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阅读一首诗：貌似简单的问题
怎样阅读一首诗？这貌似是个简单的问题。之所以选出维尔哈伦的《城市》来讲，跟语文教科书的编撰工作有关：我曾为一套高中教材谋划了一个人文主题为“城市与乡村”的单元，从语文目标着眼，需要选配一首有一定长度的外国现代诗；终于，从《外国现代派作品选》这本80年代的文学“圣经”里，发现了维尔哈伦，发现了这首《城市》①。这里也多半属于老生常谈：只是本人第一次认认真真阅读一首诗的经验；显然更多是教训，一个文学工作者竟然没认真读过诗？还好，亡羊补牢，总算有了开始：这要感谢中学教科书特别讲求真正地读懂、读通，乃至一字一句读透。
事实上，读完一篇作品，能不带玄虚地讲个一清二楚：这个文本写的什么？怎么写的？精彩与否？哪里出彩？——应该是文学研究基本功。可是，出色的文本阅读尤其是诗歌阅读能力，正是文学界普遍匮乏的；同时，最基本的东西往往最不容易培养，甚至能否教授也很成问题。
“阅读”这个词很朴素，却被《文化理论关键词》列作当代学术关键词：“对阅读这一概念的重新界定，是批判及文化理论在语言和阐释领域最重要的贡献之一。阅读日益被看作是一个普遍的文化现象，而不单单指我们细读书面文本时所投入的一项活动。”②而“阅读”的基本含义，也就是读一篇书面文稿，读懂它的意思，知道它的好，知道它的深度——还是“阅读”这个概念的核心所在。这样的“阅读”，不等于“欣赏”或“鉴赏”，很大程度上更要与“阐释”做区分。因为“阐释”在人文研究界流行太久了：“借别人的文本，浇自己心中块垒”，这样的阐释法，甚至连罗兰·巴特在《文本的快乐》里所说的与文本“调情”③也不愿意，就自说自话地自我满足去了。这样的读者，潜意识里一定自认为比文本高明，否则，不充分打开文本，为什么就可以说上许多？可是，他很容易出现两大毛病：要么陈词滥调，比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讲解古代诗文，总会归结到两点，一对劳动人民同情热爱，二对地主阶级揭露批判；其实，最近二三十年，往往只是把归结点换了——从“人性”到“国民性”到“现代性”，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要么过度阐释，即拎出个文本的某一局部来大肆发挥，越说越抽象，而罔顾其余，甚至，连文本中明显同他的阐释不相容的地方也不管，继续自顾自，越说越得意。而判断“过度”与否的标准，就是看阅读或阐释能否有效“穿越文本”：就像考据学有所谓“孤证不立”一样，一个好的文本总是完整的，总有内在的“文本肌理”存焉，而行之有效的阅读，总是把握到该文本不止一个“关键点”，总是因应并光大了该文本的“形式肌理”；换言之，假如某种头头是道只是对文本的一个点滔滔不绝，而找不到其他与之呼应的文本依据，或找是找了，却听着就牵强，那么，一定不是到位的“阅读”，而只是“阐释”，且是“过度”的。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些好的“阐释”，包括“过度阐释”，会因其自身的重大发明，在学术、思想及社会效应上，价值甚高乃至居功至伟：可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概念上、理论上的问题有机会再说。先赶紧将《城市》读起来如何，怎么读？借用沈从文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写作课上“贴着写”的说法，我们“贴着读”：贴着维尔哈伦的诗歌文本读，更准确地说是，贴着艾青先生的译本读。诗歌能否翻译，这是个争论很多的问题。从《城市》的不同译本看，的确诗意相差不小④。或许，最初印象总是最深刻，毕竟艾青是诗人，而他又曾说自己最喜欢也最受影响的诗人是维尔哈伦，所以，艾青译本虽或也有问题，却仍是值得“贴着读”的第一文本。
一
《城市》的基本内容并不复杂。总体非常写实，所描写的城市和乡村图景，估计也有所实指；诗中的空间感很强，确乎不难“按图索骥”，时代感更是显著：这是个19世纪末的城市，典型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交替期的那种面貌和味道；如此说来，这首诗又颇具象征性和普遍性，难免让人联想到当下中国的某些状况。显然，要是认认真真读了，真的“调情”过了，阅读和理解并没有太大困难。因此下面要做的，与其说是讲解这一首诗，挖掘作者的深刻思想、微言大义，就不如说是带着大家一起回想、反思自己为什么读懂了；而之所以要回顾、还原《城市》的阅读过程，是为了把我们可能“默会”的诗歌阅读方法给进一步“显形”“明言”⑤，是为了今后遇到不管多难的诗作时，也不再畏惧，不再意兴全无，更不再束手无策。
较浅层次地读懂作品，基本内涵之外，还应把握另一基础目标：情感基调。极端地说情感基调，就是作品渗透的情感是正面还是负面？这首诗也不难：爱恨交加，正负两面都有。在此，要回顾、还原的首个问题便是：你是怎么读出来的？换个学术的表述——读者的阅读初感，由文本中什么东西所给予？答案是：首先来自诗中那些感情色彩明显的词语，比如“可怕”“恐怖”“狂乱”“憎恶”“垂死”“骸骨”与“骷髅”等，当然，还有“金色辉煌”“广阔的希冀”“荣华”“热烈的虔诚”等正面词语。它们对初步领会文本的情感基调，价值不可估量，正是从这些词义的褒贬之中可以直觉到诗歌原初的情感体验。更进一步，还可能发现一个有分量的问题：那些明显的褒义词多半在诗歌后半部分才出现，不过，诗中那种爱恨交加的情感态度，确乎阅读之初就有感觉，这是为什么？
索性，我们还是老老实实从头读起。“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单独一句，就是第一节。这句话对整首《城市》来说，势必很关键，眼下显然没到能说清楚之时。读第二节：“从浓雾的深处/那边，带着它所有的层次/和它所有的大的梯级/和一直到天上的/层次和梯级的运转，朝向最高的层次/它梦似的出现。”
第一要说“浓雾”，这是写实，“浓雾”既是自然现象，又更是工业文明的结果：想想那一个个著名的“雾都”。其次，要提醒注意方位词“那边”，貌似普通，却在诗里很有意思、很重要。暂且按下不表，先试着把“梦”说透。“梦”，总是令人浮想联翩，美梦？噩梦？幻梦？好莱坞就叫“梦工厂”，而人们常说现代文明创造的一切，对传统社会来说就像不可思议的梦：这大约正是维尔哈伦最初面对城市的感觉，既像在做梦、在梦中一样，又有点像是大梦初醒。另一方面，“梦”在这里，很大程度还属于写实，这要读出来反而有点难：其实，诗人是从“浓雾”深处看城市，而“梦”的意思之一，不正是“朦胧模糊”？真是一个“梦”字，味道全出。最后，不能不看到很多“大词”——“所有的”“大的”“一直到天上的”“最高的”。要言之，这开头第二节，就已写出城市的基本形象和诗人对城市的基本感受：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雄伟之物，给人以强烈而奇异的震惊之感，“它梦似的出现着”！
“那边/是些跳跃的，凭空跨过的/铁骨编成的桥梁/是些为神怪的雕像所制御着的/街垒和圆柱/是些郊外的钟楼/是些屋顶与屋脊的尖角——/像止住的飞翔，在房屋之上/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站着在/土地与原野的边际。”第三节且从“郊外”读起。劳烦懂法语友人查阅原诗：“郊外”一词对应的法语是“le faubourg”，更准确的中文翻译当为“近郊”。可是，艾青译“是些郊外的钟楼”这句，郑译为“这是耸立于郊区的圆塔”，杨译为“这里一座座高塔坐落郊外”，只有程译为“一座座俯瞰近郊的高塔”：之所以要抠这个字眼，是因为我最初读艾青所译《城市》，在此曾有如下误读——
