、抬头挺胸的本登科巴有种不可阻挡的气势。
大土司挥挥手,那些从猫眼里伸出的枪缩回去了。
“今天我特别不想杀你。”
“我不想活了,太多的流言弄得我耳根发热胸口作痛。”
“我喜欢你这种充满血性和杀气的男子汉。要是你参军,我可以拿个官让你当。”
“我不参军。”
“那你做你的自由人吧!”
寺院要格西真珠吉佩自己离开庙门。格西真珠吉佩在山腰搭了木板棚(崩科)。格西真珠吉佩的去留,寺院里争论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扳不过堪布的决定。他坚持己见地说:“从打卦中我看见:给魔鬼点烟的人不能住在寺院里!”骏马江朗也牵出了庙门,它被放生到草原深处。大土司朗吉杰布骑过骏马江朗,按堪布的说法,“魔鬼骑过的马谁也不敢沾它。”它身上的鞍垫也没人卸,从此草原上出现备着鞍垫、却无人骑的一匹骏马。就这样,堪布的言语成了寺院的言语,或者说成了神的言语。
连续的征战使大土司朗吉杰布有些累了。他的身体需要休息。他的心灵也需要清净。他想自己的军队肯定更累。他需要的他们更需要。
没有战争的日子过了一年。各地上交的粮肉烤酒皮毛和各种奶制品,多得仓库不够用。第二年大土司朗吉杰布对百姓实行免除差役的新政。夏季雅砻江发大水,冒着暴雨察看灾情的管家卡优多吉回来说:“大土司哦,江水的袖子都伸进了庄稼地。”大土司朗吉杰布站起来说:“我们带着口粮出发!”驮着粮食的长长马队,到达离贝祖村最近的村庄时,江对面出现了几个骑马的僧人,被大水冲坏的一段山路,拦住了他们。察看了一阵后,僧人们下马,开始面朝岩壁手脚并用地移动身子。来往的山风,不时翻动他们的袈裟,也不时裸出他们用力的双腿。他们的马一边吃草一边目送他们。管家卡优多吉合掌说:“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中间的那位就是昌都的大活佛多科。为了弘扬佛法,他们真是不怕艰难和险阻啊!”大土司朗吉杰布依然望着红蜘蛛一样移动的僧人,“管家你只说对了一半。”随从们纷纷扭脸看着他。大土司朗吉杰布对很想知道什么的那些脸说:“另一半是他们自己的肚子拉到我领地上了。”
平静的日子留给大土司朗吉杰布许多空闲的时间,他可以带着自己的思索去叩问历史的门扉。也可以揣着自己的见解去打量佛教的面目。一天他发现了秘密一样召来扎龙喇嘛和管家卡优多吉。
大土司望着与天相接的群山,深深地叹口气说:“我们无法超越祖先的原因是把圣人供得太高了。这样后人只能匍匐在圣人的足下。”
“在我的掌握中,还没有出现过你这样的土司。你的智慧长出了翅膀,在历史和现实的天空里飞翔。”扎龙喇嘛兴奋地看着大土司:“汉人的古书里写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洋人鼓励要站到巨人的肩膀上。所以他们总能一代胜过一代。”
……
流逝的时光中,大土司朗吉杰布发现百姓的生活没有明显好转,经过调查很多寺院在增员扩修。大土司朗吉杰布觉得有必要把寺院的掌管活佛和堪布喇嘛召集起来。结果使他大吃一惊,来自四面八方的高僧,多得大殿里座位都不够用。三天的会期结束了,高僧们只好带着大土司的决定回去了:寺院不准增员,也不准扩修和新建。大土司朗吉杰布举实例来说明自己是对的:“要是寺院不停地增员扩建,最后大家只能过穷日子。比如现在僧俗比例为九比一,要是变成五比一,或者三比一,这样的结果会带来什么,你们自己双手合十好好想一想。”
多数寺院不愿接受大土司的决定。但他们能做的只是把不平压在心底,或者暗暗地骂几句。
