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条河里洗手(三十四首)
作者简介:寒烟,出生于一九六九年。著有诗集《截面与回声》。现居济南,为自由写作者。
遗产
—— 给茨维塔耶娃
你省下的粮食还在发酵
这是我必须喝下的酒
你省下的灯油还在叹息
这是我必须熬过的夜
你整夜在星群间踱步
在那儿抽烟,咳嗽
难道你的痛苦还没有完成
还在转动那只非人的磨盘
你测量过的深渊我还在测量
你乌云的里程又在等待我的喘息
苦难,一笔继承不完的遗产
引我走向你——
看着你的照片,我哭了:
我与我的老年在镜中重逢
莫非你某个眼神的暗示
白发像一场火灾在我头上蔓延
忧伤
“这样爱过的人其道路必然通向诸神”
——荷尔德林
一生行走……今夜
向赤色远行
古老世纪挽起彗星的手臂
道路举起火光的忧伤
人的路程多么遥远!
以亘古绵延的山脉陪伴你
琴弓在等待——
脚步加重了大地的安谧
至深的音乐无声
空气也在锻造黄金的密度
星光——眷恋朝圣者
雕像——诞生庙宇
走啊,把世界留在身后
有一天石头也会泪流滚滚
归来的花朵在岁月的胸前纪念
二月。血将流尽……
谁在渴望翻浆的大地?
灌木丛仿佛幼神的呼吸
不能忍住自身的黑暗
神秘的黑暗
群峰挣脱似地上升
头顶的铁砧在唱
头顶的铁砧在唱
早于清晨的第一道光
头顶的铁砧在唱
晚于夜晚的最后一个哈欠
从早到晚,它在唱
它在唱……
厄运,在我身上确产它的教义:
从泪水中抽取每天所需的盐
是谁把它放在我的头顶
是谁给了我这样一颗坚硬的心
(只要对自己怜悯一分钟
生活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敲吧,打吧
我的兄弟,我的仇人
把你的愤怒再加深一点
曼德尔施塔姆
一个浑身着火的人
闯进了谁的时代?
请接受我冒烟的问候
你被呛出了眼泪?
啊……我吞噬空气
吞噬我们亲密的距离
没有人比我更热爱这血液里的陌生
当真理在黑暗中分泌毒液
我的人民,让我去试刽子手的刀
我已听到黄金的韵律
世纪的幼芽在宇宙的胎盘里
惊醒
石头——冲向雕像
“这可怕的加速度”
别想把我从中剥开
“这可怜的元素”
多少世代后人们将把我谈起
请听一听这意外的声音
请听一听这残酷的声音——
“大地……”
伤口
如果我有一个伤口
那肯定是世界从我这儿拿走了什么
那年冬天,我带着半颗心
走向大海
不是去寻找另外半颗
只想碎得更彻底,像一个末路狂徒
因此,大海的闪光才被我看成
一万把斧头的锋芒
一个伤口里有挥霍不完的黑夜
每个黑夜都是被眺望固定的尽头
大海泛滥我全身的血气
让我安静,让我着迷——
只有这更大的伤口才能把我安慰
只有这儿才有为伤口保鲜的盐
岁末
晚餐刚刚过去
屋子将彻底空寂……
谁正在离开,并对后来者说:
“请小心清理桌上的餐具。”
烟,耸立于你的指端
而我是怎样把它点燃
连同所有的岁月
火光把融合的寂静还给远方
头颅里的一场大雪……
痛饮之后,我们离去
刻度从表盘上消隐
高脚杯缓慢地向星空弯曲
悲歌
凝视里早已写满诀别
悲伤的沙漏数着分分秒秒
看你一点一点把血流干
牺牲的链条中你并非偶然的一环
一根柔软的看不见的链条
一根粘合所有生命的椎骨!
链条在失眠中延伸,闪着磷光
又一个人从队列中站出
为什么玉石被焚而满天的羽毛留下
在活人的拥挤里我同谁交谈?
链条在延伸,人类不能没有椎骨
又一颗星星滚入腹地的咽喉……
时光在谁的那一边
雨把渔火留了下来
疲惫早已漫过我的年龄
像从杯口溢出的茶沫
在静寂的桌角结晶
今夜,茶舍是一个节点
我的襁褓曾连着你们的放逐
为着半生风尘和一生沧桑的邂逅
我感恩漂泊的竹香,神的叮咛
他们在山的褶痕里长眠许久了
真实落魄传说,传说烩出八卦
在八卦的尽头,你说——
还是真实,又一番叠加的轮回
冤魂不在当时在后来
长眠的不是他们是人们
消逝的是你清明的脚步,滚动的
是他们的雷鸣:我们为什么躺在这儿?
