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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弹不得

作者:红日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真切感觉到母亲已永远离去是在亲友们相继离开之后。从家门口一路延伸出去,路旁的树上缠满了白色的布条。那是亲友们离去时缠上去的孝布,树木寄托了他们的哀思和同情。当母亲被放进棺材盖板轰隆一声盖上,我只是以为劳累的母亲暂时躺下来歇一口气。当装着母亲的棺材被推进坟茔时,天空淅淅沥沥地飘洒着雨水,我以为是放牧的母亲为了避雨暂时躲进一扇岩洞。直到我面对空荡荡的家,我在家中四处搜寻,再也找不见插着围裙忙前忙后的母亲,从这一刻起,我才真切地感觉到母亲永远地离去了,母亲的音容已经定格在墙上的镜框里,成为我永恒的思念和记忆。
  给母亲做完“三早”,门前的那棵柚子树上,又缠上了两条白布,那是姐姐和弟弟的孝布。他们在母亲的灵前抱头痛哭,含泪告别父亲,分别回了北京和南宁。我决定再住一些日子,陪陪父亲。母亲走了,向来身手敏捷的父亲突然变得老态龙钟。父亲以前迈台阶,一步要跨越两级三级,但是现在他要一级一级地顺序渐进。有时迈上一级他要停留一下甚至要思考一下。父亲已经老了。当然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劝说父亲搬出老家,重新回到县城跟我居住。这是一件异常艰巨的工作,就像一座异常坚固的堡垒,强攻或者巧取都需要费尽思量。我了解父亲性格,父亲一旦确定自己的目标,谁人也阻挡不了。当年爷爷变卖家产送父亲到县城求学,父亲进入国立中学不久就跟着游击队开进了九万大山。直到国民党乡公所警丁找上门来,爷爷才知道父亲没拿笔而是扛起了枪。离休不久,父亲不顾我们劝阻,大车小车装满床铺柜子饭桌凳子之类的家什,像部队换防一样浩浩荡荡地从县城搬回老家。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山里空气好,有益于延年益寿。受苦的却是母亲,父亲平反复出后,动员母亲农转非搬到县城来。母亲不同意,说猪圈里的母猪怀孕了,等它产下仔后再转。母亲是想拖延时间。父亲回家时带上一个屠夫,当晚就把母猪开膛破肚,肚子里是一帮已经成形的猪仔。父亲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离休后父亲又提出让母亲非转农,重返故乡重建家园。父亲说,土地乃立命之根本,亦为庇荫之祖宗。如此这般折腾,母亲无怨无悔。她说我是你们阿爸的影子,他到哪里,就把我拖到哪里,拖在他的脚下。
  夜晚,空荡荡的家里,坐着我和父亲,我们两个男人,一个失去了老伴,一个没有了母亲。我们坐在桌前谈话,母亲高悬在堂屋正中的墙上,她是我们谈话的见证人。我从母亲的眼神里得到鼓励。我说爸,出去走走,散散心。韩国、日本、美国……你定!随团去也好,我们姐弟仨陪同你去也行,经费我负责。父亲听罢老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本来我和你妈约好了的,今年秋天去北京看鸟巢,可是你妈撇下我走了,我怎么忍心一个人去呢?我这辈子哪也不去了。我说爸,我们可以出国去看看呀。父亲说,国我又不是没出过,我在朝鲜待了几年。出国不就是看风景嘛,还有什么风景比得上战地风景?战地黄花分外香!
