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梅窗前的男人
作者简介:王小木,原名王君。已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钟山》、《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中篇小说集《香精》。
一
链条转动的声音,咝咝的声音,很显然,是上足了机油来的,一定骑起来又轻又快,就像一个人拥有着刚喝了蜂蜜的嗓子,更像她脚下的缝纫机。这台缝纫机刚请街头上修拉链的金师傅修过,上足了润滑油,也是又轻又快的。金师傅不仅会修拉链,连摩托车汽车都会修,整条街坊,只要家里有什么坏了,都会去找他,看他那样子,是飞机也会修的样子。三轮车停下来了,咔嚓一声,支架也支起来了,嗤的一声连锁也锁上了。不用看,她知道,他又来了!不仅来了,看来还准备呆上一阵。
代梅常常听房东老太太焦姨妈说,别看这西堤巷不起眼,还是出一些名人的哦!
名不名人,代梅其实是不懂的。她从来不操心这样的问题。但焦姨妈有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如树皮般的手,树皮上或浅或深棕色的老人斑,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大大的黄金戒指,戒指的连接处是红丝线牢牢缠住的。这些让她无端地生出一些羡慕,她觉得老太太一定有过不为人知的富贵和经历。那么,名人,也应该与大眼睛、与树皮、与老人斑、与戒指有些关联吧?
一清早,她会杵着捌杖把煤炉拎出去,在堤边掏干净煤灰,然后用火钳把新的蜂窝煤放进去,在蜂窝煤的上面放上一些刨叶或者报纸,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火,再放一些硬柴,等硬柴烧到火焰正烈的时候,她会夹上一块新的蜂窝煤,赶紧放在火上面,浓烟就从蜂眼里冒了出来。有风的话,把炉口对着风头上,煤很快就会燃了。如果没有风,她会拣起扔在地上烂巴扇,对着封口扇几下。等蜂窝煤起烧得红灿灿的时候,会有一段空闲的时光,她会看看横在面前的护城河。护城河的水浅浅的,上面零星地飘着一些白色或红色或黑色的塑料袋子,还有一些色彩鲜艳的饮料瓶子,有些横七竖八的棍子从河底里冒出来,棍子上面巴着乌黑色的泥。看到这些乌黑色的淤泥,她想,如果把这些泥放在老家的棉花田里,就不用施化肥了,这可节约了一大笔钱呵!有时候,她非常想念老家。一想到老家一望无际的棉花地时,她就会看看自己的那条残腿,一看到那条残腿,她就赶紧收起那种想念,就像一个失恋的绣花女收起了那对珍藏多年的鸳鸯枕。
不管有风没风,有雨没雨,春天里,护城河都会有或浓或淡的雾。随雾飘上来一股淡淡的化肥和农药的混合味道,再加上新燃起来的柴火味道。她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好闻的味道。这是一种工业的味道,同时,也是一种城市的味道。她曾经听很多来来往往的人说过,这是一种很臭的味道!这是一条很臭的护城河!真臭真臭!他们掩着鼻子匆匆逃走,似乎有人往他们的鼻子里喷射了铵气或者毒气。她为此常常暗自发笑,这是臭味吗?就像一个天生喜欢喝柴油的人一样,觉得柴油才是最甘美的饮品。她认为这种味道才是最好闻的味道,才能让她心神宁静,进入自由自在的境地。这时,她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这些味道藏进腑脏里,才慢慢睁开眼睛,一手提着正燃烧着的炉子,一手架着捌杖,进后门,过天井,到前门,把炉子放在固定的角落里,用火钳把蜂窝煤的眼对好,把蒸汽罐放在炉上,把大窗口的门打开,把牌子放在窗台上。牌子上写着:缝缝补补;修修改改。她坐在高脚凳子上,穿好针线,给昨天做好的一条裤子绞边。两条裤角绞好了,蒸汽罐里的水也烧开了,熨斗里的汽正滋滋地往外冒,她开始熨衣服。
窗户外已经走过许多人了,不用抬头看,她就知道,刚开始是急匆匆上学的学生和卖小菜的小贩子,叮叮当当的。后来是上班的人,也是叮叮当当的,但夹杂着突突突的摩托声响。慢慢就会是买菜的大妈大婶,脚步拖拖沓沓的,有时她们会在她的窗子前停下来,交给她一些需要缝补的衣料。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会是一些街头小混混和装饰奇特的女人们,笃笃笃的,像瞎子的盲人棍杵出来的声音,抑或,像她的捌杖杵出来的声音。她想,这些人真是很奇怪,不上班不做工,睡到中午才起床,哪来的那么多钱吃喝呀?
她记不清他是第几次来了。几乎从她来这条小巷做裁缝开始起,她就看见过他。有时候他拖着一车土豆,有时候是一车白菜,还有时候是一车瓶瓶罐罐的花草。他从她窗前走过的时候,总是要磨蹭一会,摆弄一下三轮车上土豆或者白菜, 不知白菜和土豆有什么好摆弄的。
她有几次偷眼望他,发觉他也在望她。当时,她惊得眼红心跳的,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他是一个长脸、眉眼很是清秀的男人,但两颊上都有不规则刀划过的伤痕,粗看起来就像是很深的皱纹。这种皱纹,让男人看起来很成熟,不大让人猜得出年龄。他怎么看都是一个周正的男人,怎么偷偷看她这样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丑陋的女人?从那天起,从她在工地的升降机上被那个戴着安全帽的、推着满满一车砂浆的男人误撞下去时,她就认为自己不再是个美丽的女人了。她像一只被人裁断了翅膀的麻雀一样,坠落到沙砾砖块之上,紧接着,一根铁棍也顺势而下,砸在她的左腿上,一阵麻麻的感觉过后,鲜血开始喷涌而出。幸亏只是三楼,如果在三十三的顶层,她估量她的身体会被风撕得四分五裂,就像古代酷刑五马分尸一样。风的力量真是太大了啊!呼呼呼地响声雷霆万钧,似乎能摧毁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坠落的一瞬间,意识还在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庆幸,她没有被风摧毁,她还是活的!风对她是恩宠的。庆幸过后,她就昏眩了。身体模糊不清了,脑袋瓜似乎被人搬移了地方,一个陌生的、但又熟悉的、好久好久没有去过的地方,一群人如梦中的鬼魅一样晃来晃去,一些人像蚯蚓一样发出蠕动的声音。她想走近去,看个清楚,分个明白。可是她永远也走不进去,因为她看不清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物体,想飞飞不动,想走又走不开。她只能定在原处。挣扎了一会儿后,就悲哀地束手就擒。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工地的大门口了,地上全是水泥灰和砖头疙瘩。那是管管把她摆在那里的。她全身绑着绷带,面目全非了。身子下是一块泛白的红方格的床垫,垫子上还沾着血迹。床垫是她和管管从老家带出来的。他们刚结婚半年,准确地说,他们还算新婚夫妻。从决定出来打工挣钱后,管管就说要节省一切开支,苦上三五年,攒了钱,给儿子或者女儿在城里买套房子,让儿孙后代在城里过快乐日子。那时候,她多么爱管管呵!管管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他是多么公道和有远见呀!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或者看到他有力的腰身,她的心就涌进来一股泉水,泉水在心里装不下了,就向身体弥漫,向肉体里辐射,向骨头里渗透。她会情不自禁地把身子靠在他的身上,闻着他的汗味和油味,还有坚硬的水泥味。管管站在跳板上,拿着一块大搓板,正修正屋顶上的墙面,细小的水泥沙不停地往下落,管管的头上已厚厚的一层了,她的头发上也积压了一些。这些都没关系,晚上会用工地上的热水把它们通通洗掉的。洗掉全身的水泥沙石后,他们会煨在被窝里看上一会儿电视。他们把手放在彼此的身上,全身的疲劳就不翼而飞了,就可肆无忌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而在工地里干活时,她只能把脸贴在他的小腿上靠上一会儿。她想倾听一下他的心跳声,他的小腿上的筋骨在快速地跳动着,那么,他的心也肯定在加快。她厚颜无耻地想,如果他俩在这湿漉漉的毛坯房里亲热一回,外人看到了,会怎么想?那些常常来工地转悠挑毛病的监理和甲方会怎么想?还有,那些外瓷的、涂料的、装电梯的,贴保温的,他们会像西洋镜一样地偷看的?他会介意这些吗?她傻傻地笑了。怎么一结婚,脸皮变得这么厚了,脑子里会有这样的问题?管管动了一下腿肚子,说,好老婆,乖哈!趁开电梯的没下班,再用周三哥的斗车拖一车砂浆上来,中午才有砂浆用呵!周三哥中午是不加班的。
管管真是一个勤劳的好男人,为了多挣钱,中午也不休息,这样的好男人,在农村里,也是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呢。她只好松开了手,到隔壁借了斗车,推着空斗车向电梯口走去。
她站在升降机的出口处,等着升上去的电梯下来。出口处有两扇小铁门,是用锈迹斑斑的圆钢焊接成的。铁门后面有插销,有时候被人插上了,有时候就是敞开的。一个戴安全员帽子的人总站在楼下,虎视眈眈地对他们说,铁门要插好,否则要罚款!但铁门还是被有些人敞开着,不知道是什么人。
粗大的电缆绳像蛇的身子,继续往下,这表明电梯还是往上升。
身子都等冷了,电梯终于下来了,咔的一声停了。
