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爬子
一
出发之前,他突然想起阳台上的那些花草。这时,车子已经停在楼栋门口了,司机小陈习惯性地按响了喇叭。
他将头探出窗台,让小陈稍等一会,然后打算给花草浇水。
他家住一楼,距离小区里的绿化带,只有几步之遥。正因如此,杨冰是反对他种花养草的,还说,一个大男人一天到晚侍弄这些玩意,容易把心搞坏。其实,他算得上是个安静的人,除了在单位里因为工作上的事,不得不与人打交道,平时很少主动找人交往,侍弄花草成了他唯一的爱好。再说,人总得爱好点什么,有的人爱打球,有的人爱打牌,有的人爱钓鱼,有的人爱收藏,他爱花草,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面对妻子的冷嘲热讽,他有时候也想反驳,好在,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并非严重到砸盆摔钵的地步,所以,他多半也是一笑了之。只有过一回,也就是一周之前,她居然将放在阳台上的花草与半年之前的那次出差联系起来,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忍不住顶了她一句:按照你杨冰同志的混账逻辑,那些做园丁的男人成天就不必出门了。
他端着一脸盆水,来到阳台,然后转身回到屋里,从抽屉找出一把剪刀。此时正是中午,小区里的人都在午休,四周显得特别安静。十月的阳光要多好有多好,各家各户那些晒着的衣被,悄悄地散发着一股香味。他家的衣被挂在阳台外面的晾衣架上,当然也有一股香味,他及时地闻到了,他突然有些不想出差了。作为巨蟹座男人,这种感受是家常便饭,可是妻子却总是感觉不到。他揉了揉眼睛,然后回头瞥了一眼卧室,乳白色的房门半掩着,妻子杨冰仍然躺在床上,但不晓得到底睡着没有。
为了与绿化带的景色区别开来,他故意将那些花草搁置在阳台栏杆上。这样,那些爱在早晨或傍晚出来溜达的人,就可以轻易地欣赏到他的成果,有时还会主动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比如多长时间浇一次水,比如气温低到何种程度才将花草搬回室内,比如施肥的时候该挖出多深的土槽子,等等。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站在阳台上,耐心地甚至是谦逊地给予解答。这种情况多半发生在晚饭的时候,所以待他回到餐桌时,杨冰差不多独自吃完了。有一次,妻子一边收拾自己的那份碗筷,一边盯着碗里的一颗饭粒说:“这世上也是怪得很,有的男人总是爱跟一些娘们搭腔……这毛病……他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当时,他正埋头吃饭,听妻子这么一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然后瞥了一眼桌子底下的地板,那里有一块污垢。他似乎琢磨了一下,但又没有反驳什么,眼睛里甚至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杨冰说得也没错呀,向他请教的那些人,果真全是小区里的一些女人!怪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他一共养了七盆花草,两盆兰花,一盆菊花,一盆米兰,一盆天竺葵,一盆平安树,一盆幸福树。幸福树个头高,只好放在阳台的地板上,上周才施过一回肥,这阵子叶子换得厉害,地上落满了蜷缩的叶片。尽管如此,他也懒得打扫了,不是有位古人说过吗,“绿满窗前草不除”,一切还是自然些更好。
他不是个勉为其难的人。
他挽起袖口,将六盆花草依次从栏杆上搬了下来,脸色也渐渐地变得红润起来。此时,菊花开得正盛,他忍不住张开手掌,一朵朵地抚过去,他看见那些碗口大小的花朵,在他的面前摇头晃脑,似乎知道这屋里的男主人即将出门,正在向他告别似的。这时候,他会心地笑了一下,然后盯着那些像“?”号一样的花瓣,浮想了一下。他又一次确信自己是爱家的,他与这个家庭的关系,并非像杨冰昨晚所说的那样糟糕。
接着,他蹲了下来,开始重点修剪两盆兰花,那样子就很有点像个农民了。这当然也是妻子的看法。有一次,他也是蹲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杨冰说,你这个样子简直跟乡下的农夫没什么两样。他当然没有予以反驳,仍旧蹲在那里。虽说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虽说还当着一个什么局长,但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从骨子里就是个农民,农民有什么不好呢?我为什么要去反驳她呢?
兰花的生命力特别强,而且代谢得很快,得及时进行修剪。他先将那些黄掉的叶子拔出来,塞进垃圾袋里,然后像理发师一样,咵嚓咵嚓地拭了拭剪刀。过去,他总是将叶子齐齐地剪断,结果总是不够好看。后来,一个送花的老园丁纠正了他,此后,面对那些长得过快的条状叶片,他总是将它们剪成四十五度角,像刀片一样,从不同的方向直戳出来,看上去的确美观多了。
这时,他看见了一只毛毛虫。这种虫子的嗅觉十分敏感,只要闻到叶子的青气,就会从阳台外面爬进来。现在,它正穿过铁栏杆上的空隙,打算潜伏到他剪出的叶片里。它抬了抬长着小角的脑袋,似乎犹豫了一下,那样子像是准备打道回府,但终究没有。它的身体两侧长满了密集的脚爪,那些像车轮一样的脚爪一旦运转起来,它那像火车车厢一样的身子,就会像波浪一样向前推进。
一会儿,毛毛虫贴着那盆米兰的花钵,穿过平安树和菊花之间的空白带,很快来到他的面前。
因为是一楼,离绿化带太近了,平时老是有一些虫子混进阳台。天气冷的时候,这种情况会好一些,一旦热起来,不是蜜蜂飞进来了,就是长着花斑的“瓢虫”飞来了,它们躲在衣被里,总是把杨冰吓得够呛。遇到这种情况,妻子总是一边拍打着衣被,一边埋怨着丈夫,说他不该养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说他一天到晚没事做,尽做一些招蜂引蝶的事,简直不是个正经男人。小区里的人都说他们两口子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其实是不是天生一对,他们自己最清楚。尽管他总体上显得很绅士,但有时候,他们也会为这样一些小事争执半天,结果总是不欢而散,谁都不理谁。
入秋过后,总有一些毛毛虫爬进阳台来,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两只,有时候是多只。像处理蜜蜂和瓢虫一样,他很少伤及到它们的身体。他会捏着用于松土的金属筷子,轻轻地将它们夹起来,小心地扔在阳台外面的草丛里。
他是个动物迷,有事没事爱翻一下法布尔的《昆虫记》。家里有两台电视机,客厅那台大一些,归他使用;卧室那台小一些,由妻子掌控。对于那些五花八门的电视节目,他没什么兴趣,他只看《动物世界》,再就是看看那些与动植物有关的纪录片。看到兴奋处,他往往会叫起来,手舞足蹈地学着动物飞翔的样子,那样子,显得有些滑稽。有一次,一部名为《鸟的迁徙》的纪录片吸引了他,他竟然忘记了手上还端着饭碗,结果妻子将他吼了一顿,取笑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装嫩。杨冰最爱看的是那些电视剧,而且剧情越是复杂,矛盾越是纠结,就越是对她的胃口。那些电视剧多半是在《新闻联播》结束后开播,这时候,她差不多洗漱完毕,她会在脸部抹上一些防止皮肤干燥的柔肤水,然后端着一碟水果,悄悄地坐在床上,靠着温软的棉垫子,目光炯炯地关注着剧情的进展。
一会儿,阳台的地面上撒满了他剪下来的兰花叶片。
此时,那只毛毛虫已经爬到他的脚尖处,然后拐了个弯,朝着那只装满水的脸盆爬了过去,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妻子还在床上,他瞥了瞥楼栋口,司机小陈已经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他又瞥了瞥卧室,门仍然半掩着。他突然“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涨红着脸,然后抬起脚来,对着那只慢慢蠕动的毛毛虫,“嗵”的一声踩了下去。
“你干什么呀?周儒!”杨冰终于从房里出来了,身上穿着在银行上班时穿的那种深蓝色制服,看来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仍旧保持着不脱衣服午休的习惯,“吵得我睡不成觉……你怎么还不走呀?你不怕迟到呀?你不是早就想跑的呢?”