  我把关键的话题搬出来。我说爸,你还是跟我回到县城去住吧。县城各方面的条件好,有个头疼感冒什么的去医院也方便。健康跟居住环境有关,但跟运动也有关,你每天早晚就去老干中心那里打打门球,运动运动。你那些战友一有比赛就问我,政委到哪去了,政委不在这仗怎么打?我知道父亲听惯了政委这个称谓,就像听惯了自己的名字一样。刚从岗位上退下来时,父亲在家里很郁闷,成天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声不响的。母亲早上去买菜时就故意写一张字条塞进门缝里去。字条上写道:报告政委,今日午餐如何安排?请指示。父亲用毛笔在纸条上批示:按原计划执行。字条很快就从门缝里递出来,人也跟着出来了,和母亲一起提着菜篮上街去,像当年去执行侦查任务。
  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只是亮了一下,很快就黯淡下来,像一团燃尽了的火炭。父亲说,别提了,几十年了,陈年旧账黄簿一本,我已经不是他们的政委。
  我回到实际问题上来,我说爸,阿妈不在了,身边没人照顾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我不放心。不放心就影响我的工作,我工作没做好就影响整个公司的工作。父亲态度很坚决,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不会影响你工作的。我哪里也不去,我就住在这里。你妈是不在了,但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她能看得见我,能听到我的咳嗽。
  我来到母亲的墓地,从那里给县城的妻子打电话。既然实际问题没能解决,那么我只能做些与实际问题相关的实际工作。村里没有通信基站,可母亲墓地所在的位置,竟然通中国电信的信号。那天在母亲墓地做“三早”时,我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收到一位远方朋友要我节哀顺变的短信。真是奇怪了!可是,我的电话却永远打不到母亲那边。我在电话里给妻子列了一个清单,交代妻子按清单科目逐项落实。清单上的一些科目,母亲在世时却没有享受过。母亲说,我的手脚完全能够代替那些多余的角色,那些东西全都是懒汉的替身。唉!我的勤劳而固执的母亲!
  一辆小货车开进山里来,跟车进来的还有家电门市部一个服务工。在楼顶上,我们给卫星电视接收机重新安装一个高频头,原来的高频头坏了,无法接收香港卫视凤凰台的信号。父亲爱看港台新闻,尤其喜欢讲述历史的栏目。有段时间那个栏目播放“铁马冰河”,讲述四野战史,父亲看得如痴如醉,精神焕发。从楼顶上下来。我接通电冰箱。交代父亲如何使用保鲜膜和保鲜袋,在怎样的情况下使用保鲜柜在怎样的情况下使用冷冻柜。我叮嘱父亲,啤酒速冻可放冷冻柜但不可长久放置以免爆裂。洗衣机是一台“爱妻号”牌全自动洗衣机,牌子温馨,其功能远比一个贤妻灵巧。我简单地示范如何启动和关闭之后告诉父亲,你只需要把电源接上把水注入把衣服倒入再投放酌量的洗衣粉,然后,你就可以在规定的时间把甩干了的衣服晾挂到规定的地点。这期间你尽可放心看卫视凤凰节目。双规?父亲打断我的话,你这个词很耳熟。哦,对不起!说惯了,我对父亲解释道,此双规非彼双规。最后安装的是消毒柜,消毒柜原来清单上没有,是妻子增加的科目。妻子认为,来找父亲喝酒的人多且杂,难免携带各种各样的病菌。我说,常言道病从口入,所有餐具用过之后你就放进消毒柜去消毒。服务工还透露了一个信息,现在有一种包粽子的机器,只要把粽子的原料配置好,开关一摁一只漂亮的粽子就落在眼前,像门前柚子树上熟透的柚子,轻摇一下柚子就掉下来了。
  我在村坳口上的一棵苦楝树上,缠上了我的孝布。暮年的母亲每次赶圩回来,总要在这棵树下休息片刻。这棵树下从此再也不会出现母亲的身影了,母亲的身影从此只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再见到父亲是半年之后,国庆节那天我从外地出差回到县城,张罗着到老家去看望父亲。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无时不在牵挂父亲。我给父亲买了一只电子测压器,父亲的收缩压偏高,有这么一个测压器随时可以掌握动态。我还买了一只足膝按摩器,父亲当年草上飞,双腿落下伤病。另外,我还……我还买了一只“黛乐”,就是男用安慰器。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阴暗或者见不得人的东西,既然它堂而皇之地摆在柜台上,说明它阳光说明它有市场,有需求的人群。父亲虽已年逾古稀,但总体状况良好,除了血压有些偏高阴雨季节腿有点疼痛以外,其他器官没有发现问题——父亲是一个健康的男人。