电梯里已有四五个人,湿漉漉的地上放着一捆钢筋和一把铁捶。两个人在用四川话大声说话。哪个工地都可以听到四川话,四川人真是像水一样有力量,能渗透到每个角落。快到午饭的时间了,开电梯的阿姨已明显有了倦意,脸上的两块黑斑的颜色更深了。
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提着几个油漆桶的人匆匆过来了,快速地挤进了电梯。电梯里的空间更少,一股即将燃烧的汽油味。那人没想把铁门关好,只想把手里的油漆桶放好,就反手推了一把她的斗车,斗车借着惯力猛地撞了一下她的腿。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电梯门外临时搭建的过道上,过道是用木头做成的,日积月累,风吹雨淋的,有的就腐蚀掉了,特别是边缘部位,脆弱的就像被白蚁啃食的土堤。她听见屁股下面发出噼啪哗啦啦的声音,就像凶猛的动物来到了树林子里发出来的声音。紧接着,她就飞了起来,然后坠落在地,一切都很简单,事故就发生了……。
很多人围在她的周围,有面熟的人,有面生的人,还有些来往的过客。他们唧唧喳喳的,像一群喜鹊在看猴把戏。管管不停地对人说着,有时候大声,有时候小声,有时候泣不成声。她终于听明白了,她的事工地上的老板不愿意管,由推的那人负全部责任。推她的那人叫麻顺顺。但是麻顺顺在她坠地的第一时间就跑掉了,跑到哪儿去了,带班的人不知道,介绍他来做工的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警察问她什么,她都记不得了。她更忘了麻顺顺长什么样。那时,升降机里有四五个男人,她谁的面孔也没记住。她的眼里、心里,全都装着管管呢。
她能理解管管的做法。这是所有人都会去做的做法。她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情景,那是她刚来工地的时候,一个男人被升降机上掉下的砖头砸中头部了,当场就死掉了,家属开口要六十万,建筑老板不给,家属就把尸体摆在了工地的大门口。她去看了,尸体血迹斑斑,惨不忍睹,脑袋子被一块布蒙着。她想那男人的灵魂一定不会安宁的,肉体死掉了,还要暴露在外,还是如此残忍地暴露,那么,灵魂又怎么能善罢甘休呢?老人们说,死去人的灵魂是跟身体在一起的,身体埋在哪里,灵魂就会在那一块的空中游荡,灵魂会看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的一切。灵魂一旦恼怒了,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变成冤魂一样老是缠绕人们?会变成妖魔给人们带来种种祸患?她不能去想。一想,就会起全身的鸡皮疙瘩。
现在,她没有死去,她并没有变成尸体,她的灵魂还不会飞出体外在空中游荡着,但她的命运却跟那死掉的男人一模一样。她明白,她的躯体是丑陋不堪的,甚至是叫人厌恶的。她永远也变不回那个有清澈眼睛有光滑肌肤的小媳妇了。管管也不会再要她了,他怎么能要一个丑陋而残疾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不会要的。
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但眼皮却像压着石块。她只好闭着眼睛的。一闭上眼睛,所有景象就像拉上了一层深色的帷幕。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能感觉帷幕在动、在晃、在招摇。它们时而隆起,像一个个拳头和大大小小的萝卜,时而凹陷,像雨水砸在水面上的水窝。她不甘心。她想看清帷幕以外的东西,即使不能多看,哪怕看一眼也行呵!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她看见了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有几朵云彩点缀在两边。膨胀而随意绽放的云彩,像老家里开放的棉花。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呵!清新而又明朗,干净得像小娃娃的眼睛。整个冬季里的天气似乎都是阴阳怪气的,太阳都没有正经出来过。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是老天在抚慰我吗?她只有这么安慰自己了。她假想着真有一个老天爷的存在,那么,她所有的苦都会有一个说法,所有的屈都会得到申述的机会。甚至,那个推她的顺顺,老天都会把他送到她的面前,由她处置。
几只鸟停在电线上,呢喃着,遥远的跟云彩一样美丽、膨胀。一股热流开始从心里涌上了脸部,涌出了眼眶。
有几个女人说,她哭了!造孽的女人呵!
快让她回家吧,缺了一条腿,还要在这里现眼,我们去找老板说。
找老板有啥子用?越有钱心肠越硬呢。
先找找再说嘛,毕竟都是人嘛。
还是四川口音的女人。她们的心肠还是挺软,每一句话都打到她心坎上了。她的泪更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彩被闪烁的星星代替了。她被人抱走了,她猜想是管管。她已经不敢肯定那就是管管了。管管的臂膊她是认识的,一伸出去,就会有很多肉疙瘩冒出来,像石头一样,似乎天塌下来,那些石头也能扛住,为她腾出一块呼吸的空间。而现在抱她的那双胳膊,是那么的散淡,又是那么的漫不经心,似乎她是一捆被人丢弃在路上的棉秆,是被捡拾到的柴火。
第二天,她再也没有放到工地的大门口了。建筑老板还是很快就答应了管管的要求,给了他很多钱,至于是多少,她不知道,她不好意思去问,人都成这样了,还有意思去管别的吗?没意思。要钱要得没有尊严,不要钱就更没有尊严,不要钱,他们怎么活下去呀?不活下去,又怎么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父母?要活下去,就得舍弃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尊严。尊严多少钱一斤呵?没有人知道,所以她是理解管管的。管管永远都是对的。
管管对她说,工地不能住了,我们另找个远一点的地方住下来吧。
管管找人借了板车,把她和包裹行李一起,拖了半天,才拖到了现在这个地方。那时候的护城河的水,比现在的还要臭,老远就能闻到鸭粪的味道。管管说,他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的。这地方很僻静,离城也近,看病也方便。
管管抱着她进屋的时候,房东老太太焦姨妈就啧啧起来,后悔得直刨自己的头发。她老人家的头发已经不多了,再刨下去,就会成葫芦瓢了。管管说,不会差你一分钱的,说好是两个人来住的。
你没说是这样的人啊?这算人吗?
这不算人算什么?你个老甲鱼,你讲清楚!你不讲清楚,老子跟你没完!钱都收了,还想反悔么?管管把她放在床上,回头跟老太太讲起狠来,老甲鱼老乌龟乱骂。焦姨妈理亏,咕噜着走出了大门,跟邻居诉苦去了。她说肠子都悔青眼睛都悔绿了,怎么租了这么两个人?然后预测;以后肯定脏得跟喂猪的屋一样。声音通过窗户和门以及各种缝隙,很清晰地传了进来。
管管把东西扔得山响,锅和锅铲的撞击格外有力,如果再撞两下,她感觉它们就会破碎了。梅代还从空隙里看到他的眼睛红红肿肿的,是哭过的痕迹。她想,即使管管不要她了,她也不会怪他的。他哭了,而她就得打起精神来。她四处看看新租的房子。房间不算小,是老式的房子,屋顶还有天窗。不过天窗下面还有一层用铁丝网搭成的顶棚,用旧报纸糊的,顶棚正中间贴有一幅彩色画。画上一个头发卷卷的小孩,不能判定是男孩还是女孩,在草地上蹒跚学步。一棵树,也不能判定是什么树,从树干的颜色来看,似乎是意杨。树上趴着一只巨大的螳螂,螳螂的身子跟树上发出的新芽是一样的颜色。孩子、树、螳螂,整个画面都是娇嫩的颜色,毫无疑问是春天时的景色。真奇怪!为什么把孩子与螳螂拍在一起?螳螂她是知道的,在老家,大家都叫它刀郎。刀郎虽是益虫,但捕食时极为凶狠,有时候甚至为了后代的繁殖,把丈夫也吃掉了。老奶奶们常常为刀郎吃丈夫的举动辩解,不是为了自己的伢么?为了伢,什么事不能做?
代梅看了一会顶棚上的画,说,明天,你到街上,跟我买副捌杖吧!我可以去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让屋子干干净净的。等我好些了,跟我买台缝纫机,我从小就学过裁缝,我可以跟人做些简单的衣裳,缝缝补补的赚钱。
管管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忙着。用电饭煲闷饭,在天井里找了一张无法看清楚颜色的桌子,把打火灶放在桌子上,把煤气罐放在门外的一个角落里,把管子牵到灶上,开始炒菜。
油烟在屋子里憋着了,硬往人的鼻孔里钻,显得无可奈何而又专横霸道。
二
他把三轮车锁在她的窗下,从把手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牛仔裤,走过来,靠在窗台上。一股潮湿的汗味,夹杂着树被雨淋过的清新味。她有点莫明其妙的慌张起来,情不自禁地把手里的熨斗放在案板上,一想,又不对,忙拿起来一看,案板上已有白白的一块迹印了,再有一秒钟,上面一定焦糊了。
帮我补补吧,晚上我来拿。
她接过裤子一看。前裆有一块两个指头的破洞,这叫她一下子就想起男人的身体,前面那突起的一坨。她的脸腾地一下飞红了起来。
哦,昨晚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挂在把手上,人也摔了一跤。
人没事吧?
