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湖咒
人的好奇心在面前。
人的恐惧感在背后。
好奇与恐惧一前一后挟制人类走过了一二十万年的光阴,走到今天人类仍无法真正看清自己、看清面前和背后的世界……
———题记
上 篇
一
太阳落山了,落到树林尽头那个像牛一样趴窝着的土山背后去了,土山上面的天空变成了半生不熟的西瓜的颜色。
每天这个时候,爷爷就拎着一只黑色的铁皮水桶往泉水那儿走,他身后一大一小跟随着白尾巴和它的孩子。白尾巴是一匹母马。
那时候我很小,一低头就能从白尾巴的肚皮底下跑过去。我就跑过去一次,爷爷看到了,板起面孔,拿木棍一样粗糙的手指敲敲我脑门,训我一通,说我是一个男人,男人是不能到母马肚子底下去的,那样长大了就会怕女人。
一天,爷爷还和往常一样拎着那只水桶往泉水那边走去,他身后只有白尾巴的孩子,那匹黑色的小马驹跟着。我撇下一块玩耍的同伴,一溜烟跑到爷爷跟前,问他白尾巴怎么没来。爷爷说他把白尾巴送给山里放羊的人了,秋天的时候放羊的人要给我们送来五只大羊。
小马驹没有妈妈了,孤孤单单,很可怜的样子。我心里为它难过起来。
爷爷从泉里打来一桶水,放到小马驹面前。小马驹舔了舔舌头,小心翼翼地把头往水桶里伸去,嘴巴才挨到水面,它就猛地抬起头闪到一旁,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显得很紧张、很害怕,鼻子里还发出“噗噗”的响声。
它这是怎么了?爷爷嘟哝着又把水桶往它面前送过去。小马驹又一下躲开了,还是那样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好像水桶里面有什么东西。
“爷爷,桶里有什么?”我凑过去看,除了水,桶里什么也没有。
爷爷又把水桶送到小马驹跟前,小马驹却躲得更远一点看着。
我又凑过去低头往水桶里面看,猛然,我看见在轻轻晃动的水面下,有一颗圆圆的脑袋,被黑色的桶壁包围着,昏暗中,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正盯住我看!
我愣住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水桶里是我,是我的脑袋,跟在镜子里一样,可是,那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它们好像不认识我,直勾勾盯住我看的样子像躲在草丛里的野猫一样,看得我心里发虚、发慌,甚至有点害怕。
说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有时候,有些事,你说它巧合,似乎没那么简单;难道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几天前,畅河从喀纳斯带回来一张照片,当我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感觉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没缓过劲来。
我看到照片上是一个脑袋,圆圆的,跟我小时候在水桶里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不过,照片上这个是一颗用石头雕刻的人头。
畅河告诉我,照片中这颗人头有点诡异,找到它的地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死了人;有人说,它可能被什么下了咒。
“想什么呢,你?”畅河见我半天不说话,问道。
“没什么。”我抬眼看看他,“这是谁的东西?”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很小,霜打了似的。
“克孜老人你应该记得,”畅河往沙发上靠靠,看着我,“他邻居叫巴什么来着,那个很会做生意的家伙?这东西就在他家里。”畅河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烟撂车上了,你的烟呢?”
我指指茶几下面一层,烟和打火机都在那儿。我接着他的话说:“他叫巴勒江,我跟他很熟。他妈妈家的老人好像是萨满。”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依然回旋着“死了人”“下了咒”之类的声音。
“图瓦人不叫萨满,叫……”畅河点上烟吸一口,他被烟呛了一下,“咳咳”咳嗽两声,继续说,“他们叫喀目。”
“我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故作轻松地冲他笑了笑。
“喀纳斯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你这说的。”畅河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畅河是新疆大地旅游公司的老总,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喀纳斯,用他的话说,他都快变成图瓦人了。其实,他本来就不像汉族人,长相不像,性格也不像。他说他母亲身体不好,生下他就病倒了,没有奶水喂他,他是吃邻居家大婶的奶长大的,邻居是一户哈萨克牧民,所以畅河长了一张牧民的脸,当然还有牧民一样结实的身体。
“你好好看看,它搞不好还是一件文物呢。”畅河说着抬手指了指我摆在博古架上面的工艺品,“它应该比你这些东西有收藏价值。你想不想把它搞过来?”
“这个,”我犹豫了一下,马上打起精神,说:“可以啊。”
“照片留给你,你再研究研究。”畅河说着起身离开沙发往门口走,“我要走了,车子在下面,今天我还要下去。”
“去哪儿,布尔津还是喀纳斯?”我也跟着站起来。
“直接去喀纳斯。下礼拜,上头领导要去检查工作。我得去安排安排。”畅河走到门口停下来,“你要对那东西有兴趣,下次带你去看看。”
送走畅河,我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头,畅河说的没错,这东西很有可能是一件文物,人头的鼻尖磨掉了一块,左边耳朵也只剩一半。不过,人头看起来还是很整体,并且特别精美。这些年,在新疆各地发现了很多用石头雕刻的人头和人像(学术界称之为草原石人),我也亲眼目睹了不少,可从没见过雕刻这么讲究的石雕,无论刀法还是造型,都堪称一流!
正好,我下午要去社科院办事,顺便把照片拿给他们草原文化研究所的王所长看看;去年王所长出版了一本叫《西域古文明之石人文化》的书,里面涉及大量新疆各个时期、各个地区、各种类型的石雕人像。我想听听他怎么说这颗人头。
王所长刚好在办公室,我说明来意之后,从包里掏出那张照片递给他,他戴上眼镜,接过照片仔细瞧起来。
“这,好像是一件玉雕,应该是青玉。哪儿来的?”王所长将照片放到桌子上,目光从眼镜上方向我投射过来。
“照片是朋友带来的。东西不知道在哪儿。”我随口说道,说完心里觉得怪怪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像做贼似的。我得承认,听到他说“玉雕”,我本能地对这个东西产生了某种图谋和想法,所以才会打埋伏。
王所长继续说:“这东西应该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表面有土沁的痕迹。要真是玉石,不管它是不是文物,这么大一块也值不少钱了。”王所长摘下眼镜,看着我,“不过,单看照片不好说,也有可能是现代工艺品,仿造文物。”
“也不能排除它是一件文物,是吧?”我也看着他。
王所长朝我点点头,没再吱声。
“假如它是文物,并且是一块青玉,那它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的头像。古代草原上的那些帝王,有用玉石之类雕刻自己头像的吗,王所长?”
“据我了解没有。不过,看面相,它有点蒙古人的特点。”
“会不会是……成吉思汗的头像?”
“这可是一件严肃的问题,不能无根无据地瞎猜。”王所长的表情瞬间石化了一样。
“您相信诅咒会附着在这类东西上面吗?”
“古代突厥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会依附在石头上面,至于诅咒之类的东西,应该也会吧,谁知道呢。你是说这上头有诅咒?”王所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不,不知道,随便问问。”我随口这样说。
二
巴勒江是个地道的图瓦人。我说的“地道”是他的长相。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图瓦人,笼统一点说,图瓦人的长相介乎蒙古人和哈萨克人之间,既有蒙古人长相的饱满又有哈萨克人长相的刚毅。
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语言”和人的长相密切相关,甚至还会影响人的长相;你是某个民族,你说自己民族的语言,你的长相一定会有自己民族的一些基本特征。如果一个其他民族的人从小就说你们民族的语言,他的长相也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就是说,在他脸上也可以找到你们民族的一些痕迹。图瓦人就是这种情况,他们从小除了说图瓦语,还要说蒙古语和哈萨克语,所以长相也同时具有蒙古人和哈萨克人的特点。
巴勒江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可看起来有四十多五十岁的样子,这“样子”不是指他的面相,而是指他生生摆出来的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势。山外头的人,特别是城里人不知道,山里人是不怕显老的。不仅不怕显老,只要结了婚生了孩子,他们都情愿自己变老。
这也不难理解:无论在哪儿,老人总是受尊重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其他本事从别人那儿获得尊重,只有把自己变老,这办法既简单有效,又不用求人。
巴勒江家的木屋是新盖的,砌墙的原木表面的松树皮看起来很新鲜,走过屋旁还能闻到一股松树的味道。木屋东南面紧挨着一片树林,树林的另一头一直延伸到喀纳斯河边上。巴勒江说,夜里躺在炕上都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哄得你睡下去就醒不来。
我知道巴勒江为什么这样讲。其实,他并不是醒不来,而是懒得起来。
夏天的太阳总是很勤快,人还没睡过瘾,它就匆匆忙忙从山那边爬上来,把山谷里所有的木屋都照醒了。巴勒江差不多每天都是这种样子,醒了继续懒在炕上,点上一支香烟,边抽边望着天花板愣神儿。
巴勒江抽完一支烟又续了一支,刚抽一口就听见房门被重重地推开了,他知道是母亲。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这样推开他的房门,站在门口冲屋里絮叨半天,像“懒人家的房顶都会长野草”之类的话,对巴勒江已经没什么刺激了,他早就听惯了。若干年前,这句话是奶奶说给父亲听的,现在轮到母亲说给他听了。时间过得真快,有点像做梦。
巴勒江母亲的装扮像哈萨克老太太,头上裹一条蓝底黑色花纹头巾,头巾边沿露出银灰色的头发。她脸色显黑,跟松树皮一样,是那种渗着松胶的松树皮,透出亮光,看起来很健康,展展的也没有多少皱褶。
克孜老人告诉我,巴勒江母亲是喀目家的后代,也就是所谓萨满的后代。按照图瓦人的传统,喀目传男不传女,所以巴勒江母亲家世传的喀目到她们这一辈就断了。她们这一辈只有两个女儿,巴勒江母亲是老大,她还有个妹妹。不过,她家的喀目祖先,无论对她还是对村里人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她有很多异于常人的地方,比如说看天象,比如说看面相,又比如说看病治病,总之,她这人很神奇,村里人都相信这一点,都非常敬重她,当然,这种尊敬中敬畏的成分多一点。
“民京呢,妈妈?”巴勒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骑马出去挣钱了。他可比你勤快。”母亲说着话转身往牛栏那边走去。
“我跟他一样大的时候也很勤快,不是吗,妈妈?”巴勒江不服气。
民京是巴勒江的大儿子,今年十八九岁,念完初中就不去学校了。他每天骑着马到大桥那儿,拉游客骑马登观鱼亭,一个来回能挣八十块钱。
茶房里巴勒江的老婆正在烧奶茶,铁皮洋炉里塞满了干柴和牛粪,从伸出屋顶的烟囱里挤出一股浓浓的白烟,在早晨晴透的天空上飘扬升腾……
这两天,村里人开始陆续上山打草了。巴勒江家的草场在喀纳斯湖东岸,在喀纳斯湖出水口和一道湾之间的山坡地上。据说这片山坡地的下面曾经是一条山谷,人们叫它老爹谷。老爹谷里曾经有过一尊石像,这尊石像就是村里人说的老爹石。
老爹石就是巴勒江母亲的祖先,一个非常神奇的大喀目。
当然,老爹谷和老爹石早已经不存在了。克孜老人也说不清是哪年哪月的事儿,总之是在一个夏季,从喀纳斯湖东面的山上,突然融化的积雪裹挟着山上的泥石,一路冲下来,把整个山谷都给填平了。从此,山谷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坡地,山谷里的石像也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泥石掩埋了,还是被山洪冲到喀纳斯湖里去了。
巴勒江是家里第三个孩子,他还有过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不到一岁就得病死了;姐姐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也出事了,被一匹刚从山上赶下来的烈马踢了一脚,说是踢到后心上了,昏睡了好几天,最后醒了一下,睁开眼睛看了看妈妈,想要说什么,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眼睛又慢慢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
在当时,村里人都觉得巴勒江他们家一定是受到了什么恶魔的诅咒,而且这个诅咒很可能是冲着他母亲来的。
过了几年,巴勒江出生了,接着巴勒江的妹妹又出生了;兄妹两个一天天一年年地长大起来,健健康康的。村里人都赞叹不已。没错,一定是巴勒江母亲的祖先又显灵了。这也是村里人说的。
一次,村里有个小孩得了一种怪病,不吃不喝,夜里也不睡觉,眼睛睁得大大的,到处看,好像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把大人都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孩子的父母想到了巴勒江母亲,抱着孩子去见她,巴勒江母亲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和头,什么也没说,抓了一小把盐巴放到碗里,用热水化开,她让孩子母亲把孩子的衣服脱了,脸朝下按倒在炕上,她就用盐水搓摩孩子的背部和腹部,又一下一下地用手拍打孩子的全身,不多一会儿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这孩子到了晚上就嚷嚷着要喝牛奶,喝完牛奶就睡下了,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来就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再说巴勒江,一出生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嗓门很大,哭声跟马嘶似的,特别是在夜里,“嗯啊——嗯啊——”的哭声有点像打雷,听着怪吓人。村里人私底下议论,这孩子身上一定是附上了什么东西。
那时他爷爷奶奶还在,老人把他当心肝宝贝,有点宠爱过头了,据说到了上学的年龄,巴勒江都没学会自己洗脸穿衣服,村里人又私底下议论,这个孩子算是废了,长大了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是问题。
后来,没过几年,巴勒江还在上小学,厄运又一次降临到他们家,先是爷爷病倒不起,几个月后就死了;随后奶奶也躺下了,时间不长也死了;紧接着父亲也吃不下去饭了,后来连水都不能喝,死的时候他身上只剩一根一根骨头。
母亲彻底绝望了,也病倒在炕上,好几天都起不来。妹妹站在母亲身边,就知道“嘤嘤”地哭鼻子。
巴勒江也哭了,他是躲到马圈里哭的,光流眼泪不出声音。
父亲临走前告诉过他,男人是不能随便哭鼻子的,特别是巴勒江这样的男孩子,因为家里以后就靠他了。尽管巴勒江还像个未断奶的小牛娃子,尽管一直以来有依有靠得宠惯了,可现如今,家里的大半边天都塌了,他必须照顾家里的牲畜,必须上山砍柴,闲下来,还得修理院子里的围栏……
就这样,巴勒江接替去世的爷爷和父亲,成了一家之主,他没有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变成一个废物,把家操持得有模有样。
图瓦人有句老话:看吃奶的马驹子会不会尥蹶子,就知道长大后的马能不能跑山路。巴勒江刚出生时马嘶似的哭闹看来不是摆摆样子的。巴勒江当年轻人时,在村里算是勤快的,而且挣钱的点子也多,大家都很佩服他。
以前他家里有一架老式的木轱辘马车,车架子都已经当柴火烧了,只剩两个木轱辘,被他随便丢在了草棚子底下。
一天,他家接待了几个游客,人家问他家里有没有以前的老东西,说他们想买。巴勒江屋里屋外翻腾半天,也没找到一件老辈子留下来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感到特丧气,便蹲在草棚子下面抽烟。
有位客人见了,走过来,给他递了一支烟,两人聊了起来。
巴勒江说汉语有点像羊叫,咩咩的,调子拉得很长,不过他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特别是钱的数目,分分毛毛都不会说错。客人站在草棚下,四下打量,目光停在了柴堆那儿,他问巴勒江那两个木头轱辘卖不卖。
巴勒江对“卖不卖”这种话特别敏感,就像猎人闻见野兽的动静一样,只要传到他耳朵里,他就能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显然,这位游客把那两个破木头轱辘当宝贝了。每到这种时候,巴勒江反而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连眼皮子都没抬,装作没听清楚的样子,皱起眉毛中间和鼻子根部的皮肉,费劲地用汉语问道:“萨(啥)——?”
“那个木头轱辘,卖我一个。”客人用手往身后的柴堆那儿指了一下。
“你说那个轱如子(轱辘子)?”巴勒江头也不转,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身后。
“嗯。你是不是准备拿它们当柴火啊?”
“不。那两个轱如子不烧。”
“那你把它们扔那儿干吗?”
“那是瓦(我)爷爷的爸爸的俄罗斯朋友的轱如子。一百个年还加十个年啦,朋友。”
“一百一十年啊?是够老的。多少钱一个?”
“一个不卖。一个轱如子,车子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告诉你,我不是拿去做车子,是当装饰品,摆到那儿看,懂吗?”
“一个不卖,两个卖。”
“死心眼儿。两个多少钱?”
巴勒江一边吧嗒着烟,一边向客人伸出一只手,晃了晃五个指头,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五十?”
“不对!”
“五百?没搞错吧,就几根柴火!”客人摇了摇头,准备起身离开。
“你多少钱要?”巴勒江忙拽住客人的手,瞪直眼睛看着客人问。
“两个一百,我要了。”
“一百个年,一个年一个轱如子五毛钱?太少啦,朋友。”
“那你好好说,要多少钱。”
巴勒江把大拇指弯进掌心,向客人亮出四根手指。
“不行,太贵了。”客人还是摇头。
“你不买,我去人家跟前卖。”巴勒江佯装不在意的样子,深吸了一口烟。
“便宜一点,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以后我还带人来你家。”客人拍了拍巴勒江的肩膀,笑脸看着他。
“给你这个。你买嘛不买嘛都行。”巴勒江伸出三根手指向客人晃晃,继续抽自己的烟。
他这一招果然很灵,客人最后还是掏出三百块钱买下了那两个当柴火都没人要的朽木轱辘子。
这事儿巴勒江没敢让他母亲知道,不然有他好看。
三
早晨喝过奶茶,巴勒江扛着父亲留给他的那把俄罗斯钐镰,骑上马出门了。巴勒江家的草场靠近山边,有一半是山坡地,坡地很陡,没办法用割草机收割那里的草,只好拿钐镰打。
从家里到草场好几公里的路,一个来回要用掉很多时间,上山打草的人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巴勒江也一样,他老婆给他准备好了午餐:一块厚馕、一些奶油和一啤酒瓶奶酒。
我在克孜老人家喝过图瓦人的奶酒,有点像俄罗斯人的伏特加酒,绵而后劲十足,不知不觉就让你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脑袋像裂开似的痛。之前,我还以为图瓦人的奶酒和哈萨克人的马奶酒差不多,没想到完全是两回事,图瓦人的奶酒是用牛奶酿制的蒸馏酒,无色透明,外观看起来就像地道的白酒。而哈萨克人的马奶酒,是用马奶直接发酵而成,虽然也有一些酒度,看起来还是白白的,像奶子。
半下午的时候,巴勒江骑马跑回来了,他急死忙活地把马拴到马厩里,开始发动棚子底下的小四轮拖拉机。这时母亲从屋子里出来,喊着问巴勒江怎么回来这么早,巴勒江把拖拉机从棚子底下开出来,对母亲喊着说:
“咱们发财了,妈妈!”
“别说没用的。你的钐镰呢?”
“留在草场了。我现在去草场拉东西,妈妈。”巴勒江很快就把拖拉机开出了大门,开始“吐吐吐”地在石子路上狂奔,身后尘土飞扬。
母亲站在院子里望着拖拉机走远,嘴里嘟嘟囔囔。
山里的白天短,这个“白天”指的是太阳上山到下山的这段时间。其实,太阳爬上山来之前,山这边就已经天亮了,白天也就开始了,只是没有阳光照射,只是整个山谷依然沉浸在梦一般的晨霭里;等到午后,等到阳光洒到山腰上的时候,白天也就快结束了。此时的太阳会毫无依恋地、匆匆滚落到西山背后,留下漫长的傍晚给巴勒江们的老婆赶牛、挤奶、烧饭、管孩子……这就是山里的日子。
太阳一下山,各家围栏里的小牛犊就开始细声细气地“哞——哞——”叫个不停,山坡下、河流边还有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母牛们一声声充满爱的回应,像吹小号似的,声调拉得长长的,高高低低,还带着变奏呢。
巴勒江老婆赶着两头母牛从木屋后面的树林里出来,她看见巴勒江开着拖拉机从石子路上下来,正要拐进院子里去,车斗里还坐着村里的两个小伙子。
拖拉机一开进院子,其中一个小伙子就大声冲屋子那边喊:
“大妈,快出来看啊,你们家要发大财啦。”
这时候巴勒江老婆也赶着牛回到院子里来了,看见车上的东西,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妈妈,巴勒江把鬼石头拉回家了!”
巴勒江母亲从屋里出来,摇晃着走到拖拉机跟前去。巴勒江和那两个小伙子都从车上跳下来,准备把车厢里的东西往下搬。
“这不是鬼石头。等等……”母亲两手扶住车厢板,伸直了脖子看着车厢里的东西。
“好像是人头,妈妈。”儿媳妇站在车厢的另一头一副惊奇的样子。
没错,车厢里就是一颗石头人头,圆咕隆咚,看起来像个大西瓜。
“我在咱们家草场里找到的,妈妈!”巴勒江显得很兴奋,说话声音很大,还有点颤抖。他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没有一块肌肉是闲着的。
“看不太清,好像是人头,孩子。”巴勒江母亲说着从拖拉机跟前走开,站到门口那边去了。
巴勒江跑进屋里,拿了一条白色的编织袋出来,把人头滚到编织袋上,他们三个人提的提抓的抓,手忙脚乱地把人头从车上搬下来。
“放那边树下去,孩子们。”母亲拦在门口,脸上板板的没有表情,用手指了指院子东面的那棵大松树。
“别人会偷走的。这可是……可是很值钱的东西,妈妈。”巴勒江气喘吁吁地嚷着。他用一只手拽住编织袋的一角,转过来看着母亲。
“别说没用的。我看除了你没人会把它往家里拿。”母亲有些不耐烦,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那就放那边。”巴勒江指了指自己屋子的窗户底下。“晚上我打开窗户睡觉。”
人头放在窗户下面的地上,巴勒江还小心地摆放好,脸朝着天上。
“这是什么呀,爸爸?”民京从外面跑进来,问巴勒江。
“这可是好东西,儿子。”巴勒江站起来,双手叉腰,看着石头人头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啧啧”赞叹。
“您要把它卖掉吗,爸爸?”
“城里人就喜欢这种东西。咱们有钱了,儿子。”巴勒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咱们也买辆小车吧,爸爸。”
“没问题,儿子。”说着巴勒江转过去请那两个小伙子进屋,“走,咱们进屋里去坐。”
“不了。” 刚才喊话的那个小伙子朝巴勒江摆摆手,对站在门口的巴勒江母亲说,“大妈,我们走了。”
“吃了晚饭再走吧。”巴勒江老婆从屋里走出来。
“谢了,回家还有事儿。巴勒江,卖了别忘请我们喝酒。”
“好说,明天见。”巴勒江依然站在石头人头跟前,舍不得走开。
四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天蒙蒙亮,周围几家院子里的狗就“汪汪汪”地叫唤不停,吵得人心烦。
巴勒江母亲已经起来了,她慢慢推开房门,手扶着门框摇晃着从屋里走出来,站到院子里看了看东面的山。现在还早,要过好一阵子,太阳才会从那儿冒出来。
空气又湿又冷,从河边上吹来的风带着冰冷的水汽。巴勒江母亲把裹头的头巾解开,整理了一下满头的银灰色头发,又把头巾系到下巴底下来,把耳朵也裹进头巾里,只露出巴掌大一块脸孔。
院子里空空荡荡,牲畜都躲在圈里没出来,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站在大门边的木栅栏上面,对着巴勒江母亲鸣叫,“叽儿——叽儿——”声音又尖又细。邻居家的狗突然“汪汪汪”地叫唤起来,那只小鸟吓得飞走了。
巴勒江母亲搬了一只小木凳,放到窗户底下的人头旁边,哼唧着坐了下去。她静静地望着人头,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人头的鼻子和眼睛。这时候巴勒江从窗户里面探出头来,揉着眼睛问母亲:
“您在干什么呢,妈妈?”
母亲没有理他,低下头仔细打量着地上的人头,用手指把人头眼睛和鼻子上的泥土一点一点抠下来,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
吃过早饭,巴勒江正准备骑马出门,村长蒙卡依来了。两人寒暄过后,蒙卡依告诉巴勒江,他给乡里打了电话,把石头人头的事儿给乡里讲了,乡领导说这人头可能是国家文物,得先留着,不能卖。
这时候巴勒江母亲从屋子里走出来。蒙卡依赶忙上前向老人问好。
“你刚才说什么?这是国家的东西?”巴勒江母亲看着蒙卡依问。
“乡领导说的,它可能是国家文物,姨奶奶。”
“这么说,你们想把它拿走?”巴勒江母亲沉下脸来,声音变得有些生硬。
“是这样的,姨奶奶,如果它是国家文物的话,我们就不能把它留在家里。”蒙卡依说着用手整了整头上的浅灰色前进帽。
蒙卡依和巴勒江差不多年龄,不过蒙卡依看起来显得更年轻,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好像还涂抹了一点油什么的,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巴勒江母亲是蒙卡依的姨奶奶。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扒拉一圈,大家多少都能沾点亲带点故。
“它在野地里躺着的时候,从来没人去关心它,现在巴勒江把它拉回家来,你就说它是国家的,你真会当官啊,我的好孙子。”巴勒江母亲显得有些激动。
“这些都是我分内要管的事儿,姨奶奶。”蒙卡依客客气气,脸上挂着笑。
“你还是管好国家叫你管的大事吧,这些小事我们自己会管好的!”
“蒙卡依也没说一定要把它拿走,妈妈。”巴勒江看着母亲,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大家都是亲戚,他不想把关系闹僵。
巴勒江母亲不等儿子说完话,转身往牛圈那边走去。蒙卡依和巴勒江都有些尴尬。巴勒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一支给蒙卡依。
“进屋喝碗奶茶吧。”巴勒江掏出打火机给蒙卡依点上烟。
“改天吧,姨奶奶生我气了。我现在到村委会去,今天县上要来人。”蒙卡依说着朝牛圈那边喊了声,“姨奶奶,我走了。”便朝门口走去。巴勒江母亲好像没听见,她正跟一头小牛犊较劲哪。
送走蒙卡依,巴勒江回身看着窗户底下的石头人头,心里一下不安起来,如果这东西真是什么国家文物,乡里一定会把它拿走的。“不能给他们。”巴勒江嘴里嘟哝着,往牛圈那边走去。
“妈妈,咱们要不要把那个人头藏起来呀?”巴勒江站在牛圈边上,手扶着木栅栏。
母亲在牛圈里正给一头小牛犊检查舌头,她转过脸朝院子那边看了一眼,“蒙卡依走了吗?”她的一只手还在小牛犊嘴巴里摸索着,小牛犊不耐烦地甩动脑袋,挣扎着往后躲。
“走了,妈妈。”
“把人头搬到我屋里去,摆到大桌子上面。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母亲这个态度,巴勒江很是高兴。
过了两天,蒙卡依那边还没任何消息,巴勒江却坐不住了。
他早晨起得晚,早饭没吃,他就溜达着去了村委会,他想探探蒙卡依的口气。村长办公室锁着门,问谁谁都不知道蒙卡依去了哪里。回家路上巴勒江遇上了村干事昆杰。昆杰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喀纳斯湖那边过来。
两人见面握了一下手。巴勒江看着昆杰笑了:
“昆杰,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像公鸡的鸡冠子。”
昆杰长得跟巴勒江有点像,就是矮一点、瘦一点。他摘下头上的帽子,用手摸了一把冻僵的脸,“是吗?”
“谁家的牛奶酒这么有劲呀,把你喝成这样?”
“哪有什么牛奶酒啊,在湖边冻的。”
“这么早去湖边干什么?”
“自治区(指乌鲁木齐)来了几个人,他们要拉走那个石头人。天不亮我就去帮他们找吊车和拖拉机。喏,送了两包外国香烟给我。来,抽一支。”昆杰说时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然后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巴勒江。
巴勒江接过香烟搁鼻子上闻了闻,“没错,就是外国烟,我以前也抽过,劲很大。你刚才说什么,石头人?”
“你还不知道吗?就在你家草场下面的山沟里,有人发现了一块像人一样的石头,上面还刻着花纹哪。”
“知道呀,不是一块石板吗?”
“不是石板,是像人一样的石头。”
“已经拉走了?”
“那儿……看不到了,一辆蓝颜色的大卡车,已经进山了。”说时昆杰往东南方向指了一下。“你不是也找到一个人头吗,是不是准备卖掉?要卖就快卖,省得让公家拿走。”
“在家里呢,蒙卡依说不能卖。那块石头你看清了吗,长得像不像人呀?”
“看不出来,反正是一块石头,这么高。”昆杰用手往空中比划了一下,看来比人要高很多。“我得走了,巴勒江。回头见。”
“回见。该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唉——”巴勒江一副很失落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巴勒江把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没什么反应,她坐在炕上,细心地梳理着一堆羊毛。刚才,巴勒江从昆杰那儿听到自治区的人拉走石头人的消息,心里更加不安起来。看来蒙卡依说的是真的,这些石头东西就是公家要的文物。
快喝午茶的时候,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忙忙地出了屋子,朝正在收拾马圈的巴勒江走去,她问:
“你刚才说什么?是身上有花纹的石头人吗?”
“昆杰说的,妈妈。”巴勒江一边说,一边挥起铁锹,把铲起的马粪抛向马圈外面。
“他没说是什么花纹吗?”
“没说。我也没细问。”
母亲有些失望,转过身小声地嘟哝着,巴勒江也没听清她说什么,从小到大,他总见母亲有事没事一个人在那里嘟哝,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时候,巴勒江的小儿子图鲁从外面跑进来,拽着奶奶的手,就往大门外头走。
“什么事儿啊,我的小宝贝?”奶奶一边问一边趔趔趄趄地跟在孙子后面走出去。
“那儿有一个小狗,奶奶。”图鲁胖嘟嘟的小圆脸涨得通红,指着前面的一处草地,对奶奶说。
果然,在离大门不远的一片草丛里躲着一只小狗,一身黑毛。小黑狗一见巴勒江母亲,就哆嗦着拼命往更深的草丛里钻。
小黑狗差不多有两三个月大,身上很干净,不像是一条野狗。
“这是哪儿来的小狗啊?”奶奶一脸惊喜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奶奶。”
“咯啼、咯啼。”奶奶朝小狗伸出一只手去,亲切地唤了几声。
小黑狗突然“汪——”地惨叫一声,爬起来就跑,跑得像受惊的野兔子一样,眨眼的工夫就跑到山坡那边去了。图鲁都还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奶奶,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它,它害怕奶奶。”
“是啊。可奶奶没吓唬它呀。”奶奶一脸无辜。
在马圈里干活的巴勒江也听到了小狗的叫声,丢下手里的铁锹跑到外面来。
“刚才是小狗吗?”
“好像是。”母亲回答。
“是小黑狗,爸爸。”小儿子拉着奶奶的手,眼睛不住地往山坡那边看。
“是不是跑到那边去了?我去把它抓回来。”巴勒江说着准备跑去追。
“别追它。”巴勒江母亲拉着图鲁的手回院子,扭头看了一眼巴勒江,“回来干你的活儿吧。”
巴勒江心有不甘地往山坡那边看了又看,也跟到院子里来了。
五
那天帮巴勒江一起把石头人头搬回家的两个小伙子,正在和村里一个叫巴拉的年轻人在山坡下的小商店里喝酒。这两天他们一直在草场上转悠,也想碰碰运气,找到一两个巴勒江那样的石头人头。
“巴勒江那小子太小气,不够朋友。我要是找到那样的东西,卖了钱和你们平分。”巴拉不紧不慢地把瓶子里的啤酒往一只粗瓷碗里倒,脸上一副慷慨与不屑的神情。
小商店的柜台下面支着一张小桌子,桌脚摆着十多个啤酒瓶。他们就用那只瓷碗你一碗我一碗地轮着喝。
不管几个人喝酒,只拿一只碗轮,这是山里人喝酒的习惯,表示朋友之间不分彼此你我。
那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说:“巴勒江那个是一个男人的头,那地方应该还有女人的头才对,搞不好有几个女人的头。我在电视上面看到过,以前的王有好多老婆。”
“那是汉族人的王。”另一个摇摇头表示不赞同。
“蒙古王和满族王也一样,有好多老婆。”
“你们不要说了。我看巴勒江那个长得像我爷爷,帽子也像。他应该是我们的王。”巴拉朝他的两个朋友摆摆手,那神情好像他爷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王。
“你爷爷又不是什么王。”坐巴拉对面的那个小伙子毫不客气。
“我说长得像我爷爷。我的意思是,那个人头的主人是我们图瓦人。你咋一点脑子也没有?”巴拉有些激动地嚷嚷。
“你才没脑子,巴拉。我见过你爷爷,你爷爷长得像哈萨克人。”
“我爷爷是地地道道图瓦人。”
“我们图瓦人有王吗?”
“笨蛋,哪儿没有王?巴勒江妈妈的爷爷的什么人,好像就是什么王。”
“你才是笨蛋哪,巴拉,巴勒江妈妈的爷爷是喀目,不是什么王。”
“喀目也和王一样。草场那片地方都是喀目老爹的,所以叫老爹谷。”
“那是巴勒江说的。喀目不是王。”
“喝你的酒吧,傻瓜,我说什么你都反对!”巴拉愤愤地冲坐他对面的那人喊道。
“喝你两瓶啤酒就该挨你骂吗?你也喝过我的酒,巴拉,别太过分!”那个小伙子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你们两个都是傻瓜。你们说的这些屁用也没有,都闭嘴吧!”刚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一下跳起来,哇啦哇啦冲巴拉他们两个喊道。
“你们要吵出去吵,别在我店里闹事。”老板娘是个五十开外的汉族妇女,说着一口吭吭巴巴的哈萨克语。
大家都不说话了,相互看看,耸耸肩,好像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们再去草场转转吧。我想山跟前那片石头地里应该有东西,咱们好好找找。”巴拉站起来建议道。
另外那两个不吭声了,动身随着巴拉往外走,临出门,巴拉回头对老板娘说:“给我记上吧。”
“下次要结账了,巴拉,前面半年的。”身后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山风吹来,一下把三个人的醉意激发出来了。他们骑上马,挥舞手中的短鞭,“噢——噢——”叫唤着,你追我赶地往草场那边跑去。
下午的太阳从喀纳斯湖西边的喀纳开特山顶上面照过来,草场一片一片,像剪过毛的羊皮,被晒得斑斑驳驳。
巴拉他们用绳子绊住马的前腿,把它们赶到一片收割过的草场里吃草,然后三个人说着话朝山脚下那片石头地走去。这里离巴勒江家的草场不远,中间隔着蒙巴老汉家的草场。
天空瓦蓝瓦蓝,一只老鹰在半空中盘旋,在草地里觅食的鸟群突然飞起来,唧唧喳喳地叫唤着飞到山脚下那片松树林里去了。
巴拉走来走去,用手一块一块翻动地上的石头,嘴里还不住地哼着一支曲子。那两个小伙子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巴拉。
“算了吧,巴拉,这些都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里面什么都不会有。”那个爱跟巴拉抬杠的小伙子喊道。
“巴拉,过来抽支烟。”另一个朝巴拉招招手,“抽支烟我们就回去吧,明天到湖边上找找,那儿可能还有东西。”
巴拉向那两个人走过来,接过同伴递给他的香烟,坐到一边抽起来。
“这地方一定有东西,我心里就是这样觉得。”巴拉小声道,怕人听见似的。
“我们走了,巴拉。”那两个说着从石头上起身,准备去牵马。
巴拉也站起来,有些不舍地跟在那两个后面往自己的马走过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那边去了,从湖边上吹来的风带着阴凉的水的味道,一阵阵地从一片片收割过的和没收割过的草场上掠过,吹到东面的山林里去了。
那两个小伙子先上了马,一前一后往南边的小路走去。
没走多远,他们突然听见巴拉在他们后面叫了一声,回头一看,见巴拉的马朝他们跑来,但不见巴拉。
他们掉转马头朝巴拉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
远远地,就见巴拉倒在草地上,展展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第一个跳下马的是爱跟巴拉抬杠的小伙子,他蹲到巴拉身边,用手摸摸巴拉的脸,叫着:“喂,巴拉!你怎么啦?”