“黛乐”隐约在一方精美的包装盒里,隔着一层塑料,仿佛隔着一扇薄薄的窗帘,令人心跳脸红。父亲平常手不释卷,还经常看电视,他对这么一样东西应该有所了解,应该不需要我示范或者点拨。然后我约好了几个擅长讲段子的朋友,跟我一起进山里去。探望父亲,我喜欢前呼后拥,目的是给凄清的家里制造热闹的气氛,让热闹的气氛驱散父亲的哀伤。干旱的季节,气象部门可以人工降雨;悲伤的日子,我要给父亲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没想到父亲自己来了。父亲来的那天下午,我正躲在书房里对“黛乐”发呆。我买这只“黛乐”时出奇的平静,倒是售货员在介绍它的性能时有些慌乱,一脸的桃红。但是现在我却手足无措,我遇到了难题——我如何将这只“黛乐”送给父亲。是大大方方地送给他吗?还是像行贿一样偷偷地夹在某一样东西里,让父亲自然发现。听到客厅有响动,我以为妻子回来了,仓皇地将“黛乐”藏到抽屉里去,免得多疑的妻子产生误会和敌对情绪。和许多同龄的女人一样。我的妻子正在步人更年期,即将进入人生的一个烦躁季节。
  拉门一看,竟见到了父亲。父亲穿着粉色的T恤衫,束在米色的休闲裤里很精神地出现在客厅。父亲从未这样打扮过,以前买给他的一些衣服,他总认为颜色过于鲜艳拒绝上身。这身装束让父亲年轻了许多,也让我感到慰藉。父亲能从丧妻的伤痛中尽速调整心态,作为子女的我们,没有理由不为此欣悦。我拉上房门出来,爸,你来了!父亲哎了一声,嗓音清脆。父亲转过身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在父亲魁伟的身躯后面,闪出另外一个身影——一个陌生的阿姨。
  我说爸你坐,又说一句,坐吧!后面一句应该是我对这位阿姨说的。阿姨羞怯地挨着父亲坐了下来。我递给父亲一支烟。父亲说我不抽,我竟然忘记父亲早已戒烟。我自个儿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靠到沙发背上。对面墙上是母亲生前的一幅生活照,暮年的母亲端坐在屋檐下,慈祥地望着我,以及我的父亲和陌生的阿姨。父亲有些窘迫,他介绍说,这位是兰阿姨,我们家隔壁村的。我哦了一声。父亲又向阿姨介绍我,这是老大。阿姨望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我趁机打量她:矮小瘦弱,一张蜡黄的病态的脸,一副弱不禁风的骨架。她应该是父亲帮着带到县城来看病的吧,父亲以前经常带村里的人来县城找医院邓医生看病。
  我连开水都忘记倒了,父亲站起来时我醒悟过来,我抢先从机柜下取出一只一次性纸杯接了水递给阿姨,我说你喝水。那只纸杯看来很热,她只碰一下就缩了手去。我给父亲接水的杯子是他常用的保温杯,我问父亲放茶叶吗?父亲说可放可不放。我还是放了茶叶。我一面放茶叶,一面问父亲那只高频头是否收得到凤凰卫视,我说扁案就要审了。父亲说我哪里知道,我几个月没有看电视了,天下大事一概不知。父亲把他的保温杯换给阿姨,再从机柜里拿出一只纸杯套上原先那只杯子,端起来喝了。
  抽了一支烟,我起身张罗晚饭。我对着冰箱里的肉和青菜说爸,家里那个冰箱噪音大吗?父亲又说了一句我哪里知道,我这些日子是哪家煮好了我就端哪家的饭碗,自没了你妈,家里的烟囱就没冒过烟。我的心像一颗石头沉到水底,没了母亲,父亲的生活居然落到了这种田地。我所装备的那些东西,都不是父亲最需要的。我所解决的那些问题,全不是父亲的实际困难。父亲最需要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根本就没搞清楚。好比寒冷的时候。我给父亲买了火炉,父亲需要的却是被子。父亲后背瘙痒了,我递给父亲一把抓子,而父亲需要的却是一只长有指甲的手。
  我在厨房剁肉,父亲进来问道,你杀鸡了?我说早就杀好了放在冰箱里冻着。父亲问还有其他肉吗?我说还有鸭肉和牛肉。父亲说吃牛肉吧。父亲对晚餐菜肴的详细过问,使我想起了那句俗语:吃鸡悔,吃鸭退。那是新人头一次登门的禁忌。新人头一次登门,鸡肉和鸭肉都不能吃的。吃了鸡肉鸭肉,就会反悔甚至断绝关系。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也可能有其他特殊原因,有的人就有口忌,比如我那妻舅一生下来就不吃鸡肉和鸭肉,但杀鸡杀鸭的活路照干得毫无怨言。
  女儿心玫放学回来时,父亲的一句话进一步明朗了这位阿姨的身份。女儿进到客厅,正要卸下书包,父亲就把她拉过来揽到怀里,对她说了一句,叫姨婆!女儿忸怩着,父亲催促道,叫呀!女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姨婆!哎!阿姨应道。姨婆就是阿婆,女儿平常就叫母亲阿婆。