昌都的多科活佛爱上了这里的山水和教徒,他讲经传法两年有余,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多科活佛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一天大土司朗吉杰布右手摇转经(科罗),左手拨动佛珠,口念六字经(嘛呢)地去听他讲经。多科活佛看见大土司虔诚的模样,喜悦乘着目光去迎接他。听经后的大土司对活佛说:“你的嘴正在一点一点地感化我。”活佛趁机劝他行善戒恶。大土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后来多科活佛主持念《哑巴经》,念这种经的信徒白天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长时间不能进食让大土司饿得难受,不能出声说话使他心头发慌。无法忍受的他站起来:“多科活佛,该开戒了,不然大家都受不了。”多科活佛吃惊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闭目打坐。大土司几步靠近多科活佛,“念《哑巴经》我饿了,我周围的人都饿了,我相信你也饿了,”多科活佛只好向大土司讲解:“静心修炼吧,过了饥饿关,在座的人的来世,都不会投生成大肚子小嘴巴的动物。不要看飞来飞去的鸟儿多么自由自在,其实它们经常梦见自己正在饿死。”从多科活佛的话里,信徒觉得他的前世就是一只飞鸟。大土司蔑视活佛问:“过了哑巴关又会怎么样呢?”多科活佛继续讲:“过了这关,就不会成投生不会说话也不会出声的鱼类小昆虫和花草树木等。这些失去语言的生命,它们痛苦的时候也流不出眼泪。”信徒们又觉得他是从一条鱼或者一只昆虫或者一棵植物经过修炼后才投生成了一位活佛。大土司指着多科活佛的额头说:“你不能给现实的今生造福吗?!”多科活佛仰脸反问:“你心灵的磨盘什么时候才能碾碎你的欲念?!”
活佛和大土司争辩得越来越厉害,无数双饥饿的眼睛像听见惊雷似的睁大了。
大土司发怒了,多科活佛只好选择离开。在他起身的地方,风送过来一声叹息。
冬季晒不到太阳的吉公大山沟,地上流的水和天上下的雪,几乎变成了冰的世界。山沟里出现了一座木板棚,木板棚里进出着一位穿袈裟的僧人。茶马驿道上来往的马帮、客商、行人和朝圣者,都记住了他的名字,也传颂着他的功德。
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话语:格西真珠吉佩出现在吉公大山沟后,茶马驿道上的冰像遇见了阳光一样融化了。每年冬天大山沟里要摔死摔伤多少牲畜,格西真珠吉佩救了好多牲畜的命啊!大地开始吐露新绿时,操劳了一个冬季的格西真珠吉佩,出现在河边急需修桥的地方。寺院放出言论:格西真珠吉佩疯了,就这样,格西真珠吉佩走到哪儿,人们就用怪怪的眼神打量他,或者远远地躲避他。一天,寺院收到了格西带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他要在九月初九离开人间。格西没有说要去极乐世界,也没有说自己要在这天圆寂。这个日子到来的清晨,寺院果然派人查看格西是否在人间。他们推开柴门时,映入眼里的是格西侧卧于木板床上。他们向格西问好时,格西没有说什么。他们推格西时也没有动静。格西真珠吉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格西真珠吉佩的法体缩小了。格西真珠吉佩用自己的手指堵住了自己的鼻孔、耳窝和腔门。这是极少见的圆寂方式之一。格西真珠吉佩的鼻孔里分别溢出了红色和白色的汁液。这一切说明格西不仅修炼得道,而且他的心跟菩萨一样好。格西真珠吉佩的圆寂,惊动了寺院。在整理他的法体时,从袖口里飘出一溜贝叶纸,格西真珠吉佩飘逸的字体面对着堪布的双眼:自私的人看起来得的好处多,可是自私的人多了,会酿成众生的灾难。堪布掂量不出这是一则预言,还是格西真珠吉佩感悟出来的哲理。于是他把字条放进格西曾经用过的经卷。