“巴拉!巴拉!”另一个也在一旁大声叫着。
巴拉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脑袋,这才慢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声音很小,嘘嘘地,跟吐气似的:“我没流血吗?”
“没有。你哪儿都没流血,巴拉。”
“我头晕。”巴拉的声音仍然很小,脸色像沤熟的羊皮一样惨白。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有块石头硌在巴拉的脑袋下面,他的后脑勺上已经鼓起了拳头大的一个包。
“你坐起来吧。没事儿的。”爱抬杠的那个小伙子扶巴拉坐起来。
“我的马呢?”巴拉坐起来,一双眼睛无力地环顾周围。
“跑到湖那儿去了。”爱抬杠的小伙子抬手指了一下湖那边,“去把它牵过来,”他对另一个说,然后关切地看着巴拉,“怎么回事儿?你咋摔下来了?”
巴拉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声音弱弱的:“刚才,那边草地里,冒出来一只小黑狗,把马给惊着了。”
“狗在哪儿?”爱抬杠的小伙子站起来望着四周草地。
“刚才就在那儿。就从那儿冒出来的。”巴拉指了指前面的草地。
爱抬杠的小伙子走到前面那片草地,用脚拨拉了几下:“哪儿啊?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真的。我的马……害怕,它往上跳。”
巴拉说着话又慢慢地斜着倒下去。
“巴拉,你怎么又躺下了?”爱抬杠的小伙子见状,赶忙跑过来想扶住巴拉,没扶住,巴拉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使劲儿撑着眼皮,眼睛里红红的,像流血的样子。
“巴拉!巴拉!”小伙子边喊边手忙脚乱地想把巴拉扶起来。
巴拉的身体一下变得像死羊一样软绵绵的,脑袋往后耷拉下去,眼睛也慢慢闭合上了。
“喂!巴拉!巴拉!”小伙子惊慌地大声喊叫起来,叫声在宁静的山坡和山林间回响,把刚才飞到树林里的鸟又惊动了,鸟儿们窜出树林,唧唧喳喳地鸣叫着飞过他们的头顶,飞到湖那边去了。
巴拉就这样死了,死得很平静,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村里人都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有点像做梦,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巴拉真的死了,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死的,这对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来说,就跟鱼在水里淹死差不多。
更让村里人感觉蹊跷的是,巴拉去草场那边是去找石头人头的,结果石头人头没找到,却把自己的头摔坏了,摔得又圆又大,看着像巴勒江搬回家的那个石头人头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很多人都觉得巴勒江的那个石头人头一定附着什么恶咒。
六
七月底,我有半个月休假,碰巧畅河要下喀纳斯,我便搭了他的车,想去看看巴勒江的石头人头。
在新疆,路程讲公里不讲里,买东西认公斤不认斤,吃东西爱好“大”而“全”,什么大盘鸡、大盘肚、还有烤全羊……其实,这就是一种文化,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它们属于生活在新疆的人们,属于新疆广阔的草原、无边的沙漠……
从乌鲁木齐出发,我们沿着216国道一路往北,车一进入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我就开始犯困了,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沙漠,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醒来,我问畅河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到没有,他没反应,好像也睡迷糊了,司机小伙子告诉我,保护区早过了。我问他看到野马没有,他说戈壁滩上热得火炉似的,除了快着火的沙丘和戈壁石,什么也没看见。
“都到布尔津了,还野马呢。”畅河睁开眼朝车窗外瞄了一眼,嘟哝道。
这车跑得也太快了吧,六百多公里路哪!我在心里嘀咕。我看了看车窗外面,时间还早,太阳在前方高大的杨树顶上照耀着。
真没想到,我们赶在下午下班之前就来到了布尔津县城。
小城还是那么干净,街道两旁都是花卉,五彩缤纷,从一条街一直延伸到另一条街。布尔津多半是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红色的尖顶,粉绿、淡蓝或浅黄色的外墙,窗户外面用白色石膏雕饰出各种花形,漫步街头,让人有种置身欧洲小镇的感觉。
畅河还要在布尔津办事,我们今天不能直接走喀纳斯了。
住布尔津,我心有余悸。上次路过,说好待一晚,第二天就离开,结果陷在酒桌上,醉了三天,差一点变成植物人。我向畅河声明,我可是滴酒不沾,胃病犯了,这段时间一直休息不好,身体都快垮了。
“别担心,今天晚上没安排饭局。”畅河看我笑了笑。“这样吧,先把你放鲁局长那儿,等我办完事,咱们去美食街吃烤鱼、喝格瓦斯。咋样?”
“太好了!”我一高兴伸手拍了一下司机小伙子的肩膀,把他吓一跳。
“小心点,他在开车!”畅河提醒我。
“你说哪个鲁局长?”我问畅河。
“你没见过。他原来是县旅游局局长,已经退下来了。”
“去他家啊?”
“他开了个家庭宾馆,房子盖得很漂亮。”畅河两眼盯着我,“你可别住下不走了。你会干出这种事的,我知道你。”
“他们家有漂亮女孩儿吗?有的话我就不走了。”我瞟了一眼畅河。
“有,一个漂亮的混血儿,阿姨。”说完,他哈哈大笑。
说话的工夫,我们的车从街道旁的花池间拐进去,停在紧挨街区的一片铺着水泥砖的场地上,场地北边是一处庭院,雕花铁艺大门开着,门里坐落着一栋浅蓝色的二层小洋楼,白色穹形拱门的上方是用白桦树枝拼成的“小白鹿”三个字,阳光照射下,树皮泛着柔和的银光。
大门进去,头顶上面是一排葡萄架,一直延伸到楼门,这个季节,架上已经坠满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大门靠右手是一间偏房,偏房前面也是葡萄架,架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茶盘和茶壶。
院子里都是果树,树间种了一些花,开得正艳。
小楼里迎出来一个男子,个头不高,戴副眼镜,头发已经花白了,六十开外的样子。他先和畅河握手寒暄。我听见畅河叫他鲁局长,知道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这是鲁局长。这是我朋友小赵。”畅河介绍鲁局长和我认识。
我和鲁局长握了握手。鲁局长看起来很面善,听他说话就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给我朋友安排个房间。我先去办事儿,完了回来接你们去夜市。”
畅河说着离开院子上车走了。鲁局长领我进了小楼。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位与鲁局长年龄相近的妇女,模样长得像俄罗斯人,高而尖的鼻子,深陷的蓝眼睛,棕色头发。她应该就是畅河说的“漂亮的混血儿,阿姨”了。
“这是畅河的朋友,小赵。这是我夫人。”
“您好,阿姨。”我向她点点头。
“你好。”阿姨跟我打完招呼,看着门外,“我刚听见畅河说话,人呢?”
“他去办事了。让小赵住楼上那个房间吧,你去把窗户门打开通通风。”鲁局长吩咐完,转过身来给我指了指墙边的沙发,“来,小赵,坐下休息一会儿。”
阿姨上楼去了。鲁局长让我坐到中间的大沙发上。
“喝点什么吧。你喝绿茶行吗?”鲁局长站在茶几跟前看着我问。
“白开水吧。我喝绿茶容易闹肚子。”
“我也和你一样,不能喝绿茶。那咱们就喝红茶吧。我这儿有俄罗斯红茶。”
“好的,鲁局长。”我看鲁局长笑笑,“我看阿姨像俄罗斯人。鲁局长您也不像汉族。”
“哦。我们两个都是二转子(新疆土话,混血儿)。她是爸爸俄罗斯、妈妈汉族;我是爸爸汉族、妈妈俄罗斯。”鲁局长乐呵呵地对我说道。
“这么巧啊!太稀罕了,真的很难得。您老家是哪儿?”
“我父亲是山东人。我在俄罗斯出生,就是前苏联,新中国刚成立就跟着父母到这儿来了。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岁。我记得我们坐的船走了很多天才到达这里。”
“坐船?”我第一次听说从俄罗斯可以坐船到新疆来,感到有些意外。
“对啊。就是咱们县城边上的额尔齐斯河,一直可以通到俄罗斯内地。”
“这我知道。”
“过去河水很大,大船都可以开过来,就是那种油轮。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汽车拖拉机用的汽油、柴油都是从苏联进口,还有五金百货、糖果茶叶都是那边运过来的。那个时候布尔津县城附近有很多码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船来来往往。”
我边听边点头。这么说,布尔津曾经还是一个港口城市,就像苏伊士运河上的某某某港口城市一样,船来车往,繁忙异常……现在真的很难想象。
“那些船不会空着回去吧,他们要我们的什么呢,当时?”我非常好奇。
“矿石,从富蕴县山里头开采的绿柱石;另外还有牛羊皮和兽皮。那些船都不会空着回去。”鲁局长说着端起茶壶往我茶杯里添了一些热茶。“现在这条河的水量还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河道又窄又浅,只能玩玩橡皮船了。”
“那些绿柱石有大块的吗?”我猛然想起那个石头人头。
“他们拉走的都是打碎的,装在袋子里。我那时候小,跑码头上玩,拣回来过几块,有拳头这么大的。不像咱们见过的宝石。那些绿柱石看起来绿不绿灰不灰的,跟石头一样。”
“我知道了。”我情不自禁地使劲搓着手,心里有些兴奋。这样看来,照片上那颗石头人头很有可能是一块绿柱石。
实际上绿柱石就是“绿宝石”,那么大个儿的绿宝石人头一定很珍贵!我心想。
再后来鲁局长又说了一些什么话,我差不多都没听进去,我就记得,他说他的小洋楼是照图瓦人的木屋的样子设计出来的……
七
我第一次到喀纳斯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就住在克孜老人家里。
克孜老人是畅河的朋友。他们两个每次见面都很亲热,每次都是先握手然后还要拥抱。而且,他们还互称对方阿哈(哈萨克语,哥哥)。可是,要按年龄,克孜老人都能给畅河当父亲了。
我问畅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不愿多说,我也没再追问。
克孜老人的家在喀纳斯河西岸去往白哈巴村的盘山路下面,上观鱼亭的区间车车场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喀纳斯新村。喀纳斯新村在喀纳斯湖西南约两三公里的地方。喀纳斯新村和喀纳斯老村一个西南一个东北,中间隔着喀纳斯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喀纳斯河大桥。
过去,克孜老人的家在大桥东北面靠近喀纳斯湖出水口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喀纳斯老村的一部分,因为要搞旅游开发,把住在这里的包括克孜老人家在内的三十多户图瓦人,一起迁移到桥的西南面,也就是现在的喀纳斯新村这个地方。
克孜老人家的西边不远是山,南边是一片树林,树林跟前住着一户图瓦人,门前挂了一块“家访”的牌子,牌子上的汉字写得歪歪斜斜,像站立不稳的醉汉的样子。那就是巴勒江的家。
这一次,我还是让畅河把我直接送到克孜老人家。
我们的车停在栅栏外面,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就见克孜老人跟儿子哈图一前一后从木屋里走出来。畅河下车和克孜老人握手拥抱了一下,然后把我交给他们,自己又上车走了,说公司的人等着他去开会。
克孜老人见到我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拉住我的手半天都不松开。看起来老人精神还不错,就是身体消瘦厉害。畅河给我说过,克孜老人开春时候病倒了,险些升天。
“您瘦了,阿哈。”我打量着老人满是皱褶的脸。
“我是学城里人,减肥。哈哈哈。”老人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
“我爸爸春天的时候病了,躺了一个多月。”哈图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把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哈图,告诉老人我给他带了一些营养品,让他好好补养补养身体。
“谢谢你,我的孩子。这么远的路,把你自己带来就够了。”老人伸手拍拍我胳膊。
“我还给您带了一件漂亮衬衣,跟我里面穿的这件一样。”我给他指指我身上的衬衣领子。
“我的孩子,你再打扮我,我还是一只老山羊,变不成年轻力壮的马。”老人叹息道。他拉住我的手往他住的木屋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吩咐哈图,“去把那只小黑羊赶回来。晚上给客人吃羊肉。”
哈图应了一声朝马厩那边走去。
克孜老人虽然瘦了,脸上的皱褶也多了,可性情变得很开朗。他过去说话不多,也不爱开玩笑,现在好像变了个人。
晚上,哈图提来一壶新鲜的牛奶酒。我和老人都喝多了,醉意浓浓地说着一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我把兜里的香烟掏出来丢给哈图,自己和老人一起卷莫合烟抽,结果弹烟灰没小心,把裤子烧了一个洞,我把手指戳进洞里给老人看。老人乐坏了,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布满皱褶的脸憋得鼓鼓的。他朝我竖起大拇指:
“你……好样的,我的孩子,这样活着才像男人!”
“这样还很凉快!呵呵呵。”我也笑得前仰后合。
牛奶酒和我们常喝的白酒不一样,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等有感觉了就晚了,醉了。我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嘴巴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想的是马说的却是驴。不管我说什么,老人好像都很开心。他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很享受地小声哼着一个曲子,听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吃奶吃高兴的时候哼唧出来的声音。
哈图端了一盆肉汤进来,给我们一人舀了一碗。羊肉汤的味道很香,我都喝出野草的味道来了,于是就多喝了两碗,差不多把自己喝清醒了;可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像牛圈一样,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跟老人打听什么事情。
“您要睡了吗?”我呆呆地看着老人。
“我在听你说话,我的孩子。你刚才讲,我们的牛奶酒比外国的酒都好喝,真是这样吗?”老人混沌的目光瞟着我。
“是我说的吗?”我努力回想自己刚才都说过些什么话,“好像是这样,比外国酒都好喝,已经把我喝醉了。”
“呵呵呵。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羊肉的城里人。你怎么不胖啊,我的孩子?”
“我想事情太多太辛苦了,所以吃不胖。”
“告诉我,你都想些什么?”老人皱着眉头盯住我看。
“多了,什么都想。对了,隔壁那个巴勒江,不是找到一个石头人头吗?我想看看。”
“别提石头人头了,我的孩子,巴勒江妈妈搁自己屋里供起来了,像神一样。昨天蒙卡依带来几个乡里的领导,想看看,也被她撵走了。”
“蒙卡依是他们家亲戚,不然对她不会那么客气的。”哈图坐在炕沿上抽着烟,看了看父亲。
“最好别去惹那老婆子,她会念咒,她会让你倒霉的。”
“可是,阿哈,我想看看那个人头。您知道那东西是哪儿来的吗?”
“巴勒江在他们家草场里找到的,打草的时候打在钐镰上了,差点把钐镰搞断。那是老天爷送给他们家的东西。”
“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它是不是应该还有身体?”
“谁知道呢,他就找了那么一个头回来。”
“我看这儿很多人家都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要是有人用石头雕刻一个成吉思汗呢?会吗,古时候的人?”
“不会的,没人会那么干。”老人摆了摆手。
“喀纳斯湖里不是有水怪吗?用石头雕刻一个神仙什么的放到湖边,保佑你们这儿的人,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老人听到“水怪”二字,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他什么话也不说,盯住我看半天,目光一下变得陌生起来。
我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在他们这儿,特别是在老人们中间,“水怪”是忌讳谈论的话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谁都说不清楚。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爬起来,喝过午茶还是提不起精神,头很痛,脖子也僵硬得像根木头。夜里可能受凉了。我一个人躺在炕上闭目养神。
“年轻人,你是被牛奶酒伤了,还是迷恋我们的木屋,都不知道出门了。”老人说着走进屋里来,站在炕边上望着我。
“您请坐。我头疼,还有脖子这儿。”我坐起来用手揉了揉脖子后面。
“我叫他们去给你拿牛奶酒,再喝一点就好了。”老人脱掉鞋子坐到炕上面,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袋向我递过来。
“我这儿有香烟,您抽吗?”
“那烟太绵了,像女人一样。还是抽这个吧。”
“好吧。”我把香烟丢一边,伸手接过老人递过来的莫合烟纸。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着,自顾自地卷着莫合烟,然后点上抽起来。过了好一阵,老人抬眼看了看我,用手示意我坐到他跟前去;我坐过去了,顺手将莫合烟屁股扔到地上。他说他想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很久以前发生在湖边的故事。我有些惊讶,便小心地问了一句:
“是……喀纳斯湖边吗?”
“对。”
老人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莫合烟,一缕淡淡的白烟在他面前扭扭捏捏地升腾起来,拥挤到昏暗的屋顶下面。我一声不响地等待着,静静地在心里数着自己呼吸的次数。一只小飞虫“嘤嘤”地叫唤着骚扰我的耳朵。我对小飞虫很恼火,可也无可奈何,它一会儿左面耳朵一会儿又右面耳朵,来来回回打游击,完全把我当成一个侵略者了。
老人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开始讲起来。他的嘴好像没张开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像牛蝇一样,“嗡嗡”的。我尽量靠近他,把耳朵送到他嘴边去听……
八
很早的时候,至于早到什么时候,老人也说不清楚,在他那儿,五百年和八百年好像没有什么分别。
很早时候的一个深夜,村里人正在睡梦中,一种古怪的声音把全村人都吵醒了。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天上打雷了;听听,不对,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吼叫:
“呀嗷——呀嗷——……”
声音沙哑而低沉,听得人心惊肉跳。
那个时候,他们祖先居住的村子坐落在喀纳斯湖东岸一条山谷里。
平日里,一有什么动静,村子里的狗就会争先恐后地叫唤起来,声音沙哑的老公狗和细声细气的小母狗,你叫我唤,一个不让一个,想让它们闭嘴都是很困难的。可此时,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狗都哑巴了,一声也不吭。村里人开始感到恐慌,都畏缩在屋里不敢出门。
外面起风了,风势很大,“呼呼”的,好像要把木屋都要刮跑的样子。那吼叫声突然又响起来了,就在屋顶上面,还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什么东西正在屋顶上面挖洞!
人们屏住呼吸,像受惊的羊群一样挤在一起;女人们用手捂住孩子的嘴,细声细气地一遍遍安慰着,不让他们哭出声来。
过了一阵,那吼叫声消失了,风也停止了,整个世界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小孩子哭泣的声音,“嗯啊——嗯啊——”一声接一声,哭得很凄惨……
村里人终于盼到了天亮,狗儿们突然惊醒了似的,汪汪汪地叫唤起来,世界又恢复了生机。可就在这时,从村里一些人家传出女人的哭号声,几乎盖过了狗叫的声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顿时,一种不祥的气氛在村子里弥漫开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天哪——”一个母亲哭喊着往族长家跑去。
很快,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族长家的院子里来了。女人们不住地哭泣,有几个男人也在一旁抹眼泪。
猎人卡西讲述着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小儿子睡在自己和老婆中间,半夜里他老婆还给儿子喂过奶,可早晨醒来,儿子就不见了,被窝里只剩下一顶小皮帽。另一边,莫昆和哈勒巴特的老婆也哭诉,说夜里因为害怕,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了,快到天亮的时候就迷糊了一下,怀里抱着的孩子就不见了。
族长听了很震惊,脸色都变了。看来,孩子失踪一定跟夜里吼叫的那个东西有关。那它到底是什么呢?族长不知道,村里人也都不可能知道。
族长安慰大家几句,招呼村里身强力壮的猎人拿上武器跟着他,到山里、湖边和树林中搜索,快中午的时候回来了,一无所获。
喀拉哈是村里最有经验的老猎人,村里有什么事,族长总是找他商量。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族长找到喀拉哈老人问。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喀拉哈老人摇了摇头。他看看族长,“你没听出来,那声音跟黑熊临死前的惨叫一样吗?”
“这——”族长沉吟片刻,“难道它是熊神?”
“熊神的声音不会那么可怕,它也不会伤害我们的孩子。”喀拉哈老人说。
“邪恶的东西,不能让它再偷我们的孩子。”族长咬着牙说。
这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族长就让村里的女人带着孩子集中到他家大木屋里来。他动员村里的猎人们,拿起武器,排成人墙,把木屋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夜,猎人们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村子里的狗也和昨天夜里一样,一声也不吭,安静得让人不安。木屋里,孩子们一个个在母亲的怀抱里熟睡,女人们还是很紧张,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盯着紧闭的门窗。
族长手持斧头站在队伍中间,紧挨他身边的是个年轻猎手,他看了看族长,凑过来耳语似的说:“天快亮了,族长。”
话音刚落,木屋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天啊——”
族长操起斧头冲进屋子。木屋周围的猎人们都骚动起来,挥舞着长枪短斧四处查看。山谷里一片沉寂,一排排木栅栏伫立在朦胧里,远处的树林像一片片黑色的幕布,遮拦着天边和远山;整个村子沉浸在黎明前的夜的静谧中,从湖边吹来的风,肆意玩弄着木屋后面大白桦树的叶子,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好像在欢呼什么。
“快!你们往那边,还有这边,大家分开找!”族长从木屋出来,边下命令边朝湖边跑去。
……
哈图的女儿小娜娜跑进来,打断了老人的故事。
“爷爷,库玛爷爷找您来了。”娜娜站在门口外面细声细气地喊。
“这老家伙,到底来了。”克孜老人边说边爬下炕去,穿上鞋往门口走。
“把这香烟拿去给客人抽吧。”我抓起炕上的那包香烟给克孜老人递过去。
“给那老家伙抽香烟,就像给牛吃糖一回事儿,尝不出什么滋味儿,浪费。”
克孜老人出门拐到自己屋子那边去了。我朝站在门口的小娜娜招招手:“娜娜,过来,伯伯给你照相。”
小娜娜看看我,说了声:“我去赶牛!”便转身跑出门,头也不回地朝山那边吃草的几头牛跑去。小娜娜看起来像个男孩子,虎头虎脑,跑路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匹小马驹。
我还在回味刚才克孜老人讲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想起那些弱小的吃奶的孩子,还有他们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感觉那一切就发生在眼前。不论它是克孜老人自己编的故事,还是流传于图瓦人中间的传说,它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口。
九
山里的日子就是这样,才感觉到太阳的暖意,山谷里的木屋便被大山的阴影一点点地覆盖起来。山里的风像幽灵一样,不见了阳光,便从山林里面跑出来,开始到处游荡,无端地把木屋的门甩来甩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的头和脖子都不疼了。我从背包里掏出相机,跑到外面去。
天空上面还有夕阳的光辉,一道一道,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和血红色。木屋的东面,沿着喀纳斯河,成片成片的树林,把我的视线一直拖到南边遥远的大山。山顶像披着白色的丝质披肩一样,闪着亮光。河岸边的山谷里,散落着一栋栋的木屋,像是在神话中,静静地、静静地沐浴在傍晚彩色的空气里。
我把相机对准远山和山下的树林、河流,还有身边的木屋、木屋边上的老树、树底下懒洋洋的牛和骑马路过的图瓦人……咔嚓、咔嚓按动快门,一张接一张地拍下去。
我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充满浓浓的草木、泥土和牛羊气息的空气。
“你好吗?”
我愣了一下,转过身,看见巴勒江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好。”我向他伸出手去。
“刚才我儿子看见你了。今天来的吗?”
“不,昨天晚上。刚骑马过去的小伙子是你儿子?都那么大了。”
“明年就二十岁啦。”巴勒江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该给他娶媳妇了是不是?好好准备钱吧,巴勒江。”我拍拍他肩膀。
“就是。我两个儿子,看着吧,给他们娶媳妇,我会掉好几层皮的,像蛇一样。”
“你不是挣了很多钱吗?不给儿子花,留着喂蛆呀。”
“我穷得像冬天的白桦树,可怜巴巴没有几片叶子。你没见河东边的那些家伙,他们把房子租给别人就能挣很多钱。”
“你这儿来家访的游客多不多,今年?”
“不多。我房子是新盖的,游客喜欢到河东边的老房子里参观。想一想很不公平的,以前我们家也在河那边,管理局非把我们搬这儿来。”
“管理局对你不错了,每年给你补偿款,还特别照顾你让你办家访,你就知足吧,巴勒江。你养牲口能挣那么多钱吗?”
“我是困难户,他们应该照顾我。我给你讲,现在一匹马都可以卖一万块钱哪!”谈到钱,他一下眉飞色舞起来。
“刚才你儿子骑的那匹马卖不了一万。我最多给你五千。”
“不可能。我儿子用它每天可以挣两三百块哪!算算,一年多少钱?”
“你不是说你很穷吗?一匹马就给你挣好几万!”我嚷道。
“不对不对,一年就夏天这段时间人多一点,可以挣点钱,到了冬天就白吃白喝了,一分钱收入没有。”他赶忙朝我摆摆手。
我本想问问石头人头的事儿,还是忍住了,最好让他自己提起来好,于是故意把话题往草场上引:
“哈图明天去草场打草,我也一起去。你的草打完了吗?”
“打完了。对了,你没听说我找到一个石头做的人头吗?”
“没有。什么人头?”我故意装傻。
“就是一个石头做的人头,比松树叶子黑一点的绿色。这么大。”巴勒江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一脸得意的神情。
“你抱过来让我看看吧。重不重?”
“重得很。你……不行,我妈妈不让看。前天我们和乡里的人吵架了。他们说那是国家的东西,非要拿走。”
“国家的东西?你听错了吧,人家可能说的是文物。”
“对对,说的就是文物。我才不管呢。我从我家草场里找到的,就是我的东西。”巴勒江蛮横地说道。
“改天让我看看吧,行吗?”
“行。在我妈妈房子里呢,什么时候她出去了,我带你去看。”
十
喝过早茶哈图骑马去了草场,我和克孜老人一起修理院子东边圈小牛的围栏。围栏里关着两头吃奶的小牛犊。小牛犊精力旺盛,在围栏里又蹦又跳,时不时冲山那边吃草的奶牛妈妈“哞 ——哞——”地叫唤几声,还淘气地跑过来用小脑袋顶撞我们。克孜老人说,小家伙头痒,要长角了。
“爷爷。”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个小男孩儿,站在院子那边,怯生生地朝克孜老人叫了一声。
“这不是巴勒江的小儿子图鲁吗,什么事儿啊?快过来说。”
“老师叫娜娜爸爸去学校。”
“哦。看来娜娜又淘气了。可是,她爸爸进山了,不在家。”
“我们老师说妈妈也可以去。”
“她妈妈可是不敢去那种地方。这……老师都是年轻人,我去总不太好吧?”
“我去吧,就说我是娜娜的伯伯。”我见克孜老人有些为难,便自告奋勇,想充当一回家长。
学校在河东岸的喀纳斯老村,校舍是新盖的,非常漂亮。
图鲁径直把我领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多玛老师!”就转身跑了。娜娜在老师办公桌前靠近窗户的地方站着,见到我,她忙把脸转过去看窗户外面。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年轻女老师,正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字,听到叫声抬起头朝门口看过来。
“多玛老师您好。我是娜娜的家长。”我说着走进老师办公室。
“您好。”多玛老师站起来看我一眼。她指了一下娜娜身边的一张椅子,“您请这边坐。”
“谢谢。”我坐下时顺手轻轻拍了一下娜娜的脑袋。
办公室很大,四周靠墙摆着四五张桌子,上面堆着作业本什么的,都没有人。
“不好意思,又请家长来。您是娜娜的……”多玛老师站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我,脸上带着很难让人觉察的笑意。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不是那种妖媚的女孩儿,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她第一面,心里便如雨过天晴般豁然明朗起来,生出一丝难以言表的冲动。当然,我不会把它表露在脸上,那样显得太轻率、太不淡定了。
“我是她伯伯。她爸爸进山了。”我端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
“是这样,娜娜伯伯,娜娜这孩子学习各方面都很好,就是脾气太坏了,一吵架就动手打人。早晨又把一个男孩子的鼻子打伤了,流了很多血。”多玛老师说时一脸严肃。
“严重吗?需不需要送医院?”我关切地问。
“不严重,鼻血已经止住了。娜娜这是第三次打人了。本来不想请家长的,怎么说她都不认错。希望家长也能好好教育教育她,让她改掉打人的毛病,万一打伤的不是鼻子而是眼睛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多玛老师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点像唱歌。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很有礼貌地看着她的眼睛,还一遍遍地点头称是。她的眼睛不大,眼珠儿是黄色的,和她头发的颜色一样。我喜欢黄头发的女孩子。
“好的好的,我们一定好好教育她,让她改掉打人的毛病。”
“娜娜是个女孩子,打架总是不好。”
“对的对的,女孩子打架很不好。”
老师看我毕恭毕敬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看着我:
“您不是我们这儿人,对吧。”
“对对,我在乌鲁木齐上班。”我看她笑笑。
“看您不像图瓦人,怎么是娜娜的伯伯呢?”
“我是锡伯人,是她爸爸的朋友。我们像亲戚一样。”
“哦,锡伯人。我有个同学也是锡伯族,是塔城那边的。她会说好几种语言,哈萨克语、蒙古语她都会。您呢?”多玛老师一下变得随和起来。
“除了图瓦语和日语,随您说,我都可以应付。”我这话说大了一点,还好,她没拿蒙语什么的来为难我。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很放松了。我换了换坐姿。
“是吗?这么厉害。”多玛老师故作惊讶的样子。
“开个玩笑。多玛老师是什么民族?我想您也不是图瓦人,老家哪儿?”
“我是蒙古人,在布尔津出生长大。我父母现在还在布尔津。”她说时抬手拨了一下耳朵边上的头发,看着我微笑。
“哦。大学毕业分配过来的,是吗?”
“我是蒙古师范毕业的。本来在布尔津,后来调这儿工作了。”
“哦。”我点了点头,“一个女孩子到这么远来工作,真不容易,真的。”我说这话是由衷的。
“这有什么,大家都能在这儿生活,我也行。”多玛老师脸上露出一副不服输的神情,看着一点都不做作。
我点点头:“说得对,天下风景属于有心人。对了,多玛老师,其他地方的学校现在都放暑假了,你们这儿咋还上课呢?”
“我们寒假时间长,冬天上学不方便嘛;所以夏天就只放假一个月,现在考试,考完试就放假了。”
我们只管说话,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娜娜。她站在我身后,一个人不吭不哈地玩着自己的手指。这时候下课铃响了,校园里很快洒满了叽叽喳喳吵嚷着跑来跑去的孩子。有几个老师朝办公室这边走来。
“不好意思,麻烦您跑一趟。”多玛老师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伸手摸摸娜娜的头,“娜娜是个好孩子,我相信她以后不会再打同学了,对不对?”
娜娜低头不语。我在一旁忙替她回答:
“老师放心,娜娜以后不跟同学打架了。是吧,娜娜?”
多玛老师一直把我们送出校门,目送我们走远,她才回去。
十一
晚饭之后,我和克孜老人还有哈图,我们坐一起喝啤酒。克孜老人喜欢把啤酒倒在大碗里喝,像喝奶茶一样,我和哈图很省事儿,启开瓶盖,对着瓶子吹喇叭,“咕嘟咕嘟”直接往嗓子里灌,很过瘾。
山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白天干活,晚上就没事可做了。克孜老人说,这里一直都是“太阳下山去,男人上炕坐。”上炕坐着做什么呢?抽烟、喝酒、聊天。
我问:“女人们做什么?”