他依旧红着脸,然后又一次抬起脚来,他瞧了瞧,结果没有瞧见毛毛虫。他觉得奇怪,于是脱掉拖鞋,单腿站在那里,这次他还是没有瞧见那只毛毛虫。阳台上落满了幸福树的树子,和他刚刚剪掉的兰花叶子,这个狡猾的小家伙一定是钻到叶堆里去了。
二
周儒这次出席的是一次文化体制改革座谈会,在省城郊区一个叫娘子湖的度假村举行,来去四天。
作为一个地级市的文化局长,这种出差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而且多数都在省内。他当然是乐意参加的,甚至还幻想过发生一点有缘千里来相会的事情。单位里的那些人事,有时候会搞得他很烦心,恨不得辞掉这个狗屁官不做了。所以,每隔一段日子,他就想出去透透空气,放松一下心情,而对于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人,出差当然是最好的机会和由头。每次出门的时候,他总是一边盯着司机小陈的后脑勺,一边幻想着,这次出去,要是能够遇上一位年纪比他小个十来岁,身材姣好、气质优雅的女人,这辈子也不枉来了一遭。
昨天晚上回家时,他一进门就告诉了妻子要出差的事。她刚刚到屋,身上还穿着制服。每当妻子穿着这种服饰出门或回家的时候,他的头脑里就会有些恍惚,总觉得她在公安或交通部门工作。
实际上,妻子杨冰在银行上班。
“么时候来的通知?”妻子盯着他的眼睛,“怎么来得这么晚……”
“今天刚收到。”他也盯着她,眼睛里却露出调侃的神情,这是他一贯的神情,“你还想问什么?”
“我不想问什么,我才懒得问你什么。”她开始脱掉制服,“你们这些搞文化的人,开个会也是拖拖拉拉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将衣服挂在自己的衣柜里。那里挂满了她的衣服,有一次,周儒不小心将衣服挂在了上头,她发现后,立马将它转移到丈夫的柜子里。“我们金融系统开会,每次都是提前几天通知……哪像你们。”
“为什么非得像你们一样呢?”周儒涨红着脸说,“为什么非要提前几天通知呢?法律上有这个规定吗?”
“我不想跟你吵。”她开始做饭了。
“我更不想跟你吵。”他压抑着嗓音说。
他其实还想说,这半年来,你杨冰越来越不像话了……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当年恋爱的时候,两个人曾经勾过手指,眼睛对着眼睛,共同起誓,结婚后不吵架,不离婚。结果两口子很快发觉,不离婚可能做得到,不吵架是绝对不可能的。
根据分工,洗衣和拖地是男人的事情,他从阳台上拎起拖把,准备去卫生间。
上桌以后,两口子都没有吱声,各自埋着头吃饭。他们都克制着喝汤的声音,克制着咀嚼的声音,全都装出那种细嚼慢咽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很斯文。有过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为了防止笑出声来,他端着碗筷去了客厅,随即打开了电视。中央三套正在播放《动物世界》,两只土松鼠正在抱着亲吻,他一下子看进去了。
晚饭后,他坐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就洗了手脚上床了。
妻子仍在看那部搞笑的连续剧,手上捏着一根牙签,嘴上嚼着切成小片的苹果。每吃完一片苹果,她就用牙签扎上一片,然后塞进嘴里。
他瞧了一眼电视,因为房子问题,女主角正在跟她的丈夫吵架。
接下来,他瞥了妻子一眼,她似乎没有那个意思。年轻的时候,哪怕是出去一个晚上,两口子也会亲热一番……他又忍不住笑了笑,然后钻进自己的被窝。
“这回不会又是跟那个女人鬼混吧?”她突然说,眼睛却盯着电视。
“么事呀?”他其实听明白了,却故意从被子里拔起头来,他的嘴巴让被子捂住了,只露出半边脸,还有光溜溜的肩膀,“你说么事呀?”
“没听清楚算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她将手上的水果碟子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别以为我蒙在鼓里,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老早就看清楚了,从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看清楚了。”
“神经病。”他立马钻进被子里,将自己捂得紧紧的。
她瞧了他一眼,那样子,就像瞧着一堆门口的垃圾。然后,她故意将电视声音调得大大的,家里像放电影一样。
周儒重新坐起来,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这次,他的整个脑袋都露了出来,两个肩膀也露出来了,甚至连黑乎乎的腋毛也露出来了。他一把抓过她手上的遥控器,重新将音量调到最小档,几乎听不清楚了。
“你心里要是还有这个家,你要是还有点责任感,就跟我放老实点,放检点一点。”她又说。
说完,她突然跳下床,“啪”的一声将电视关掉了,然后又“啪”的一声熄了灯,跳回床上,钻到自己的被窝里:
“周儒,你别以为我不清楚,她是哪个,我清楚得很……我只是懒得跟你计较了。”妻子的头脸大半部分捂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片油腻腻的脑门,和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她叫什么名字,哪年生的,干么事的,我都清楚,我只是懒得戳穿你了……”
三
两个半小时过后,他们到了娘子湖度假村。
下车后,司机小陈立马进了宾馆大厅,替他办理登记手续去了。
门口放着好几个粗制滥造的欢迎牌,除了文化体制改革会议,这里还同时举行另外两场活动,一场是关于房地产走势问题的研讨,另一场则是有关金融工作的经验交流会。周儒站在门口,放眼瞧了瞧周围的环境。这其实是一个两面临湖背靠山坡的半岛,湖对面的远处就是刚刚经过的省城,那些林立错落的高楼若隐若现,仿佛一个不曾到过的城市;半岛背后的山坡上,长满了马尾松和一些叶子发黄的枫树,映衬在湖面上,看上去像油画一样迷人。他很快还发现,岛上除了宾馆、餐厅、会议厅这些建筑之外,还有一片广阔的山形草地,几个穿着浅色背带裤的男人,双手握着一根棍子,正歪着身子,站在那里打一种小球。他当然知道那是高尔夫球。
一会儿,小陈已经办好了手续。他接过房卡和资料袋,交代小陈说:
“你干脆回去吧!这地方……我看也没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我打电话给你。”
小陈显得很高兴,立马开着车子掉头回去了。
上楼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些其他地市的同行,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这很正常。他们之间相互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上了三楼。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服务员推着一辆装满被子、床单和洗漱用品的小车挡在路中间,连句欢迎的客套话都没有。周儒问了他的房间,她扭头指了指,然后推着车子懒洋洋地过去了。这时,他才发现宾馆的房门全是乳白色的,连图案都是那种长方形的条块,跟家里几乎一模一样。他忽然有些兴奋,出了这么多年的差,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他想到了“宾至如归”那个词语,并奇怪地想到了那种关于缘分的设想。他的房间是8308,他从口袋里掏出房卡,正打算去开门,却发现房门也是半掩着的,跟家里一模一样。
房间里的电脑桌前坐着一个男人,胖乎乎的,抽着烟,眼睛一直盯着屏幕。
“妈的,我想要个单间,会务组不同意。”抽烟的胖子感觉到有人进来了,主动咕哝了一声。
“我也以为是单间。”周儒连忙接过话说,“没想到是标准间……还挺节俭的哈。”
“你说,这文化体制改革问题,有么事好讨论的呢?就按中央文件执行呗。”抽烟的胖子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北边人。他长着一张黑脸,正在电脑上玩QQ,每隔一会,那种“嘟嘟”的鸣叫声,就会从屏幕里蹦出来,像是面前的机器里藏着一只小虫子,“你说,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周儒笑了笑,放下旅行包,然后坐在床上翻了翻会议指南。他发现,四天的会议安排里,除了明天一个上午的讨论和最后一天一个上午的总结之外,其他议程都是诸如考察、参观之类的活动。
这也很正常。周儒想。
屋里的烟气很重,周儒瞥了胖子一眼,见他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意思。他站了起来,走向窗子,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
“你是哪个地市的?”周儒忍不住问了一声。
“Y市的,你呢?”胖子仍然盯着电脑,脸上突然露出像娃娃一样的笑容来。
他吃了一惊,连忙说:“我是X市的……你们吴局长又没有来呀?”