“郊外”一般指郊区乃至远郊，这里却是“郊区之外”的涵义，指城市中心所在。这就很有意思了，有个更重要的词，可以拿来作类比：“自然”。什么是“自然”？仿佛当然是大地、森林、草原等大自然；可你当真想一想，对于现代城市人而言，身边“自然”的生活环境究竟是什么？其实，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这意味着是高楼大厦之类，才是城市人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而恰恰只有在受了教育之后，文化知识才规训他记住，大地、森林、草原等等方为原初的大自然。因此，张爱玲很妙地道出了现代人的心声：“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会往往是第二轮的。”⑥不过，与其说是“第二轮”，不如用一个柄谷行人的著名概念“颠倒”⑦。这首诗里，“郊外”和通常的理解悖谬，意义“颠倒”了。
——现在想来，认“郊外”为“城市中心所在”，纯属妄说；动用“颠倒”来释解，更是用力过猛。事实上，在第二节远眺城市中心之后，诗人是将视线收回到了近郊。不过， “远眺”和“回收”依然很能够解释，为什么是“那边”而不是“这边”？为什么很普通的“那边”在这首诗里很重要？原因在于，《城市》立足的观察点是乡村，维尔哈伦是站在乡土视点上开始描写城市的，在象征的层面上，诗人的基本立场是乡土的农业文明。这，对于这首诗的阅读来说当然很重要。
当然，你也可说这已属某种“阐释”，甚至差一点也沦为了“过度阐释”。而在我看来，这仍是一个例子，有助于区分所谓“阅读”和“阐释”：好的阅读，总有文本依据，而且“孤证不立”，作为证据的“文本关键点”，总是持续地、草蛇灰线地，形构了“文本肌理”。事实上，全诗劈头一句“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尤其那个“去”，便也是和“那边”“边际”等一脉相承的；而类似发现还会不断出来。需要继续问的是，我们读出来维尔哈伦的基本立场是乡土文明，我们又早已读出诗中有正反两面情感、对城市爱恨交加：这二者是否矛盾？不矛盾，理由是什么？这，可以借“像止住的飞翔”这个比喻来还原出你我的道理。因为“飞翔”给人直觉到一种动感，而“止住的飞翔”变动为静，作为喻体来形容本体“屋顶与屋脊的尖角”，实质上达到了化静为动的效果；于是动静结合之中，那些欧式建筑尤其是“屋顶与屋脊的尖角”宛若眼前，更有内在的震撼乃至欢悦跳动在字里行间；这种动感也不孤立，仅第三节就还有“跳跃”和“凭空跨过”：一言以蔽之，维尔哈伦立足的视点在乡村，却并不排斥他观察城市的眼神且惊且喜。
所以，正像诗中几乎每个实词都不妨读成为意象，诗中的比喻句在阅读中必须多加关注：不让精当的比喻轻易滑过，就一定要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反复往返、互动接合，既将诗句所描绘的画面想象还原，又把比喻句、画面感背后的韵味体会充分。显然，这样的“关注”，并不是简单的艺术性“鉴赏”，因为这种阅读，看重的不再是表述本身“积极修辞”上的“漂亮”与否，而是情感尤其认知表达在“消极修辞”意义上的“准确”。
二
四、五、六节在诗中是个整体，应该一起读。假设诗人是位摄像师的话，他在第二、三节既“震惊”又“闷骚”地仰拍、扫视了城市及近郊的高楼大厦、桥梁、钟楼等景观以后，第四节——“赤红的光/煽动在/电杆和支柱之上/就在午时，依然/像金色的可怕的鸡蛋般燃灼着/辉耀的太阳瞧不见了/那发光的嘴，已被/煤灰和黑烟蒙住”，吸引眼球地给出了一个特写镜头；而紧接着，
“一道沥青与石油的河流/冲击着木的浮桥和石的长堤/放肆的汽笛，从驶过的船只上/在浓雾里叫出了恐怖/一盏绿色的警灯/是它们的/朝向海洋里空阔的瞻望”，又是一段跟拍；跟拍到了哪里？则是第六节，作为城市枢纽的港口码头、火车站：“那些码头在沉重的榻车的冲击里鸣响着/那些重载的车辆门钮似地轧轹着/那些铁的吊车堕下了黑暗的立体/又把它们滑进了燃火的地窖/那些桥梁从中间打开着/在那些竖立着灰暗的十字架的繁杂的支柱/和那些记录着万物的铜字之间/无边际地，跨越着/成千的屋顶，成千的檐角，成千的墙垣/相对着，像在争斗似的/在它的上面，马车过去，车轮闪着/列车在驰，急疾地飞过/一直到车站，停着成千/不动的机头，像一个金色辉煌的殿额/那些错杂的铁轨/向隧道和喷烟的洞穴爬到地底去——/为的再出现在喧嚣与尘埃里的/明亮而闪光的铁路网上。”
这里有三点值得一并提出。一是“午时”一词彰显了这首诗的一条内在线索，假如前文“浓雾”还比较隐秘的话：其实，所有文章都有线索，最简单就是时间线索，而最简单的往往也是最基本，甚或最根本的。二是“鸡蛋”意象有点惹眼，有点怪：这首诗写在1895年，抒写城市的诗还没有被都市意象所覆盖，相反，自然、乡土的意象会同工业、城市的意象交错出现，这表明，诗人想象的预设读者多半是更熟悉传统社会和乡村生活的同时代人。三是诗歌节奏的变化和诗人情绪的拿捏。刚才拿“摄像”来比况《城市》视觉呈现的特点和变化，实际上，诗中这一切都得通过语言才能表现。比较典型的例子是第六节，“那些……那些……那些……”和“成千的……成千的……成千的……”，“排比”不仅表明这是比较快的镜头，也显示诗人的情绪变得激越，便是读者阅读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节奏；而这两者中间，诗歌的节奏自又慢了下来：这样，有张有弛，诗人爱恨交加的情感一直饱满而均衡地向前涌动，直至“这是触手般扩展的城市”高调地再次出现，并单独构成第七节，这首诗的第一乐章也告结束。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和“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都是独句成节，可称之为主题句。这两句之间微妙的差异和张力值得慢慢琢磨。当下，要搞清楚的是：第二乐章从第八节开始，到哪儿结束：第十节？第十一节？在我看来都可以：诗无达诂，切分段落更不必强求标准答案，就像前面也可以认为，诗中第一句话第一诗节，就独立构成了第一部分。当然了，这些看法实则大同小异，换句话说，诗无达诂并非意味着“怎么都行”。因为这些都明摆着：如果说第一乐章主要着墨于“城市”，那么，第二乐章就重点在于“城市人”；如果说第一乐章重点活动在城市的工业区及交通枢纽，那么，第二乐章就将主要场景转移到了城市金融商贸区或生活区；同时，如果说诗歌前半部有对城市相当到位的捕捉和把握，那么接下来，维尔哈伦关于城市人的认知水准甚至更了得。
“街道——和它那些像被电线/结住在纪念碑四周的激浪——/长长地交织地消逝着，出现着/而它的那不可计数的群众”，第八节引人注目地出现了“街道”和“群众”，是怎样的大街上的人群？“——狂乱的手，激动的步伐呀——/眼里储满着憎恶/用牙齿在攫取那越过他们的时刻/在黎明，在黄昏，夜间/在哄乱与争吵里，或是在烦忧里/他们朝向命运，掷出/那时间所带来的他们的劳作之辛酸的种子/而那些阴暗的忧郁的柜台/那些虚伪的不正的账房/那些打开着门的银行/就在他们的狂乱之风的吹打里”：在这里，“阶级”论者不难读出诗人对社会不公的愤懑与批判，“现代性”论者也很可以阐释，维尔哈伦对城市人同“时间”之关系的深刻理解。同样第九节：“外面，如烧着的敝衣/一种混浊而赤红的光/闪闪反射地滞留着/生活啊，已同着酒精的波涛发酵了/那些小酒店在人行道旁打开着/它们的那些镜龛/映照着酩酊与争斗/一个盲女靠着墙/卖着五个生丁一盒的火柴/饕餮与饥饿在它们的巢穴里交合着/而肉欲的苦闷之黑色的突击/在那些小弄里激越地跳踏着”；以及第十节：“而色欲依然不绝地高涨着/而热狂呀变成骚动了/人在燐光与金色的欢乐之搜求里/不相容地轧碎了/女人们——苍白的宠妇呀/行进着，同着她们的头发之性的标记/暗赭的煤色的大气呀/常常远着阳光伸向海，又撩起/于是像是从整个的哄乱/朝向光明掷去的巨大的叫喊/广场呀，旅馆呀，商铺呀，市场呀/这般强烈地叫嚣着激动着暴力/——而垂死者们/却徒劳地在寻找着/应该瞑目的静寂的时刻。”“现代性”论者又更欣喜地读出了城市人欲望贲张状态的充分表现，“阶级”论者则也能以自己的文本关键点为依据，继续发挥社会批判的言路。
