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死线》给“何莫修”挑刺
2009年的荧屏似乎注定成为战争题材剧集中检阅与关注的焦点。《人间正道是沧桑》、《解放》、《我的兄弟叫顺溜》等,纷纷亮相于央视黄金时段。《我的团长我的团》与《生死线》,同由兰晓龙编剧却又产生了冰火两重天的评价:前者在几大卫视开播甚火而后颇具争议;后者则在山东,江苏等地方台先后登陆好评如潮,而后又作为吉林、重庆、云南、贵州卫视2010开年大戏赢得收视率与口碑节节上升。有观众将其称为“抗战版的《水浒传》”,并将其中的四位男主角称为“战争版F4”。近日由《生死线》引发的话题与争论不断见诸报纸与网络。
《生死线》以中国南方小城沽宁的沦陷揭开八年抗战的序幕,展现了一群平民百姓在突如其来的外族侵略下或奋起反抗、或舍生取义、或助纣为虐、或苟且偷生的芸芸众生态,谱写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布衣抗战”的传奇型悲情史诗。总体而言,该剧是2009年国产电视剧中一部堪称经典的“大片”:制作精良,画面精致,情节生动,无论主角还是配角,演技均可圈可点。此外,它还给人以除了娱乐消遣以外的深刻启悟。笔者曾在《生死线:“英雄史观”的颠覆之作》中将它与《我的团长我的团》一起,评为:“无疑是一杆21世纪中国战争文学的新标尺,它不再回避战争对于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的毁灭以及对于人类文明极度破坏的史实,并且是那样触目惊心,那样令人痛彻肺腑。……”
然而,笔者认为:该剧在人物塑造方面并非完美无缺,比如“战争版F4”中的何莫修。下文将从编剧的创作意图、剧本的结构支撑、人物的符号意义和演员的表演得失等张力关系,来探讨并论述何莫修这一人物的剧本缺陷、身份证明、性格特征及其最后进发出的人性光辉。
战地1938·何莫修:“我是小丑”?
很明显,《生死线》与《我的团长我的团》采用了不同的叙事方式,尽管两者之间按照作者的创作意图有着某种关联性,如后者的“团长”假冒前者的沽宁守备团上尉“龙文章”之名加入滇缅远征军等。两者虽都以战争中的“小人物”为关注焦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叙事策略,比较明显的即《生死线》的聚焦点不是一个由溃兵油子组成的“川军团”与日寇作战中的胜败,而是一座三教九流、五方杂处的沽宁小城的存亡,它成了特殊时期代表中国生存或是死亡的具有某种象征意蕴的命运符号。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乏以小城作为叙事对象的佳作,如萧红的《呼兰河传》、师陀的《果园城》等。但《生死线》显然更关注的是小城中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芸芸众生在面临民族危亡关头的生死抉择及其命运演绎。
既然要表现芸芸众生,《生死线》采用的是类似俄国戏剧家契诃夫的“多主人公”的戏剧结构。在其中编剧所设计的人物群像,尤其是被称为“战争版F4”的四大男主角,其符号学意义上的象征意蕴和指代色彩十分明显:
一、欧阳山川,三年前被国民党通缉而避居沽宁以教书为掩护的中共党员,其身份:有着坚定信仰并历经苦难不动摇的共产党人,“四道风”抗日武装的灵魂人物,一个集合着诸葛亮与“智多星”吴用的超人智慧的“军师”型领导者。
二、四道风,从小在沽于城里吃百家饭长大、缺少文化和教养但又有爱憎分明、武艺高强的沽兴车行车夫,其身份:城市平民,“四道风”抗日游击队队长,一个类似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在战火中“成长”的大侠式英雄。