“你说么事呀?你说老吴呀?”胖子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说,“他呀……他有点事来不了。”
他又抓起会议指南,瞧了瞧代表名单。他总算弄清楚了,面前的胖子姓王,叫王国,是Y市文化局的副局长。
他看了看表,现在才四点多一点,离晚饭时间,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他想出去转转,于是站在窗口,瞧了瞧外头。他看见高尔夫球场上那两个穿着背带裤的男人,正举着手上的棍子相互指责对方,那样子就像吵架似的。一会儿,一个穿着橙黄色马甲的工人连忙跑过去,一边接过他们的棍子,一边做着他们的调和工作。周儒突然放弃了出门的念头,掉头回到床上。
他打开电视,直接调到中央台第三套节目,真是碰巧,电视上正在播放《动物世界》。片子的主题是《野性俄罗斯》,一堆肉乎乎的淡水海豹,嘴唇上长着胡须,正依偎在一个只有船舶大小的石礁上相互取暖,海豹一边摆动着细小的尾巴,一边回头瞧着那些上岸的同伴和电视机前的观众,眼睛里露出天真调皮的神情。
“你把声音调小一点。”王副局长一边盯着电脑的屏幕,一边交代说。
周儒没有听清,或者说,他以为王副局长是在跟电脑里的人说话,王副局长接着又说了一遍。
周儒瞥了瞥王副局长的电脑,说了声对不起,连忙调小了音量,眼睛一直盯着电视的画面。
走廊里静悄悄的。
到了吃饭时间,《动物世界》节目已经播放完毕,王副局长还在电脑上,他让周儒先去,一会儿他再过来。这时,走廊里开始传来一些零碎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你们那个姓肖的副局长还在不在……文化局?”周儒突然来到王副局长的背后,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
“你说么事呀?你说的……是不是肖萍呀?”王副局长终于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她老早不在了……有半年多了。”
他呃了一声,然后来到卫生间。面盆旁边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只盒子,上头插满了那种用于提高性生活质量的保健品,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依偎在一个健壮男子的赤裸胸脯上。裤子解开后,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明显的尿意,但他还是对着马桶撒了起来。瞧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他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那个人不是自己。
四
半年之前的那趟差也是在省城,不过入住的不是度假村,是东湖宾馆。
那回的确遇见了一个女人,妻子猜得很准,只是情况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至于,她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工作,妻子说她掌握得一清二楚,那是鬼话,他是不相信的。
妻子杨冰常常拿这种话逼他就范,有点刑讯逼供的味道。
那次也是一次讨论会,主题是文化产业。座谈的时候,他们按照桌上的座牌坐到了一起,而且相对边缘,私下交流起来非常方便。
她叫肖萍,落座之前,他瞥了瞥她面前的座牌,立马想到了“萍水相逢”这个词。她的身材很好,坐在椅子上都能看出她的腰身。入座后,他忍不住看了看她的脸,随即揣猜起她的年龄来,她至少要比他小十岁。
她是省内最北边的那个地市的文化局副局长,分管文化产业。他想到了“有缘千里来相会”那句话。
他们一见面就聊上了。与会代表们都在议论着文化产业的发展问题,会场上看上去似乎显得很有气氛。其实大伙说的,都是报纸里说过的那些套话。他们觉得好笑,干脆懒得理了,私下里一直都在交头接耳,直到主持人盯着他们,两人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相互瞧了一眼对方。
当天晚上,他去了她的房间。
出门之前,他特地给司机小陈的房间里打了电话,他说他的手机没电了,如果杨冰打电话来,就说他正在开会。打完电话后,他立马关了手机。
当时,她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头上包着一条毛巾,身上穿着宾馆里的那种白色睡衣。这个时候造访,他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对不起啊,这个时候跑过来……没想到你在洗……”他站在门外,满脸尴尬之色,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没关系,我已经洗完了,请进。”她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去,一边用毛巾揉着头发,一边打算为他泡茶。
“我自己来吧。”他瞥了一眼她的背影,越过她凹陷小巧的脚踝上方,他看到了一对丰满性感的臀部。
房间里的电视正在播放一部纪录片,是关于人与自然的主题。
此时,东湖的夜色十分迷人,窗外是波光潋滟的湖面,树影倒映在上头,油亮的湖水就活泛了起来。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扭头瞧了瞧外面,然后回头盯着她,脸上充满了欣喜之色。她靠在床头上,一边歪着脑袋擦着头发,一边跟他闲聊,脸色红扑扑的,像是刚刚结束一场运动。
他瞥了一眼电视,问她爱看哪些电视节目。
“反正不喜欢看电视剧。”她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他,“特讨厌那种东西!”
“我跟你一样。”他想起妻子杨冰,“可是大多数女人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可以当饭吃……”
“我不是大多数女人,我就是我。”她笑了起来,还缩了缩脖子,那样子就像被人挠了痒的孩子,“大哥,我跟大多数女人不一样哦。”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人家喊他大哥,而且是个漂亮性感的女人。他的心又动了一下。
这时候,她放在床头上的手机响了,是那首著名的《化蝶》的音乐。她抓起来,瞥了一眼,没接,然后扔在床上。
他发现,她穿着睡衣的样子,跟白天那个坐在会议厅里开会的代表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也不爱看电视剧,我喜欢看《动物世界》,”周儒盯着电视上的绿色原野,“我喜欢那种生命周而复始、万物休戚与共的原始自然状态。”
“一件芝麻大的事情,常常绕上十万八千里……结果看了一集又一集,老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她又在说电视剧。
“关键是那些剧情……揭示得并不真实。”周儒突然激动起来,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睛变得炯炯有神。有许多次,他就想这样对妻子说出他的看法,可是他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知道,他就是找到那样的机会,杨冰也不会接受他,“那些电视剧,它们虽然说到了房子,说到了票子,说到了车子……但我总觉得没有说到点子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也有这种感觉,一个字,假!”她举起一根手指头,口吻突然严肃起来,“所以,如果这次讨论让我发言,我只说一句话,发展文化产业,首先要解决一个‘假’的问题。”
“说得太好了!”他竟然拍了拍手,笑了起来。
她也笑了,对他拍手的动作。然后她站了起来,将电视声音调小了一些。
“我刚刚才知道你是X市的。”她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会议指南,“我们谈了一个下午,都不知道对方来自哪里,真搞笑。”
“是啊,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他盯着她弯弯的嘴角。
这时候,她的手机又响了,她抓起来,看都没看,就关掉了。
“你们吴局长怎么没来?”他突然问了她一句。
“你认识他吗?他有点事,他说他不喜欢开这种会……”她笑了一下,突然低下头去,用手掌用力搓着头发。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他,“因为我们有缘呀?”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哈哈哈。”她大笑起来,然后跑到卫生间里,他又一次看到了她的臀部。一会儿,她出来了,手上捏着一把梳子,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他没有再问,转头看着电视,一群鸟正飞过田野和湖泊。
东湖的夜晚十分安静,他又瞧了瞧窗外,只见一对男女正从宾馆的大厅走出来,然后并肩走进树林里。
“我给你加点水。”她拎着热水壶,来到他的身边,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她的睡衣差不多挨着了他的脸,他感觉到自己似乎突然来到了一棵桂花树的底下,在迷离闪烁的光斑里,他恍惚看到了她的乳沟,她似乎没有穿内衣。
那个晚上,他们差不多聊了两个小时,他说了很多笑话。奇怪的是,那种带着情色的笑话,他在家里都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今天却在一个刚刚认识的女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而且说得绘声绘色,口若悬河。
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胆量不小的人,一个很能讲的人,他甚至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安静。
临别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当时她正弯着腰身,去枕头底下摸寻着手表,因为他说时间不早了,他该走了。
他突然走了过去,身子贴着她,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没有呼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一动不动地斜弯着身子,脸上露出那种捉摸不定的笑容。她一只手撑着床铺,一只手捏着手表,眼睛却盯着他的双手。他的手正按在她的胸脯上,力度不大不小。她发现他长着一双比女人还要秀气的手。
五
报到的第二天上午举行第一场讨论,气氛居然比在东湖的那次还要热烈,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根据会议安排,他和同室的王副局长坐在一块。可是,会议开始半个多小时了,王副局长还没有来,这又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扫了一眼参加会议的那些人,多半是男士,仅有的几个女同志,也是年老色衰的那种,没有一个年轻的,没有一个中看的。
