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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凉州来

作者:刘梅花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民 勤
  总以为,民勤在沙漠里,一年四节总是风沙飞扬,黄尘蒙蒙的。其实也没有。
  路两边都是树,沙枣树居多。而且,我们赶上了最最好的季节,沙枣花正在开花呢。米粒一样,淡淡的黄,那香味,是醇浓的清甜,一点一点渗进肺腑。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中医讲究意念,可以拿这清冽的花香,安神,养心。
  兰州城里,偶尔也有沙枣花卖,花蕾刚刚张开。我想,那一枝一枝的花儿,一定暗暗地搅起一小团清香,在黄河水的味道里,旋起一个个小小的馥郁的窝儿。
  一路都是花香,心里倏然清凉起来。没有风,没有沙,只有亮烈的阳光,还有庄稼,树木,村庄。
  乡间的日子,真是惬意。门口拴一头牛,老人歇在树下,屋顶上一缕淡蓝的炊烟。背景是茫茫的田野,万物生长,那个绿呀!
  民勤的人家,日子勤俭,唯有大门的门楼很讲究。那门楼,都修得高高的,镂空,雕花,有些古风的韵味。每个门楼都是不一样的,拙朴,素淡,不招摇。细细地看,一砖一瓦,都雕琢得有了诗意。光阴就是这样,是拿来热爱的。
  有些门楼很古旧,大约有些年份了。再放一百年,都是文物了。门楼中间的匾额上,都题着四个大字,耕读世家,积善厚德……这样想着,日子就有了风雅。念着,也是温暖的。淳朴民风,就从这些苍劲的汉字里吹出来了。
  路过很大的一个村庄,静悄悄的,只有阳光白花花地照着。一个老人倒背着手,弓着腰,慢慢溜达。一身青衣,像从秦时的光阴里赶来。
  民勤大地,盛满阳光。
  遥古的一次迁徙里,远在江浙的先祖们不愿意来这个荒蛮的边塞之地,都是被一条绳子牵着,双手倒绑着,一路跋涉而来的。所以,人老了,就溯回到时空的那一端:倒背着手,弓着腰,慢慢地跟日子磨叽。
  世事沧桑,千重光阴都落下了。也许,那留在门楼上的四个字,肩负着对祖先的记忆,也是思念故乡最深的印记了。
  老虎口
  一听就是边塞之地。这个地名很凛冽,有一股子呼啸的气势。
  其实是个风沙口,大风呼啸而来,又卷着尾巴呼啸而去,威风得很,是河西沙漠里的风老虎。
  我们来的时候,风老虎没有来。阳光倾泻在十万沙滩上,干干净净地白亮。沙滩不是赤裸的,穿着草木的衣裳。
  满目都是梭梭。都瘦,不肥,绿色里有些灰。这是抵抗风沙的颜色,缺水的颜色。若是下一场大雨,它们立刻就丰硕了。不过呢,沙漠里很少有点雨。
  大自然的事情,很难说清楚。虽说都是沙漠,但有些事我们是不晓得的。在老虎口活得最好的梭梭,拿到凉州那边,不怎么活。相距不过百十里地。凉州沙漠里活得最好的是花棒。花棒比梭梭漂亮,开淡紫的花朵,非常妩媚。
  梭梭干巴一些,也更加耐旱一些。梭梭就是喜欢老虎口,十万梭梭,欢欢喜喜的样子。如果谁拉动沙漠的弦,这十万利箭就射向狂沙。谁是谁的脾气,谁是谁的活法。
  梭梭的叶子上,会落下一层柔细的绒毛来。这些纤弱的绒毛,就粘在沙子上,形成一个硬壳儿,固沙。以柔制刚,梭梭深藏不露。
  还有干枯的梭梭,都灰楚楚的。沙漠抽走了它们的颜色。
  站在最高的沙丘上,辽远的沙漠里埋伏着十万梭梭。一眼望不到边。这梭梭,是沙乡人一棵一棵种植下去的。一点点水,就活了,比我还皮实。
  我认识一个沙乡老人,有空儿就治沙栽树,一辈子了,消停地跟风沙较劲着。他站在几千亩长满了花棒的沙漠上,将军一样在空中画了一圈说,你看,一满都是我种的。他那么满足,在风中像一尊慈眉的菩萨。
  也许人生是寒凉的,可是有的人,却能用少少的柴,烘暖自己漫漫的一生。
  植树的人,先用麦草压成十字格,刨掉浮沙,挖深坑。每个格子里栽两棵梭梭,浇两瓢水,就活了。苦了一天,嚼着馒头,喝着凉白开,坐在沙滩上休息。脸上却是快快乐乐的。刨掉的是功利虚浮,剩下的是内心深处的慈悲了。
  我暗自想,若是有一身好力气,就一定划几座沙丘来栽梭梭。沙坡一定就叫刘坡坡,俗一点。我的梭梭们一定要有风雅的名字,几重,暖冬,枯荷,大风……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有个人打量我一眼说,就你啊?也想治沙?晒一天就蔫掉了。他们都大笑。唉唉,算了吧,我的几重枯荷梭梭们,我爱你们
  沙漠里的光阴像一场大风,呼啸着刮个不停。沙乡人的一生,就跟这场命运的大风纠缠不休,因为无法选择。但是,可以种梭梭啊,十万梭梭的脚下,是十万土地,十万干净的阳光。
  这些瘦削苍绿的梭梭,不是从诗经里赶来的,也不是从汉唐的月色里赶来的,它们是从天上来的,箭镞一样从岁月里射下来的。十万梭梭,吸净了大风的声音,多么恬静的好时光啊。
  这是鸡零狗碎的日子,却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息。
  潴野泽
  沙漠里积存起来的一片水域。古时叫潴野泽,现在叫青土湖。
  搁在莽莽的大漠里,这是少少的一点水。但是,多么珍贵呢。一部分来自上游的红崖山水库,一部分来自黄河提灌的水,都是上游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从骨头上刮下来的呢。
  很远处是土黄死寂的沙漠,地气冉冉。近一点是树木,在辽远的背景下渺小慈悲。还有零散的村落,那么的单薄。站在青土湖边,你真的可以感受到,什么是生命,活着是怎么的一种不容易。
  任何生命,在这儿都是高贵的。
  你以为,过着优雅富足的日子是高贵吗?不是,那是一种表象,一种轻飘飘的浮华。跟高贵没有关系。高贵在骨子里,在内心的深处。你看一个诗人,那么清瘦。听他说话,读他的诗歌,蓦然一惊,他的高贵是一种气场,一种脉,可以挟持世俗的一切虚浮。
  草木,牛羊,人,都生活在风沙茫茫的光阴里。寒凉的日子里,肯定也有暖的东西。比如阳光,比如人情。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有冷有暖,才是四季,庄稼才能收获,万物才能生长。人生不也如此?