三、龙文章,誓与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的“国”字号军事天才,其身份:原沽于守备团上尉副官,沽宁失守后捐弃政治前嫌而加入“四道风”抗日武装,一个类似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会使用“独孤九剑”的令狐冲式传奇英雄。
四、接下来该谈那位生性懦弱、浑身散发着书呆子气的异乡入——“核物理学家”何莫修了。问题便跟着来了。按照编剧意图:这应是一位有着非凡的科学天赋却偏偏阴差阳错地一步步被卷入残酷的侵华战争,然后如凤凰涅槃般在八年抗战中历经“地狱”蹂躏而重生的科学家,其符号学上的意义指向和象征意蕴十分明确:爱国知识分子。如果说,上述“战争版F3”的身份十分明确因而演员表演容易把握分寸感的话,那么何莫修,恰恰正是编剧对此角色身份定位模糊不清,甚至在“战地1938”中将其“歪曲”成了一出场就引入发笑的“丑角”(正如第44集在高听下葬时小何那段赚足观众眼泪的经典自白:“你说我是傻子,我就比傻子还傻子,我是小丑……”)而使人物有所分裂。
一面要尽量演出编剧为何莫修设定的“核物理学家”的身份与陸格特征:他满腹经纶却又生性懦弱,大脑发达却又举止可笑,知识渊博却又语言滑稽,善良隐忍却又动作夸张,但剧本尤其是前半部偏偏给他提供的表演空间有着先天缺失,尤其是“战争版F3”在前半部完全占据了表演气场和舞台空间的情形之下,扮演何莫修实际上就陷入了一个想象与实际效果大相径庭、前后判若两人的表演困境。
“战争版F4”的人员构成,我觉得它像足了抗战版的民族统一战线:国、共、民(无党派)+知(识分子),但在这个组合中,本来作为统战对象的何莫修,面临着欧阳山川、四道风、龙文章等强盛无比的气场的挟裹与夹击:只要看看“战地1938”中欧阳山川在发现日军伪装老百姓进城时多么机警和果断;四道风与大的、二的、三的在一起吃烧鸡时兄弟情谊多么深厚和热乎;龙文章在满江楼招兵买马、准备抵抗曰军进犯时大吼“谁来救沽宁”时多么激愤和阳刚,稍作比较就不难看出此时何莫修在表演空间上已经几无立锥之地,他被逼到了几乎要窒息的角落里。
兰编说何莫修在这部戏里是“先抑后扬”,在前面的戏比较单薄。我以为,问题不是“单薄”,而是剧本设计角色身份上的“先验论”,甚至不无参照徐迟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中数学天才陈景润作为人物原型之嫌(如他不谙世事、在外人眼里呆头呆脑等)。这一点剧本给演员提供的表演素材和资源有着先天缺陷。“生死线吧”有网友对张译在《生死线》中表演作如此评价:
1 张译是个好演员,且还是一个非常用功的演员。但,他不是天才型演员。
2 剧本中,何莫修——解释下,中文何莫修的意思,应该是“什么东西不能修”?这个角色有些致命的先天缺失在。(《那些叫我血脉贲张的名宇》)
除了对“何莫修”的释名不敢苟同外(具体阐释见下一节《1941·何莫修:“废物鸡”?》),我对此评价基本认同。张译如何在那几位“F3”的重压之下“突出重围”,显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特征来?当何莫修在沽宁沦陷前夜来到这个父辈的“原乡”,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是法国存在主义代表作家加缪的小说《局外人》,那个无法融入现实存在的局外人形象在瞬间与这个何莫修重叠在一起。我觉得,何莫修在“战地1938”中就是个“局外人”,与沽宁即将沦陷之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你看,沽宁沦陷前夜,几乎所有沽宁人都在为鬼子入侵感到惴惴不安(鬼子已在窦村杀人如麻),而何莫修此刻来到沽宁首富高家,则是为了与素未谋面却由父辈“指腹为婚”的高家大小姐见面修好。