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芬芳
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物质生活并不富有,文化生活相对贫困,但人们的精神世界相当饱满。那个时代正在远去,必将渐渐消逝于历史的尘烟中。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们怎么也摆脱不了、清洗不尽那个时代留下的印记。
我怀念那个时代。
——题记
河蚌·蚬子·螺螺
小时候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现在回想起那股冷劲,六月天都会不由自主打寒战。
那时,生活条件有限,我们小孩子很少有内衣穿、有袜子穿,御寒的衣服就是棉袄棉裤棉鞋,空洞洞的,一到隆冬季节,早晨起床就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总是大人们不停地喊,我们不停地答应,但就是赖在被窝里不起来。大人们没有办法,就在我们起床之前,把棉袄棉裤拿到厨房里烤烤然后递给我们,我们趁着那点热乎气,迅速穿上衣服。哥哥姐姐对付我们的办法就简单多了——揭被窝。“起不起来?……一、二、三……”不容我们犹豫,棉被猛地被揭开,一股寒冷瞬间包围全身,冻得我们牙齿打战,浑身起鸡皮疙瘩,关键是全身大曝光,尊严受到影响。我们只好乖乖地穿衣起床。我清楚记得,一场大雪之后,起床后走出门,用手摸门把,手就粘在门把上,用手握铁锨柄,手就粘到铁锨柄上。
寒冷让我们盼望春天,那种感情强烈而执着。
在我们望眼欲穿的期盼中,东风终于把春天唤醒。我们饥饿一冬天的胃率先兴奋起来。
我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提上竹篮或挎上扒箕子(一种用叫做蜡条的灌木枝条编成,有提梁,可以挎在胳膊腕上,作用类似篮子的用具),吹着柳笛,耍着小铲子或短柄镰刀向野外进军,欢声笑语伴着鸟儿的欢呼,在天空中盘旋回荡。
大自然可怜我们这些被饥饿围困了一冬天的孩子们,河水里,田野上,树丛中,堤岸旁,处处都是她充满母性的丰厚的馈赠。
站在河滩上往水里看,水底的河蚌(我们这里俗名叫“歪歪”,也许是根据形状命名的吧)正在得意地画圈圈。它一会儿敞开灰黑色的蚌壳,伸出乳白色的舌头打出一朵朵水花,一会儿合上蚌壳,拿舌头(实际上是它的足,学名“斧足”)当脚,慢慢往别处挪去。只要有一点动静,它就快速合上蚌壳,慢悠悠地钻到泥土里。河蚌是很聪明的动物。
河蚌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道深沟,两旁则是泥垄,像犁铧翻过的地面。河蚌个头越大,留下的沟越宽越深。河蚌大多在夜间行走,河水的流动往往会消除掉它留下的痕迹,所以早晨抓河蚌最好。
卷起裤脚,捋起衣袖,下河去。沿着河蚌留下的弯弯曲曲的沟往前找,河蚌就躲藏在沟的尽头隆起的土堆里。沟越深越宽,土堆下面的河蚌越肥大。伸手抓去,小的如手掌,大的如碗口如盘子。
那时的河蚌很多,半天工夫就能抓上满满一篮子。拎回家,放到大木盆里,盛满清水,让河蚌吐泥。到了夜里,会听到“啪啪”的水声,那是河蚌背着人在玩耍呢。在玩耍的过程中,它把身体里的淤泥也带了出来,溶解在水里。早晨,捞出河蚌,把木盆里浑浊的水换掉,再装满清水。如此两三次,河蚌体内的淤泥基本清除干净。有时你悄悄地蹲在木盆旁边,静静地看,满木盆都是河蚌的触角,都是它的舌头,交错纵横,翻转蠕动,溅起无数朵水花,颇为壮观,趣味十足。有时那水花会打到你的脸上、手上,凉爽爽的,你会觉得那是河蚌在逗你玩呢!
河蚌吐完泥后,再用清水反复搓洗干净,然后放到锅里去煮。水烧开了就可以了,不要煮得时间太长,不然容易把河蚌肉煮老了。河蚌的壳全部打开,满锅如落满了白玉兰的花瓣似的。
把河蚌捞出锅,一个个挑出河蚌肉。这时,园子里的韭菜已经冒出嫩芽,剪一些回来。先用红辣椒爆炒河蚌肉,烧熟后再加进些韭菜,香喷喷的一道菜就可以上桌了。
河蚌的肉很香,很有筋道,只是肉质有些老,嚼着费劲。不过比起冬天里天天吃的地瓜干,那真是无比的美味了。
想吃嫩的,就去河里摸小蚬子吧。
小蚬子喜欢生活在流动的水底,有碎石子或沙子的河底最多,大拇指盖那么大,满身细细的螺纹,颜色以浅白色和黑褐色为主。在甲壳类水族里,我以为小蚬子的壳最为精致。细密的螺纹条条有致,记载着年轮变换;壳面颜色淡雅,摸上去柔润滑腻。真是水中的林黛玉。
摸出一篮小蚬子,拎回家,像河蚌那样在清水里吐泥。等到泥吐尽了,水清了,就放到锅里煮。然后挑出蚬子肉,换上一锅干净水,把蚬子肉放进去继续煮。这时要用文火煮,煮到整锅汤浓浓的,像一锅牛奶为止。然后放进挂面,放进盐,撒上几根韭菜或芫荽,若有鸡蛋,再打上点蛋花,那就太美了。我们那里,女人生产,若在春天,就用蚬子汤来催奶,效果很好。
最泼辣的是螺螺(田螺),稻田里、沟渠里,到处都是,尤其是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或石头上最多,螺螺用吸盘把自己牢牢固定在它们上面,所以摸螺螺要一个一个掰或往下拽。不过,摸螺螺不是很费力气,只要你想吃,一会儿就能摸回一篮子。然后让它吐泥。螺螺的壳有的沾着青苔之类的东西,比较脏,那就要动用鞋刷子一个个刷干净。螺螺煮熟后,要用针把它们的肉从壳里一个个挑出来。螺螺肉紧,筋道更足。那时的吃法比较简单,用韭菜清炒,喜欢吃辣的就加进红辣椒爆炒,味道很别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满大街都是卖螺螺的,吃者如堵,就像现在吃烧烤一样风行。其实做法很简单,摸回螺螺后,用钳子或锤子钳去或敲碎螺螺的细头,洗干净后,用红辣椒和其它作料爆炒,然后用大骨头汤炖煮。烧好后,用嘴吮吸,螺螺肉自然滑出,感觉特别,味道很好。