  那么单薄瘦小的植物,连鸟儿的鸣叫也是低低的。背景却是浩浩大漠,那苍黄,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怕吗?怎么不怕啊!这是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一左一右,两大沙漠在此虎视眈眈,每一株植物都生长得颤颤巍巍。世界上,没有比沙漠更可怕的了。
  可是,只要少少一点水,万物还是生长,人们还是耕作。人和植物,都皮皮实实的,活得气定神闲,坚韧轻松。这是清寂纯粹的高贵,让人仰慕。
  水不深,浅蓝的颜色。水面上闪着破碎的阳光,亮亮的,清汪汪的。以我的眼界来看,湖面也算是浩渺了,因为我是个山里人嘛,只见过河。我住在雪山之巅乌鞘岭,是石羊河的源头,也是湖水源头的一部分。那一刻,竟然有些暗暗的得意,有些君住长江头的飘飘然来。
  潴野泽。这个名字很胡风,也许跟匈奴有关系吧。潴野泽在很早很早之前,是非常丰美的一片水域。湖水不竭,据说湖里有一头金牛镇湖。后来,金牛被外国老毛子偷走了,湖水就一天天减少枯竭了。西域地界,被外国盗贼盗走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们偷走金牛,那简直是一定的。
  传说当年大汉和匈奴在潴野泽大战,匈奴失利。后来,月明星稀的时候,湖面隐约缥缈着匈奴民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失颜色……
  这民歌,是匈奴方言唱的吧?
  风中的芦苇
  现在的潴野泽是干枯后,又补水丰盈起来的。所以,水中的植物稀疏,也单薄。最多的是芦苇,那么瘦,那么矮,却楚楚地动人。
  我见过张掖的芦苇。张掖有大片的湿地,充盈的水,所以每一株芦苇都霸气,张扬,绿得张牙舞爪,目中无人。那芦苇,有一种硕硕的肥美,强悍的样子让人臣服。
  潴野泽的芦苇不。悄悄地生长,低低眉眼,低低地活。风从巴丹吉林沙漠刮来,呼呼的,剪碎一湖水波。瘦瘦的芦苇在风里淡定,自在。几只野鸭子,踏波而来,稍稍躲一躲大风,又踩着水皮远去。
  风从腾格里沙漠刮来了,呼啸着,披着黄沙的长袍子,伸着黄沙的尖利爪子。风中的芦苇,不动声色,很听话,也很安静,任你大风吹。
  长风萧萧,黄沙莽莽。如果是懦弱,也不会如此清寂安逸。如果是坚持,倒是真的。这大风刮着刮着,就颓废起来:这低矮的小东西,怎么这样地柔韧呢?
  其实愈柔弱的,愈加强大。据说,沙子怕水。大风可以把一座沙丘从这个村庄移到那个村庄,但跨不过细细的一道水渠。黄沙看见水,骨头就散掉了。
  风中的芦苇,借助一片清凉的水域,以最低的姿势,抗衡苍茫的沙漠。这是暗暗拧巴的气势,慢慢纠缠着的较量。
  清美的芦苇,在水一方。飒然,简单,缓慢。过日子,急了也没意思不是。
  芦苇并不着急往高里长,往壮实里长,也不急着繁衍。它就是喜欢瘦,喜欢稀疏,喜欢慢慢跟风沙耗着。爱着这片水域,就不要索取太多。
  阳光打在叶子上,有些沙沙的声音。那光芒,金色的,垂在苇茎上。这样的芦苇,有了诗人的风骨,清雅,尊贵,慈悲。拒绝凌厉。
  你看,那一片芦苇,多么朴拙,素淡。
  隔着水面,远远的,我闻到一种味道,芦苇的味道。西风古道的味道,驿站瘦马的味道,黄沙直上白云间的味道。诗人踏歌而来的味道。
  远处的沙滩
  路过一大片戈壁沙滩,看不到边际,都生长着灌木,偶尔也有一两棵树。缺水,好多植物枯黄了。就算枯萎了,还是活着的样子,有些铁骨铮铮的风骨。
  活着的植物们,苍绿,瘦削。我知道它们的内心,都是拧巴着一股子劲儿。没有这些倔劲儿,怎么在沙漠里活。
  活在水草肥美的地方是个活,活在沙漠里也是个活。风来了就来了,沙子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呢。秋天雨水多一点就旺一点,天旱一点就瘦一点,总归是活着的,惨淡经营着时间的。
  人都想不透,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植物们自然也不去想这么深奥的道理了。给点阳光,我就灿烂。给点雨水,我就生长。给点空间,我就蔓延。简简单单地活,删繁就简地过。
  缺水了,是老天的事。砍伐了,是人们的事。如果不能改变别人,就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牢牢地生长。
  一半干枯了,另一半还挣扎着活。完全干枯了,根还熬煎着活。嗓子都干得冒烟了,头发都干得冒烟了。这样的生命,是等待。活吧活吧,如果等来一场透彻的雨,就缓过来了,又可以欢欢喜喜过日子了。老天的心思,要刮风,要下雨,谁能说得清呢。
  几棵不高的树木,都长成风的样子。奇怪,风是什么样子呢?我说不上。可是,它们真的是风的样子。枝丫纷乱,但朝着一个方向,是风把它们拧成那样了。像穿着宽大的袍子,凌空而舞。风走了,让树木拓成它的样子。
  还看见一个稻草人。黑色的长衣袍,歪斜的草帽,一摇一摆。怎么看,都像个巫婆,巫气重重的。白天赶鸟儿,晚上吓鬼。
  我若是做个稻草人,一定是要穿上花衣裳,草帽上别一朵花。还要披一条纱巾,像飞天,在风中轻舞。阳光叮叮,蜜蜂嘤嘤,多么好。可是,这样的稻草人会不会太花哨,不好好赶鸟儿呢?
  墨香的小院子
  院子不大,隐在一片树林子里,有陶渊明种菊东篱的田园意境。树是榆树,还有白杨。林子里绿草萋萋,清水流过。还有几块青石头卧着,与花影为伴。一截朴拙的土墙,下面是夯实的,上面镂空,厚重里突然就多了份空灵,真是温暖。
  庄门前,花满篱。芍药正醇,花朵开得有茶碗大,很风情。还有几枝小红花,说不上名字,攀着树,从叶子后面探出来。
  几垄大葱也开花了,白头翁一样。叶开老师说,咦,大葱也开花呀?当然开了,韭菜都要开花哩!大葱开花他一定是知道的,只是在迢迢路途里乍然相遇,这光灿莹澈的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叶老师来自南方水乡。或者,他怜悯着的,不是这几朵葱花,是整个的塞外之地的环境氛围。
  庄门旁边是黄草垛,还有很多枯树枝。草木枯萎了,是万籁俱静的踏实。花朵的缤纷是动,草木的凋谢是静。干草,枯枝,是心静如水的禅意。
  院子里还是繁花正浓。
  花园前面,是一架木头的水车。古朴,敦厚。摇一摇,水车就吱呀吱呀,一声一声转动起来。那声音是清凉的,是空谷幽兰的微凉与清澈。这古意的水车与鲜花为伴,素雅之极。水车素淡,些微地清高。花朵正开得如火如荼,妩媚倾人。这样的意境,美得心里一惊,在《诗经》里吧?