没事。擦破了一小块皮。
她低下头,继续煲衣服。
他没有走的打算,把胳膊肘儿架在窗台上,一只腿抖动着,眼睛四处乱转,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今天到桃园摘了第一批桃,有点酸,你要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转身到三轮车前,掀开上面的青草,捧了几个挑,放在案板上,有两个桃滚到地上。他忙说,你别动,我来捡。
他推门进来,趴到案板下去,把桃捡了起来,又熟门熟户地到后面天井里,打开自来水管,把桃洗干净了,送到她的面前,说,你尝尝吧!
放在哪儿,我等会吃。
她觉得他又在盯着她看。她的背后好像贴了一块熨斗,熨斗的温度不太高,温温的,刚刚能让肌肤热起来,让皮肤痒痒的。不一会,她的全身都开始热了起来,痒了起来。这种感觉好久好久都没有了。管管好久好久都不看她了,当然也谈不上要她了。他十天半月回来一次,看看她还好,就走掉了。过年过节也不带她回去。她问,家里人都还好吧?他说,我也没回去过。
不回家的理由有很多种,不知道管管说的是哪一种?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想把那条残腿藏好似的。脑子里一闪出腿的字眼,她的身子就开始凉了起来,像一块被人抽动纬线的布,不一会,纬线全部没有了,经线也就不存在了,全成了线。
她坐直了身子,收起面前的衣服。开始构思那条牛仔裤的破洞,是用同样颜色的线织起来,还是在洞口上绣一朵花草什么的。不过,在裤门上绣朵花,是不是不太妥?会不会给人不正经的感觉?
他突然说,给我看看你的,那条腿,好吗?
她惊愕地回头看他,眼睛里流淌着五颜六色,像冰块,像火把,像硌人的石头,紧接着,全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条要咬人的疯狗,身体的每一条筋络都变成了黑色的,不咬出一口,那些毒素不会就此消散。
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很漂亮,真的,你很漂亮!那条腿也是。其实我知道,我知道那条腿,我早看到了,你不用怕!
他似乎吓着了,语无伦次地边说边退走开,两步就横跨了巷子,打开锁,骑上三轮车跑掉了。
他一走。她就扑在案板上哭了起来,泪水就像决了堤的口子,汹涌而又迫不及待。她不能嚎出声来,喉咙硬得像铁块,一丝空气都进不去,她觉得就此算了,就此不再呼吸了,也算是一个舒适的结局。她一动也不动,但鬼使神差又挣扎般地拍一下案板,啪的一声响,案板上的剪刀、针头线脑向上弹跳一下,呃的一声倒抽一口气,力气又回来了,泪水又流满了全身,像血液一样。一切由不得她控制。她都分不清这些泪水到底是从哪些器官里流出来的,怎么耳朵上和头发上黏糊糊的?
这样反复了一会,等她停止了哭泣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窗台的上面了,头一抬,就能看到它。今天的太阳有点发黄,柠檬的黄色,朦朦胧胧的。已经快到正午了吧?中午饭就凑合吧。饿了,就把昨晚剩的汤和米饭煮煮,一些今天要来拿的活一定要赶出来了,否则顾客会不再信任她了,还有那条牛仔裤,也要补出来,他说晚上要来拿的。
要熨的衣服都熨完了,她把蒸汽罐搬下来,放到一边,在炉上面放上水壶,把炉门封好,然后坐回缝纫机前,穿针,上底线,拨动轮子,电机就突突突地转动起来。
焦姨妈从后门回来了,在天井里哗哗地洗菜。不一会,哗哗的水声停了,老太太甩着手里的水珠进来了,说,梅梅,我买了一些小鱼小虾,新鲜的很!中午你不做饭了,我们一起吃吧。
不了,姨妈!中午我不饿。她埋着头,缝纫机突突突地响。对了,姨妈,案板上有几个新桃,你尝尝吧!
新桃一般都酸得掉牙,我是怕吃的。焦姨妈还是拿了个桃,在天井里洗了洗,歪着脖子边咬边走了进来,嗯,梅梅,还不酸,还有点甜,脆脆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想起半个月前,老太太牙痛,哼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扶着老太太到社区医院打点滴,老太太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她的身上,完全忘记了她的腿,焦姨妈还骂骂咧咧,你说,梅梅,要儿要女有什么用?生了病,都没人管,还是你这个无亲无挂的人管我。你干脆做我的姑娘算了,我不要他们了!
管管住在这里的时候,与焦姨妈冲突过几次。焦姨妈本想让他们租期一到,就撵他们走。后来,管管搬到工地去了,梅梅杵着捌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姨妈姨妈叫得很甜,她的心就软了。这姑娘腿虽然残了,但心灵手巧,人缘也好,不仅没有麻烦人,有个小病小灾的,她还嘘寒问暖。焦姨妈不仅不想让她走,还渐渐有点讨好她的意思了。
眼睛有点肿胀,一笑,脸上的五管都挪动了位置。她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像一个煮熟了的葫芦。她说,你家喜欢吃,都拿去吃吧!
咦呀呀,你别害我了,我吃不了这多。哟哟,牙又撞了一下!老太太把没吃完的桃扔在垃圾袋,回到后屋做饭去了。
中午来了个女学生和三个老人拿衣服,又接了几件新活,都是缝缝补补的事。下午就比较清闲了。老太太找邻居玩去了。上了趟厕所,肚子开始饿了,她把炉子打开,把炉子拎到天井,开始淘米做饭。
把高压锅放在炉上,她又坐到案板前的高角凳子上织牛仔裤。他应该叫什么?都来来去去二三年,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不说,也没听人叫过他。即使叫过了,她也不会留意。他是什么地方的人?看他说的流利的当地话,不会太远吧?他多大了?看样子,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有家室了吗?如果有,靠卖这些水果蔬菜,能赚到钱养家糊口吗?瞧瞧,自己的事都没操心,还要操别人的心?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他夸了自己漂亮吗?腿没伤之前,几乎每个见了她的陌生人,都会夸她漂亮,明地里或暗地里,当面或背后。管管听到这些时,总是喜形于色洋洋得意,重活不让她沾手,睡着了都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长了翅膀飞跑了。更多时候,她是不好意思的,羞赧地一笑,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对不起这么多的夸耀。而现在,好久好久都没人夸她了。管管把被窝行李搬走的那天,她虽然早早就有了预感,但她的眼睛还是黑了一下。她清楚,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说不定,他都找好了新人了。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说她这样一个缺胳膊缺腿的人,就是一个全完女人,男人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多的是。不过,还好,管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十天半月地过来看看她,蹲在天井里抽完一根烟就走掉了,就像被大火烧毁了房子的人,会抽时间来缅怀旧址一样,肃穆而有些伤感。后来,他就很少来了。就是来了,他们也很少说话。他不说,她也不问。她不问是因为她害怕,她怕他会骂人,骂那个推她的顺顺,骂那些有钱的建筑老板,骂的话刺耳难听,听得她面如针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可能还会摔东西,乒乒乓乓像打架一样。他一走,房东老太太就从箱房里出来了,对她说,梅梅,他不来了,还好些。你一个人过,还自在些。有什么困难,我来帮你!
不,姨妈!他是好人,他是为我着急伤心。
哟哟,还护着呢。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体体面面的,其实就是一根烂檩子,撑不起门面的。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他不是这样的。你家是不了解他,他人也挺好的。她涨红了脸。
焦姨妈披着白纺绸褂子,举着佛手挠痒痒,怎么也够不着,忙到她面前,要她帮着挠。
她不愿意有人讲管管的坏话,就像她自己愿意去想他坏一样。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换个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呢?她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连累了他。
现在又有人又说了她漂亮了,好看了,她真的还是好看的吗?干吗要对人家那么凶呀?看看腿又能怎么样?医生不是看过吗?他们看她的神情,就像菜农给自家的菜园子摘虫子打农药一模一样。
她在案板上寻找镜子。没有。连一点反光的东西都没有。找时间到南门口去,一定要花几块钱买个镜子,还要把头发也变变,不能老梳结结实实的辫子了,显得太土气了。
决定跟自己买镜子的那刻起,她的心情好起来了。手里的针也变得润滑了许多,一缕缕的风从窗口里吹了起来,显得干净、清爽。春天的气息里,还夹带着活鱼活虾的味道,就像一本书里还夹杂着一片鸡冠花一样,让人感到如梦初醒般的新鲜。
窗外热闹了起来,下班的,放学的,开始陆陆续续回来了。有几个熟悉的大姐,在河边摘了一些桃花,骑着自行车经过窗口的时候还喊,梅梅!梅梅!她们什么事也没有,就只是招摇地喊喊她,显摆一下手里的桃花,然后呼地就过去了,根本不管她回应了没有。
三
她把裤子织好了,光线就开始模糊了起来,剪断了牛仔裤上的最后一根线,她伸手开了灯,已经有些凉意了,她起身把窗户也关了,把裤子摆在案板上,仔细检查了一下,织得很成功,没有一点针头线脑,不细看,一点也看不出是织上去的。她把裤子叠好,用一个塑料袋装好,放在一边。她坐在缝纫机前,开始跟中午来的女学生把校服的腰围缩小。女学生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都知道讲美了。一双眼睛,秋水一样明亮、动人,一定有很多男生暗恋她。正是花季少女,人人都会喜欢呢,像香樟树上刚长出的新芽,翠绿翠绿的,油亮油亮的,哪个不喜欢呢?哪个都想用手去摸一下呢。
焦姨妈又进来了两次,无话找话地啊呀了几声,见梅代忙着,无心应付她。她就打了哈欠,说,我上辈子就是一只鸡,点灯瞎,天一黑,就得闭上眼睛。
代梅说,姨妈,你家睡吧,我会关好门的。
老太太一走,就传来了敲窗口的声音。她开了门。一股汗味像渔网一样撒了进来。巷子里的灯像月光一样的颜色。怎么就没听到三轮车停的声音呢?他手里拿着几个锅块,还是热的,小麦的香味混合了汗的味道,似乎他成了一个清洁无比的人,全身印满了臭肥皂洗过的和太阳晒过痕迹。她高兴了起来,开玩笑地说,呀,你的裤子忘补了!