小时候,家乡螺螺极多,由于缺油(吃螺螺要用大油,不然生涩无味)少盐,人们一般不吃它,倒是闲来无事时,顺手摸来些喂鸭子。鸭子吃了螺螺多产蛋。贫穷年代,连鸭子都缺乏营养。
蓟蓟芽·榆钱·茶英
河蚌、蚬子、螺螺,烹炒需要大油,想经常吃它们哪能吃得起呀。
当大人们开始在春天的田野上播种的时候我们就结伴去挖野菜。
野菜种类极多,大一点的孩子就指给小一点的孩子看,这是荠菜,那是蓟蓟芽,这是面条菜,那是苦苦菜,哪些是人吃的,哪些是猪吃的,哪些是兔子吃的,介绍得清清楚楚。
挖得最多的是荠菜,可以炒着吃,可以烧成汤,也可以凉拌。最好的做法是荠菜炒鸡蛋,绿的翠绿,黄的金黄,白的乳白,清心爽目,香气浓郁,吃起来齿间生香。
我总是分不清荠菜和另一种野菜的关系,而那种野菜不能吃并且生命力极强,随处可见。我的邻居三丫就指给我看,说荠菜的叶子有锯齿,我就说那种野菜叶子也有锯齿;三丫就说,荠菜的颜色有点暗红,我就说荠菜也有绿色的。三丫把眼一翻,到旁边剜荠菜去了。三丫剜荠菜速度很快,一会儿就剜了一篮子。她拽过我的扒箕子,装满,然后再去剜。装荠菜时,那眼神分明在说,真笨,有教你的时间还不如我自己剜。有一次挖荠菜回来,她陡然冲我冒一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富贵人呢。”说得我愣怔了半天。三丫家是富农,解放前,她的祖父是我们那儿的小学校长,在那个时代,属于被专制对象,所以她一家人做什么事都很低调。
我喜欢挖蓟蓟芽。它是我们那里很普通的一种野菜,叶子呈羽齿状,有绒绒的刺,老了之后,花呈小菊花状,白色或粉红色的,刺变得坚硬,不可再食用。春风吹过,几场春蓑雨飘过,蓟蓟芽就一片一片地冒出嫩绿的小脑袋。蓟蓟芽生性随和,田间沟旁,土地、沙地、石头地,肥沃也罢,贫瘠也罢,处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快快地挖吧,十天半月,蓟蓟芽就老了。
挖来蓟蓟芽,母亲就用开水烫。烫过之后,蓟蓟芽的刺就变得像叶子一样柔软了。蓟蓟芽最常见的吃法是做菜渣子。有捣碎的花生米当然最好,没有花生米就磨点黄豆放进去,连黄豆也没有,就放点豆饼吧。略微放点油,最好是猪油。盐是不能少的。
蓟蓟芽做的渣子很香,可以当饭吃。北宋医学家苏颂说:“小蓟,俗名青刺蓟,今处处有之。当二月苗初生二三寸时,并根作茹,食之甚美。”看来,人们吃蓟蓟芽的历史很久远了。
一场春雨一场暖。几场春雨之后,野菜该老的老了。
“春尽榆钱堆狭路”,四月底,家前屋后的榆树唱起主角。
看那榆树,千枝万条一片新绿,一簇簇的,浅黄嫩绿,密密匝匝,压弯了枝条,微风拂过,颤颤悠悠。
“榆钱”谐音 “余钱”,一方面是它的形状的确像铜钱,特别是阳光照过,碎金满树,很别致。另一方面也寄寓了人们富贵发达、年年有余的美好祝福。
“榆荚新开巧似钱”,看那满树的榆钱,真像千万条绳索穿满铜钱悬挂在树上;“一树榆钱半月粮”,再看那满树的榆钱,又像千万头谷穗倒挂在枝头。
把帆布包往脖子上一挂,爬上树去。一把一把捋,边往口袋里装边往嘴里塞,嫩嫩的,甜甜的,带着淡淡的青气。
胆小的,就在竹竿顶端捆绑上一根粗铁丝,最好是细钢筋,把头折成钩,也可以绑上一把镰刀,不过大人们不让小孩子那么做,怕出危险。站在树底下,一根根往下拽树枝。榆钱紧紧地簇拥在枝条上,拿在手里,颤颤巍巍,晃人眼睛。
榆钱的吃法很多,可以炒着吃,跟玉米粉和到一起蒸窝窝头吃。我喜欢用榆钱烧玉米糊糊吃。水烧开了,先下玉米面粉,烧沸了,放入榆钱,加入适量的盐。榆钱糊糊吃起来绵甜爽口,清香扑鼻。
明代朱橚在《救荒本草》中说:“榆钱树,采肥嫩榆叶煠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其榆钱煮糜羹食,佳。”看来,不只我们喜欢喝榆钱糊糊,古人同样喜欢。
那时水果很少,并且生产期短,特别是春天,基本见不到水果。
我的家乡有一种红茅草,春天发的芽子,白嫩嫩的,泛着粉红,我们叫它“茶英”。红茅草生命力极强,特别是沟渠边上最多。刚发芽的时候,一片一片的,像缩微的竹笋。我和小伙伴们挎起扒箕子,去野外割牛草,遇到茶英就停下来采摘,装到口袋里。茶英剥去外面的薄皮,露出白嫩嫩的芯子,吃起来汁水旺盛,滑滑的,甜甜的,还透着股清香。那是我们春天里最好的“糖果”了。
茶英要及时提(dī,口语,“采”的意思),提晚了,一旦茶英冒出了白尖子,就老了,干渣渣的毫无味道。
老了的茶英就是茅草的缨子,白色的,形状像芦苇花,在风中飘拂,很漂亮。
茅草看起来不起眼,却是好东西。以前盖土坯墙屋子,基本上用它盖屋顶,结实耐用,冬暖夏凉。到了秋天,刨出来的茅草根,又是一道美味。白嫩嫩的,长得肥壮的,就像一节节的细藕。咬上一口,爽口得很,甘甜中带着一股清冽,有股浓浓的秋的味道。
槐花飘香
“春风一夜庭前至,槐花十里不胜香。”
到了“五一”前后,洋槐花就泼泼辣辣地开了。村子里、田野上,到处飘荡着槐花的香味,甜甜的,香香的,清新淡雅,沁人心脾。那一树树洋槐花,洁白如玉,与鲜绿的洋槐叶相互映衬,煞是好看。洋槐花的花骨朵像小元宝,一朵一朵重叠在一起,一串串压满了整个枝头,素朴而美丽。绽放的洋槐花像小灯笼,樱花般美丽,只是花瓣小一些罢了。