  小院的主人,是吾师李学辉先生。
  老师有恩于我。
  这么多年的关照,力荐,是父亲,亦是兄长——这侠义慈悲的心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用温暖筑起来的。张晓风说:“曾经受人祝福,受人包容,受人期许的我,此刻,总该像地心的融雪之泉,为自己流经的土地而喷珠溅玉吧?”是的,老师的期盼,从不为回报。他说,人活着,要认认真真做好一件事情。你,写好你的散文就可以了。
  我肯做一个心地纯明的人,肯做一个踏实真诚的人。因为老师殷殷期盼,不是为得到失望。受人祝福和包容,如果不好好地努力,良心会隐隐不安的。
  小院三面都是房子。书房是三间,纸墨笔砚,一盆青绿的植物。淡淡的墨香里,请刘醒龙老师写给我四个字:梅风雪骨。淡青的宣纸上,这字,都醇厚,丰硕,被岁月淬火的那种凛凛气度。字如雁,是飞的,飞在清晨薄霜芦花如雪的意境里。
  施战军老师的字,如大野的清风,如流水,甚至能听到潺潺的水音。行云流水,大约就是说这样飘逸的笔墨吧。字,若荷,开在惊动山鸟的月色里。墨,若水,清洌地奔逐。
  梅花消息。寥寥几字,诗的意境缓慢绽开,让人支起耳朵来捕捉春的讯息,空气里淡淡的清香也跟着涌来了。叶舟老师写字,一挥而就。他的字,清瘦,孤傲,有宋朝的味道。盛唐太绚丽,少了沉静。他的字,如诗,纯净,凝练,是雨后清荷的气息。瘦,是诗人一种悠然的远意。
  有容乃大。笔墨,是承载了一个人的心境。心境的宽仁清美,是扑面的温暖。
  苍茫人间,有万重愁,也有万重暖。暖是上天的祝福,真正值得珍惜和感恩的,就是这样厚德的温暖。
  月亮出来亮汪汪
  风吹来,不凉,暖暖的。
  沙漠里的风,不懂得轻轻吹,总是这样又笨又呆地胡撞。
  听到了水渠里的水响,哗哗,哗哗……
  水边的垂柳,远处的小桥,在夜色里有些淡淡诗意。
  大家走着,突然,阿来老师说,看啊,月亮!
  我们都抬头去看。一轮大漠明月,又圆又亮。那颜色,澄明,干净。大漠的苍穹,浩瀚无际。那月,越加奢华。
  沉默的阿来老师,突然轻轻唱起来了:“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真是让我们惊讶啊,银子一样清冽的歌声。月色如水,此刻的大漠明月,仿佛专心在等这自然而来的歌声。
  是清风从漠漠草原上吹过的纯净。仔细听,像从遥远的地方,驾着一片黛蓝悠悠然赶来。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寂寥的沙漠里,歌声如此淳朴,倏然间感动起来。听者的心里,都可以漏下几粒亮亮的星星来。
  阿来老师唱歌,我们都静悄悄地听。一撮青草也在听,流水也在听,米粒一样的沙枣花儿也在听,沙漠里的牡丹花也在听。万物平等地听。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银子一样的歌声,来自天籁,在沙漠千里烟波间。
  “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 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贾梦玮老师也轻轻跟着唱。
  苍茫大地是一匹褪了色的土黄绸缎。掺着沙枣花清香的大漠风一头撞在月光里。
  月出鸟惊,是深山的月。大漠的月,坦荡,有些苍凉的远意。因为这穿空而来的歌声,月亮温暖亲切起来了。
  啊,幕天席地的大漠里,大雁属于这歌声,花瓣雨属于这歌声,擦肩而过的凉州人属于这歌声……
  值得祝福和赞美的,是蕴含在歌声里的真挚。
  西凉乐舞,攻鼓子
  看攻鼓子,没有一般腰鼓的热闹喜庆。隐隐有些杀机四伏的奇怪幻觉。
  鼓声震震,像战鼓在劲擂。你知道,我没有去过古代,不知道战鼓应该是什么样的气势,全凭女人的直觉。
  羊皮长鼓,枣木鼓槌,雨点骤然而来一样,不乱。先是轻捷的,咚,咚,咚。渐渐就激进了,咚咚咚……恍然间,古战场正在酣战,他们个个都是盔甲重重的兵士。千军万马,没有观众,只有战士,在苍茫荒凉的大漠里呐喊……
  常常想,攻鼓子的背后,是有故事的。这种刚毅而粗犷的舞蹈上空,是有灵魂的。我只能看到舞蹈的表象,无法洞悉飞天一样的鼓子灵魂。
  芸芸众生里,万千舞蹈。唯有攻鼓子,能在步履跳跃的一片黄尘里,打击出金戈铁马的浩浩意境来。
  攻鼓子舞起来的时候,有些巫气,一种攻击力在骨髓里奔涌。不是所有的舞蹈都有这样的蛊惑。你看,鼓子两侧是太极图,幽深,神秘,隐隐潜藏着疯狂和万千玄机。
  舞蹈正酣的时候,羊皮长鼓在头顶翻飞,飞啊,漫天都是翻飞的太极图。神灵就降临在翻飞的太极图里吧?还有鼓点密集的声音,除了像战鼓,还有一种不能参透的气氛。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连天神也不肯说破吧?
  除了鼓子的红漆之外,都是黑白两色。玄衣,白扣。太极图也是黑白两色。眉毛浓黑,脸涂了很厚的白妆。这样的颜色,是肃穆,也有些惨然的东西在里面。
  凉州的民间传说里,攻鼓子为苗庄王所创。苗庄王大约是个官员,也许是汉人,也许不是,谁知道呢。凉州自古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除了汉族,还有匈奴,吐蕃,党项族,蒙古族,藏族……苗庄王是什么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创造了这么好的西凉乐舞。
  凉州人说,攻鼓子是西域乐舞和中原乐舞交融出来的西部鼓舞艺术。它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一直觉得攻鼓子应该是秦人的舞蹈。当然,是我胡思乱想的。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想象一些我不能明白的事情。
  看看鼓手们的打扮吧:玄衣,玄裤,玄帽,紧身干练。黑幞帽两边,插上长长的野雉翎,表示上敬天意,下走凡尘。这样的寓意,分明是秦人的霸气和浩荡。浓眉,白脸,从头到脚都是粗犷豪放。天,这真的是秦人夜行侠从时空里赶来了。
  妆扮好的鼓手,站在队列里,一动不动的时候,有一种兵马俑的神态。不管时光隔了几千重,凝神坚毅的样子不变。还有一些朴实憨厚的可爱。
  我坚信这是秦人的舞蹈。最悠远的,也是最堪痛惜的。
