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私语
一
每当羊群顺坡而下时,他总是估摸好羊群要去的地方然后直接到那里。那些追逐着草儿的羊儿呀,每每追随着山坡上笔直生长的骆驼蓬而来,看到牧羊人在坡上独坐的身影时蓦地一惊,继而掉头跑开,却又难舍茂盛的草沁入肺腑的香气,而只能在山脊走走停停。
牧羊人等待的也正是这样的时刻,那些连他都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各样的草儿,不屈服于羊蹄的践踏,铺天盖地地掩住羊的身影,依稀只能看到羊群的脊梁。这情景总让牧人想起自己染得花花绿绿的髀石。“我叮当作响的髀石啊,助我一臂之力吧!”他躺在坡上凝望着自己的羊群想。
“唉!这尘世!”牧羊人的每一天就是伴随着这样一声叹息开始的。之后便沉入无边无际的遐想中。
今天,牧羊人的心情有些抑郁,顺势躺下的那一刻又想起了昨天那件事情,又让他烦恼起来。正是夏末的季节,起风了。“我的人生就在牧羊中度过了!” 他低语:“昨天发生的事情真是丢脸呀!都怪你这个该被狼吃的棕种羊!”
他望着那个带着避孕毡,不忙着吃草却忙着和母羊们亲近的棕种羊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一下高了起来:“你这个该被狼吃的棕种羊,全都怪你……”
昨天,在牧羊人的记忆中,天有些寒气,他将羊赶到了家附近,等羊群休息之后才进屋,他一进屋就躺在灶边,很快就睡着了。他的嫂子准备好茶饭,正准备叫醒他时,邻居家大爷来借斧头,躺在灶边睡觉的他,忽然翻过身俯身向下,好像嘟囔了句什么。嫂子以为他醒了,也没太在意,弯腰正准备打开碗柜拿牛奶,余光看到小叔子的双腿在抖动,定睛看时,却是小叔子沉醉其间地用力撞击着地面。小叔子的这种行径她先前也见过不止一回了,但碍于叔嫂间难以逾越的礼数,也从没说过什么。屋里醒着的两个人迅速对视了片刻,便飞快调转红云密布的脸。
看到媳妇辈的女主人像被钉在原地无法挪步离开碗柜,羞臊的老人愣了好久才像被惊醒一样,慌慌张张地说:“我是来借斧子的,我想把那个树墩搞一下。”他吞咽着自己的唾沫,像被呛住了一般:“朱麻西,哎!朱麻西!”他大声地叫醒牧羊人,然后夺路而逃。
晚上等羊群归了圈,邻居大爷将他叫到一边,一五一十讲了先前发生的事情:“该给你娶媳妇才是呀!”邻居大爷哈哈笑着说。
“哪里有肯当我媳妇的姑娘呀!”他被老人的话弄得又羞又急。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丢脸的事,他看着依旧不忙着吃草的棕种羊又说道:
“我在呵斥你呢,疯子(他这样叫它已经很久了)!可是,我自己的事情又怎么能怪你呢?那种折磨你到死的欲望我不同样也有吗?傻瓜!想想我们不是一样吗?你可以公然戴着避孕毡而我得在暗处,再怎么说你也不知羞所以也不会因羞耻心而烦恼。而我呢?在我清醒的时候我必须按捺我与生俱来的原始欲望,甚至在沉睡时也不例外。万一我没能做到,就像昨天一样丢脸。依我看,做人就是受罪的开始,不管是谁一旦成为人那就开始品尝受罪的感觉了。”他沉默片刻又接着说:“如果让我选,我宁肯做你那样的牲畜也不做人!”他大声说完这些话,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然而,旷野中并没有人能听到他的话,只有夏末嗖嗖的冷风将他的肺腑之言胡乱咽下。他翻个身,又侧身躺下。沾了湿气的大腿有点发麻,胳膊肘也有些酸痛,看着羊群就要越过山冈,他对自己说:“得去赶一下羊了,小伙子!”他随即起身,边揉着酸麻的胳膊肘边奔向对面的山坡。爬坡的时候他的双脚无力,大腿酸痛。他将羊群又赶回先前的坡下,又顺势躺了下去。
嫂子从年龄上讲是比他大,他们弟兄三个,嫂子是老大的媳妇,大哥很早就去世了,弟兄两个是被嫂子抚养长大的。他的二哥后来成了酒鬼,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因为酗酒冻死在了外面。而他今年也已经超过三十岁了,不管他对嫂子有多少幻想,都是放在心的最深处,也正因为如此,他从不敢正眼看他的嫂子,白天在外面胡思乱想,晚上回到家像犯了错的人一样低垂着眼帘吃罢饭倒头就睡。
“算了,别胡思乱想了!”他对自己说:“还是把我的羊赶到一起吧。”他将坡上的羊赶到坡下,在坡下逗留。吃得饱饱的羊儿逗留在坡下开始休息。边上有些已经被骟割了的小公羊们趴到母羊背上嬉戏,看到母羊们似乎对它们不屑一顾而自顾休息的样子,它们因为自己的轻浮而不好意思似的停下来,和母羊们一起开始休息。
他用牧人的眼光审视着这一切,自己却因此而责备自己,按照他一贯大声说话的方式他又继续:
“这不正是人必须承受的压抑之苦吗?”他叹口气:“这种压抑有些是有来由的而有些是没有来由的,如果这种压抑对于这些牲畜是有来由的,当对于人时这种欲望就变换成别的形式,变得没有来由,无法言说。没法明着指出来,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只是它留下的伤痕会让你痛,无法看到的又无药可医的伤痕。现在这种伤痕在折磨着我的嫂子。”他大声地说着:“她守寡了,并没有再嫁,为了将成为孤儿的兄妹几个拉扯大她什么苦没吃过?”