  妻子直到饭菜摆上桌面才进到家来,那只皮包搁到沙发上发出很不礼貌的声响。实际上她一下班就回来了,回到家门口隔壁卖地板砖的同学一把将她扯进了门店,神秘地告诉她,你家公带了一个女人来。同学说,也太早了吧,你家婆才去不久。妻子不相信,怕是老家什么亲戚来。同学说,看神态不像是亲戚,你们家的亲戚很多我都认得的。
  进到客厅,阿姨先打了招呼,回来啦!妻子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哎!坐到桌边,妻子突然问道,阿妈的位子呢?碗筷呢?又拍了女儿的脸,阿婆还没吃,你吃什么吃!这一问一拍,就蔓延出凝重的气氛来。女儿泪汪汪地搁下碗筷,起身到书桌那里拿起了书包。父亲见状责怪妻子道,怎么能这样呢?孩子吃饭的时候是不能打骂的。急忙上去宽慰女儿先吃完饭,女儿说来不及了要迟到了。背起书包,女儿转过身来道,阿公、阿婆、阿爸、阿妈你们慢吃,又补充一句,姨婆您慢吃。就下楼梯去了。
  餐桌上果然没有母亲的位置和碗筷。椅子和碗筷是阿姨摆的,她当然不知道我们家的家情。母亲去世后,我们除了在老家设立灵位,在县城的家还设立了一个灵位。每天早晚除了在灵位前供奉祭品,吃饭时妻子还在桌边给母亲摆上位子,在桌上给母亲摆上碗筷,给碗里装了饭。妻子每吃一口饭,先往母亲的碗里夹上菜。妻子说,我夜夜梦见阿妈,阿妈没有离开我们,她又回到县城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妻子是个医生,她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她对母亲有很深的感情。女儿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抱到她的床上,夜里喂奶时母亲才把女儿抱过来,喂完奶水母亲又把女儿抱过去。妻子常常跟人炫耀,我的家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家婆。妻子拿了碗筷来到桌边,拿眼往所有的菜碟都扫了一遍,就进到厨房里去。
  厨房里很快就传出锅瓢的声音,叭的一声,液化气灶点上了火,水龙头的水哗哗哗流到了锅里,一切程序麻利而流畅。我跟进去问道,菜不少了,你爱吃的旱藕粉丝我煮了,你爱喝的玉米糊我也熬了。你还要煮什么?妻子反问道,我煮什么你知道吗?我一阵茫然。妻子顿了一下嚷道,阿妈不吃牛肉你忘记了!妻子就将砧板上的那只鸡砍了起来。我连忙阻止道,这鸡今天不能吃!妻子说,我煮给阿妈吃!
  妻子装了饭菜,没摆到桌面上而是端到一楼去了。母亲的灵位在一楼。等了很久,没见妻子上来,我喊了一声,上来吃饭啦!妻子没有应答,我到楼梯口那里重复一遍,上来吃饭啦!妻子回答道,我不上去,我在下面陪阿妈吃。
  吃吧!不用管她。我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父亲和阿姨说。我给父亲倒上红酒,给自己倒上白酒。父亲拿过一只杯子,将他杯子里的酒倒了一半给阿姨。阿姨的饭碗不是搁在桌上,而是规矩地端在手里。她一直埋着头,她手里的筷子变成了一把镊子,一粒一粒地镊着饭粒,再一粒一粒地送进嘴里,牙床只是动一动,并没有咀嚼。父亲不断地往她的碟子里夹菜,直到碟子无法承载。父亲也只是给她夹菜,并不劝说,一句话也没有。
  楼下传上来声音,是妻子含糊不清在诉说,一会儿就传来她嘤嘤的哭声。我搁下酒杯,起身走下楼梯。在拐弯处我停下脚步,妻子端坐在母亲的灵位前,手里撕着鸡肉,把肉从骨头上掰出来,再夹到母亲的碗里。妻子一边撕鸡肉,一边抹着眼泪,妈你吃吧,这是山里的土鸡,肉很甜很香的,你以前在老家就养着这样的土鸡……我转身上楼,父亲和阿姨已经吃完坐在沙发上。父亲对我说,我们吃好了,你接着吃吧。坐到桌边,我把一杯酒喝干就收拾餐具。父亲说,给阿姨做吧,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这天晚上,父亲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时间是国庆节,地点是在我的书房。本来我们是要在客厅谈的,父亲认为重要的问题通常先通过班子才好上会。父亲指的是我们俩人。父亲从口袋拿出他的手机,你妈住院时和我有个谈话,也算是遗嘱吧,对身后事有个专门的交代,我把你妈的话录下来了。你先听一下你妈的话。然后我们再交换意见。父亲在手机上一摁,里边就传出了母亲熟悉的声音:
  ……你哭什么哭,人,总是要靠岸的,广告上都这样写。我只是比你先靠一步。我走了以后,你最好来县城跟他们住(父亲插话:我不来,我就住在山里)。你回山里住也行,不过得有人照顾你,你可以请个保姆,一个月给她五六百块钱,你有工资,这个钱你付得起。至于保姆会不会睡到你的床上去,只有天知道。你看电视里面,有些保姆最后都睡到了主人的床上。如果这样,你不妨目测一个身体好的又无牵挂的主,名正言顺地把她续进来,我没有意见。但你必须征得他们三个同意,不然到时候,一张脸扭过这边,一张脸扭过那边,你就过不下去了。你有再大的威再大的势,到那天你两腿一伸,就是僵尸一具。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这个道理你比我懂,到时抬你上山去还得他们三个子女……
  半年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泪水禁不住一行行地滚落下来。母亲住院时我也想给母亲录音,但担心母亲因此怀疑她的病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对母亲一直隐瞒她的病情,只告诉她患的是急性胰腺炎。这段录音应该是母亲住院不久父亲给录下来的,母亲说话底气还很足,吐字咬音还很清楚。显然,母亲当时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情,而父亲也是有了思想准备,也充分考虑到了今天的局面,母亲的录音成了他的尚方宝剑或者理论基础。
  其实,父亲说,我们要谈的话你妈在手机里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确实需要一个照顾我的人,当然你和你弟甚至你姐都可以照顾我,但是日常生活中有些事你们做不到,有些问题你们解决不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屁股长个脓疮,你们能帮我挑脓水吗?显然不能!父亲接着介绍这位阿姨的情况,她是个寡妇,他的老公是个屠夫,就是当年来我们家杀母猪的那个黑胖子。出事那天他把一头大肥猪捆在摩托车后架上,半路那头猪挣扎车子滚下深沟去,猪没死他死了。她今年五十九岁,比我小很多。没什么文化,但这不重要,我需要的是伴侣而不是家教。她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前面两个女的已经嫁人,两个小的到伊拉克打工,胆子也真够大的了。她不嫌我老,不在乎我还能再活几年,愿意到我们家来,照顾我的晚年生活。当然不是来县城这个家,当然也不是来当保姆,我们是要到民政部门办理手续的。以后我走了,她老了,不需要你们照顾她,她有她的子女。当然,你们如果看在她照顾过我的情面上久不久去看望她,旁人也会给你们口碑。她愿意继续住下来就住下来,你们不要像外国人驱赶华侨一样驱赶她,当然你们也不会这样做,你们都是喝过墨水的人。她的身后事由她子女操办,这事我跟她讲好了。当然,你们如果能够到场,也会给我和旁人足够的脸面。
  父亲这番话无懈可击,所有问题他都考虑得很周全,他不会因此给我们留下后顾之忧。但是我必须表明我的态度。我的态度很鲜明。我说爸,我不反对你给我们找个后妈,你是应该重新找个伴侣的,但是现在不是时候,爸,现在的确不是时候,我们还沉浸在丧母的哀痛中,我们的腰间现在还缠着麻绳……我想起一个成语,我想这个成语足以让父亲警醒。我说爸,我的母亲现在尸骨未寒!我接着说,另外旁人会怎样议论我们呢?我说的是我们。
  父亲主动跟我要了一支烟,我给他点火,父亲摆了摆手拒绝了,他只是把烟横在鼻子前闻闻。看来父亲终于有所考虑了。父亲把烟搁在茶几上,他的目光跟着落在那支烟上。父亲说,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二日上午几时,进攻万岗县城的命令下来。我支队负责配合四野攻击左翼敌人。万岗守敌是白崇禧的一支部队,擅长打防御战,火力也很猛烈。下午县城攻下来时,我支队只剩下七个人,支队长和参谋长也负伤被抬下阵地。当晚,地方游击队和部队举行庆功宴会,我们,我们支队都凑不够一桌人……想起早晨还生龙活虎的兄弟,此刻已长眠在坡岭上,我背起枪就跑到战地医院,我当时不知道支队长是死是活。支队长的眼睛被弹片炸瞎了,他摸着我的手说,明早部队又要开拔了,你抓紧回家看一下你那个媳妇。我连夜就回到老家,那时我离开家已有几年,你爷爷以为我早已光荣了。要是那天夜里我不赶回家去,就没有你妈了,你爷爷已决定让你妈改嫁。第二天我回到部队,不久就去了朝鲜,一去又是几年。父亲很坦然,他说时间对你们来说是个问题,你们需要时间封存哀伤。可是你们知道吗?时间对我来说同样也是个问题,我不可能像你们那样谈恋爱,谈它三年五载,谈这个不好,再谈一个。我是阵地上的白刃战,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不是留给敌人,而是留给自己。你妈走了,孤寡的我现在就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这一点你妈已经交代了。