抓紧采摘吧,花期一过,就落英满地了。
洋槐花可以生吃。生吃的洋槐花要是那种没开放的花骨朵儿,一串串的,可以一粒粒摘着吃,可以一串串捋着吃,甜甜的,绵绵的,透着一股清香。完全开放的洋槐花,吃起来缺少汁水,味道不够鲜美。
洋槐树一般很高,树型很少有挺直的。树枝上有刺,长长的,尖尖的,很坚硬,所以很多地方叫它“刺槐”。采洋槐花最好用竹竿,在竹竿的顶端绑上一把镰刀,或用粗铁丝(最好是钢筋)做成的弯钩,挑拣那一枝枝花团锦簇的,用力拉断,然后再采摘。
洋槐花比较常见的吃法是做渣子。先把采摘来的洋槐花用开水烫一下,缩小它的体积,然后用力揉干水分,去掉涩味,捏成窝窝头状。再放进锅里,加进磨碎的黄豆,最好是花生米,加进适量的盐,加点油,最好是猪油,用文火煮烂了,香喷喷的洋槐花渣子就做出来了。洋槐花做出的渣子有一丝丝的甜味,像洋槐蜜那样的甜味,很特别。
也有把所有的作料调好后,跟面揉到一起,捏成窝窝头,放到锅里蒸着吃的。
最好的吃法是,洋槐花去涩后,把蜂蜜、白糖跟面粉混合到一起,然后掺到洋槐花里,混合均匀,捏成条状,蒸着吃,或用油轻轻炸一下,到呈脆黄色为止。那是洋槐花吃法中的上品,老百姓家很少做得起。前几年去河南开会,在太行山脚下的一家宾馆里吃过,味道极其鲜美。
目前,从我的手头材料来看,古人很少留下吟诵洋槐花的诗词,倒是有一位李明科先生写了一首《山槐》,读来别有情趣。“一树花开任剪裁,农家少女挎篮来。炊烟起处清香满,情系山村不必猜。”这首诗清新活泼,真是把槐花盛开时的热闹情景写绝了。
现在,那陪伴我们走过艰辛岁月的刺槐正在从喧嚣中淡退,槐花的清香只有从瓶装的蜂蜜中才得以品尝。
过端午
麦子甩黄,端午节就到了。
“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我们相约去打粽叶(芦苇叶子)。到了河边,芦苇叶正绿。芦苇丛中,柴呱呱正一声接一声鸣叫。
柴呱呱的窝挂在芦苇秆上,很容易被我们发现。不过,柴呱呱尖嘴长腿,羽毛灰灰的,叫声也不好听,我们一般不喜欢喂养。不喜欢喂养是一码事,喜欢捕捉柴呱呱又是一码事。我们常常用马尾巴的长毛来捕捉它。马尾毛长而细,且富有弹性。我们打上活扣,拴在芦苇秆上,然后在圈套下面放上一点蚯蚓之类的活物作诱饵。柴呱呱嘴巴长,脖子长,伸进去啄食,很容易被拴住。柴呱呱很呆,也很群体。一只柴呱呱被捉,会不停地鸣叫,其它柴呱呱接到求救信号会赶过来营救。采用相同的方法,我们往往一次就能捉到许多只。
后来我才知道,柴呱呱就是“芦苇莺”,一种憨厚、勤劳的鸟儿,布谷鸟的蛋就下在它的窝里,柴呱呱负责孵化、喂养它们的幼雏。柴呱呱,让人敬佩的鸟类,不谙世事的我们曾多少次欺负过你们哪。
母亲包好粽子后,就和鸡蛋鹅蛋放到一起煮。粽子的清香弥漫整个院子,吊人胃口。鹅蛋很大,很诱人,我们往往舍不得吃,悄悄地藏起来,留着慢慢吃。留着留着,留酸了的留臭了的也有。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斗鸡蛋。几个小伙伴凑到一起,掏出自己的鸡蛋,拿鸡蛋的尖头去跟别人的撞,谁的鸡蛋最后撞破,谁的鸡蛋就是鸡蛋王。
那时生活条件不富有,但自己家可以养鸡,所以端午吃鸡蛋还是有保障的。
端午前,会有货郎挑子进村。货郎挑子上总是挂着五彩丝线,母亲总会买上几尺,拴在我们的手脖子上或脖子上,用来辟邪。特别是女孩子,那更是她们的最爱。“衫裁艾虎,更钗袅朱符,臂缠红缕”说的就是她们吧。
“归来落日斜檐下,笑指榕枝艾叶鲜。”至于端午节家家门庭上插新鲜的艾叶,辟邪祛毒,那更是乡村一景。
掏麻雀窝
一过“五一”,我们就来到河边,脱光衣服,一溜排开去。我们决定下河洗澡。脱光了衣服才感觉到,风吹到身上有些冷。怎么办?谁先下水去?那就比赛吧,看谁尿得高,尿得低的先下去。我们憋足劲比赛尿尿。尿得低的就往后缩,我们不让,拥上去,抬起他来,一起喊“一、二——三,下去吧你!”“嘭”的一声,扔进河里去了。那个伙伴浮出脑袋,明明冻得浑身直打哆嗦,还咬着牙坚持,嚷“不冷,一点都不冷!”我们不管真假,下河去,先用水拍拍脑门,拍拍肚皮,然后扎进水里。
也有耍赖的,被扔下河后,在水底下憋气,就是不上来,我们慌了,一起跳下水去找。见我们上当,他蹿出水面,乐不可支。这时,笑语满河面。
几场火风吹过,油绿的麦子一片金黄。
这几天是好天气。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队长催促社员们出工的哨子就响了。人们提着头天晚上磨得锋利的镰刀,吵吵嚷嚷,三三两两地往麦田走去。到了田头,生产队队长开始分配任务,利用这点间隙,人们顺手拣几头黄里透青的麦穗,放到掌心里反复揉搓,吹掉麦芒,只剩下麦粒,粒粒晶莹如玉,浆汁饱满,放到嘴里咀嚼,甜丝丝的,满嘴麦香。
火红的大太阳升起来了。成群的麻雀似乎在欢度自己的节日,唧唧喳喳的叫声响彻原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味和麦香。生产队搞后勤的挑着一桶桶的绿豆汤送到田头。孩子们唧唧喳喳尾随其后。
到了田头,许多父母把自己的收获交给自家的孩子。有的父母抓到了小野兔,有的抓到了一窝小麻雀,有的抓住了小野鸡……最让人羡慕的是,有些手巧的父母用麦秸秆编成了金黄色的葫芦状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叫蝈蝈。没有收获的父母也会搓上一把麦粒,放到孩子嘴里,或者拿起碗,把勺子捞到桶底,舀点稠稠的绿豆汤给孩子喝。