“女人有干不完的活儿,屋里屋外,凡是男人不想做的事儿都是女人们的。”
“女人还要给男人生孩子。”哈图在一旁看着我笑。
我想起今天上午的事儿,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小娜娜也会长大,也会成为女人,一个图瓦女人;难道她也会成为她爷爷和她爸爸说的那种女人吗?下午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还耐心细致地教育她,希望她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个不打架不打人的好女孩儿。
她不服气,说那个男孩子先揪了她的头发,还用脚踢她。她很生气,就用拳头打他鼻子,把他鼻子打出血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娜娜很是理直气壮,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还来回比划着。我听着看着,差一点笑出声来。现在想想,小娜娜也许是对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对付才行。
克孜老人突然问起我去学校的事儿,我不敢说真话,怕哈图打孩子。可总得说点什么,于是我瞎编一通,说学校要考试放假了,让家长督促学生好好考试。
“这还要叫家长。这些老师没事干了。”哈图在一旁哼哼着。
“娜娜班主任很负责任,我还跟她聊了一会儿。”
“是那个黄头发的女老师对不对?长得很漂亮,是吧?”哈图坏坏地朝我挤挤眼,继续喝自己的啤酒。
“哦。她叫多玛。”我知道哈图什么意思,故意说出多玛老师的名字。
“那妖精,很骚情的,你没看她走路的样子,小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好像在说:‘来吧,谁怕谁呀!’她没告诉你,她离婚了吗?”哈图阴阳怪调学女人说话,然后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
“呸——,一个大男人,母山羊似的嚼舌头,不怕人笑话。”克孜老人不悦地斜了儿子一眼。
“家里又没有外人。”哈图有些扫兴地嘟囔道。
“她男的是干什么的?”我很好奇,凑过去问哈图。
“以前在村里上班。选了两次村长都没选上,他就开始喝酒闹事,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完了,连个坐的凳子都不剩。后来开始打老婆,不让老婆回家。”哈图说到打老婆的时候,还抡了一下拳头,好像打老婆的人就是他。
“为什么要打老婆?这里没人管吗?”我有些愤愤不平。
“那女人太漂亮了,知道吗?”哈图端起瓶子,足足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个打嗝儿,继续说道,“她一出门,那些男人,认识不认识的都盯住她看。她男人实在受不了,就离婚了,不要她了。”
“哦。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老婆。”我自言自语,心里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是不平还是庆幸,伸手抓起酒瓶子,三口两口就把里面的酒给喝干了。
“男人倒霉就倒霉在女人手上。”哈图说着又打开一瓶啤酒蹾到我前面。“只有这些东西对男人最好。”
“嘴上积点德吧,儿子,你家里还有女儿哪。”
“你们慢慢喝吧,我到河东面去一下,找个人。”哈图端起面前的酒瓶子,把剩下一点底子喝干,推门出去了。
屋子里留下克孜老人和我。克孜老人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啤酒,他咂吧着嘴,很享受的样子。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多玛老师的样子:白净的脸上一双小羊一样美丽而善解人意的眼睛,微微泛黄的头发像宝石一样透着亮光……
“你在想什么呢,我的孩子?端着酒瓶半天也没见你喝一口。”
“没什么。我喝。”
我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然后把酒瓶放到炕上,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克孜老人。他摆摆手,捡起炕上的莫合烟袋,从烟袋侧袋里抽出一张纸片,开始卷莫合烟。
我把那支香烟给自己点上,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这么好的女人(我的本意应该是‘这么漂亮的女人’)应该好好爱惜才是,怎么可以对她动粗呢?我看她丈夫,应该是前夫,真是个倒霉蛋。当然,他倒霉根本和多玛没关系。”我心里这样想。
“喂喂,我的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丢了八十匹马,还是把自己落在没人的野山谷里了?看你像丢了魂儿似的。”
我抬头看了克孜老人一眼,随口说了一句:“都好几天了,巴勒江还没来找我。”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等着吧,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是那句话:‘过几天,等我妈妈出去了,带你去看。’”
“他说那东西放在他妈妈房间里,没别的办法。”我显得有些无奈。
“是啊。你要是告诉他,你想把那东西买下来,再给他看看你口袋里的钱,看他还有没有办法。他是个贼狐狸,有的是办法。”克孜老人说着“咳咳咳”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伸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我说:
“可我真的想买下它,怕这样做了他会跟我漫天要价。”
克孜老人不咳嗽了,他吸了一口莫合烟,看看我:“是这样啊。你买下它做什么?我们有讲究的,野地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往家拿,会把邪气带到家里的。当然,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他妈妈是喀目的后代,他们不怕这些。”
“我想先看看,看了才知道要不要买下它。克孜阿哈,要不您去跟巴勒江妈妈说一下,让我看上一眼。”
“那老太婆脾气很倔的,不高兴了逮谁骂谁。村里人尊敬她,不光因为她治好过村里很多孩子的病,”克孜老人一字一句说下去,“更主要是,她的祖先、那个大喀目,在族人遇到灭顶之灾的时候,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族人。”
“您说的灭顶之灾,是不是就是那个孩子失踪的故事啊?”我低声问他。
“对。那是我们族人遭遇的最可怕的一次灾难。”老人一边吸烟一边点头。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克孜阿哈。”我把烟灰轻轻弹在面前的一只盘子里,继续说,“孩子失踪了,族长为什么要朝湖边跑,湖里到底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老人看我一眼,摇了摇头,“那时候的人对深不可测的湖水一无所知,所以才怀疑问题可能出在湖里。”
“那后来呢?那些失踪的孩子到底去哪儿了?”我问。
克孜老人丢掉手里的莫合烟屁股,端起碗喝了一口啤酒,把碗往前放了放,朝我伸过手来:“给我一支你的姑娘烟。”
老人把香烟叫“姑娘烟”。他说香烟就像小姑娘一样,一点劲也没有。
我忙抽出一支递给他,又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他一口一口地抽起来,很快,屋子里充满了浓浓的香烟的味道。克孜老人咳嗽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来,声音还是很小……
十二
在喀纳斯湖东岸往北,就是现在的三道湾过去一点,有一座小山,当时人们叫它神山。神山上住着一位老喀目,已经有一百多岁了,这片地方的人都叫他喀目老爹。喀目老爹在当时名气很大,曾降服过很多山妖水怪。
那天,族长和猎人们找遍了村子四周,什么也没找到,恐慌的气氛在村里人中间弥漫开来,人们一个个面色铁青,犹如天要塌了一般。
族长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派人前往神山,去请喀目老爹。
全村老少几十口子人,都拥到村口的小木桥边,去迎接喀目老爹。
快中午了,一匹黑马沿着湖岸边飞奔而来。那正是喀目老爹的白脸黑马,像风一样轻盈、矫健。
人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喀目老爹从马背上下来,和迎上前来的族长拥抱在一起。一向勇猛顽强的族长也禁不住流下眼泪,连声说:
“您来太好了,喀目老爹。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我都知道了,我的孩子。”喀目老爹拍拍族长的肩膀小声安慰道。
“您还好吧,喀目老爹。”喀拉哈和几位老人也都走上前来和喀目老爹握手寒暄。
“先到家里歇歇脚,喝碗茶吧,喀目老爹。”族长说着从喀目老爹手里接过马缰绳,交给身边的一个年轻人。
“是啊,喀目老爹,先歇息一下吧。”老人们附和着。
全村人簇拥着喀目老爹往族长家走去。
族长家的木屋在村子中央,木屋后面有一棵很大的白桦树,据说已经生长了几百年,枝叶依然很茂盛。喀目老爹的黑马走到白桦树下面的时候,突然警觉起来,瞪大眼睛、竖起耳朵,鼻子里“呵儿呵儿”地喘着粗气,还倒腾着蹄子拼命往后退。
“又是它。”喀目老爹嗅了嗅随风飘过来的一股腥臭味儿,小声嘟哝了一句,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止住脚,回头往东北方向的大山望去。
喀目老爹说的“它”是个未解之谜。
事情发生在距当时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村里有七八个猎人进山打猎,在北山一条叫白水沟的山谷里神秘失踪了,只找回来一只沾血的毡靴。那时喀目老爹的父亲还在,他们进山寻找失踪的猎人,在山崖下面发现了一个山洞,洞里冒出来浓浓的腥臭味儿,熏得人没办法走近洞口。
从那以后,族人们再也不去白水沟打猎了。后来,一个叫卡斯库尔的猎人进山寻找鹿群,跑了一天一夜,在山里迷路了。他又饥又饿,没劲爬山,便沿着一条山谷走下去,忽然,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眼白色的泉水。他跑过去趴在泉边,把整个脸都埋到水里去。就在这时,从他对面的树丛里“呼”地窜出一头野猪,也跑到泉边喝水。卡斯库尔一抬眼就看到了它,一动也不敢动。野猪眼神不好,根本没看到对面有人。它喝够了,抬起头舔了舔长着一对獠牙的大嘴巴,哼哼着转过身去躺在泉边的沙地上晒太阳。
卡斯库尔趴在原地没动,他把身边的长矛推一边,一只手轻轻地从腰间拔出短刀咬在嘴上。
野猪“哼哼”了一阵,就安静了,应该是睡着了。
卡斯库尔慢慢站起来,躬着身子,轻手轻脚地绕过泉水朝野猪靠近。野猪睡得很沉很香,好像正在做梦,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嗯嗯”声。
卡斯库尔一只脚踩在野猪腹部附近,另一只脚踩在嘴巴下面,右手握刀,左手扣握住右手,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闪闪发亮的刀刃扎进野猪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动作迅猛有力。野猪“嗷——”地惨叫一声,挣扎着要站起来,卡斯库尔已经骑到它身上了,手里的短刀仍不停地扎下去。鲜血像母牛撒尿一样从野猪身上喷洒出来,染红了泉水边上的沙地、也染红了整个泉水。卡斯库尔的手上、脸上、身上,都是鲜红的猪血……
一时间猎人卡斯库尔成为英雄,白水沟也不再可怕,村子里的人又开始频频涉足这条沉寂了几十年的山沟。
喀目老爹在族长家喝了一碗奶茶,然后就和族长、喀拉哈等村里的老人一起围着村子转,查看树林和所有沟沟坎坎的地方。当他们走到村东面一棵老松树下时,喀目老爹突然止住脚,他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指了指老松树下面的一个树洞,悄声说:“它在这里头。”
族长也闻到一股腥臭味儿,从树洞里飘出来。
老松树旁边是一个小山包,山包上面是一个祭台。
太阳落山的时候,祭台上面生起了篝火,喀目老爹穿着神袍,头戴插着松鸡羽毛的帽子,一手拿神鼓,一手高举一根三杈神鹿角,站在火堆旁边。他背对西方,开始一遍遍地诵念咒语,声音低沉而有力,像风一样呼呼地在村子上空回荡。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紧张和恐惧折磨着村里每一个人。
天色渐渐亮堂起来,太阳慢慢爬过山顶,照亮了整个山谷。村子里一片安静,没有狗叫,也没有女人的哭号,山坡边上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一唱一和“哞——哞——”地叫唤着。
村子里太平无事。
第二天也是同样的仪式。
到了第三天,喀目老爹一边念唱咒语一边走下祭台,在老松树下面的树洞前停下,用神鹿角在地上重重地画了三道线,还伸出三个手指指向北方,长长吐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树洞里飘出一团黑色的烟气,喀目老爹举起神鹿角用力地向前扎了过去,只听“哇——”的一声,那烟团一下消失了。
喀目老爹用一块画了咒符的羊皮封住了树洞,然后就收拾法具回家了。
村子恢复了平静。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冬天,几场大雪,把整个世界都掩埋了,湖面也结了厚厚的冰。就在这个时候,村里又出事儿了,又有两个孩子失踪,一个还是才出生两天的婴儿。
喀目老爹又来了。他身披一条黑熊皮披肩,披肩上奇特的图案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祭台上生起了更大的篝火,熊熊火焰像蛇一样,从祭台上面升腾起来,围着那棵老松树呼呼燃烧。喀目老爹站在祭台中央,一边敲击神鼓,一边大声地念唱咒语。
到了深夜,族人们听到了一声可怕的号叫,接着又是一声。
黎明时分,从喀纳斯湖那边传来几声“嗷嗷”的惨叫,声音很刺耳,随后就听见村里的狗惊醒了似的,全都狂叫起来,一直叫到天大亮才安静下来。
太阳从雪山顶上慢慢爬了上来,照亮了山谷里一栋栋受惊的木屋。族人们都聚到族长家的栅栏外面。族长出来了,面色像阴天一样。他看着大家,声音沙哑而低沉:
“喀目老爹……他不见了。”
女人们开始嘤嘤地哭泣,老人们也一把一把抹眼泪。
“下面山谷里的雪都是红色的。”喀拉哈老人走到族长跟前来。
“这是喀目老爹的,丢在祭台下面的雪地里。”一个年轻猎人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三杈神鹿角向族长递过去。
族长看到沾满血迹的神鹿角,心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没有神鹿角,喀目老爹无法借助神力,很难战胜妖邪。
“我刚从湖边回来,族长。湖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冰窟窿,水‘呼呼’地往上涌哪!”另一个猎人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说话时浑身都在颤抖。
族长拿着神鹿角飞快地往湖边跑去,族人们紧跟在后面。山谷里充满了刺鼻的血腥味儿,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厮杀。
湖中央一个大大的冰窟窿,窟窿里传来“呼啦呼啦”的水声,沉闷有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挣扎扭动。族长不顾一切朝湖中间的冰窟窿走去。冰窟窿里的水上下翻滚,涌起一层一层的浪花。族长站在冰窟窿的边上,看到水下面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扭动、挣扎。水面上一条一条的血红,随着水面上下跳动。
族长顺手将喀目老爹的神鹿角丢进冰窟窿里,水面很快就平复了,那个巨大的黑色物体也随即沉到了水底……
十三
我听了喀目老爹的故事,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
夜已经很深了,我静静地躺在炕上,让自己的思想漫无边际地乱跑,从克孜老人满是皱褶的脸上,跑到一二百年前的图瓦人村落、失踪的孩子、一百多岁的喀目老爹,还有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踪影的可怕的东西……最后,我努力让自己的思想集中在多玛老师身上,想象她那双迷人的黄眼睛,还有挂在她漂亮脸蛋上的那一丝谜一样的微笑……我努力让自己陶醉其中,在陶醉中迷迷糊糊地走进只属于我自己的梦境……
吃过早饭哈图骑马出去了,说是去湖边办点事儿;半上午的时候,他骑着马兴冲冲跑回来,一进院子就开始大声嚷起来:“湖里的怪兽出现了!”
“什么,怪兽?你看见了?”我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抓住哈图坐骑的缰绳。
“我没看见。是几个画画的人,和你一样从自治区来的,他们看见了。”哈图说着从马背上下来,把马牵到马圈里去。
“他们说是什么东西呀,长什么样?”我很好奇。
“他们说光看到一个头伸出水面,有小汽车那么大,黑黑的,样子有点像狗的脑袋。”哈图边说边从马背上卸下鞍子,放到旁边的木架子上去。
“不说是大鱼吗,怎么又变成狗脑袋了?”我跟在哈图后面,他走哪儿我跟哪儿。
哈图向我伸手:“给支烟抽。大鱼是你们自治区来的大知识分子说的,不是我们。”
我把烟和打火机掏出来放他手上。我说:“我看到过照片,好像就是鱼,红红的,一条一条。”
他抽出一支香烟放嘴里,点着抽了一口,把烟和打火机还给我,说道:“鱼和青蛙不一样,鱼不会跑到岸边上来。你也听说过吧,以前,有一群马在湖边上吃草,结果被湖里的东西抓走了几匹。”
“这是真的吗?我总觉得是传说。”我看着哈图。
“湖边上还有它吃剩下的骨头哪。”哈图十分肯定。
这话不假,湖边上有动物白骨。不过,湖怪这件事情比较复杂,谁也没办法说清楚,就像不明飞行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和态度,这很正常。
这天下午,天气突然变了,乌云像黑色的毛毡一样遮住了天空,让人透不过气来。雷声在厚厚的云层上面滚动,闪电像刀子一样“刷刷”地劈向地面。随之而来的雨点,足有拳头那么大,眨眼的工夫把整个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我和克孜老人躲在他的木屋里,静静地望着窗户外面,谁也没有说话。雷声渐渐远去,雨还在哗哗哗地下着。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接过去咬到嘴里。我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他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溢出来。他看了看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这个季节,不该有这样的天气。什么都变了,人也一样,世界也一样。”
“我都担心雷把房子劈了。”我说时抬眼看了看屋顶。
“那倒不会。雷该劈的地方、该劈的东西很多,还轮不到咱们。”克孜老人十分坦然的样子,朝我摆了摆手。
也就在这天、这个下午,也许就在克孜老人说上面这句话的时候,在哈纳斯湖东岸那个叫老爹谷的山坡上,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情,一棵足足活了几百年的高大的红松,被雷电从树顶到树根齐刷刷劈成了两半!就像用利斧劈开一根柴火一样,干净利落。巧合的是,自治区的人拉走的那块石板,就是在这棵红松旁边找到的。还听说那棵红松身上流出了很多红红的血一样的水,把周围的草地都染红了。
“今天早晨湖面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脑袋,长得像狗一样。”我看看老人。
“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人。”老人并不看我,只管抽烟。
“好几个人一起看到的,我想应该不会有错的。”我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
“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人是看不到的,难道看不到的东西就是错的吗?”
老人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得我都心虚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人的话。
是啊,老人说的没错。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了所谓“暗物质”的存在。“暗物质”就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但它们占据了整个物质世界的差不多四分之三。不过我相信,老人所说的“看不见的东西”,与科学家界定的“暗物质”不是一个概念。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得清楚一点,或者说,让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说实话,我也没完全弄明白老人的意思。同样,对我来说图瓦人村子里的孩子失踪是个谜,喀目老爹的失踪也是一个谜……
天黑的时候,突然“呼呼”地刮起了西风,风把天上的云像赶羊一样赶跑了。
天气一下变冷了,到处都是阴阴湿湿的,跟秋天一样。
十四
昆杰帮自治区的人拉走石板这件事,先前村里人都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村里那些老人,他们生不着自治区那些陌生人的气,把矛头一致指向昆杰。
昆杰骑摩托车去上班,在路上遇到了骑马回家的怒海老汉。怒海老汉是克孜老人的亲戚,比克孜老人年轻几岁。
“你是一个混蛋。应该把你赶出村子喂狼!”怒海老汉一见昆杰就这样大声骂道,气呼呼眼睛里都要冒火的样子。
“我没惹您呀,骂我干吗,大叔?”昆杰刹住摩托车,有些激动地瞪着怒海老汉。
“你……把我们祖宗惹了,坏东西!”老人好像喝酒了,目光呆滞,拿马鞭子指着昆杰继续哇啦哇啦地大声叫唤。
“别跟我找事,大叔。我是给公家工作。”昆杰也理直气壮地嚷道。
“你爸爸,没,没好好教你,坏东西!老人说话的时候,最好闭上嘴巴,竖着耳朵听。”怒海老汉掉转马头冲着昆杰,说话结结巴巴。
“您还是管好自己吧,大叔。”昆杰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准备走开。
“你竟敢骂我,没礼貌的东西!”怒海老汉咆哮着朝昆杰扑过去。
昆杰看情况不妙,油门一轰跑了。怒海老汉挥动鞭子朝昆杰的后背抽下去,鞭梢划到摩托车后架上,发出“啪”的一声。昆杰骑着摩托一溜烟朝村子外面跑去,身后扬起一路尘土。怒海老汉不依不饶,追赶了好一阵才勒住马停下来,气喘吁吁地举起鞭子指着昆杰的背影,又狠狠地骂了几句,掉转马头回家去了。
其实,运走石板这件事,村长蒙卡依也并不清楚,那几天他正好在乡里开会。他也是听昆杰说的。他对来找他的一些村民解释说,从地里出来的这种东西都是属于国家的,国家要拿走谁也管不了。
村里人才不管这些,认准了那块石板是他们祖先留下的东西,也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祈福石”。就这样,这件事在村子里越传越玄乎,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甚至把石板说成是主掌族人繁衍生息的“儿女石”……事情发展成这样,昆杰也开始担心了,他改口说他那天什么也没做,吊车也好、拖拉机也好,都是自治区来的人自己找的。他去湖边看热闹,看见拉走的是一块石板。
不解释便罢,越解释村里人越觉得昆杰这小子不是东西,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是真的。
对这件事情,巴勒江母亲一直都没发表意见。克孜老人也一样,什么也不说。
克孜老人牵着马去河里饮水,半天才回来。
我站在木屋前面,看见一只老鹰从东山那边飞过来,飞得很低,几乎要挨着屋顶了。院子里的鸡群受到了惊吓,大公鸡警觉地抬起头“嘎——”地尖叫一声,母鸡们纷纷跑到牛棚下面躲了起来。
“我在河边碰见巴勒江妈妈了。”克孜老人拴好马朝我走过来。
“噢。您问她了吗?”我迎上前去,问。
“问了。”他走到我跟前停下来,“一听说是自治区来的人,她就摇头说不行。”
“您没说我跟他们不一样吗?”我觉得有些失望。
“我说了,她还是不情愿,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老人朝巴勒江家那边看了看。
“是那个人头出了问题吗?”我小声问。
“应该是。”老人点了下头,“她吞吞吐吐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多问。”
我越发觉得这个石头人头不一般,它上面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也许只有巴勒江母亲一个人知道。
“实在不行,我给巴勒江讲我掏钱买,让他想办法偷出来。”我在老人耳边悄声说。
老人摇摇头,表示反对:“最好别这么做,老太太会诅咒的,连你一起。”
“诅咒?它真的会让人倒霉吗?”我试探着问。
“别忘了,那老太婆是喀目家的后代,小心一点不会有错,我的孩子。”
说完,克孜老人回自己屋里去了。
十五
天气变得有些异样,太阳周围好像裹了一层布似的,空气又闷又热。
巴勒江的小儿子图鲁站在栅栏外面的路上,朝奶奶边喊边招手:“奶奶,快过来,小黑狗又来了!”
“小黑狗在哪儿?”巴勒江听见儿子的声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那,在外面,去看看吧。”母亲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朝栅栏外面努了一下嘴。
果然,那只小黑狗正趴在图鲁脚下,一个劲地摇着短粗的小尾巴。巴勒江抓住小黑狗的后颈,提溜起来抱在怀里。小黑狗突然被人抓起来,吓得尖叫了一声,把小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之间,浑身哆嗦着,两只小眼睛胆怯地盯住巴勒江看。
“这家伙好重啊,妈妈。您看它像不像狗,尾巴短得跟兔子似的。”巴勒江抱着小黑狗回到院子里,给母亲看。儿子图鲁跟在后面。
这时谁都没注意到,巴勒江家的那条大黄狗早就跑得没影没踪了。
小黑狗见到巴勒江母亲显得非常害怕的样子,在巴勒江怀里拼命挣扎着,还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尖叫。巴勒江抱不住了,顺手把它放在地上。小黑狗脚一沾地就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很快消失在南面山坡下的野草丛里。
图鲁追到大门外面,指着小黑狗跑去的方向,尖声喊道:
“它又到那边去了,奶奶!”
巴勒江母亲站在院子里一动也没动,看了看小黑狗跑去的方向,眯起眼睛,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一些什么,可能是在念咒,声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她抬头望着天空,举起一只手,伸出三个手指在空中来回比划了几下,然后俯下身去在门口的地面上画了三条横线。
图鲁跑回院子里,看见奶奶一反常态的举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乖乖地走到窗户跟前站住。奶奶画在地上的线忽然闪了一下光,像着了火似的,爸爸也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奶奶。图鲁感到有些害怕,他细声细气地问爸爸:“爸爸,奶奶怎么了?”
巴勒江朝儿子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自己也一声不响地离开院子,往大门外面走去。奶奶做完这些,一下显得很疲惫的样子,摇晃着走进屋子里去。图鲁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奶奶后面进去了。
这天夜里,外面突然挂起了大风,呼呼的,把木屋的顶子都要掀起来的样子,接着雨点就下来了,“哗哗”地打在地面上,很有力量。
天亮的时候,风住了、雨也停了,天空一片晴朗,太阳从山顶上冒出来,照亮了刚刚被雨水洗涤过的山坡、草地和山沟;掩隐在树木之间的一栋栋木屋的上空,飘散着一缕缕白烟,有点像画中的景象。
刚吃过早饭,天又起风了,和夜里一样,呼呼的,眨眼的工夫就把毛毡一样厚厚的乌团送到村子上空。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昏暗暗,云团上面滚动着令人不安的雷声。
天又开始下雨了,雨点差不多有山里的野果子那么大,“啪啪”地打在地面上,空气中弥漫了浓浓的泥土的味道。大雨下了有烧两壶茶的工夫,路上已经积满了水,人们都缩在屋子里,倾听雷电的动静,怕又有什么东西被劈了。
中午的时候,风停雨住了,天空灰蒙蒙的,见不到太阳的影子。
这时候一个坏消息传到村子,老爹谷里又出事儿了,离那棵被雷电劈成两瓣儿的老松树不远,一块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从山上滚下来,躺在蒙巴老汉家的草场中央,压断了草场边上的两棵松树,还把码得整整齐齐的草垛子冲得七零八散。另一块小一些的石头滚得更远,一直滚到巴勒江家的草场里。
巴勒江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面对摆在柜子上面的石头人头,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后来,她把脸贴近石头人头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缝,非常细心地、一点一点地看啊看;她还把手轻轻地放在石头人头的额头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抚摸下去,从额头到鼻子再到嘴巴。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像,真的很像。看这鼻子,磨坏了也像;还有这嘴巴;这儿应该有一个痣,黑色的,看不出来了……”
十六
村长蒙卡依一早就搭别人的车去了乡里,说是要开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两天村里人对石板的事议论纷纷,有人提出村里应该派人去自治区把石板拉回来。不用说,派去的这个人一定是村长蒙卡依,所以他要躲。
果然,村里的几个老人一起到村委会找蒙卡依来了。
村委会里一个人也没有,昆杰也没来上班。
老人们蹲在村委会办公室的窗户底下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一个人来,便起身往巴勒江家走去。
老人中领头的就是蒙巴老汉。他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走起路来像匹快马,腿脚非常有力,看不出来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蒙巴老汉有个外号叫白熊,在他年轻时村里人送给他的。
“等着吧,这一回我要杀死一头熊王给你们瞧瞧。”这是三十年前蒙巴老汉进山打猎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可每次他都会空手而归,连根熊毛都没带回来过。后来有人在北山上见到了一只白熊,从此,蒙巴老汉的目标就变成了这只神秘的白熊,他发誓说自己如果捉不到这只白熊,这辈子就再也不打猎了。发完誓他就背起猎枪和干粮袋,一个人进山去了。过了一个礼拜,他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村口,干粮袋已经空了,猎枪子弹却一颗也没少。
这次进山回来,他说到做到,再也不提打猎的事儿了。可村里人完不了,你蒙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白辛苦半天。于是,村里人十分慷慨地把“白熊”这个外号奖励给了他。从此,不论大人小孩儿,大家都叫他“白熊蒙巴”。
“您还好吗,我的亲姐姐?”白熊蒙巴一进门热情地向巴勒江母亲打招呼。
“好啊,托老天的福。往炕上坐吧,我的弟弟们。”巴勒江母亲应着,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往炕上坐。
和白熊蒙巴一起来的还有怒海老汉和大个子喀鲁拜。
“姐姐也听说石板的事了吧?”白熊蒙巴第一个爬到炕上坐下来,看着巴勒江母亲。
“听说了。”
“它会不会是我们祖先留下的‘祈福石’啊?”
其实,白熊蒙巴说的“祖先”是个比较模糊的概念。在喀纳斯,图瓦人的祖先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五百年说,一种是八百年说;一种是西伯利亚图瓦人南迁之说,一种是成吉思汗西征时留下的部族之说。哪种说法都有它的道理,哪种说法都是口头传说,没有文字记载。图瓦人没有自己的文字。
“不管它是什么石头,都不应该说拉就拉走,跟村里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巴勒江母亲坐在炕沿上。
“是啊。还是在我草场边上发现的呢。”白熊蒙巴摘下头上的帽子放到炕上,显得很生气的样子。
“应该把它拉回来。”
“能拉回来吗?蒙卡依说那是国家的东西,拉到自治区锁起来了。”
“蒙卡依那是瞎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和昆杰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
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激动,甚至都开始骂娘了。这时,巴勒江母亲朝白熊蒙巴和怒海老汉摆摆手,“你们坐这儿就是把房顶骂破了又有什么用?还是做点事吧,男子汉们。”
“那您说怎么办呢,姐姐?”白熊蒙巴一脸无奈地样子。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出来,便将空手朝坐在炕沿上的巴勒江伸过去,“给支烟抽。”
“不好意思,光听你们说话,忘拿烟了。”巴勒江忙将一包香烟连同打火机送到白熊蒙巴手里。
“没有莫合烟吗?”白熊蒙巴问巴勒江。他抽出一支香烟送到嘴里,点着吸了一口,“抽惯莫合烟,抽香烟实在不过瘾。”
“我这可是好烟。”巴勒江小声嘟哝了一句。
“我这儿有莫合烟。”大个子喀鲁拜掏出莫合烟袋扔到白熊蒙巴面前。
“抽抽巴勒江老板的好香烟吧。”白熊蒙巴看着巴勒江笑笑。
这时候巴勒江媳妇端着茶碗和茶壶进来。巴勒江母亲把一块餐布铺到炕上,老人们都收住了话,收拾腿脚坐正了,等着香喷喷的奶茶上来。
“刚才我们去找蒙卡依了,想让他出面办这事儿。”白熊蒙巴说着从巴勒江母亲手里接过茶碗搁到自己面前。
“蒙卡依去乡里开会了。”巴勒江在一旁插进话来。
“找他没用的。你们应该找大一点的领导,最好上布尔津去。”巴勒江母亲看了看白熊蒙巴。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大个子喀鲁拜来了精神。
怒海老汉在一旁支支吾吾:“去布尔津还要花好多钱呢。”
“你少喝两瓶酒路费就出来了。”白熊蒙巴嘟哝了一句。
“又不是我的错。”
“那是我的错吗?草场中间平白冒出一座山来,我招惹谁了?”白熊蒙巴冲怒海老汉哇啦哇啦喊叫起来。
“我们别吵了。还是想想怎么把石板拉回来吧,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大个子喀鲁拜不耐烦地看着白熊蒙巴和怒海老汉。
十七
克孜老人没参与这件事情。他不是不关心,他觉得这事儿很难办,就像当年让他们搬离世代居住的喀纳斯老村一样,你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不想离开,公家一个理由就够了,你就得乖乖地拍拍屁股走人,把你的一万个理由吞进肚子里去,就像吞自己的口水一样,一点声响也不能有。有什么办法呢?命是你的,脚下的土地不是,几百年前它是皇帝的,现在是公家的,都一样,都不是你的。
就像最初把喀纳斯新村安放在河西岸紧挨河边的河谷里,老人们说这地方不能盖房子,不能住。有人听吗?没有,公家的人根本不听这些。第二年一开春,整个村子都被水雾笼罩着,屋子里永远都是阴冷潮湿、昏昏暗暗,大白天都找不着门窗,生活在阴间地府里一样。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十几年前克孜老人是村长,他有责任出面替村里人说话,哪怕一句也行。可他都忍住没说,因为他觉得公家的事是大事,村里人的事是小事。为了办好公家的大事,克孜老人在村里人面前一直忍着心里的火气,可到了家里却没忍住这口气,结果就出事了,出了天大的事。
新村的房屋都盖好了,村民也都搬进来了。
吃过早饭克孜老汉坐在炕沿上磨刀,有一张小牛皮他要把它削成皮条,准备编鞭子用。老伴儿在一旁边和面边唠叨:
“这房子怎么住啊,白天都要点灯。”
克孜村长一言不发,继续刷刷地磨着那把牛角刀柄上镶着一圈银边的蒙古刀。这把刀随他已经很多年了,生产队时期,他就用这把刀杀过很多羊。
“大家都说你这个村长没用,什么事也做不了主。”
克孜村长拿抹布把刀身擦干净,然后在手背上试了试刀刃,刀刃所到之处,汗毛一根一根地掉落到地面上。
“你怎么不说话,舌头让狗咬了吗?”老伴儿已经很不耐烦了。
“你让我说什么,公家的事我说有用吗?”克孜老汉终于忍不住吼叫起来。
“等着吧,这次你屁也不敢放一个,下次人家要干什么,连他们的屁都不会让你闻到的。”
“你懂什么!做你的饭吧,讨厌的女人。真想……”克孜老汉咬牙切齿。
“你真想干什么,打我?你有本事去对公家的人发发脾气吧,像个男人一样,别总在我这个‘讨厌的女人’面前耍威风。”老伴儿大声嚷嚷着。
“好!我这就去找他们。”克孜老汉说罢气呼呼往外走。
老伴儿一看老头子真要去找公家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刀,赶紧去阻拦。克孜老汉把老伴儿推到一边继续往门口走,老伴儿一把抓住老头子拿刀的手:
“你拿着刀想干什么?”
“你别管!”克孜老汉用另一只手又推了老伴儿一把。
“把刀给我。”
克孜老汉把手里的刀塞给老伴儿,转身去推门。老伴儿一手拿刀,另一只手从背后去抓克孜老汉的衣服。克孜老汉用力一甩手,老伴儿没站稳,倒向门边的木头椅子上。克孜老汉正在气头上,看都不看就摔门出去了。
克孜老汉没有走远。他在大桥跟前碰见几个村民,便和他们聊了起来。
也就一根烟的工夫,克孜老汉邻居家的老婆子站在克孜老汉家门口,不知道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些什么。当时白熊蒙巴也在跟前,他看看克孜村长说,好像在叫你的名字。
克孜老汉往前走了几步,仔细听了听,没错,是在叫自己。邻居老婆子远远看见克孜老汉,便喊叫着往这边跑过来。克孜老汉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拔腿就往家里跑。白熊蒙巴他们也都跟着来了。
克孜老汉就听清邻居老婆子冲他喊你老婆死了。
人往往都是这样,在突然遭遇不幸的时候,别说是从别人那儿听到,就是自己亲眼看到,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让自己相信,或者根本就不愿意相信。克孜老汉也一样,他跑进屋子之前,心里还在不断地念叨着:“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克孜老汉的老伴儿躺在屋子中央。她身上、地下,到处都是血!
她的身体还在抽搐,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已经不能说话了。
克孜老汉一把把老伴儿抱起来,大声喊叫:
“嗨,老婆子!你这是怎么啦?嗨!”
“快,去叫医生!”
“医生在哪儿?去哪儿叫啊?”
“去找公家的人吧,他们有汽车。”
“往哪儿送啊——”
“她已经死了。”
……
大家乱作一团。
克孜老汉的老伴儿已经不动弹了,脑袋歪向一边,眼睛和嘴巴还是那样睁开着。
大家这才发现老太婆身边的地上扔着一把锋利的刀,刀上沾满了血。
克孜老汉摇晃着老伴儿瘫软的身子,绝望地哭泣起来。
“她这是自杀了吗?为什么?”白熊蒙巴蹲下去拿起那把蒙古刀,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去。
“呜呜——是我把她杀了,是我呀!”克孜老汉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哭喊着。
“这话可不敢乱说,哥哥。公家会让你坐牢的。”白熊蒙巴紧张地看了看大家。
“就是,杀人是要关起来的。”
“你刚才不是和我们在一起吗,怎么是你杀的?”
“不关你们的事。那是我的刀子,是我杀死了她。呜呜——”
十八
克孜老汉杀死老伴儿的消息一下就传开了。
布尔津县公安局的人来抓克孜老汉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也都从冬窝子(冬季牧场)赶回家里来了。那时候大儿子已经结婚了,小儿子哈图还没说上媳妇。
公安局的人把克孜老汉叫到隔壁屋子里询问了一阵,出来的时候给他戴上了手铐。临上车,克孜老汉看着两个惊慌失措的儿子,心里就像刀割一样。他泪流满面地看着大儿子,“儿子,我要走了,你和弟弟一起好好把母亲埋了。以后,弟弟就交给你了。你要给他娶媳妇。”
“爸爸!”两个儿子都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好像到了世界末日。
所有的村民都来了,围在房子外头,一个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们这儿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克孜老汉就这样被带走了,关进拘留所一间只有一张床铺的房间里。
晚上,看守人员去给他送饭送水,发现他直挺挺站在房子中间的水泥地上,眼睛盯着窗户外面看。窗户很小,只能看见一小片天空。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这样,不吃也不喝,站在房间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看。
看守人员跟他说话,他完全不理会,一副压根没听见的样子。
当时的公安局长正是畅河。他才从自治区开会回来,就听说了克孜老汉的事儿。
这天早晨,畅河一上班就去拘留所看这个叫克孜的犯罪嫌疑人。
看守人员告诉他,嫌犯已经有三天不吃不喝了,站房间中央盯着窗户外面看,行为非常怪异。
畅河什么也没说,让看守人员把他带到嫌犯房间里。
畅河一看,这人他认识,就是名字叫不上来了。
克孜老汉见了畅河,眼睛也忽然亮了一下。他们不仅见过面,还在一起喝过酒。
“阿哈,我认识您,您是喀纳斯村的村长。”畅河微笑着向克孜老汉伸出手去。
克孜老汉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慢慢伸出手和畅河的手握在一起。他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打个喷嚏都能把他打个跟头。
“来,阿哈,坐这边来吧。”畅河走过去坐到床铺上,“这两年我工作太忙了,没时间去喀纳斯。”
“我……”克孜老汉欲言又止,那种无助与绝望,就像身陷陷阱的小鹿,只剩一双无神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
畅河心里明白,他们这些人的内心就像初冬的水面冰层一样脆弱。
“阿哈,您也是堂堂一个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杀了我老婆。”老汉有气无力地说道。
“您过来坐这儿。”畅河拍拍身边的床,“告诉我,您是怎么杀的。”
克孜老汉摇摇晃晃走到畅河身边坐下,很费力地从头上取下毡帽,用双手紧紧握着放在大腿上,好像那是一只野兔子,生怕跑掉似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吧,阿哈,我想听听。”畅河用手拍了一下克孜老汉瘦弱的肩膀。
克孜老汉有些费劲地咳咳嗓子。他觉得嗓子里就像塞满干草一样,干涩涩的,还有点痛。
“我把她杀了。”克孜老汉说完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一种心态,是害怕还是懊悔,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
“您拿什么杀的?”畅河心平气和地问。
“刀子。”克孜老汉仍旧低着头,说。
“扎到哪儿了?”
“脖子。这儿。”克孜老汉抬手指了一下自己脖子。
“哪块地方?您给我指一下。”畅河拍拍克孜老汉的胳膊。
“好像是,这儿。”克孜老汉这回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喉结处。
“您哪只手拿刀?”畅河继续问道。他说话一直都是很平和,就跟朋友聊天似的。
“这个手。”克孜老人把左手伸到畅河面前,“我用这手把刀塞给她的。”
“您是说,您用这只手把刀子塞给您老婆了?”畅河伸手抓住克孜老汉的左手,问道。
“是的。我把刀塞给她,就往门口走,可她抓住我不让走,我就这样甩了一下手,出门走了。”克孜老汉说时做了一个用力甩手的动作。
“然后呢?”
“不知道。她好像摔倒了。我很生气,没管她,走了。”
“您邻居喊您回来的时候,您是怎么想的?”