再说了,把这个阿姨接过来,并不说明我忘了你们阿妈,她一辈子体贴我照顾我。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并没有改变。我心窝里长有一块碑,碑上刻着她和那些牺牲了的兄弟们的名字。至于旁人怎么议论,那是他们的事。嘴巴长在他们的脸上,像地堡里的机枪哒哒哒地扫射,那是瞎打,没必要去堵。待时机来了,我一个火焰枪点射过去,里边就只有嗷嗷叫的声音。我在朝鲜都敢和美国鬼子拼刺刀,还怕旁人说闲话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父亲说,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尽可说出来,不必回避。我们都是党员,我们家原来有三个党员,可以成立一个支部。你妈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过去战争年代,党员就是阵地上不倒的旗帜,当然现在也一样。有一次战斗打到白热化,支队长脱下棉衣抡起砍刀第一个冲出战壕,一个刚投诚过来的国民党兵瞪大眼睛,支队长也要肉搏?我说支队长是党员,党员就是带头肉搏,国民党兵就挺着刺刀跟着我冲了出来。党员之间要相互沟通,通过沟通达成共识。我们今晚的谈话,可以算是谈心会,过去我们就经常开这样的谈心会,当然不是谈婚论嫁,是谈战斗意识,就是亮剑!
  我想起录音里母亲的一句话,于是提醒父亲道,这位阿姨的健康状况如何你了解吗?你需要一个伴侣,但这个伴侣必须是身体健康的,而不是一只药罐子。你需要的是别人来照顾你,而不是你去照顾别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父亲说,从你看阿姨的第一个眼神我就发现你的片面。这位阿姨是瘦了一点,但胖瘦不是衡量一个人健康的依据。你看农民有几个是胖的,胖的一般都是干部和商人。瘦的不一定是病的,胖的不一定是健康的。据说现在的干部都是业健康,亚健康就是不健康,就是都有病。这位阿姨的情况我了解,她没什么大病,她只是有点贫血,吃点补血的药就好了。她老公从不给她吃补血的药,只给她吃猪血。猪血是教书匠吃的,不是补血是除尘的,除掉口腔和肺部里的粉笔灰,她老公他妈的是个糊涂猪。
  套用父亲的话我转入防御战,并且派上了预备队,我把姐姐和弟弟推出台面来。我说爸,你刚才不是说要谈心要沟通吗?我认为谈心会的范围要扩大,要广泛征求意见。你看高层哪样重大决策出台前,不是先征求党外人士的意见?我姐和我弟虽然不是党员,但他们是家属的成员,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我认为有必要而且应该征求他们的意见。意见不一致,则可能导致阿妈说的那样,到时候他们俩一张脸扭过这边来,一张脸扭过那边去,一家人都不自然。
  父亲示意我把火机给他,自个点燃了那支烟,只吸了一口,就掐灭了烟卷。父亲说,我当然会在适当的时机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有权利保留他们的意见,但他们没有理由指责我,他们首先应该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你妈闭眼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的家庭。父亲指的是他们各自的婚姻,姐姐和弟弟俩人的婚娴都在亮红灯。姐姐长期和姐夫貌合心不合,弟弟在闹着和他的老婆离婚,官司已打到法庭。
  夜晚不一定就是温馨的时光,有时候就是愤怒的黑洞。妻子在黑暗里把愤怒转嫁到我的头上。你们男人都是这个胚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以后也会这样,说不定你现在就酝酿这个想法。你这是什么话呢?我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妻子没有退缩而是迎了上来,像是面对一双白内障的眼,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你敢保证跟我结婚到现在,特别是从改革开放到现存,你都没有过坏念头?我问你,你那个女秘书早上怎么问候你?我说她怎么问候了?妻子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不说早上好而是说早上了。早上了!早上了!这是她所能说的吗?这是我说的!嘿!一字之差,差到我的头上来了,还整天形影不离的,还几次像老鼠一样钻进过我们家的门。你以为我是瞎子,我是个眼科医生!