当他西装革履,手捧一束鲜花,操着一口怪异的“美普”,形体与动作显得过度夸张地出现在高家时,似乎不难看出演员的用意:用类似“小丑”的喜剧表演方式来为此角色争取戏份,给观众留下较深印象。这是一种超出常规表演的冒险“突击”(有可能加分,也可能失分)。现在看来,不仅导演、编剧及大部分观众对此“小丑”式的喜剧表演方式表示了认可,而且使这个在前半部中本来几乎无“戏”可演的角色反而变得十分讨巧了。可是这样一来,又跟原来编剧赋予该角色的“核物理学家”特定身份的距离越拉越远了。换句话说,何莫修的“小丑”式喜剧色彩越是浓厚,他就越发不像那个具有超高智商、具有欧洲浓厚的人文背景(在那儿受教育并生活了二十年)的“核物理学家”。我以为:剧本先天不足是个原因,但演员在剧中“小丑”式的喜剧表演方式,使得该角色最重要的文化教育背景以及心灵和灵魂的澄净剔透变得脆弱无比。剧本的先天缺失并未在演员身上得到完全弥补。
我始终认为小何是全剧所有人物中最有教养、最值得尊重的文明人。对于该剧所设计本是他“未婚妻”的高听竟会向缺少文化教养、粗鲁无礼的车夫老四主动示爱感到不可思议,即使他是“抗日英雄”也不合乎情理啊!尤其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择偶观念:有知识的男人可以娶不识字的女人(如胡适、朱自清等人),但知识女性极少会主动下嫁目不识丁的人力车夫,像明代女词人朱淑真词中所叹:“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难不成编剧之所以这样设计人物关系就是为了让小何日后到高昕墓前去说上那段“我是傻子”、“我显小丑”的经典表白?!
再谈谈“战地1938”中小何那口滑稽怪异的“美普”。其实这是对华人与洋人在汉语发音方面的差异不了解所致。洋人与华裔学习汉语的差异主要表现在汉语声调的发音上。汉语声调(即普通话中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粤语则有九音之别)是以拼音文字为主的外语所不具备的(外语只有重音与非重音之别);洋人学汉语最难掌握的就是普通话的四声,因他们所熟悉的外语中没有声调的区别(汉语声调有区別词义的作用);而华裔留学生尽管不识汉字,出生在异国他乡,甚至没到过中国,但在汉语发音上却很少出现“洋腔洋调”。仍回到何莫修身上。一个四岁后去国的中国孩子,四岁之前他说的无疑是母语。剧中交代:他在国外是一个人对着墙说中国话的,母语的声调他应是不会忘记的,所以不应该把“她的观点”念成“塔的观点”,把“阳光、空气”念成“仰光、孔气”。小何不该说一口《我的团长我的团》中麦克卢汉式的“洋腔洋调”,而应是带有江浙口音的国语(第十六集何坐船去上海发电报,以及剧中出现黄包车等,都不无江浙一带地域特征),这才符合其华人身份和特征。至于他的科学家身份,在“战地1938”中是明显缺失的,那么,到“战地1941”中,这一身份及其特征能够显现出来吗?
“战地1941·何莫修:“废物鸡”?
何莫修在沽宁商会高会长家一呆就是三年。这三年中,欧阳山川、四道风、龙文章等抗日武装成员,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杀敌于沽宁的城郊街衢,成为不甘当亡国奴的沽宁人的生存希望和心中准星。而小何所做的,则与血腥杀戮与报仇雪限离得太远,无非是守着与他仅一墙之隔的高大小姐“看了三年”。其变化主要在于:首先是那满口“洋腔洋调”的“美普”变成了一口标准国语;其次是其身份,由原本纯粹是沽宁“局外人”变成了高会长当众宣布的“小女的未婚夫婿”,即作为高家“准女婿”出现在占领者和众乡邻面前。人们几乎已快把他本来“原子核物理学家”的身份给淡忘了。