  历史上的凉州,和秦一直有着纠缠不清的感情。
  我的朋友说,乌鞘岭那边的平凉,定西,跟咱们的西凉有关系。这几个字合起来是:平定西凉。
  那时候,凉州住的多是游牧民族,匈奴有,狄、戎有。喜欢征战的狄、戎们常常翻过乌鞘岭去秦人的地盘找事。所以,这秦人的攻鼓子就带着呼啸之气来了。秦人的老巢,距凉州并不遥远。而且,攻鼓子两端的太极图,发源地就是秦人的天水。
  也许,攻鼓子就是那个时代落户在凉州的。这么强悍的鼓舞,一定糅合了胡风,不是纯粹的秦人舞蹈了。我是这么想的。本来,女人对历史是迟钝的,尤其像我这样懵懂的女人。让我想历史,就会想成这个样子。
  还是说说这西凉乐舞攻鼓子吧。
  鼓点敲开,舞步就柔韧起来。这样的柔韧里,暗含着一种强大的气势,或者是攻击性。随时,都可以把舞蹈变成攻势和杀气。那兵器,就暗藏在鼓子里。为什么要有太极图呢?求神灵赐予力量吧。
  打攻鼓子,是有阵法的。是八卦阵?龙门阵?我不知道,但一定是遵循着某个阵法在变幻招式。怎么看,都是兵士在操练,在优美的舞姿里霍霍磨拳。
  若是几百人汇聚在一起表演“会鼓子”,你就看到排山倒海的气势和自信。跺脚声,沉闷的鼓点声,阵势不断变幻,是秦人的一字长蛇阵,太极阵。那时候,千年前的闪闪盔甲和人喊马嘶都附体了,是灵魂在舞蹈。
  边塞之地的古凉州,不缺乏悲凉的沙场。我们把羊肉叫“手抓”。锅里煮一煮,捞出来直接捉在手里吃,有一种匆忙和急迫。想必,也是从古战场遗留下来的古风吧。
  也许,攻鼓子里也浸入了月氏或乌逊等民族的舞蹈因子,因为这么粗犷豪放,有猎猎的大漠风和辽远的草原风。面对这样的舞蹈,很难不想到金戈铁马的沙场。
  奔逐,俯冲,翻转,呐喊,充满了悲壮。那鼓点,如若骤雨打新荷,有土腥气,一波一波扑打在大漠的黄尘里。咚咚咚,虽沉凝,却陷于难以自拔的美之中。力量的美,震撼的美,无边无际的美。
  河西这个地方,留给诗人的也是这样凌厉的边荒记忆。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古代的士卒,在这边陲之地经历过了多少悲伤离散。沉淀下来的,是一种代表着征战的鼓舞了。那藏着岁月深处的故事,慢慢消失了。
  时空的那一端,是莽莽黄尘的沙场。时空的这一端,是豪情柔韧的鼓舞。这中间,用了千重厚的光阴。
  红花瓷,温得月光入酒来
  好酒,藏在坛子里。
  藏酒的坛子,一定要古意,要有饱满的风骨。红花瓷刚刚好,格外的风雅。还有少少的一点儿绚烂。那红花,是红牡丹,红牡丹红着要破哩。底子,是白釉,刀剔过的痕迹,青白得耀眼哩。剔出来的花,浮雕一样,真是美。这样,就有了一种风骨,是来自西夏的气象,粗犷而柔美,寂静而喧嚣。
  老酒微黄。这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黄,也是很澄明的透彻。清冽,芬芳,饶舌绵柔。这酒,慢慢饮,缠绕着一种说不清的气息,像一轴水墨画卷里的那种恬然。
  品酒,也是品一种心境,和水墨画卷里的意境近似。
  入口,是凉凉的,薄薄的液体。喝下去,慢慢地感觉出温暖而炽热的火焰。喝酒,不为驱寒,而是为了驱走世俗的虚浮。酒后吐真言,一杯,两杯,一层一层剥去功利,只留下最本真的自己。醉酒的人,只剩下自己。醒来,便要穿上虚浮,不以真面目示人了。
  我叔是个胆小讷言的人。平日里的委屈,都积攒着,隐忍着。酒后,便鼓噪起来,把受的气要发作出来,痛快淋漓地骂人。他是个泥瓦匠,吃苦,受累,受气,有时候讨不到工钱。他常常借酒发发疯,心里的郁闷就疏散了。酒是一条心路,可以驱走内心淤积的寒。
  借酒,也可以缓冲心里的伤。
  好多的东西,都败给酒。
  阿来老师说,林子里的鸟,是狗撵出来的。心里的话,是酒撵出来的。这透明的液体,是怎样一种神奇的东西啊!
  妙玉的一盅清茶,是采撷了梅花瓣上的雪,储藏了三五年才拿出来的。她如果要酿酒,少不得也要坛藏十来年吧?那样冰雪的女子,会酿出怎样的酒来呢?
  武酒集团有一轴画卷,西夏酿酒图。图中的酿酒人,都是妙曼的女子。火炉,青烟,酒碗,长衫的女子。场景很悠闲,很雅致。那酒,在碗里飘逸,看了,都清幽起来。
  美酒,都要藏在地窖里,慢慢发酵,酝酿。一点儿也不着急。这个过程,酒自己把自己变得醇浓,自己把自己酝酿透彻。酒在地窖里都想什么呢?我们无从知道,酒自己知道。但酒不说,高僧一样,静静地悟。酒的心情,酒知道。芬芳,是经年修炼出来的道行。
  最喜欢下雪的时候。
  最好是大雪,漫天遍野的大雪,下得酣畅。天地寂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然后,煨起红泥小炉,炭火旺旺的,炖一壶红花瓷,微黄的酒汁,冒起一丝白气。
  两三知己,围炉而坐。说说庄稼,说说诗词。什么也不用说了,就听一曲古琴,消停地饮下一杯温热的酒。日子,就是这样诗意地慢慢度过才好。有时候急急追逐到的,都是没用的。
  这温热的酒,在舌尖是轻柔甘甜的。咽下去,满腔都是烈烈的炽热。这样的时候,说出来话都是来自肺腑的,再也没有遮掩虚浮。都醉了,都是酒撵出来的心里的话,肝胆相照。这酒后的真,就多了一份禅意。人生,还奢求那么多干什么呢?
  如果牡丹开了,就要在月下赏。月光如缎,干净,清幽。红花瓷在月光里,也是一朵盛开的牡丹。没有月光杯,就斟在白瓷的碗里,让月光扑落在酒里,溢出来。这样的月光是熨心贴肺的,要用一种遥远的诗意,温酒。水一样的月光,渗进酒中。
  月静,人稀,只有牡丹拆开的声音,扑簌,扑簌。这寂静,这花香,都浸入酒里了。满满的一碗酒,清甜芬芳。红花瓷,开成一朵西夏的牡丹,缠绕于岁月深处,多么的禅意。
  这样的红花瓷,就妖娆起来,沧桑起来。
  那么,就蘸着月光轻轻啜饮一口,温热的,熨帖的。多么清雅。内心的一点点惆怅,就被酒撵出来了。一点点喜悦,也被酒撵出来了。于是,喊着朋友的小名,说,我醉了,真的醉了。这是月光温过的酒,醉了,是最真的自己。
  酒醉不醉,别人也无从知晓,只有自己才明白。酒的香,淡淡的,却实在是诱人。这样的清香,是经历了岁月的沉淀,经过了漫长等待,所以才是彻心彻骨的芬芳。
  打开一坛红花瓷,酒香弥漫,毫无保留地散发。不喝酒的人,心里也动一动。面对一坛子美酒的诱惑,很难不动声色。有个人就说了:我和酒是同谋。这酒,也忒可恨了,总是埋伏在日子里,动不动让人降服。
  喝酒的女人,若是穿了白裙子,麻质的,长长的那种。红唇,明眸,长睫毛。真是风情啊。酒还未喝,你就输了,输得一塌糊涂。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这样束手无策地输了。