为什么……一年年,你为他们数着年轮
一年年,他们筑高债务的门槛
华灯街上,你沉默,因为你有根
他们轻蔑,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历史
那么多冤死的同伴将你留下
留下一粒潮湿的火种
在一阵阵遗忘的狂风中
颤栗的是我,起身的是你苍凉的额头
时光在谁的那一边——
看不见的墓碑正和开发区的推土机对峙
星星逃离,最后的猫头鹰滴落眼中的磷火
寒意浓了,狼的图腾又在子夜发酵……
在队伍中
梦中也在集合:时刻准备着
呓语也是口令:快,跟上!
出生就成为队伍的螺丝钉
拧紧铁的秩序和纪律
这蒙着眼罩的里程
被拴在一起的死心塌地
因缺陷而相互抓紧的手
比铐在一起还要牢固
咬合之链向远方延伸
走得再远,队伍也没有边界
即使原地不动
一股股洪流照样为你纹身
“活着,仅仅为了成就一种惯性?”
──仍在茫然中移动
疑问衔着的片断
又开始向后世反哺
在星空下
你抑制不住地抬头
仿佛要从星空这浩瀚的词典里
查找自己的出处
一颗星突然明亮得像一颗钉子
将你垂直地钉在那儿
就这样被命名,被点亮
在最晦暗的时刻
就这样被逐向无垠的旷野
像一个乞丐那样,去捡拾
星光撒落的点点碎面包屑
投进心里的每一缕星光
都会如期长成一块磐石
——你曾经怎样仰望
就将怎样匍匐
庭院
清贫的月光多么慷慨
在洒满光辉的庭院里
孩子静静成长
外祖母活着,并未远去
燕子还在为我的记忆衔泥
我掉落的第一颗牙齿在哪片瓦下
硌痛岁月的青苔
时光中永远鲜活的庭院:
狗轻吠,水井照看星星
葡萄藤欢乐的触须伸进梦境
死后的信仰
会有一双孤儿的眼睛张开
说出这世界遗物般的重量
会有一只狗,一路嗅着
在你腾出的空旷中流浪
会有一棵被星光瞄准的树
继续在黑夜里歌唱
会有一匹预言大雪的马
在世代的旷野上重复你的沉默
会有,会有一束鲜花
与墓碑倾谈——
为什么等死后才开始你的信仰?
去那条河里洗手
去那条河里洗手,倒影浸在
罪的源头:从鲜花广场的方向①
我闻到自身的干渴,这被谁遗传的
干渴,像一块等待燃烧的柴薪——
烧死自己的先知,任何时代
除了被疼痛的火舌舔醒
我没有任何醒来的可能
去那条河里洗手,被愤怒的漩涡
淹没:在一个空气都沦为帮凶的
年头,该怎样谋一份差事?
在打字机上敲击血腥
还是在集中营里批发死亡——
如果上帝允许我思考,我能超过
那位哲学教授的头脑?②
去那条河里洗手,只获得一个个
绝望的回声:每错过一次劫难
都在我心里投下一圈更大的黑暗
就是说,在别人的伤口里
根本无法把自己洗净
就是说,另一条悲剧的河流
正从膝盖跪成的沙滩漫过
① 一六○○年在罗马鲜花广场,布鲁诺遭火焚。
② 海德格尔曾将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当作一场形而上的革命加以庆祝。
幸存者
时间空转的轮子
被还原的饥饿
集体的饥饿从所有宴席上
拿走了你的杯盏
春天迈着挽歌的步伐走向你
每朵花都是无法跨越的
障碍:夜莺该如何歌唱?
如果黑夜的喉咙里塞满了
亡者的血块 开口即咆哮
为那无法救赎的 请求
千万双撕裂的爪子——
没有不残忍的真相
星光夜夜打捞呼救的残骸
三十年 你被钉在同一地点
水在杯子里静静结冰
一把积满债务的椅子带你下沉
回来的伙伴
受雇于记忆的严厉:血的精确性
一只带着箭镞逃离的猎物
会回来,把箭镞还给猎人
在时间的森林里,我只等你
我们:张开的弓的两端的自由
为猎人送葬
九行:节奏
朗诵完这首诗,我怎么还能坐回原来的椅子?
逃亡:一支被自由射出的箭。
我追赶我的命运,我的债主……
石头在胃里滚动——啊,痛苦,又为我送来一年的粮食。
怎样的秘密与血的联系:一个与另一个在空间中结盟。
一滴泪向另一滴泪朝圣,这就是爱。
从岁月的脸上剥下闪电,从镜中剥下孤独。
心,跳动,怎能不残酷?