该解释一下“何莫修”之名的含义了。其实,“何”除了作为姓氏和作疑问代词或表示反问外,还有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通假字,古汉语中同“荷”,它有两个意思:一是承当之意:何(荷)天下之重任;二是肩负、荷载之意。“莫”,除了表示否定或揣测、疑问外,在古语中它还通“漠”字,即广大、广博之意。而“修”的含义远远不止“修理”一种,它更有“修身”、“修行”、“修养”、“修能”(指卓越的才能)等意。另外,“修”本身就意味着“善”与“美好”的意思。据此,“何莫修”,似乎释义为“荷载广博而又卓越的才能”远较“什么东西不能修”更符合人物的精英特征。与“龙文章”一样,他也是寄寓了某种理想和寓意的角色之一。兰编曾透露:“何莫修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
“最喜欢”是一回事,在剧中为其设置的身份令人生疑、性格有所缺陷,尤其是灵魂与肉身的双重蹂躏,则又是另一回事了。越是善良美好,就越得遭受心灵与肉身双重虐待,直到把他打入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作家但丁的名著《神曲》中的“地狱”。《神曲》把世界分为三个互相连接却不可逾越的层次:地狱、净界和天堂。人必须要通过大漏斗形地狱的种种磨难才能上升到净界,最后才能到达天堂。何莫修在抗战后期经受的正是形同“肖申克的救赎”般的百般蹂躏。这成了《生死线》塑造这一人物的“悖谬”式策略。
何莫修在沽宁待了三年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命运很快发生逆转。其间有个关键的时间窗口:1941年12月7日,即日本偷袭珍珠港,第二次世界大战由此发生转折,美国由旁观者变成了参战国。手持美国护照的何莫修,很快由受到占领者礼遇而变成了轴心国先是企图获取后又一路追杀的重要角色。小何在“战地1941”中的戏份开始加重,变成了敌我双方你争我夺的一颗棋子。于是,塑造人物的悖谬与矛盾又来了:小何在“战地1941”中虽然已不再是纯粹“小丑”式角色,却始终面临着一个无法回避的深刻矛盾:“弱者”还是“强者”?千脆用剧中的话说:是“无用”还是“有用”?正如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王子所面临的“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一样。无论是面对他“看了三年”而又深爱着的高听,还是之后面对一群舍生忘死护送他去潮安的抗日义上,他都无疑是所有人物中最懦弱的一个,他甚至显得过于凄惶可怜,以至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男人(整体而言,《生死线》突出的是一群“热血男儿”在面临民族生死存亡关头揭竿而起,但独独在大半篇幅中把小何这个男人写得如此孱弱,真是兰编“对自己同类人的一种自嘲”。从“战地1941”所设计的小何与剧中其他人物关系来看,他的角色定位如同莎上比亚所说“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弱者”的性別错位,他时时都处在或是女人或是一群男人的“被保护”或“被鄙视”状态,随时都需要別人呵护甚至用生命来捍卫的一个弱者。
首先是他与“未婚妻”高听的关系。从“战地1941·冬”开始,就出现了小何去上海发电报坐在有轨电车上向高听求爱的幻觉:他衣冠楚楚,正襟危坐,一连几声“我爱你”,却分別遭到高听“有毛病”、“你省省吧”、“你烦不烦啊?”、“你滚蛋!”的回应,充分表明他在沽十三年中与这位高大小姐修好结亲的愿望与努力全都白费。剧本所设计的这位“准女婿”与高昕的天平从一开头就有着强弱的倾斜:他非但不能在国破家仇之际出手相救(高家那么多古玩珍宝以及码头产业都被鬼子巧取豪夺所占有),反过来却处处仰仗高家父女的保护:当日酋长谷川和伊达上门索要他并强调“贵婿……重要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并用武力胁迫众邻居抛家离舍而威逼高家就范之际,是高昕挺身而出,把病恹恹的他公然架到门口晒太阳,她手持枪械守在门口,对着谭老夫子一千众人大喝:“谁去我就开枪!”高昕与小何的关系,在剧中成了一位豁出命去的母亲与被护佑的孩子之间的关系,哪里还像一对地位平等、阴阳互补的未婚夫妻?问题是,小何的怯懦反过来衬托着高昕的强悍,像她这样敢作敢当的女人,又怎会喜欢孱弱的“懦夫”?这本身就是剧作在人物关系设计上的一对无解的矛盾。