寺院开始传颂格西真珠吉佩不久就会转世。寺院为格西真珠吉佩举行了隆重的塔葬。格西真珠吉佩的灵塔开光那天,前来朝圣的信徒多得无法计算。灵塔四周,涌动的人潮起伏着跪拜的景象。
“佛门因为有格西这样至善至美的僧人,法轮才会妙音不息,寺庙才会香火不断啊!”堪布说完与身旁的活佛相视一笑。
日晒风吹雨林使骏马江朗背上的羊毛垫子糜烂后掉落。马鞍上的稀有金属,变成了锋利的牙齿,紧咬着它的皮肉。滴血的骏马江朗散发出腐烂的气味。越来越多的蚊子和苍蝇在它身上飞舞。骏马江朗在草原上四处狂奔。响亮的铃铛日夜不断地敲打着天地。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骏马江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嘶鸣着穿过暴雨,跃向圣湖。一位有幸看见这情景的牧人说,骏马江朗在变成巨大的漩涡之前,鬃毛飞舞四蹄腾空马尾高扬,他没有见过这么美得使人心颤的奔马。也许它本来就是属于圣湖的,不慎来到人间。
从贝祖村高大的官寨内出发的快马,不断把最新的制度带向四面八方。比如两兄弟或三兄弟禁止同娶一妻。过了一些日子,快马又送来了新条例:百姓可以放心地食自己家畜禽肉,寺庙不准用戒律夺走百姓的口福。自己的劳动所得都不能享受,枉然投生为人了。不危害人的野生动物,不准乱杀,这与寺院让人戒杀生是一致的。秋收季节,又从贝祖村传来了这样的决定:教徒们去拉萨朝圣,不仅路途遥远,而且花费很大。有的甚至经不起长久的艰难险阻,去了再也没有回到故乡。三大寺将在贝祖村的西面诞生,用财富智慧和汗水堆积起来的三大寺终于在阳光下金光闪耀。去过西藏的人都说看见了这些寺院,仿佛又到了西藏。西藏的三大寺,在这里变成了留空寺、降空寺和昔瓦寺。辖区内的上千僧侣集中到三大寺。还有上千僧侣被劝回家中还俗。理由是穿着袈裟不会念经,或者学经不多的,应该知道羞耻,更不能在寺院里吃闲饭混日子。大土司一边鼓励小活佛小喇嘛小扎巴学习经书,一边讥笑不会讲经的喇嘛是泥菩萨,不会念经的扎巴是傻哑巴。以护法神自居的大土司朗吉杰布说:“西藏有三大寺,现在我们也有自己的三大寺。”那些受到邀请入住三大寺的大活佛大喇嘛,脸上并没有笑意,有的甚至把怨恨带进了寺内。他们深知,长住在三大寺,自己在民间的影响会日渐消弱。
大土司朗吉杰布鼓励百姓修新房,自己带头拆修官寨。官寨竣工经堂开光后,三大寺开始念颂扬护法神贡布的大经。官寨后面的大坝子上,海螺和法号吹响了盛大的赛马会。巨大的煨桑烟向蓝天传送着祝福和祈祷。精心装扮的马队,像五彩的流云一样围绕煨桑旋转起来。转了煨桑的马队,开始走向长长的村道。当他们穿过村庄又回到赛马场时,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土司朗吉杰布,已经登上了黄伞下的宝座。恭候多时的三大寺的主持、各路头人以及上师扎龙喇嘛和管家卡优多吉,开始向大土司敬献哈达。美好的祝福一步一句地从尼泊尔的地毯上走向大土司朗吉杰布。
一天,大土司朗吉杰布召来上师扎龙喇嘛和管家卡优多吉。这回大土司先问管家:“卡优多吉,你觉得现在的我怎么样?”