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好色的男人。平时,妻子杨冰的警惕和管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时候,他又想到了那个叫肖萍的女人。昨天听王副局长说,她于半年前就离开了文化局,那她现在到底去了哪里呢?是不是提拔了,还是平调了?等等这些问题,老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他本想就肖萍的问题,作进一步的了解,结果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一楼洗浴中心打来的,问他们要不要小姐。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他骂了一句,然后挂了电话,蒙着被子睡了。
与会代表们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一边讨论。他们重点围绕如何推进文化体制改革、如何加大财政投入、如何缩小城乡文化差距等几个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看到他们一个个说得振振有词的样子,周儒忍不住笑了笑,他想到了半年前肖萍在东湖宾馆里说的那个“假”字。轮到马上要他发言的时候,他借机钻进了厕所,直到主持人开始总结时,他才溜了出来。
会议结束后,他回了一趟房间,他一直想着那个肖萍的女人,他想从王副局长的嘴巴里打听到更多有关她的消息。
王副局长果然还在电脑上,屋里烟雾缭绕。他瞥了一眼胖子局长,那家伙的头发上全是烟雾,像是烧着了。
他进门的时候,王副局长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立马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站在走廊里,他一边大口地呼着气,一边掏出手机。他给小陈去了电话,让他明天一大早就过来接他,他决定提前回家。
他走出宾馆,沿着门口的林荫路,左顾右盼在走着。路边上摆放着一些菊花,他瞧了瞧,觉得它们没有他养得好,花钵脏兮兮的,有些浇了水,有些没有浇水,不少花瓣明显有些发干,那是缺少肥料的表现。
一会儿,他来到了高尔夫球场的面前,那里同样摆放着一些菊花。他蹲下来,摸了摸那些花朵,然后一脚跨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零距离接触这种高档次娱乐性设施,过去,他只是在高速公路或者火车上,远远地扫过一眼。此时,除了那个穿着橙色马甲的工人,球场上并没有什么人。他想到了昨天下午站在这里吵架的那两个穿着马甲的男人。十月的阳光处处明媚灿烂,他突然“啊”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不远处是波涛翻滚的湖面,他看见湖中央停泊着两只木制的小船,它们孤零零地漂在水面上,船上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这时候,那个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突然脱掉身上的工作服,扯着一根皮管,打算给球场上的草地浇水。
他挪了挪屁股,选择附件一块草厚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肖萍。那次在东湖举行的讨论会,会期比这次短,前后只有两天。次日醒来的时候,他都做好了邀她一起散步的准备,他想跟她一起,肩并肩地走在东湖的樱花林里。结果从吃早餐的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看见她。他到处找她,从客房部找到会议厅,从西餐厅找到羽毛球馆,她始终没有再出现。他打电话给她,结果关机了。他连续打了好几次,并连发几个短信,质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回家上班后,他又打了几次电话,甚至用陌生电话打,终于有一回打通了,但对方始终没有接听。从此,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了。
可能是因为阳光太暖和了,也可能是因为眼前的景色太迷人了,他忍不住仰躺在草地上,像老人一样眯缝着眼睛,眺望着远处的湖水。
一会儿,他几乎睡着了。
可是他很快又醒了过来,他是让一阵热辣辣的痛感弄醒的。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然后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脖颈,结果越揉越痛。过了一会,他的手指终于停顿在后颈窝的那个位置,他不再揉了,一直按压着它。然后,他站了起来,到处找寻着,像寻找一件失物。
这时,他发现了毛毛虫,好几只毛毛虫。
六
上次从东湖宾馆回家后,妻子跟他大吵了一架。
实际上,他在第二天早上打开手机后,就收到了妻子杨冰的短信,她质问他昨晚跑到哪个女人的床上去了。当时,他的心思全在突然消失的肖萍身上,他干脆懒得回复了,他想回家后再说。
妻子的进攻方式是审问式的,这是她一贯的搞法,他习惯了。
“你怎么一个晚上都关机?”
“手机没电了……”
“你带没带充电器?”
“带了。”
“为么事不充电?”
“我没发现没电了……我不可能时刻盯着手机。”
“你真编故事,你干脆去写小说算了。”妻子笑了一下。
“我的确没有发现……信不信由你。”
“你当时到底在哪里?”
“先开会,然后到别人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后来回房了……”
“你什么时候离开别人的房间的?”
“十点半吧。”
“她是谁?”
“一个男的,是Y市文化局长。”他回答得很快。
“你别骗人了,周儒,你看你胡子一大把了,过几年闺女也要成家嫁人了……你这是何苦呢?”妻子杨冰以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呢?你不是总说自己是个实在人吗?你能不能实在一点呢?你能不能不再虚伪呢?”
“什么意思?”
“我让小陈去找你,他说你根本不在会议室……你到底钻到哪里去了?”
“刚才不是说了吗?”
“你明明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妻子的眼泪出来了。
“你得拿出证据来,你不能想当然……”
“我当然有证据,你如果还是个男人,你就应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你要是不想过了,你也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何必遮遮掩掩!你这样搞不累吗?”
“你到底想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和那个姓钱的在一起呀?”
“哪个姓钱的?”他的确一时没有想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个时候,他的头脑里全是肖萍的影子。昨天晚上,在东湖宾馆里,他其实是可以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的。如果他坚决一点,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昨天晚上,他们之间是可以有更精彩的故事上演的。
我为么事不能再大胆一点的呢?周儒盯着老婆想。
如今这社会,那些有钱人,那些有权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吗?这个社会不都是这样的吗?我到底怕什么呢?周儒接着又想。
我总不能背一辈子黑锅呀!他还想。
不过,幸亏没进一步发展,幸亏没上床……周儒最后想。
“你别装了!你就知道装!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呢?”妻子问他说,“你在想么事呀?你到底还有几个姓钱的?除了那个熊猫盼盼……还有哪个姓钱的?”
他想起来了,她说的原来是钱晓。那个女孩子,差不多十年没见了。那时候,他当然还没有当上局长。他认识了她,因为写诗的原因。他们都写点诗,于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了,于是就聊到了一起。有一天,他们相约着去郊区走一走,结果在公汽上碰到了妻子杨冰。杨冰的娘家也在郊区,她想回去看看生病的母亲,于是面对面撞上了。当时,钱晓并不认识她,他冲着她使了个眼色,钱晓半天没能反映到,照旧挨着他坐了下来。后来,他突然离开座位,站到了妻子杨冰的身边,他们两口子一路上大声地说话,钱晓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连忙喊停车,提前跑掉了。
其实,他和钱晓什么也没有发生,连手都没有牵过。钱晓那女孩子胖乎乎的,当时北京奥运会刚刚申请成功,熊猫盼盼的吉祥物风靡全国。那天一回家,妻子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就把熊猫盼盼的形象安在钱晓的头上了。
“我看你简直就是个疯子!”他愤怒了,如果不是因为遇到肖萍,他可能会抽出皮带来,将她痛打一顿。
结婚的时候,他曾经勾着她的指头承诺过,这一生决不动她一个手指头。可是,他没有做到,他动过很多次手,甚至有一次将她打出了血;恋爱的时候,她也勾着他的指头承诺过,决不过问他的隐私,尊重各自的自由,她当然也没有做到。
“那也是你姓周的逼疯的。”她吼叫道,“你说,她到底是谁?你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跟你没完……”
他大笑起来,然后在屋里到处乱转。他甚至跑到阳台上晃了一趟,他想投入到花草中去,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杨冰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只好又回到了卧室。他们吵架一般发生在卧室。
“你笑什么?心虚了吧?”妻子说,“编不下去了吧?你编呀?你怎么不编了呀?”
“你就是再会编,我也想得到是些什么东西……你总不会比那些电视剧还会编吧?我看了那么多电视剧,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妻子接着说。
“没什么好编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再编也没用。”他撒了撒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反正我说什么,你也是不会相信的。”
“是的,我是不相信,可你要想想,我为么事不相信你的鬼话。”她突然激动起来,“结婚这么多年,你惹了多少花花草草的事,你空过女人吗?说!你跟我老实说,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又跟那个姓张的女人在一起?”