我们的愿望满足后,就三五成群地分散开去寻找自己的乐趣。
六月,正是鸟儿繁育的季节。树梢上随处可见各种形状的鸟巢。那用树枝和树叶搭成的,颜色黑黑的,是画眉的巢;细细的树枝和各种丝状物缠绕在一起的,漏斗状的,是黄鹂的巢;全用树枝搭建,形状如大大的坛子的,是喜鹊的巢……喜鹊是吉祥的鸟儿,我们从来不掏它的巢,虽然充满了向往。大人给我们讲,喜鹊窝里会有灵芝之类的宝贝,拿来煮水喝,可治百病。记得一场大风过后,一个废弃的喜鹊窝被吹落到地上,我们一起上前,一根根查找,都是普通树枝,怎么也找不到灵芝之类的异物。
同伴中有会爬树的,掏鸟窝就容易多了。不会爬树,就搭人梯。我们掏鸟窝也有原则性,掏到画眉之类的鸟巢,若是没孵化的鸟蛋,我们就放进去,等孵化后再说;若是小鸟羽毛还没丰满,也放进去,等长大再说;掏到小鸟,若鸟的嘴角已经变黑,那就带回家,养起来。
我们掏得最多的是麻雀窝。麻雀的窝大多做在屋檐下。我们对麻雀巢一律采取破坏态度,因为在当时,麻雀是“四害”之一,它们数量过于庞大,在那还没有解决温饱的年代,和我们争夺粮食。麻雀的繁殖能力极强,一窝多的有七八只。我们掏得最多的是麻雀蛋,有时煮了吃,但大多时候摔掉了,因为大人说,麻雀蛋不能吃,小孩子吃了会长一脸的雀斑。尤其是女孩子,把脸上生雀斑的罪责完全归咎于吃麻雀蛋,即使自己没吃,也会猜疑自己的父母或前辈吃过。
除了掏鸟巢,我们还会自制弹弓打鸟儿。弹弓的制作很简单,用三角形树杈做弹弓的架子,当然最好是用粗铁丝或细钢筋做架子,那样最结实耐用,用废弃的自行车内胎剪成宽度和长度一样的皮条,再用补鞋子用的牛皮做成弹子包皮,把三者拴到一起就可以了。
那时村子里到处都是树,枝干遒劲的老树,家家户户散落在树丛里。树多,鸟儿也多。没事的时候,小伙伴们就聚集在一起练习打弹弓,切磋技艺,场面热热闹闹,过节一般。
小伙伴们个个制作弹弓,除了打鸟儿玩耍,还有一层自我壮胆、自我防卫的意思。当时,灌输进我们大脑的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无时不在,阶级敌人无处不在。看看我们周围吧,有杀害刘文学的老地主王荣学;有《青松岭》中的老地主钱广,躲在山石后面装神弄鬼,惊吓了拉车的枣红马;有《艳阳天》中的老地主马小辫,阴着点子杀小石头;更有像王茂那样的老地主钻在阴暗角落,咬牙切齿地说:“下吧,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
大白天,我们不敢一个人走在高粱地或玉米地里,生怕一不留神,从青纱帐里钻出个老地主。到了夜晚,到处黑灯瞎火的,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更是提心吊胆,似乎老地主就躲在某个角落或某棵老树后面。
我们那里把麻雀叫做“家雀”。
现在想来,我们对待麻雀过于残酷。我们曾经把麻雀列为大敌,曾经针对麻雀发动过全民战争,曾经发明各种技术对付麻雀,但从结果来看,麻雀从没屈服。
捉到麻雀后,我们把它关进笼子,烈性的麻雀会不停地撞击笼子,头破血流,羽毛横飞,最后奄奄而死。性格温和的麻雀会绝食,面对我们主动送去的粮食和水,要么表情冷漠,不屑一顾,要么闭上眼睛,置之不顾。我曾经强行扒开麻雀的嘴巴喂食,喂一次它吐出一次。实在坚持不住了,它会把食物含在嘴里,待你离开再吐掉。捉到的麻雀,往往是一夜过来,它要么奄奄一息,要么已经死亡。
麻雀,灰褐色羽毛,短团身材,可谓貌不惊人,鸣不出众,它直接把窝安到我们的屋檐下,应该是所有鸟类中最有理由对人类俯首帖耳的,它可以学习鹦鹉,可以学习八哥,可以学习黄鹂、画眉,但麻雀就是麻雀,这种素朴的生灵,一直在用生命捍卫着自由与个性。
抓知了猴
当方瓜(方言,一种长形的南瓜)开出喇叭状的黄花时,知了猴就开始成群结队地钻出地面,爬上树梢,蜕去外壳,嘹亮地歌唱。
那时的知了猴真多。天黑以后,特别是一场大雨之后的夜晚,我们就提着灯笼,或打着手电筒,到村外的杨树林里去,那里的知了猴正你追我赶地往树梢上爬。也许出自本能,它们知道一旦钻出土层便危险重重,只有到了树梢,蜕去外壳,振翅高飞,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晚上下来,我们往往能捉到一口袋知了猴,每个人都能分到上百个。拿回家后,可以用火烤着吃,家庭条件好的,就用油炸着吃。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是抓知了猴的最好时机。知了猴刚刚蜕去外壳,翅膀打着褶皱,软软的,开始是嫩黄,慢慢变得嫩绿,然后渐渐变黑。完全变黑之后,就可以飞了。
知了猴蜕壳后,就成了知了(蝉)。
在知了的翅膀没变黑之前,它只能爬行,抓起来很容易。不过,跟知了猴相比,知了已经有了防卫能力,见有人抓它,它会快速往树顶爬去,或往树的背面躲藏。
抓了知了后,多数烧熟吃掉了。若抓得少,就用毛线拴住它的翅膀,然后系在家院里的树上或其它植物上,让它歌唱。不过,歌唱的是男知了,女知了是不会歌唱的。
到了白天,我们就提起水桶或端着水盆,拿起铁锨,到树林里去。用铁锨铲去一层薄土,会露出一个个知了猴居住的洞,大大小小,很是好看。大的是知了猴的,小的是知了的妹妹小蝽子的。然后,端来水,往洞里灌。把洞灌满了就站在旁边等,不一会儿,知了猴就自己爬出了洞口。守洞待猴,看着刚爬出来的知了猴举着大钳子那笨拙可笑的模样,其乐无穷。