“她说我老婆子死了,我不相信。”克孜老汉抬起头看着畅河,一脸无辜的样子。
“可您老婆真的死了。”
“没错,她死了,是我杀了她。”克孜老汉又低下头去,看了看塞给老婆刀子的左手,摇摇头,“我不该把刚磨好的刀给她。”
“我知道了。”畅河拍了拍克孜老汉瘦弱的肩膀,“先这样吧,您一定要吃饭,不然会死在这儿的。”
“你给他们说说,赶快把我杀了吧,我不想待在这里。”
畅河看着克孜老汉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恐惧,对陌生世界的恐惧,这种恐惧与死亡无关。畅河了解他们这些人,也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透他们具有童话色彩的、纯净而又脆弱的心灵世界。拘留所的房间对克孜老汉来说无异于陷阱对野性十足的雄鹿,受困倒不如一枪毙命。
“您听我的话,一定要吃东西,不然会死在这儿的。”畅河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吃馕,我渴了,还要喝奶茶。”
“行,我让他们给您送来。我走了。您要照顾好自己。”畅河满口答应。
“你跟我一起吃点饭行吗?”克孜老汉用祈求的目光望着畅河。
畅河强忍住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心想,这老头以为在这里做客哪。
“我真有要紧事要办。您先吃饭,别死在这儿。您小儿子还没结婚哪。”
“对对,我还没给他娶媳妇哪。”克孜老汉使劲点头。
畅河离开拘留所直接回办公室。他通知刑警队,让经办这起案件的所有干警到会议室开会。
两天以后,克孜老汉让畅河给放回去了。理由是:证据不足。临上车的时候,克孜老汉居然拉着畅河的手哭出声来,哭得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他却拉住畅河的手,连声叫“阿哈”。
“您比我大,我叫您阿哈是应该的。您可不能这样叫我,我会短寿的。”畅河抓住克孜老汉的手摇晃着说道。
“我的年龄比你大,可你的心比我大,所以我一定要叫你阿哈。让一个老人叫你阿哈,你会活一百岁,真的。”克孜老汉摸着眼泪笑了。
从此以后,他们每次见面,都互称对方阿哈,已经成了习惯。
克孜老汉回家后,整个村子又搬动了一次。有的人家干脆搬到贾登峪那边去了,有的没有搬远,就近往西南边的山跟前靠了靠。克孜老汉家搬到离原来的房子三四百米外的山坡下。
十九
石板风波似乎平息了。
大家又看见昆杰骑着摩托车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逢人就说,自治区的人给他打来电话了,让他有时间去乌鲁木齐玩;他还说石板现在放在一个大楼里头,门口有带枪的人看守,等等。
“你闭嘴吧,昆杰,还想给自己找麻烦吗?”村长蒙卡依把昆杰叫到办公室警告他。蒙卡依脸色很难看,狠狠地看着昆杰。
“派出所的耶尔达玛说了,谁要是再为石板的事打我,就把谁抓起来。”昆杰说到“抓起来”几个字的时候,一只手还用力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好像掐住什么人的脖子似的。
“你再不闭嘴,小心我扇你耳光!让耶尔达玛有本事来抓我!”蒙卡依“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冲昆杰吼道。
“我也没说什么呀,蒙卡依,你别生气。”昆杰一下变得灰溜溜的。
“没说什么?那巴勒江妈妈干吗要找你?”蒙卡依怒气冲冲的样子。
“可能是……我喝多了,说喀目老爹活着也管不了国家的事情。”昆杰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还是干点正经事吧。去老爹谷草场转转,看谁家的草还没拉完,赶快让他们拉,回头有人把牲畜放进去又是打架的事儿。”蒙卡依气哼哼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放到嘴里,点上抽起来。他见昆杰还站在那儿看着他,没有好气,“看我干吗?快滚!”
昆杰转身走出蒙卡依的办公室,朝放在树底下的摩托车走去。他很懊悔自己酒后失言,得罪了巴勒江母亲。他骑上摩托车轰足了油门朝东山那边跑去。他嘴上骂骂咧咧:“都什么狗屁朋友,喝你酒的时候拍你马屁,喝完了臭嘴一抹就出卖你,说你坏话。”
昆杰小时候得了一场病,躺炕上起不来,要死掉的样子,巴勒江母亲给他背上扎了好多针,还有手上和脚上,扎针的地方流出了黑色的血,黑色的血把他身体里面的魔鬼都带出来了,他就活了。
昆杰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样,相信巴勒江母亲有喀目一样的神性,相信她能够和神鬼对话,可以让神鬼为她做事,所以谁也不敢得罪她,怕她下咒。
自从那天小黑狗从巴勒江母亲面前逃走,就再也没了踪影,好像蒸发了一样。巴勒江的小儿子图鲁有时候会问起奶奶,奶奶总是说:
“它去找妈妈了,我的宝贝。”
一天,巴勒江忍不住对母亲说:
“妈妈,我觉得那个小黑狗有问题。”
母亲看着巴勒江,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说:
“别再提什么小黑狗了,我的孩子。”
“真的,妈妈。它不太像狗,粗腿短尾巴,看人的眼神像野兽一样,凶巴巴的,有点吓人。”
母亲转身走出屋子,站在院子中间,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射在地面上,火辣辣的。天边上的云扭动着灰黑色的身躯,随时准备扑过来的样子。母亲往大门那边走过去,嘴里自言自语道:
“老天不舒服了。又要刮风下雨了。”
巴勒江看着母亲的背影愣神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偶尔也会想到母亲的祖辈是有名的大喀目。平日里,母亲和村里的其他老人没什么不同,一样干活、一样吃饭睡觉,甚至还会受凉咳嗽。不过,这段时间母亲的表现有些反常,总是天不亮就起炕,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那天白熊蒙巴他们几个走了以后,巴勒江母亲一个人在炕上坐了大半天。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一个人骑马出门了,没告诉家里人她要去哪儿。喝早茶的时候,大儿子民京告诉巴勒江,他看见奶奶往草场那边去了。
巴勒江突然意识到机会来了,便跑去母亲屋子里,打算把石头人头抱出来。
石头人头端放在靠墙的木头柜子上面,旁边摆了一支沾血的尖牛角,人头一侧脸上也用血一样的红颜色画了三道斜线。
巴勒江有些犹豫,他不知道那只沾血的牛角和人头上的三道红线是怎么回事儿。他把伸向人头的手慢慢缩回来,心里掠过一丝无名的恐惧。他往后退了两步,从柜子跟前离开,这时候他才发现,在他脚底下有一些奇怪的线条,横七竖八地画在地面上。他突然想起图鲁的话:奶奶在房间里画了一个没有头的人。巴勒江也没敢仔细看,三两步就从母亲屋子里跑出来,把门死死关住,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后面追出来。
巴勒江心里越来越感觉不安。这些天母亲的举动变得有些异常,怕是又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二十
我在喀纳斯都快一个礼拜了。畅河前天回了乌鲁木齐,我没走,我还没见着石头人头哪。
那天哈图回来说,有几个画画的看见湖面上露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差不多有小汽车那么大,样子有点像狗的脑袋。我没见着那几个画画的目击者,畅河见到了,说的话和哈图一样,看样子不是瞎编的。
这两天天气好,游客又多起来了。有的一大早就爬到喀纳开特山顶上面,一整天都待在那儿,架着相机盯着湖面看。
看来“湖怪”的消息已经传扬出去了。
对于这一切,村里人表现得很淡漠,好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听说外面来的人把白熊蒙巴找去了,跟他打听“湖怪”的事情。白熊蒙巴回来以后说,找他的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翻译告诉他,那些人都是科学家。白熊蒙巴以前没见过科学家,更别说外国科学家了,以为他们都像喀目一样什么都知道,没想到……白熊蒙巴说,那些科学家和他一样,都是笨蛋。
“他们问我湖里头是不是有很大很大的红鱼,可以跑到岸上来把马抓住吃掉。我能说什么呢,姐姐。我说我们从来都不关心湖里的鱼,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有手有脚,能跑到岸上来。”白熊蒙巴从湖边回来直接来找巴勒江母亲。
巴勒江母亲在炕上坐着,看了看白熊蒙巴,又看了看窗户外面,深深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
“唉——,人总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姐姐,现在湖里不安静了,一个说看到了这个,一个说看到了那个,会不会和移动石板有关系呀?”白熊蒙巴坐在炕沿上,扭身看着巴勒江母亲。
“人的眼睛是最不干净的东西,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要去看。”巴勒江母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白熊蒙巴的问题。
“是啊。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姐姐,您说他们,那些科学家,为什么要找我呀?”白熊蒙巴一脸疑惑的样子。
“你该问他们,我的弟弟。”巴勒江母亲顿了一下,问,“他们都问你什么?”
“他们问的多了,什么湖里的鱼是黑的还是红的,把岸上的马和羊群吃掉是不是真的;还有,湖里除了鱼会不会有别的东西,以前有没有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情……”白熊蒙巴从口袋里摸出莫合烟袋,一边卷烟一边说着。
巴勒江母亲静静地听着,用手指在面前的羊毛毡子上轻轻抠着,从这边抠到那边,又从那边抠到这边,嘴里嘟嘟哝哝说着一些什么,听不清楚。
“我知道我们的祖训,不会随便说话的,姐姐。”白熊蒙巴看了一眼巴勒江母亲这样自我表白。他把莫合烟点着抽起来。
“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看完就走了,我们还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巴勒江母亲接过儿媳妇递过来的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把碗放到炕上去。
白熊蒙巴也接过巴勒江老婆递给他的茶碗,喝了一口。他把茶叶喝到嘴里了,放下碗,把茶叶吐到手上看了看:
“他们,他们还问咱们村里谁年龄最大,我说是您,姐姐。”
巴勒江母亲什么也没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碗,抬眼看着窗户外面。
没错,在喀纳斯,所有老人中,巴勒江母亲年龄最大,她比克孜老人还要长好几岁。那天一早,她一个人去了老爹谷。她已经很多年没去过老爹谷了,老爹谷变化很大,差不多都认不出来了。她看见白熊蒙巴家草场上的那块巨石,真的有房子那么大,相比之下,她们家草场里的那块就小多了。
巴勒江母亲骑马站在草场中央,看看东边的山,又看看西边的湖,突然觉得山变矮了,湖变小了。她想,这也难怪,自己脚下这片地方,本来是一条山谷,现在却变成山坡了,站在山坡上看山和湖,自然比站在山谷里看到的要矮和小了。巴勒江母亲清楚地记得,就是在那一年,山谷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山坡,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那一年从现在算起应该是六十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天气一下变得异常炎热起来,热了有半个月的样子,突然就开始变了,一场大暴雨从早晨一直下到第二天天黑才停下来。雨后的夜晚异乎寻常的安静,没有风声也听不到狗叫,只有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水滴,打在地面上发出“噼——噼——”的声音。人们早早就躺到炕上,熄灯入睡了。
到了半夜,村里的狗都突然狂吠起来,中间还夹杂着马嘶羊叫的声音。
村里人都被惊醒了。
那时候巴勒江母亲已经十岁了。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之后,村子里的狗们就再也没了动静,随后就听见从东山那边传过来的隆隆声,有什么东西从山上滚下来了,震得屋子里的大炕都抖个不停。巴勒江母亲被奶奶紧紧抱在怀里,蜷缩在炕角上,一直到天亮。
太阳升起来了,世界恢复了平静。
村里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来到村子北面的一处山坡上,他们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一夜之间,老爹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们的老爹石不见了!”村里人惊呼。
泥石流把整个山谷都填埋了,那些高大的白桦树和成片的松树林都不见了,矗立在石头平台上的老爹石也不见了!
之后很多年,村里人在被泥石填埋的山谷里寻找老爹石,几乎把整个坡地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
二十一
巴勒江家和白熊蒙巴家的草场都在老爹谷里。老爹谷是由于老爹石而得名的。老爹石就是巴勒江母亲的祖先,那个有名的大喀目,也就是克孜老人故事里的喀目老爹。
喀目老爹再也没有回来,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是生是死;村子里也没再发生孩子失踪的事儿,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生活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开春的时候,喀目老爹的儿子小喀目梦见了老父亲。梦中,老父亲手里举着一张羊皮画,画中央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老人身边是一只小羔羊。儿子向父亲伸出手去,想接过那张羊皮画,父亲退后一步,瞬即将羊皮画的背面转过来给儿子看。画背面是一只狼,两只眼睛散发出凶恶的绿光,低头拱背,一副随时扑杀过来的架势。
小喀目想了几天都没想明白父亲到底在给他暗示什么,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小喀目找到族长和喀拉哈老人,把梦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族长也和小喀目一样,觉得恶狼是一个凶险的信号。
喀拉哈老人的一句话提醒了小喀目。喀拉哈老人说,他们居住的这个山谷曾经叫羔羊谷,而东面那座山叫野狼山。小喀目立刻明白老父亲在暗示什么了。一个可怕的灾难正在逼近族人居住的这个山谷。这个灾难来自东面那座大山。
不管它是什么样的灾难,当务之急就是要让族人马上搬出这个山谷,越快越好。
当时,小喀目用一块刻有图案的兽骨念咒卜问,最后选择了老村以南、靠近喀纳斯湖出水口附近的一片谷地。新村就建在这里。这里也正是现在喀纳斯老村的位置。
这是春天的事儿。到了夏天,族人们就已经搬到新村住下了。
这一年的雨季好像提前了,新村刚安顿好,天气突然就变了,整个天空布满了黑灰色的云团,像羊毛一样纠结在一起,越滚越厚、越滚越黑,都快挨到木屋的尖顶上面了。就这样,坏天气酝酿了两天两夜的脾气,到了第三天的下午,终于爆发了,云层上面滚动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一道一道的闪电,噼里啪啦把整个世界都照得通亮。
一整夜的暴雨把湖面都涨大了,奶茶一样的湖水已经跑到新村下面的坡地上,把坡下面的树木都淹了半截。
“山上下来洪水啦!把老村子冲走啦!”人们喊着叫着往老村那边跑去。
族人们站在新村和老村之间的山坡上,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脸上惊愕的表情好像在问:“这会不会是一场噩梦啊?”
山洪把整个老村的土地都变成了河床,不是一道一道,而是一整片又宽又深的河道。老村里的树木和草地都不见了,河道里裸露出土层下面的石头和沙子。河道中间还在淅淅沥沥地滚动着奶茶一样的泥水。
令人惊奇的是,整个山谷里就剩下那个祭台,稳稳地、完好无损地傲立在河道中间,像一只在大河里冲浪的船。
那正是喀目老爹做法驱妖的地方,那也曾经是祖先祭祀的地方。
灾难过去了,族人们都安然无恙。族人们相信喀目老爹已经去了天界,不然他怎么会托梦回来拯救他的族人呢?
族人们在新村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到了秋天,族长带领一队猎人骑马进山了,他们要趁大雪降临之前在山谷里多设一些陷阱。那个时候,族人们设陷阱主要是活捉雄性马鹿,割取鹿茸然后再放生。他们要用鹿茸从山外商人手里换取盐巴、茶叶和其他生活用品。
他们从南面靠近村子的小山谷开始,一直走到喀纳斯湖北边的一处最长最深的山谷里,这个时候,在队伍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巨人,一个跟骑在马上的人一样高大的巨人!所有人,包括族长,大家都有些惊慌,连他们的坐骑也都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山谷里一片寂静,有一只山鹰在头顶上面盘旋,好像守护着这个巨人。
队伍停下来。族长从马背上跳下,慢慢向巨人走去。
正值下午时分,摸着山顶投射过来的阳光,把巨人的脸和身上照得透亮。当族长看清巨人面目的时候,一下惊呆了!
“这不是喀目老爹嘛!”族长惊呼。他几乎要晕倒了。
听到族长喊叫,猎人们都纷纷跳下马背,朝巨人跑去。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喀目老爹!喀目老爹!”大家不约而同地声声呼唤起来。
喀目老爹没有回答。喀目老爹也不可能回答。眼前的喀目老爹是一尊石像,一尊高大无比的石像。
石像泛着深绿色的光芒,像喀目老爹生前戴在胸前的绿宝石佩饰一样。
它静静地伫立在山谷里,安详地遥望着远方——那片族人生活的山谷。
族长抚摸着喀目老爹的石像,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泣声问道:
“喀目老爹,真是您吗?”
猎人们围在石像前面,一个个泪流满面:“它真的是我们的喀目老爹。”
“族长,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猎人泪眼望着族长。
“掉头,回村。”族长命令。
一干人马即刻掉转马头往山外面跑去。
进入深冬,等湖面上的冰层结得像大地一样厚实的时候,族人们就用专门制作的长长的马拉爬犁子,把喀目老爹的石像运出山谷,沿着湖面向南面族人的村落走去。负重的爬犁子在冰面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十匹马身上升腾起白烟一样的汗气,在猎人们的吆喝声中奋蹄前进。
经过一夜的行进,猎人们已经疲惫不堪,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行进前方的冰面突然断裂,一道深沟横在了前面。头马止住脚步开始往后退缩,后面的马也都停下来了,可惯性推动爬犁子继续向前,惊慌失措的马匹开始原地打转。
猎人们看到面前的情形,惊出了一身汗,手忙脚乱地拽缰绳舞鞭子,好不容易才让马匹掉转方向离开湖面,往岸上奔去。
受惊的马匹拉着爬犁子向湖岸上狂奔,离开湖面在雪地又跑出去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这时候猎人们才发现,他们把喀目老爹的石像运到老村里来了。
爬犁子正好停在祭台的下面。
这个时候太阳从山顶上升起来,银色的世界到处都闪着刺眼的光芒。
族人们本来计划把喀目老爹的石像运回新村去,现在恐怕难了。河道南边是隆起的山坡,从河道里往上爬非常困难,再说爬犁子这么重。猎人们重振旗鼓,准备爬坡。结果发现爬犁子牢牢地趴在河道里,马匹拼尽全力都没能移动一点点。又增加了十匹马来牵拉,爬犁子还是纹丝不动。
无奈,小喀目就在河道里设坛卜问。原来,喀目老爹就想留在他生前做法驱妖的祭台上。
这也是天意。
就这样,石像留在河道里,准备春暖花开的时候,举行一场隆重的立像仪式。
在喀纳斯,不知道把夏天这个季节搁在什么时间更合适,姗姗来迟的春天占据了六月,才把绒绒的青草和嫩嫩的鲜花铺满山野。
立像仪式定在“塔克恩”这天,这是图瓦人最隆重的节日。这一天,全族人穿戴整齐,在族长的带领下,一大早就来到原来居住的山谷里,把怀念喀目老爹的白色丝带铺满整个祭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喀目选定的牵头人牵着一匹白脸马,走到祭台下面,马头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马脖子上也系着一条白丝带。随后小喀目也出现了,他身着神衣手持神鼓,围着祭台慢慢地走了三圈。最后,他走上祭台,面朝东方站在祭台中央,开始一边击鼓一边吟唱神歌,声音由小变大,动作也一点点变得激烈起来。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祭台四周生起了篝火。小喀目从祭台上下来,拿起一根带着树叶的白桦树树枝,边唱神歌边走到白脸马跟前。他用那根树枝轻轻抽打那匹白脸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直到树枝上的叶子都掉完了,他才住手。
小喀目又回到祭台上面,开始摇摇晃晃地跳起神舞,打击神鼓的节奏也越来越快,最后,小喀目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像一根木桩似的直挺挺摔倒在祭台上面。
这时牵头人麻利地将一副皮制的套子套在马头上,封住了马的鼻子和嘴巴,还把一些干草塞进马耳朵里去。紧接着族长带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猎人上场了,他们用皮绳拴住白脸马的四条腿,把一根碗口粗的椽子压在马背上。族长一声令下,拉的拉、压的压,白脸马一下子伸直腿脚,像面条一样拉长了躺在地上,开始无力地抽搐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白脸马还在挣扎。就在这时,塞进白脸马耳朵里的干草掉落下来,鲜血像溪水一样流淌,一股又一股,染红了祭台下面的河床。
眼前一幕,让族人们吓得不知所措!
祭牲的灵魂升天之前是不可以让它流血的,这是祭祀中的大忌,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
小喀目苏醒过来了。他看到了马耳朵里流出的血,脸色变得很难看。
祭祀活动继续进行。小喀目用颤抖的声音诵念咒语,一边把马耳朵里流出的血涂抹在祭台四周的石头上,以求太平无事。
族长在下面指挥猎人们剥皮分肉,煮了满满三大锅马肉。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小喀目开始把煮熟的马肉一块一块地敬献给天地众神,敬剩下的分给参加祭祀的族人享用。
祭奠仪式结束的时候,天色开始泛白了,当太阳刚刚从东面的山顶上露出头来,族长就率众人把喀目老爹的石像立到祭台上去了,让翻越过山来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喀目老爹的脸上。
石像的脸朝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后来,族人们给喀目老爹的石像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老爹石” 。从此,那片山谷也就成了老爹谷。
二十二
我的假期快结束了,可我连石头人头的影子都没见着,心里很不甘。
没办法,我找到巴勒江,告诉他我想买下那个人头,问他出多少钱可以卖给我。不过,前提是先让我看到人头。这就跟做买卖一样,要买一匹马,不亲眼看到马匹,谁知道你卖给我的是不是长得像马的驴呢。
“哪有长得像马的驴呀!”巴勒江哇啦哇啦嚷起来,他表情有些夸张。
“我说的是马和驴的孩子——骡子。长得像马一样的骡子。”
“马和骡子不一样,一看就知道。”巴勒江摇头摆手。
“对呀,你也得让我看一下你的那个人头,我才知道它是马还是骡子。”我顺着他的话说。
“嘘——,我妈妈听到你这样说,她会骂你的。”巴勒江把食指放到嘴巴上嘘了一下,还看看四周,好像他妈妈就在周围什么地方似的。
“你不是说她耳朵听不见吗?”我压低声音对他说。
“不是听不见,是耳朵不好。你要说她坏话,声音再小她都能听到。”他也压低声音说。
“我可没说她坏话。我是说那个石头。”
“一样,她把那个石头当自己头了,现在连我都不让看了。”
“那怎么办?”我看着他,“你要是不想卖,我就走了,回乌鲁木齐。”
“我想卖,可是不能卖给你,你是我朋友。你买去了会有麻烦的,我妈妈给那个石头念咒了。”巴勒江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出很仗义的样子。
“念什么咒?”我问。
巴勒江把他看到的情形详详细细告诉了我,他还说,自从那天看到画了脸的石头人头以后,自己的头痛了好几天,像炸开一样,难受得要死。以后他再也不敢到母亲屋里去了。
我问他地上到底画了一些什么样的图案。他随手从脚边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他一边画一边还在嘴里念叨着:“这是门,这是柜子,这边是炕,还有……”他在地上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
我转来转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些线条构成的图案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说,一个被认为能够通神的老太太不会像小孩子,没事在地上信手涂鸦的。这些线条也许和萨满教有关,只是我没看出来。
“我家里有一个马鞍子,很老的马鞍子,你要吗?”巴勒江突然问我。我知道他心里觉得有些亏欠我,以此弥补一下。
“是不是你父亲用过的马鞍子?”我随口问。
“是我爷爷的。他年轻时候用一匹马从俄罗斯人那儿换来的。”
这时我看见巴勒江的小儿子站在他们家院子里喊他爸爸。巴勒江没听见,他正在跟我说话。
“你小儿子叫你呢,巴勒江。”我往巴勒江身后指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他小儿子也和娜娜一起上学,便随口问道:“你认识你小儿子的老师吗?”
巴勒江转过去朝他儿子摆摆手,喊了声:“我马上回去,儿子。”然后回转身看着我,故意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当然认识了。你问人家干什么?”
“随便问问。她是不是回布尔津去了?”
“昨天我在大桥那儿看见她了。”巴勒江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她又不是你的老师,你问人家想干什么?”
“我能拿人家干什么,就是问问。”
“你知道吗?她已经离婚了,现在是一个人,随便打听离婚的漂亮女人会惹麻烦的,朋友。”巴勒江伸手拍了一下我胳膊。
“她是不是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女人?”
“女人光漂亮没用,结实才行,像母牛一样。”他说这话时抬起握拳的两只胳膊做出代表壮实的动作。
“去你的吧,女人又不是拿来驾车的,要那么结实干吗?”我抬手给了他一拳,他呵呵地笑着躲到一边。
“我说的是真的,”他离开我一点站着,继续说:“你们城里人喜欢找只能看不能用的漂亮女人,放在床上看着玩;我们可不行,吃饱喝足了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就在炕上跟老婆练摔跤。老婆要是不结实的话,练几天就把她练散架了。哈哈哈……”他笑得有些夸张,都快把自己笑趴地上了。
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笑过了,我装出认真的样子,说:“你都想哪儿去了,我只想和多玛老师说说话,没想和她摔跤。”
“你都知道她名字啦?厉害!你都知道她名字了还没想过和她摔跤?我不相信。”巴勒江脸上每一块肉又都动弹起来,让人看了浑身不自在。
“没想过。”我说话依旧严肃认真。
“看样子你真可以找她,她也不太喜欢跟男人摔跤。她以前的那个男人是个发情的公羊,一天到晚盯着她的屁股不放,她受不了就离婚了。”
“哈图说的和你不一样。让你这家伙一说,怎么这么恶心。”
“哈图是个假干部,假干部说话不让人恶心,可是没什么用,像死羊身上掉下来的糟毛一样。她那男的是我朋友,他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不是那样的。”
“不是哪样的?”我突然有些好奇,看着巴勒江追问。
巴勒江只顾嘿嘿地笑,不再说下去了,好像故意吊我胃口。
二十三
上午,我把小娜娜喊出来,让她带我去学校。已经放假了,不知道多玛老师还在不在学校。走之前我还想见见她。
小娜娜歪着小脑袋像小狗一样用好奇的眼神看我半天,什么也没说,笑着就往外跑。我紧步跟在小娜娜身后,朝大桥那边的学校走去。
太阳照耀着远处的山峦、树林和面前的土地,天空中漂浮着一团团絮状的白云,把蓝天变成了斑斑驳驳的天湖,和大桥下滚动的碧蓝色河水遥相呼应,天地之间弥漫着清爽而湿润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小娜娜跑到学校门口停下了。校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大门紧闭,大门一侧的小门半开着。我推开小门走进去,小娜娜小心地跟在我后面。
大门里面是一间值班室,门开着,不见人。
“你们找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过来,把小娜娜吓了一跳,一把拽住我的衣服,躲在身后。
“你好。我是来找多玛老师的。我是她学生的家长。”我说着伸手跟值班的校工握了握手。
“学校已经放假了。她应该在宿舍里,在那边。”校工指了一下不远处的一栋白房子。白房子很显眼,它的左面和右面都是图瓦人的木屋,夹在当中看起来有些别扭。
“谢谢。我们走吧,娜娜。”我拉着小娜娜的手朝校工指的那栋白房子走去。
等我们走近一些,我看清了那栋房子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窗户,又看见窗户外面晾衣绳上的一件淡蓝色外衣,这件外衣正是我第一次见到多玛老师时,穿在她身上的那件。刚才,我离开家时鼓捣我勇往直前的勇气突然之间丢下我跑了。我的两条腿一下被石头绊住了似的,根本不能像那些爬山者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踏步向前迈进。
我开始希望面前的这段路再长一点,最好拐个大弯儿,让我有个思想准备,酝酿好见到她时说些什么话,开口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接着第二句话、第三句话……要命的是,我这时候才发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她,找她干什么,没有任何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到了这个时候,我倒真希望她别在宿舍里,最好让我们扑个空,然后夹着尾巴回家去。
我低头看一眼小娜娜,她也正好仰头望着我;我知道我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乞求,而在她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无知者无所畏惧的神情。我站到门口,鼓了鼓勇气才抬起手去敲门。我心里数着数轻轻地敲了三下门板,生怕把门敲疼了似的。屋子里没有回应。我又一次抬起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只是力量稍稍大了一点点,还是没有回应。
我紧张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才感觉到自己鼻孔里还有空气流进流出。我低头看看若无其事站在身边的小娜娜,心里狠狠骂自己:“怕什么呀,一个大男人!”
屋子里没有人。我又用巴掌重重地拍了几下门板,“啪啪”的声音惊动了几个过路人,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和小娜娜。
“走吧,娜娜,多玛老师不在家。”
我拉着小娜娜的手往大桥那边走去。
小娜娜眼睛很尖,她突然朝大桥那儿指了指,抬头看着我小声说:“多玛老师。”
没错,是多玛老师,正和另外两个女的有说有笑地往我们这边走来。奇怪的是,当我真正看到多玛老师的时候,反倒一下轻松了,全没了刚才那般莫名其妙的慌张。
老远,我就向她挥挥手,喊:“嗨!多玛老师!”喊完了,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多玛老师也朝我们挥了挥手。
多玛老师一脸笑容,像春天一样灿烂,这一刻,我确信她见到我们一定很惊喜,更确切地讲是见到我。这是直觉告诉我的,尽管我的直觉有时候会出错,可这次我对它深信不疑。
“我要回去了,过来跟多玛老师道个别。”我想都不想就说出了上面的话。我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喝彩,“好样的,你真聪明!”
“回乌鲁木齐啊?什么时候?”多玛老师在我们跟前停下来,眼睛看着我,手在小娜娜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她比我在学校里见到她时显得更漂亮。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面前这个女人,和巴勒江说的那个不幸的离婚女人联系到一起,真的不能。
“也许明天吧,我朋友的车子带我下去。”我也笑脸相迎。
“她们是我中学同学,她叫张艳,她叫穆萨娜。”多玛老师向我介绍她的两个同伴。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像画上去似的。
“你们好。我姓赵,叫我小赵好了。”我向她们介绍我自己。我险些称她们为“两位美女” ,话到嘴边让我生生咽了回去。听说“美女”是专门献给那些长得“哇哇”的女孩子的,就像皇帝的巴掌,打你的脸还让你笑纳。我看多玛老师的两个同学都用不着这个,她们都和她一样漂亮。
女孩儿长得“哇哇”的说法,据我所知是这样来的:某某有个哑巴兄弟,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还没找到对象,于是某某就到婚介所为哑巴兄弟征婚。隔天婚介所让哑巴去见一个女孩儿。哑巴去了很快就回来了,某某问哑巴那女孩儿长得怎么样?哑巴一下生气了,冲某某“哇哇”地喊叫起来。某某不解,问哑巴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哑巴连比带划“哇哇”地告诉某某,那女孩儿长得跟猩猩一样。
“你好。”她们也向我打招呼。她们是多玛老师的同学,应该都不小了,不能称她们女生、女孩儿。可是,不称女生、女孩儿,应该称她们什么合适呢?那就称她们女人吧。我被一群漂亮女人包围着,脑子一热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请你们吃饭吧,多玛老师。你们没别的安排吧?”
多玛老师看了一眼她的两个同学,对我笑笑,“安排倒没有。就是……这样太不好意思了,你不用那么客气的。”
“没关系的,朋友嘛。”我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别扭。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人家的朋友。
二十四
下午,我打电话给多玛,和她商量请客的地方,她是地主,这个难题自然由她解决。她的答复干净利落,对这样的结果我还真没做好心理准备。她说:“在我宿舍怎么样?我们这儿不像城里,在外头不方便,也没合适地方。”
“好,好啊!”我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生怕她改变主意。“咱们先说好,多玛老师,你什么也别准备;实在过意不去的话,你就烧点开水,再备几个喝水的杯子就OK了。” 我真是乐坏了,乐得差一点把手机都塞到嘴巴里去。
“你老婆生儿子了吗,这么高兴?”克孜老人坐在木屋前面的木墩子上,手里卷着莫合烟,用老狗一样狡猾的眼神盯住我看。他听不懂汉语,可我相信他多少能猜到我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
“我是一匹公马,克孜阿哈。公马要和母马约会了。”我朝他挤了挤眼。
“当心点,我的孩子,越是漂亮的母马越会尥蹶子。”
“放心吧,阿哈,我会先隔着栅栏扔石头,看她尥不尥蹶子。”
“你像狼一样狡猾,我的孩子。哈哈哈。”克孜老人开怀大笑,把老泪都笑出来了。我离开院子走出去好长一截路,还听见他自顾自地笑着咳嗽着。
多玛老师的宿舍里外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大一些,放一张沙发、一条茶几,窗户那儿支了一张餐桌,靠外墙是一只铁皮炉子,看样子客厅餐厅和厨房都在这间屋子里了。尽管如此,房间的布置给人的印象就两个字——利索。这就是典型的新疆女孩儿的做派,走哪儿都一样。
“买那么多东西干吗?我这儿什么都有。”多玛老师在门口笑脸相迎。在她身后站着张艳和穆萨娜,也都一脸春暖花开的神情。我的整个身心都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说真的,有这样一群漂亮的异性朋友太幸福了。我想提醒自己,你面前就三个女孩子,不是一群;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就是看到了一群漂亮女孩儿。一个人幸福过头了就会头脑发热,头脑一热眼神自然就花了,把三个人看成一群人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三个漂亮女生加上我,我们四个围着多玛老师的小茶几坐下来,茶几上面堆满了我从商店买来的各种吃的喝的东西。
“我没买白酒,不知道你们喝不喝。”我看了看多玛和她的两个同学。
“我们不喝白酒。喝点饮料就行了。”多玛老师说着把茶杯一个一个摆到茶几上。
“那就喝点干红吧。据说干红葡萄酒是美容的。”我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干红葡萄酒放到茶几上面。
“你们怎么样?”多玛看看张艳又看看穆萨娜。
我抢先替她们俩回答:“没问题。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漂亮,再漂亮一点怕什么,喝!”
“你太会说话了,在挖苦我们吧?”张艳一双眼睛认真地审视我。
“我哪敢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多玛正眼瞧着我,“叫你小赵不合适,还是叫你赵老师吧,赵老师是记者出身。”听到这话,我还以为多玛老师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想她接下来的话味道就变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外国记者说本国的事情都是真的,中国记者说外国的事情都是真的,你呢,赵老师?”