“什么呀?什么姓张的呀?”他盯着她,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你别装了,你又在跟我装,你就装吧。”她也笑了,咬了咬嘴唇,“就是那个长着一副鸭公嗓子的……说起话来,哇哇哇的,半天听不明白的。”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她说的是张明,一个叫着男孩名字的老姑娘。她的确对他有点意思,那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但是他没有这个意思。有一阵子,她老是打电话来,他出于礼貌,只好接听,结果被杨冰发现了。有一次,杨冰甚至抢过他的手机,冲着那个老姑娘说,我家周儒喜欢那种嗓子清亮的,姑娘你就别费力气了。
“杨冰,你太过分了!”周儒突然站起来,瞪着老婆,“你要是再信口雌黄,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周儒做出一个抽皮带的动作。
“你想打我是吧?”妻子冲上来,拉扯着他,“你打呀?你不打你就是龟孙子,你不打,你就不是姓周的。”
“无聊,简直无聊透顶!”他吼叫着。
“我无聊?你不无聊吗?你一天到晚给我拈花惹草的,你还说我无聊!到底是哪个无聊?”
自从结婚之后,他在妻子面前的信任度,一直处在下降的位置。他也不知道,原因到底出在哪个地方。他曾无数地按照时光倒流的办法,将自己的情感生活进行了一次次拉网似的搜索,结果仍然没有找到让他足以羞愧的地方。女人当然是有过的,可是并没有被妻子捉在床上,既然没有捉在床上,她又有什么理由如此理直气壮呢?还有,妻子那种指桑骂槐、指鹿为马的搞法,让他哭笑不得。有时候,明明是这个人,她却硬说是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明明没有人,她偏偏说有人。他知道,他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用句俗话说,他周儒这一辈子,就是一个跳进黄河也洗不净的人。
后来,两人都累了,都睡了。朦朦胧胧中,他又想到了肖萍,想了想她穿着睡衣的样子,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她为什么要跑呢?
七
实际上,在他从球场的草地上突然站起来的时候,那个穿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就朝着他走了过来。
“这里怎么到处是毛毛虫呀?”他像喊似的问了一声。这时,环卫工人已经来到他的面前,手上捏着一条冒水的皮管。
“被它咬痛了吧?”环卫工人笑了笑,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他的身上湿淋淋的,全是水,“你刚才坐到草地的时候,我是打算提醒你的,没想到果真被它们咬了……哎呀!”
周儒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跳到马路上,嘴上发出咝咝咝的声音。
这时,一些人开始从宾馆里走出来,沿着林荫道,三三两两地朝着餐厅走了过去。
“这里的毛毛虫好厉害呀!”他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比我家里的厉害多了……哎呀,好痛!”
“这不是毛毛虫,”环卫工人跳进球场,将缠在一棵冬青树上的皮管扯出来,然后重新回到水泥路上。他将大拇指堵住皮管的出水口,结果连头发都被打湿了,“这叫草爬子。”
“叫么事呀?什么草爬子?”
“草爬子就是草爬子。”他又笑出一嘴牙齿,结果皮管里的水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昂了昂头,又甩了甩头发,“就是从草里爬出来的意思。”
“我还以为是毛毛虫……”周儒嗫嚅说,他瞧了瞧自己的手,他担心虫子将他的脖子咬出血了。
“毛毛虫的颜色是绿色,而它是褐色。”环卫工人突然松开拇指,从皮管里喷出的水,呈扇形洒在面前的草地上,“你仔细看看,它的腿脚比毛毛虫多得多,它有三十六条腿,一边十八条。”
这时,周儒陡然发现马路上已经出现了好几只草爬子,它们这里一条,那里一条,它们明明知道有人站在马路上,却仍然爬了过来,一副无所畏缩的样子。
“你看看,”环卫工人关掉了水源,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走过来。他让周儒蹲下来,然后翻开他的衣领,瞧了瞧他的脖子。
“的确肿了,还红了……”他瞥了瞥对面的湖水,然后突然对着手掌连续吐了两口唾沫。他合起双掌摩擦了几下,然后将湿乎乎的巴掌,抹在周儒的脖子上,“你也别嫌我脏,凡是来这里开会的人,每次都有个把不小心被草爬子叮咬了,我都是这样对付的……等一会就不痛了。”
“咝……”周儒咬着牙,呻吟了一声,“师傅,么时候好得了呀?”
“那得要两天,”他说,“明天,最迟后天就会消肿。”
这时候,马路上的草爬子越来越多,它们从高尔夫球场的草丛里爬出来,进入光溜溜的马路上,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和快乐。
“这种虫非常怪。”环卫工人跟着蹲了下来,盯着周儒的眼睛,“别看它们个头小,心思比人还足呢!你看,它们明明要走到一起了,结果还是掉头分开了。”他指着两只挨得只有一指距离的草爬子,“他们很少会待在一起的,它们都是各玩各的,跟我们人一样。”
“那是为么事呀?”周儒突然想起家里的阳台,想起那些曾经见过的草爬子,他似乎真的没有见过两只挨在一起的草爬子。
“不晓得是为么事,搞不懂它们。”环卫工人笑出一嘴白牙来,“你再看,它们即使是撞上了,要么各自走开,要么冲着对方吐一口毒气,然后掉头就跑。”
“真的呀?”
“不信你看。”这时,他的左脚边已经出现一只草爬子,他突然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从屁股后头捉到另一只,随即快速在扔在左脚旁边,两只草爬子碰到一起时,果然掉头走开了。
接下来,这个笑出一嘴白牙的男人,突然像孩子似的,张开两只手掌,挡住草爬子的去路。这样一来,两只草爬子又碰到了一起。
这时候,周儒看见,在冰凉的水泥路上,两只褐色小虫,同时抬起头来,相互瞧了瞧对方,然后喷出一种黄色的、像线一样的水状物,随即又迅速分开了。
周儒看得津津有味,像平时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一样,结果连脖子的疼痛都忘记了。他想回家以后,如果再发现草爬子,一定亲自试验一次。
回到餐厅的时候,周儒与王副局长撞个正着。王副局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打了个饱嗝,摸着肚皮从饭堂里趟了出来,他说他已经吃完了。
八
下午是参观娘子湖经济开发区,会议代表一共是三十人,结果只去了一半。原计划安排了两辆中巴车,只去了一辆。
参观的时候,周儒老是揉着脖子,那地方还是火辣辣的,像涂了辣椒水。中午吃完饭回到房间后,他拧着脖颈,对着镜子瞧了几次,结果还是无法看清楚。
车上,王副局长坐在他的旁边。他以为周儒的颈椎有了问题,信口说了一句:“现在十个人,有九个人会有颈椎病。”说完,他也学着周儒的动作,揉了揉脖子。
“我的颈椎还好……”周儒连忙纠正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你还没有发展到长出副骨的程度,对不对?”王胖子笑了笑,用力揉着堆在他脖子上的肥厚脂肪,“前段时间,我也像你一样,老是觉得后颈窝酸胀酸胀的……可能是玩电脑玩多了。我也不想玩,可那玩意儿上瘾,戒不掉,像吸毒一样,我现在越来越喜欢QQ聊天了,一天不聊,就像缺了点什么。”
“我是让虫子咬了……”周儒连忙解释说。
“QQ这东西真好,素不相识的人却能够心心相印。”王胖子自言自语地说,“我也知道,这么没日没夜地聊下去,总有一天,我这脖子也会长出副骨来的……”
“我没有长副骨,我是让虫咬的。”周儒盯着王副局长说。
“怎么可能呢!什么虫子呀?”他站了起来,瞥了瞥周儒的脖子,“这怎么可能呢?哎呀,是有点红……你老是这么揉来揉去的,哪能不红呢?你别再揉了。”
“我真是让虫子咬的。”周儒涨红了脸,一只手仍然放在脖子上。
“你真会开玩笑……是这样的,你又不相信,颈椎病痛起来的时候,就像虫子叮你一样,就像蚊蝇叮了你一样,是这种感觉,没错……你可能以为是虫子咬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虫子,是你的颈椎本身出了问题……对不对?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我相信很多人都会这种感觉……”
王副局长一边说着,一边又习惯性地揉起脖子来,那样子就像揉着一块面团,“这年头,谁没有颈椎病呀?除非他不玩电脑。”
周儒笑了一下,懒得跟他说了,干脆闭着眼睛休息起来。这时,他又想起了肖萍,她在哪里呢?他想,明天回家以后,一定给Y市那边去个电话,他不相信弄不到她的情况。
到了参观地点,一个区长模样的男人拿着一只电喇叭,指着一张竖立在路边的规划图,声嘶力竭地介绍着他们发展开发区的艰辛历程和宏伟打算,然后领着大伙,开始一个企业接着一企业地参观。一个小时过后,大家都感觉到很累,纷纷跳进车里,抢着座位上的矿泉水喝了起来。
那个像区长模样的男人站在车子外面,跟大家挥手告别,然后大声地招呼说:“欢迎各位领导再来娘子湖开发区指导工作。”
“刚才那个区长长得还真有点像赵本山……”不知是谁突然嘀咕了一声。
“他叫什么呀?”又有人问了一声。
“不知道。”大家都摇着头。
“管他叫什么呢!”王副局长咕哝了一句,看那样子,他似乎睡着了。昨天晚上,他先是出去了一会,回来后一直在玩电脑。
“那也是的,这种地方,谁还会再来呢?”有人附和说。
晚上,会议举办方安排了舞会,结果没有几个人参加,只好取消,临时改成唱卡拉OK。当瞧见王副局长进了卡拉OK厅,周儒突然没有了兴趣,掉头回了宿舍。由于中午让虫子咬了,没有休息成,于是,他早早地关机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阵阵嘟嘟嘟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一看,王副局长竟然又坐在了电脑前。
“家里有点事,”周儒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打算提前回去算了。”
“么时候走呀?”王副局长显得很高兴,扭头瞧着周儒。
“吃完早饭就走。”
“好,那太好了!”他站起来,亲热地盯着周儒,“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吵着你了吧?”