我们那里的知了有三个品种,黑黑的,发出“知了,知了”叫声的,我们叫它知了;灰黑的,个头比知了细小些的,发出“哇嘟,哇嘟”叫声的,我们叫它“哇哇嘟”;个头只有知了一半大小,翅膀上有点点斑纹,发出“唧唧”叫声的,是小蝽子。不管是哪一种,都分公母。公的会叫,肚子上有鸣腔,鸣腔上面覆盖着两片椭圆的盖子,可以掀开;母的则没有。
不到半月工夫,该出来的知了猴基本都出来了。那时的树梢上,瓜藤下,篱笆旁,经常可以看到挂着的知了猴的壳,在微风中飘荡,让你既感到无限怅惘又对来年充满了希望。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想方设法捉知了。
那时,生产队正在社场上晾晒麦子,我们就趁着中午闲暇到社场边玩耍,看社场的人躲在树荫下,枕着木锨,跷着脚打瞌睡。我们就偷偷地抓上一大把麦子,然后放到嘴里嚼,嚼一会儿,吐到手心,用水冲洗掉麦壳,然后再放到嘴里嚼,再冲洗,如此反复,直到剩下面筋为止。
自己制作的面筋很粘。把它裹到事先准备好的竹竿的顶端,或在竹竿的顶端绑上一根较粗的铁丝,把面筋裹到铁丝的顶端,就可以粘知了了。
找到树上的知了,看准位置,稍稍躲藏起来,轻轻地往上伸竹竿。等到面筋靠近知了的翅膀,猛地一按,就粘住了。知了在竹竿上拼命挣扎,鸣叫,可没有用。收回竹竿,拿下知了,掐断翅膀,然后放到塑料袋里。不需要半天工夫,就可以捉到几十只知了。
如果偷不到麦子,做不成面筋,就用细铁丝弯成碗口那样的铁圈,把塑料袋或网兜的开口一端裹在铁圈上,然后结结实实地捆绑到长竹竿的顶端,就可以捉知了了。看到知了,慢慢伸出竹竿,靠近知了背后时,猛地捂过去。知了起飞,恰好撞进袋子里。袋子里的知了很晕,乱飞乱撞,但从袋口处逃脱的很少。
知了的肉很少,壳又硬,远远没有知了猴那么嫩,那么有味道,我们不爱吃。捉到的知了,特别是公的,没有什么肉,大多用来玩耍,让它唱歌,死后就扔给鸡吃了。
摸 鱼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而又潮湿,一弯彩虹横卧空中,爽心悦目。沟满了,河平了,流水四溢,蛙鸣一片,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淤泥味。一个湿漉漉的水世界。
我们结伴而行,挎上扒箕子或拎着竹篮,下湖(口语,指野外)去摸鱼。
大河的分汊的水沟里鱼儿最多,水流越急,鱼儿越多。逆流而上似乎是鱼的本性。水沟旁边草丛茂盛,越密越好。脱掉上衣,挽起裤脚,站到水沟边上,用手轻轻摁住草根部分,慢慢往前移动,往往有收获。夏天的鲫鱼最喜欢伏在草根部位,所以抓到的多是鲫鱼。
摸鱼,我的邻居大兵是行家,一摸一个准,基本没空过手。我很笨,摸到鱼了,也摁住了,往往是抓到手里又滑出去跑了。大兵告诉我,摁住鱼后,要摸到鱼头,用手掐住鱼头,最好把手指掐进鱼鳃里,然后往外提。我老是担心我摸到的滑溜溜的东西不是鱼,而是水蛇什么的,所以下手就不够狠,常常十摸九空。看着我的表现,三丫就站在岸边笑。我生气,就把摸到的鱼往岸边沿上扔,三丫去捡,那鱼见离水不远,有生还希望,拼命挣扎。有一次,三丫和鱼搏斗,没注意脚下,结果滑到沟里,喝了好几口浑水,吓得脸色蜡黄,好几天都离我们远远的。
在水流窄的地方,我们就用扒箕子拦住,那收获就更大了,有时能拦到几斤重的大鱼。
我清楚记得,一场大雨之后,父亲发现中午没有下饭的菜了,就拉着我去了河汊。河汊的水流很急,父亲是大人,有力气,敢下水。他抱来几块石头,把水流缩小,然后在水口处放上扒箕子。没多会儿就拦到了两条大鲇鱼,每条都将近三斤重。自家的园子就长着一棵花椒树,摘一把花椒叶子;邻居家的园子里种着小茴香,摘几片叶子;再采上一把有青有红的朝天椒子。然后就可以烧鱼了。烧出来的鱼色香味俱全,那鱼香味能飘荡半个村子,惹得狗欢猫叫的。
我们村子东面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溪流,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水不深,浅的地方只没过我们的小腿肚。我们最喜欢到那里抓鱼。抓得最多的依然是鲫鱼,其次是草鱼,也有翘头鲢鱼和红鱼。我们最怕抓钢针鱼,钢针鱼的刺很尖锐,不会抓的,很容易被它扎着。有一种更让我们害怕的鱼,我们喊它“小木匠”。它尖尖的脑袋,长着一双贼眼,脊背上露出刀一样锋利的鳍,那鳍从头延伸到尾巴,连成一条线,坚硬无比。它游动速度很快,无论划到我们的手、胳膊,还是腿、脚,都是一条长长的血口,鲜血直流。正在捉鱼的我们,一听到喊“小木匠”来了,就赶紧停住手里的活,连滚带爬一窝蜂似地爬上溪岸。回过头再看,就见那“小木匠”耀武扬威地从我们眼皮底下游过,尾巴还不停地甩着水花。
那时的泥鳅特别多,基本没有人喜欢吃,嫌它土腥味太重。一场大雨过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泥鳅,遍地都是,特别是蜡条(一种灌木,条子可以用来编篮子、筐子等用具,很结实耐用)地里,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我们就一篮一篮地抓回家,剁碎了喂鸭子。也有捉回家后,放到盆里,倒进清水让它吐泥,等吐干净了,炒了吃的。吃法比较简单,基本上是红烧。至于后来出现的西施豆腐的吃法(把洗干净的泥鳅放进锅里,同时放进大块豆腐。水烧热了,泥鳅自己钻进豆腐里),我们当时听都没听说过。