没关系,不等着穿呢。你没吃吧?我多买了两块。
他把锅块放案板上,说,在牛嫂那儿买的,排好长的队呢。
她知道街头牛嫂的锅块摊。男人揉面,女人贴。面好,甜辣适中,香脆。分量不太足,但味道好。五毛钱一块,不饿的人,闻到香味,就会像闻到鱼味的猫一样踅了过来,站到队伍里,左顾右盼。于是,队伍越排越长,他们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了。男的长得越来越像女的了,标准的恩爱夫妻像。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不用、不饿等等,显得有点假,说谢谢有点生分了,拒绝显得更生分了,很容易伤了别人。她只好不做声,埋着头修改衣服。
他站了一会,四处看了看,又盯着她的后背看了一会,转身走出门外。她喊住了他,把案板上的塑料袋交给他,他笑道,你忽悠我呀?还说没补。
她的脸呼地红了。关了门,不仅脸发烧,腿也热了起来,手心冒汗。她把脸贴在女学生的校服上,感觉无处藏身,就像关在屋里洗完澡而又发现有个陌生男人藏在屋里,没有遮掩的必要,通透地展露,无意识的卖弄,细致入微的羞惭。再见了他,她该怎么办?
躺在床上,她开始细细地想他。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的衣服怎么都是脏脏的?没有人管他吗?他很瘦。比管管瘦多了。但看起来很有劲,骑着三轮车从远郊拉货到城里,没有劲怎么行呀?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不是老伤,最近几年的伤。跟人打架了?他脾气那么好,怎么能跟人打架。哦,想起来了,他应该姓李,她想起前一段时间听斜对面排八字算命的老胡喊过他小李子。老胡用五块钱买了他一袋子的红薯。红薯是去年的,放在地窖里藏着,开春了再拿出来卖,又脆又甜,可以当水果吃,也可煮着烤着蒸着炒着吃。邻居们都说老胡买到便宜货了,过去嘎啵嘎啵地尝着。焦姨妈还捎带了一个回来,说我家梅梅造孽的很,一年四季不出门,叫她也尝尝。心疼得老胡豁着嘴,头上直冒黄汗。一般的人,年纪大了,头发都会变白。而老胡,年纪大了,不仅头发变黄,连头皮也变黄了。当然,流出的汗也成了黄色。
她翻了一个身,哧地一下笑出了声。笑声在顶棚上转了一个圈,再回到她耳朵边的时候,就成了咕咚的水声了,就像平静的湖里被扔进了一块石头。她吓了一跳。只怕要凌晨两点了吧?该睡了!想这些都是瞎想,他一个完全人,怎么也不会看上她的。他夸她漂亮也好,好看也罢,无非是同情作怪而已,给她一点安慰罢了。就像在老家,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给无儿无女的五保户送吃送喝一样,一种惯例,一种施舍,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姿态,就像一个吃饱的人总要打几个饱嗝一样。
该睡了,再不睡明天就该精神不好,会出差错的。外面已经有了响动,一些做早餐的小摊们都该起床准备了,他也应该起床了吧?应该起得越早,进的货就会越好。他对补好的裤子满意吗?哎哎,说好不再想他的,再也不要想了,就当他是一块蜂窝煤,烧过了,发过一阵热,然后就烟消云散了。
四
春装没穿几天,就穿衬衣了,一穿上衬衣,端午就到了。窗外的人,开始拎着艾蒿、粽叶。有些人还拿一把或者几把栀子花,时不时地放在鼻子闻一下,一副沁人心脾的样子。有些爱俏的老姨妈,还把栀子花插在鬓角上,弄得花枝招展的样子,蚊子蜜蜂紧追她们不放;卖盐蛋皮蛋的小贩子,扯着洪亮的嗓子喊:卖——皮蛋!卖——盐蛋!声音独特颇具穿透力,震得人耳根子发麻。一大早,焦姨妈已经到城墙边晨练时,就顺便扯了一大把艾蒿回来,在每个门框和窗户上都插上一支,搞得屋子里全是艾香,不仅蚊子苍蝇被熏得仓皇逃窜,连人也熏得昏昏欲睡。
插完艾叶,她就淘了一大筲箕糯米,坐在天井里包粽子。她喊,梅梅,今天过节,休息一天,我教你包粽子。
代梅过来,把捌杖放天井的柱子边,坐在竹椅上,学包粽子。焦姨妈要她怎么把角包尖,把绳扎紧。梅代说,姨妈,你家包这么多粽子,怎么吃得完?
送人呗!早些时我们焦家,总是要包几大筲箕糯米的粽子,有些拿到长江边上去祭拜屈大夫,还有些就送给四乡五邻的。那时的端午,要比现在过得有意思的多。划龙船的小伙子们,早早就把自己练得钢筋铁骨一样,鼓声擂得震天响。哪像现在的年青人,除了打麻将、跳舞、搞小三,就是吃喝上网。
姨妈,不要一竿子打一皮条人,还是有好人的。
好的当然有,只是遇上一个很难。咦,我们家儿子媳妇说今天来吃饭的,我得把排骨莲藕炖好。梅梅,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不要自己开火了。
别麻烦你了,我一个人也方便。
麻什么烦?多一双筷子的事。焦姨妈甩掉手里的糯米,到厨房里忙活去了。过了一会儿,排骨莲藕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两个人把粽子包完了,放在大钢筋锅里煮着,日头已升到天井的中央了。太阳的面孔周围长了一圈毛,颜色有点发白,乳白色的,跟意杨树的树杆差不多。空气有点闷热了。焦姨妈把菜都做好了,摆在方桌上,到巷口去望儿子去了。望了约十分钟的样子,焦姨妈慌里慌张里跑回来,脖子上的小灵通来不及取下来,就换上了出门的外衣,一件大紫花的衬衣,她边套衣服边说,梅梅,我不在家吃饭了。儿子来接我到酒店去吃饭,车都到巷子门口了。你一个人在家吃哈!
焦姨妈拿上包包和钥匙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焦姨妈一走,梅代就在心里笑她。平常不见儿子媳妇面,就说三道四的,似乎老死不再往来成了仇人;一旦他们来了,又像见了皇帝的圣旨似的,屁颠屁颠的。
美美吃完了午饭,有点犯困,但脑子里却不想睡觉,心里有点燥,就像这乳白色的太阳,虽然颜色不艳,但很逼人。衣服巴在身上,有点紧巴巴感觉。对面邻居家的客人很多,有几个男人在喝酒,脸红脖子粗的,说话声音就很大,就像从胸膛里吼出来的。顾客很少了,她不想枯坐在铺子里了,就搬了把竹椅子到后门,把拐杖靠在柳树边,坐在河堤上做起针线活。不远处的桥上有川流不息的人,像皮影戏一样。对面河堤上走动的人却很清晰,多是成双结对的。城墙上的杂树长得很茂密,一些游人在里面穿梭,偶尔把脸露出来,显得有点阴森。有一对男女还躺在城墙的草地上睡觉,两个人都朝一个方向,呈弓字形,像两把放在地上等着出售的镰刀。一些长在垃圾堆上的野菜花掩盖了他们的脸,还有几只鸟在城墙的树上飞来飞去。
护城河里泛出来的味道让她感觉凉爽多了,至少显得不闷了。从柳树上常常掉下一些浅白浅绿的小花,还有一些蚂蚁。它们有时还搅在一起。她要不停地把它们抖掉。针线活不好做了。她把手里的活放在一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那一双男女是干什么了?为什么他们要在哪儿睡觉呀?他们一定很累了……突然间,她想起了管管。管管只要累了,总是一躺下就会睡着。轻轻的呼噜声,就像刚出生的小笼猪发出的声音,一丝惊讶、笃定、侵占的味道。他过得好吗?如果没有那件事发生,她和他可能都有小孩了。可能那次都有了,只是那件事把它给冲掉了,流了那么多的血,什么东西都会被冲垮的。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又一次热了起来,从脚到头顶,每根汗毛都要舒展开了一样。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流出来吗?就像流汗一样。可是,这种热的感觉,并不仅仅是流汗那么简单的,似乎要比流汗更强烈,更凶猛,更热烈。她朦胧中看见了一个身体,男人的身体,无丝无挂,赤裸地俯悬在空中。一些雾一样的东西缠绕在他的周围。她看不清他的头,所以,她不敢断定他就是管管。她只能隐约看清它的脚,那么有力,坚硬,踝骨像一枚黄色的鹅卵石,脚趾呈扇形一样地张开,大脚趾一前一后地蠕动着,动弹不安的样子。她想把他拉近一点,她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她只要看真切了,她就能膨胀起来,像鸟一样地飞起来。
好久都没这样了。不,不,这些不再是她的了。但这又是怎么呐?像一口枯井,里面又能听见冒水泡的声音。她拼命地摇起了头,命令自己,闭上眼吧,睡上一觉就会好了!她开始把每一口气都沉下来,沉到肚子里,然后再长长地吐出去。马上,她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链条转动的声音,咝咝的声音。他来了!她的脸腾地又发起烧来。他还是天天从她窗前路过,还是拖着满满一三轮车土豆或者其他的时令蔬菜。他还是深深地看她。尽管她再也不抬头回看他了,但是她还是能感觉那种光线,热得像手掌,一旦贴在肌肤上,热量就会直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五
已经听到拍窗户的声音了,还有一阵阵麻将洗牌的声音。对面的人家已经没喝酒了,把桌子搬在巷子的阴凉处,在打麻将。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孩蹲在一边拆一架飞不动了的飞机。巷子里走动的人不多,难得的安静。
她打开门。
你喝酒了吗?