“你喜欢说梦话……而且老是磨牙,”他皱着眉头,那样子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你肚子里是不是有蛔虫呀?”
“对不起啊。”周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确爱说梦话,半夜三更的时候,妻子杨冰有时候会悄悄坐起来,用心聆听他的梦话,结果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名堂来,于是,只好失望地重新钻进被子里。他的确还有磨牙的毛病,过去也找有名的老医生看过,医生说不是什么蛔虫,是情志不遂、胃火太重引起的。
“如果主持会议的问到你,我么样说呀?”王副局长回到电脑面前,突然问了一句。
“随便扯个理由,只要能搪塞过去……就行。”
“我想好了。”他转过身子,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就说你的颈椎病犯了,本来就是这样嘛,我又没有说假话。”
“对对对。”周儒连忙点头,笑了起来,然后揉了揉脖子,“这个理由太好了……有时间的话,请到我们X市去玩。”
“会去的。”他又神秘地笑了笑,“你们那里有我的网友……有好几个。”
“是吗?”周儒盯着他,像不认识他似的。
“嗯。”他突然找出会议指南,翻到代表名单的那一页:“周儒,这名字好呀,像个搞文化的……”
周儒摇了摇头,然后瞧着对方笑了笑。他突然想起这些年来,出差也不算少了,真正记住的却没有一、两个人,绝大部分连名字都没有记住。
吃完早餐后,周儒回到房间里收拾衣服。这时,司机小陈已经赶到,并将车子停到了宾馆门口。出门之前,他上了一次卫生间,发现放在面盆旁边的性用品被拆开了,他顺手拿了起来,正反瞧了瞧,果然被拆开了。
从卫生间出来后,周儒主动跟王副局长说了一声再见。这时,王胖子突然站了起来,扭头喊了他一声:
“吴局长……”
“我姓周。”周儒盯着丢在床上的会议指南,纠正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老是把一把手喊成吴局长,我们一把手姓吴,喊习惯了……对不起呀对不起,周局长!”王副局长一边抽着烟,一边笑了笑,还揉了揉脖子,“你那天不是问到肖萍的事吗?她自杀了。”
“为什么呀?”周儒瞪大着眼睛。
“听说她在外面有个皮绊……听说,她还跟我们一把手老吴也有一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被她老公捉到了。”
“原来这样……”
“她老公老是怀疑她,盯她盯得很紧,连出差都跟着……你说她怎么受得了?”
“后来呢?”
“后来,她跳了湖。”
“哦……”周儒盯了一眼王胖子,然后扭头盯着门外。
“你是不是认识她?”
“一起开过一回会,就一次……”周儒笑了笑,然后掉头从房间里出来了。
上车后,周儒一直不能平静,几次想眯会儿,结果始终无法睡着。直到车子跑完高速,进入X市,在收费站缴费的时候,小陈突然对他说:
“昨天晚上,杨冰大姐打电话找你……她说,她打你电话,老是打不通。”
“她妈的,她总是爱搞这一套!”周儒忍不住骂了一句,“先回办公室。”
九
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吃过中饭了。
刚才在办公室里,周儒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先在沙发上躺了会儿,结果没睡着,只好又坐回到办公椅子上。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来,随即在扉页里找到了一串数字,然后,他抓起办公电话,对着那串数字打了过去,结果对方关机了。
他叹了一口气,瞥了瞥北边的方向,然后放下了电话。
他只好回到家里。
这个时候,周儒实际上已经很累很累了。上楼的时候,他感觉到腿部软得像是被人抽掉了骨头。他按了按门铃,又按了一次,结果没人开门,他以为妻子杨冰不在家。于是掏出钥匙,刚一打开,她穿着睡衣,像鬼似的站在门廊里。
他吓了一跳。
他很久没有看见她午休时穿睡衣了,他忍不住打量了她一下。
她瞪着他,不是说会期四天吗?怎么提前回来了?她显然觉得有些奇怪。
然后,她掉头回到卧室,捂着被子睡了,背对着房门。她有午休的习惯,尽管很少脱掉身上的制服,她每天总要眯一会儿。她在银行工作,那种五花八门的理财方式,搞得她头昏脑涨,要是中午不眯一会儿,整个下午她会没有精神。
餐桌上放着一只空碗,显然是她刚刚使用过的,碗沿上还黏着一些面条的痕迹。他打开冰箱瞧了瞧,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吃的,连个鸡蛋都没有。门后的槽子里似乎躲着一只西红柿,他拿出来捏了捏,结果完全烂掉了。
早知这样,刚才应该听小陈的话,在外头找家餐馆解决的。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他顺手抓起开水瓶,摇了摇,似乎有点水,他倒进杯子,一喝,却是冷的。
他对着椅子踢了一脚,结果把脚踢痛了。然后,他脱掉上衣,甩在沙发上,脱裤子时,他习惯性地抽了抽皮带,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后来终于下狠心改掉了。那天,他流着泪对她承诺说,他再也不会对她动手了,不管她如何伤他,如何冤枉他,他也不会动手了,他还说,要是再动手,杨冰你可以拿菜刀剁我。
房门像过去一样半掩着,似乎从前天中午出门到现在,那扇门就一直没有关过。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房间里显得很安静。半天过去了,她居然没有找他纠结,居然没有找他询问昨晚打不通电话的缘故。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瞥了瞥阳台,然后走了过去,阳光依然很好,那些花草长得也很好,甚至比娘子湖的那些花草还长得好。他想到了草爬子,他瞧了瞧阳台,他没有发现那种长着三十六只腿脚的小虫。他摸了摸脖子,那地方不痛了,他的心情似乎好些了。
他转身回到房里,准备找件睡衣,然后休息一会。她果然还在床上,眼睛紧闭着。他瞥了一眼,发现她比过去老多了,半年前,她似乎还不是这个样子。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对,他想起来了,是她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岳母。岳母睡着的时候,他见过的,也是这么闭着眼睛,连眼角都像,连抿着的嘴唇都一模一样。当年结婚的时候,岳母拉着他的手说,周儒呀,你可要对杨冰好呀,千万别像你岳父啊,他这一辈子伤我伤得深呀。岳父跟岳母吵了一辈子,周儒为此问过妻子,杨冰却始终没有作出正面回答。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然后抓起睡衣,悄悄地走出了卧室。
他决定到女儿的床上去睡,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床铺却是长年准备着的。
一会儿,他很快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躺在娘子湖的两只小船上,他发现自己的头在这只船上,脚和身子却在另一只船上。两只船在水面上荡来荡去,搞得他很不舒服。
后来,他被弄醒了,是被妻子揪醒的。她没有揪他的脸,也没有揪他的肚子,而是揪他的脖子。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摸了摸脖子,还没有从梦境里走出来,“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别跟我来那一套,周儒。”妻子杨冰已经穿好了制服,笔挺地站在床边上,“你那一套老早就吃不开了,太老旧了,你看看电视剧就知道了……你得与时俱进,应该创新了。”
“什么意思呀?滚!”