自动挥舞的铁锤,把人抡向远方。
之后
之后,一阵狂喜
逃亡的沙粒进入贝壳
从珍珠的王位上,赦免
这世界
之后,繁殖的黑暗
像一瓶被推入窖中的酒
忍不住往自己的棺木上
钉钉子
之后,有足够的时间
有足够的时间:
睫毛向石头穿刺
在铁锤旁醒来
心在一只铁锤旁醒来
愤怒而没有怜悯
相似的节奏使它们在仇恨中
相互激发
血的光线透过窗帘
一个疼痛的预言
把你选中
你带着明亮的焦灼进入
谁为你安排的一生
嫁给铁锤极端的姓氏
如何把血腥的怒吼演练得
更日常一些
你抓着风暴的头发练习
在属于你的餐桌边登陆
一盘恶狠狠的石头在等你
吞咽
不是泪水 是大颗的盐粒
从脸上崩落 击碎时间的镜子
一座恐惧地抱紧自己的悬崖
在两次心跳的空拍中站立
而太阳热爱并玩味这残酷
把你暴露在一只发烫的铁砧上
前夜
这黑暗中移动的群像
过于巨大过于漫长
孩子趴在窗台上睡去
注定错过血的一页——
一次在瞬间成人的机遇
“我已作好死的准备。”
高纬度的喉结蠕动
像死亡的领唱者
而那些未到期的牺牲者
像一批提前出窖的酒
在哀叹自己的味道并非最佳
凡是在这个门槛上站立过的人
都将不复完整
女人在头巾的庇护下
认出未来的命运——
作为记忆的人质,整整一生
同房间里的肖像生活在一起……
凡·高
走向你灵魂的路
必经你饥饿的胃
“提奥,请再寄十个法郎。”
一八八一年,你给弟弟写信
向日葵想去养活人类,那就
让它把你抽打得再疼痛些
太阳 麦田 一株向天空伸展的
柏树……你看见什么
什么就要你的血加入它
你昏倒在画布旁
七个人抬着你往医院狂奔
你只想请世界放过你
你租住的房屋在等你死去
耳朵上缠着纱布的先知
像深深的冒犯和不祥
被时代的手推出门外
大群乌鸦逆着你的死
向神的家乡回归
酒杯
嘴唇上非凡的渴:
我们必得相互啜饮一生
不仅仅属于我们的渴——
更多的事物渴望我们相爱
大地,从我们的呼喊中
释放的奴隶!
相互挤压的肉体在夜晚
给松弛的世界上紧发条
早晚会被用完
早晚有一天我们再不能碰响酒杯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我们
已对爱情成瘾的酒杯
去寻找
下一对恋人
钥匙提前在我心里转动
钥匙提前在我心里转动
它触动了什么——
太阳在我的目光中逃离
日子被我的脚步摇荡成一个个迷宫
在不同的面孔里,我看见你
我闭上眼睛,对着空中转动的光束
——这不为人知的喂养
这几乎让我失明的光
握着这把钥匙就像握着一个
秘密的劫数:还有多少道路
等待我迷失,直至我走投无路;
还需要多少暴徒才能把我洗劫一空
直至我手中只剩下这把钥匙
直至我纯粹得让你不得不出现
在明亮的屋子里
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
岁月像一册影集往前翻动着
你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仿佛一旦松开
那使我们相遇的“偶然”的链环
就会崩落
窗外,奔走着的男人和女人
仍在相互寻找
那正是我们来自其中的黑暗——
一对灵魂在旷野上跋涉
已有了“恋人”的雏形
一张底片在慢慢显影: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都性命攸关
完整的夜
那个夜晚我们相互跪立着哭泣
为生命中一位永不开口说话的神
谁使我们重合得这样深
以至永远无法返回?
鱼儿游走了——
从嘴唇编织的遗忘
从四条胳膊收紧的网
从钉在黑夜中央的这具标本……
重新上路,灵魂
在一个不断呼喊着我们的远方
开始另一重循环
啊,没有人醒来
没有……
在山上
两个穿深色丧服的人躬身
交换的静默
使石头跪在一个永恒的终点
在相互隔绝的阴影里
柏树孤零零地升华
那是天空收获的倍数的
悲悼
心与心漫长的咬啮
如同经过精密的计算
在一个下午,抵达
这讳莫如深的顶点
看——
那被寄养在火中的孩子
挥舞着孤狼的尽头
镜中
我的头发也会变灰
那是黑夜的黑和白天的白
并非时辰的线性堆积
而是自痛苦之根孽生的混血的玫瑰
只有你为我呼喊出这场完美的对称!