没有呵。
可你的脸,红的。
她的脸更烧了起来,慌了,气喘得一声长一声短。
你今天到哪儿去了?窗户也没打开。
没到哪儿。就到后面堤上坐了一会,看了一会。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转身从三轮车上拿出来两大把栀子花。一股蜜甜的香味,厚实的像女人的脸颊。
今天你卖栀子花了?
不呀。早晨我从公路边的树上摘的。
你哄鬼呢!你不怕别人看见啦?
他笑了,说,这么早,路上根本就没人。花朵挂满了树,我还以为是挂在树上的灯泡呢,过去一看,才知道是栀子花开了。
巷子里有人喊,哪个的三轮车?别横在这里。
她说,你把三轮车锁在后面堤上吧。
他骑上三轮车,到前面的小巷口上转弯,才能到后面堤上来。她把花放在一边,关了前门,在后门等他。心已经不慌了,但腿却有点抽搐,脸发烧。栀子花的香味已经追赶到天井和后门了,天井里面的石块已经不是湿漉漉的了,淡淡的青苔上歇着一只蜜蜂。圆滚的尾翼,像一只沉甸甸的口袋。不一会,它开始在天井的上空飞来飞去,嗡嗡乱叫。它迷路了。她把两扇门都打开。可是,蜜蜂就是不往这边飞,继续往上。
他把三轮车锁在柳树下,一些浅绿浅白的花和蚂蚁一起,纷纷往车斗里掉。那一对酣睡的男女还在吗?他们一定是累坏了。想到他们,她的脸更烧了起来。
他走过来,对她说,你看,我锁好了。他大功告成地摊着双手,然后把双手放在她的双肩上。他的手竟然像烙铁,掌心里的热量渗透得很快。她觉得他的热和她的热是不同的。她的热是潮湿的,是从岩石里流出来,闷闷的。而他的热,却飘动着火焰,能发出光芒。她的心怦怦地乱跳,身体里似乎有各式各样的小溪,或急或缓地流着。它们碰出各种颜色的火焰。有红色的,有黄色的,更多的是蓝色的。一种让人飞起来的颜色。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腿发软了,拐杖也挪动了一下,整个人斜靠在门上。蜜蜂还在天井打圈圈,嗡嗡嗡地乱叫。
他胸有成竹地说,什么都不要说,梅梅!今天让我做一回男人,也让你当一回女人!
后面那句话是悄悄伏在她耳根边说的,她的头发微微地拂动,她的脚下腾腾地燃烧了起来。
他把她的拐杖拿开了,把她抱在怀里,问她,家里没人?
她点了点头,似乎有点迫不得已。
他反手把门关了,走进了她的小屋。
六
像一片叶子,缓缓地落进了溪水里,然后又轻轻地沉入了溪底,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清澈透明。鹅黄的叶子,如初生的鸭绒;深黄的叶子,似年老的鬓发。不分彼此,不分前后,不分种类,静静的,就这样,能听见栀子花的呼吸和花瓣裂开的声音。她把头发全部披散在枕头上,用毛巾被紧紧裹住下身,梦醒一般睁开眼睛。
他已经坐起了上半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睛里湿湿的,他哭了吗?她的心揪了起来,问,你后悔了吗?
不!他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臂上有一条浅棕色的痕迹,那是夏天穿短袖留下来的。痕迹以下是深棕色的,颗粒的小毛孔,像骤起的鸡皮疙瘩。
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手臂,翻看他的掌心。厚厚的茧子,晾晒过的猪皮一样硬。她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说,以后不要这么拼命了,好么?
好的。
还要长胖一些,好么?
好的。
你如果厌了,就不要来了,我不会怪你的。
不好。
为什么?
和他离婚!然后,我娶你!
为什么?
因为喜欢!
她也坐了身子,像察看一张刚买回来的门神。瘦削的脸。两道新鲜的伤痕。一双被雾打湿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如果一个小女孩有这样浓密的睫毛一定很好看,一定很像天使吧?她把头抬了起来,望着顶棚上的那张画。画已经发黄了,但小孩的面孔依然粉嫩,螳螂的脊背依然挺立,颜色依然翠绿。她耳边有嘎嘎的笑声,间或有呀呀的婴儿啼哭声。
如一股迎面泼来的水,不仅打湿了她的全身,还渗进了她的毛孔,燃烧了她的血液。她开始吻他的手。她决定要吻遍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肤。他把自己摊放在她的面前,像关在笼子里的狸猫,即可以拿来吃掉,也可以供人观赏;更像一条被人捞上岸的大鱼,一鼓一鼓的肚皮,跳动的鳃帮,说明生命的存在,说明挣扎般的燃烧。她要慢慢体会每一块肌肉的跳动,倾听每一节关节的喊声。她要把自己的每一根毛发、每一滴汗水、每一丝心悸都织进去,和他的身体缠绕一起……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流了满脸,还打湿了枕巾。
他说,梅梅,这些年,我一个人做点小生意,还攒了些钱。有机会跟你安个假肢吧?这样,你就会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了。
是吗?身子依然飘浮着,只是缓慢了许多,就像后背上有一块海绵一样的东西托住了她,虽然是安全的,但迟早是要坠地的,迟早会像遭遇了急刹车一样,咯吱一声,猛地向前,然后又猛地往后,一切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把她当成正常人,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而他,爱的也会是正常人,而不会是残疾的她。说不准,在他激情的脑子里出现的是两条大腿的她。激情过后呢?大腿!哦,女人的大腿!
她把身子靠向一边,但又不想让他失望,模糊地说,哦,要装的话,我自己有钱。
他用手指敲了一下她的头,说,你总是这样好强吗?我要送你,你怎么办哪?
他起身穿衣服。他的腹部肌肉就像贫瘠的田里长出的大蒜头,他一动,大蒜头就一伸一缩。他在系皮带了,肚子吸了一下,蒜头全隐藏不见了。他穿的是她补过的牛仔裤。朦胧的光线中,她感觉那一块的颜色深了许多,就像一个人的太阳穴上贴过膏药遗留下的痕迹。
光线有点暗,一条宽大的黄花布帘子,隔开了前面的裁缝铺。麻将声还是响着,只是不那么清脆了,像染上灰尘一样的带着几份疲惫。他脸上的两道伤痕,有些起伏,还有点光泽,像捉进瓶子里的萤火虫的光,惶然失措中绝望在渐趋渐进。她的心也似乎被什么划破了,嘶地一下,一条白迹,然后就是麻木和鲜血如注。她问,脸上的伤是怎么了?
他摸了一下脸,说前两年出的事。
事情很大吗?
很大。
比我的事大吗?
差不多吧。
她捉住了他的手,多陪陪我,好么?
好!只是怕姨妈回来了。
他套上有些汗味的T恤,回过头来看她。眼睛里有哀痛、祈求,还有一丝孤独。像被人丢弃的野猫,在枯黄干裂的沙土上,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在凌乱晦杂的草丛中,细细地寻觅着一点点熟悉的、家的味道。
七
端午过后,天就像穿了一层罩衣,让人发闷,发汗,长痱子。窗外的人已穿起背心和短裤了,一些女孩子雪白的大腿,在阳光下像镜子,照得人眼花缭乱。天一热,代梅就忙了起来,改衣服的,做娃娃装和老汉衫老婆衫的,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她只能接熟人的活了,遇到生人,她只说做不来,推掉了。有时候还记不住人家拿衣服的时间,闹了几次不愉快。不过,人家一看她的拐杖,再看她一脸的红晕,愧疚的颜色,气也就消了,就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了。小李子跟她买了一个笔记本,说,梅梅,下次再来顾客的话,就登记一下。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取的,一目了然,免得客人有意见。
她低着头做手里的活,偷偷笑。他的心还真细!真的跟他生活在一起了,操心的事就会少很多,最起码不会提炉子,不会倒垃圾了,不会到菜场去买菜了。如果有了娃娃的话……。她的脸又蓦地发起烧来了,手脚无处放了。她停了手里的活,仰头看了一下那张画,娃娃依然在笑,豁着两片粉红的嘴唇,酒窝里满是好奇。他好奇什么?是看到杨树好奇?还是看到螳螂好奇?杨树和螳螂……这样的娃娃,是人都会喜欢的。
杨树的上方长了一片蜘蛛网,一个蜘蛛藏在一边,一动也不动。她想有机会,找把扫帚把蜘蛛网扫下来。
他在门框上钉了一个钉子,把笔记本穿了一根粗线,然后挂上去。这个本本就挂在这儿,可别忘了呀梅梅!