我们那里有一种血鳝,细细的身材,黑褐色的皮肤,极像水蛇。我们捉住它,就剁去头,把它的血涂到纸上,然后晾干。如果受了刀伤,或身上生了什么疮,就用那纸贴住,很快就痊愈了,效果很好。
到了八月,鱼儿多,水里的蚂蟥(口语叫“蚂河叮”)也多。我最怕蚂蟥,它游动的时候,柔软的身躯像一片被水沤黑的柳树叶在水中飘荡。它叮上你的时候,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们现在知道,它会释放出蚂蟥素,有麻醉和溶解血液的作用)。如果叮到腿肚子上,你长时间没发现,它可能全身都钻到肉里去了,只露出个尾梢在外面,看到那情景,让你心惊肉跳。
蚂蟥钻进肉里,不能硬往外拽。你往外拽,它就拼命往里钻,很容易拽断了。要用手慢慢拍周围的肌肉,不停地震动,它自己就退出来了。在肉里,我们给足它情面,出来了,我们恨得咬牙切齿,用脚碾,用镰刀剁,剁开了的蚂蟥,一肚子都是鲜红的血。
蚂蟥是无脊椎软体动物,其实胆子很小,被我们捉到岸上,只要有动静,它就往一起收缩,缩成球形。我们就用脚搓,越搓越圆,像小皮球似的,往地上掼,还有很强的弹性。
蚂蟥最怕盐。被它咬怕了的人,有时会带上一大把盐,放在岸边,下水后,捉到蚂蟥 ,就把它放到盐堆里。蚂蟥不停地抽搐,痛苦不堪,过一段时间,会溶化而死。
前段时间,看到中央七台报道,有人靠养殖蚂蟥发了大财。没想到小时候如此讨厌的东西原来竟然是一宝,不禁一声长叹:世间万物皆有沧海桑田时,何止人类?
钓虾·抓蟹
中秋节前后,虾肥蟹壮,正是捕捉的好时光。
虾喜欢静水,所以长满水草的池塘里最多。我们开始钓虾。钓虾很简单,我们从母亲的针线筐里拿来一根细细的针,用火烤,然后弯成弓形或鱼钩形。找来塑料细线,当然最好是细细的尼龙线,穿到针鼻里,拴牢了。然后系上竹竿。再在离钓钩半米的地方拴上用海绵或小葫芦做成的浮标,没有这些,就截上一段干枯的芦苇或树棒做浮标也可以。在钓钩上穿上蚯蚓或剁碎的癞蛤蟆肉,就可以钓了。虾子假聪明,它总先试探诱饵,然后吞饵。所以浮标第一次动时,动作轻微,这时不要提竿;第二次动时,水面波纹很大,证明虾子上钩了,就可以提竿了。钓上来的虾子大多不服气,往往卷曲身体挣扎,一卷一曲,“啪啪”响,甩出的水溅得很远。
如果遇到个头大的虾群,就可以直接在线头上拴钓饵垂钓。不过,这样钓虾时要准备一个小抄兜。右手握竿,左手握抄兜。当虾子上钩时,右手轻轻提竿,左手的抄兜顺势靠近虾的下面,及时捞出。我们喜欢配合作战,一个钓,一个捞,忙得不亦乐乎。
也可以用虾篓捕虾。用竹编的虾篓,篓的开口装上带倒刺的敞口盖子,竹篓里放入饵料,再放入一定重量的石块,沉入水中,篓的口上拴一根粗绳子,拴在岸边。用竹篓捕虾,一般都有几个或十几个竹篓同时使用。过一段时间,就把竹篓提上来检查,有虾子就取出来。用竹篓捕虾属于专业捕虾,我们做不到。
那时虾子多,个头大,一天下来,运气好的话,能捕捉到好几斤。
抓螃蟹更为有趣。蟹子喜欢洞穴。石砌的桥洞里最多。我们挽起裤脚,下水去。慢一点,轻一点,蟹子在桥洞里游得正欢快,你看它们口吐泡沫,高举大钳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一旦发现水动了,它们会快速躲进洞里,高举大钳子,守卫在洞口。你伸手去抓它,它就用钳子抓你,跟你对抗。别说,看着它高高举起的大钳子,看着它溜溜乱转的绿豆眼,你还真不敢轻易下手。
不过,既然是美味,就有抓到它们的办法。我们早有准备,戴上长袖子皮手套,那还怕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运气好的话,碰到蟹群,一会儿就能捉上一竹篮子。
螃蟹抓起来容易,看住不让它逃掉却要费一番工夫。开始,我们用竹篮子装,哪能装得住。螃蟹爬行功夫了得,并且蛮横,借助竹篮的纹路,争相往外爬。这可忙坏了三丫,抓住这只又跑了那只。螃蟹会钳人,并且凶狠,一旦钳住绝不会轻易松开。一会儿,三丫累得汗流满面,向我们求助。我们也认为得先解决螃蟹的盛放问题。大兵回家,拎来一个高帮铁皮水桶。真管用,任螃蟹在桶里横行,抓挠得桶上的铁皮“哗哗”直响,但无一只逃脱。
在我接触过的水族里,我认为螃蟹的力气最大。不知有没有人做过试验,如果进行水族拔河比赛,从单位面积来计算,螃蟹绝对是大力士级别的。如果进行凶狠程度测试,螃蟹绝不亚于鲨鱼。
如果运气再好些,我们还能捉到老鳖。那时不太时兴吃老鳖。捉到老鳖后,要拴起来吊在门边。迷信认为有些老鳖是蛇变成的,一吊就会现出原形。
烀老鳖更有讲究。要先在锅里放块砖,然后放进老鳖,用重物压住锅盖,然后再烀。烀完头道水后,舀掉,取出砖,再放水,放作料,再烀。然后才可以吃。据说,老鳖的尿有毒,放进一块砖,水一热,老鳖会自动爬到砖上,把尿撒到砖上,这样就可以去掉它身上的毒。
那时的老鳖真多。记得有一年夏天,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小伙伴洗完澡往回走,看见村头的一条旱沟里有一只老鳖在晒盖。我们从两头截住它,不让它逃进旁边的水沟里。那只老鳖很大,小锅盖似的。老鳖会咬人,那蛇形脑袋更让我们害怕,我们不敢抓它,只好用树枝赶,用脚踢。真巧,本村的一位壮年人担着铁皮桶挑水回来,看见了,急忙把水倒掉,把老鳖捉住往桶里放,差点没放进桶里去,你说那只老鳖大不大?