我更看重并要补充的是，其一，果然：这里果然出现了“黄昏”和“夜间”，且果然以“城市之夜”为重心。其二，依然：这里的镜头，依然既有快速移动，又有静态定格，这里的节奏，依然有疾有缓，一张一弛。而这些“果然”和“依然”，再次应验了所谓“文本完整性”的论断：文本的这种完整、统一和有机，对于老到的写作者而言，是“默会”的顺势、顺手而为；对于有效“穿越文本”的阅读来说，则是必须考量、遵循的第一阅读法则。其三，维尔哈伦可谓领先：关于现代城市人的认识，当代中国小说迄今还没怎么超越“时间”“欲望”这两关键词吧，《城市》中，“用牙齿在攫取那越过他们的时刻”“人在燐光与金色的欢乐之搜求里”等诗句，已经将“时间”“欲望”的裹挟和威逼驱使表现得入木三分；同样，关于当代社会不平等的认识，当下的“底层写作”也没有比对“那些虚伪的不正的账房”的揭批、对“饕餮与饥饿”两极分化的憎恶走出多远。其四，维尔哈伦也可谓周全：虽然“现代性”或“阶级”论者都能各取所需，从《城市》中构筑自己不同的阐释，但事实上，正像“他们朝向命运，掷出/那时间所带来的他们的劳作之辛酸的种子”“于是像是从整个的哄乱/朝向光明掷去的巨大的叫喊”等所表征的，维尔哈伦对以城市为中心的现代和现代人，是一种复杂的态度和全面的批判。这意味着，好的阅读和阐释也该不偏不倚，兼容“现代性”和“阶级”论述。其五，我感觉诗人至此仿佛已被“狂乱”“哄乱”“热狂”之类弄得十分焦灼不安，而情绪确乎郁积到了一个低谷，“垂死者们/却徒劳地在寻找着/应该瞑目的静寂的时刻”几句，真是写得非常狠，几乎要堕入悲观和绝望。
三
于是，第十一节变得意义特别重大：“这般的白日——同样，当着夜/用它的深黑的锤，刻画着苍穹/城市在远处展开着而且制服了原野/有如一个深邃而又广阔的希冀/它发长着：祈愿，荣华，烦愁/它的光辉一直向天上升引出余力/它的金色丛簇的煤气灯光闪射着/它的铁轨是些/幸运与权力相伴着/朝向伪诈的幸福的大胆的道路/它的那些墙壁像军队似地接连着/而那里还有迷雾浓烟/带着嘹亮的叫喊到达这些村野里来了。”不难看到，一方面，维尔哈伦以“城市在远处展开着而且制服了原野”这样的诗句，再直白不过地道明了悲观和绝望的理由，是他看破了城市与乡村的力量对比越来越悬殊，而现代城市的降临使得来自乡土世界的人们永世不得安宁；另一方面，却未曾想：“有如一个深邃而又广阔的希冀”，诗人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好像他也看透了，之所以城市制服了原野，是因为城市更会激发人的欲望，城市是现代人自己身不由己的选择——“它发长着：祈愿，荣华，烦愁”！而我们还发现，这个时候，维尔哈伦心中的所思所想，已经不得不加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才能说出所有了：这就是“议论”。现代诗、抒情诗中能不能有理性的议论？议论对于诗歌乃至整个文学来说是喜是忧？这又是个聚讼纷纭的题目。比较中庸的意见是，不议论不行，议论太多更不行；就像诗人这里的处理，一旦议论要过头，就马上收回到形象。因而我特别喜欢“用它的深黑的锤，刻画着苍穹”，也很能理解“它的铁轨是些/幸运与权力相伴着/朝向伪诈的幸福的大胆的道路”这样的表达，因为这时，维尔哈伦的所思所想，确乎不以意义相反语词的同时并置就不能表达：“朝向伪诈的幸福的大胆的道路”，究竟应该怎么理解？貌似不是一时就能说明白，又貌似好像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事实上，这是西方诗艺中一种并不鲜见的固定用法：“矛盾修辞法”。
就在矛盾修辞法登峰造极的运用之中，诗人带我们走到了第十二节：“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啊/热烈的虔诚/和庄严的骸骨与骷髅啊”，这也是全诗的倒数第二节。当主题句“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第三次出现，并情不自禁加上语气词“啊”，诗人的情绪显得激动不已。不过，由于对城市的认知已愈加深入，他实际上并不再像全诗开头那“梦”一样震惊。可是，维尔哈伦为什么还要再来一句“热烈的虔诚/和庄严的骸骨和骷髅啊”：“骸骨”和“骷髅”如此骇人，且还同义反复地强调，尤其是，为什么又用意义仿佛相隔甚远的“庄严”来修饰？我的理解是，诗人这时更在意的是读者，因为，读者特别是同时代的读者，还很少像作者那样深刻领会过城市意味着什么，假如再不以最高强度来提升他们的震惊感，这首诗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编撰教材时，我在此留的思考题是：“‘热烈的虔诚’与‘庄严的骸骨和骷髅’的并置，是否使城市给你的震惊达到了巅峰？”⑧与其说是个提问，不如说是一种询唤，而这大概也是维尔哈伦最想做的事：他要通过这首《城市》，询唤乃至塑造同他一样城市意识的读者——这样的读者，首要的，就是要读懂“庄严的骸骨和骷髅”！一起再回顾一下阅读过程吧，之所以很早就了解这首诗爱恨交加、正负杂陈的情感基调，其实，更是因为初次阅读时，“庄严的骸骨和骷髅”等形象性议论的笔触给我们泄了底；不过那时，即便知晓了结论，却未必能有当下这般的深刻体悟：“时间”催逼，“欲望”发作，告别了传统乡土，来到现代的工业的城市；而且一去不复返，“时间”和“欲望”的双轮驱动，永无休止，其终点就只能是死亡，是“骸骨和骷髅”；况且不公不义，又更加剧两极分化，加速死亡之旅；这是现代人、城市人无可逃避的唯一真实，在这个意义上，死亡的“骸骨和骷髅”自有一种神圣的“庄严”；而且很大程度上，“庄严”，更是诗人对城市中现代人直面“骸骨和骷髅”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姿态的期许和礼赞；可是，维尔哈伦又深知，无论怎么“庄严”，“骸骨和骷髅”毕竟是死亡……
所以，对于文学阅读而言，结论性的阐释固然不是不要紧，但是，阅读的过程尤其阅读过程中的体验，更不可以让渡。——这既是针对上面这个例子：最终阐释是落定于“庄严”抑或“骸骨和骷髅”，还有那么重要吗？这，实际上更该是如此认真讲读《城市》的一大收获。终于，来到了全诗最后的第十三节：“而无数的道路从这里到无限地/朝向它去。”这是“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唯一的重复出现，却有了值得细读的变化：如果全诗开头的“一切”已显示了诗人果决的判断，那么，“从这里到无限地”更是充分的展开与说明；如果起始的那句还主要是空间性的写实，那么，收束的这句则已将空间与时间都涵括在内；如果“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定调了全篇，先声夺人，那么，“而无数的道路从这里到无限地/朝向它去”充满了象征，余音袅袅。这意味着，维尔哈伦的《城市》首尾呼应乃至回环往复，自始至终表现了诗人对城市的认知与情感不断深化的过程。