“要滚的是你!”杨冰绕着床铺转了一圈,双手撑在腰上,“说,脖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脖子呀?你说什么呀?”
“你的脖子怎么有块红印子?说,是哪个狐狸精咬的?”她压抑着声音,“你今天要是不说出来,我跟你没完。”
他笑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脖子,他又想起了那些“草爬子”。他想,叫草爬子的名字真好,比毛毛虫好听多了。他还想起了那个穿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想起他洁白的牙齿。随后,他抬起头来,又笑了笑,神情调侃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可能又不会相信,我这是让一只虫子咬的……”
“哼哼哼……”妻子也笑了起来,摇着头,然后扭头盯着窗子。随后,她突然止住笑,瞪着丈夫,那样子就像瞪着一个陌生的人,“你怎么不说是让毒蛇咬的呢?你怎么不说是让老鼠咬的呢?”
“确实是让虫子咬的!我要是骗你,就不是我娘养的!”周儒一把坐了起来,又开始发誓了。半年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发那种没水平的誓言,没想到今天又故技重犯了。他摇了摇头,瞥了瞥阳台的方向,然后盯着妻子杨冰,“的确是让虫子咬的,这种虫子叫草爬子,娘子湖那地方,到处都是……我们家阳台上就有。”
“那你怎么在家里没咬,刚跑出去两天就让虫子咬了,你这种鬼话,谁信呀?”妻子又围绕着床铺转了一圈。这时候,她已经满脸通红,那架势就像她在银行里上班时,突然遇到一个爱扯皮的顾客,她正准备做他的思想工作。
“你去阳台找一只给我看看,看它们咬不咬我!”妻子接着补充说。
“这种虫子很毒,它们身上有一种毒素,它们……”周儒突然觉得自己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就像过去遇到过的许多类似的情况一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草爬子的腿脚一样,即使长着三十六只嘴巴,他也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结婚二十年来,每当面对那些被她冤枉的小事,他曾无数次地进行过申辩,可最后的结果是,他说得越多,效果越是糟糕,似乎距离事实越来越远。后来,他干脆不再申辩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听众和受审者。
“我不想解释了,信不信由你。”他又补充说。
“你编吧,再编吧,你最好说是被老虎咬的。”妻子杨冰又一次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臭婊子!到现在还在缠着你,一对狗男女……你们怎么就不知道一点廉耻呢?”
“我请你说话文明一点。”他决定再次钻进被子里。
他明明知道妻子所说的臭婊子只是一个泛指,并没有具体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了想,她指的是谁呢?生活再怎么艰苦卓绝,这个曾经写过诗歌的中年男人,至今还保持着一颗好奇的心。
“不许你睡!”她做了个拉扯的动作,两口子的肢体开始有了接触,“不把话说清楚,你永远也别想睡……说,昨天晚上,怎么又关机了?”
“我睡了……怎么哪?”
“跟谁睡的?她叫什么?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杨冰,你要再胡搅蛮缠,我可对你不客气了……我正式警告你!”周儒决定起床算了,他知道要是再睡下去,也睡不出名堂来了,“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没有打算让你相信,但是你必须讲道理。”
“你还有资格在我面前讲道理?”杨冰尖叫着,那架势恨不得让全小区里的人都能听见。结婚之前,她可是一个爱面子的女人,总是把旧衣服穿在里面,“你到处拈花惹草,到头来还说我不讲道理,你说这话有良心吗?”
阳台上的阳光像水一样泼进屋里,周儒用力甩开门,奔向阳台。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干什么工作,我都会搞得一清二楚的……你等着瞧吧。”
说完,她“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那些晒在阳台上的衣被,此时正渗发出一股香味,周儒又闻到了被子的香味。他在阳台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开始习惯性地劳动起来。他决定将前天放在阳台底下的花草,一盆盆地重新搬到栏杆上,他喜欢把它们排成一溜。
他突然想起,那棵幸福树的叶子之所以掉得厉害,可能是因为需要松土了。于是,他抓起插在花钵里的两支金属筷,打算给它松松土。
这时,他看见一只毛毛虫。不对,是草爬子。就像前天一模一样,它正穿过铁制栏杆,打算来到了阳台的地板上。
“咦!草爬子,你这家伙……”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回头瞥了一眼房门。房门关得紧紧的,他看了看表,他知道,妻子杨冰又重新躺回床上去了。她生气的时候,要么跟他吵架,要么独自躺在床上。
他环顾了一下整个阳台,他希望再发现一只草爬子,结果没有,他用金属筷子,挑了挑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叶片,仍然没有。这时候,他很想学着那个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将两只草爬子捉到一起,然后看它们相互吐着毒汁的样子。
一会儿,他突然咬了咬牙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随后,他又一次蹲下来,一边嘀咕着“草爬子,”一边张开两只金属筷,像夹菜一样,将已经爬到面前的那只裼色小虫夹了起来。
草爬子在他的筷子上扭动着,身体两侧那些密密麻麻的腿脚,像变魔术一样曲张着。
他又回头瞧了瞧卧室的门,然后转身回到了屋里。
他侧着身子,轻轻地推开房门,妻子杨冰果然躺在床上,紧闭的眼眶里汪着泪水,像两只并排的小水凼,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中,闪着一种蒸馏水似的光泽。有许多个夜晚,这个爱穿制服的中年女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中睡着或者醒来的。
“杨冰!”他靠着房门,轻轻地喊了她一声,他以为她会睁开眼睛。他想好了,如果这个时候她睁开眼睛,他就会举着这只叫草爬子的虫子给她看,并告诉她,昨天下午,他躺在娘子湖的草地上,就是让这种虫子咬伤的,然后,那个穿马甲的工人,用口水替他消毒……
可是,他站了好一会,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一直闭得紧紧的。一会儿,那种蒸馏水一样的光泽没有了,他看到了眼泪底下渗出的仇恨和不屑,就像一个站在岸边的人,透过水面看到水底里长出的那些发霉的苔藓一样。
他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筷子上的草爬子,然后轻轻地,快速地走向床边。他又瞅了妻子一眼,然后弯下身子,将捏着筷子的那只手伸了过去,随即果断地松开了筷子。他看见,那只草爬子准确地掉到了妻子水汪汪的眼窝上。他紧接着还看见,像放入浅水里的鱼一样,那只草爬子竟然愉快地摆动了一下尾巴……
(特邀编辑:王少兵)
附: 社会批判与人性质询
——荒湖小说新作漫议
李兴阳
荒湖在出版了小说集《半个世界》之后,又推出了两部中篇小说新作《炸窑》和《草爬子》。这是两篇题材和风格迥异的作品,表明荒湖有多副小说笔墨,每副笔墨都有可以不断拓展的广阔的叙事空间。