其次是他与“四道风”众人的关系。先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小何上街去邮局打国际长途,他从电话中得知了“日本袭击珍珠港”的消息。他第一次面对高家以外的沽宁人狂喊:“世界大战爆发了!反法西斯阵线成立了!他们真的要完了!”结果在巷子里被刚炸完日军司令部的龙文章、六品等结结实实地嘲弄、调侃了一番。回到高家他对高听说:“我在这里还不如一颗生锈的子弹有用,还不如一块掺了杂质的TNT有用。”之后,得到欧阳、四道风等人拼死相助,在快到潮安境内的卡车上,他怅然若失地对欧阳说:“我该感谢你们,来帮我这么个一点用不上的人。”至此,这位何博士无论在自己心里还是在众人眼里的“弱者”身份都是板上钉钉。虽然此后为了摆脱日军的围追堵截,这位怯怯的何博士用其专业知识和灵巧双手因陋就简地制造出了威力强大的引爆雷管,但当“四道风”众人历经生死搏杀、甚至付出了生命代价把他送到潮安,他却跳下美军接应他的小船游了回来,但随即就被赋予了一个新外号“废物鸡”。此后“废物鸡”就成了何博士的专用指代词。至此,小何就不仅是那个曾被高听呵护过的弱者,更成了众人眼里形同“废物”的“无用”之人。此后,他所有的努力乃至生存目的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会有用的,请你们相信我!”“我肯定会有用的!”很明显,在“战地1941”中何莫修这个“弱者”的身份与角色的气场,实际上不仅远不能跟欧阳山川、四道风、龙文章相提并论(抑或正是为了将其作为后者的反衬?),就连义薄云天的坐地鼎古烁、心狠手辣的大汉奸李六野,在表演的空间和气势上他也望尘莫及;甚至连女人(如思枫、高昕、唐真)都把他比下去了。
至此,该解开何莫修“核物理学家”的身份之谜了,否则就无法解释他在“战地1941”之后“肯定会有用”。我对编剧为何莫修所设置的“核物理学家”这一身份自始至终都持有怀疑。据查:“核物理学”自1896年贝可勒尔发现天然放射性,此后从理论探索过渡到核技术的应用,是在20世纪40年代前后。1939年,哈恩和斯特拉斯曼发现了核裂变现象;1942年,费密建立了第一个链式裂变反应堆,这是人类掌握核能源的开端。而剧中何莫修归国日期是在1938年春,所以他归国时“核物理学家”的身份难免有所超前了。
众所周知,著名的诺贝尔生前是瑞典的化学工程师和炸药发明者,他发现了一种很容易引起爆炸的物质——雷酸汞,他用此做成炸药的引爆物,这就是雷管的发明。所以,假如小何的身份定为具有(物)理化(学)学科背景的化学工程师,并不辱没他反而更为恰当。这样就为他在卡车上用子弹里的火药制作引爆雷管和在营地用硝酸硫磺制造液体炸药找到了合理的科学依据。笔者曾向几位从事化学研究和土木工程的教授咨询“科学家与工程师有何区別”?得到的回答令人拍案称绝:“科学家活着是为了研究,而工程师工作是为了活着”,此话用来送给在去潮安的卡车上埋头制造引爆雷管和在“战地1945”中深陷劳工营的何莫修,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就是活脱脱一位化学工程师和土木建筑师。
对于“四道风”抗日武装而言,“核物理学家”是完全“无用”的;而懂化学配置、懂土木工程的“工程师”和“建筑师”则不但“有用”,而且更是稀缺资源。尤其是后者,它将彻底使深陷入间地狱中的何莫修,成为一个无人能够取代的屹立于天地间的“人”。
“战地工945·何莫修:天地一沙鸥!”