在搞清“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这关键诗句的意义之后，先前遗留的另一个问题同样迎刃而解。两个主题句微妙的差异和张力？其实也不那么复杂：诗人的视点一直在乡村，立足点总体上也是乡土文明，因此，无论实在还是抽象的“路”，始终都是“从这里”“朝向城市去”；而当诗人渐次深入到城市，他又不再愿意视城市为无关之物，或视自己为“他者”了，相反，即便城市“像触手般”，即便深刻了解“触手般扩展”的可怕，诗人还是要直呼城市为“这”而不是“那”。——“这”里面，确乎不仅有近在咫尺的切身感，也还有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所以，这两个主题句，既因为明显的差异而互补，更因为深刻的相通而互补，“合作共赢”，共同传达出维尔哈伦关于城市复杂而微妙的基本立场和价值认同，缺一不可也无可替代地，揭示了《城市》全诗的主题。
四
只要看过本雅明阅读波德莱尔的名著《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⑨，如上这般讲读维尔哈伦的《城市》，总感觉一个“浅”吧：事实上，这样的失望并不意外。因为，本雅明的那种气象、那种博学、那种深邃，实在难以望其项背，理论大师和小教书匠的距离何以道里计？比如，维尔哈伦的生平和创作、与之相关的文学史及其研究，城市的历史和文化理论，等等，我都欠缺丰富乃至必要的贮备。“功夫在诗外”，什么是“诗外”？就是和文本相关的大量背景知识。那种知识，有一些可以“临时抱佛脚”，但很抱歉，我也没有应急式地补课：因为只有达致灵活“创造性”运用的程度，知识和理论才能成为阅读文本的有效“资源”和“支援”；否则，只是作为谈资，只能“装饰性”使用，不可能真正转化为诗外“功夫”，也就不能真正深化或细化对文本的阅读；说不定，还容易带大家兜圈子，貌似千言，却离题万里——这样的情形，其实并不鲜见。那就不如像前面的尝试那样，尽力贴着文本读，“取之于文本，用之于文本”，尽量在文本中发掘。
遗憾的是，维尔哈伦同样无法和波德莱尔相提并论，这首《城市》也可惜不是所谓“可写的”⑩文本：以我们的细读能力，就已经能够几乎穷尽其“文本关键点”，也近乎彻底“完形”并光大了文本的“形式机理”，使得它很少再有重读的空间。易言之，虽然在“超保护合作”的阅读下，《城市》也显得流光溢彩，但毕竟，这首诗并没有真正达到一流而伟大作品的高度——以其特别原创的形式表达了既从来不曾表达、更不能为任何其他文本表达的内容；从而，真正读懂它，就不得不“发明”读法或曰理论；而且即便如此，文本里依然有“除不尽的余数”，依然有“神秘的剩余物”，有待重读者来重新发明不同的文本关键点和形式机理。相反，正如已经读到的那样，维尔哈伦的《城市》最后不得不依赖“矛盾修辞法”来明确宣扬宗旨，这换个角度看，就既是其思想穿透力不够的一个表征，也是艺术上触碰自身极限的明证之一。这意味着，维尔哈伦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只是个二流诗人，《城市》在根本上还属于“没有秘密的文本”；假如本雅明阅读波德莱尔，是将《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等作品的创造性予以深入研习并还原出来的话，那么，对《城市》的阅读越细致，就越容易自曝其浅。
不过，也许二流的文本恰恰最适合建构最基本的诗歌阅读法。——这，不仅是当年将维尔哈伦《城市》编入高中教科书的原因，也更是如今选它来讲读的内在理由。
所以，貌似此前更多还是在解读《城市》这一首诗，实质上的愿景却是：假“授人以鱼”“解剖麻雀”的具体细节，“授人以渔”更好地通达“普遍真理”。怎样阅读一首诗？在《城市》的讲读之中，已经见缝插针，提炼“明言”了不少。比如，就像足球比赛的根本是把球踢进对方门里一样，“诗要一字一字地读”。“字字落实”，又绝不是傻看着诗行发呆，而是要在比喻句的喻体和本体这类关键语词之间“互动接合”、“想象还原”。比如，诗中几乎所有实词都是意象，要真正地吃透，就要在其词义和语境义之间往返摇摆、反复琢磨，就要尽量呈现画面感，尽力联想有通感。比如，诗中的重复，往往对解读是天赐良机，就要在其“同”中读出“异”、在“异”里读到“同”，等等。只不过，直接授人以“渔”的可行性与有效性，又颇值得怀疑：这就像前面说到的，对于文学阅读来说，结论重要，阅读的过程和体验却更重要。假如单拈出那些“读法”“结论”来教授，不仅味同嚼蜡，让人不明就里，还不免说了像没说似的。因为，文学的知识、诗歌的读法，应该就像溶于水之盐；盐，空口吃太咸，也很难咽下去。另一方面，文本的解读和阅读过程的还原，也是一张纸的两面。因而，此前不少地方，看起来是讲解文本，其实也是想象性地还原着你我的阅读；而且，越是讲读的细微之处，就越可能是阅读过程的精细环节，也越可能有难以“明言”的知识已经孕育其间。
同样，虽然我们的“阅读”也未必能清清楚楚区别于“阐释”或“鉴赏”，也很难在实践中完全落实我们的“阅读”主张，但是，在人文研究“阐释过剩”、学术观点重复严重的当下，以《城市》的讲读为例来大力倡导这样的“阅读”，依然有其价值和紧迫性：因为只有认真有效的阅读，才能真正发挥文本的潜能；也只有提高阅读能力，才可能促使“阐释”真正有所发明。我更有那么一点自信，在“阅读”须充分考量“文本完整性”、须更多更好发现“文本关键点”、须形构并穿越“文本肌理”等方面，我们还是有创新、有启发的：这些提炼出来可迁移的知识，不仅是读好一首诗的基础，也是一切文学阅读所必备吧。■
2013年4月，据2007年9月讲课记录稿，改定于上海
【注释】
①袁可嘉等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11—1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怎样阅读一首诗？这貌似是个简单的问题。之所以选出维尔哈伦的《城市》来讲，跟语文教科书的编撰工作有关：我曾为一套高中教材谋划了一个人文主题为“城市与乡村”的单元，从语文目标着眼，需要选配一首有一定长度的外国现代诗；终于，从《外国现代派作品选》这本80年代的文学“圣经”里，发现了维尔哈伦，发现了这首《城市》①。这里也多半属于老生常谈：只是本人第一次认认真真阅读一首诗的经验；显然更多是教训，一个文学工作者竟然没认真读过诗？还好，亡羊补牢，总算有了开始：这要感谢中学教科书特别讲求真正地读懂、读通，乃至一字一句读透。
事实上，读完一篇作品，能不带玄虚地讲个一清二楚：这个文本写的什么？怎么写的？精彩与否？哪里出彩？——应该是文学研究基本功。可是，出色的文本阅读尤其是诗歌阅读能力，正是文学界普遍匮乏的；同时，最基本的东西往往最不容易培养，甚至能否教授也很成问题。