  这酒,真是谁的同谋,挟持了你的心呢。
  西夏文
  有一种文字,很美,你一定没有亲眼看见过。真的。
  我当然见了,不仅见了,还摸了摸——因为它刻在石碑上。
  这是西夏碑,刻的文字当然是西夏文了。全称是: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简称西夏碑。
  西夏文字很好看,撇捺撇捺,繁琐而有序,花朵一样饱满舒展。这样神秘的文字,来自遥远的西夏王朝。古时凉州是西夏的陪都,称作“西凉府”。西夏碑就在凉州的大云寺内。后来改名为西夏护国寺。
  古凉州就是今天的武威。你以为凉州凉得很么?不是的,热得很,临近腾格里沙漠,咋个不热呢。
  清嘉庆九年(公元一八○四年),凉州学者张澍,在游大云寺的时候,发现一个封存了几百年的亭子。寺僧都不敢打开,说这是一个被诅咒过的亭子,很邪性,打开了,会给凉州大地带来灾难。张澍是还乡的官员,所以不信这个传言,坚持拆开了亭子。
  西夏碑晒在了阳光下,结束了几百年的幽深。张澍发现,石碑上奇怪的文字就是失传已久的西夏文。每个字都像汉字,似曾相识,但都不认识。当然,这正是李元昊想要的效果,让你认识了,算什么西夏文。
  后来,兵荒马乱时期,这块珍贵的石碑早早被埋藏在地下,藏起来了。外国盗贼们没有嗅到信息,所以石碑安然无恙。
  偌大一个西夏,隐居在西域的时空里,初次跟千年后的光阴见面,竟也只剩下这么一个青石头的碑了。
  也许,溯着光阴的脉络寻去,我能看见西夏——阳光亮烈,鸽子咕哝在土屋的檐下。骆驼卧在胡杨树下,咀嚼。大风起兮,卷起黄沙漫漫,直上白云间。西夏人打马而来……
  我只能想到这儿,不能想象他们穿什么样的衣裳,说着怎样的西夏方言。
  凉州自古是建立过皇朝的地方,是佛城,凉州人的见识自然比西域别处要宽阔,所以宝贝才得以留存。有个乡里的老人告诉我,他们村有一块分水石碑,是早清的,后来兵荒马乱,他们立刻埋藏起来,新中国成立后才挖出来。西域大地,凉州的宝贝丢失得最少。
  西夏西夏,多么神秘的王朝。留下一块石碑,也是隐秘而含蓄的。一点也不张扬,默默的。那是怎样的一个朝代呢?谁也说不清,因为文字记载的东西很少很少。留下一些稀零耷拉的文字残片,残缺的陶瓷,让后人们去想象。有些珍贵的西夏文本,被外国盗贼们洗劫走,我们难以见到了。
  西夏文是西夏党项族语言的文字。笔画繁冗,称为蕃书或河西字。可见,河西在西夏的地位是多么重要。毛笔写出来的西夏字,初看,非常飘逸,有一种清逸玄美的风骨。
  这样的字体,仔细看着,慢慢就升腾起一种刀光剑影的寒气。那么多的撇捺,像剑,像刀。竖弯钩,像弓箭,暗含了杀气。就算是短短一撇,也像一枚匕首,寒光闪闪。还有很多笔画结构,像云梯,像矛,像盾。这样的字,看多了,内心的寒意慢慢浸出来。
  毕竟,它不是汉字,只是和汉字很像罢了。一个“了”字,在西夏文里有十一笔。你可以想象,多么繁琐。
  汉字是温暖的,可心可意的。怎么看都是仁慈而怜悯的,充满了阳光,诗意。怎么看都清美雅致,令人想象无限。
  西夏文不。每个字,都暗含了一种凶煞之气,不是绵软的,是锐利的。繁琐的背后,透着霸气和野气。撇捺多,横竖少。杀气多,平和少。
  李元昊,这个大漠黄沙里出没的王,内心有多少柔软的东西?大臣野利仁荣,一定是深谙了西夏王的内心,创造出来的文字,跟西夏王心有灵犀,息息相通。多么默契的心灵沟通。看一看这样的文字,就能闻到西夏光阴的气息,就能洞悉西夏王纷杂的内心世界。
  李元昊的画像,不知是谁创作的。皮帽子,络腮胡子,刀眉,目光凶狠。冷冷的,若有所思的。他想什么呢?谁也不会知道。这样的画像,也许很贴近西夏王,很胡风,很霸气,很智慧。西夏书写的各种文书诰牒,都是这样寒意满满的文字。一粒一粒,不是写出来的,是从木简上,石刻上,纸上,渗出来的,刀光剑影。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武威有个老人,叫孙寿龄。他和同事们在一个叫亥母洞寺的遗址清理残存文物,发现了西夏文佛经《维摩诘所说经》。精美的西夏文字,一下子呈现在阳光下。更重要的是,孙寿龄分析研究后认定,这部经卷是泥活字印品,不是手抄,不是木头雕版印刷。
  你猜怎么着?这个老人迷恋西夏文,居然决定亲手复制出泥活字,再用这些泥活字印书。告诉你,他成功了。我见到了老人复制出来的泥活字,一个版是西夏文,一个版是汉字。用溶化的蜡,把泥活字固定在版里。印出来的文字,白纸黑字,清清爽爽。老人说,如果韩国人再说活字印刷术是他们的,就很不要脸了。想想看,他们的确没脸没皮。
  一个停电的夜晚,我在一团昏黄的烛光下看几张西夏文的图片。这样泛着远古神秘气息的文字,在烛光里慢慢洇开。看着,看着,满纸的文字,都扑闪起来,是刀光剑影的凌厉,毫不温软。甚至能听见刀戈相击的苍啷啷的声响。
  那夜,一梦刀戈,一梦的西夏文字在酣战。梦里风沙茫茫,西夏的王,策马持戈,在大漠深处挥舞不休。
  佛教在西夏是很受崇尚的,西夏国在张掖有大佛寺,凉州更是佛城。同时他们也用泥活字的西夏文印了大批佛经。武威亥母洞寺遗址里发现的佛经《维摩诘所说经》,就是那个时期刻印的。
  西夏的腰牌,做得很精美。腰牌上刻着四个西夏文,还是寒凉的感觉,真的不温暖。凉州出土的西夏瓷,无论坛子,罐子,还是碗碟,都是线条粗犷奔放,一点也不收敛。这样风格,适合李元昊的性格,野气,不受拘束,骨子里是孤傲。
  有的瓷器不合格,要报废了,就用毛笔书写着报废的原因编号等等的,以及某某人的名字。这些西夏文字,就跟着瓷器呼呼大睡了千年。千年后,它们被刨出泥土,叙述一段过去的零碎光阴。
  有人很天真地说,这个西夏文字,怎么我的电脑里敲不出来?天啊,西夏文字岂能是随随便便一台电脑敲得出的啊!那样刀光剑影的文字,要用刀刻。一刀一刀,刻在石头上,雕在木板上。这样的功力,才能彰显它的威风,它的凌厉。就算写在纸上,也一定要用毛笔,笔力一定要苍劲,要镇得住寒凉的撇捺才行。
  李元昊是党项人,北魏鲜卑族拓跋氏之后,李姓为唐王所赐,戎马征战的王。凉州是西夏皇族始祖诞生和建功立业之地,凉州护国寺,是西夏皇族祭祀祖宗的圣地。
  无论这个西夏王多么英武雄才,多么文治武功卓有成效,用我一个女人的目光来看,他很凶残。据说九位妻妾,几乎都被他杀戮。不仅如此,他连儿女都要下手杀之。想想看,多么可怕的西夏王。这样的一个生性残暴的男人,他下令创造的文字,怎么能不满含杀气呢?