管家听出大土司又想发动战争,他慌忙从藏床上站起来:“水流下来的西藏和水流下去的汉地之间,你是最大的土司,没有比现在更美好的时光啊……”
“上师扎龙,你觉得我这样过日子如何?”管家话没有说完,大土司朗吉杰布就把脸转向扎龙喇嘛。
“大土司,现在你的人口已经发展到八万户,我相信你能把战马拴在布达拉宫的大门上。”扎龙喇嘛深情地看着大土司。
管家卡优多吉气得在他俩眼前转来转去,大步大步地走了。大土司朗吉杰布相信管家自己去找地牢的门了。扎龙喇嘛听着管家的脚步声暗自感叹:“管家,你总是每天如一日地没有变化啊!”
新的兵制下来了,十八至六十岁的健康男子都要当兵。阿绒嘎和本登科巴都即将参战。
来往的马队扣压后,西藏以最快的速度派来了信使。信使把西藏的信件交给大土司朗吉杰布,信件上西藏以居高临下的语气命令大土司朗吉杰布立即释放扣压马队,不许找借口讲理由。大土司朗吉杰布把信件摔到地上,并吩咐扎龙喇嘛,“既然高高在上的西藏不给我交来往的水草费,你把备好的‘礼品’送给信使。”信使提着一袋菜籽走了。一天黄昏,夕阳里奔来了一匹快马。进入官寨的是一个月前来过的信使。他交给大土司一箱针。上面附着一张字条:康巴的大土司朗吉杰布,你有菜籽一样多的人马的话,我们有刺穿菜籽的针一样精锐的兵力。大土司朗吉杰布撕扯着字条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里,上师扎龙喇嘛把一包牛粪交给信使。
大土司朗吉杰布的嘲笑激起了西藏的怒气。那包牛粪点燃了战火。西藏派出吉吉代本率先头部队直奔金沙江。从贝祖村对面的夏拉塘村出去的吉吉代本,终于等来了为哥哥复仇的机会。
军官克珠率大军在金沙江边应战。身经百战的他让藏军顺利过江。进入康区的藏军很快陷入游击偷袭与阵地战等灵活多变的战术。尝到康巴军队厉害的吉吉代本,知道不能报仇心切,藏军又退回江西。亲自到前方督战的大土司朗吉杰布,重赏克珠黄金项链象牙耳环和虎皮镶边的长袍。他命令克珠军官进军西藏:西藏的三大寺会成为我们的马厩,到时我们强行迎走大佛。军官克珠对立功的英雄好汉进行了奖赏。那些做了俘虏和战火中逃跑的士兵,每家的房门上挂一条狐狸尾巴,除了嘲笑讽刺,还有警告的意思。
在笼罩的大雾的掩护下,康巴军的过江没有遇到很大的麻烦。进入昌都地区后,遭遇了藏军顽强抵抗。西藏政府派出的增援部队也投入战斗。双方阵亡的士兵,犹如大锅里的面皮子在江面漂浮着。康巴军正在艰难地向西推进时,军官克珠突然得了一场重病。随行的喇嘛医生也无法让他好转,只好请来了当地名声很大的多科活佛。活佛问克珠军官怎么得的病?克珠军官蠕动双唇,“无缘无故地病了。”活佛摸摸军官的额头,翻翻他的眼睛,看看他的舌头,最后闭目把脉。许久多科活佛睁开眼睛肯定地说:“军官得了一种说不清的怪病,需要打卦求神。”克珠军官点头许可。盘膝打坐的多科活佛闭目合掌。那串象牙佛珠,于活佛的手掌边缘时隐时现,活佛打开手掌时,祈祷神灵的他忽然“哎呀”一声,接着他解释,军官的病因是你得罪了佛爷派来的神兵。站在一边的喇嘛医生焦急地问:“活佛有办法治好他的病吗?”活佛压低嗓音神秘地说:“吃我的药,但最重要的是帮助神兵取得胜利,军官才能保住性命。”
失神的军官克珠无语地看着多科活佛。