“阅读”这个词很朴素，却被《文化理论关键词》列作当代学术关键词：“对阅读这一概念的重新界定，是批判及文化理论在语言和阐释领域最重要的贡献之一。阅读日益被看作是一个普遍的文化现象，而不单单指我们细读书面文本时所投入的一项活动。”②而“阅读”的基本含义，也就是读一篇书面文稿，读懂它的意思，知道它的好，知道它的深度——还是“阅读”这个概念的核心所在。这样的“阅读”，不等于“欣赏”或“鉴赏”，很大程度上更要与“阐释”做区分。因为“阐释”在人文研究界流行太久了：“借别人的文本，浇自己心中块垒”，这样的阐释法，甚至连罗兰·巴特在《文本的快乐》里所说的与文本“调情”③也不愿意，就自说自话地自我满足去了。这样的读者，潜意识里一定自认为比文本高明，否则，不充分打开文本，为什么就可以说上许多？可是，他很容易出现两大毛病：要么陈词滥调，比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讲解古代诗文，总会归结到两点，一对劳动人民同情热爱，二对地主阶级揭露批判；其实，最近二三十年，往往只是把归结点换了——从“人性”到“国民性”到“现代性”，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要么过度阐释，即拎出个文本的某一局部来大肆发挥，越说越抽象，而罔顾其余，甚至，连文本中明显同他的阐释不相容的地方也不管，继续自顾自，越说越得意。而判断“过度”与否的标准，就是看阅读或阐释能否有效“穿越文本”：就像考据学有所谓“孤证不立”一样，一个好的文本总是完整的，总有内在的“文本肌理”存焉，而行之有效的阅读，总是把握到该文本不止一个“关键点”，总是因应并光大了该文本的“形式肌理”；换言之，假如某种头头是道只是对文本的一个点滔滔不绝，而找不到其他与之呼应的文本依据，或找是找了，却听着就牵强，那么，一定不是到位的“阅读”，而只是“阐释”，且是“过度”的。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些好的“阐释”，包括“过度阐释”，会因其自身的重大发明，在学术、思想及社会效应上，价值甚高乃至居功至伟：可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概念上、理论上的问题有机会再说。先赶紧将《城市》读起来如何，怎么读？借用沈从文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写作课上“贴着写”的说法，我们“贴着读”：贴着维尔哈伦的诗歌文本读，更准确地说是，贴着艾青先生的译本读。诗歌能否翻译，这是个争论很多的问题。从《城市》的不同译本看，的确诗意相差不小④。或许，最初印象总是最深刻，毕竟艾青是诗人，而他又曾说自己最喜欢也最受影响的诗人是维尔哈伦，所以，艾青译本虽或也有问题，却仍是值得“贴着读”的第一文本。
一
《城市》的基本内容并不复杂。总体非常写实，所描写的城市和乡村图景，估计也有所实指；诗中的空间感很强，确乎不难“按图索骥”，时代感更是显著：这是个19世纪末的城市，典型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交替期的那种面貌和味道；如此说来，这首诗又颇具象征性和普遍性，难免让人联想到当下中国的某些状况。显然，要是认认真真读了，真的“调情”过了，阅读和理解并没有太大困难。因此下面要做的，与其说是讲解这一首诗，挖掘作者的深刻思想、微言大义，就不如说是带着大家一起回想、反思自己为什么读懂了；而之所以要回顾、还原《城市》的阅读过程，是为了把我们可能“默会”的诗歌阅读方法给进一步“显形”“明言”⑤，是为了今后遇到不管多难的诗作时，也不再畏惧，不再意兴全无，更不再束手无策。
较浅层次地读懂作品，基本内涵之外，还应把握另一基础目标：情感基调。极端地说情感基调，就是作品渗透的情感是正面还是负面？这首诗也不难：爱恨交加，正负两面都有。在此，要回顾、还原的首个问题便是：你是怎么读出来的？换个学术的表述——读者的阅读初感，由文本中什么东西所给予？答案是：首先来自诗中那些感情色彩明显的词语，比如“可怕”“恐怖”“狂乱”“憎恶”“垂死”“骸骨”与“骷髅”等，当然，还有“金色辉煌”“广阔的希冀”“荣华”“热烈的虔诚”等正面词语。它们对初步领会文本的情感基调，价值不可估量，正是从这些词义的褒贬之中可以直觉到诗歌原初的情感体验。更进一步，还可能发现一个有分量的问题：那些明显的褒义词多半在诗歌后半部分才出现，不过，诗中那种爱恨交加的情感态度，确乎阅读之初就有感觉，这是为什么？
索性，我们还是老老实实从头读起。“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单独一句，就是第一节。这句话对整首《城市》来说，势必很关键，眼下显然没到能说清楚之时。读第二节：“从浓雾的深处/那边，带着它所有的层次/和它所有的大的梯级/和一直到天上的/层次和梯级的运转，朝向最高的层次/它梦似的出现。”
第一要说“浓雾”，这是写实，“浓雾”既是自然现象，又更是工业文明的结果：想想那一个个著名的“雾都”。其次，要提醒注意方位词“那边”，貌似普通，却在诗里很有意思、很重要。暂且按下不表，先试着把“梦”说透。“梦”，总是令人浮想联翩，美梦？噩梦？幻梦？好莱坞就叫“梦工厂”，而人们常说现代文明创造的一切，对传统社会来说就像不可思议的梦：这大约正是维尔哈伦最初面对城市的感觉，既像在做梦、在梦中一样，又有点像是大梦初醒。另一方面，“梦”在这里，很大程度还属于写实，这要读出来反而有点难：其实，诗人是从“浓雾”深处看城市，而“梦”的意思之一，不正是“朦胧模糊”？真是一个“梦”字，味道全出。最后，不能不看到很多“大词”——“所有的”“大的”“一直到天上的”“最高的”。要言之，这开头第二节，就已写出城市的基本形象和诗人对城市的基本感受：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雄伟之物，给人以强烈而奇异的震惊之感，“它梦似的出现着”！
“那边/是些跳跃的，凭空跨过的/铁骨编成的桥梁/是些为神怪的雕像所制御着的/街垒和圆柱/是些郊外的钟楼/是些屋顶与屋脊的尖角——/像止住的飞翔，在房屋之上/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站着在/土地与原野的边际。”第三节且从“郊外”读起。劳烦懂法语友人查阅原诗：“郊外”一词对应的法语是“le faubourg”，更准确的中文翻译当为“近郊”。可是，艾青译“是些郊外的钟楼”这句，郑译为“这是耸立于郊区的圆塔”，杨译为“这里一座座高塔坐落郊外”，只有程译为“一座座俯瞰近郊的高塔”：之所以要抠这个字眼，是因为我最初读艾青所译《城市》，在此曾有如下误读——
“郊外”一般指郊区乃至远郊，这里却是“郊区之外”的涵义，指城市中心所在。这就很有意思了，有个更重要的词，可以拿来作类比：“自然”。什么是“自然”？仿佛当然是大地、森林、草原等大自然；可你当真想一想，对于现代城市人而言，身边“自然”的生活环境究竟是什么？其实，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这意味着是高楼大厦之类，才是城市人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而恰恰只有在受了教育之后，文化知识才规训他记住，大地、森林、草原等等方为原初的大自然。因此，张爱玲很妙地道出了现代人的心声：“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会往往是第二轮的。”⑥不过，与其说是“第二轮”，不如用一个柄谷行人的著名概念“颠倒”⑦。这首诗里，“郊外”和通常的理解悖谬，意义“颠倒”了。
——现在想来，认“郊外”为“城市中心所在”，纯属妄说；动用“颠倒”来释解，更是用力过猛。事实上，在第二节远眺城市中心之后，诗人是将视线收回到了近郊。不过， “远眺”和“回收”依然很能够解释，为什么是“那边”而不是“这边”？为什么很普通的“那边”在这首诗里很重要？原因在于，《城市》立足的观察点是乡村，维尔哈伦是站在乡土视点上开始描写城市的，在象征的层面上，诗人的基本立场是乡土的农业文明。这，对于这首诗的阅读来说当然很重要。