  仔细看那些繁琐的西夏文,慢慢能触摸到西夏的脉动,西夏王的心思。那些文字,尖锐,犀利,缺少温情,刀刀见血。笔画繁琐的背后,是想掩藏一种焦虑和不安,是想掩饰一种乱纷纷的心绪。频繁的撇捺,是刀剑的影射。几乎找不到笔画简寥的字,都是一样的繁沉厚重,一样的满身盔甲。
  孤独的李元昊。人说,缺什么就炫耀什么。西夏文如此繁重,也许,李元昊的内心是寂寥寒凉的。
  被王道士发现的敦煌藏经洞,就是李元昊和当时瓜州的统治者曹氏开战前,曹氏为防不测,把佛教经典、佛画等各类书籍统统收集起来,运送到莫高窟,集中在这儿。宝贝藏在一个洞窟里,封闭洞口,又在洞口的墙壁上绘制了壁画。可惜,过了千重的光阴之后,被王道士发现,真是悲哀。可怜的珍宝们,都被外国盗贼们洗劫走了。
  宋仁宗说,你可以姓赵。李元昊说,我还不想姓赵,我就姓李。他并不把宋王放在眼里。这样狂放骨气的男人,也像汉人一样,较真自己的姓氏。
  有本西夏辞典,叫《番汉合时掌中珠》,我们今天能读懂西夏文,就是借助这本宝典秘笈。西夏留给后世的东西很少了,一点一滴,都是很珍贵的。那些飘逸繁美的西夏字,那些远去的岁月,荒芜了,消失了。留下的一星点儿,慢慢叙述西域的一段零碎光阴。
  西夏瓷蒺藜
  蒺藜你一定见过吧?浑身是刺,愈枯老的,愈加厉害。把蒺藜放大到拳头大,然后是瓷的,就叫瓷蒺藜。不过,我觉得它更加像苍耳子,真的,非常像,简直一模一样。但是,西夏人硬要叫它瓷蒺藜,我也没有办法。大约,他们不喜欢苍耳子。明明那么像苍耳子。
  这个咋咋呼呼的东西干什么呢?是西夏人的武器,相当于炸弹。瓷蒺藜是空心的,填满了炸药,引爆后,杀伤力非常大。
  我的印象里,西夏人应该是擅长刀枪弓箭,炸药是汉人的事情。谁知道西夏人居然也这么嗜好炸药,而且把瓷蒺藜设计得如此威力无比。
  还有一种瓷器,叫瓷手雷。像个狼牙棒,也是长满了刺,大约有小一点的西瓜大。更像个愤怒的刺猬,锋芒鼓胀。瓷手雷有把儿,也是空心的,中间装满炸药。
  西夏研究所的孙寿龄老人说,瓷蒺藜和瓷手雷浑身的这些刺儿,分散了着力点,掉在地上并不破碎。等炸药爆炸后,这些刺的杀伤力可是巨大的。
  西夏人喜欢瓷器,除了烧制大量的坛坛罐罐,还烧制这些瓷武器。但是,在西域的光阴里,西夏突然就消失得影无踪迹,只留下一点点零碎的痕迹。
  一地碎瓷,是成吉思汗的铁蹄踏过。剽悍的王们。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利用这些瓷器打仗的,史书里并没有详细记载。如果有,抗战时可以炸鬼子。
  孙寿龄老人研究西夏历史已经有很多年了。老人说,凉州有个地方叫古城,是西夏的官窑。在古城随便一个地方挖下去,都是西夏残破瓷器的碎渣。有的地方,厚几米呢。瓷蒺藜和瓷手雷,都是从这个地方出土的。老人能根据瓷渣的碎片,复活出完整的瓷器模样。
  他说,有个村民,住在山下。秋天发洪水的时候,一座瓷窑被水冲塌了,露出一窑黑釉瓷碗,都是西夏的。这个村民春种秋收的时候,就取出西夏的瓷碗,吃饭喝水。用完了就随手扔了。有的地方呢,人家的宅屋十米以下,都是瓦渣片。
  这么多的瓷器,西夏人大约也是做着买卖的。驼队把这些瓷器运到外面,换回来他们想要的东西。西夏的瓷器很朴拙,也很精美。双耳黑釉瓷罐,白釉瓷碗,黄釉瓷扁壶……
  老人说,有个黑釉瓷瓮上写着:“郭狗狗家瓮”,大约是定制的瓷器。这个名字让我很失望,这么俗气,跟现在的名字一样,一点也不西夏。至少,应该叫野利什么的,拓跋什么的,有些西夏的味道才好啊。
  我摸了摸西夏的瓷蒺藜,凉凉的,扎扎的,有些颓废的煞气。它在西夏的时空里,轰然一声,烟花一样凋谢了。同在陈列架上的坛坛罐罐们,都是温润亲切的。唯有这两样,瓷蒺藜,瓷手雷,是决绝狂野的。
  某次去串门,一直觉得那户人家的屋里氛围有点奇怪,阴,寒,脊背上有冰凉的汗。有种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冷冷的,逼仄的,在暗处盯着,让人不自在。仓皇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这种阴,来自一副完整的牦牛头骨,很大,白骨森森地悬挂在客厅,黑窟窟的深眼窝。有一种悚然穿心而过。
  我看瓷蒺藜,瓷手雷,也是这种感觉,不胜寒。
  我想,我是个软弱的女人,需要温暖的东西。这么阴冷的瓷武器,森森寒芒,还是远一点吧。
  凉州城里牡丹开
  柳絮儿飞的时候,漫天都是,雪花一样美。那么干净地迷茫,恍若梦境。紫槐花开了,满树都是淡紫的破碎,一簇簇,一串串,都是五凉的古风西夏的飘逸,从光阴里,箭镞一样射来了。美得猝不及防。
  牡丹也开了。牡丹一开,凉州城里就绚烂起来了。
  牡丹这两个字,念出来,圆润,饱满,沉甸甸地喜悦。念一遍,不过瘾,又念几遍:白牡丹,红牡丹,紫牡丹,绿牡丹。有绿牡丹吗?洛阳有,凉州还没来呢。但是,就算没有绿牡丹,念一念也是好啊,多么妩媚,听着都独自喜欢。
  牡丹一开,就想起那句诗来:云想衣裳花想容。唐朝的牡丹,也是这样的惊艳到无语吗?贵妃云鬓上别着的那朵,也是这样恣意汪洋地风情吗?李白的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沉迷?
  白天的牡丹是热闹的,真的。开得很炽热,有些不管不顾的狂放。就是要醇浓,就是要张扬,就是要席卷一地阳光。
  年少的时候,喜欢坐在树阴下绣花。绣了菊花绣芍药。牡丹是丰硕的,梅花是清瘦的。那时节,花是自己的心,是水湄的佳人,妖娆在未来的好日子里。
  眼前的繁花,突然就把心拽到那个素淡的年纪去了,那么单纯,那么孤芳自赏。韶光一去不再来,真快啊,多少事,都萧萧。回头的刹那,内心的有些东西,又枯萎了,凋谢了。
  花开得最潦草的,是莱菔花,今儿一朵,明儿一朵,想开不想开的。下雨就收拢了,给点阳光又立刻拆开了,像个摆摊的小贩。有时忘了开,几天都是花蕾,有时又开得收刹不住,没完没了的不谢。真是漫不经心,散漫得跟我一样。
  还有蔓菁花也是。胡乱地开一下,花朵呢,大的大小的小。隔几天不见了,隔几天又在开,稀里糊涂的,让人想不通它到底是个什么脾气。
  牡丹不。牡丹傲气,开得脉络清晰,仔仔细细,不会轻贱自己。幽兰在仙风道骨那个境界,很挑剔,是属于文人和隐士的。牡丹在世俗的光阴里,笑傲江湖。世人追逐富贵,牡丹立刻就遂了愿,顺了他们的心,取个别号叫富贵牡丹。
  牡丹最酽的时候,晚唐的落魄诗人也赶来了。倾城的容颜,岂能错过。费尽胭脂画牡丹。拿了这画,去换酒,也去换米。这天生的绚烂,养活了多少画牡丹的墨客。一把牡丹扇,多少风流人。
  牡丹最酽的时候,我们也赶来了。我们在凉州沙漠公园里,看到了等着我们的花朵,那么喜气洋洋的样子。芍药也好,只是单薄一些,不如牡丹丰硕。
  刘禹锡说,唯有牡丹真国色,开花时节动京城。这牡丹,就开得有了气势,飒然,大方。也开得有了气象,镇得住世俗和喧嚣。越开,越美,有些轰然的绚烂,有些霸道的美。
  最美的花,还不是牡丹,是罂粟花。那美,惊艳得要命呢,勾魂呢。可是,罂粟花妖气过头,诱惑太深,成不了气候。邪不压正,牡丹是浩然正气的。而罂粟花呢,太邪气,阴气重,道行浅的人赏不得,抵抗不住。所以,罂粟花顶多像个妖姬。梦幻,迷离,不真实。
  牡丹不。牡丹一开,阳气上升,地气冉冉,是无可争议的花王。它能镇得住场子,压得住邪气。一瓣一瓣,都有王者气象,大家风范。每一朵,都开得气定神闲,坦然自若。
  牡丹最美的时候,是在月色下。知道吗?