他几乎天天中午都会过来看一下,见她没吃饭,就去街上端碗牛肉面条或者米粉过来。看她做好了饭,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拿了碗就去舀饭,找把板凳坐下,然后呼呼地吃起来。他吃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连焦姨妈吃不了的剩菜剩饭他也会接过来,然后统统倒进肚子里。焦姨妈说他其实就是一个泔水桶,就像过去的长工一样,好养活。
他从饭碗里抬起头,说,姨妈!我不要人养活。只要梅梅跟了我,我会养活她的,我不会让她伤一丁点心。你信得过我么?
伢,我信你!梅梅是我姑娘,我把她嫁你啦!
焦姨妈呵呵笑了几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拿着空碗到后屋去了。黑纺绸的裤子,宽大的裤腿,露出雪白的小腿,风中的杨柳一样。那是梅梅亲手缝的,让焦姨妈出尽了风头。她跟梅梅讲,在城墙边跳集体舞的时候,有几个老头在她身边踅来踅去。
下午,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少了一些。太阳往西头斜过去了,大门口有一块门板大小的太阳,屋子里明晃晃的,针刺一样热。对面的老胡坐不住,摇着芭扇踅了过来,悄声说,哎,梅梅!从面相上看,小李子跟你是合得来的。抽个时候,把小李子的生辰八字给我,我跟你俩合合。别小看八字呵,梅梅!你跟管管,就是八字不和,才出这种大事,如果还过下去,双双早亡是迟早的事。这次,你一定要注意的!我不要你的钱,免费给你合。
胡伯,没有的事!你家别听姨妈的。
我没听焦姨妈的。我是自己观察的。梅梅,你就别瞒我了!
小李子一个全完人,怎么会要我这残脚跛腿的人?
哟,这就说不清楚啦!人的心,百样针。什么样人穿什么样的线,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看前头街面上卖杂货的老孙家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在外跟一家四兄弟同居,老孙还不敢跟她离婚,你说这事邪不邪?
这是两码事。
傻丫头!表面看起来是两码事,其实上却是一码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一物降一物,一物克一物。小李子就是来降你的,喜欢你都有几年了。宝气才看不出来咧!
老胡把芭扇摇得很快,一股酸腐味儿。她不敢看老胡的脸。老胡的鼻孔下有一摄鼻毛露了出来。他一说话,那一撮毛就一动一动的,像从阴沟里爬出来老鼠身上的不明物,又湿又粘在一起。她的心怦怦地跳着,蹲下身子,在案板下面的纸箱子里找布片,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箱子也跟着翻了。
老胡说,梅梅,你小心点!要不要我帮忙?
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一些边角碎料也从箱子里跑出来了,她把箱子整理好,右腿稍稍用力,就站了起来,然后坐在凳子上,捋了捋头发,红着脸对老胡说,不用了,胡伯!
记得把八字给我哈!我替你们俩合合。
好的。有你帮忙的时候。
老胡前后左右看了一会,见无话题,摇着扇子回家去了。不一会,从他的屋里传出歌声,那是马山民歌里的喇叭调。长的是喇叭耶,短的是唢呐。滴滴喇里喇耶,唱得好悠扬。老胡是城效马山人,没事的时候,他就会喊上几嗓子。别看他长得矮胖,但嗓门却很高,吼得风声四起,人的耳根子发麻。喇叭调就那么几句,他唱得乐此不疲。有时候是思春的味道;有时候像吵嘴的味道;有时候像播种;更多的时候像收割时的喜悦。
八
焦姨妈说,梅梅,晚上到城墙边走走,别一天到晚都猫在家里。看我们跳舞,听听歌,散散心啥!
焦姨妈一吃完晚饭,就会走到城墙的垛墙边上跳集体舞。她边走边跟邻居们打招呼,好像大人物一样挥手致意。见到娃娃,她还会跑去,挠挠他们的胳肢窝,冷不丁啃上一口。邻居都很给她面子,给她的笑容全是真心实意的。她曾经跟代梅说过,解放以前,差不多整个西堤街都是她们焦家的。连教堂也是焦家捐资修建的,现在就只剩了一栋老房子了。听说老房子也保不住了。城门要开新门了,这条街都得拆掉。焦姨妈说这件事的时候,总是蹙着眉头,感觉得像得了急性胃炎。代梅就劝她,你有高楼大厦住了,还不好么?
你年轻,你不懂。新房子,高楼大厦,哪儿有老房子住得舒服?你看,这天井,这光线,还有地气。人跟动物一样,是要接地气的。你看狗昏过去了,在地上放一会儿,就活过来了。蛇也是一样,只要没打断他的七寸,它在地上躺上一会,也会醒过来的。地气,真是很神奇的!
垛墙边的音乐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很多人跟着前面的领舞跳了起来,焦姨妈也站进了队伍里,张牙舞爪的,把优美的民族舞蹈演绎得火星味十足。领舞的是个男的,穿着红T恤,腰扭得像麻花。更多的人围在四周看着,偶尔还有人在舞蹈队里面穿梭,东瞄瞄,西望望。垛墙两边的路上,更是一块热闹的地方,灯光不是很明亮,一些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四处站着。在城里做工的男人们在那里踅过来,又踅过去,像买牛时看牙口一样的神情。城墙上也站着一些人,悠闲地俯视着,脸上挂着不明就里的笑容,在不明亮的灯光下,就像戴了一个面具。
有几个男的还在梅代的面前停留一下,从上到下把她考察一遍。她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硬把他们瞪得离开了。
她觉得无聊,就杵着拐杖回家。
回到家,背心上汗湿了一块。她换了睡衣,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结果胃突然不舒服了起来,酸酸的,想吐又吐不出来,憋得难受。她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便池吐了一会儿涎水。她回想今天是不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吃了生冷的东西。想不出来。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混乱,累极了,全身无力。看来真是病了呵!
她进屋躺在床上。兴许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也许是胃着凉了吧?她这样猜想。
天大亮了,一睁开眼睛,她就看见了顶棚上的画。睡得太沉了,有点迟了。豁然看到娃娃、意杨树、螳螂。脑子突然像被人扒开了一样,一道光射了进来。天哪,太大意了!已经有十几天没来月事了,难道有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捧住自己的脸。脸有点发烫,胃里也开始火辣辣的,跟昨天有所不同。她怀上娃娃了?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这么多年没发生的事突然发生,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必然的结果。如果在几年前,没有受伤之前,她一定会去问问那些有经验的大人。但现在,她不需要了。她是一个大人了。而且还是有点老的大人,一个经历了这么多事的二十七岁的女人,应该对自己身体有把握了。她终于要有自己的娃娃了!高兴吗?她问自己。应该高兴!她的生命可以像别人一样延续了。她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养活娃娃的。凭她的手艺,是不会失业的。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需要缝衣服的人。她的娃娃,是不会厌弃残疾的妈妈的。她的娃娃,应该是一个懂事乖巧聪明的娃娃,应该是干大事的娃娃。她无比坚信这一点。可是,可是,娃娃应该有个父亲。是娃娃都有父亲呵!她开始惶恐了起来。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小李子?他会嫌弃吗?还有,她跟邻居们怎么解释?
有点饿了,想吃点什么呢?糍粑?油条?牛肉米粉?元豆泡糯米?热干面?她开始罗列街上的早点和小吃。不想吃。一点都不想。
刚打开窗子,就挤进来一些油烟,还是陈菜油的味道。一定是老胡又把锅灶搬到外面炒菜了。他从不在街上摊位上吃早点。清早起来又炒菜又做饭,还喜欢把锅碗瓢盆搬到外面,像献宝似的。
胃又开始翻腾起来,像老胡煮的一锅杂菜,呼呼地卷动着,什么颜色都有。她捂着嘴跑到卫生间,哇哇哇地吐起来,但什么也没吐出来,汗水又一次打湿了背心。
中午,他又乐颠颠地过来了,手里拎了个塑料袋子,里面是红艳艳的草莓。
他惊呼道,梅梅,你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是吗?她停下手里的活,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下脸,问,今天你卖草莓?这么迟了,还有草莓?
这你就不懂了,呵呵!这是自然长大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吃的草莓都是端午过了以后才红的。
不记得。
你真是宝气得很!我洗来你吃。我亲自到田里摘的,新鲜的很。放心吃,什么农药也没有。
吹!人家让你自己摘?