当然，你也可说这已属某种“阐释”，甚至差一点也沦为了“过度阐释”。而在我看来，这仍是一个例子，有助于区分所谓“阅读”和“阐释”：好的阅读，总有文本依据，而且“孤证不立”，作为证据的“文本关键点”，总是持续地、草蛇灰线地，形构了“文本肌理”。事实上，全诗劈头一句“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尤其那个“去”，便也是和“那边”“边际”等一脉相承的；而类似发现还会不断出来。需要继续问的是，我们读出来维尔哈伦的基本立场是乡土文明，我们又早已读出诗中有正反两面情感、对城市爱恨交加：这二者是否矛盾？不矛盾，理由是什么？这，可以借“像止住的飞翔”这个比喻来还原出你我的道理。因为“飞翔”给人直觉到一种动感，而“止住的飞翔”变动为静，作为喻体来形容本体“屋顶与屋脊的尖角”，实质上达到了化静为动的效果；于是动静结合之中，那些欧式建筑尤其是“屋顶与屋脊的尖角”宛若眼前，更有内在的震撼乃至欢悦跳动在字里行间；这种动感也不孤立，仅第三节就还有“跳跃”和“凭空跨过”：一言以蔽之，维尔哈伦立足的视点在乡村，却并不排斥他观察城市的眼神且惊且喜。
所以，正像诗中几乎每个实词都不妨读成为意象，诗中的比喻句在阅读中必须多加关注：不让精当的比喻轻易滑过，就一定要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反复往返、互动接合，既将诗句所描绘的画面想象还原，又把比喻句、画面感背后的韵味体会充分。显然，这样的“关注”，并不是简单的艺术性“鉴赏”，因为这种阅读，看重的不再是表述本身“积极修辞”上的“漂亮”与否，而是情感尤其认知表达在“消极修辞”意义上的“准确”。
二
四、五、六节在诗中是个整体，应该一起读。假设诗人是位摄像师的话，他在第二、三节既“震惊”又“闷骚”地仰拍、扫视了城市及近郊的高楼大厦、桥梁、钟楼等景观以后，第四节——“赤红的光/煽动在/电杆和支柱之上/就在午时，依然/像金色的可怕的鸡蛋般燃灼着/辉耀的太阳瞧不见了/那发光的嘴，已被/煤灰和黑烟蒙住”，吸引眼球地给出了一个特写镜头；而紧接着，
“一道沥青与石油的河流/冲击着木的浮桥和石的长堤/放肆的汽笛，从驶过的船只上/在浓雾里叫出了恐怖/一盏绿色的警灯/是它们的/朝向海洋里空阔的瞻望”，又是一段跟拍；跟拍到了哪里？则是第六节，作为城市枢纽的港口码头、火车站：“那些码头在沉重的榻车的冲击里鸣响着/那些重载的车辆门钮似地轧轹着/那些铁的吊车堕下了黑暗的立体/又把它们滑进了燃火的地窖/那些桥梁从中间打开着/在那些竖立着灰暗的十字架的繁杂的支柱/和那些记录着万物的铜字之间/无边际地，跨越着/成千的屋顶，成千的檐角，成千的墙垣/相对着，像在争斗似的/在它的上面，马车过去，车轮闪着/列车在驰，急疾地飞过/一直到车站，停着成千/不动的机头，像一个金色辉煌的殿额/那些错杂的铁轨/向隧道和喷烟的洞穴爬到地底去——/为的再出现在喧嚣与尘埃里的/明亮而闪光的铁路网上。”
这里有三点值得一并提出。一是“午时”一词彰显了这首诗的一条内在线索，假如前文“浓雾”还比较隐秘的话：其实，所有文章都有线索，最简单就是时间线索，而最简单的往往也是最基本，甚或最根本的。二是“鸡蛋”意象有点惹眼，有点怪：这首诗写在1895年，抒写城市的诗还没有被都市意象所覆盖，相反，自然、乡土的意象会同工业、城市的意象交错出现，这表明，诗人想象的预设读者多半是更熟悉传统社会和乡村生活的同时代人。三是诗歌节奏的变化和诗人情绪的拿捏。刚才拿“摄像”来比况《城市》视觉呈现的特点和变化，实际上，诗中这一切都得通过语言才能表现。比较典型的例子是第六节，“那些……那些……那些……”和“成千的……成千的……成千的……”，“排比”不仅表明这是比较快的镜头，也显示诗人的情绪变得激越，便是读者阅读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节奏；而这两者中间，诗歌的节奏自又慢了下来：这样，有张有弛，诗人爱恨交加的情感一直饱满而均衡地向前涌动，直至“这是触手般扩展的城市”高调地再次出现，并单独构成第七节，这首诗的第一乐章也告结束。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和“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都是独句成节，可称之为主题句。这两句之间微妙的差异和张力值得慢慢琢磨。当下，要搞清楚的是：第二乐章从第八节开始，到哪儿结束：第十节？第十一节？在我看来都可以：诗无达诂，切分段落更不必强求标准答案，就像前面也可以认为，诗中第一句话第一诗节，就独立构成了第一部分。当然了，这些看法实则大同小异，换句话说，诗无达诂并非意味着“怎么都行”。因为这些都明摆着：如果说第一乐章主要着墨于“城市”，那么，第二乐章就重点在于“城市人”；如果说第一乐章重点活动在城市的工业区及交通枢纽，那么，第二乐章就将主要场景转移到了城市金融商贸区或生活区；同时，如果说诗歌前半部有对城市相当到位的捕捉和把握，那么接下来，维尔哈伦关于城市人的认知水准甚至更了得。
“街道——和它那些像被电线/结住在纪念碑四周的激浪——/长长地交织地消逝着，出现着/而它的那不可计数的群众”，第八节引人注目地出现了“街道”和“群众”，是怎样的大街上的人群？“——狂乱的手，激动的步伐呀——/眼里储满着憎恶/用牙齿在攫取那越过他们的时刻/在黎明，在黄昏，夜间/在哄乱与争吵里，或是在烦忧里/他们朝向命运，掷出/那时间所带来的他们的劳作之辛酸的种子/而那些阴暗的忧郁的柜台/那些虚伪的不正的账房/那些打开着门的银行/就在他们的狂乱之风的吹打里”：在这里，“阶级”论者不难读出诗人对社会不公的愤懑与批判，“现代性”论者也很可以阐释，维尔哈伦对城市人同“时间”之关系的深刻理解。同样第九节：“外面，如烧着的敝衣/一种混浊而赤红的光/闪闪反射地滞留着/生活啊，已同着酒精的波涛发酵了/那些小酒店在人行道旁打开着/它们的那些镜龛/映照着酩酊与争斗/一个盲女靠着墙/卖着五个生丁一盒的火柴/饕餮与饥饿在它们的巢穴里交合着/而肉欲的苦闷之黑色的突击/在那些小弄里激越地跳踏着”；以及第十节：“而色欲依然不绝地高涨着/而热狂呀变成骚动了/人在燐光与金色的欢乐之搜求里/不相容地轧碎了/女人们——苍白的宠妇呀/行进着，同着她们的头发之性的标记/暗赭的煤色的大气呀/常常远着阳光伸向海，又撩起/于是像是从整个的哄乱/朝向光明掷去的巨大的叫喊/广场呀，旅馆呀，商铺呀，市场呀/这般强烈地叫嚣着激动着暴力/——而垂死者们/却徒劳地在寻找着/应该瞑目的静寂的时刻。”“现代性”论者又更欣喜地读出了城市人欲望贲张状态的充分表现，“阶级”论者则也能以自己的文本关键点为依据，继续发挥社会批判的言路。
我更看重并要补充的是，其一，果然：这里果然出现了“黄昏”和“夜间”，且果然以“城市之夜”为重心。其二，依然：这里的镜头，依然既有快速移动，又有静态定格，这里的节奏，依然有疾有缓，一张一弛。而这些“果然”和“依然”，再次应验了所谓“文本完整性”的论断：文本的这种完整、统一和有机，对于老到的写作者而言，是“默会”的顺势、顺手而为；对于有效“穿越文本”的阅读来说，则是必须考量、遵循的第一阅读法则。其三，维尔哈伦可谓领先：关于现代城市人的认识，当代中国小说迄今还没怎么超越“时间”“欲望”这两关键词吧，《城市》中，“用牙齿在攫取那越过他们的时刻”“人在燐光与金色的欢乐之搜求里”等诗句，已经将“时间”“欲望”的裹挟和威逼驱使表现得入木三分；同样，关于当代社会不平等的认识，当下的“底层写作”也没有比对“那些虚伪的不正的账房”的揭批、对“饕餮与饥饿”两极分化的憎恶走出多远。其四，维尔哈伦也可谓周全：虽然“现代性”或“阶级”论者都能各取所需，从《城市》中构筑自己不同的阐释，但事实上，正像“他们朝向命运，掷出/那时间所带来的他们的劳作之辛酸的种子”“于是像是从整个的哄乱/朝向光明掷去的巨大的叫喊”等所表征的，维尔哈伦对以城市为中心的现代和现代人，是一种复杂的态度和全面的批判。这意味着，好的阅读和阐释也该不偏不倚，兼容“现代性”和“阶级”论述。其五，我感觉诗人至此仿佛已被“狂乱”“哄乱”“热狂”之类弄得十分焦灼不安，而情绪确乎郁积到了一个低谷，“垂死者们/却徒劳地在寻找着/应该瞑目的静寂的时刻”几句，真是写得非常狠，几乎要堕入悲观和绝望。