“记者是过去时了,多玛老师,我现在的职业是美术设计,专门发现和设计美,所以,我说布尔津的女孩子漂亮,一定是真话。”
“谁知道啊,只有你心里清楚。”
三个女孩儿一齐看着我笑,笑得我浑身发毛,好像刚才说的都是假话,被人家给戳穿了。
她们都能喝酒,喝干红就像喝饮料一样。我直后悔没买瓶白酒。
“还没问你们呢,你们都在哪儿上班?”我先看着张艳。
“我来给你介绍吧,张艳在布尔津县一小学当校长,穆萨娜是城市白领,在深圳一家外企上班。你还想了解她们一些什么,赵老师?”多玛看着我笑的样子意味深长。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我说多玛老师,你一个人住这儿不害怕吗?”我把话题转移开,抬头看看屋子四周。
“谁说我一个人住?”多玛白我一眼,“我还有个同屋,前天和男朋友一起到乌鲁木齐照婚纱照去了。秋天结婚。”
“人家结婚走了,不还是你一个人住吗?”我看着她笑。
“你很希望她一个人住是不是?你这人思想有问题,罚你一杯。”张艳说着拿起酒瓶往我杯子里添满酒。
我乖乖地端起酒杯喝下去一半,“误会误会。我这是关心朋友的安危,仅此而已。”
“说得也是,多玛,人家结婚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住啊?”穆萨娜关切地看着多玛。
“要是学校不安排别人,我一个人真有些害怕。不行让我妈妈来陪我住。”
“以前你也一个人住过,好像是这面这栋木屋,是吧?”张艳抬手指指卧室那边,看着多玛。
“那是刚开始。现在不敢了,害怕。”多玛说时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
“怕人还是……你们相信世界上有别的东西吗,除了人?”我瞧瞧多玛老师又瞧瞧张艳和穆萨娜。
“什么有没有,简直太多了,除了人之外都是别的东西。”张艳声音很大,好像宣布什么通告似的。
“你们这是咋了?吓不吓人呀,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穆萨娜抱怨道。
“我的意思是……”我在脑子里斟酌怎么解释这件事更合适,多玛老师把话抢了过去,说:
“我知道赵老师想说什么。我在这儿也真遇到了一些怪事儿。那时候我一个人住隔壁那栋木屋,一天睡到半夜,我被吵醒了,听见窗户外头有小孩子哭的声音,哭得很凄惨那种。刚开始我并没害怕,以为是野猫,后来越听越不对,那声音离窗户越来越近,我还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木头墙上抠洞,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多玛老师讲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害怕的样子,声音都有些变调。
“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猫?”我很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躲在被子里,使劲捂住耳朵,一直等到天亮,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我才爬起来,跑到外面去。我把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们老校长。他安慰我,叫我不用害怕,说现在正是猫发情的季节,可能是野猫。下午他就叫人把这栋房子清理出来,让我搬过来了,还安排我们一个同事陪我一起住。”
“我看这房子不错,挺结实的。”我给她们三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了一些酒,然后端起杯子,“来,为多玛老师平安无事干一杯。”
大家碰完杯,一起把杯子里的酒全喝干了。
“我们老校长是个非常好的老人,我把他当自己爷爷了,什么话都愿意跟他说。唉,好人真是命不长。”多玛幽幽地说,低下眼睛看着手里的杯子。我看见多玛那张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我心里忽然掠过一丝甜蜜,就像一首曼妙的牧歌,在如诗如画的美丽草原上流动,让整个草原都沉浸在浪漫里。
“我听说过你们老校长,他是蒙古人对吧,和你一样?你们学校好像就是他创办的。”我这样说。我想安慰一下多玛老师。
“对的。在这儿,他是他那一辈人当中唯一有文化的人。”
“真是太难得了。他一定跟你谈起过有关‘喀纳斯湖怪’的事儿,我说的对吧?他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看着多玛老师,希望从她那儿得到肯定的答复。
“我问过他,他说一道湾那儿吐鲁克羊背石上有两组岩画,岩画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可能和湖怪有关。我去过那儿,用相机把岩画都拍下来了。”
“太好了。能看懂吗?都讲什么?”我急切地问。
“看不懂,都是动物,还有一些符号,应该是宗教的。”
“我能看看那些照片吗?别人也跟我讲过那儿有岩画,我没去。”
“在我相机里,没洗出来。这样,赵老师,明天找个电脑,我把那些照片都拷给你。”
“你看不懂,恐怕我也不行,老校长应该可以,你没问问他吗?”我问。
“那段时间学校里很忙,没顾上,后来他突然病倒了,很快就……之前他倒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就是那次,我半夜听见小孩儿的哭声,都快把我吓死了,我总怀疑那不是猫,是别的什么东西。老校长把我叫去了,他告诉我,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不管你害不害怕,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让你这么个小女孩儿担惊受怕我也很难过,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剩下就靠你自己了。所有的错误,不管是我的、你的还是别人的,总之都是人类自己犯的错误,都该由人类自己去承受。”
多玛老师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干红。她说她不知道老校长讲的故事和湖怪有什么关系,但她隐隐觉得,那天夜里小孩子的哭泣声和野猫好像没有关系,而是另有原因。
二十五
过去,图瓦人主要以狩猎为生。要说捕捉大型野兽,图瓦猎人设置的各种陷阱那真是来者不拒,无一幸免。
图瓦人擅长使用木头,用木头砌墙盖房子,用木头修谷仓造马厩牛棚,还用木头立栅栏围院子,总之,他们的生活离不开木头。
狩猎也一样。像捕鹿的陷阱就是用木头修造的,一圈耸立的木排,留一扇门朝向鹿群经过的小路,门板用一根绳子吊挂在门框之上,绳头勾着陷阱里的扳机,扳机上面覆盖血鹿爱吃的饵料。鹿群等级观念强,有吃的自然先由为首的雄鹿享用,所以母鹿少有困在陷阱里的情况。图瓦猎人一般不抓雌性动物,捕鹿也是专捕雄鹿,取了鹿茸之后或圈养或放生。
这捕鹿陷阱捕的不一定都是鹿,有时也会捕到别的大型动物,比如狗熊什么的。当然,这种情况很少很少,但还是会发生。
那是几百年前的一个春天,村里两个年轻猎手进山查看设在山上的捕鹿陷阱,他们发现陷阱里困着一只母熊和两只小熊崽。两个猎手商量半天,决定放走母熊,将两只可爱的小熊崽抓回家,一人一只当狗养着玩。
于是两个猎手围着陷阱又蹦又跳又吼又叫,被困的母熊惊慌失措,在围栏里也开始乱跑乱窜起来,最后抱住一棵粗壮的立柱从围圈里爬出来逃跑了。两只小熊崽蜷缩在围栏的一角,浑身像掉进冰水里一样瑟瑟发抖。两个猎手拉开吊门,跑进去一人抱一只在怀里。小熊崽惊恐地拼命挣扎着,“哇哇”直叫唤。已经跑得没影没踪的母熊,听到小熊崽的求救声,又折了回来。
两个猎手早有准备,他们把小熊崽放进皮囊吊树上,拿着弓箭躲在树后。
等母熊跑到跟前,其中一个猎手朝母熊放了一箭,然后故意跑到山崖边上。箭射中了母熊,母熊惨叫一声,愤怒地朝山崖边上的猎手扑过去,那年轻猎手身手敏捷,一闪身躲过母熊,就在同时,另一个猎手从背后射中母熊的后背,母熊失足掉到山崖下面去了。
母熊的惨叫声从很深很深的山崖下面传来,一遍遍在山间回荡。
据说很多年以后,在这个山沟里仍然能听到母熊令人恐怖的惨叫声。
两个年轻猎手抱着两只可爱的小熊崽回家了。
小熊崽非常胆小,躲在房间的角落里不肯见人,也不肯吃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嗷——嗷——”地叫唤,那声音有点像小孩子的哭喊。
十几天过去了,两只小熊崽还是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饿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拼命睁开小眼睛,泪眼汪汪地看着窗户上的亮光。
不用说,它们是盼着妈妈来救它们回家。
二十多天过去了,两只小熊崽还是滴水不进,生生把自己饿死在猎人家里。
再说那只受伤的母熊,从山崖上摔下深不见底的山沟,正好挂在山腰一棵千年老树上。母熊挂在树上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大声呼唤着孩子。母熊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唤声在山沟里回响,却听不到孩子的回应。母熊悲痛欲绝,“嗷——嗷——”地放声大哭起来,震惊了整个山沟。
这天山神巡山正好路过此地,听到了母熊的哭声,把它救了下来。山神得知母熊的遭遇后,十分同情,便把它接回自己的花园,让母熊治伤疗养。
母熊在山神的花园里养了几天伤,就偷偷跑出来寻找孩子,它跑到与孩子失散的山崖上,不见孩子的踪影。母熊悲愤交加,把猎人设置的捕鹿陷阱拆了个稀巴烂。
母熊循着以前带孩子走过的小路,从这座山到另一座山,从山上到山下,全都找遍了。一个月过去了,它连孩子的一根毫毛都没找到。一天,母熊正在山脚下的溪边喝水,有两只乌鸦飞过头顶,母熊听见一只乌鸦说:“真可怜呀,两只还没断奶的小熊崽就这么死了。”另一只也说:“是啊,一定是人类把它们饿死了,就剩骨头和皮,叨了半天一口肉都没叨下来。”
“乌鸦兄弟!乌鸦兄弟!那小熊崽在哪儿啊?”母熊大声问两只飞往山上的乌鸦。
两只乌鸦一起回过头来回答道:“人类村庄外面的湖边草地上。呱——”
母熊真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听到的都是梦话;更希望乌鸦见到的是两只小狗,不是自己的孩子。母熊一边往村庄那边跑去,一边这样安慰自己。
在离村庄不远的湖边草地上,母熊找到了两只小熊崽的尸体。母熊一闻到孩子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一下就晕倒了。
母熊醒来了,它看见两只乌鸦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它和它身边两只小熊崽干瘪的尸体。母熊心里的仇恨像洪水一样直往外冲,眼泪雨水一般哗哗地流淌。
“太可怜了。真该把人类灭了。”一只乌鸦愤愤地说。
“人类太坏了,也该让他们尝尝失去孩子的痛苦才是。”另一只乌鸦也义愤填膺。
母熊站起来,仰起头冲着天空极力咆哮:“嗷——”
这咆哮声充满了母熊心中的仇恨,像狂风一样在湖水中震荡起一层一层的波浪,哗哗地拍打着湖岸边的山石和树木。
母熊就这么咆哮着冲向人类居住的村庄。两只乌鸦也“呱——呱——”地叫唤着,在空中为母熊声援。
村里人听到了母熊的咆哮,拿起刀枪棍棒冲到村子外面来迎敌。
母熊寡不敌众,被猎人们追杀到山崖边上。母熊身中数箭,又失足掉下了山崖。
猎人们打道回村,母熊不知死活。
乌鸦把母熊的遭遇告诉了山神,山神又一次救回了母熊。这一次,山神把母熊关在花园里,再也不许它出山了,让母熊跟别的山妖水怪一起给山神炼制仙药。
狗熊天生馋嘴,这母熊也不例外,它一边干活一边偷吃仙药,不知不觉把自己吃成了妖精,几十年过去了,它反而越活越年轻。有一天,它听说山崖上有一群猎人正在围猎,便偷偷跑出山神的花园。它看见那些猎人正在屠杀自己的同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张开大嘴,扑向那些猎人。
母熊都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有多大能耐。它只顾张开大嘴想咬死那些猎人,谁知眨眼工夫那些猎人就进了它的肚子,简直就像吃野果那么容易。
后来山神知道了这事,就把母熊关进山上的一个石头洞里,并且用一块巨石封死了洞口,让它永远待在里面。
“据说那山洞就在东山那边的山崖上。”多玛老师有些伤感地看着我。
“岩画上有狗熊吗,多玛老师?”
“有两只小的,应该是小狗熊,画的跟狗一样。老校长说,古时候东山那边发过大洪水,会不会把封住洞口的巨石冲走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冲走了,不然没法解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
“别胡说了,那都是传说。”张艳很不以为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多玛。
“多玛老师听到的小孩子的哭泣声也是传说吗?我也不相信那是猫叫。” 我讲完这话,抬眼朝窗户外面望去。
窗户外面的天色暗淡下来了,远处的天空和山一明一暗分割成了上下两个世界。
“你们这是干吗?我都快被你们吓死了。”穆萨娜一下嚷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你还相信世界上有鬼呀?真是。”张艳对穆萨娜这种表现很是不满。“我从来就不信这些东西,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我也不相信有鬼,可我相信有别的东西,比方说……” 我也没想好应该怎么说。我拿起酒瓶往她们杯子里添酒,一个一个地把她们的酒杯都添满了。“来,咱们干一下,祝大家开心快乐。”
“哎,你怎么不把话说完呀,赵老师,我等着听你的高论哪。”张艳拿她的酒杯使劲碰了一下我的酒杯,玻璃碰撞的声音很好听,和她的声音一样。“比方说什么?”她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盯着我。
“你们别再说了,好不好,求你们了。我真的很害怕。”穆萨娜像个小孩子似的哀求道。
二十六
明天,多玛老师和她两个同学要去禾木,很遗憾,我不能跟她们一起去。刚才,畅河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明天一早有车接我下山,他在布尔津等我,我们一起回乌鲁木齐。
“你们三个人做伴,夜里不会害怕吧?”已经很晚了,我起来道别时看着多玛老师,这样问。
“有啥害怕的。我在家里也是经常一个人睡。”张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那是布尔津不是喀纳斯,你住的是楼房不是木屋,张艳同学。”多玛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张艳。
“我们走了你咋办呀,多玛?”穆萨娜一脸的同情。
“还没到世界末日哪,干吗呀这是?”张艳不满地看了穆萨娜一眼。
“要真到了世界末日,我才不害怕呢,反正世界上所有人都一起玩儿完。”
我道别出门,多玛一个人出来送我。
“你真要回去了吗,赵老师?”多玛站在路边看着我,声音很小。
我也看着她的脸,心里充满了柔情。
这里是一个自然的世界,身边没有路灯,从一眼一眼的窗子里投射出来的光亮,告诉你这里还有一些人没有睡下,他们待在屋子里,也许在看电视,也许聊天,也许喝酒,也许……山里人,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些什么话呢?我突然记起一句不知道是哪位作家说的话:夜幕降临了,(山村的)人们,那些男人和女人,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天真地交配。
头顶上面繁星照耀,多玛的脸显得格外迷人。我想对她说些什么,我想拉住她的手,我甚至……这么漂亮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
我抬头望着夜空,夜空中群星闪烁,有大有小、有远有近,散落在整个宇宙,人类永远也没办法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我不由地叹了口气。我像是对她,又像又是对自己,说:
“老天把这个人放到这个地方,把那个人放到那个地方,让他们在这个地方工作,在那个地方生活,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赵老师还会来吗,到这儿?”
“当然来了。就冲……我一定来。我还会给你打电话。”我有些激动,可还是让自己冷静下来,把“就冲你我也要来。”这句话吞进肚子里去。
“那,我们就,再见了。”多玛说。
“我会来看你。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多保重。”我伸出手去握住多玛的手。
我们两个人的手就那么不紧不松地、既熟悉又陌生地握在一起。不知道她怎么样,我差不多是南北不分了,完全把自己迷失在她柔软、纤细而有些冰凉的手指之间。
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带着一身干红葡萄酒的酒气,装满一脑子多玛美丽的、又有点忧郁的容颜,回到克孜老人身边。
“你总算回来了,我的孩子。我是怕你找不到家门,钻到牛棚马厩里去。”克孜老人乐呵呵地看着我走进来。
“我是一只聪明的兔子,阿哈,决不会钻错洞的。呵呵。”我开怀大笑,全忘了这是在深夜。
“你是一匹公马,不是兔子。看样子,你这匹公马已经把自己丢失在母马群里了。”克孜老人用一双老眼从头到脚审视着我。
“您说对了,阿哈,我把自己丢了,丢在一群漂亮的母马中间。”我心里美滋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觉。
“回去睡吧,我可怜的孩子。要我送你过去吗?”克孜老人说着准备从炕上下来。
“不用,不用,您自己睡吧,我走了。”
我回到自己屋里,根本不想睡觉,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回想和多玛老师见面相识的前前后后,我说过的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说话的声音甚至每一个动作,她的浅黄色的长长的头发……娶了她又跟她离婚的那个男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在屋里来回走着,想把自己走累了再上炕,结果越走越兴奋,跟跑兴奋的马一样。克孜老人说对了,我就是一匹公马,至少此时此刻是。
我强迫自己脱了衣服和裤子,然后爬到炕上躺下。可是我根本收不住自己的心思,它挣脱缰绳,丢下我跑了,去找多玛了,它去占领多玛薄薄的脸蛋,占领脸蛋下面白净的脖子,又占领脖子下面的二号高地,再义无反顾地朝着内陆进发,去占领那片永远都会叫男人丢盔卸甲的森林和湖泊……
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心里早就熟悉但又从没亲耳听到过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好像是从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隐隐约约地传过来,一声接一声。我抬起头,屏声静气,恨不能把耳朵伸到窗户外面去,或者放进肚子里、心里,听听那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渐渐的,我听清楚了,没错,是小孩子的哭声,“嗯啊——嗯啊——”一声比一声清楚。
我爬起来,穿好衣服,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声音是从巴勒江家方向传来的。我轻轻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半夜时分,四周出奇地安静,风有一阵没一阵地从南面的河谷里刮过来,把地上的干草叶吹得咝咝作响。马厩里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还有缰绳上面的铁环相互碰撞的金属声。
“嗯啊——嗯啊——”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就在巴勒江家木屋后面。我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天上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十步以外站一个人都很难看清楚。我回身看看克孜老人的屋子,窗户里没有灯光,他已经睡下了。
我不知道紧张还是恐惧,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上了,感觉空气都不够用,脑袋里面嗡嗡直响。我摸索着从地上拾起一根柴火棒,深吸了两口气,又往前走了几步。“怎么没有狗叫啊,真他妈的。”我在心里骂着。
平日里,狗儿们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地“汪汪”叫着,总是闲不住,这会儿怎么都成了哑巴?哪怕“哼哼”一两声也行啊,总比什么声音也没有强。
“嗯啊——嗯啊——”
我听得真真切切,是小孩子在哭,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瞪大眼睛注视着前面。前面,木栅栏外面,草丛中间,有动静,“窸窸窣窣”的,不是风,是什么东西踩响干草的声音。
我平生第一次有头发竖起来的感觉,一根根,一把把,整个头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像芦苇丛一样。我在心里不住地为自己打气:“不要怕,不要怕”。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感觉浑身发冷,上牙磕下牙,险些把舌头都咬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我怎么进的屋、关的门,自己一点意识都没有,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猛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门口,接着我就发现自己在屋子里面了。
我衣服也不脱,一下钻进被子里,屏住呼吸,去听门口外面有没有动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得我胸口疼。
不知道是风还是什么,玩弄着挂在门口外面的那张干羊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我差不多一整夜都是睡一阵醒一阵,一直折腾到天亮。还好,整个后半夜,我再也没听到那怪异的小孩子的哭泣声。
二十七
快天亮的时候,我一下睡着了,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西边的山脚下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口外面去。
院子里很安静,一切都和平日里一样,一黑一白两头小牛犊在牛栏里一个卧着一个站着,有滋有味地嚼着嘴里的食物。哈图的老婆在厨房里烧茶,不知道刮的什么风,忽东忽西,没有一个方向,把烟囱里冒出来的白烟吹散了,满院子都是烧柴禾的味道。
克孜老人背着手从河边上走过来。
我走到木栅栏跟前,看着昨天夜里发出声响的地方。草丛依然,被牛践踏过的地方散落着一些牛粪,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痕迹。
克孜老人看见我,皱了皱满是皱褶的脸皮,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笑。
“你还好吗,我的孩子?你是不是把魂儿丢草丛里了?”克孜老人说着话走到栅栏跟前来,和我握了握手。
“您精神很好啊,阿哈。您进来吧,我有事跟您讲。”我无心跟老人开玩笑,转身往自己睡觉的木屋门口走去。
我住的木屋在院子的南边,克孜老人住中间那栋,靠北边是哈图夫妇和孩子住的房子。我住的这栋木屋是新盖的,原木的颜色都还新鲜。哈图说这栋房子本来是盖来接待游客的,现在他们和景区管理局签订了协议,放弃在家里接待游客,每年领取补偿款就行了。
克孜老人从大门绕进来了。
“昨天夜里,我听见那边有小孩子哭的声音。”我用手指了一下巴勒江家木屋后面。“我从屋里出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结果那东西跑到这边草丛里来了。把我吓够呛。”
“怎么没叫我。”老人说时朝我手指的那片草地看过去。
“看您已经关灯睡下了,我就没叫。”
“我一个人不睡也会关灯。你应该叫我,我的孩子,不管它是什么,都不会把我这样的老家伙怎么样的。”
“这儿有人养猫吗,阿哈?这么长时间我怎么没见过猫啊。”
“这儿没人养猫。你想那是猫叫的声音吗?别的一些小动物也那样叫,听起来像小孩子哭泣的声音。”老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袋,抽出一片烟纸给我递过来,我摆摆手没接,一大早我不想抽莫合烟。
“我忘了跟您讲,我今天要走,畅河在布尔津等我,要带我回乌鲁木齐。”
“你不是被吓走的吧,我的孩子?晚上你可以去我屋里睡,不嫌我咳嗽打呼噜的话。”克孜老人停住卷莫合烟的手,关切地看着我的脸。
“不是的。我假期用完了,再不回去,单位就不要我了。”
“噢。怎么就这么几天假呀,我还想带你去牧场上看看哪。大儿子说今年山里的牧草长得很好,牲畜都很肥。”
“我下次来了跟您去吧。下次争取多住些时间。”
“昨天晚上的事别放心上。这种事情说不清楚,就当它是刮风下雨吧,遇上了能躲就躲一躲,不去惹它就是了。”克孜老人拍拍我胳膊,像是在安慰我。
“您和学校的老蒙古校长熟悉吗?他是不是真能看懂一道湾那儿吐鲁克羊背石岩画讲的故事呀?”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
“我们是朋友。愿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们这些老人中间,只有他能说清楚那岩画上面到底讲些什么。”老人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也许想起过去一些什么事情。
“可惜,老校长已经不在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想,如果老校长在的话,他或许能告诉我昨天夜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哈图的老婆从厨房里出来,请老爷子和我进屋喝茶。
克孜老人又想说点什么,想了想,不说了,招呼我去他屋里喝茶。
喝茶的时候,我对克孜老人说,有人看出来那岩画上面有两只小狗熊。
“我刚才正要对你讲岩画的事儿。一开始,我也看出来那里面有马啊牛啊什么的,其实,那岩画不是这么看的,没这么简单。我不像老校长,我没念过书,他说的很多问题我都想不明白。他说我们不能把岩画上面的那些动物当动物看,它们是一些话,就像我们用嘴巴说的话一样。”
“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他对您说过那两只小狗熊是什么话呢?”
“没有。我看见石头上面画了一头母牛,头上没有犄角,老校长告诉我,母牛头上没有犄角,是说这个妈妈很可怜,她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孩子。”
“太有意思了!”我感叹。
我真该去看看那些岩画,把它们都拍下来。对了,多玛老师拍的那些照片要拷给我。我赶紧拿出手机给她拨电话,她们今天要去禾木,可别已经上路走了。
“我一直在等你电话,看你什么时候打来,会不会不打了。”多玛老师声音甜甜的,很开心的样子。
“我起来晚了,在喝茶呢。你们已经上路了?”我没有直接问照片的事儿,女孩子想得多,会琢磨在你这儿谁重要谁不重要,你会不会是为了这事才不得不做那事等等婆婆妈妈的问题。
“我们已经过了贾登峪。你是不是打电话问照片的事儿啊?”
“不是。我打电话跟你道个别,等会儿我也上路了。”
“昨天晚上不是道过别吗?虚伪。”
我哈哈大笑。我听见她也在那头咯咯咯地笑着。她告诉我,她把那些照片存到U盘里了,U盘放在学校门卫那儿,让我自己去拿。她还特别声明,她那U盘是借给我的,让我一定还她,并且要我亲手还给她,不许托人转送。
我满口答应了。
“我的孩子,看你乐得的样子,连鼻子嘴巴都不是自己的了。”克孜老人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我有那些岩画的照片了,阿哈!”放下电话我依然很兴奋,暂时把昨天夜里那件诡异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是那匹漂亮的母马给你的吧?看来你的缰绳已经套住她了。当心点,别让她尥蹶子。”
“我很小心的,阿哈,我说过我会站在栅栏外面向她扔石头。”我看着他笑笑。
“呵呵,傻孩子,你总不能老站在栅栏外面吧。你是个男子汉,大胆爬到栅栏里面去,绊住她的腿,她就没法尥蹶子了。”克孜老人眯起眼睛看着我,举起一只手,握紧拳头向我挥了挥。
“好,听您的。不过您得告诉我,我是用绳子拴住她的腿巴子好呢,还是用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好呢?”我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的傻孩子,你抱也不能抱腿呀,凭你这聪明劲,拦腰抱住就能制服她了。你——咳咳咳咳!”克孜老人话没说完就乐得不行,又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把自己呛得咳嗽不止。
“喂喂,阿哈,您可不能为了别人的一匹漂亮母马,把自己呛死了。”我给克孜老人拍拍背,调侃他。
我们说得正开心,畅河安排接我的车到了。
二十八
也许是夜里没睡好觉的缘故,我一坐上车,瞌睡就像洪水一样袭来,挡都挡不住。我迷迷瞪瞪好不容易撑到贾登峪。我怕睡觉影响司机开车,刚出贾登峪就换到后座上去了。我把石头一样沉重的脑袋放到背包上,跟司机小伙子说了句:“不好意思。”便不能自已了,一下沉沉地掉进睡眠里去。
我心里明白自己在睡觉,我还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可就是醒不来。我拼命挣扎,想醒过来,想摆脱噩梦的纠缠。我意识到车颠簸了一下,接着又颠簸了一下,我还是醒不来。我张开嘴巴大声喊叫,可声音堵在嗓子里出不来。车又颠簸了一下,险些把我从座位上面颠下来,我总算睁开了眼睛。
我摸摸额头,都是汗。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刚才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切都过去了。
原来梦也能把一个人吓个半死,我过去不相信……
太阳像一颗红色的气球,掉落到山那边去了,黑暗一点点地把光明从大地上驱走,整个世界投入到夜的怀抱中。
我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就在前面草丛里。我朝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被一排木栅栏拦住。我翻过木栅栏继续往前走,前面的草丛一下变成了湖水,湖面很大,阴森森一眼望不到边。突然起风了,湖水开始动荡起来,一层一层的波浪向湖边滚过来,“哗哗”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和树木。就在这时,从湖水中冒出一个人头来,接着是一匹马的脸,这是一匹白脸黑马,马背上是一位身穿熊皮大衣的老者。白脸马驮着老者从湖水中走出来,径直往山那边走去。从我身边经过时,老者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哀伤。老者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汩汩地从伤口里流淌出来。
老者去的方向正是老爹谷。骑白脸黑马,身穿熊皮大衣,他应该就是喀目老爹。我追过去大声喊:“喀目老爹!喀目老爹!”
老者勒马停下。我跑到马跟前,抬头看见老者的脸,一下惊呆了!
骑在马背上的老者的脸一下变成青灰色,整个头都是青灰色,就像我在照片中看到的那个石头人头。我愣在那儿,想转身跑开,可两条腿陷进泥沼里一样,根本抬不起来……
老者掉转马头,朝我骑过来。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马蹄重重地踩到我身上,把我踩到泥泞里去,我喘不过气来,都快憋死了……
平常,我夜里做的梦早晨起来就忘差不多了,可这个白日梦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都记得,想忘掉都不行。
从喀纳斯回来,过了一个多礼拜,我带上多玛老师拷给我的岩画照片去找王所长。之前,我在电脑上都看过,是些各种各样的动物,有刺猬、野猪、山羊、雪鸡、马、羊、狼、狗、鹿等等,我还找到多玛老师讲的那两只小熊了,刻画很清晰,两只小熊都张着嘴。
我没找到没犄角的牛,就是克孜老人讲的那头;另外,多玛讲的母熊的故事,好像也不在这些岩画里。
王所长把U盘插到电脑上,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岩画照片:
“都是岩画啊?”
“对。”我点点头,接着问他:“您能看出这些岩画是什么意思吗?”
他把目光从电脑上移过来,看我笑笑,说:
“这种岩画在很多地方都有,比较普遍,至于它们表达什么意思,好像没人研究过。我个人觉得,它们只不过是古代牧人们的一种消遣方式。”
“是吗?”我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王所长语气很肯定。“这是哪儿的岩画?”他问。
“喀纳斯。”
“你去喀纳斯了?”
“嗯。”我说,“我去喀纳斯看个东西,一个石头人头。对了,上次我让您看过照片。”
“哦。”王所长点点头,“你去见到了?”
“没有。”我摇头,“我本想把它买回来的,人家连看都没让我看。不过也好,人家告诉我,那上面有一个什么恶咒。”
“是吗?”王所长看着我,“那可能和宗教祭祀有关。”
“这种事,会是真的吗?”
王所长往椅背上靠了靠,说道:“怎么说呢,不太好说,毕竟我们对许多自然现象还不是完全了解。”
“您说得对,这次我在喀纳斯就遇到了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把我吓个半死。”说实话,我此时此刻给王所长说起这件事情,心里还是毛毛的。“深更半夜,我听见木屋外面有小孩子哭,出去什么也没看见。”
“小孩子哭?你没听错吧,猫叫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小孩子哭。”王所长显得很平静,似乎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
“问题是那儿没人养猫。”我有些激动。
“是吗?那——”
王所长沉吟片刻,看看我,轻轻摇了摇头。
“按图瓦人的传说,这些事和喀纳斯湖怪有关。”我抬手指指王所长面前的电脑,“这些照片中就有描述喀纳斯湖怪的内容。”
“民间传说虚构夸张多一点,年代越久越离谱,也就听听。”王所长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柜跟前,拉开玻璃门,“我这儿有一本《新疆民间传说集》,你要不要拿去看看?”他将那本书从书架上抽出来,亮给我看。
“不用。”我摆摆手,“有人说,图瓦人因为没有文字,他们的先人就用各种形态的动植物当符号,把发生的一些大事雕刻在岩石上面,其中就包括喀纳斯湖怪的故事。可惜,现在没人能读懂这些符号。”
“真有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王所长坐回自己位子,看看我又看看电脑上那些照片,“你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不然的话,古人费那么大劲往岩石上凿刻这些图案干什么呀。”
“王所长,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您认为,除了我们平常所说的鬼怪之类的东西,还有没有其他一些事物,就是那种当今科学既不能证实它存在也不能证实它不存在的事物?”
“有,应该有。当然,这和鬼怪不是一回事儿,只是目前的科学手段无法揭示而已。”王所长顿了顿,抬眼看着我,“科学是人类创造的,它像人类自身一样有局限性,没有能力也不可能揭示自然世界的所有事物和现象。这是比较客观和理性的看法,跟迷信不是一回事儿。”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
“你见到什么了吗?”王所长向前倾了倾身子,问我。
“好像见到了,就是那个像小孩子一样哭泣的东西。”我压低声音说,怕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听见似的。
“看清楚是什么吗?”王所长也小声地问。
“没,没有。”我摇摇头。“听声音,它当时离我也就几步远,天黑,我没看清楚。”
“那,那它到底是什么呢?”王所长皱起眉头,望着我。
“不清楚,反正不是猫狗之类的东西,我可以肯定。”
“科学在发展,这些现象总能揭示清楚的。”
王所长转过身去,戴上眼镜,认真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
下 篇
二十九
新疆考古研究院在乌鲁木齐市北京路。
在乌鲁木齐,北京路就好比北京的长安街,但长度要比十里长安街长出几乎一倍,从南到北接近二十里,把机动车非机动车和人行道加一起,一共六条道笔直并行,格外的气派和壮观。
北京路上大单位很多,诸如中科院新疆分院、新疆社科院、自治区科协、新疆铁路局、矿务局、地震局等等,当然还有经历十三年难产阵痛才好不容易落成的自治区图书馆。上面提到的这些都是大单位、老单位,新疆考古院算是小单位、新单位,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考古院办公大楼是新盖的,院子很大,大楼前面是一片绿地,栽了一些榆树,树下面是草坪;大楼后面还有一大片空地,也种了一些树和草。因为树和草都是今年才栽种的,整个院子的绿化显得很单薄,就像一个还没长大、满脸稚气的小女孩儿。
其实,北京路上的很多单位院子都很大;因为就在十多年前这里还是郊区,路边上就是二宫乡农民的庄稼地,所以直到现在,住北京路这边的人只要去科技馆以南的地方,还是习惯地说“进城去” 。
昨天,夜里四点多,都快天亮了,邓波他们才到。算起来,从喀纳斯到乌鲁木齐也不过七百公里多一点路,居然跑了十八九个小时!石板顶多也就一吨重,对一辆载重几吨的卡车来说,跟跑空车没多大分别。门卫老马听邓波说他们是早上九点多就上的路,都有点不相信,嘟囔了一句:“这不是牛车吧,跑这么慢。”大家都忙着卸车,没人理会他说什么;他哪里知道,这一路,卡车莫名其妙老熄火,折腾够呛,司机唠叨了一路,后悔接这个活儿。
早上,院长张明利上班很早,他没去楼上自己办公室,径直来到一楼大厅。大厅的门敞着,喀纳斯拉回来的石板就放在离门不远的地面上。大厅里光线有点暗,他走到石板跟前看了看,转过去把大厅里的灯都打开了。
石板在灯光下泛着暗青色的光,张明利顿时精神一振,不由地围着石板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思忖着:喀纳斯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如果真是古代先民留下的东西,玉石、宝石,什么都是可能的。
乍看起来,石板形状像一支巨型雪糕,两头大小不一,一头大一头稍稍小一点;石板的长度大概有一米八到一米九的样子。张明利凭经验判断,这块石板不大可能是墓碑,也不是通常所说的草原石人。接下来的发现,让张明利激动不已,在石板的一头,有一片浮雕图案,方方正正,差不多有沙发垫子那么大。张明利蹲到石板跟前,用手摸了摸,浮雕的线条是鼓起的,一根根像扭动的蛇一样,很光滑。
“早啊,张院长。”邓波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在他身后。
“早。”张明利随口应道。他站起来和邓波握握手,“辛苦了。回来很晚了吧?”
“都快天亮了。”邓波嘟哝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卡车老熄火。”
“平安回来就好。”张明利拍拍邓波的肩膀,“运费都付人家了?”
“付了。”邓波点一下头。
张明利指指石板上面的浮雕,看着邓波:“看看这个,太难得了,辛苦点也值。它背面还有没有图案?”
“没有。”邓波摇头,问:“张院长,这是不是墓碑呀?”
张明利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他又蹲下去,用手指在浮雕上面勾画着,嘴里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邓波没听清。
过了一阵,张院长抬眼看看邓波,问:“你一米八几?”
“八三。怎么了,院长?”邓波有些好奇地看着张院长。
“它是不是跟你一般高啊?”张明利用手拍了一下石板。
其实,张明利跟邓波身高差不多,都是一米八二、八三的样子。
“给它加个脑袋就比我高多了。”邓波看张院长笑笑。“这家伙跟生铁一样,死沉死沉的,叉车好不容易才把它卸下来。”
张明利起身从石板边上走开一点,远远地打量着,“你还别说,搞不好这真是一个无头将军。”
邓波也站到院长边上去,看着地上的石板,小声说道:“那它还应该有胳膊。”
张明利笑笑:“跟你说着玩的。给它加上脑袋也是一个怪物,不会是将军。”
邓波也笑了,问张明利:“这是玉石吗,院长?他们非说这是一块青玉。”
“谁这么说?”张明利说着又走到石板边上去。
“就是那几个发现它的游客,说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青玉文物,国家应该奖励他们。”
张明利没说什么,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大厅门口走去,临出门,回头看着邓波,“我去厅里开会。你们把它再往墙边上靠靠,底下多垫几块木板。”
“好的。”邓波目送院长出门。
“千万要轻搬轻放。”张明利走到门外又回头吩咐道。
“放心吧,院长。”邓波冲门外喊道。
三十
这几天,张明利都在厅里开会,到周末下午才回来。他把手里的文件放到办公室,就匆匆来到一楼大厅,顺手从门口搬了一把椅子放到石板旁边,坐了下来。
石板搬到墙边摆放好了,也好像清洗过,表面看起来像涂了油似的,细腻润滑,隐隐泛着一层金属的光泽。
张明利弯下腰去,一只手托着下巴,仔细细观察着石板上面的浮雕。下午的阳光从走廊的窗子里晒进来,一直晒到大厅地上的石板上面,石板上面的浮雕变得轮廓分明。张明利突然有个发现,面前这片浮雕图案好像不是单个儿一个图案,而是一小块一小块好多个小图案组合起来的。他把屁股下面的椅子搬开,蹲下去,两只手在浮雕上面比划着。“哦——,是这么回事儿!”张明利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一脸惊喜。
原来,石板上的浮雕是“九宫格”结构,整个图案可以纵横分割成九个小格,每个小格都是一个完整的小图案。
张明利发现,这些小图案不仅排列十分规整、严密,它们的结构造型也都各不相同,不太像简单的装饰花纹;它们很有可能是一些符号,或者古文字、图腾之类。
周一一上班,张明利就安排人把石板上面的浮雕拍下来,然后又找人在电脑上对图片做了处理,还把九个小图案都分别打印出来。
张明利带上这些图片,第一个就去见一位突厥语专家。
如果这些浮雕图案是某种古文字的话,那它最有可能就是古代突厥部族的文字。那位突厥语专家告诉张明利,这些图案或者是符号,跟古代突厥鲁尼文相去甚远,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既然不是突厥文,也不大可能是其他古文字。从图案的结构和线条上分析,它们更像某种象征符号,要么是植物,要么是动物;这样分析,这些图案很有可能是图腾。
张明利记起自己一年前看过一本书,好像是一本研究原始宗教的书,那上面就有类似这样的图案,具体书名记不清了。
回到家,他翻出所有与宗教有关的书籍,一本本查看。果不其然,在一本叫《萨满文化》的书里,他找到了跟这类似的图案。比对下来,位于“九宫格”正中间的浮雕图案和书上的一模一样!