切!我跟他们关系好哇。我卖的青菜和水果,都是自己到田里摘,新鲜的要命!
他到天井里把草莓洗了,用塑料袋子垫着搁在案板上,然后用双手捧了一捧到后屋。
纱门的开门声,关门声,敲门声。和焦姨妈拉家常的声音。姨妈,你都吃了么?吃啰!半天又过去了啰。嘿嘿!你看你这伢子,什么都想到我这老婆子。我又没什么回报你的。呵呵,这有什么要回报的?又不是出钱买的,是到田里摘的。到田里摘就不要钱呀?你给梅梅吃吧,我看她这几天不舒服。嘿嘿,梅梅她有了。啊,姨妈!你腌的大蒜头呀,看颜色都好吃!好吃就拿过去吃吧。好咧!晚上来吃。
照例是开门关门声,他过来了,脚步声有点重。看着代梅饿虎扑食般吃着草莓,他皱着眉头说:梅梅,不是我说你。你为什么就那么犟呢?何苦那么对自己?我们俩一起过,有什么不好?我脸上有这么几块伤疤,好单单的姑娘伢也不会跟我。我们俩是歪锅对瘪灶,半斤对八两呵!
可以。她吃着草莓,小声地嘟噜。
什么可以?
我可以跟你!在跟你之前,我还要到武汉去安假肢。
九
其实,忘掉一个人很简单。当代梅再一次站在管管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好久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从武汉回来时,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季节。她找到管管的工地,正是午休的时辰。几排简易的工棚,处处可见丢弃的鞋袜和破烂的衣服,一股鞋臭味儿。工棚边的垃圾堆上,苍蝇和蚊子声势浩大,个个营养过剩气势汹汹。几具小猫小狗的尸体上蠕动着肥胖的、乳白色的蛆,显得极为安详。她争取不看那些反胃的东西。还好,她的肠胃从到武汉安假肢的时候起,就一直很争气。她不想胃的时候,它就好好呆着。她一想胃的时候,它们才跑出来闹腾闹腾。
没有门,只有一张布帘子,布帘子还摞到一边,脏得看不出颜色。管管正打着赤膊,躺在一张草席上。一把电扇摆在他的面前,呼呼吹着。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拿着一本破乱的杂志看着。女人篷乱着头发,穿着一条宽大的白裙子,看样子快要生了。
女人盯着她看,一只手推着管管。管管也醒了,爬了起来。
她穿着灰底起白花的衬衣(她自己做的)。穿着灰白色的长裤(也是自己做的)。宽大的裤腿,刚好盖住了鞋面。左腿的连接处有点僵硬,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把重量放在右腿上。她看到他熟悉而惺忪的眼睛,眼睛里灰暗中藏着血丝。她想喊一声他的名字,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像白纸一样,刚才还是橙黄橘绿的。她有点被吓住了,像小时候刚做完的作业被擦掉了。怎么会擦掉了?是谁捣鬼?难道是魔鬼吗?该哭了吗?她伸出手指,扶在脑门上,似乎想把脑子翻转一下看看反面是不是也是空白。
管管已经穿好了衣服,堆起了笑容,说,是代梅呀!来来,快坐吧。
他还能喊出她的名字!她松了一口气,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大肚子的女人也站了起来,拿了桌子上的一个梨,啃了起来。边啃边踱到门外去了。热浪一阵阵往屋子里钻。
快生了吗?
预产期是下个月。
哦,那我们……
代梅,真是对不住你!我们,我们……你说怎么样吧!
我这次来,除了把手续办了外,我还装了假肢,你也看到了。
装得很成功!早应试装了。
我想……我们那些赔偿款……
她的汗一下就出来。管管把电扇拿过来,对着她吹。
那些钱,钱……他的汗也出来了,呈线状地往下掉。他伸手扯下一条毛巾,揩了一把脸。那些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代梅!要不,我把剩下的,全都给你?
不行!女人从门口进来了,摇摆着冲到管管的面前,用肚子顶着他,边顶边哭着,你把钱全部给她了,我们怎么办?你个王八狗日的管管,我都马上要生了!你都不想想呵?
管管不敢推她。他被女人扯得前仰后合。管管说,我会挣的!工地上不是还有钱吗?
女人说,你别提工地的钱,好么?这么久了,你拿到钱了么?等房子修起?不是骗人的鬼话?这房子猴年马月才修起呀?
女人已经歇斯底里了,屋子里像蒸笼,三个人的脸上都汗如雨下。有两个女人已经站在门边,看着,要进来劝架,见代梅在屋里,就没进来,瞪着眼睛看着。
她只好走了。两个女人并没有进屋劝架,而是盯着她的背影。她努力把身子挺直,保持平衡。两边的大腿都有点僵了,臭鞋臭袜子的味道更浓了,她的胃开始滴滴咕咕了。两个女人开始议论了。哎,这就是管管原来的女人!是个全完人哪!没看出缺哪儿?还挺标致的。屋子里已经传出破碎的声音了。
走到公路上,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把手放在小腹上,里面在怦怦地跳动。他(她)也在紧张!她极力放松。不远处的天空湛蓝湛蓝的,白色的云彩一动也不动,有几只燕子飞来飞去,河堤上有一群牛低着头在啃草。小李子骑着三轮车过来了。新修的马路上,没有人走动,像没有演员的舞台。链条转动的声音,咝咝的,轻盈的似乎要飞起来的样子。他总是把三轮车保养的好好的。
空旷的地方,有微风吹过。汗干了,凉爽多了。她露出了笑容,说,你等久了吧?
没等多久。事情办得怎么样?
什么也没办,但什么也办好了!
什么意思?
没意思。她坐上三轮车,把头贴在小李子的腰椎上,说,什么都不要去管,我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十
晚上才回到了西堤街,焦姨妈已经跳舞去了。有几户人家还把竹床搬了出来,躺在上面乘凉,啪啪摇着扇子,跟小娃娃讲故事。音乐声在城墙边响着,到了这里就成强弩之末了,犹如蚊子叫了。
两个人洗完了澡,开了电扇,坐在铺子里做袖套和围裙。从武汉装了假肢回来后,梅代突发奇想了一个赚钱的好点子。把平常剩下的边角废料做成做饭用的袖套围裙,由小李子带到菜场去卖,又便宜又好看又实用,那些主妇们姨妈们都很喜欢。用不了多大的功,还可以废物利用换点钱,一举三得的事。小李子在案板上画线,剪裁。他说,我们可以不办事,不请客,但你的爹妈还是要去看望一下的。要不然,等孩子出生了,他们还不知道孙子是哪儿来的。
代梅说,那你的爹妈就不看了?
我的爹妈?看是要看的,但可以等一段时间。还是你的爹妈要紧些。
她打了他一下,娇嗔道,就你嘴巴乖!
等儿子出生了,我就安安逸逸地当你们梅家的上门女婿。
哎,小李子,斜对面老胡说要跟我们合合八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出生年月日呢。
都这样了,还合什么八字?我不信这个!我该回去了。
他放下剪刀,匆匆走出了门,就像有人拿着扫帚赶他似的。
代梅冲着他的背影说,就算不和八字,我也要知道你几岁呀?
他已经蹦到窗口外了,说,不管几岁,记住我是你哥就行。
她抿嘴偷偷笑了。他这么怕生辰八字,会不会比我还小?他到底多大了?属鼠?跟自己一样大?还是属牛的?属虎的?如果是属兔,就太小了点。看样子,他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吧。呵呵,都这样了,还在乎大小么?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雷打了一整夜,城墙上的一颗古银杏树都被打断了,树干上还长了一颗新鲜的蘑菇。焦姨妈从菜场回来就开始啧啧地大发议论,说这年月,什么怪事都在发生。这菩萨到底想说些什么?是收人上去呢?还是教训一下我们?怎么不打断那些枸叶树槐树什么的,偏偏打断那棵珍奇的银杏?听园林局的人讲,那颗银杏少说也值十好几万呢。啧啧,比人还金贵呢,你说,哪个人能值十几万?代梅嘿嘿笑了两声,说,人还是要自个金贵自个。焦姨妈拍了一个大腿说,这就对了,梅梅!自个把自个当人,比什么都重要。
议论一会儿后,焦姨妈就回房去了。她说昨晚打雷,几乎一夜没睡,趁着凉快,回去补上一觉。
不一会,焦姨妈的鼾声就响起来。
小李子骑着三轮车来了,阳光碎碎的,米黄色的颜色,在他的身上印了好多窟窿。他从车上拿来一大包衣服,对她说,梅梅,昨晚我房间漏雨,把冬天的衣服都打湿了。等会太阳出大了,你帮忙晒一下。
她应了一下。他又说,梅梅,你可别太累了,注意休息!郊区有个朋友打电话来,他的藕塘想抽干了,下半年养鱼。让我去挖藕,挖完藕今天就回不来了,明天早晨赶早回来,可以赶个早市。回来给你带新藕吃呵!
好的。你路上慢点骑!
