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来走去
家 书
落日盛大
我心悲凉
茫茫海上
念我故乡……
至此 我再也写不下去
本来应该提及工作上的事
昨天被偷的暂住证和十八块三毛钱
……还有父亲的脑血栓
……小女儿的脑炎
但泪水已经堵住了钢笔
实在写不下去
只匆匆在信的末尾写上:
爷爷忌日那天
孙儿 一定
回家
尝 试
我对黑暗说“亮”
那半截蜡烛真的亮了
我试着在掌心写下“绿”
那株芭蕉的病叶子忽然绿了
我用手去抚摸一朵枯萎的花蕾
它立即结出密集的小果实
我把肉身变凉的小动物抱上眠床
它的眼睛盈满感恩和暖意
我试着去爱 去相信
重新认识原来怀疑的一切
认真打量这变化多端的世界
能试的全试过了
该应验的都应验了
但有些事物是永远也不能尝试的
它们就潜伏在我们的嘴上、手上和心上
像一种一触即发的
美丽的 毒
六 个
有一段时间 我们天天坐在屋顶上打牌
因为缺一张黑桃三
顺手扯下一片树叶代替
十有八九是二嘎子摸到它
他每次都很懊丧 直敲自己的脑袋
中秋节 二嘎子帮苍奶奶收玉米
不小心掉进荒废的机井
六个伙伴 剩下五个
缺一张牌可以用树叶代替
缺一个人我们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大家趴在屋顶上抹眼泪
有一个人实在憋不住
大喊“不玩了——散伙!”
被撕碎的纸牌飘飘扬扬
雪花般落满了二嘎子家的番茄地
零点月亮
就想找棵称心如意的树靠一会儿
夜深不可测
我不停地走
左手抱着右肩
右手护着左肩
楼群坚硬
漂浮的那种事物就是你们所说的月亮
我替它冷
偶尔 还替它在风中摇晃
夜 色
一开始
我想写写歇在梧桐叶上的月光
还想写写这柔软的夜色
熟睡的蜜蜂和菜蝶
后来 我看到有个人
抱着脑袋蹲在田埂上
豆粒般的啼哭砸在鞋帮上
他在生活中输得太惨了
还剩半张纸 半支烟
我要写写他抑制不住地抽搐
尤其要描绘他粗大的关节
稍一活动就嘎巴嘎巴直响
让周围的夜色
无法平静
忆
城里的兄弟
驱车来乡下看我
酒至下半夜
飘起小雪
忽然说起小时候
挖泥鳅的事
屋后埋萝卜的地方
向北一百米
就是苇湾
薄雪下面是冻得开裂的黑泥
用铁锨小心地铲下去
那些冬眠的小生灵
紧紧抱成一团
软软的身子
像一圈圈温暖的光阴
让锨刃颤抖
当时 我们应该
重新把它们放回窝里
环卫工
垃圾车的横把上挂着一个精美的月饼盒子
我因此记住了他的表情
平静中隐藏着小小的喜悦
八月十六的风吹着街上的塑料袋
也吹着他半黑半白的乱发
他从楼群巨大的阴影中转出来
走到有阳光的地方
停了那么一小会儿
顺便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尘埃
我目睹那个空空的月饼盒子
在中秋节之后的风中
晃荡着 晃荡着
渐渐消失在这座城市稀薄的曙光中
在医院
一个断腿的男人疼痛难忍
他“妈呀,妈呀”号啕大哭
一群正在输液的小女孩
不顾父母的严肃制止
“哈哈哈哈”笑出了声音
在孩子们越来越高的笑声中
那个男人的叫声戛然而止
仅仅几分钟的时间
医院落入巨大的寂静
窗外浓烈的桂花香一阵阵涌进来
最终 淹没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燕子歇脚的地方
燕子生于鹅塘村
鹅塘村就是它的乳娘
燕子每年都要迁徙到南方
南方就是它的另一个故乡
我前半生在北方教书
后半生却爱上了潮湿而陌生的南方
我捧着一粒火焰发誓
我不是背弃北方的逆子
更不是投靠南方的叛徒
祖国很大 月光很亮
燕子歇过脚的地方都是家乡
等到翅膀累了 灵魂老了
停到哪里
哪里就有收留骨灰的眠床
人赶路 燕飞翔
最大的悲凉是猝死在
一个家乡通往另一个家乡的
半路上
兔 子
二○○三年,我还在老家教书,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
赶到幼儿园,我就成了最后一个
来接孩子的家长。这两者之间构成
悖论,前者越让我心安,
后者越让我难过。
有一天我来得比平时更晚,
小女儿一看见到我就哇哇大哭:
姐姐摔出了血,嘴唇磕成了三个瓣,
她在厕所里,爸爸快去救!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我搂着双胞胎女儿
直打冷战。大女儿满手是血,她说:
“是不是小孩磕破了嘴唇,
就会被大灰狼当成兔子吃掉?