三
于是，第十一节变得意义特别重大：“这般的白日——同样，当着夜/用它的深黑的锤，刻画着苍穹/城市在远处展开着而且制服了原野/有如一个深邃而又广阔的希冀/它发长着：祈愿，荣华，烦愁/它的光辉一直向天上升引出余力/它的金色丛簇的煤气灯光闪射着/它的铁轨是些/幸运与权力相伴着/朝向伪诈的幸福的大胆的道路/它的那些墙壁像军队似地接连着/而那里还有迷雾浓烟/带着嘹亮的叫喊到达这些村野里来了。”不难看到，一方面，维尔哈伦以“城市在远处展开着而且制服了原野”这样的诗句，再直白不过地道明了悲观和绝望的理由，是他看破了城市与乡村的力量对比越来越悬殊，而现代城市的降临使得来自乡土世界的人们永世不得安宁；另一方面，却未曾想：“有如一个深邃而又广阔的希冀”，诗人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好像他也看透了，之所以城市制服了原野，是因为城市更会激发人的欲望，城市是现代人自己身不由己的选择——“它发长着：祈愿，荣华，烦愁”！而我们还发现，这个时候，维尔哈伦心中的所思所想，已经不得不加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才能说出所有了：这就是“议论”。现代诗、抒情诗中能不能有理性的议论？议论对于诗歌乃至整个文学来说是喜是忧？这又是个聚讼纷纭的题目。比较中庸的意见是，不议论不行，议论太多更不行；就像诗人这里的处理，一旦议论要过头，就马上收回到形象。因而我特别喜欢“用它的深黑的锤，刻画着苍穹”，也很能理解“它的铁轨是些/幸运与权力相伴着/朝向伪诈的幸福的大胆的道路”这样的表达，因为这时，维尔哈伦的所思所想，确乎不以意义相反语词的同时并置就不能表达：“朝向伪诈的幸福的大胆的道路”，究竟应该怎么理解？貌似不是一时就能说明白，又貌似好像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事实上，这是西方诗艺中一种并不鲜见的固定用法：“矛盾修辞法”。
就在矛盾修辞法登峰造极的运用之中，诗人带我们走到了第十二节：“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啊/热烈的虔诚/和庄严的骸骨与骷髅啊”，这也是全诗的倒数第二节。当主题句“这是像触手般扩展的城市”第三次出现，并情不自禁加上语气词“啊”，诗人的情绪显得激动不已。不过，由于对城市的认知已愈加深入，他实际上并不再像全诗开头那“梦”一样震惊。可是，维尔哈伦为什么还要再来一句“热烈的虔诚/和庄严的骸骨和骷髅啊”：“骸骨”和“骷髅”如此骇人，且还同义反复地强调，尤其是，为什么又用意义仿佛相隔甚远的“庄严”来修饰？我的理解是，诗人这时更在意的是读者，因为，读者特别是同时代的读者，还很少像作者那样深刻领会过城市意味着什么，假如再不以最高强度来提升他们的震惊感，这首诗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编撰教材时，我在此留的思考题是：“‘热烈的虔诚’与‘庄严的骸骨和骷髅’的并置，是否使城市给你的震惊达到了巅峰？”⑧与其说是个提问，不如说是一种询唤，而这大概也是维尔哈伦最想做的事：他要通过这首《城市》，询唤乃至塑造同他一样城市意识的读者——这样的读者，首要的，就是要读懂“庄严的骸骨和骷髅”！一起再回顾一下阅读过程吧，之所以很早就了解这首诗爱恨交加、正负杂陈的情感基调，其实，更是因为初次阅读时，“庄严的骸骨和骷髅”等形象性议论的笔触给我们泄了底；不过那时，即便知晓了结论，却未必能有当下这般的深刻体悟：“时间”催逼，“欲望”发作，告别了传统乡土，来到现代的工业的城市；而且一去不复返，“时间”和“欲望”的双轮驱动，永无休止，其终点就只能是死亡，是“骸骨和骷髅”；况且不公不义，又更加剧两极分化，加速死亡之旅；这是现代人、城市人无可逃避的唯一真实，在这个意义上，死亡的“骸骨和骷髅”自有一种神圣的“庄严”；而且很大程度上，“庄严”，更是诗人对城市中现代人直面“骸骨和骷髅”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姿态的期许和礼赞；可是，维尔哈伦又深知，无论怎么“庄严”，“骸骨和骷髅”毕竟是死亡……
所以，对于文学阅读而言，结论性的阐释固然不是不要紧，但是，阅读的过程尤其阅读过程中的体验，更不可以让渡。——这既是针对上面这个例子：最终阐释是落定于“庄严”抑或“骸骨和骷髅”，还有那么重要吗？这，实际上更该是如此认真讲读《城市》的一大收获。终于，来到了全诗最后的第十三节：“而无数的道路从这里到无限地/朝向它去。”这是“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唯一的重复出现，却有了值得细读的变化：如果全诗开头的“一切”已显示了诗人果决的判断，那么，“从这里到无限地”更是充分的展开与说明；如果起始的那句还主要是空间性的写实，那么，收束的这句则已将空间与时间都涵括在内；如果“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定调了全篇，先声夺人，那么，“而无数的道路从这里到无限地/朝向它去”充满了象征，余音袅袅。这意味着，维尔哈伦的《城市》首尾呼应乃至回环往复，自始至终表现了诗人对城市的认知与情感不断深化的过程。
在搞清“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这关键诗句的意义之后，先前遗留的另一个问题同样迎刃而解。两个主题句微妙的差异和张力？其实也不那么复杂：诗人的视点一直在乡村，立足点总体上也是乡土文明，因此，无论实在还是抽象的“路”，始终都是“从这里”“朝向城市去”；而当诗人渐次深入到城市，他又不再愿意视城市为无关之物，或视自己为“他者”了，相反，即便城市“像触手般”，即便深刻了解“触手般扩展”的可怕，诗人还是要直呼城市为“这”而不是“那”。——“这”里面，确乎不仅有近在咫尺的切身感，也还有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所以，这两个主题句，既因为明显的差异而互补，更因为深刻的相通而互补，“合作共赢”，共同传达出维尔哈伦关于城市复杂而微妙的基本立场和价值认同，缺一不可也无可替代地，揭示了《城市》全诗的主题。
四
只要看过本雅明阅读波德莱尔的名著《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⑨，如上这般讲读维尔哈伦的《城市》，总感觉一个“浅”吧：事实上，这样的失望并不意外。因为，本雅明的那种气象、那种博学、那种深邃，实在难以望其项背，理论大师和小教书匠的距离何以道里计？比如，维尔哈伦的生平和创作、与之相关的文学史及其研究，城市的历史和文化理论，等等，我都欠缺丰富乃至必要的贮备。“功夫在诗外”，什么是“诗外”？就是和文本相关的大量背景知识。那种知识，有一些可以“临时抱佛脚”，但很抱歉，我也没有应急式地补课：因为只有达致灵活“创造性”运用的程度，知识和理论才能成为阅读文本的有效“资源”和“支援”；否则，只是作为谈资，只能“装饰性”使用，不可能真正转化为诗外“功夫”，也就不能真正深化或细化对文本的阅读；说不定，还容易带大家兜圈子，貌似千言，却离题万里——这样的情形，其实并不鲜见。那就不如像前面的尝试那样，尽力贴着文本读，“取之于文本，用之于文本”，尽量在文本中发掘。