  我没有工夫跟妻子争辩,我问户口簿在哪里。妻子咬着牙齿说,不知道!我啪地开了床头灯爬起来,翻箱倒柜找户口簿。我们家原来只有一本户口簿,母亲非转农后就分成了两本,母亲单独一本,父亲还是跟我们原来一本。户口簿上我是户主,就是家长。但我心里清楚,真正的户主真正的家长是父亲。没有父亲,就没有我们的户口簿。妻子见我把各种本子撒满了地板,就从一个铁盒子拿出了户口簿,扔到我跟前,嘴里嘟哝一句,迫不及待!
  父亲带着阿姨去民政部门登记时遇到了麻烦,那个女办事员要求父亲除了提供他本人户口簿外,还要提供他已经丧偶的相关证明手续。手续说起来简单,办起来却有些繁琐。首先要南母亲户口所在地出具死亡证明书,这还不够,还要把母亲的户口簿和身份证拿到派出所去注销,才能南派出所给民政部门出具父亲已经丧偶的证明。父亲越听越糊涂,回来时就拐到老干局去。父亲一路发着牢骚,当年把国民党兵收编过来都没有这么复杂。
  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老干局的领导,一个是民政局的女办事员。女办事员要我们把母亲的户口簿和身份证找出来。妻子说,都丢了!找不见了。女办事员说,怎么能丢了呢?妻子说丢了就丢了,还能怎么丢的?女办事员说,既然丢失了,那就要到派出所去挂失。妻子说好啊!你把我婆婆也挂失了,等哪天公安破了案,也顺便把我婆婆找回来!看到妻子气势汹汹的样子,父亲解围道,不能怪她,不能怪她的!老太婆的户口簿和身份证一直都是我保管。女办事员转过身道,老政委,既然这样那就请您理解了,我们只能公事公办,只能按程序办事。父亲点头道,理解,理解!
  晚上吃饭时,父亲让我和他共同回忆母亲去世当天,是谁负责清理母亲的遗物,又是谁负责烧毁那些需要给母亲带走的东西。我们一个环节接一个环节地排查,一个人物接一个人物地查找。所有的细节都回忆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母亲的户口簿和身份证的着落,最后我们认定有两种可能,一种它们被烧掉了,因为按照风俗,母亲生前经常使用的东西都要烧掉,这样她才能带到遥远的天国。母亲来住院时带了户口簿和身份证,回去时这两样东西可能没有从衣服口袋取出来,就跟着那件衣服烧了。另一种可能是有人把这两样东西藏起来了,村里有个风俗,老人去世后能够得到他们某样珍贵遗物,就可以保佑自己福禄长寿。
  妻子的注意力不在我们的话题上,餐桌边的她端着碗侧着脸,她的眼睛始终盯在电视画面上,那个频道正播着电视剧《马文的战争》。马文的妻子带着新男友刚进家门,妻子突然尖利地“啊”了一声,两只老鼠一前一后跑过电视机柜的下面,眨眼间钻进墙角的一只洞口。
  我跟到墙角,老鼠早已从洞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客厅当年装修时,墙壁采用木板贴面,中间留了拳头宽的隔缝,里面四通八达。这种装修眼下已经淘汰,可在当年却是最时尚的。我还未转过身来,那两只老鼠已经在板壁的隔缝里欢快地追逐起来,追逐了一阵就开始在里面响亮地吃起东西,看来它们已经在隔缝里储备了大量的食物。妻子搁下碗筷,站到老鼠发出声响的地方,气急败坏地敲着板壁。父亲急忙阻止道,别敲,不能敲!老鼠报复心很强,触怒了它夜里它就会出来咬东西,甚至咬人。妻子惊恐地坐回桌边。妻子属虎,却怕老鼠,并与老鼠有不共戴天之仇。刚参加工作时,有一天在厨房炼猪油,一只老鼠钻过脚下,一锅滚烫的油倾在她的腿脚上。每次拌嘴,妻子就说,要不是那只老鼠,我根本就不会嫁给你。妈的!