我捂着嘴唇躲进厕所,那里又脏又臭,
大灰狼肯定不会进来。”
全家迁居上海好几年了,那场大雪
像个寒冷的事件,仍在不断
发生。我经常感到
那只大灰狼,一直在生活中潜伏着。
走来走去
在此消逝,在彼出现,
风,压迫我弯腰成弓。
我无法成为世界上任何有用的一部分,
没有根和叶,连棵最小的禾苗
也做不成。当头发白成茅草,骨架
被时光吹散,曾经茂盛的一切
落地为土,借助大地的辽阔和慈祥,
我背负柴火和尘埃,雪和失败,过完余生。
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理由,
不爱这稀薄的蟋蟀声,这关节炎的村庄,
还有漏洞百出的星光。一个人
可以没有火焰,但要承受得起
一堆灰烬的重量。
晚 霞
有些事物,太遥远,我无法看见,
近在眼前的这棵歪脖树,已足够让我担忧。
眼看着河水由清澈变得污浊,
歪脖树忽然得病,佝偻的身子垂向
河面,河面痉挛得一圈又一圈。
风被传染,一年四季地喘。
哑巴娘可能比我更难受,
她每天都要摸摸这个一言不发的老邻居,
有几次她试图用绳子拉它站起来,结果都失败了。
哑巴娘一腚坐进泥浆里,
嗷嗷嗷叫个不停。
收古币的人打河边经过,根本不知道哑巴娘在嗷嗷啥,
刚刚放慢的脚步,又噌噌噌加快了速度。
鹅塘村禁忌
在我们鹅塘村 茅草多 曲曲菜多
牛羊眼里的星星也多
传说很多 俗语很多 禁忌也很多
见到刺猬需噤声 它是圣虫
听到乌鸦叫需吐一口痰 以破凶兆
人的乳牙要扔到屋顶
牲畜的睾丸要挂进粮仓
婴儿的胎毛要制成毛笔
少女的第一次经血要埋在玉兰树下
五年的公鸡能成精 不能杀
十年的紫藤通人性 不能伐
在我们鹅塘村
万物有灵 石头有心
有些话不能说 有些事不能做
鹅塘村太小 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好描述
皇帝 贵妃 将军 钦差大臣从没来过
他们不知道
这里的禁忌和皇宫里的财宝一样多
我离开鹅塘村许多年了
这些禁忌
有时候是蜂针扎在嘴上
有时候是灼热的狗皮膏药烙在心里
一生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我出生得比你早
我就在大海边等你
看你从苍茫的海平线冉冉升起
转眼到了中午
我和你用沙子建筑房舍
海浪无数次抹掉劳动的痕迹
我们无数次重新开始
无数次收拾残局和泪水
后来起风了
你顺势趴在我的膝盖上打盹
我用嘴唇为你梳理乱发
直到夜幕把我们覆盖
如果我死得比你早
我就变成一只海鸥
在你的头顶洁白地盘旋
如果我活得比你长久
我就抱着你的灰烬爬上朝南的草坡
葬你于向日葵下
读懂我的人
读不懂我的人
我要让他们都知道
你不但是我亲爱的太阳
还是我继续活下去
对抗黑暗的勇气和力量
尘土里
尘土里有腐烂的羽毛
百万只回乡的候鸟死在了半路上
长长的海岸线洒下了泣血的哀鸣
尘土里有破碎的佛龛
老祖母在蓝色的烟雾中袅袅上升
尘土里有散落的白发
白发中有等待发芽的草籽
尘土里还有不眠的瓦当 根须不死的歌谣
轻轻地向地平线走去
又轻轻地从地平线回来
我依然深爱故乡的每一片树叶
它们有的飘向大地
有的升往天堂
我相信 世界上最低和最高的地方
都居住着灵魂的奶娘
安静下来的一匣子星光
缓 慢
堤坝安静
把我被吹成琴键的河风
也洗净了黄鹂的肺叶
夕光落在扁棱草上
加深着七月和它的黄昏
靠近篱墙时
我去搀扶一朵萎蔫的绣球花
它像一个人的灯芯
心怀感念地亮了起来
将晚的天色中
我所热爱的事物
比如银杏树 小松鼠 白鸥 灰鸭
尤其是心灵一样细软的那片沙滩
它们坠入黑暗的速度
变得缓慢
……再缓慢一些就好了
上 山
如果春天提前来了
我会从高楼巨大的阴影中逃到远山上
一对相爱的泥燕比我先到达那里
看着它们把婚床安置在十几米高的岩石上
我衷心祝福它们
并当着它们的面
把事先编好的两枚草戒指
用亲爱的左手给孤独的右手戴上
用亲爱的右手给受伤的左手戴上
傍晚 当夕阳抚慰我的孤单
我要在碧绿的湖水中清洗胡须
然后 倒空鞋子里的沙土和秽物
一步步走回去
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直到黑夜彻底变成钴蓝
星光像清亮的药水滴进眼里
偏 离
偏离故乡两千里
车继续向南
经过一座石桥时
我看见一只鹭鸟蹲在沙洲上
周围的灰色使它的洁白显得孤独
这多像老家那棵玉兰树啊
在一片又矮又旧的土房子前
它开花的时候
美得让人心碎
车急驶而过
我向鹭鸟投去留恋的一瞥
却不知它能否看见我流泪
下一个黎明
我有下一个黎明,不好不坏的一天。
阳光下叹息,平静地摊开被噩梦淋湿的床单。
我有一座寺庙的孤独,
与采薇归来的尼姑一起,坐在白云的投影里诵经。
我有尘缘未了,但早已结束了肉欲的燃烧。
认识的人已经太多,它们到底是谁我却知之甚少。
爱我的人将得到我真实的消息,
恨我的人我已经在一首诗里祝他长生不老。
珍惜每一个黄昏,能够想到的事情尽量去实现,
从鄙视自己开始,记住爹和娘的生日,
从体验四季轮转开始,关注一棵小草的病变……
人一旦觉醒,即使亡羊补牢,
也要热爱这哑巴的大地,无常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