《生死线》一开始,欧阳山川的身份还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先生,他在教包括唐真、高昕在内的女学生们念一首唐诗,即杜甫的《旅夜抒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此诗在小说中并没有,它是电视剧中加的。我觉得其诗中水天空阔,沙鸥飘零;人似沙鸥,转徙江湖,写尽人内心漂泊无依的感伤凄苦的悲凉情怀,用来形容何莫修这个角色真是形神兼备。它把这个学富五车而又优柔寡断、知识渊博而又遭人诟病、善良天真而又屡遭打击、厌恶暴力而又惨遭蹂躪的华人归国博士的心路历程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在“战地1945”劳工营中。
前面说过,在《生死线》大半篇幅中,何莫修不是以“小丑”就是以“弱者”示人,但他这一陸格缺陷随着1945年夏季到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取得决定性的战略胜利,日寇在沽中做垂死挣扎而发生改变。于是,我们看到了小何令人吃惊的变化。此前,他已经用其聪明才智帮助欧阳发明了移动电台发报装置和监听日军电波侦察车的音频耳机,虽然四道风还是叫他一口一个“何二鬼子”,但欧阳却肯定了他的“有用”:“小何也帮了大忙,他把咱们的电台改成了可移动的,至少再不用担心一发报就被端了老窝。”小何仍然自卑:“在这个世界里最需要坚强,我很脆弱,不如你们每一个人”,但欧阳却鼓励他:“你根本不缺勇气和智慧,你还很关心人。”
此时,欧阳已经视他为“朋友,最好的朋友”。发报后不幸中枪的欧阳,血流不止而挣扎于生死边缘,他竟把自己“最了不起的私人秘密”透露给小何:“我要当爸爸了”,并要他答应日后等孩子长大“把你的知识教给他吧。……我要的礼物是不是太重了?”小何受宠若惊:“不不!如果你看得起我!”欧阳还告诉他美国人开出“五吨武器和药品”想换他,“我瞒着老四没说,我不习惯对活人开价”,此时小何才真正感到自己在这里有作为被尊重的人的价值。在这场戏中,四道风、龙文章出去执行任务而“缺席”,与小何演对手戏的欧阳命悬一线,而且是剧中唯一明白其价值(“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发明家”)并能平等待之甚至寄予厚望的人,所以没有了前三十二集小何一出场就被压抑的憋屈感或是被保护的渺小感。表演的气场和中心开始很自然地向何莫修位移。张译很好地把握了角色此时由自怨自责(因自己设计的“防弹衣”而致使子弹留在欧阳体内)到感激涕零(欧阳请他日后为即将出生的孩子授业为师)再到擅自发报(他急于证实孩子是否出生以给欧阳最大惊喜与安慰)这之间的情感与心理变化,他的表演一改前期的滑稽与过度夸张,变得朴实而又内蕴丰富。
从第三十三集开始,何莫修与身负重伤的欧阳等人一起被鬼子驱赶进了形同人间地狱的劳工营。此后,他经受了有生以来最屈辱痛苦、最孤独无助的“炼狱”磨难。在欧阳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状态下,他不仅要独自遭受躯体上、精神上、心理上的非人折磨:如被迫担任劳工的“工头”、被迫建锅炉房焚烧抵抗者的遗骸、被迫对矮个子日本监工渡边卑躬屈膝及遭受打骂等;而且还要忍受满天星等其他青年劳工的误解,被当做日本人的“狗”,以致一进工棚就被兜头兜脸掷过来一摊烂泥。这里,他以前的种种外在身份(如“核物理学家”、“火星人”、“何博士”、“高家准女婿”等)悉数没有了,只剩下“劳工(人)”这天地间唯一标志。这个原先被人们喚作“废物鸡”的“没用的人”的人性光彩逐渐显现出来。他真成了劳工营中的“天地一沙鸥”。犹如在之前《三七撞上二十一》中饰演的小人物乔锐附体于何莫修之身,他在此后劳工营内的表演气场和人物神韵已经无人可以遮掩。