“土村”是荒湖的“故地”,也是荒湖的乡土小说写得最多的村庄。土村的自然资源没有邻村那么丰富,土村人只能眼馋地看着邻村人开铁矿,开铜矿,开煤矿,开得生活富足,日子红火。土村人不甘心过贫困的生活,他们或者到邻村的矿上去打工,用自己的血汗乃至生命换来不多的报酬,细琴(《炸窑》)的男人就在邻村的私人矿上打工,死于一次矿难;他们或者到邻村的矿上使泼耍赖,企图以此能多少捞到一些好处,头号赖皮曹滚(《炸窑》)就干过这样的勾当,却因此被判刑坐牢,得不偿失;他们或者也开起黑煤窑,以坑道战的方式与邻村争夺资源,土村的头面人物曹兵和曹权就开了一口这样的黑煤窑。就是为了炸掉这口黑煤窑,新来的张镇长及其率领的炸窑队,炸死了“二赖子”曹记的妻子杏花和相好细琴,制造了又一起人间惨剧。人与人、村与村、个人与国家,都陷入到对资源与利益的疯狂争夺之中,在因此而毁掉自然生态环境的同时,也毁掉了人心和道德。这就是《炸窑》展示给我们的大变革时代的乡村图景。《炸窑》最具特色的地方,显然不是蜕变的乡村图景展示,而是借助于“二赖子”曹记这个人物,对乡村世界骚动不安的深入揭示。
“赖子”是荒湖颇感兴趣的一类乡村人物,他们常常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在荒湖的乡土小说中。“赖子”是乡村的“另类”,是贫困与个体人格缺陷共同制造的“流氓无产者”。他们是处于乡村社会底层的可怜人物,缺吃少穿,靠使泼耍赖、偷鸡摸狗或混吃混喝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他们也因此失掉做人的尊严,成为乡村世界最招人嫌厌的人物;很多时候他们也会变成乡村社会最可恨的人物,他们或充当乡村恶势力的帮凶,或成为权势者的打手,欺压更为弱势的乡民。在革命年代,作为“流氓无产者”的“赖子”是革命可以动员的力量;但在今天的乡村经济活动中,“赖子”是被抛弃被压榨甚或被利用的“经济垃圾”。《炸窑》中的“二赖子”曹记,与乡村常见的“赖子”有些不同,小说叙述者并不皮相地写他的“赖”,写他的流氓性格,而是将笔触伸进他的内心深处,赋予他一些非同寻常的特点。
“二赖子”曹记首先是个不同于一般“赖子”的“明白人”,他的“骂街”就“很有水平”,这些入木三分一针见血的“骂街”,表明“二赖子”曹记对土村当下的政治经济现实有颇为清醒的认识。其次,“二赖子”曹记不仅会犯浑耍赖,也颇工于心计。他知道村长曹权在利用自己,他也借此机会与曹权讨价还价,想搞到一笔钱修整他的破土坯房子,然后迎娶为他怀了孩子的相好细琴。他将妻子杏花假扮为尼姑,谎称他的破土坯房子改成了庙宇,试图以此阻止张镇长带领的炸窑队炸窑。在权势者假装正义的强权面前,“二赖子”曹记不仅未能阻止黑煤窑被炸,而且还因为他的“诡计”和贪婪搭上了妻子杏花和相好细琴的宝贵生命。一个被挤出了乡村经济生活正常轨道的“流氓无产者”,最终成为官商勾结与权钱结盟的受损害者与牺牲者。
荒湖的《炸窑》写出了一种“残酷的真实”。其最“残酷”之处,莫过于小说中有关杏花的那些文字。杏花是一个卑微而可怜的乡村女人,因邻村非法采矿的炮声,多次流产,导致不孕不育,精神因此失常。她一直生活在贫困、恐惧与丈夫的背叛所带给她的痛苦之中,而不孕不育又夺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人生希望,最后冤死在丈夫逐利的“诡计”与张镇长新官上任的“政治秀”中。杏花应该是一个特别让人同情的女性人物,但小说过于逼近地描写她的隐秘的日常生活细节,不避“污秽”,不求雅洁,不着意积蓄道德的驱动力量,以“残酷的真实”削弱了叙事的美感,一定程度上减弱了读者对杏花的同情。
《草爬子》与《炸窑》不同,主要叙写底层官场的日常生活,也因此或多或少触及了中国当代社会的一些问题,譬如政府部门组织的有关会议成为游山玩水的代名词,会议研讨流于形式,官员不理政事,生活腐败糜烂等等。小说中的Y市文化局的副局长王国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他开会溜号,躲在宾馆房间里玩游戏,吸毒上瘾般的用QQ聊天,会议期间嫖妓,称得上是“无恶不作”了。所有这些描写,对中国官场的腐败生态有一定程度的揭示。虽然如此,荒湖本篇小说的叙事兴趣不在于社会批判,而在于对人性的探索与质询。
小说主角周儒与妻子杨冰“当年恋爱的时候,两个人曾经勾过手指,眼睛对着眼睛,共同起誓,结婚后不吵架,不离婚。结果两口子很快发觉,不离婚可能做得到,不吵架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对夫妻间的吵架,就小说提到的原因而言,主要有两点,一是两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同,周儒是X市文化局的局长,除了看看《动物世界》,业余爱好就是在家里侍弄花草,妻子杨冰的生活内容也不丰富,除了上班与做家务,就是看电视剧,并用看来的剧情模式比照自己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两个生活都很单调的人,不仅爱好之间没有交集,而且相互看不起对方的兴趣爱好。这使他们本来就不多的情感交流,变得更不易沟通;二是相互间的不信任与猜忌,使他们之间的对话变成了“审”与“被审”,经年累月地重复争辩着“偷没偷女人”的话题,逐渐地销蚀了他们本来就不甚牢固的夫妻感情。妻子杨冰对丈夫周儒的不信任与猜忌,并非空穴来风,淫靡的社会风气,权色交易盛行的官场恶习,使她有理由怀疑丈夫对家庭与爱情的忠诚。周儒事实上对妻子是不忠诚的,他口头上百般抵赖,心里却承认“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好色的男人”,自己也认为“妻子杨冰的警惕和管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时时想着利用出差的时间,到外面弄点风流韵事,与肖萍等女性建立了或深或浅的暧昧的男女关系。小说对杨冰的猜忌与偏执、周儒的好色与虚伪以及周儒与杨冰的情感冲突,都没有做一般的道德评价,而是将叙述的焦点放在二人的隔膜与孤独上,其所叙情节可以导引出这样一些问题:两个曾经誓言相守终生的人,为什么会逐渐变得形同陌路,而萍水相逢的人却可以相谈甚欢,甚至一见钟情?想要得到对方的爱,为什么会导向分离与厌恨?想要两心交流沟通,为什么会变得蛮横不讲理,并因此而陷入更深的孤独中?对所有这些疑问,小说没有做正面的揭示,而是用“草爬子”这种昆虫的奇怪的生活习性做了形象的暗示。
小说中写到的“草爬子”,据小说中的那个高尔夫球场管理员的说法,有三种古怪的生活习性,这三种习性,可以看做是对人性的一种隐喻。小说叙述者对这三个特点的突出强调,曲折地传达出叙述者对人性的认识,而种认识其实也是没有最终答案的一种疑惑。
还须约略论及的是,《炸窑》与《草爬子》两部中篇小说虽然格调有异,但用的都是“男性叙事视点”。《炸窑》的叙述是循着“二赖子”曹记的行动与视线展开,《草爬子》的叙述也是循着男主角周儒的行动与视线展开。在对待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上,两部中篇小说因此有几个共同点:其一,女性人物都不是主角,仅只作为男性人物的欲望对象或者是行为障碍而存在;其二,女性人物都只活动在男性主角的视线中,离开男性主角的视线,她们的身影就会在小说中消失;其三,女性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小说中,都处于封闭状态。《炸窑》中的杏花与细琴始终没有袒露过自己的内心活动,这使读者对她们的内在精神世界一无所知。《草爬子》中的杨冰也没有表露心迹的机会,其内心的焦虑与孤独,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表达。与之不同,作为主角与视点人物的周儒则是“敞开”的,他可以随时随地表露自己的心迹,陈述自己的行为理由,将自己的欲望合法化或合理化,而将夫妻间的隔膜、疏远和难以沟通,都归罪于杨冰的捕风捉影和无理取闹。毫无疑问,这种基于性别文化身份的“敞开”与“封闭”的叙事选择,在某个意义上影响了社会批判的广度与人性开掘的深度。
荒湖的两部中篇新作,使我再次想到,在当代中国,文学创作上最有力量最为坚实的“主义”,仍然应该是被前辈大师用到极致的“批判现实主义”。如荒湖在这两部新作中所做的探索一样,社会批判与人性质询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没有社会批判,人性质询会流于抽象和虚幻,软弱无力;没有人性的探索与质询,社会批判难以达到应有的深度。要言之,二者互为表里,相互支撑,是当下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题中应有之义。
(特邀编辑:王少兵)
作者简介:李兴阳,一九六二年生,湖北麻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戏剧影视艺术,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