  一片清凉的冷辉洒下来,树影绰绰,凉风习习。牡丹披着月光,少了霸气,婉约轻柔起来。树下,一曲箫音,声音清美,若有若无。一杯薄酒,对影成三人。
  真的,就要这么静。
  月下赏牡丹,要独自去赏,要的是一份孤寂和淡然。如果有泪,在月色里,在花下,就落几滴吧。那泪珠滴在花瓣上,忧伤,无奈。月下,箫音渐起渐落,不经意间,心就沧桑了。那花儿,只是陪衬,只是一份淡淡的相伴。花影为伴,琴音为伴,清风送来的凉为伴。
  月在云端,人在树影,花在梦里。这一刻,所有的世俗琐碎都是低贱的。可以蔑视,可以一脚踹走。这一刻,可以把流落的心,收回来,慢慢喂养在一曲清音里。尘世的无奈,孤独,都可以慰藉。
  世俗的日子里挣扎得太久了,一定要留一份赏花的诗心,坚韧饱满地抵御伤痛。不然,漫漫人生,千疮百孔的不容易度老呢。
  如果在月光里填一首《醉花阴》,该是何等的风雅啊。欲问秋蝉何以苦?露重飞红处!斜雨闭疏窗,爇尽沉烟,总把风流误。愁眉恨冷花前絮,恨瘦相思树。莫道不多情,缊绪千千,诉又如何诉?背景音乐在舒缓,在妙曼,《平沙落雁》也好啊,不要太伤感了。
  太美的东西,要适可而止,不要太过。牡丹拿捏得很好,开着开着,就败了,就在意犹未尽的时候凋谢,让人怀念不已,爱慕不已。
  只有月季傻,没心没肺地开个不停,从春到秋,花到荼蘼花事了才罢休。那么地讨好,那么地巴结,谁会去珍惜呢。像个小丫鬟一样傻。只知道卑贱地开,没心没肺地开。以为只要热烈地开着,就讨人喜欢了。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太容易得到的,都往往不珍惜。如果月季一年只开一天,它的美就可以灼灼夺目了。这一点,昙花做得更绝,只开瞬间——你等了我千年,我只看你一眼。何等的高傲,可偏偏就是有人苦苦等待。
  牡丹可以优雅地做王,可以从容地国色天香,因为它道行太深,因为它仰仗着上天的恩赐。你不得不感叹,老天对它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人有命运,花也有。上苍有时候会偏心的。
  沙枣树
  想起来一棵树,沙枣树。还是初春的时候,在腾格里沙漠边缘。那天,独自走着,像走在荒凉的月球,没有人间烟火的味道。那种压抑,那种惶恐,恍惚间让人觉得被扔在了不毛之地的时光隧道之外。
  很想歇斯底里地喊叫几声,这该死的空旷迷茫。哪怕大哭几声也痛快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自己,多么渺小地蠕动着。
  突然就看见了一棵沙枣树。
  茫茫大漠,一棵树从天而降——枝丫纵横,像巫婆披散的头发,四下里极力扩张,纷乱,却有某种秩序。暗暗的,有一种奔涌的气势,浩大,强劲。这棵沙枣树,张扬的沙枣树,在大漠里如此凌乱飞扬。它一定也想嘶喊几声。
  孤零零一棵树,它孤独吗?它喜欢沙漠吗?它的头发是被大风扯成这样的吗?我不知道。我仰望这棵任意挥洒着枝条的树,它确实是自在独立的,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我知道,它的根会扎得很深。
  它会渴望另一棵沙枣树来做个伴吗?哪怕小一点矮一点也行啊。可是,没有。四周尽是茫茫沙子,一棵树也看不见,连高一点的植物也看不见。奇怪啊,它是怎么来到这儿,并且长得这么粗壮的呢?是谁让它来的呢?
  大约,是老天派它来的吧。
  这沙漠,一定要有一棵树才行。天空的鸟要在树枝打打盹。风要缠绕在树上,雪要栖落在树上。大漠荒蛮,有一棵树,就有了生命的味道。让我们知道,不是在月球上。
  苍茫大漠,时间在这里变得很缓慢,很缓慢。大漠之外,光阴似箭。这棵树,是大漠之外的一支箭,不留意射到这里来了。外面的箭,是冷的,寒的。只有这支箭,是温暖的,绿意莹然的。
  我慢慢地看着它,用力地看着它。没有伴儿的沙枣树,没有孤单,甚至有点傲慢的意思。你看,那枝丫多么长多么随意,没有一点点的拥挤,多么阔绰的自由。树干虽然被风沙吹得弯曲,有点拧巴,但绝对有气势——和风沙较劲,和命运较劲,和沙漠较劲。它赢了。赢得昂首挺胸,凌然大气!
  它的心境,只有它自己明白。我只是猜测,我不是树。如若我是树,我真的不想到沙漠里来。就算我是一枝光阴的箭,也千万别射到这么荒凉的地方来。我如果要做树的话,最好长在山青青水潺潺的地方。最好是陌上,是繁花似锦的地方。梧桐也行,槐树也行,千万别是沙枣树。这树,有点丑,一点也不妩媚。这大漠,也忒苍黄了,我可不想如此的孤单。
  可是,这棵沙枣树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它坦然,无谓。沙漠又能怎么样?黄风又能怎么样?我还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安安静静的。你看,天地之间,都是惨惨地枯黄,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我,春天开花,夏天长叶子,秋天结果,冬天迎接雪花。
  漫漫的时光里,我独自开花,独自发芽。没有什么来打扰,没有什么来聒噪。挺好呀。大漠空旷,天高云淡。天地当中,我迎风而立。难道,不美吗?
  那些鼓荡着的沙漠之气,海市蜃楼,不过是转眼云烟,不值一提罢了。我的思想,掠过粗犷的大漠。
  我摸摸沙枣树,皮肤粗糙。细枝子上布满了细细的刺,锋利,尖锐,毫不示弱。黄风刮过的时候,这样尖刻的万千利箭,会不会刺伤风的衣裳?风会不会疼?
  你觉得我只是一棵不漂亮的树,扔在沙漠的树,就想随意伤害吗?不是,我怀揣锋利,慢慢跟日子叫板,跟命运耗着。你拿我当一支箭,随便射到如此苍凉的地方,毫不在乎。我要长出无数支新箭,连头发里也暗藏着十万利箭,射向你,射疼你。你只有感知到疼痛,才能理解我的疼。
  这样的十万利箭,风啊,韶光啊,如果不怕疼,你来吧。我的箭,是我内心的锐利。这朗朗大漠,太阳当空照着,我的十万利箭,是十万高贵的沉默,陪着我。我的背景,是沙漠盛大而隆重的苍凉啊。天地日月之间,我兀自傲然独立。大漠之上,黄风猎猎,我有足够的资格笑傲天下。有谁,比我更加坚韧而不拔?