带领骑兵执行包抄任务的副官叶尔巴,在路上听到军官克珠投降的消息。他赶紧马不停蹄地撤回江岸。仅仅几天,惊动的大土司朗吉杰布也赶到那里。叶尔巴本想军官的位子会属于自己,但大土司指着刚满十八岁的儿子说:“剩下的军队由德登统领。”
帐篷里静得出奇,空气似乎凝固了。
大土司朗吉杰布看着叶尔巴和打生官眼的不解和困惑说:“当初克珠穷的时候,不管死活地跟随我,后来官做大了,一场病他就背叛了我。叶尔巴,我也不敢保证你的心不会变。”
副官叶尔巴默默地点头。打生官们也无言地点头。
上师扎龙喇嘛起身数落不在这里的克珠军官道:“过去克珠他跟老虎在一起时,成了老虎的好朋友,现在跑到狐狸那儿,又成了狐狸的好同伴。”
刚上任的德登军官没能抵挡从上百只木船上渡江的藏军。由于藏军势力倍增,康巴军又失守了几个山头和两条河流。藏军夺下一个村庄,成群的百姓涌到村口点燃煨桑烟,吹着海螺和唢呐,用哈达和美酒迎接神兵的到来。军官德登和副官叶尔巴很快查清了事实:寺庙的众僧在民间频频传布藏军是神兵。发觉事态不妙的大土司朗吉杰布,下令关押寺院的僧侣。这个任务落在副官叶尔巴身上。尽职尽责的叶尔巴无法镇住寺院。反对大土司朗吉杰布的僧人越来越多。后来设在各地的牢房不够用了。大土司朗吉杰布下令处死一些僧人。这样做的结果激起了教民的不平和愤慨。于是攻击牢房营救僧人的冲突接连不断。叶尔巴不得不投入更多兵力。头人们纷纷背叛大土司朗吉杰布,向西藏的神兵送粮捐物。三大寺的主持也逃往拉萨。一天,来求见大土司的叶尔巴,双膝一弯跪在大土司面前:“现在连我的父母和亲人都在反对我,大土司啊,你杀了我吧!”大土司朗吉杰布扶起他,并亲手帮他拍掉衣袍上的灰尘。
“我本想让佛教朝着造福人间的方向发展。也想使佛教朝着康巴强大的方面转变。但这种做法损伤了僧人的利益和威望。”大土司朗吉杰布感慨地说,“佛教讲得太大太空了。我拿不出那么大的真实去覆盖芸芸众生的前世今生和后世,就这样我所做的一切,成了用泥土掩盖天空。”大土司身边的上师扎龙喇嘛和副官叶尔巴像他注视着远方一样注视着他。
思索了几天后,大土司朗吉杰布采纳了副官叶尔巴献上的计策:集中兵力退守贝祖村保卫贝祖村。上师扎龙喇嘛提出的释放僧侣和犯人的建议,也被采用。首先打开的是官寨的地牢。意想不到结果的犯人和僧侣涌出铁门。最后出来的是卡优多吉。
大土司朗吉杰布对老管家说:“卡优多吉你已经是自由人了。”
“大土司,我还是想留在你身边。”卡优多吉眯着双眼,他对外面的阳光很不适应。
“卡优多吉,那你依然是我的管家。”大土司朗吉杰布抱住皮包骨头的老管家。
不住缩小包围圈的藏军直逼贝祖村。贝祖村人以特有的英勇顽强和善战,击退了藏军无数次进攻。官寨外可以并排跑三匹马的围墙,成了藏军攻不破的长龙。许多贝祖村人不在人间了,但他们的名字留在贝祖村。许多贝祖村人在自己和别人的鲜血中倒下了,但他们的英雄事迹,在贝祖村代代相传。在不歇的战火中,阿绒嘎靠自己的机智升为德登的副官。力大而勇猛的本登科巴,则当上了打生官。不甘心的藏军不断总结经验,又不断组织更强大的进攻。有一回藏军竟然攻到围墙下。一位士兵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后面监视的士兵以为他要逃跑,便开枪击倒了他。冲锋的哥哥看见弟弟被自己的人错杀,也毫不犹豫地向监视士兵开枪。就这样藏军相互残杀。叶尔巴乘机率军出击,藏军败退到江对岸的夏拉塘村。