遗憾的是，维尔哈伦同样无法和波德莱尔相提并论，这首《城市》也可惜不是所谓“可写的”⑩文本：以我们的细读能力，就已经能够几乎穷尽其“文本关键点”，也近乎彻底“完形”并光大了文本的“形式机理”，使得它很少再有重读的空间。易言之，虽然在“超保护合作”的阅读下，《城市》也显得流光溢彩，但毕竟，这首诗并没有真正达到一流而伟大作品的高度——以其特别原创的形式表达了既从来不曾表达、更不能为任何其他文本表达的内容；从而，真正读懂它，就不得不“发明”读法或曰理论；而且即便如此，文本里依然有“除不尽的余数”，依然有“神秘的剩余物”，有待重读者来重新发明不同的文本关键点和形式机理。相反，正如已经读到的那样，维尔哈伦的《城市》最后不得不依赖“矛盾修辞法”来明确宣扬宗旨，这换个角度看，就既是其思想穿透力不够的一个表征，也是艺术上触碰自身极限的明证之一。这意味着，维尔哈伦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只是个二流诗人，《城市》在根本上还属于“没有秘密的文本”；假如本雅明阅读波德莱尔，是将《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等作品的创造性予以深入研习并还原出来的话，那么，对《城市》的阅读越细致，就越容易自曝其浅。
不过，也许二流的文本恰恰最适合建构最基本的诗歌阅读法。——这，不仅是当年将维尔哈伦《城市》编入高中教科书的原因，也更是如今选它来讲读的内在理由。
所以，貌似此前更多还是在解读《城市》这一首诗，实质上的愿景却是：假“授人以鱼”“解剖麻雀”的具体细节，“授人以渔”更好地通达“普遍真理”。怎样阅读一首诗？在《城市》的讲读之中，已经见缝插针，提炼“明言”了不少。比如，就像足球比赛的根本是把球踢进对方门里一样，“诗要一字一字地读”。“字字落实”，又绝不是傻看着诗行发呆，而是要在比喻句的喻体和本体这类关键语词之间“互动接合”、“想象还原”。比如，诗中几乎所有实词都是意象，要真正地吃透，就要在其词义和语境义之间往返摇摆、反复琢磨，就要尽量呈现画面感，尽力联想有通感。比如，诗中的重复，往往对解读是天赐良机，就要在其“同”中读出“异”、在“异”里读到“同”，等等。只不过，直接授人以“渔”的可行性与有效性，又颇值得怀疑：这就像前面说到的，对于文学阅读来说，结论重要，阅读的过程和体验却更重要。假如单拈出那些“读法”“结论”来教授，不仅味同嚼蜡，让人不明就里，还不免说了像没说似的。因为，文学的知识、诗歌的读法，应该就像溶于水之盐；盐，空口吃太咸，也很难咽下去。另一方面，文本的解读和阅读过程的还原，也是一张纸的两面。因而，此前不少地方，看起来是讲解文本，其实也是想象性地还原着你我的阅读；而且，越是讲读的细微之处，就越可能是阅读过程的精细环节，也越可能有难以“明言”的知识已经孕育其间。
同样，虽然我们的“阅读”也未必能清清楚楚区别于“阐释”或“鉴赏”，也很难在实践中完全落实我们的“阅读”主张，但是，在人文研究“阐释过剩”、学术观点重复严重的当下，以《城市》的讲读为例来大力倡导这样的“阅读”，依然有其价值和紧迫性：因为只有认真有效的阅读，才能真正发挥文本的潜能；也只有提高阅读能力，才可能促使“阐释”真正有所发明。我更有那么一点自信，在“阅读”须充分考量“文本完整性”、须更多更好发现“文本关键点”、须形构并穿越“文本肌理”等方面，我们还是有创新、有启发的：这些提炼出来可迁移的知识，不仅是读好一首诗的基础，也是一切文学阅读所必备吧。
2013年4月，据2007年9月讲课记录稿，改定于上海
【注释】
①袁可嘉等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11—1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②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张卫东等译，53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③“调情”说源于伊格尔顿对罗兰·巴特的释解，参见其著《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80—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文本的快乐》，大陆版译为《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④目前所见其他译本有：程曾厚译本，见其译《法国诗选》，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杨松河译本，见其译《弗朗德勒女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郑克鲁译本，见郑克鲁、董衡巽主编《新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编）》，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
⑤“默会”“明言”是“默会知识论”的核心概念，简要地理解，在此不妨“望文生义”；详见郁振华《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尤其“第一部分 言述的和默会的”，15—10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⑥语见《童言无忌》，见张爱玲《张爱玲散文全编》，来凤仪编，102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⑦“颠倒”是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详见其著第一章《风景的发现》，赵京华译，1—34页，三联书店2003年版。
⑧王荣生、倪文尖主编：《国家课程标准高中实验课本（试编本）语文》，第二册，38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⑨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等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
⑩“可写的”与“可读的”两类文本之别，由罗兰·巴特在《S/Z》中提出，因伊格尔顿《二十世纪文学理论》的较早翻译介绍，在国内学界影响甚大。见该书第135页，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屠友祥《S/Z》译本，确乎译作“能引人写作之文”和“用以阅读之文”，虽不精练，却更容易获解，值得推介。见该书51、6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倪文尖，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