不知什么缘故,我们那里有一段时间流行一句口头禅“王效禹喝鳖汤”,我们自然搞不懂原委,但从那以后,吃老鳖的人倒是的确多了起来。
挂粉丝
在我们那里,到了秋天,品相好的、个头大的地瓜(红薯)被切成地瓜干,晾晒干后囤积起来等待冬天食用。品相差的、个头小的地瓜,只好用来加工成地瓜粉,待到天寒地冻后挂成粉丝。
先把地瓜洗干净,然后用平板车或小推车装上,带上几个大桶,去加工点。
粉碎机把这些地瓜加工成粉末状的浆汁,人们用水桶盛着这些浆汁运回家。
到家后,早已准备好一口或几口大缸,大缸上,横着几根粗木棍,上面放着一个跟缸口差不多大的细眼纱网箩。把水桶里的地瓜浆汁倒进大箩里,然后用水冲,干活的人两只手在箩里来回划动。不停冲水,不停划动,直到箩子底下流出清水为止。剩在箩里的渣子,收拾起来喂猪。
大约一天时间,大缸里的水澄清了。轻轻地把水舀干净,剩下厚厚的地瓜粉浆,用手或干净的木棍不停地搅拌,直到成均匀的糊状。另一口小一些的缸已经准备好,上面横着几根粗木棍,木棍上架着跟缸口差不多的更为精细的箩。把大缸里搅拌好的地瓜浆,舀进箩里,不停划动,直到箩子下面的水清为止。
第二遍箩过,只剩下很少的渣子。
再过一天左右,把小缸里的水舀出,舀干净水后,把缸底的地瓜粉铲到一边的白布制成的大布兜里渗水。布兜悬挂在固定的木棍上,底下放一个盆接水。大人往布兜里铲地瓜粉,我们就站在旁边不停地晃动布兜,让地瓜粉澄得更结实。
再过一两天,布兜里的水彻底渗干净了,就把布兜卸下来,放到干净的木板上,去掉布兜,剩下的就是白白的笆斗状的大大的地瓜粉坨了。
天晴时,在凉床或木板上铺上塑料布或白布,把地瓜粉坨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晾晒干。彻底晾晒干了的地瓜粉比白面还细腻。
把晾晒干的地瓜粉装到干净的袋子里,等到天寒地冻时挂粉丝用。
入九以后,当大河结上厚厚的冰时,就可以挂粉丝了。
把地瓜粉倒进一口大瓷盆里,瓷盆底下已经加上稻草做成的套子,边上也用纱布包裹起来,防止剧烈运动震坏了瓷盆。往地瓜粉里加适量的水,水里已经溶解了少量的明矾。几个有力气的汉子,围在盆边,不停地揉搓,直到地瓜粉彻底揉均匀。用手捏起一块团面,那面团自动下滑,成丝状,一口气滑完,这样的粉面才可以挂粉丝。若面团滑到中间容易断开,那就要接着再揉搓。
捧漏瓢的人一定要有臂力,旁边的人把揉搓好了的地瓜粉,一团一团放进漏瓢。掌管漏瓢的人一只手握住漏瓢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轻轻地、节奏均匀地捶打漏瓢的柄端。那地瓜粉就像千万条柳丝飘进下面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
“下粉丝了!”