军内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吉吉代本只好派部下请大昭寺打卦占凶吉。正在给大土司朗吉杰布念咒经的大昭寺,也派来一位高僧。高僧带来了打卦的结果:康巴大土司朗吉杰布人强命也强,他五十九岁才会有难逃的灾祸。于是,藏军除了封锁和包围,不再攻击一年没有取得胜利的贝祖村。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
一天中午,夏拉塘冬天的村道上,终于出现了求见吉吉代本的大土司朗吉杰布:忧虑和病魔缠身的他在马背上举不起头脸。要不是马两边的仆人扶他的话,他歪歪斜斜的身子肯定会滚落下来。几个仆人费了很大的劲,才稳住下马的大土司的身躯。仆人把拐杖呈给大土司,然后在原地等待进去的大土司。
拄着拐杖的大土司朗吉杰布弓着腰,一步一摇地向吉吉代本的大帐篷走去。到了帐篷边,埋头坠脸的他就在几个门卫的身子之间走着。吉吉代本傲慢地示意大土司坐在他对面,又打手势叫门卫退下。吉吉代本一点也没有把喘气又自叹的大土司朗吉杰布放在眼里。突然大土司跃身扑向吉吉代本,这时吉吉代本才知道自己的力气根本不是大土司的对手。他被步入老年的大土司的胳膊拦腰抱起。接着他的脖项处投进一股冰凉。锋利的腰刀贴住了他的颈项。不敢乱扳乱动的吉吉代本只好连连求大土司放开自己。
“吉吉代本,你要赌咒发誓,现在我们只要和平,不要战争。你不答应我我就杀了你!”大土司大声说。
“好,我向太阳菩萨赌咒,从今天开始,大家不要战争只要和平。”吉吉代本低声应答。
瞬间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帐内的部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首领被魁梧的大土司夹在腋下。大步朝外走的大土司,像大人对付小孩一样把吉吉代本弄到有阳光的地方。部下和卫兵除了跟在大土司朗吉杰布的后面,再没有别的办法。
“从今往后,你不准伤害贝祖村人和我的家族,你不答应我我就杀了你!”
“我向太阳菩萨赌咒,从现在开始藏军不伤害贝祖村人和你的家族。”
“具体的细节,我会派儿子德登和你谈判的。”
“大土司朗吉杰布,我要求谈判时我们双方不带刀枪。”
“吉吉代本你赌咒。”
“我向太阳菩萨赌咒,谈判时藏军代表不带刀枪。”
“那我也向太阳菩萨赌咒,我派的人也不带刀枪。”
到了坐骑那儿,大土司朗吉杰布才把吉吉代本放到地上。跨上高高坐骑的大土司夹夹双腿,坐骑向贝祖村飞奔而去。
催促儿子上路的大土司朗吉杰布说:“德登,祝早日谈判成功。”
军官德登默默地把手枪放进皮袍怀里。大土司朗吉杰布立即制止他:“谈判期间双方赌咒不带刀枪。”德登马上说:“阿爸,不带刀枪我不去谈判。”大土司朗吉杰布肯定地说:“狗不吃铁,人不吃咒,你完全不必担心。”德登依然坚持己见,“阿爸让我在靴子里藏一把防身的小刀吧!”大土司朗吉杰布有些生气了:“你要是阿爸的儿子,就放心大胆地去吧!”德登还是不肯服从,“我两手空空地去谈判,很可能去送死!”扎龙喇嘛也开始劝德登:“军官,再不要给你阿爸说顶心的话。”“德登,我有些受不了不打仗,又天天高度戒备的日子。”大土司朗吉杰布发出感慨:“为什么我相信的人最关键的时候背叛我!”