还没到中午,太阳就跟昨天一样硬朗了。代梅把衣服抱到河堤上,在两颗樟树上牵上一根绳子,把衣服一件件晾了上去。有些衣服都长了霉,她用刷子能刷掉。但有些衣服长了霉斑,她只好扔进盆子里,用洗衣粉泡着。她开始检查衣服的口袋。一件羽绒服内暗袋里有东西。她掏出一看。身份证!还有银行卡。她开始窃喜。她满眼放光,真是天遂人意。你不告诉我生日,老天就叫你来告诉。嘿嘿,今天就叫老胡合合八字,看你有什么话说?
马上,她就有点晕晕乎乎了,随即,她就像被雷打痴的一只鹅。他并不李。身份证上写的那个人是姓麻,但照片却是他。麻顺顺?怎么那么熟悉?但是又很陌生。在哪儿见过吗?这么一个奇怪的姓氏,是叫人过不忘的。一定在哪儿听说过的,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名字呢?是的是的,她知道这个名字。很久很久了……。把这个名字化成了灰,她也能把它们重新组合成来。
她像个梦游患者一样,怔怔地望着远处。城墙葱葱郁郁的蜿蜒向前,风一吹,像蠕动着的巨型蚯蚓。城墙下面的水泥路上,已经有些学生骑着自行车来来去去。他们该吃回家中午饭了。他们的样子怎么嘣哒嘣哒的像青蛙呀?白色红色的青蛙。五彩缤纷的青蛙。还有,路两边那些红叶李,竟然像女人的头发,倒挂着。那么粗,那么长,长得地上都是黑的,全是黑色的头发。它们往上飘动着,变成了黑色的云。一朵朵,一丝丝,一缕缕。全向她围过来了。怎么办呐?她该躲起来吗?可躲到哪儿去?
她闭了一会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全明白了。他是谁?他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就是那个推她的人吗?他不是躲起来了吗?难道是良心发现了?仅仅是让自己的良心安静吗?
她踉跄着回到了铺子里,掀开黄色的帘子,躺在床上。她强迫自己睡上一觉,兴许一醒过来,事情就是另一个样子,兴许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还是睡了一觉,只是她不确定是不是睡着了。她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只是有时候是黑白的,有时候是彩色的。娃娃。杨树。螳螂。还有蜘蛛网。老早就要扫掉它们了,但总是想不起来。多么美好的季节!明媚的阳光,翠绿的叶子,跟现在一样。鸟语花香,万物生长。躺在地上,能听见拔节的声音。啵啵啵,像娃娃牙牙学语的声音。娃娃,我的娃娃!你还在吗?你一定惊慌失措的像只淋了雨的小山羊了吧?或者,像一朵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梨花?啊不,我不能这样!我要起来!我要吃点什么。
焦姨妈过一会就喊几声,梅梅梅梅!你怎么了?把衣服扔在哪儿也不管了。梅梅,你好些了吗?梅梅,菜场里的杀猪佬来拿围裙,你跟他做好了没有哇?
焦姨妈喊了一会,就走了。她说她不管了。她有点生气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她起床了。腿有点胀。她把假腿解下来,从角落里把拐杖拿出来,笃笃地出来了。她在厨房煮了几个鸡蛋,加了很多糖,然后全倒入了胃里面。说来很巧,现在胃一点也不闹了,不滴滴咕咕,也不往上翻腾,倒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乖乖地躲在门板后面,即让你看不见他,但一准又能找见他。
她在河堤上把衣服都洗晾好了,再拿着围裙到菜场里去。尽管身子有点发颤,但还是能找到从前的感觉,只需把身子稍稍偏一下,拐杖就能像自己的腿那般轻盈。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盈极了,没什么不得了,只是比正常的幅度大一点。杀猪佬追着她给钱,就像追着一头挨了一刀的猪一样大呼小叫,她竟然没有听见。很多人看着他们,在笑,想说一句俏皮话就是说不出来。这时候正是菜场清闲的时候,有些人三五一群地打扑克打麻将,还有些人兴致勃勃地看着每一个过路人,绿头苍蝇们混杂其中,像人一样兴致勃勃。怎么又变成黑白的了?养在盆子里的鳝鱼变成了黑的,而挂在挂勾上红色的肉却变成了白色的,所有的脸都成了黑的。绿的黑,红的黑,稀里糊涂的黑。她穿过了黑色,一群白色的蚊蝇在她的身边轻歌曼舞,像电影里那些舞女一样。
什么时候又会变成彩色的?只有菩萨知道。睡吧,宝贝!也许到了梦里,一切都会改变。
十一
凌晨是怎么来临的?是声音,还是光线?是缓缓的,还是急速的?是喧闹的,还是宁静的?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不,不,什么都不是。这些她都不需要。她什么都不要就能把黎明闻出来的。透明的像鸡蛋清一样,清脆的像指甲盖敲击铜铃的声音。一股腥味儿。土地的腥味。土地只有在黎明的时候才散发出一点原始的味道,等一会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不是被太阳晒跑了,就是被别的气味代替了。一股鲜藕的味道,像米汤一样。淡淡的掩饰,淡淡的覆盖,淡淡的散去。他一定来了!他会经过她的窗口,然后到菜场里去。他不会叫醒她的,他会让她多睡一会。他中午一定会过来的。新藕卖完了,他就会过来。赚了多少钱,他会告诉她。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他也会告诉她。生活就是这些吗?也许是的。如果不发生那些事情,生活有这些就足够了。但事情发生了,就不仅仅是这些了。哦,宝贝!你昨晚睡得好吗?
最先还是顶棚先明亮了起来,因为上面有个天窗。有了天窗的报纸顶棚,黎明先是深灰色,过一会就成了浅灰色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清白色了,像一个人无欲无求的眼白。早晨都是清白的,而到了晚上,一切都混暗了。焦姨妈说,过去的老房子都会有天窗。有了天窗,人哪怕躲在屋子里睡着了,也会跟天在一起,天上有什么响动,人也会有感觉的,就什么也不怕了。她真会解释!什么东西都解释的头头是道。看来,生的时候要跟天在一起,死的时候要与地在一起。生死之间,天壤之别!生命和死亡,就像清白和混暗一样,也只是在一天之间。
娃娃还在笑。只是蜘蛛网越来越大,快盖住他的脸了。她起身,随手在墙角落操起了一把长条帚,单脚站立把蜘蛛网扫了下来。她觉得右腿如此有力,轻盈得就像一只蜜蜂。那只在天井里嗡嗡打转的蜜蜂,有肥厚的尾翼,一定是一只勤奋的工蜂吧?它后来怎么样了?是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是迷失在了野外,成了一只长了毒刺的野蜜?不去想这些了,任何事任何动物,都会有它自己的归宿。任何归宿都是值得庆贺的,包括死亡。
好简单的一件事,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纠结。娃娃的脸变得光洁了。她想用手去摸摸他。但她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螳螂还在意杨树上趴着,翠绿翠绿的,似乎在守护着娃娃,似乎变成了娃娃的守护神。
她起床穿衣服,洗口洗脸刷牙,然后做昨天留下来的活。焦姨妈说,你个死梅梅!昨天吓我半死。
她笑了笑,觉得脸有点生疼,那是皮肤被生生拉扯的疼痛。
到了十一点多钟,她知道他快来了。她得赶快离开,要不然见了他的面,一切都会改变的。
她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套上了假肢,拿了几个硬币,把门虚掩着,走到街头的IP电话亭里,拨通了她藏在心里好久好久的一个号码。那是三年前那个便衣公安到医院看她时交给她的一张名片。便衣公安把名片放在她的枕头边,无比同情地说,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有麻顺顺的消息,就通知他!
当时,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个人既然能跑掉,那就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之所以保留那张名片,是因为她一看到那张名片,就是一种安全,一种见证,还是一种说明,一种曾有过的尊严。就像一棵树被人锯掉了,但还留下的树墩经证明它的年轮一样。麻顺顺可以跑掉,管管可以不要她,许许多多的人可以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但这张名片却拿在她的手里,可以证明她曾有过的美丽、健全和梦想。
电话那边在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还记得三年前腊月初三中午在紫荆花园项目部三号楼发生的撞人坠楼的事件(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脱口就说出来了时间、地点、人物,就像小时候老师交代作文的三大要素)吗?那个跑掉的麻顺顺找到了。
我记得。麻顺顺在哪里?
她说,在西堤街三十三号裁缝铺里。
我们马上派人来!你是谁?
她愣住了。她没想到对方会问她的名字,她理所当然认为,他会知道她是谁,或者,他们根本不管她是谁,只要事情的真实性。
她紧张了起来。她一紧张,就真的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了,就像她在管管的门口想不起他的名字一样,脑子里白茫茫的,黑乎乎的,阴森森的。
对方还在说,我们已经派人来了。你是谁?
我是……我是……她什么都说不出,就像扔烫手红薯一样扔了电话。
旁边等着打电话的是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又矮又瘦的男人。男人耐心地替她挂好了电话筒,然后拨自己的号码。他的指甲盖里面全是黑泥,肯定藏着不被人认识而又凶狠无比的细菌,可看他的样子,似乎要活过一百岁。
她慢慢往前走去的时候,一辆警车风驰电掣地超过了她,停在她的裁缝铺前。
一些邻居开始围拢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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