  这房子怎么能有老鼠呢?我想不通,第一道是防盗门,第二道是纱网门,窗户外还有纱窗,就是苍蝇也飞不进来。
  这没有什么奇怪!父亲说,昨晚电视上还说以色列参谋长办公室进了小偷,参谋长的手枪被偷走了。老鼠跟小偷一样无处不在,现在正是老鼠频繁活动的季节。父亲进到厨房去,一下子就出来了。父亲说毫无疑问,老鼠是沿着空调管子的通口爬上来的,那只通口得堵上,不然还会有更多的老鼠爬进来。父亲出门去,说我马上去弄些东西来。阿姨提出要跟父亲一起去,父亲说你也去吧。阿姨就像影子一样,跟在父亲的身后出去了。
  俩人很快就回来。父亲提一篮子的东西进厨房去,先用碎石把通口填充,再用胶泥塞上去,把空调管子的通口抹得不留一点缝隙。父亲一面抹胶泥一面说,要让它们出不去,也进不来,这叫同点打援,四野过去惯用的战术。
  临睡前,父亲来敲我们卧室的门。父亲说,今晚客厅的灯要关一个晚上。父亲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母亲去世后,妻子就让客厅的灯一直亮着。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关上客厅的灯,估计可能与那两只老鼠有关,我说你关吧。
  妻子不断地吞咽口水,这是她睡不着觉的现象,她的魂魄让那两只老鼠缠上了。妻子坐起身来,你去叫阿爸把墙角那个洞口也堵上,让它们活活地饿死在里面。
  这不行的!我说,老鼠是打洞专家,你堵了原来的洞,它就会从另外一个地方打出新的洞来。老鼠的牙齿能咬断铁线,那些板壁对它们来说简直是豆腐。妻子说,那怎么办?那两只老鼠会把我活活气疯的。躺了一下,妻子又坐起来,干脆我明早就叫装修工来。把客厅的板壁都拆了,看它们藏到哪里去,顺便把这房子重新装修,反正也该翻新了。
  这不行的!我说,母亲去世一年之内,不能兴动土木,你忘记了?那怎么办?妻子近乎哭出声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你是存心让那两只老鼠把我活活地气疯气死,然后就像你爸一样重新找个老婆!你姐你弟也都是这个样子,这是你们家族的遗传!我咦了一声也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嘛!两只老鼠怎么变成了我们家族的遗传,你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卧室的门突然嘭嘭嘭被敲响,父亲在外面大声叫道,粘上了!粘上了!我跳下床来冲出卧室。客厅灯火辉煌,父亲和阿姨蹲在墙角那里,两只老鼠一前一后被牢牢地粘在洞口前一张类似砂布的粘板上,动弹不得,嘴里发出吱吱吱的绝望的声音。妻子穿着睡衣站在身后,眼前的场景让她手舞足蹈起来,跑呀!我看你们跑呀!她蹲下来问道,这是什么秘密武器嘛?阿姨小声道,是“万能”牌粘蝇粘鼠板。这是阿姨到我们家后说的完整的一句话。
  折腾了一夜,我们很晚才入睡,直到父亲敲响房门我们才醒过来。父亲隔着门说,我们今天回去了。我急忙爬下床来穿上衣服,妻子突然在身后扯住我,递过来一个本子和一张塑料片——母亲的户口簿和身份证。妻子哽咽道,我是不想让阿妈被注销……
  我在客厅挽留父亲。父亲说来了几天了,你妈的灵位委托给你堂弟供奉。你堂弟一天到晚忙着烧砖要起新房,谁知道他供没供。我把母亲的户口簿和身份证交给父亲,我撒了个谎,说是心玫她妈在母亲的首饰盒里找到的。母亲确实有个首饰盒,里面却只有一样东西——奶奶留给她的一副银手镯。父亲没有接过母亲的户口簿和身份证,他说不用了,你阿姨讲了我们可以不登记,她以前也没有跟那个杀猪的办过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