把刀枪拍在藏桌上后,军官德登起身离去。看着忧虑而去的德登军官,副官叶尔巴追上他的脚步:“军官,叶尔巴愿和你一同去谈判!”
几天过去了,德登军官和副官叶尔巴没有归来。谈判破灭了,手无寸铁的他俩,被精心挑选的三十名武士活捉,并押入地牢。打死也不屈服的他俩,真的要被砍头。河滩和山冈上站着许多卫兵。两名军官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头挨着头地走向河滩。到了能看见贝祖村全村的地方,他俩同时唱起了六字经。河滩上这儿那儿的积水,都变成了形体各异的冰。许许多多的鹅卵石,从苔藓中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格外的早晨。军官德登和副官叶尔巴唱得多么的投入,清冷的河谷回荡着悠长的六字经歌调。脚镣以金属特有的响声伴奏着他俩的歌唱。坡地上林立的经幡不时舞动自身的语言。贝祖村那边的河滩上,也挤满了无数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终于走到他俩要离开人间的枯草地。执行官问两名军官:“你俩有什么要求吗?”德登军官说:“我想给阿爸道别。”
“阿爸哦,吃咒不怕死的吉吉代本要杀我!”
这句喊叫刚出口,德登军官的身后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他的头便蹦蹦跳跳地从斜坡上滚落。它经过的地方,透明的冰盛开出朵朵殷红的“花”。
藏军开始大规模地围攻。激战一月后的傍晚,去察看了弹药库和粮草房的大土司朗吉杰布决定突围。二少爷降央贡布死活不肯走,“我生在贝祖村,死也要死在贝祖村!”“古人说康巴人不能成就大业的原因,最后不是坏在朋友手里,就是毁在亲人身上。”大土司朗吉杰布举拳向天地吼叫:“我不信,我要改变康巴人的命运!”
康巴军冲进密林后,密集的枪声开始稀疏。这时身后火光冲天,二少爷降央贡布的吼声从火光里突围出来,“财物不留给敌人,饮食不放给魔鬼!”没能抵抗藏军的他,点燃官寨,也点燃了自己。凌晨北风吹起了大雪。第二天下午雪花才停止了飘舞。山野亮得耀眼。天空蓝幽幽的特别干净。藏军在这种时候不会追击康巴军。
傍晚时分,喝酒的阿绒嘎夺下本登科巴的酒碗。副官阿绒嘎盯着打生官本登科巴的双眼,“今晚我俩去杀个人!”
“杀谁?”本登科巴问道。
“杀大土司朗吉杰布!杀了他,没完没了的战争就会结束!”阿绒嘎揪住本登科巴的胸口摇晃着他。
他俩踩着大雪出发了。他俩的皮袍和狐皮帽上落满了停在树枝上的雪花。
副官阿绒嘎向大土司朗吉杰布献马鸡肉和藏洋时,打生官本登科巴从背后箍住了大土司的双臂。这是事先商量好的暗号。两个力大无穷的人拼得帐篷都在摇晃。大土司朗吉杰布挣脱的手捉住腰刀时,阿绒嘎已经从怀里取出板斧,高举的板斧闪现寒光……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大土司的血从头上喷泉一样溅到帐篷之顶。本登科巴仰脸看着下落的鲜血。阿绒嘎拉拉他的手,然后在帐篷上划开一道口子。他俩从划开的口子里逃走。
管家卡优多吉和上师扎龙喇嘛冲进帐篷时,血还在滴滴答答地下雨。
“大土司朗吉杰布,你的今天是因为大地背不动你的野心和欲望啊。”管家抽出腰刀,“大土司,来世我也跟随你。”
“大土司朗吉杰布倒在藏人对佛教的虔诚情感和美好心愿里啊!”
那声音从外面钻入帐篷。那道在寒风中奔跑的声音涌进群山和草原的怀抱时,天空正在点亮酥油灯一样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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