  五月,我要开花了。我的花,绝无惊艳,朴实安静。但我的清香,暗暗的,也较劲着,足以涤荡整个沙漠,无可匹敌。花开十万,是我十万金色的翅膀。这强大的清香里,蕴含着我的呐喊。我攻下整个大漠的寂寞孤独。我要告诉你,在浩浩大漠,我是霸主!
  多少世事都经历过了,多少风霜都摧残过了,磨砺得有了笑傲江湖的底气。
  这是禅意的境界。枯残的时候,丰满等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是一种历练的美,像一种人生,淡定自如。
  百塔寺,凉州古道上马蹄声声
  一百座塔,在明明的太阳下耀着白色的光芒,美,清幽。这是我内心里反复念叨的地方,一直想去朝拜的目的地。
  我是想,有一天,穿上我白色的长裙,有一匹很乖的白马,牵着它,在清亮的马蹄声里,走近那一片白色的圣洁的光芒。这是让我多么向往的事啊!
  现在,我来了。阳光下一座座的塔远远地肃穆着。没有曲径,在一条很直很平坦的大路上,行走。没有白马,牵着自己的影子,但也很诗意啊。这是怎样暖和的天气啊,风轻天蓝,烟柳淡淡。此刻,百塔寺正静静地等待我,等待我靠近它穿越时空的气息。
  百塔寺又名白塔寺,元代在凉州主政的阔端王用金字诏书邀请西藏萨班法王来凉州会晤,共商西藏大计。公元一二四七年萨班与阔端在百塔寺举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凉州会谈”,议定西藏归纳入中国的版图。萨班在百塔寺圆寂后阔端王为了纪念他,为他修建了一座大灵塔,将其部分灵骨葬于其中。
  眼前的塔群,是近年开始修复起来的。这些塔按萨班灵骨塔基座和藏传佛教密宗中象征宇宙世界的“曼荼罗”式样,呈十字折角形分布。遗址区与塔林毗连,当中兀立着一座四方形的黄土堆,这便是萨班灵骨塔遗迹。塔体仅存覆钵以下部分。
  周环九十九座大小佛塔,居中是一座最高最大的佛塔,正好一百座塔。阳光稠密地落下来,通体均为白色的塔们闪着光亮,多么的肃穆,静谧,充满了宗教的气氛。想那悠远的岁月里,一声佛号吹起,两声佛号吹起……然后,是诵动的经卷,还有漂泊在经文里的豆豆灯盏。
  塔林区的小道是碎石子铺成的,亲切,纯朴。像是一颗颗坚密的心思,紧紧攫住世俗的浮躁。是鸟儿衔来了这些碎石子么?是风驮来了这青青淡淡的颜色么?都不是啊。这些小青石子们从远古的凉州岁月之河里一路赶来,不早也不迟,刚刚好,静卧在这儿小酣入梦。
  这些事,都是一种预约,是一句咒语,含在前世的口中,注定要在今生来抵达。就像一缕风的疲惫,就像两只鸟的扑棱。小石子们星星点点聚成天然的图案,像花朵,开在塔林间。多么美丽的小青石子花朵啊。清晨,这花朵的睫毛上该有点点的露珠在舞吧。石子的缝隙里挤出纤纤的青草,还有微微的小小的几朵花儿,不惹眼,柔弱得也很美。阳光打在花瓣儿上,洞悉它来世化蝶的梦。
  在凉州,石头是说话的,比如西夏碑。石头也是开花的,比如这塔林区的花儿们。它说话,定然是土土的凉州乡音。它开花,开的是一粒一粒古老的凉州词。这些小青石子们,碎小,坚硬,却隐显着强大的清净,柔软。
  我踩着这些石头的花朵,走来走去。我是想数一数这些素白的塔们。九十九座……一百座,多么圆满的数目,让人心生喜欢。可是有个故事是说,这些塔们是数不过来的。据说数不过来之后有人拿一百顶草帽来,每顶塔戴一朵草帽,塔有变数,草帽没有变数。可是一阵风吹来,揭走了草帽,看你如何数得过来。我想佛一定轻轻笑出了声。
  我在碎石尖上掠过来跳过去,看能数多少座。可是这些塔们很不听话,不排好队等我来点数。本来数数儿就不是我的专长,我想主要是小时候没有牧过羊的原因。现在,这儿数一座,那儿又跳出一座,一晃眼又是好多座,晃得我目不暇接。感觉根本不是九十九座一百座,而是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无数的塔,充满了玄虚。
  人在塔林里渺小得一粒石子儿一样的,怎么会数得清呢。就算有一百顶草帽,那么高那么陡的塔,怎么能戴上去呢?还是个难题。更别说会被风揭走的。风揭走有风的想法,我数不清有我的想法。有时候,人的想法和风的想法可能是一致的。不过谁知道呢,我想我的,风想风的。
  最高的佛塔。仰望,肃穆,庄严。云的衣裳塔的颜色,真是美。若有经声诵起,也会泊入塔顶无际的蔚蓝里。我在塔底转了一圈,细细触摸那些白色的石。石的表面是一层细润的冰凉,很薄很微地触动指尖。
  这座大塔是按原样重建的萨班灵骨塔。凝望,历史在流逝的岁月里走来。骑在高阔马背上的萨班,由西藏出发,沿途的风沙,一路的艰辛,不变的信念,想一想都是沉甸甸的啊。我内心骤然刮过古凉州的风。那些坍塌的佛塔的废墟,还有那远去的经幡在风里猎猎地响。
  一座座的塔们枕着鸟啼如梦。桑烟飘袅,梦里是千里之外古驿道的马蹄声声。金翅膀的蝶,驮着马蹄音赶路。我的一些思想,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遥遥传递而来。那点亮佛前灯盏的人,那手托满钵清水洒地的人,那诵念着经文的人,那卸下一身黄尘跪拜的人,都在远去的岁月里,消散了……消散并不代表消失,只不过都在时空里延伸,雕琢,前世的,今生的,来世的,缘。这一切都是历史的背景,旷古,温暖。让我想了又想。
  出了塔林,信步往南走,见两个相衔的大水池。水池里飘满碗口大的荷叶,悠悠的,像一封封未拆的书函。这可是佛的小笺?还是岁月那端捎来的信?谁会拆开它们,一遍遍地读呢?那双手是不是还可以拆开八月打蕾的荷花,让暖暖的香味儿掺上水味飞逸呢?我不知道。但这荷叶真是一种惊喜,差点让我笑出声来。
  总以为,凉州是不该有荷花的。多么娇柔的植物,怎么会长在与沙漠毗邻的地方呢?凉州该有的是大漠戈壁白霜,是诗词里飞扬的黄沙直入白云间,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怎么会有荷呢?生活真是有趣。有时候,美好就是这么蹦出来的。多么稀罕的荷叶。我们很无赖地悄悄儿偷来一片藏入怀里,窃笑着,像偷儿盗的一片金叶子那般地欢愉。
  八月,荷该开花了吧?我的疲惫能否躲在花蕾里歇歇脚啊?吉祥清净的荷花之上,佛爷普度众生。
  到了荷花盛开的八月,如果有一匹很乖的白马,我极愿意穿上我拽地的白裙,牵着它,来看荷,来看这一池幽香。这是凉州的荷啊,这是开在百塔寺的荷啊,怎么能不来看呢。我的行程并不远,但马蹄一定得伴有山野里的格桑花的清香,青草的气息。马蹄拓下的兰花盅印儿,一定是淡绿淡绿的。独对一池荷,饮半盏水酒,阳光暖暖打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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