先看与扮演日本监工的涩谷天马的对手戏。涩谷天马是个非常出色的日本演员,他把那个具有占领国大和民族心理优越感却又人性尚未全部泯灭(如对“高君”的部分要求给予有限的满足),对弱者尚存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如给手上伤口化脓的“高君”弄来了属于军队专用的磺胺药)的日本监工渡边演得栩栩如生。而张译在与其对手戏中也十分出彩:从一开始为了不让昏迷的欧阳被发现而遭渡边毒打以致被踢入沟壑后迅速爬出以转移其视线;到被迫同意担任劳工“工头”但又随即提出改善劳工待遇的要求;从在工棚中用“图纸”遮掩躺在板床暗格中的欧阳并引开渡边遭其棍棒相加;到为挽救欧阳的生命、“智取”消炎药磺胺而主动建议将焚尸锅炉房改造成“风吕”;从巧藏削笔刀、拣拾渡边一粒粒倒下的磺胺药片而后毕恭毕敬地向其致谢;到欧阳刚被匆匆转移就遇曰军搜查发现暗格,他语含机锋暗示将“透露”锅炉设计的秘密而迫使这位日本监工终于承认“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给他的,他是一个亲善人士”而为其解围。在剧中,人物的表面谦卑恭敬与骨子里的孤傲与蔑视,恩怨情仇及其心理变化,一一通过演员的形体、动作、眼神以及话语表现得十分清晰。
再看与欧阳、六品等人的对手戏。欧阳在“战地1945”中几乎成了一个“受虐者”:他没进“劳工营”时就已身负重伤,依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他被“架”进了劳工营,之后就因为枪伤感染而命若游丝。此时,小何这个怯懦者,反过来成了欧阳的保护神。小何夜晚独自蜷缩在工棚角落,沉浸在与欧阳对话的幻觉中,把他眼睁睁看着欧阳胸口的创伤越烂越大却无法相救的庸階、无助、无奈和恐惧演示得丝丝人扣。接下来他被逼着焚烧抗日义士的遗骸之后,对着昏迷不醒的欧阳说:“你不会死的。……你是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喉咙,他们复仇的手臂。”他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勇敢与仇恨的神情:“我瞠过了地狱的熔岩,心中奔淌着人间的溪流”,然后用一块锈铁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如果说,以前是欧阳把他看做是“最好的朋友”的话,此时他反过来成了欧阳的救命恩人,坚强无比的欧阳成了其勇敢与智慧的映照。在“智取”到磺胺药和削笔刀后,何莫修在六品的协助下为欧阳开胸取出子弹那场极具张力感的戏,把先前欧阳所说的“你根本不缺勇气和智慧,你还很关心人”的人性光辉放大到了极致,可以说小何的重要性此时已无人可以取代,难怪事后连六品都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强,真的,比我们谁都强。”
是他,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既“妙手回春”地挽救了欧阳的生命,也使得这个角色在此后诸多戏份中平添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概:靠他的精确判断和六品挖通了从劳工营通向外界的唯一地道,成为老四、龙文章们来无影去无踪的自由小路,后又成为国军攻击机场曰军的主要通道;在欧阳被长谷川施以种种酷刑而把他和六品当做陪绑胁迫时,他大喊“换我来替他(欧阳)!”当他终于弄断被拘禁的囚笼木条,扒出已被活埋的六品;当他终于立在机场跑道上端起手中的枪向正在着陆的日机机腹下悬着的炸弹射出一串子弹而引起整个机场大爆炸;以及高昕死后,他推着即将引爆的一车烈性炸药准备冲向敌阵却被老四一把夺去,当巨大的爆炸声刚刚平息,他趴在地上掳着一地碎砖烂瓦说:“不要打搅他,以后把小昕也埋在这儿。我要在这儿建一座纪念馆,名字想好了,就叫听风堂。”这个转徙江湖、内心漂泊无依的“天地一沙鸥”,终于在抗战八年即将结束之际虽然失去了爱情、天真和青春,却得到了兄弟、信念与根系,知道自己还有可以扎根的处所。
何莫修,在抗战八年即将结束的那一刻,终于如凤凰涅槃一般使自己跻身于“抗战版F4”的英雄之列,并且终于被他在这块浴血奋战的土地上的人们认识到:用欧阳的话说“你是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人”,以致人们早已忘记了他曾经是沽宁沦陷前夜的一个“局外人”;曾经是可笑可悲而又遭人诟病的一只“废物鸡”;曾经是像江中孤舟般漂泊无依、寂寞无凭的“天地一沙鸥”。
2010年2月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