听到掌瓢人一声轻唱,负责烧火的人顿时来了精神,把柴火拨亮,或把灶膛里的煤炭捅开,满灶膛一片通明。大铁锅里的水开始翻滚。漏进锅里的粉丝在水里游动,千丝万缕,上下翻滚游动,煞是壮观。
站在锅沿边负责挑粉丝的人,挥动两根长长的宽宽的竹筷子,往锅外挑粉丝。锅沿边摆着两个大盆,盆里放上冷水。粉丝滑进第一个盆里。缠粉丝的人坐在第二个大盆后面,从第一个大盆里捞出粉丝,放进第二个大盆,稍作冷却,就缠绕到胳膊上,够一根粉丝秆挑的,就顺手拿起身边的粉丝秆,插到粉丝与胳膊之间的间隙里,抽出胳膊,粉丝落到秆子上,一挂粉丝就缠绕完了。站在一边的人,接过那秆粉丝,端出去,放到一口大缸里。缸里放满冷水,摆好木架,把粉丝秆搭在木架上,粉丝没在水里,继续冷却。
粉丝秆一般用向日葵的秆子截割而成,可以连续使用几年。
刚出锅的粉丝,又软又滑,还有筋道,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我们早就端着碗等在一旁,抓上一碗刚出锅的热粉丝,浇上自家刚刚焐好的酱豆汁子,或浇上已经磕好的蒜泥,猛吃一顿。尤其是牙口好的人,吃那样的粉丝如食牛皮糖一般,却没有牛皮糖的甜腻,那更是一种别样的享受了。
有时掌漏瓢的人高兴,顺手丢进几条地瓜粉团,我们叫它面鱼,滑溜溜的,煮熟后捞出来,用手抓都抓不住。吃起来,味道更是一绝。现在街上卖的“娃娃鱼”,原材料就是地瓜粉,虽然放的作料多了,但味道还是无法跟面鱼相比。
粉丝在缸里完全冷却后,夜里要把它们挂到外面的木架子上,让它们上冻。在冻的过程中,要时不时地往上面浇水,让它们冻得结实些。如果起风了,更要及时浇水,反复浇水,不然,风会把粉丝,特别是每秆粉丝的尾部冻“刺”了。冻刺了的粉丝是白色的,冻一融化,会断成一截一截的,没有一点筋道。
第二天早晨,把冻过的粉丝运到井边或河边。冬天井水热,远远望去,井口直冒热气。用绳子把一秆秆的粉丝捆绑起来,慢慢放到井里解冻。更多的是打开河面上的冰层,把粉丝放到河水里解冰。等到冻完全融化后,把粉丝取出来,挂到绳子上晾晒。
冻过的粉丝,一根是一根的,没有了黏性,很容易晾晒干。
那时最流行的吃法,是猪肉炖粉丝,豆芽煮粉丝,萝卜烧粉丝。真是百吃不厌。现在的好多吃法,都是从那时流传下来的。不过,那时猪肉炖粉丝比现在香得多,村子里,一家炖猪肉,半边村子都能闻到香味。哪像现在,一炖猪肉,先炖出半锅水,还有一股猪臊味。
看生产队杀猪
冬天里,我们最盼望的日子就是过年。
在物质生活相对贫困的年代,过年的念想特别强烈。过年,对于我们来说,就意味着可以穿上新衣服,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香喷喷的饺子,可以顿顿吃肉,更可以有压岁钱。
我们那里过年,是从阴历二十四辞灶那天开始。那天,条件好的人家会炒花生,条件差的人家也会炒点黄豆,炸点爆米花。
过了辞灶日,生产队就开始杀猪宰牛。当时肉类凭票供给,到了年底,才发一点肉票、糖票,数量很少,远远不够用的。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养猪场、养牛场。牛要用来耕地、拉车,不能随便杀,除非是老牛、病牛,向上级请示后才可以杀。杀猪就随便多了,杀多杀少,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所以,快到年底时,饲养员都会使出看家本领,把猪养得又肥又壮,等的就是一年一度的这一天。
今天天气很好,生产队队长就说,今天把猪杀了吧。
养猪场前的空地上,几口大铁锅架起来了,注满水,架上木柴烧。火光明亮,把周围的空气都烤暖和了。
队长到猪圈前转,看见肥壮的猪,用手一指,几个年轻力壮的就跳进猪圈捉猪。规模大的生产队人多,有时要杀十几头猪呢。整个养猪场人欢猪嚎,逢庙会似的。
杀猪是一门技术活。技术高的(我们喊“掌刀的”)一刀下去,猪血泉涌。待猪血流尽,守候在旁边的人端起猪血,倒进一边的开水锅,制猪血料。制猪血料有讲究。猪血倒进开水锅,迅速凝结成块。旁边的人要根据颜色变化来判断猪血料是老还是嫩,该不该出锅。太老的猪血料,又硬又渣,不好吃。技术差点的,一刀下去,除了猪嚎,不见血涌。旁边的人就笑。杀猪的脸红,手有点发抖。站在旁边的高手,会一把夺过杀猪刀,再补一刀。猪血要放干净,不然,猪肉紫红,不好看也不好吃。
杀完猪后,要趁猪身体还没有冷却抓紧时间用开水煮烫。煮烫到一定时候,掌刀的用手拔拔猪毛,认为火候到了,就大声说可以刮了。大家一起动手,开始刮猪毛。猪毛刮干净,该破膛了。
把刮净毛的猪放到案板上,准备破膛。掌刀的一刀划过去,“哗”的一声,猪的五脏六腑淌到案板下面的大盆里,热气腾腾的。这时,就见掌刀的汉子操起尖刀,割下一长条猪板油,趁着热气,一仰脖子,吞了下去。周围的人一片唏嘘。那人再割一块,又吞了下去。其他人就喊,集体财产,不能再吃了!
那时的人呀,太缺少油水了。
杀猪的摘下猪尿脬,递给早就站在一边等待的我们,说拿去玩吧!我们就到一旁,用热水洗干净,吹成气球抢夺着玩起来。大的猪尿脬能吹成很大很大的气球,气球上的红红的毛细血管,纵横交错,清晰可见。
分猪肉的时候,人们争着要肥肉,要瘦肉的人很少,猪下水更是没人想要。队长没办法,就把瘦肉跟肥肉搭配着分。至于猪下水,除了猪头大家抢着要,其它的只好硬性摊派了。
现在,我们吃的是瘦肉,可男人过四十,几乎个个脂肪肝。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开玩笑说,咱们这一代人正处在进化阶段,也需要进化。我们以前生活在瓜菜年代,营养匮乏,现在生活好了,大鱼大肉伺候,身体哪能一下子就适应过来,不得脂肪肝才怪呢!什么脂肪肝,还不是肚子里的板油太厚,花油太多。西方人生活条件好,动物似的一身膻味,可人家很少得脂肪肝,人家已经进化过来了。咱们这一代进化过后,咱们的下一代就不会受脂肪肝困扰了。这话听起来似乎荒谬,但细想想的确有理。
那时,生产队有时也会杀牛。杀牛时,会把我们赶得远远的,不让我们看。听说牛被杀之前会流眼泪,甚至会下跪。不让我们看是怕吓着我们,不敢吃牛肉。
当时流传一种说法,说吃牛肉了不能再吃红糖,不然牛肉会发胀,会胀破肚皮。吓得我们吃完牛肉后连水都不敢喝,动不动就去摸肚子,看胀了没有。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