那悲伤的,那强大的……
哦,我仍不明白日子的奥秘
每日每日,我仍像一块冥顽之石
带着未被磨蚀的激情
带着疑问与阴影纠结的果子
走向你——
在镜中,我更多地遭遇真实
遭遇不测
绝望的清澈:一阵来自雪山内部的
晕眩——
如果没有我的命令
它不会崩塌
白发
冰山的一角露出来了
让我用双手抱紧脑袋
这巨大,漂浮的门槛
当我抬头,但愿这光芒
不会把任何人灼伤
我的冒着浓烟的青春,一路奔逃
谁能想象光的宝座
竟是由这灰烬奠基!
我受不了来自别处的暗示:
那边有人咳嗽一声
我手中的杯子就轻轻震裂……
在黑夜的尽头,我揉着红肿的眼窝
看客人一个个起身离去
无论敌手还是朋友,都不能
把这最后的灯油熬干……
渐渐增大的震颤
在你的“不在”里散步
城市的街道如同荒凉的海岸——
带着海的阴影和力度
我分开人群
别看这张悲伤的脸!
悲伤的波纹将撕裂你们的平静
谁都能看出我身边的这一空缺
多余的疼痛像一辆呼叫的救护车
驶过每一个人的身边
有时,一匹野兽猛然
驻足,盯视前方的黑暗
星宿的风在我额头挖掘
时而温柔,时而残酷
为什么一生中所有的黄昏
都在这可忍受的思念中
走向你,走向你
而你推迟着我一生的幸福
上帝不会让一个人还不完债
你从银行贷了二十万
打算用十年还清
生活巨大的变故
让你背上巨大的债务
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自从你的身体垮了,我日夜在
崩溃的边缘,不知哪天会失去你
但现在我想,你至少能活十年
活到你把债还完
上帝不会让一个人还不完债就走
心上的巨债更沉,更沉
“为未来的人们写一本书”
因为经历过一段特殊的岁月
你决定用一生来讲述真实
你每天都在写,已写了很多年……
我希望你一直一直写下去
不要结束——
请晚一点把债还完
因为,我爱
命运
是彼此血液的沉湎,亲密
如远古黑夜的结合
激发了它刀剑般嗜血的热情?
多大的力才能把一对恋人焊接的
嘴唇、手臂分开
嘴唇,手臂……
古老天空的完整性
闪电为劈开它而疼痛
命运已来到我们中间
命运那毋庸置疑的脸!
仅只一次的焚烧
迫使大地提前捧出灰烬
痛苦。不能再增加一丝一毫
未来的岁月无望地加速……
命名
这家园上空的星星又大又密
词语一般清晰,有力
妈妈,指给我看最远的那颗星星
它是这世界的边缘
多年来,不是它一次次把我带走?
我会背诵今夜的星空
但我知道,它不属于记忆
它是我永远无法说出的——
星,人,命运……
因不说而更加汹涌
“妈妈……”
我咽喉中这悲怆的气流来自海上——
它早已把我们分隔
这世界上有了海
便有了“流亡”的词根
说话
学会说话的第一天
我的父母庆幸我不是哑巴
可我是吃什么长大的
蚕儿在夜里吃桑叶,我的心
在黑暗中吃下什么
才吐出阳光下的第一缕丝
我开口说话
混沌裂开的疼痛永远留在记忆中
神性的沉默再也回不到嘴唇上——
说,拼命说……
没有别的办法驱赶恐惧
滔滔不绝的话语
带着愤怒,抛向廉价的耳朵
滔滔不绝的话语
带着叹息,落向空无——
在所有的听众后面,我寻找
那惟一的听众……
那个人醒了
睡在心脏边上的那个人醒了
用睡了一个世纪的眼睛
嘲弄着我惊愕的血丝:
日夜哄拍的这只野兽
还是醒了
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门票
她咕哝着:“对号入座……”
像一个被冒名顶替的人
带回一种清场的气氛
桌上的杯盘被推到一边
——这不合她的胃口?
收藏多年的珍宝全被她当成破烂
扔出窗外
睡在我心脏边上的这个人
醒了——举着一束越狱的火光!
“上帝啊……”
我呼救,却被她异教徒的激情
淹没
穿堂风
一千里。一千里饱含盐分的风
分开众人——
严厉的保姆保存着我灵魂的底片
什么时候 ,我突然停住
任你搜寻,任你翻检,任你
像一股妖孽的力量在房间里翻腾
你甚至可以把它像一只口袋一样
翻过来,看个究竟
我已习惯于吞咽这样的强度:
泪水压缩为盐,盐磨砺着骨头
千百次被洞穿之后
继续在骨缝中饥饿
大海就是高出众人的份额
像建造一堵墙一样,让我们
在岁月之上建一座深渊吧
齐肩的大海,齐肩的姐妹!
只有那儿的盐能安慰心灵生就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