书上介绍说,这个图案是一个北方古老民族的图腾,代表的是熊,是一只直立行走的熊。这个民族认为,自己的祖先就是一只神熊。
第二天上班,张明利刚进办公室,邓波就跟进来,神色紧张的样子:
“张院长,我有重要事情向您汇报。”
“慌慌张张,什么事儿,说吧。”张院长看看邓波。
“马师傅说,昨天晚上咱们院子里来了一群狗。”邓波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一群狗?”张院长没听清似的,看着邓波。
“他说院子里来了一大群黑狗,就围在大楼前面。”
“他是不是看花眼了,哪儿来的一大群狗?”张院长不大相信。
“他也说不清。他说他吓得连警卫室的门都没敢出。”
“你打电话,叫老马上来。”张院长坐到办公桌前,说。
门卫老马很快就上来了。他神色依然很紧张的样子,站在那儿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一会儿掏掏口袋,一会儿又摸摸脑袋。
“昨天夜里是怎么回事儿,马师傅?”张院长看着老马问。
“是这样,张院长。”老马说时回头看了看办公室的门。
“小邓,你把门关一下。老马你坐下说。”张院长给老马指了指他身边的椅子。
“我看见一群狗在咱们院子里。”老马说话声音有些颤抖。
“你看清楚是狗吗?”张明利眼睛盯着老马,问。
“看清楚了,院长,是一大群黑狗,都这么大!”老马说时用手比划了一下,他坐在椅子上有他肩膀那么高。
“大门不是关着吗,哪儿进来的?”张明利看看老马又看看邓波。
“不知道,院长。半夜的时候,我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有小孩子哭的声音。我还以为自己做梦了,起来走到门口听了听,院子里真有一个小孩子在哭,‘嗯啊——嗯啊——’这样,听起来很可怜。我打开门出来,看见大楼前面黑黑的一大片,还动来动去,仔细一看,我的妈呀,是一群大黑狗!”老马说时浑身又哆嗦了一下。看来,他真是吓坏了。
“它们在这儿干什么?”张院长也开始有些紧张,问道。
“好像要到楼里面来,我也不知道。我怕它们咬我,跑回警卫室,再也没敢出来。”老马用手摸摸自己的脑门,夜里吓出来的冷汗好像还在那上面。
“奇了怪了,哪儿来的狗呢?”张院长嘀咕道。
邓波在一旁插了一句:
“华凌和广汇物流园都有狗市,会不会是狗市上的狗跑出来了?”
“我不知道。”老马一个劲摇头。
“对了,小孩儿哭是怎么回事儿,会不会是猫叫啊?那些狗呢,它们没叫唤吗?”张院长继续问老马。
“我从警卫室出来就听不见孩子哭了,也没看见猫。那些狗光是跑来跑去,什么声音也没有,跟影子似的。”老马坐在椅子上,手放在腿上,不住地抓捏着裤子。
“小邓,你给办公室讲,门卫那儿今天晚上多安排一个人值班。另外,你再到狗市,从侧面了解一下,昨天晚上有没有谁家养的狗跑出来了。”张院长说着看看老马,“你回家休息吧,老马,晚上的事先别声张,等搞清楚了再说。”
三十一
前一阵,清洁工给邓波反映过一件事,她说一楼大厅的恐龙化石堆里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怀疑有老鼠跑进来死在里面了。如果老马看见狗的事是真的,也许就是冲这个味道来的。邓波带人把那堆恐龙化石挪了个地方,把大厅的角角落落都清理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东西。
过了几天,在一个大中午,大家都下班走了,老马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门口抽烟,听见大楼后边有什么东西叫唤。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是小狗。他起身寻声找去,在大楼后面的一片杂草丛里发现有个猫大小的黑色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只小黑狗!
“嗨,小东西!”老马唤了一声。
小黑狗听见有人召唤它,一下从草丛里爬了出来,跑到老马脚边,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摇头摆尾,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嗨,小东西。”老马又唤了一声。小黑狗爬到老马脚前,使劲摇动着拇指长的小尾巴,“哼哼”着打起了滚儿。
老马退休前在一家粮库当警卫,那时候他养了两条大狗看门,一条就是这种哈萨狗(新疆牧羊犬),也是一身长长的黑毛。像那天晚上那种情况,要是身边有一条这样的哈萨狗,他也就不会害怕了。我们常说“狗仗人势” ,其实,更多时候是“人借狗胆”,狗的胆子比人大多了,它们什么都不怕。老人们讲,很多东西人是看不见的,狗可以。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候老马才十一二岁,邻居家有一个女儿,和他一般大,叫秀秀。秀秀长得很好看,眼睛又黑又大又亮,头发也黑黑长长的。
一天,秀秀爬房顶上去拿东西,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电线,被电打死了。她爸爸担心她有心脏病的妈妈受不了,就快快地把秀秀下葬了,葬在村子南边的山坡地上。那天夜里,村子里的狗商量好了一样,全都跑到村子外边,朝着秀秀的坟墓狂叫。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村里人,还有秀秀爸爸,大家觉得不对,便去挖开了秀秀的坟墓。
当掀开秀秀棺材盖板的时候,大家都吓得瘫软在墓坑里。棺材里的秀秀已经面目全非,整个脸血糊糊的,跟剥了皮的羊肉一样!
原来,秀秀死了又在坟墓里活过来了。她一个人在坟墓里哭啊、喊啊、挣扎啊,可是没有人听见。她害怕、绝望、憋闷,最后把自己的脸都抓烂了。
后来,大人们说,村里的狗听见秀秀的哭喊声了,也看见秀秀的灵魂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所以拼命叫唤。
直到现在,老马想起秀秀,心里还是针扎似的痛。
老马把小狗抱到警卫室里,拿出午饭吃剩的几块肉给它。小狗毫不客气,一口就吞咽下去,完了又抬起小脑袋,舔着小舌头,两只小黑眼睛牢牢盯住老马看,拇指长的尾巴总是抖摆不停。老马爱怜地用手摸摸它脑袋,“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呀,小东西?”
如果没有人来认领,老马就想把它养着,反正单位院子又这么大。
下午上班的时候,老马想在门口拦住邓波,给他说一下狗的事,结果下午邓波没来上班,说是到厅里开会了。
老马把小狗藏在警卫室里,没敢声张,直到下班的时候,老马才叫住小车司机小吴,把小黑狗的事告诉了他。小吴来到警卫室,抱起小狗看了看,说:
“怎么看着像藏獒啊。不会是别人家走丢的狗吧?”
“不知道。没人来找过。”
“它怎么这样看人哪。怪吓人的。”小吴慌忙把小狗丢到地上去。
“你说它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呀?”老马抱起小狗看着它的眼睛。
“你看它连白眼珠都没有,眼睛像两个黑洞,看着瘆得慌。你还是把它弄走吧,给人也行。”小吴边说边往外面走,“这种狗待身边夜里会做噩梦的。”
“小吴,邓波不回单位了吗?”老马从警卫室追出来,问。
“都下班了,直接回家了吧!”小吴已经走到大门外面去了。
老马又回到警卫室,蹲下来,抓起小黑狗的两只前腿,对着它的两只小眼睛看。 “嘿,嘿,叫一声,让我听听你是不是狗。”老马摇摇小黑狗。小黑狗不耐烦了,挣扎着要下来。“别跑啊,叫一声。”老马还是不依不饶,小黑狗还是一声不吭,拿两只小眼睛盯着老马看。这时老马才发现,小家伙的眼睛真有点像黑洞。
老马这人心大,按新疆人的话说,他是个儿子娃娃(男人、仗义),像这样的小事情从不会往心里去。“什么黑眼珠白眼珠,不是瞎子就行。”老马这样想着,丢下小黑狗出门忙别的事去了。
等大家都下班走了,老马拿着钥匙先是把大门锁上了,然后再到办公大楼里,上下检查一遍,看看办公室的门都锁好没有。最后他把楼门锁了。做完这些,老马来到警卫室,等一会儿单位安排的值班人员会来上工。今天轮到办公室的艾尼瓦尔,他是个性格开朗的维吾尔族小伙儿,去年才大学毕业来考古院工作。
艾尼瓦尔上工有点晚,天快黑的时候才到,还给老马带了一袋子葡萄,说是家里人从南疆捎来的。看见小黑狗,艾尼瓦尔啥也不说伸手抱起来就往外走,到大门跟前挥手就要往马路上扔。老马急了,追出去大声喊:
“嗨,嗨!干什么你!”
“哈哈哈!这小狗也和你一样,吓得尿裤子啦。”艾尼瓦尔笑呵呵地回到警卫室,小黑狗在他怀里哆嗦着。
夜里,艾尼瓦尔到大楼里睡了,老马和小狗留在警卫室。
到了半夜时分,艾尼瓦尔突然从大楼里冲出来,大声喊着:“老马!老马!”朝值班室跑过来。
老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拎起门边上的一根木棒往外冲,正好在警卫室门口和艾尼瓦尔撞了个正面。艾尼瓦尔又高又壮,像一堵墙挡在老马面前。
“咋了?咋了?”老马抓住艾尼瓦尔的胳膊急切地问。
艾尼瓦尔什么也不说,跌跌撞撞冲进警卫室,喘了半天气,好容易缓过劲来,结结巴巴地说:
“大楼……大楼里面,都是狗。”
“什么?狗?咬伤你没有?”老马赶紧把警卫室的门关上。
“没,没有。”艾尼瓦尔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灯光下脸色变得跟纸一样白,鼻子下面的一溜胡须看起来更黑了。
老马慌忙把虚掩着的通风小窗也关上了。他看着艾尼瓦尔:“咱们现在咋办?给110报案还是给单位领导打电话?”
“等一下。让我想想。”艾尼瓦尔上牙磕着下牙,一双惊恐的眼睛不住地从窗户上往大楼那边望。
“我这儿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老马也站在窗边往大楼那儿看。
“一楼大厅里黑黑的一片。走来走去一点声音没有。”艾尼瓦尔紧张得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
“我那天晚上看见的也是那个样子,黑黑的一群。”老马压低声音说道,好像怕被什么听见。
“现在几点了?”艾尼瓦尔把手放在额头上,看着老马。
“三点多。”老马回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回答。
“给邓波打电话行不行?”
“你打吧。”老马给艾尼瓦尔指指桌上的电话。
“我手抖得不行,你打吧。”
老马走到桌子跟前,他也吓得够呛,哆哆嗦嗦地一下一下按着电话键,重复了好几遍都没按对。
“算了吧,天亮再说,现在打了也没用。”老马放下话筒看了看艾尼瓦尔。
老马和艾尼瓦尔在警卫室一直待到天大亮。这时老马突然想起小黑狗,在屋子里床上床下找起来。奇怪了,哪儿都没有。艾尼瓦尔说他也没看见。小黑狗就像空气一样,人间蒸发了。
三十二
张明利听说晚上的事儿,他决定亲自值个班,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儿。邓波也要一起来。
新疆夏天天黑晚,过了晚上十二点,窗户外面才黑暗下来。
大门外面的路灯被树木挡住了,投射到院子里的亮光跟碎纸片似的,撒了一地。值班室门口的灯也不大,考古院大院里显得有些幽暗、阴森。
张明利和邓波坐在警卫室的床上,老马坐在靠窗户的一把椅子上。他们三个随便找一些话说着,有一搭没一搭,大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他们都有些紧张。张明利平时不抽烟,他跟老马要了一支香烟,点上吸了几口,便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把烟掐灭了,问道:
“几点了?”
邓波掏出手机看了看,“三点。”说完看看窗外。
就在这时,老马突然喊叫起来,尽管压低了嗓音,由于紧张,他的声音有些变形:
“来了来了!你们看,大楼前面!”
张明利和邓波都扑到窗户上,往大楼那边看过去。大楼门口平台上面的灯亮着,平台下面的台阶一级一级都看得清楚。
“在哪儿啊?”邓波侧过脸问老马。
“刚就在大楼前面。是不是跑楼里面去了?”老马一脸困惑。
“走,咱们过去看看。”
张明利说着第一个推开门走出去。邓波和老马也在后面跟了出来。邓波手里拿着一把铁锨,老马拎了一根木棒。
考古院南面是地方病防治研究所,北面是地震局,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这周边都跟没人似的,格外安静。这一阵,好像空气都睡着了,偶尔从北京路上传来汽车轱辘 “唰——”地摩擦路面的声音,提醒人这不是在睡梦里。
他们一步步朝大楼走去,谁都没说话,突然刮过来一阵风,把平静的夜惊醒了,风追赶着散落在地上的树叶满院子奔跑起来,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他们踩着平台下面的台阶,一步一步往楼门靠近。
楼里的灯没开,玻璃门里面一片漆黑,他们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门锁着,怎么跑里面去啊?”张明利看一眼老马。
“就是啊,怎么搞的。”老马也不置可否。
“要不要到楼里去看看?”邓波把脸凑到玻璃门上往里看着。他手里的铁锨不小心磕到玻璃门上,“哐当”一声,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当心点,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走吧,楼里头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张明利转身往警卫室走去。
刚走到警卫室门口,张明利一下站住了,他听见小孩子的哭声,从大楼后面传来。张明利回头看看邓波和老马,他们也正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张明利朝传来声音的地方指了指,不声不响地抬脚往那儿走去。邓波和老马紧跟在后面。
“嗯啊——嗯啊——”
这下他们听得真真切切,就在大楼后面,靠近车库的那片草丛里。
他们三个一个跟一个、一步逼一步,朝发出声音的地方靠拢过去。
院子外面的路灯被浓密的树木遮拦着,车库前面的那片草地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张明利又向前走了几步,老马也跟上来,手里高举着木棒;邓波在另一侧,铁锨像枪一样握在他手里。
草丛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会不会是猫啊?”邓波小声说。
“你们听!它到楼前面去了!”老马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憋着嗓子嚷道。
小孩子的哭声又跑大楼前面去了。
“嗯啊——嗯啊——”一声接一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们又转身原路返回。邓波举着铁锨走在最前面。走到大楼拐角处,他停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观察大楼前面的情况,跟捉贼似的。
大楼前面也什么都看不见。
“太奇怪了。到底怎么……怎么回事啊?”老马说话都结巴起来。
邓波举着铁锨从楼门口绕回来,又朝大楼后面的车库那儿看了看,“我看真的是闹鬼了。”他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
“不管它了。回。”张明利说完径直往警卫室走去。
警卫室里的空气突然之间变得跟地窖一样阴冷。
在新疆,到了深秋,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南下,人们才会感觉到这种阴冷。
张明利坐在床上,两只胳膊交叉抱住自己的身体,脖子也像刺猬似的缩进衣领里,全不见院长大人平日的派头。
老马从墙上取下大衣递给院长,院长摆摆手没接,递给邓波,邓波也没要,他说他不冷。邓波说他不冷的时候,分明听见他上牙轻轻磕了一下下牙。
其实,恐惧跟寒冷的关系犹如风跟雨的关系,很多时候,风来了雨也就跟着来了。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理和生理的一种反应,风则是大自然中空气运动的表现;人类很难改变自己,让自己远离恐惧;人类更无力改变自然,让老天不要刮风不要下雨。
人类的天性难以改变,大自然亦如此。
“你前面看到的真是狗吗?”张明利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快要冻僵的空气。老马的身子稍稍振作了一下,他看看院长:
“是……狗吧。不是狗是啥?”
“我在问你,你反倒问我。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看就是狗。”
“这件事儿会不会跟……”邓波看了一眼老马,把话收住了,他本想说这件事儿会不会跟石板有关,当老马面不好讲这些事情。
三十三
一觉醒来都已经午饭时间了,张明利赶忙爬起来,匆匆刮了一下胡子,洗了一把脸,早饭午饭一并吃了,便出了家门。他下午要到厅里开会,上会的材料都堆在办公桌上,还没来得及看哪。
张民利匆匆往单位赶去。
“丁零零——丁零零——”张明利衣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按下接听键放耳朵上:
“喂,汪洋,我正要找你呢。你先说你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朋友送我一块和田玉,想让你帮忙鉴定鉴定。”
“你找错人啦,我哪儿懂玉石呀。曹丰不是做和田玉生意吗,怎么不叫他看看?”曹丰是他们高中时候的同学。
“你是专家,不找你找谁。”汪洋在电话那头说,“曹丰去上海了。”
“我可以帮你看看是不是古董。哈哈哈——”张明利笑道。
“不开玩笑,我手上真有一块玉石,想找人帮忙看看是不是和田玉籽料。据说现在有人拿山料加工籽料卖。”
“这事儿你还是找曹丰吧,他懂。”
“好,那我就等他回来吧。对了,你不是也找我吗,什么事?”
“先忙过这两天吧,咱们见个面,我有事请教您老人家。”
“那我等你电话。”汪洋在电话里说。
“好吧,再见。”张明利说完把手机放进衣兜里,加快了脚步。
下午的会很短,会议结束还不到六点。张明利走到楼下,想起什么又回身往楼上走。他要去找王副厅长,把这些天单位发生的情况给他汇报一下。走到王副厅长办公室门口,他又犹豫了。汇报什么呢?深更半夜有人在考古院看见一群黑狗,还听见小孩子哭泣的声音?
他不会相信这种事的。没人会信。都到门口了,还是进去吧,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早晚都要向他汇报。
王副厅长正在接一个电话,见张明利进来,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自己继续电话里的话:
“对,让他们先把材料报上来。不是给我,对,给计划处。好,好。”
放下电话,王副厅长转过来看着张明利,宽大的脸庞开始晴转多云,一双眼睛充满责备的雷电:
“我正要找你。你从喀纳斯拉什么回来了?”
“一块石板。”张明利小声回答。
“这事你不给厅里汇报也罢了,起码给人家当地政府打声招呼呀。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偷!抢!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无法无天!”王副厅长激动地嚷着。
张明利低头不语。他心想:我这是活该,自找的,本来可以不上来的。
王副厅长似乎看出了张明利的心思,沉默一阵,语气突然变得缓和起来:“你来找我什么事?说吧。”
“我……我们单位最近有些不太平。”张明利支支吾吾,说道。
“就你这么胡来,太平才怪了。讲讲,怎么不太平了?”王副厅长俨然一副长者和上级的派头,目光宽厚地望着张明利。
“单位院子里闹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大群黑狗,像幽灵一样,转一圈又不见了。”张明利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王副厅长。
“你们周围有养狗的吗?赶快给公安派出所报案呀。”
“没那么简单,王厅长。昨天晚上我也去单位蹲守,半夜听见有小孩子哭,一会儿楼前一会儿楼后,光听见声音,什么也没看到。”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副厅长一脸疑惑。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始我以为是幻觉,现在看来不是。”
“那你觉得是什么?”
“听他们讲,盖办公大楼的时候,挖地基挖出来一堆碎骨,好像就是狗骨头。”
“这有什么关系呀?”王副厅长很不以为然。
“我,……我觉得,是在闹鬼。”张明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闹鬼?你真能想得出来。这话可不能乱说。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
张明利听了,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知道王副厅长不会相信这种事,说也白说,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这是考古院上半年工作总结,您先看看。”张明利说着起身将一份打印材料递给王副厅长,然后拿起沙发上的一摞文件。“我回单位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小张啊,不是我批评你,你现在是一院之长,不是一个考古小组的小组长,要学会严格要求自己,特别是在一些原则问题上,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至于什么黑狗白狗的事儿,最好交给公安机关去处理。”王副厅长边说边拍拍张明利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口。
三十四
一段时间,院里很安静,老马也没再说看到听到什么,张明利觉得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问题又来了。
一楼收发室的王丽和清洁工都反映说,她们看到一只小黑狗在楼门口晃悠,一打招呼它就跑得没影没踪。
邓波在一楼收发室守了两天,没见着小黑狗。不过他确信这条小狗存在,老马也曾抓到过它。
早晨张明利去厅里开会,不到十二点会就结束了。他没回单位,去公安局找汪洋。汪洋、曹丰和他都是中学同学。汪洋现在是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负责人。
“什么重要的事儿不能在电话里说?”一见面汪洋就问。汪洋个头不高,他说自己有一米七八,看起来比张明利矮一截,这一截肯定不止三五公分。
“你相信……有鬼吗?”张明利有些吞吐。
“相信啊。”汪洋回答很干脆,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说着话,汪洋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放到张明利面前的茶几上。
“我是认真的。”张明利一脸严肃。
“哪儿闹鬼了,家里还是单位?”汪洋也板起脸孔,望着张明利。
其实,谁都能听得出来,汪洋话里的“鬼”跟张明利说的“鬼”根本就是两回事儿。
张明利把院里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讲给汪洋,汪洋听完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复杂。最后他看着张明利:
“会不会是幻觉呀?”
“我想不会。”张明利摇头,“不会好几个人都产生同样的幻觉。”
“这么说来……真的是闹鬼了。”汪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天夜里我也听见小孩子哭。我能肯定那不是猫嚎春,不一样。”
“等一下,这事儿听着有点离谱。不过还是应该重视起来。”汪洋用手托住自己的腮帮子,坐那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给厅领导汇报过。来,给我一支烟抽。”张明利向汪洋伸过手去。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我这儿可没烟。”汪洋向张明利摊开双手。“你们厅领导怎么说?”汪洋问。
“我就给我们主管领导讲了。还能说什么,人家压根就不信。”张民利显得有些沮丧。
汪洋看了一眼张明利,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把手伸过去,停在电话机上。电话铃响了一下就不响了,他把话筒拿起来放到耳朵上听了听,又撂下了,自言自语:
“搞什么鬼。”
“你在找什么?”
“一张报纸,上面说,阿勒泰那边有个小山村,一到晚上,就有一只巨大的黑熊样的东西从山里头出来,大摇大摆在村子里晃悠,天快亮的时候又回到山里去。村里家家都养狗,可见了那大家伙,狗一个都不敢叫唤。”汪洋关上抽屉转过身看着张明利,“报纸上就是这么写的。不知道谁把报纸拿走了。”
“这是民间传说吧,现在的报纸不问青红皂白,啥都敢往上登。”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上月邓波他们去喀纳斯拉回一件文物。”
“喀纳斯?听说过喀纳斯有湖怪,没听说那儿还有文物;不会又拉一块石头回来吧?”汪洋又坐回沙发上来。
“就是一块石头。”
“宝石还是玉石呀?”汪洋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一块古玉。差不多一吨重。”张明利依然很严肃。
“真的?白的青的?”
“青的。”
“我问了个傻问题,北疆山上也只有青玉。对了,你们院里发生的事儿会不会跟它有关呀?我小时候常听老人讲,新疆这地方地邪,野地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往家拿,会给自己惹麻烦。”汪洋说时看了看张明利。
“我还以为干你们这一行的不会信这个。”张明利也抬眼看看汪洋。
“我干刑警都二十多年了,什么没见过。”汪洋顿了一下,好像在梳理自己的想法,“其实,科学也和我们人类一样,有局限性,有盲区,也有很多解释不了的事情。”
“那块石板,会吗?”张明利声音很小,好像是在问自己。那天,邓波也给他讲过同样的话,可他没往心里去,现在这话从汪洋嘴里说出来,多少让他有些意外。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三十五
这些天,张明利老是失眠。可他很少睡懒觉,夜里睡再晚,早晨照样早起,按时上班。
今天也一样,清洁工才打扫完办公室,他就进来了。
“院长早。”邓波也跟着进来。
“早。”张明利回头看看邓波,“我刚看你办公室没人。”
“我在楼下。院长找我有事儿?”
“咱们收发室王丽是不是身体不方便了?”张明利翻了翻桌上的文件,随口问道。
“对,说她怀孕了。有什么问题吗,院长?”邓波站在桌前,抬手捋了捋额头上的头发。
“这段时间让大家注意一下安全,以防……”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真的是很邪门。张明利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非常惊恐的那种尖叫。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王丽。”邓波说着赶忙离开院长办公室,往楼下跑去。
不知道谁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120救护车呼叫着开进考古院,停在大楼前面。
医护人员用担架把王丽抬上车开走了。
正在楼里上班的员工都纷纷跑下来,看着匆匆离开的救护车,有些不知所措。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相互打听着议论着。
快中午的时候,医院传来消息,说王丽只是受到了惊吓,身体没有大碍,但是要住院观察两天。
再后来,医院又有消息传来,说王丽可能是流产了。
按说,对一个孕妇来说,流产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说正常,作为一种可能发生的意外,谁都能理解,并且也能接受。但在王丽这儿,这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王丽说自己有三个月的身孕,可医生的检查结果否定了她的说法。王丽坚持说自己怀孕了,早晨上班之前,她还有胎动的感觉。
医生说不可能。
王丽哭了,她说自己一定是流产了,惊吓的。
今天早晨,她打开收发室的门,发现桌子底下有一团黑东西,她以为是塑料袋,就伸手去拿,没想一把抓到一毛茸茸的东西,还是活的,一下站了起来!
王丽吓得一声尖叫,冲出收发室。那毛茸茸的黑东西也跟着跑出来,从王丽脚下过去,朝门口外面跑了。
王丽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接着大腿下面就湿了,不一会儿,血顺着大腿流到地板上。她一看见血就瘫倒在走廊的地板上。
后来来了一位老医生,又给王丽做了一遍检查,最后告诉她,她是惊吓过度造成了流产,是假流产,只有血没有胎儿,因为她是假孕。
假孕?怎么可能?
王丽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脸上长出了妊娠斑,关键是,她还有胎动。这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好吧。”医生说,“我们相信你有身孕,也相信你流产了,那么胎儿呢?胎儿哪儿去了?”
王丽一下哑口无言。是啊,胎儿呢?她看到自己流血了,流了很多,红红的一地,除了血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医生解释说,像她这种婚龄的妇女,假孕的概率很高。一般情况下,结婚三五年不生孩子,想让自己怀孕的心情就很急迫了,专业的说法是,就会在大脑皮层形成一种“怀孕”兴奋灶,导致下丘脑以及脑垂体的功能紊乱,造成闭经;闭经后,在体内性激素影响下,小腹脂肪开始堆积,腹部自然也就隆起了。实际这是一种心理和生理综合错位的结果。
王丽渐渐安静下来,可她一时还很难接受假孕这个事实。
三十六
院里发生的这些事情,真跟石板有关系吗?张明利也在心里暗暗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没说出来。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就是对科学文明的一种挑战,不论解释为超自然现象还是别的什么,都严重违背了基本的科学常识。但话又说回来,有些事物,在不同的环境和气候条件下,能够以不同的形态存在,这并不难理解。好比我们熟悉的水,它在常温下是液态;气温低于零度时,就会变成固体的冰;温度超过一百度,又蒸发成水蒸气了。水蒸气是很难用肉眼看到的。
水的这一特殊性质,给张明利很大启发。世界上或许真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事物,它们存在的方式或许比水更复杂、更隐秘,或者完全超出了当今科学所能认知的范畴。但它们一定是存在的,这一点无可否认。
他打电话给汪洋,跟他商量能不能派几个人到考古院,调查一下王丽那天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汪洋满口答应了:
“没问题,我明天早晨就派两个人过去。这样也好,将来发生什么事儿,你也好有个交代。”
下午快下班了,张明利正收拾桌上的文件,听见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抬头往门口看,他看见邓波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男子,长相有点像哈萨克人。年轻男子个子不高,长得跟树墩似的,结结实实。
“这是我们张院长。这是蒙村长,喀纳斯来的。”邓波站在张明利和客人中间做介绍。
“院长,你好。”客人用生硬的汉语跟张明利打招呼。
张明利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向客人伸出手去:“你好你好。”
“你可以跟我们院长说哈语,院长哈语很好。”邓波对蒙村长说。
“我叫蒙卡依,是喀纳斯村的。”蒙村长用哈语向张明利做自我介绍。
“好,好,这边坐。”张明利也用哈语招呼蒙村长往沙发上坐。“邓波,给蒙村长倒杯水。”
蒙卡依小心地把屁股搁到沙发上面,怕把沙发坐坏似的。
“你抽烟吧。”张明利也坐到沙发上来,把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往蒙村长面前推过去,“蒙村长是来乌鲁木齐出差吗?”
“谢谢,现在不抽。”蒙村长忙摆了摆手。“我是来开政协会的,顺便过来看看那个石头。”
“哦,是这样。石头就在楼下,我们正在研究它。”
蒙村长点点头:“哦。你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研究完?”
“这不好说。我们要搞清楚它的历史,还有它是做什么用的等等,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半年、一年,不一定。”张明利告诉蒙村长。
“那么长时间啊?”蒙村长说话的声调拉得很长。显然他有点失望。
张明利看看蒙卡依:“等一下,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喀纳斯村的村长……”
张明利打断蒙村长的话:“我知道你是村长。我想知道你今天来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我们村里的那些老人叫我过来找一下你们,他们想把那个石头拉回喀纳斯去。”蒙卡依解释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张明利侧身面对蒙村长,“你也大小算个国家干部,你应该知道国家有文物保护法。这块石头是历史文物,不能随便拉来拉去。”
“我知道,我也给他们讲了,可他们说这个石头是我们祖先留下的东西,是保护村里人的,随便让外人拉走,村里的人会有麻烦。”蒙村长正眼望着张明利。
“你是说这石头是你们祖先留下来保护你们的东西?”
“我也不清楚,是那些老人说的。”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张明利盯住蒙村长追问。
“他们说巴拉从马上摔下来死了,还有雷电把草场上的老松树劈开了,这些都是因为把石头拉走才发生的。”
“那是天灾人祸,跟这石头有什么关系呀?”张明利说时朝蒙村长摆了摆手,“那么说不对。”
“我也不知道,他们就是这样讲的。”蒙村长态度依然。
“他们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张明利很想多了解一些有关这块石头的事情。“你们那儿那些老人中谁最清楚这块石头的事情?”
“应该是我姨奶奶。我姨奶奶的爷爷是大喀目。”蒙卡依回答。
“你姨奶奶是谁,她不是喀目吗?”
“我姨奶奶就是巴勒江的妈妈。”说完这话,蒙村长自己先笑了,接着他又继续说,“我姨奶奶不是喀目,我们没有女人做喀目的。”
“哦。蒙古族好像有女喀目。”张明利看看蒙村长,问道:“我们要是去找你姨奶奶,她能不能告诉我们有关这块石头的事情?”
蒙卡依赶紧摆摆手:“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去找她,她会把你们撵出来。”
“我们给她钱也不行吗?”
“那也不行,她不要钱。”蒙村长又摆了下手,说道,“前面,我领乡里的人去看她们家的石头人头,就被她骂出来了。”
“你是说她们家有一个石头人头?”张明利一脸惊奇,险些扑到蒙村长身上去,“哪儿找来的?”
“也是在湖边。这么大,圆圆的。”蒙卡依说时拿手比划了一下。
“哦。”张明利点点头,顿了一下,马上说,“我告诉你,你们那儿发生的那些事情可能跟那个石头人头有关系。”张明利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是逃脱责任还是转移话题。
“这个,我,不太清楚。”蒙村长也开始犹豫了。“就是那样的话,我们村里那些老人也不敢去找我姨奶奶说,他们不敢。”
“对呀,他们肯定不敢。”张明利拍了一下蒙村长的肩膀,“其实呢,这件事就跟马尥蹶子一样,近的踢不了踢远的。你回去好好给他们宣传一下国家文物保护法,就说这种东西不管是谁的祖先留下的,都属于国家文物。”
“那,我回去这样对他们说一下。”说着蒙村长站起来向张明利伸出手,“那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张明利起身握住蒙卡依的手:“你住哪儿?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坐公共汽车走,我知道路。”蒙村长边说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口,他想起了什么,停下来问张明利:“我能不能看看那块石头?”
“可以,当然可以。石头就在楼下,邓波领你去吧。”张明利说道,他又吩咐邓波,“等会儿让小吴开车送一下蒙村长。”
过了一阵,邓波跑上来说,蒙卡依想要一张石头的照片,张明利啥也没说,拉开抽屉拿了一张照片递给邓波。
三十七
汪洋派了两位警官到考古院,调查了好几天,没有任何发现。
老马说,那个姓姚的警官跟他一起值了两天班了,夜里什么情况也没发生。
“怪不得呢。”张明利心里嘀咕。早晨姚警官到他办公室汇报情况,说话的口气跟前两天不大一样了,可能以为考古院的人没事找事,闹着玩哪。
张明利下班总是比别人晚,他下楼的时候,大楼里早就没人了。
“张院长,张院长。”张明利刚走到楼门口就听见老马叫他,声音很小,做贼似的。张明利见老马从一楼大厅那边快步向他走过来。
张明利停下来:“什么事。”
老马走到跟前,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了声音:
“张院长,那只小黑狗,就是上次我从大楼后面抱过来的那只,今天我又看见它了。”
“在哪儿?”张明利想起王丽的事儿,忙问,他往楼道里头看过去。
“就刚才,我明明看见它到楼里面来了,到处都找不到它。”老马神色有点紧张。
“会不会上楼了?”张明利回头往楼梯上面看了看。
“我追过来,好像看见它拐到大厅这边来了。我刚进去找了,没找到。”
“走,咱们再找找看。”张明利转身往大厅那边走去。
老马手里拿着一根木棒,紧步跟在张明利身后,两个人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接着他们一前一后往楼上走去。他们上到二楼,把每个办公室的门都挨个儿推了推,都锁着,推不开,卫生间也进去找了,什么也没有。他们继续上三楼,接着是四楼、五楼,所有办公室的门都锁着。整个大楼没有一处可以藏住一条小狗。
他们谁也不说话,各怀心事地从楼上往下走,刚走到一楼楼梯口,老马突然压低嗓音叫唤:
“你看,它在门口!”
张明利一抬眼,看见一只小黑狗正蹲在楼门口,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张明利和老马停在楼梯上,和小狗四目相对。
“嗨,小东西。”老马唤了一声。那小东西没什么反应,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们,全不见上回那种讨好人的样子。“我们要不要把它抓住?”老马的声音很小,怕被小狗听见似的。
“它会不会咬人呀?”张明利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老马。
“我上次抓过,没咬我。”说完这话,老马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上次这小东西一见到他,就跑过来黏他、讨好他,现在有点不对劲。
“咱们往它跟前走走看。”张明利说着一步一步踩着楼梯往下走,老马紧跟在后面。
小黑狗一直盯着他们看,黑亮黑亮的小眼睛一眨都不眨一下。
“它会不会咬人呀?”张明利压低了声音好像对自己又好像对老马,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它应该认识我,我上次喂过它东西。”老马说时向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那根木棒向张明利递过来,“院长拿着这棒子,我去抓住它。”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门卫陈师傅的声音,干干的、哑哑的,像含了一嘴沙子:
“老马!老马!”
“我在……”老马刚要答应,嘴张一半被什么噎住似的止住了,他惊愕地瞪大眼睛盯着小狗刚才蹲着的地方,站在他旁边的张明利也和他一样表情。
就眨眼工夫,小黑狗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在梦里。
老马望着张明利,张明利也望着老马,两个人都傻眼了,半天没说话。
张明利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
“这事咱们明天再说。”
“张院长,你好。我来接老马的班。”陈师傅站在门口,笑呵呵地看着张明利。
“好。”张明利应着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门口,站到小狗刚蹲着的地方,拿脚来回踩了踩铺着地砖的地面,抬头看看陈师父,问:“你,刚看见什么没有?”
“没有啊。我才过来。”陈师傅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很显然,他什么也没看到,也没注意到张明利和老马脸上不同寻常的表情。
“老马,你交完班回家吧。”张明利说着话又回到楼里。他心里直犯嘀咕:这不是玩捉迷藏吗?汪洋派来的调查人员下午才离开考古院,这家伙又开始出现了。
张明利一边踩着楼梯往楼上办公室走,一边时不时回头往身后看;走到三楼,他站在楼梯口往下看了看,又屏声静气地侧耳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
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说他都不会相信。
“这真叫大白天活见鬼了。”张明利心里嘀咕着。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在门口蹲下来,低下头去看了看办公桌和沙发底下,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走廊两头,这才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他走到办公桌前,把椅子往后拉开一些,低下头去又查看了一遍桌子底下,这才坐下来,抓起桌上的电话。电话拨通了,没等对方讲话,他就对着话筒:
“喂,汪洋吗?”
电话里传来汪洋的声音:
“是我。院长大人有何吩咐?”
“你能到我这儿来一趟吗?对,就现在,我在办公室等你。”张明利放下话筒,眼睛朝门口那儿看着。他身子一动,屁股低下的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在平时,他压根儿听不见这样的声音,或者说注意不到,现在听起来还真有点不舒服,被夹子夹住的老鼠就这么叫唤。
汪洋很快就到了。张明利把刚才看到小黑狗的事儿告诉了他。
“不是有人抓到过它吗,到底怎么回事儿?”汪洋问。
“那是刚开始,一个月以前,门卫抓到过它。”
“听你这么说,真够玄乎的,那真的是小狗吗?别是……现在准备咋办?”汪洋也有些不置可否,看着张明利。
张明利显得有些沮丧,叹了口气:“唉——我也不知道。如果能搞清楚它是从什么地方、怎么来的,也许还好办一点。”
“这好办,先把那块石头拉到别的地方放下,看管不管用。”
“说得轻巧。那可是一件文物,不是一张办公桌,可以随便拉来拉去的。”
汪洋望着张明利,笑笑:“对了,我都忘了,一块破砖进你们这儿都会变成文物,不能随便处理。那,你说咋办?”
“你也觉得这些事情跟那块石头有关系吗?”张明利看着汪洋问。
“按理,这是说不通的。”汪洋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的书架跟前去,“关键问题,目前大家把迷信现象和超出现代科学认知范畴的事物混为一谈,所以很多话不好说,特别是你我这样身份的公职人员,更不能随便发表所谓伪科学的言论。”
“你说得对,我现在真是左右为难。”张明利也站起来,“我叫你来,是想让你亲眼看看那家伙。走,咱们去找一找,它可能还在楼里。”
三十八
王丽上班了,身体恢复很好,她还跟过去一样忙里忙外,有说有笑,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不过,大家发现她把办公桌摆到一进门的地方,从门口就能看到桌子下面,并且只要她人在收发室,总是大敞着门。
吃过晚饭,邓波回到单位加班,他要把手头的材料抓紧写完,明天上班就要交给院长。进门的时候他拐进警卫室坐了坐,跟老马说了一会儿话。
有些事就是这样,冥冥之中好像就等你张嘴念叨它,然后它便名正言顺地来拜会你。
“都怪你这张乌鸦嘴!”邓波心里这样骂自己。他轻手轻脚走到窗户跟前,小心翼翼地推开右手一扇窗户,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他办公室在二楼楼梯口,窗户下面就是楼门,楼门口被雨棚遮挡着,从楼上只能看见雨棚的顶子,还有散落到阶梯下面的昏暗的灯光。
天上没有月亮,世界一片黑暗。
邓波听见小孩子的哭泣声,还是上次听到的那个声音,一声,又是一声:“嗯啊——嗯啊——”那声音正是从雨棚底下的楼门口传来的。
他探出头往下看,什么也看不见,雨棚把他的视线挡死了。
刚才在警卫室,不知怎么,他跟老马说起小狗的事儿。老马说都一个多月了,没再看见它,可能走了吧。邓波离开警卫室时还装模作样警告老马:“新疆地邪。等着吧,搞不好今天晚上它就来了。”
它还就真的来了!
邓波站在窗户跟前倾听楼底下的动静。他进来的时候特意把门关严实了,不会有啥问题。
夜风凉凉的,凉得都有一丝寒意,一阵一阵从窗户里吹进来,打在他脸上。他又竖起耳朵听了听,除了风撞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他轻轻关上窗子,转身回到办公桌旁边。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小孩子的哭声跑到楼里头来了!一声,又是一声:“嗯啊——嗯啊——”好像就在楼梯下面。
他赶紧冲到门口,拉开一道门缝往楼梯口看,他听见楼梯下面有“沙沙沙”的声音,什么东西正往楼上爬。
他忙缩回办公室,把门死死扣上。
过了一会儿,邓波听见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趴到门上了,都可以听到“嘘嘘”的喘息声!
邓波慢慢退到桌子跟前,看看四周,没有一样可以拿来当武器的东西,他顺手抓起桌上一把小剪刀,深吸一口气,心想:要不要把门打开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虽这么想,两条腿却根本不听使唤,就跟上了枷锁似的,一步都挪不动。他都听见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身上也一阵阵发冷。
“不怕,不怕,没什么好怕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它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东西好像离开了,半天没听见动静。邓波轻轻丢下手里的剪刀,抓起桌子上的电话,眼睛盯着门口,一下一下地按着电话号码。电话拨通了。
“喂,谁呀?”电话里是门卫老马的声音。
邓波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门口,声音很小,还有些颤抖:“是我,邓波。”
“啊。你不是在办公室吗,有啥事儿?”老马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大。
“我,我忘带烟了。”邓波的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
“我抽的都是便宜烟,不知道你能不能抽。给你送上去?”老马的声音还是很大。
“嗯。老马,你……我在办公室。”邓波本想提醒老马手上拿个木棒什么的,话到嘴边咽回去了,他怕把老马吓着。
放下电话,他又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老马的脚步声在楼里响起来,从一楼到二楼,一层一层,时间过得很慢。脚步声到了门口,邓波把门拉开,探出头看了看走廊两边。走廊里的灯都亮着,他什么也没看见。
“小邓,你看什么呢?”老马看看邓波,发现他脸色异常,“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进来吧。”邓波回身走到办公桌前,“把门关上。坐一会儿,马师傅。”
“我就这烟。将就着抽吧。”老马走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邓波。
“谢谢。”邓波坐到椅子上,点上烟一口一口抽起来,“马师傅,你刚上来没看见什么吗?”邓波望一眼门那边。
“没有啊。”老马感觉有些不对,一脸疑惑地盯着邓波看。
邓波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老马,说:
“刚才我又听见小孩子哭的声音,在下面楼门口;后来它跑楼里头来了,还从楼梯爬上来,走到这门口外面。”
“真的?”老马瞪大眼睛看着邓波,“我,我上来什么也没看见。”他神色慌张地回头看了看门口。
“你听,好像又到院子里去了,在楼前面。”
邓波说着起身走到窗户跟前,老马也跟过去。
邓波又把那扇窗户推开,两人挤到一起听楼下的声音。
“嗯啊——嗯啊——”
非常清晰的几声哭泣,从楼下传过来。老马伸出头看了看:“挡住了,看不见,就是在门口。”
“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声音这么怪。”邓波的声音也很小,耳语似的,“咱们要不要下去看看?”邓波看看老马。
“我觉得就是那只小黑狗。”老马离开窗户,朝邓波摊开两只手,“咱们就这样下去吗?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也是。万一……”邓波有些犹豫,“它叫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小孩子哭啊?听着很瘆人。”
“小鬼附体了吧。上次小吴就说它的眼睛有点怪。我也发现了,眼睛像两个黑洞,看着很吓人。”老马说这话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拿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抬眼望着邓波。
“你别这样看我,马师傅。”邓波扭过脸去躲开老马的目光,往门口那儿看去,“我觉得它不是狗,是别的什么东西。”
“院长还让我抓住它。”老马也跟着邓波朝门口看过去。
“你不是抓住过它吗,它会咬人吗?”邓波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看老马,“要不咱们下去看看?看能不能抓住它。”
“下去看看?”老马站那儿没动,看着邓波,“咬倒不怕,就怕,就怕它不是狗,就像你说的,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就麻烦了。”
邓波从门口走回来,又走到窗户那儿,伸出头去听了听:“它不叫了。走了吧,可能。”
老马也走过来站邓波旁边,回头看看门口那儿,耳语似的对邓波说:“它会不会又上楼来了?”
三十九
张明利请人在大楼内外都装上了监控录像探头。他想弄清楚石板跟院里发生的怪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刚下班,张明利打电话把汪洋喊来,一起查看监控录像记录下的画面。大楼前面正对楼门有一个探头,一楼走廊里也有一个,这两个探头拍摄的画面没什么异常,只有一楼大厅的录像画面中出现了两处空白,也就两三秒钟的样子,“唰——唰——”闪了两下。
停电?不会,整个系统一个电源,不存在这儿停那儿不停的问题。
难道有什么干扰?
汪洋把那两处空白又反复看了几遍,告诉张明利,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我也觉得奇怪。”张明利盯着监视器,“三点钟。记得我上次值班,老马看见楼前面有一群黑狗,时间刚好是三点左右。”
张明利本来就对“三”这个数字很敏感,这是源于他对原始宗教——萨满教的热衷。萨满教将宇宙分为三界:上界(天界)、地界(人界)、下界(阴界)。张明利发现鹿石上也有这样的三条线,鹿石也是新疆草原石人的一种。有些学者认为,鹿石上的这三条线代表人的五官(人脸)。张明利一直都不认同这种说法,用三条斜线代表人的五官,如此抽象和概括,别说是古代先民,就是现代人也难以接受。
汪洋听了点点头: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要不今天晚上咱们两个守这儿看看?”
“好。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张明利还没想好吃什么,看了看汪洋。汪洋站起来用手拍拍肚子:
“别给我说俄罗斯烤鹅,我今天胃口不好,消化不了那玩意儿。”
“昨天喝酒了?”
“没有,背可能受凉了。”
“那就去吃缸子肉吧,喝点热热的羊肉汤,胃就舒服了。”
晚上,汪洋和张明利一起在监控室里坐着。房间有些冷,他们一人披一件大衣,一边聊天一边盯着面前的屏幕,屏幕里出现的是一楼大厅,放在大厅北边墙根下的石头看得很清楚。
“是不是你讲的,英国科学家做濒死体验实验,是真的吗?”汪洋问张明利。
“好像有这么回事。怎么了?”张明利瞧一眼汪洋。
“科学能发展到无所不能的程度吗?我想抽支烟,你呢?”汪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张明利。
“我不抽。”张明利摆摆手。“你不是也不抽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我这是消磨时间,不是真抽。”汪洋将咬在嘴上的烟点着,吸了一口。“科学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哪。”
“创造科学的人类本身就有很多缺陷和不足,它怎么可能创造出完美和无所不能的科学呢?”张明利眼睛盯着屏幕,说道。
“有哲理。不过,有一样东西也是人类创造的,它就没有缺陷。”汪洋吸了一口烟,看着张明利。
“是什么?”张明利一直盯着屏幕。
“基督教称它上帝,伊斯兰教叫它呼达,我们叫它佛祖。”
“来了!”张明利突然警觉起来。
“在哪儿?”汪洋丢掉手里的烟,盯住屏幕看。
这时,对准大楼门口的摄像头前面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棒,看看这儿望望那儿就离开了。张明利认出来是老马,他正在巡视。
“老马不知道咱们在楼里吗?”汪洋问。
“可能不知道。咱们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接班。”
“咱们现在要是翻穿大衣突然跑出去,肯定会把他吓个半死。”汪洋说着站起来去给自己倒水喝。
“俗话讲得好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小时候就爱干这种事儿。”张明利把自己的水杯朝汪洋递过去,“谢谢,加点热的。”
今天晚上时间过得挺快。汪洋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呵儿呵儿”地轻轻打起了呼噜。张明利一点睡意没有,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两点半了。他把披在身上的大衣整了整,开始全神贯注地盯住屏幕里的石板,直觉告诉他,问题一定出在这石板上。
钟表上的时针一点点地往三点靠拢。张明利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最后三分钟,……还剩一分钟,……三十秒、十秒……张明利盯得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屏幕里没有任何动静,石板依旧静静地躺在那儿。
汪洋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了看表,猛一下坐起来:
“怎么样?我怎么睡着了。”
“平安无事。”张明利的目光还是没离开屏幕。
“我来盯一会儿。你在沙发上眯一下。”汪洋说着坐到屏幕前面的椅子上来。
“神经绷得太紧了,看得我眼睛直发黑,是该休息一下了。五点叫我。”张明利伸了一下腰,站起来走到沙发那儿去。
也许刚才太紧张了,张明利靠在沙发上坐着,整个身体就跟上了法条的钟表似的,怎么也放松不下来,更别说闭上眼睛睡觉了。他这样靠靠又那样躺躺,总是不得劲,最后干脆又坐到屏幕跟前来。
“睡不着啊?”汪洋关切地看一眼张明利。
“脑子安静不下来,弦绷得太紧了。”
五点多了,汪洋点了一支烟抽起来,张明利也要了一支,点着抽了几口,放到烟灰缸上,一缕白烟轻轻摇曳着升起来。
“出来了,快看!”张明利压低嗓音喊道,指着屏幕的手指僵在那儿。
“是,是小狗!”汪洋也几乎喊出声音来。“从哪儿出来的?”汪洋也差不多扑到屏幕上去了。
“好像是,石板底下,突然就出现了。”张明利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屏幕里,一只小狗正朝摄像头这边看过来,眼睛里放射出两束刺眼的绿光。它腿脚显得有些僵直,像刚刚出生的小羊羔一样摇晃着往大厅门口走去。接着它出现在一楼走廊里,一步一步往楼梯这边走来。
“它是不是找咱们来了?”汪洋显得有些紧张。
“好像是。”张明利也瞪直眼睛望着汪洋。
屏幕里什么也看不见了。汪洋扭过头去往门口那儿看了一眼,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这时,走道里传来很尖很细的“嘶嘶”声。张明利也扭头看着门口。
突然,门口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什么东西在推门!
汪洋和张明利面面相觑,汪洋耳语似的说了句:“它在推门。”
“啊。”张明利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墙上的电子钟“嗖、嗖”地走动着,在这一刻,好像整个大楼,不,整个世界,就只有钟表的声音,无所顾忌地、一下又一下地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明利和汪洋一直都没说话,好像在等待什么。
门口又有动静了,“咕咚”一声,什么东西倒在地板上,接着就听见小孩子凄惨的哭泣声:“嗯啊——嗯啊——”一声接一声,就趴在门上哭的样子。
哭声像寒风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来。张明利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看一眼汪洋,汪洋也好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门上面是一扇玻璃窗,走廊里漆黑一团。
哭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听见“咿咿呀呀”小孩子学话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嗖、嗖”地走动,发出滴水一样的声音。
“我说汪警督,您也有害怕的时候呀!”张明利说话声音很小,怕叫外面的那个东西听到似的。其实他自己也吓得半死。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害怕。你说它是小狗吗?肯定不是。谁知道它会把人怎么样?”汪洋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都吓出冷汗了。”
“这家伙居然会学小孩子哭。”张明利说着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没动静了。走了。”
“它去哪儿了?好像没回大厅里去。”汪洋看着屏幕。
“打开门看看?”张明利回头问汪洋。
“别,万一它在门口呢?”汪洋赶紧朝张明利摆摆手。
“它会把我们怎么样?”张明利回到屏幕跟前来,看着汪洋问。
“你先坐下来。”汪洋拍拍旁边的椅子,让张明利坐下,“我给你普及普及有关超自然事物的知识。据说这类东西分两种,一种是无声的,一种是有声的;无声的一般伤不了人,因为它接触不到人身上,大不了吓你一跳;有声的就不一样了,你可以看到触摸到它,它也可以看到伤害到你。我们常说的鬼魂之类就属第一种,也就是迷信范畴的东西;而这第二种就没那么简单了,现在好像还没人能解释清楚。”
四十
第二天一上班,张明利就去厅里向王副厅长汇报夜里发生的情况。
王副厅长听了,还是将信将疑,他随张明利一起来到考古院,想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监控室里除了王副厅长、张明利和汪洋,还有院影像室的小顾,监控设备都是他管理。小顾开始给他们放录像。王副厅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监视器屏幕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录像画面上没有出现他们期待的情形,除了静静地躺在大厅地面上的石板,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没放错吧,小顾?”张明利忍不住问。
“没错。就是昨天夜里五点到六点的录像。”小顾回答。
“是五点半左右出现的。”汪洋强调。
“再回放一下。”张明利显得有点着急。
小顾又倒回去重放,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画面突然变成了空白,屏幕上只有一些细小的雪花闪闪烁烁,大概持续了三四秒钟的样子,屏幕又回复正常。张明利急了,他让小顾倒回重放,如此反复三四次,还是一样,只有那段几秒钟的雪花画面。张明利一脸疑惑地看看汪洋,汪洋也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地对望着张明利。
“这是怎么回事儿?”汪洋看看张明利又看看小顾。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儿?”张明利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王副厅长清了一下嗓子,显得很平静的样子:
“这样吧,录像先不管它了。你们可以确定看到的东西不是幻影什么的吗?”
“肯定不是幻影,我保证。昨天晚上我和张院长在监控室待了一夜,到今天早晨七点钟才离开……”汪洋把如何看到小黑狗、又如何听到小孩子哭声等等情形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王副厅长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这是他的习惯,并不表示赞同或者接受。
汪洋讲完,张明利也补充了几句,他特别强调小黑狗是从那块石板底下出来的。
“我看那石板底下垫的木板也就三四公分厚,这么窄的缝隙,能钻进去一条小狗?老鼠还差不多。这也有点太离谱了,你们不觉得吗?”王副厅长看了看汪洋和张明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汪洋态度十分坚定。
“我愿意相信你们说的都是事实。可是,汪警督,还有小张,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完全不合逻辑、违背常理吗?”
“王厅长,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或者换一种思维方式看这个问题,结果也许会不一样。”汪洋平静而耐心地说道。“我们都知道,当今科学对很多自然现象都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现在我们面对的情况可能就是当今科学的一个死角。”
在他们说话的当间,小顾又把录像倒回去重放。他正看着,突然喊了一声:
“两只眼睛!”
“在哪儿?”张明利转过身去,险些扑到屏幕上面。
汪洋和王副厅长也转过来,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看。
“刚就在这儿,两只眼睛,两点绿绿的光。”小顾声音有些颤抖。
“是小黑狗吗?”汪洋问。
“不知道,没看清。就看见两只眼睛。”
“快,倒回去,小顾!”张明利也一下激动起来。
录像再一次倒回去重放,结果和先前一样变成了空白和细小的闪闪烁烁的雪花。一遍又一遍,重复了好几遍,再也没出现小顾说的两只眼睛。张明利仍不甘心,站在监视器屏幕前面,不断让小顾倒回重放……
“看来这件事不是我先前想得那么简单。我只能说我们在尊重科学的同时,还要尊重现实存在。”王副厅长说着站起来,和身边的汪洋握了握手。“我代表厅里谢谢你,汪警督。我下午还有个会,先走一步。”
王副厅长走后,张明利和汪洋来到一楼大厅,两人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石板和地面的夹缝。王副厅长说的没错,这缝隙里不可能藏进去一条小狗,再小都不行,除非它能随意伸缩变形,像空气一样。
“你刚才的话对我有很大启发,这应该是一种原始神秘文化范畴的东西,用当今科学没办法解释它。”张明利蹲下去,将一只手放在石板上面。
“图瓦人的祖先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汪洋也蹲到张明利身边。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我们的祖先有一些特殊的本领,可以读懂自然的语言。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我们的祖先比我们更贴近自然,就像我们现代人更贴近电脑一样。我说的神秘文化就应该是祖先与自然沟通和共处的手段,这种手段或许能够完成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任务,比如说把一些与祖先为敌的其他生灵镶附到石头上等。这和鬼魂附体之类不是一回事儿。”
“继续说。”汪洋很有兴致地看着张明利。“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我前面也见过这只小黑狗,当时没太在意它长什么样。其实它不是小狗,长得粗腿短尾巴,它应该是一只小狗熊,过去人讲,失去母亲的小狗熊到了夜里就会像婴儿一样哭泣。”
“小狗熊?你是说它在石头里面?”汪洋看看张明利又看看面前的石头,情不自禁地轻轻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说的这些,不过你很难去说服别人,没人会信,因为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你说的对,没人会信,我这也只是一种推测,没有任何理论作支撑,很难站住脚。”张明利站起来绕到石板另一边,“但我相信小狗熊就在这石头里面,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证明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的、合乎逻辑的呢?”
汪洋也站起来,走到张明利身边:“科学在不断进步,早晚会有人证明的。”
四十一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院里风平浪静,门卫老马也没再提看见小狗或者黑狗群之类的事。张明利时不时查看一下监控录像,也没发现别的异常,偶尔有几处空白,都是装在大厅里的那只摄像头拍到的画面。张明利猜测,那一定又是小黑狗,不,是小狗熊出现了。
一天早晨刚上班,老马就来到张明利办公室。老马一脸疲惫的样子,眼睛也有点发红。
“怎么了,老马?”张明利示意老马坐下。
“我换班下班了,院长,上来给您说说晚上的事。”老马面对院长坐下来。
昨天晚上老马在家耽搁了一下,来接班的时候大楼都已经上锁了。
老马把楼前楼后和整个院子查看了一遍,然后回到警卫室,裹着大衣靠床头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正犯迷糊,突然一下惊醒了,他又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好像从大楼这边传过去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也不觉得什么了,心想由它哭去吧,干脆躺到床上去睡了。过了一阵,他又一下惊醒了,好像被什么推了一下。他从床上爬起来,过去把门推开看了看,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老马披上大衣,拎起门边上的木棒,走到院子里去。
北京路上驶过一辆汽车,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声音像风一样刮过去,“唰——”地越刮越远、越刮越小。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楼前楼后都查看了,一切正常。他回到警卫室,正要关门,突然又听见小孩子“嗯啊——嗯啊——”的哭声 ,是从大楼这儿传过去的,一声紧一声。他推门出来,清清嗓子给自己壮胆,拎起木棒走到大楼前面来。
楼门口的灯亮着,门前平台上面空空荡荡。
老马轻手轻脚走到楼门口,透过玻璃门往里看,楼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检查了一下门锁,一切完好。就在这时,他听见楼里头有小孩子哭的声音:“嗯啊——嗯啊——”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正朝门这边走过来。老马倒退几步,站在平台中央,眼睛盯住玻璃门里面看。
这时,小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四周一片死寂。
猛然,老马看见玻璃门里有一个黑东西,正趴在门上看着他!
老马脑子里“轰——”的一下,手里的木板也掉落到地上,两腿发软,心里想着赶快逃跑,可脚底下一步都挪不动。
他吓傻了,呆愣半天才踉踉跄跄朝警卫室跑去。警卫室的门被风关上了,他哆哆嗦嗦摸了半天才摸到门把手。他感觉什么东西从背后猛推了他一把,门一拉开他就趴倒在警卫室的地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老马坐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盯住门口,生怕跟进来什么东西。
在寂静的黑夜里,小孩子“嗯啊——嗯啊——”的哭泣声不断从大楼那边传过来。
老马好不容易站起来,爬到床上,把被子和大衣蒙头盖脸压在身上。他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好像就在窗户底下,还听见“哗啦哗啦”扒窗户玻璃的声音!
老马浑身都在哆嗦,心咚咚咚地狂跳,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这一夜,老马趴在被子和大衣底下,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
“我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老马这时候也不忘自嘲一下。
“你还是没尿裤子吧?老马。”张明利看着老马嘿嘿笑了。“没什么好怕的,那是小狗学小孩儿哭。年前你不是还抓到过它吗?就是一只小狗。”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深更半夜,趴在玻璃门里面,用绿绿的眼睛盯住你看,胆子再大也扛不住。”老马习惯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老马,你先回家休息吧,晚上就别来了,让办公室另外安排两个人值班。”
送走老马,张明利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汪洋拨,电话通了,是汪洋的声音:
“院长大人,又有什么指示啊?”
“昨天晚上,门卫老马差一点吓死……”张明利把老马经历的事讲给汪洋,汪洋的反应也和张明利一样,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之前他们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汪洋提醒张明利,这件事恐怕不宜再拖了,得找个解决的办法。
张明利本想做个小试验,证实小狗熊就是在石头里面。他的想法很简单,石头旁边放一小碗蜂蜜,看小狗熊会不会跑出来吃。他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他担心小狗熊一旦尝到甜头,就不会离开这里了。
张明利告诉汪洋,他准备去厅里见王副厅长,把情况再向他汇报一下,希望他同意把石板原路送回喀纳斯去。汪洋也赞成这么做,只是担心石板送走了,小狗熊还留在这儿作怪,那就更麻烦了。
“说得也是。必须保证把小狗熊送走,不然把石板送回去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张明利也有这样的担心。
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四十二
那天夜里门卫老马真的是吓破胆了,回到家就病倒不起,躺了好几天。从那以后他还落下个毛病,一睡下去就说梦话,声音还很大,不住地叫:“来啦!来啦!”家里人把他唤醒,问他什么东西来啦,他像只受惊的猫,一下坐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惊恐地盯住窗户看。闹得家里人都惶恐不安。
这段时间老马没来上班,院里聘了个新门卫叫吐尔逊,是个下岗职工,以前是附近一家工厂的库管。
上工之前,邓波找吐尔逊谈了半天话,问他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比如猫狗之类。邓波不好直接告诉他院里发生的情况,拐着弯把话题扯到鬼片鬼故事上去,希望他早有点思想准备,可他根本不理会邓波的话,还开玩笑说:“我下岗的时候嘛怕老婆,现在又上岗了,我嘛什么都不害怕啦。呵呵呵——”
邓波听了哭笑不得。
锡伯人有句调侃人的话,正好用来形容这样的情形,说的是:人家讲的是古城的城门,而你说的却是猴子的肛门。
就这样,吐尔逊糊里糊涂上岗了。
值班头一天,邓波放心不下,到夜里一点多还跑院里来了一趟。他给吐尔逊买了一包香烟,还一再吩咐,夜里要有什么情况,马上给他打电话。
一个晚上过去了,早晨见吐尔逊还是乐呵呵的样子,说明夜里没什么情况。接下来几天也都一样,太平无事,按吐尔逊的话说:“太阳哈(下)去了嘛,星星月亮就出来啦;星星月亮看不见了嘛,太阳又出来啦。什么麻大(麻烦)都没有。”
日子一天天过去,考古院暂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邓波上去给张明利送文件,两人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小黑狗的事儿,邓波还说吐尔逊以前在屠宰场上过班,杀过牛羊,身上有血腥味儿,一定是把小黑狗吓跑了。
“有这种说法吗?”张明利看着邓波。“你别忘了,那可是一只小狗熊,闻到血腥味儿搞不好还找上门来了呢。”
“这几天院长看监控录像没有?”邓波问。
“看了,一切正常。”张明利一边翻阅文件一边说。
“说不定真把它吓跑了。”
“但愿如此。唉——”张明利抬头看看邓波,深深叹了口气。
在新疆,常听人说“新疆这地方地邪”,这句话相比“说曹操曹操就到”包含的意思更宽泛些,除了人,还概括了所有跟巧合沾边的事儿。今天早晨一上班,邓波见到张明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院长,新疆这地方地邪,昨天咱们……”
早晨天还没亮,吐尔逊就跑到邓波宿舍,又喊名字又砸门,把整栋楼里的人都惊动了。邓波都没来得及穿衣服,光着膀子跑去开门。门口站着吐尔逊,脸色跟白纸一样苍白,鼻子下面的胡子看起来更黑了。他什么也没说,把一串钥匙丢给邓波,转身就要走。邓波赶忙拽住他,把他拉进宿舍里。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儿?”邓波把吐尔逊按坐在椅子上。“院子里是不是来了一大群狗?”
吐尔逊坐到椅子上,身上还在发抖,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马一样,一个劲喘着粗气。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看见一个骑马的老人,在院子里。”
“什么?骑马的老人?”邓波也差不多惊叫起来。
吐尔逊告诉邓波,就是刚才天还黑的时候(估计是夜里四五点钟),院子里突然来了一个骑马的老人,从草坪那边往大楼走过去。吐尔逊跑出去拦住他,问他是什么人,到这儿干什么?老人骑在马背上,一声不响地盯住吐尔逊看。吐尔逊这才发现,老人脖子上有一道伤口,鲜红的血像水一样从伤口里流出来。
他害怕了,往后一退,脚一下踩空了,一头栽倒在草坪边上的水沟里。
老人骑着马从他身上跳跃过去,像风一样“呼”地刮到大楼门口去。老人又回头看着吐尔逊,老人眼睛里射出两道火光,很刺眼。
吐尔逊躺在地上半天都没站起来,两条腿像喝醉酒一样不听使唤。
老人骑着马走进大楼里去了。要知道大楼的门是锁着的!
吐尔逊连滚带爬回到警卫室,给邓波打电话,打半天都没打通,于是他就拿着钥匙直接跑邓波宿舍来了。
“走,咱们过去看看。”邓波穿上衣服,拉着吐尔逊往考古院走去。
夏天天亮早,邓波和吐尔逊回到考古院的时候差不多六点钟了,东边的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
他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大楼的门推了推,关得严严实实。回到警卫室里,吐尔逊还在不住地说:
“我真看见一个骑马的老汉到楼里头去了。”
邓波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不相信吐尔逊说的话,而是心里在想,这事儿真的越来越复杂了。
“我看见他到楼里头去啦!真的,我不骗你!”吐尔逊瞪大眼睛还在重复刚才的话。
邓波拍拍吐尔逊的胳膊:“我相信你。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害怕吗?你都宰杀过牛和骆驼,还怕一个骑马的老人吗?”
吐尔逊摇了摇头:“那个不是老人的事情。我不上岗了。这个楼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你说有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是什么?”邓波坐到床上,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你要抽烟吗?”邓波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吐尔逊。
吐尔逊摆摆手,坐到床的另一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邓波,说:
“你们把山里头不干净的东西拉回来啦,麻烦大得很,你们不知道。”
邓波看着吐尔逊,一下想起蒙卡依蒙村长,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
太凑巧了,这件事发生后没几天,畅河从喀纳斯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自治区考古院从喀纳斯拉回来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也是在找到那个石头人头的地方找到的。他还把考古院院长的电话给了我。
就这样我去见了考古院院长张明利。我们一见如故,因为他也是在伊犁出生长大的,我们是老乡。
他告诉我,这些天他们院里的领导轮流值夜班,昨晚他值班,今天一天都没精神。
“门卫呢?你们没有专门的值班人员吗?”我有些纳闷。
他就把几天前门卫吐尔逊遭遇到的事讲给我听。说实话,我当时听得真是目瞪口呆!我告诉他我做过一个噩梦,梦里的情形跟吐尔逊的遭遇完全一样,也是一个骑马的老人,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还淌着血。老人也是骑着马从我身上踩踏过去的。
张院长听了,掂量着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我,没说出来,脸上一副奇怪的表情。
他也许觉得这事儿有点像编故事,不太敢相信。
搁我我也不信。
四十三
这是我去喀纳斯回来快一年后的事儿了。
刚吃过晚饭,就接到多玛的电话,她说自己正准备上车,是开往乌鲁木齐的夜班车,本来不想告诉我的,还是没忍住。她是两天前接到的通知,来参加新疆教育学院举办的假期教师短训班。
我一早就赶到车站接她。夜班车真没个准点,说是八点左右到,结果左右了一个多小时,九点半才进站。
多玛一点没变,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
上午报到完就没事了。我问多玛想去什么地方玩,我今天只有一个任务,就是陪她,全陪,我看着她笑。
“那好,你带我去考古院吧,赵老师。”多玛也看着我笑笑,说。
“去看那块石头?”
她点点头。她告诉我,来之前蒙村长找到她,一再吩咐让她到了乌鲁木齐去考古院见见张院长,看看他们这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领你去。前段时间我见过张院长。”我说着掏出手机,“我有张院长的电话,先打个电话,看他什么时候有空见我们。”
张院长的电话打通了,他正在厅里开会,让我们下午六点以后去他办公室。
乌鲁木齐的夏天格外炎热,中午时分,站在太阳底下的感觉跟钻进刚刚打过馕的馕坑里头差不多。多玛热得满脸通红,汗水从她尖尖小小的下巴上一滴一滴流淌下来。可以想见,对她这样一个常年生活在几乎没有夏天的喀纳斯的女孩子,这种暴热的天气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我问她中午想吃点什么,她说她此时此刻只希望得到哪怕一点点冰凉的感觉,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了。
“冰激凌怎么样?”我问。
“好,就吃冰激凌。”
“二道桥上面有一家民族餐厅,里面有伊犁风味冰激凌和凉粉,咱们去那儿吃,好不好?”
“好吧,听你的。”
下午,我和多玛按时来到考古院张院长办公室。张院长说他也是刚刚进门,厅里的会延长到下午才结束。
我第一次见张院长时就觉得他什么地方跟畅河有点像,怎么说呢,他们身上都有那种新疆人说的“儿子娃娃”的味道,很率性。我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直来直往,没有那么多穷讲究。
我介绍张院长和多玛认识。
“你好你好,请坐。你也坐。”张院长和多玛握了握手,请她和我往沙发上坐。“乌鲁木齐这儿天气很热,还习惯吗?”
“还行。”多玛朝张院长笑笑。
“她以前在这儿上过学,应该没问题。”我在旁边插了一句。
“哦。”张院长点点头,走到饮水机旁给我们倒水去了,“蒙村长他还好吧?”
“挺好的。蒙村长让我代问您好,张院长。”
“谢谢。”张院长把手里的水杯放到多玛和我面前的茶几上,笑笑,“来,喝点水。”
张院长坐到靠里面的单人沙发上。
“你不是有话跟张院长说吗?”我小声提醒多玛。
多玛点了一下头,转过去对张院长说:“张院长,我找您还有个事儿,蒙村长让我来问问您,从喀纳斯拉来的那块石头……”
“是不是问什么时候还给他们?”张院长没等多玛说完就开口道,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说实话,我真后悔把它拉来。现在,它已经是登记在册的国家文物,不能随便处置,不然早把它送回去了。”张院长说着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记得你也抽烟。”
“我这儿有,抽我的吧。我还以为您这儿不能抽烟呢。”我忙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张院长递过去。
“还是抽我的吧。”张院长说着硬把他的烟塞给我一支,“我平时也很少抽,想起来点上一支。”
“这么说这块石头还真成了一件麻烦事儿。”我给张院长点烟时这样说。我没给自己点烟,我不想抽。
“是啊,这事儿太让我头痛了。”张院长深吸了一口烟坐回到沙发上,脸上流露出难色。
“最近没发生什么事儿吧?”我关切地看着张院长。
“没有。”
“……”多玛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这儿发生了一些怪事儿,大家怀疑跟那块石头有关。”我小声告诉多玛。
多玛看看张院长又转过脸看着我:“什么事儿啊?”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刚去喀纳斯的时候听到过小孩儿哭的声音吗?”我看着多玛。
“是呀,怎么了?”
“在这儿,也有人听到那种声音了。”
“是吗?”多玛一脸惊诧地盯着我,“真有这种事儿?”
“你问张院长。”
多玛转过脸去看着张院长。
“是真的。”张院长朝多玛点点头,把还没抽完的香烟弄灭丢进烟灰缸里,起身把烟灰缸拿到办公桌上放下。
“张院长,以前多玛老师在喀纳斯也听到过小孩儿哭的声音,搬了房子就好了。”我对张院长说。
“我奶奶说,草原上的石头不可以往家里拿,上面有东西,拉到哪儿都会跟着去。”我发现多玛最爱说“我奶奶说”这几个字,说得非常自然。
“你能说具体一点吗,多玛老师,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附在石头上面?”张院长又坐回到沙发上,认真地看着多玛,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那儿的老人就这样说。”
“说实话,我很想了解这些说法的缘由。我相信一点,这些说法能够长期这么流传下来,不可能没有一点道理。你怎么想,小赵?”张明利把目光转向我。
“我也相信。我在喀纳斯也听到过小孩儿的哭声,把我吓得够呛,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说。
“怎么说呢,你讲的这个矛盾,应该是科学发展过程中必然面临的一个障碍,只要科学本身不断发展完善,这些障碍都是可以排除的。”张院长顿了顿,继续说,“科学是人类创造的,人类的局限性难免会体现在科学上。开始,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地球是一个像西瓜一样圆球的说法,同样,现在仍有很多事物和说法不能被人们认识和接受,包括你和多玛老师遭遇的这类现象。我觉得这些都是很自然的。”
“我有点明白张院长说的这些。”多玛说,“我想起几年前我们老校长讲的一些话,他说喀纳斯湖里的怪兽就像天上的雷电一样,你说它有也行没有也可以。当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刚才听张院长说的那些话,我好像明白我们老校长说什么了。”多玛一副顿悟的样子,轻轻点着头。
“跟雷电一样。这比喻太形象了!”我有些激动地看了看多玛和张院长。
“是啊,真的很形象。”张院长也显得有些兴奋,用手拍了一下沙发扶手,“不论什么时候,雷电总是在天上,当气候条件发生变化了,它们就会显现出来,让我们看到它们。”
“我们那儿的老人也说,每次喀纳斯湖怪兽出现的时候,天气就会变,不是刮风下雨就是发生地震什么的。”多玛继续说。她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显然,她也没想到她刚才的一席话会让张院长还有我有这般反应。
“不过,张院长,在喀纳斯那儿,历史上好像还真发生过一些跟喀纳斯湖怪兽有关的事儿。因为图瓦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历史上发生的事件只能是口口相传。”我看着张院长,“如果把他们那儿流传的民间传说贯连起来,好好分析分析,你们楼下这块石头的秘密也许就能揭开了。我认为是这样。”
“有道理。你还有些什么想法?”张明利点头。
“去年,多玛老师给过我一些照片,是她拍的喀纳斯湖边的岩画。据说那些岩画也记录了有关喀纳斯湖怪兽的事儿。她知道。”我看一眼多玛,“可我一直都没看明白。”
“是我们老校长生前告诉我的。”多玛说着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
“我听说过喀纳斯岩画的事儿。”张院长说,“咱们新疆岩画很多,所以我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张院长,你们拉来的这块石头上好像也有一些花纹,是吧?”我问。
“对,这块石头上也有一些图案,雕刻非常精细,这些跟岩画很不一样。我请教过一些专家,也查阅了很多资料,其中有一个图案,碰巧跟我看过的一本书里的插图对上了,书上说那是一只狗熊,和萨满教的祭祀有关。”
张院长说着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又把烟灰缸和桌子上的香烟拿过来,抽出一支香烟递给我。
“谢谢。”我伸手接过来,掏出打火机点上抽了一口。
“看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这块石头上。可我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像一个瞎子好不容易逮到一束走马的尾巴,松手也不是跟着跑更不是,实在叫人为难。”张院长说时摇了摇头。他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嘴里和鼻孔里不慌不忙地冒出来,弥漫在他面前。
他抬手来回甩了甩,想驱散滞留在眼前的烟雾,好像这样做就能把石头的烦恼赶走似的。
四十四
周末,多玛正好休息,一早我就去把她接到家里做客。
她坐在我工作的电脑前面,看着我笑笑:“这是你的办公桌吧,你在家里办公啊?”
“是啊。我一般都在家里搞设计,这样给单位也省了一间办公室。”我说。
“这多好啊,真让人羡慕。”她翻了翻桌上的书,拿起电脑旁边的一张纸,看了看,念出声音来:“喀纳斯湖怪兽。”然后一脸疑惑地抬眼看我,“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要写的书。”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她看我半天,摇了摇头没有吱声。
“你干吗摇头?”我看着她。
“没什么。”她把那张纸放回原处,“我不知道你想写一本什么样的书。以前好像也有人写过喀纳斯湖怪,没啥意思。”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你先注意一下这个书名,一直以来,大家讲的都是‘湖怪’或者‘水怪’,而我强调是‘怪兽’,虽然一字之差,性质却完全不同。另外,我说写书,实际……我是想给大家讲清楚一些事情,比方说图瓦人为什么不愿意提起湖怪的事儿等等。”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不担心吗?”她凝视着我,这样问。
“当然担心了。我希望你能帮我。”我看着她,态度很诚恳。
“你没搞错吧,赵老师。就像汉族人常说的,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帮你啊!”多玛朝我摆摆手,说道。
“别担心,我找你只想多了解一些有关岩画的事儿。我觉得那些岩画里面一定有涉及喀纳斯湖怪兽的内容,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读懂它们。你跟老校长接触过,他也多少给你讲过一些事情,我想只有你能帮我。”
多玛看我一眼,眉头皱了皱,目光像只迷途的蝴蝶,在我和电脑之间来回飘移。过了一阵,她小声说:“说实话,我想把这些事情忘掉,不愿再提起,对我没有什么好处。就是那次,我告诉老校长在我窗户外面有小孩子哭的声音,他说那就是小孩子在哭,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当时听了很害怕。”
“我也觉得是真的小孩子在哭,不是猫狗什么的。”我很认真地看着她说。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吃惊的样子。
“我?是娜娜爷爷告诉我的。”
多玛望着我,那眼神跟看怪物似的,半晌,她好像才回过神儿来,小声嘟囔着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老校长没跟你说吗?”
她一脸茫然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告诉她,很早的时候,在喀纳斯湖边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村子里刚出生的婴儿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也许,我们现在听到的就是那些失踪婴儿的哭声。
多玛听到这儿,脸色都变了,眼睛里泪光闪闪。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恐惧还是伤心,抑或两者都有。
我们相对而坐,默默的,谁也不说话了。
电风扇在角落里摇头晃脑,把不凉不热的风一会儿送到多玛那儿一会儿又送到我这儿,就这样往来反复着。
“丁零零,丁零零……”
多玛的手机在她手提包里响了起来,她起身走到门口的衣帽架前,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谁呀,这是……”她说着按下接听键放到耳朵上去,“喂,喂,你好。谁呀?”她边说边往窗户那儿走过去,“噢,蒙村长,你好。我这儿挺好。”
她站在窗户那儿打电话。我从她的通话中听出来,他们那儿什么人要跟考古院的张院长说什么事儿。
“谁要找张院长?”等她打完电话,我问。
“你可能也认识,那个叫巴勒江的,他妈妈要找张院长。”
“巴勒江我认识。他妈妈找张院长干吗?”
“说是她们家有一个石头的人头,要送给张院长。”
“你没听错吧?他们要把那个人头送给张院长?”我听了非常吃惊,几乎喊叫起来。
“就是那么说的。他们让我去给张院长讲一下。”多玛说着又坐回到电脑面前来。
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呢?当初我要看一眼老太太都不让,现在居然要送给别人,这转变也太大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
四十五
星期天我一般起得比较晚,吃过早饭都快中午了,我给张院长打电话,告诉他喀纳斯那边有个石头人头要送给他。他听完我说,半天没反应,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嘟哝着问了一句:
“你,你说什么?”
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没跟我开玩笑吧?”他好像根本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他们还想把我这儿那块石板拉回喀纳斯去呢,怎么可能送我东西?”
我告诉他,电话是喀纳斯村村长打来的,不会有错。他还是将信将疑,告诉我他们有喀纳斯那边的电话,会跟他们联系。
礼拜一一上班,张院长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院里已经派人去喀纳斯了,还说谢谢我和多玛老师。
从上周末开始,天气就变了,太阳一下山,就北风大作,到了后半夜,听见窗户外面有刷刷的下雨声。天亮了,雨也停了,天空中布满斑斑驳驳的黑色云团,欲走欲留,就这么徘徊了两天,直到昨天傍晚,天空才放晴,太阳从西天边上照射过来,把树木和楼房都染成了淡淡的橘红色。
不知是巧合还是一种规律,乌鲁木齐的天气,每到周末就会变坏,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下雪,当然,下雪是冬天的事儿。
其实,坏天气对炎热的夏季是一种调剂,风雨过去,天气自然会凉爽几天,让人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多玛说,她宁愿乌鲁木齐的天气总是坏天气,省得让她天天热得噼喇汗淌。
过了几天,张院长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已经把石头人头从喀纳斯拉回来了。按赠送者的说法,这人头跟这石板,一个头一个身体,它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完整的人像。可是,这两样东西根本对不到一块,没有断口不说,放一起看着很别扭,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张院长叫我有空去帮他们看看。我满口答应了。如果那人头跟石板真是一起的,对接起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我在大学里还学过一些基本的雕塑知识。
下午多玛没课,我约她一起去了考古院。张院长在一楼大厅等我们,跟他在一起还有几个人,一个是副院长穆赫塔尔,他是维吾尔人,另一个是研究员老温,还有院长助理邓波。
“小赵,你是内行,你来看看吧。”张明利拍拍我肩膀,走到石板一头,“要么这头要么那头。我们试过,都好像不对。”
那颗从喀纳斯拿回来的石头人头就摆在石板边上,下面垫着一块白色泡沫板。人头面部朝天,看上去油油亮亮的,泛着金属一样的光泽。人头的旁边叠放着一块像哈达一样的白色绸布。
我走到人头跟前,蹲下去,用手摸了摸它的鼻子,还有嘴巴眼睛,那感觉真的很奇妙,跟触摸真人的脸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心理作用。
人头没有脖子,跟照片中看到的完全一样,圆咕隆咚,跟个西瓜似的。
不知怎么,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它的眼睛看。
“这两件东西是一种材质,这一点没错。”张院长看了看我。
“我看也是。”我说着站起来,就在这瞬间,我看到它眼睛动了一下,还放出光来,刺了一下我的眼。我心里一惊。
我从人头跟前走开,站到石板另一边,心里念叨着:幻觉,幻觉罢了。我让自己镇定,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本来就没发生什么事情。
穆赫塔尔副院长上前抱起人头,走到石头有花纹的一端,蹲下去对放在一起,抬头望着我:
“小赵,你来看看,放这儿不对。那边也放过,一样不对。”
“怎么看怎么别扭。”老温站在穆赫塔尔副院长后面说。
我过去看了看,是很别扭,不能这么对放。穆赫塔尔副院长给我让开地方,站一边看着。我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石板头上隐约看见一点断口的痕迹。我灵机一动,建议他们把石板翻个个儿看看,感觉有浮雕花纹这边应该是背部。石板很沉,用人力不好翻动,张院长让邓波叫叉车去了。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叉车还没来,我和多玛就先离开了,多玛要到出版社买蒙文书籍,我陪她一起去。
从考古院出来,多玛告诉我,她仔细看了一下石板上面的浮雕,它们跟爷爷马鞍子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听爷爷说过,那是一种图腾。”多玛说。
“图腾怎么会在马鞍子上呢?马鞍子是坐屁股底下的。”我有些疑惑。
“不在屁股底下。那图案在包鞍鞒的皮子上面。你见过蒙古马鞍吗,赵老师?前面的鞍鞒像个扇面一样,很高的。”
“哦。我见过。”我点点头,“锡伯马鞍也差不多那个样子。”
“我爷爷那个马鞍子是专门打猎用的。我爷爷常说,打狗熊是最危险的事情,不光马要好,马背上的鞍子也很有讲究。据说古时候猎人打死狗熊以后,还要请喀目举行仪式什么的。”
“是吗?我还第一次听说。”我说。
有很多事情一开始一团乱麻,摸不清头绪,经过一番毫无目标地东拉西扯,说不定就会拉扯出端倪来。
现在,所有这些情况,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清楚的和不清楚的,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是狗熊。
四十六
一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巴勒江母亲就骑上马出门了,快中午的时候才回来,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回到家,她便吩咐巴勒江去把蒙卡依找来。
蒙卡依很快就跑来了。
“您还好吧,姨奶奶。”蒙卡依一边进门一边打招呼。
巴勒江母亲在炕上坐着,见蒙卡依进来,拍拍身边炕上:“坐这边来,我的亲孙子。”
“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姨奶奶?”蒙卡依坐到炕边上,看着姨奶奶。
“你在自治区见过拿走咱们石头的那些人,对吧?”巴勒江母亲看着蒙卡依问。
“见了。”蒙卡依点头。
“把这个人头也送给他们吧,你叫他们来拿走。”巴勒江母亲说。
蒙卡依看看姨奶奶,想说什么,嘴动了动,没说出来,又回头看看巴勒江,好像不大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您,您这是说说,不是真的,对吧,妈妈?”巴勒江瞪大眼睛望着母亲。
“我说的是真的,孩子们。”巴勒江母亲一脸严肃,看着蒙卡依,“我叫你来就是为这件事儿。”
“为什么呀,妈妈?”巴勒江急了,眼睛瞪老大。
“是啊,为什么要给他们呀,姨奶奶?”蒙卡依好像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孩子们。”巴勒江母亲没有看他们,眼睛望着窗户外面,轻轻叹了一口气。“去吧,告诉他们,叫他们快点拿走,拿去跟那块石头放到一起。”
巴勒江和蒙卡依相互对望着,一个摇头,一个耸肩。蒙卡依起身跟姨奶奶道别,走出门去,巴勒江也跟了出来。巴勒江嘴里不住地嘀咕着什么,一直把蒙卡依送到院门外面,看着蒙卡依骑马走远才转身往屋里走去。
巴勒江母亲对孩子们只能说这么多,她不可能把喀目老爹来找她的事告诉别人,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
这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巴勒江母亲睡到半夜突然惊醒,她听见院子里有“嗒嗒嗒”的马蹄声,很轻,可听得很清楚。她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
她看见院子中间站着一个骑马的人。月光昏暗,可她还是看清那是一匹白脸黑马,马背上骑坐着一位穿长袍的老者,老者的面容看不清楚。她走前几步,刚要开口发问,只听那老者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的孩子,我是喀目老爹。我没吓着你吧?”
她心里一惊,愣住了,半晌,她才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不,不会……我,我伟大的祖辈。”
“首先,我要谢谢你,我的孩子,你这么用心保护我的头。可是,我现在身首两地,不人不鬼,被关在天界的大门外面,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到处游荡。”喀目老爹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上传来一样,不是传到她耳朵里,而是传到她心里,像芒刺一样刺痛了她的心。
“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伟大的祖辈?”她赶忙问道。
“你要做这样两件事,第一件,你先把那个放在我头边的羊角送到老爹谷里去,它会安抚那片土地;第二件,你要让我身首同处,不然天界的门不会给我打开。”说完这话,喀目老爹掉转马头往大门走去。
“可是,伟大的祖辈,他们不会把您的身子还给我们的。”她追上去说。
“听着,不管怎么样,你要让我身首同处……”喀目老爹和他座下的白脸黑马像一阵风消失在夜色中,留下他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在她内心深处久久地回荡。
四十七
听说巴勒江母亲要把石头人头送给自治区的人,在整个喀纳斯要数白熊蒙巴反应最激烈,他甚至暴跳如雷,就剩没破口大骂巴勒江母亲了。当然,他根本不敢,像暴跳如雷这样的举动,也只有在巴勒江母亲的身上才会发生。
这天,白熊蒙巴从山里回来了,索巴和另外几个老人到他家里来看他。大家见面寒暄过后,白熊蒙巴就开始哇啦哇啦地讲开了,他说话声音很大,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嗨——你们知道吗?我看见那只白熊啦!”
白熊蒙巴站在屋子中央,手舞足蹈地讲着话,他那架势跟猎获一百只野山羊差不多。
“我亲眼看到那只白熊啦!哈哈——白熊,一只很大的白熊!是我第一个看见的!”他继续嚷嚷着。
索巴和几个老人坐在炕上头,相互递烟点烟,没人在听白熊蒙巴说话。
“你们,听到我说什么了吗?”白熊蒙巴有些扫兴,走到炕边上,拍拍巴掌,“嗨嗨,你们这帮聋子,把耳朵竖起来听好,我看见那只白熊啦!”
“你说的是真的?”索巴老人吸了一口烟,漠然地抬眼看了看白熊蒙巴。
“别那么看我,老家伙!”白熊蒙巴激动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呀!”他大声嚷道。
“真的是白熊吗,蒙巴?”坐炕里面靠墙的一个老人向前探了一下身,问道。
“没错,是一只白色的熊。不光我一个人看见,还有两个管理局的人和三个自治区来的科学家,他们也都看见啦。”白熊蒙巴说时伸出手指一个两个三个地比划着,最后气鼓鼓坐到炕边上,瞪着那几个老人看。
“哦——”索巴老人点点头,“这么说,有人在北山那边看到白熊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是我第一个看见的,它就在我们对面的山坡上,还这样,”白熊蒙巴说着站起来学狗熊直立的样子,“这样立起来往我们站的山坡上看呢。”
“它那不是看,是嗅随风飘过来的气味。怪不得你年轻时候猎不到狗熊,你都这把年纪了都不清楚狗熊是半个瞎子。”坐在索巴对面的大个子老人斜了一眼蒙巴,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怎么会不清楚狗熊是半个瞎子!我就是那么说说,哼!”白熊蒙巴狠狠瞪了大个子老人一眼。
“那些自治区来的人,他们找白熊干什么?”坐炕里面靠墙的那个老人问白熊蒙巴,“他们会不会杀了它?”
“他们是科学家,说要做研究。他们要抓活的,从它身上取些毛和血,然后放掉。”白熊蒙巴说到这儿,突然一下想起昆杰那小子,心里觉得很别扭,跟吃了变味儿的肉似的,都有些恶心。他偷眼瞟瞟炕上几个老人,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
“哼。研究——”索巴老人朝白熊蒙巴斜睨过去,没有好声地问道:“你是去帮他们抓那只白熊,对吧?”
“我可不像昆杰那小子,别这样说我。”白熊蒙巴从炕沿上站起来,看着索巴强辩道,“谁说我要去帮他们抓那只白熊?我才不会那么做。”
“你还是领他们去找到白熊了,不是吗?”索巴老人不依不饶。
“那又怎么样,白熊不是还好好的在山里头吗?又没抓走。”白熊蒙巴嘟哝道。
“那是白熊聪明,没让你们抓住。”
“哼哼。”白熊蒙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告诉你们,还是我蒙巴聪明。进山之前,那些科学家问我,他们应该注意一些什么事情,比如身上带什么不带什么。我就告诉他们,山里头蚊子很多,一定要在身上洒些驱蚊子的药水。他们哪能想到,他们身上的香味儿,狗熊在几公里以外就能闻到。”
“那要看是不是顺风。”坐大个子旁边的老人插了一句。
“问题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那只白熊在哪儿了。他们早晚会把它抓走的。”索巴哼哼着说道。
白熊蒙巴不再说什么了,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送到嘴里,点上抽了起来。
老人们喷吐出来的烟雾像一条条、一片片的白云,在窗户里晒进来的光带中间飘移着、扭动着。
“真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了。”索巴老人没看蒙巴,好像是自言自语,“连巴勒江妈妈都开始犯糊涂了。”
白熊蒙巴抬眼看了看索巴,又看了看旁边几位,问:
“我姐姐她,她犯什么糊涂了?”
“她要把家里那个人头白白送给自治区的人。”靠墙那位老人回答。
“什么?你们,你们没跟我开玩笑吧?”白熊蒙巴的屁股一下就离开了炕沿,他站在那儿,眼睛瞪得鼓鼓的,跟头正要发脾气的牛一样。
“没人跟你开玩笑。”索巴老人不耐烦地说。
“我去找她。现在就去。你们几个,谁要跟我一块去?”白熊蒙巴看着大家。
老人们没有一个响应,都自顾自地抽着烟,就像什么也没听见。
白熊蒙巴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屋子。他风风火火朝巴勒江家走去。一路上,他不住地为自己打气。这一回,他要好好说说姐姐,说得重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她这件事儿做得不对。
白熊蒙巴走进巴勒江家院子,看见巴勒江正收拾马圈,他也不打招呼,径直往屋子里去。一进门,他就粗声粗气地冲巴勒江母亲嚷道:
“听说您要把家里的人头送给自治区的人,这是真的吗,姐姐?”
巴勒江母亲坐在炕上,看一眼白熊蒙巴,没有回答他的话,抬手指了一下炕边,说:“来,坐下吧。”
“我的姐姐,现在是什么世道啊,就是一块破石头也不能白白送给别人。”白熊蒙巴坐到炕沿上,看着巴勒江母亲,说话声音依然很大,“您别忘了,咱们的石头人还在他们那儿哪!”
“你说话小点声,我耳朵不聋。”巴勒江母亲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白熊蒙巴。
“我的意思是,要送也不能白送,我的姐姐。”白熊蒙巴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说,“咱们可以拿它把石头人换回来。”
巴勒江母亲看看他,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我的弟弟,你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没有啊。”白熊蒙巴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放炕上,“我进山了。没睡好觉。”
“这个时候进山能做什么?你一定又是瞎跑玩去了。”巴勒江母亲用责备的口吻说道,“都这么大岁数了,学稳重点吧,我的弟弟。”
白熊蒙巴刚来时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头顷刻间就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刚刚剪过毛的羊,浑身上下都那么的不自在。他用手摸摸衣服口袋又掏掏裤子口袋,嘴里小声嘀咕着:“我把烟放哪儿了?”他根本不敢提带科学家进山的事儿,怕又被姐姐数落一顿。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们就别操心了。”巴勒江母亲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白熊蒙巴,她的眼睛朝窗户外面望着,“明天要下雨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熊蒙巴自觉没趣,起身跟巴勒江母亲道了声别,拾起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往门口走去。
“你走好,我的弟弟。”巴勒江母亲坐炕上没动,看着白熊蒙巴的背影。
“您别下炕了,姐姐。”白熊蒙巴说着头也没回走出门去。
四十八
考古院张院长要调走了,过些天就去厅里上班,是平级调动。对了,石头人头跟石板对上了。我估计没错,石板放反了,也就是人体背部朝天了,石板翻过来,人头一对就对上了。据说人像胸前还有项坠样的东西。
周末下午,我接到张院长电话,他要请我和多玛吃饭。下了班,我和多玛直接去他说的那家俄罗斯餐馆跟他会合。
餐馆在北京路上,门面不大,里面也就七八张桌子,桌上铺着印有俄罗斯风格花纹的桌布,看起来既干净又充满异域情调。
张院长已经到了,坐尽里头的桌子,正喝茶翻报纸,见我们进来,回头冲后堂那边喊道:“老板,我客人到了,先来一打啤酒,菜照老样子上!”
等我们坐下来,他先声明说,今天他是以朋友身份个人请客,跟单位没关系,说罢他给大家每人斟了满满当当一杯啤酒,举起来,“来,咱们先干一杯,第一是谢谢你们二位,这第二,天气热,给二位润润嗓子解解渴。干了!”
多玛看看我,小声嘟哝道:“真干了吗?”
“女士随意。”张院长看着多玛笑笑,“来吧,你下一点,我和小赵干了。”
“谢谢。”我跟张院长碰一下酒杯,端起来分两次才喝完。
张院长看我一眼,一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你不急,慢慢喝。”他对多玛说。
酒杯又斟满了。这时上来第一道菜,是冷盘,盘子里摆放着切片的黄瓜、西红柿、洋葱和熏肉,为尊重国人习惯,还特意配了一小碟面酱。
“最近院里怎么样?太平了吗?”我问张院长。
“好像没事了,再没听他们说什么。不说这些,来,咱们喝酒,再干一杯,好事成双嘛。”张院长又端起酒杯跟多玛和我碰了一下。看得出他心情不大好。
接下来烤鱼、烧鹅、焖罐牛肉什么的,一个跟一个上来,很快摆满了桌子。
我们吃得少喝得多,不长时间,桌子下面都是啤酒瓶了。开始说好女士随意,可到后来,张院长自己喝多了,也逼着多玛喝了差不多有三瓶啤酒,喝得也是满脸通红。
酒多了话也就多了,就像老人们常说的,“雨水多了野草就多,酒喝多了废话就多。”当然,张院长说的并不都是废话,借着酒劲,他把憋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说院里一直有人想挖他墙脚,这次借石头这件事,给上头打他小报告,说他在考古院搞迷信活动,严重影响了院里的正常工作。
“我不会说假话,我尊重事实,科学早晚会证明我是对的。”张院长盯着杯子里的酒。
“我相信您,张院长。”我很想安慰他,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唉——哪儿都有坏人呀。”多玛感叹。她端起杯子先跟张院长碰了一下,接着碰我的酒杯,“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
“不说这些了,来,干!”张院长说着又端起酒杯很痛快地喝了下去。
我们就这么说啊喝啊,不知不觉就到夜里一点钟了。餐馆里就剩我们这一桌,老板和服务生站远远的看着我们。放在角落的音箱里传出歌声,音量很小,好像耳语似的,显然人家用这种方式在提醒我们,夜深了,餐馆要打烊了。
我和多玛先把张院长送回家,然后再打车往北门方向走,我要送多玛回学校。
周末,多玛宿舍里还是她一个人。
这一次,我把多玛送到宿舍后没有马上离开。
她的床收拾很利索,就像她人一样。我坐到床边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的香气,心里美滋滋的,有点梦幻的感觉。
“喝水还是茶?”她走过来坐到对面床边上,看着我问。
“什么也不喝,谢谢。”
我看着她笑笑。她也看着我笑。
“你今天没喝多吧?”她问我。
“没有。你呢?”
“我还好。”
我们又一次相对而笑。
有那么一阵,我们都没有说话,好像都没什么话好说,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我听见她呼吸的声音,还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玫瑰花的香气。时间过得很慢,人不说话的时候,时间过得就很慢。“我应该说点什么。”我心里这样想。可是,脑子一下变得很迟钝,想半天都没想起来一句话。“我也许醉了。”我又想。
我使劲摇晃了几下脑袋,想把自己摇清醒一点。
“我,我要走了。太晚了。”我终于憋出来这么一句话。然后站起来,看着多玛。这时她也站起来,就站在我对面,也看着我。
“好吧。早点回去休息吧。”她说。她说这话的时候抬手将散落在脸颊上的头发送到耳朵后面去,转过脸去看着窗户外面。
“我走了。”我又说了一遍,然后就朝门口走去。
有人告诉我,人喝多酒的时候,记忆会间歇性丧失。我不是很肯定自己对那天晚上的事情记得是不是很清楚,因为,间歇性记忆是一个方面,另外,人的现实记忆和幻觉记忆往往会搅和在一起,叫你分辨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觉。不管怎么样,事情都过去了,存留在记忆里的东西不能算很美好,可也不会让人难堪或者遗憾。
我从多玛那儿回来,已经是夜里三点多钟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搞不清是酒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好像心里有一匹捣蛋的小马驹乱蹦乱跳,让我不得安生。我突然想起在喀纳斯和多玛她们喝酒的那天晚上,也跟今天的情形差不多,静不下心来入睡,后来就听见小孩子哭泣的声音,还看见,不对,我就没看见那个学小孩子哭泣的东西,压根就没有。
想到这儿,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屋子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都显得那么缥缈和虚幻。我不敢开灯,怕,怕开灯看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那只小黑熊。我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整个屋子,除了我也只有墙上的时钟还活着,发出“嗖——嗖——”的喘息声。
突然,我又听见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听起来像小孩子哭泣。我不由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声音应该是从窗户外面传过来的,听得越来越清楚,“嗯啊——嗯啊——”一声,两声……天哪,就是那天夜里我在喀纳斯听到的声音!
我一下惊呆了。我刚念叨小黑熊,它就来了。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夜风吹打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紧接着我又听见小孩子的哭声,好像离我越来越近,就到了耳朵边上,不对,它好像进到我耳朵里面去了,听见那声音在很深很深的头脑中央回响!
这,这简直太离谱了!我惊恐不已。
我一个接一个地做深呼吸,极力让自己镇定。我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是幻觉,这是幻听,就当做了一场噩梦,一切都会过去,很快就会过去。
我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不想听到耳朵里面的声音,我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心里默默地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反复数。要在平时,我会数着数着就昏睡过去,一直睡到天亮。可是今天这一招不管用,越数脑子还越清醒。我听着那声音一遍遍在我耳边响起,不,应该是在我耳朵里面响起,我又心烦又恐惧,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伸手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卧室里没有异常,门也紧闭着。我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突然发现耳朵里面的声音小了,像是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就在这时,从客厅那边传过来一阵“咝咝咝”的声响,好像就在卧室门口!
我忙乱地掐灭烟头,竖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又是一阵“咝咝咝”的声响。我感觉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了,堵得我呼吸都很困难。
我哆哆嗦嗦从床上下来,几乎是爬着摸到卧室门口,把门反锁上了。我又爬回床上,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剪刀,眼睛死死盯住门口,连眨都不敢眨一下。我总算活着熬到了天亮。我听见楼下有人说话,心一下放下来了,连滚带爬跳下床去,把所有能打开的窗扇都打开,大口大口地吸气,就跟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一样。
黑夜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也平安无事了。
天已经大亮了,我小心翼翼打开卧室的门,走到客厅里,发现客厅里什么都没动,也没留下什么痕迹;我蹲下去看看桌子下面还有沙发底下,什么也没有。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打开窗户,就去厨房烧水,结果在水池里面发现了一只天牛,一只很大的深棕色天牛,它翅膀微微张开,仰面朝天躺在池子里,已经死了。
我不能确定夜里发出“咝咝咝”声响的是不是就是这只天牛。
四十九
连着好些天,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听到,不对,应该是在我耳朵里面响起小孩子哭的声音,我越来越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有时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很难熬。
多玛已经走了,回喀纳斯了。送她上车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医院,挂号的时候人家问我看什么科,我不知道怎么给人家说,抬手指了指耳朵,人家就打发我去了耳鼻喉科。
看我病的是个女医生,年岁不大,跟我差不多;作为一名医生,这个年龄,怎么说呢,正是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阶段。下面就是这位女医生给我看病的整个过程。
她问我:“你怎么了?”
我指指耳朵:“里面总是有声音。”我没告诉她是什么声音。
“是耳鸣吧?”她从桌上一个纸盒里拿出一支钢笔样的东西,“你转过来。是两只耳朵都响吗?”
她用钢笔样的东西对准我右面的耳朵照了照,然后叫我转身,又照了照左面的耳朵。
“头晕吗?”她问。
“不。我就是晚上睡不好觉。”
“哦。”她在面前的处方单子上写了几个字,抬眼看看我,“你平时喝酒吗?”
“这个,”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偶尔喝一点,不多。”我说。
“最近吃过什么药吗,比如抗生素类的药?”
“没有。什么药都没吃过。”
她又开始在单子上写字。
“我这是什么毛病啊,医生?”我问。
“可能是神经性耳鸣。”她回答。
“哦。”我点点头,“问题不大吧,医生?”
“还要给你做些别的检查,”女医生说,“先去做个CT。明天化验血,早晨十二点以前来,空腹。”
“做这么多检查啊?不做不行吗,医生?”我一听又是CT又是验血的,一下紧张起来。
“引起神经性耳鸣原因很多,必要的检查一定要做。”女医生将写好的单子往我面前一推,“到一楼划价交费。”接着她朝门口叫了声:“下一个。”
医生的话不能不听,她让我做的检查我都去做了,什么CT、验血、心电图之类。过了几天,化验单什么的都出来了,女医生告诉我说,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可是,每天一到睡觉的时候,我耳朵里面就不停地响。”我说。
“我给你开些药。”女医生一边在处方上写字一边跟我说话,“每天按时吃药,多喝水,注意休息,不要喝酒抽烟……”
女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一副居高临下、教训人的态度,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她给我开了六天的药,大片小片一大堆,回到家我就开始按时按点地吃,一顿也没落下。六天过去了,药也吃完了,可我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善,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耳朵里面还是会响起小孩子的哭泣声,没完没了,搞得我焦虑不安,翻来覆去在床上打滚,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每天早晨醒来,我总会拼命地去回想头天夜里的情形,比如我是什么时候、怎么睡着的,是不是因为耳朵里面没有那个声音了我才睡着的,等等。可是没有用,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应该感到庆幸,毕竟睡了一阵子,睡得还很沉。我突然意识到,这事儿好像还很有规律,不管我几点躺下,耳朵里面的声音总是在夜里三点左右响起来,然后就一直响下去。我睡过去的时间估计是在六点左右,因为我五点半左右的时候抬头看过窗户外面,后来的记忆就模糊不清了。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太阳下山、害怕上床睡觉。我真希望太阳永远都挂在天空上面,太阳不下山夜晚就不会降临,我耳朵里面也会清清静静,跟过去一样。
之后,我又去看了几次医生,药也换了好几种,吃半天什么用也没有。再后来,女医生实在拿我,不,拿我耳朵没辙了。
“你这个跟一般性耳鸣不一样,搞不好是精神原因引起的。”女医生说,“现在的年轻人工作压力大,生活负担也越来越重……”
女医生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话,可我好像就听见“精神”两个字,狠狠刺痛了我的心,让我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您是怀疑我精神出了问题,对吧?”我突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说话口气跟吵架似的,很生硬。
“别误会。”女医生态度一下变得很温和,“一般性的精神疾病跟精神分裂症不是一回事儿。”
“我精神很正常。”我强调。
“我没说你精神有问题,我是说,你的耳鸣很特殊,可能跟你的精神有关。”
“这还不是说我精神有问题吗?”
“这样吧,你把这些拿上,”女医生说着将我的病历资料装进一个纸袋里,递过来。“到楼上四○二室见一下冯医生,直接上去,不用挂号,我现在给他打电话。”
她太让我失望了,我不想再和她辩解甚至连话也懒得跟她讲了,拿上纸袋就离开了她的办公室。走到楼梯口,我抬头往楼上一看,看见正对楼梯的墙面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精神科”三个大字。
她坚持怀疑我精神出了问题,真是岂有此理!
五十
下午畅河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他说话有些神神秘秘。
“别再给我看那些人头之类的东西了,害死我。”我在电话里对他说。
“不不,不是那种东西。你过来吧,一定会感兴趣。”他说完把电话压了。
畅河的办公室很大,多少平方米不清楚,反正看起来比我们单位会议室还大的样子。这就是有钱单位跟没钱单位的分别。
他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我咳嗽一声直接走了进去。他坐在办公桌前正看着电脑,听见动静,抬头对我笑笑,“把门关上,过来吧。”他朝我挥了下手。他把电脑屏幕转了转方向,“来,坐下吧。”他给我指指他旁边的空椅子。
“抽烟吗?”他问。
“刚扔掉,不抽了。”我坐下来。我抬头看看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是喀纳斯湖的画面。“你要给我看什么?”我问。
他拖动电脑鼠标,敲了几下,电脑屏幕上的画面开始移动了,是一段录像。他提醒我:“你仔细看看这个。”
录像画面有些模糊,也有些抖动。
“那是什么,你好好看看。”他指指湖面上的一个黑点。
湖面上的那个黑点刚开始很小,后来突然变大了,一个黑色的物体高高露出水面,四周泛起一大片水花。接着,那黑色的物体慢慢沉到水里去了,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再倒过去放一遍。”我差不多趴到办公桌上,两眼盯着电脑屏幕。
还是刚才的画面。不过,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冒出水面的那个黑色物体有点像动物脑袋,说不上像什么。狗头?马头?录像画面不是很清晰。
“画面太模糊了,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你觉得呢?”我看看畅河。
“这是我们公司员工拿手机拍下来的。”畅河敲了一下鼠标,画面停止了。“他们说看着不像鱼。”
“不像鱼?那它会是什么呢?”其实,我心里已经有我自己的答案了。
“谁知道啊。”畅河往后靠到椅背上,看着电脑屏幕,“你还记得吧,上次,你去喀纳斯的时候,也有几个人看到过这样的东西,也是黑色的,当时有人说看起来跟狗头长得像。”
“记得。”我点点头。“好像是几个在喀纳斯写生的画家。对了,你怎么想着要大冬天带我去喀纳斯啊?”
“这个嘛,”他看看我,“你知道冬天喀纳斯湖要封冻吗?”
“知道。怎么了?”
“湖面封冻,湖水就会缺氧,我们要是在湖面合适的地方开个洞,你觉得会发生什么?”畅河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只要湖底下有东西,它就一定会跑到洞口那儿呼吸空气,不管它是鱼还是别的什么,它总要呼吸空气。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等等,我一直都觉得你对喀纳斯湖怪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怎么突然心血来潮了?”我把椅子转过去,面对他坐好,“是这段录像吊起了你的胃口?”
“我,”他顿了一下,直起身子,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给我递过来,我摆摆手没接,他给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我以前是没多少兴趣,总觉得湖怪传说都是瞎编的。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那湖水里面好像真的有东西。”
我一语不发地听他说话,心却已经跑到遥远的喀纳斯了,跑到克孜老人的身边,跑到多玛老师的身边,还有……
但是,我现在不能确定,冬天要不要跟畅河一起去喀纳斯。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