“很多事我还是想不明白。” 朱麻西对自己说:“如果说我和嫂子结婚也是可以的,对于彼此的心思我们都心领神会,但我们没有逾越那道无形的界限!多少艰难的岁月,我们都咬着牙挺了过来,我们战胜了我们自己,但我们无法逾越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嫂子可能也不知道。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接二连三的变故,经济状况的窘迫,让我们抬不起头来。”
维持一个家庭的生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也是一样。他这样想着,就算二哥是个酒鬼,但他在世的时候,我对嫂子的想法却与现在完全不同,自打他去世的这一年多来,这种念头在心里变得炙热起来,但是无论如何就算死去我都不会近其左右!他对着自己起誓,就算不相信自己的话,他还是将这誓言重复了几遍,之后他突然高喊:“去你的吧,什么廉耻!”他的喊声有些突兀,卧着休息的羊儿们听到这突兀的喊声朝牧羊人看去,随即起身慢慢散去。
“我不是爱惜自己我是爱惜嫂子。”他沿着山坡走时这么说道:“乡亲们的闲话,周围邻居的流言飞语,我何必要这样伤她的心……世界上有人为你而担忧是最可怕的事,如果世上没有一个人为你担心那该多好。但事实上并不能如此,嫂子,你一直在为我担心吧?别为我难受了,你每天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就已经足够了。”他低声说:“别为我担心,我活得很好,自由自在,从来没有哪一天我失去过生的希望,每一天我都快乐地生活,每晚又伴着快乐的幻想入睡……”
二
“我叮当作响的髀石啊,助我一臂之力吧!”
这一天,牧羊人又这样念叨着躺在坡上,四仰八叉躺着的他被碰到手上的温暖湿热的东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冬天圈养的那只白色母羊,正在舔他的手呢,他挥舞双手把它赶开,又换了个坡坐下。
“看那贪吃的样儿。”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这只白色母羊的母亲,就是大哥在世的时候,自己从帮别人代牧的羊群中亲手接生的小羊羔呀,那年春天老母羊死后,就一直在圈养。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牧羊人长叹一口气,从那时候起已经过了十年的光阴。那年的冬天,这只母羊的母亲早产,天特别冷,冬窝子里甚至没下雪。产双羔的老母羊由于难产连蹄子都挣红了,小羊柔软的嘴露出来,小羊的头被拽出来了,然后是整个身子。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当时的情景,这些羊哪一只不是我这样亲手接生,亲自照顾的?全是我这双手呀!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它们终于来到了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满身羊水,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新生命还要美好的呢?看到母羊一生完小羊就迫不及待地起身用母爱的本能舔舐自己的孩子时,牧羊人总是想已经过世的母亲生他时应该是怎样的呢?
他想着这些全然忘了自己差点走过那个山坡,他习惯性地往草地上一坐,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年帮别人代牧的事情,心里一痛人忽然变得虚弱起来。
“他是不是把我们当做无知的牲畜?”他愤愤地说:“那个人,把五十只羊交给我们代牧,之后三年里就音讯全无,按照所签的协议一年后他应该来带走自己应该带走的羊,但他并没有来,我们只好继续养他的羊。”
“不可怜他的人,也得可怜他的羊。”记得当时大哥这样说:“总不能把人家的羊赶到野外吧,先养着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他又想起第二年那场灾难,为了把冻死的羊的皮剥下来,他的手都冻得发黑了。偏偏祸不单行,十几只羊进到库房,误吃了老鼠药,全都死了。他长叹一口气!第二年,重新划分了夏牧场和冬窝子的地,用来放牧的地比原先少了,而且因为这些外来的羊超过了规定的载畜量,还付了超出部分的羊头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就不多的几匹马也因为误食了别人家草场边界上撒的毒药而死去,最后告上法庭,白白死去的两匹马对方还是没有赔偿,法院拖来拖去,大家总以为翻年怎么也该解决的诉讼却因为新的案子的出现,而不了了之了。想到这儿,牧羊人的心里难过起来。
三年后,那个音讯全无的家伙居然回来要他的羊,记得他坐在餐桌前不羞不臊地要求还他的羊并赔偿他三年来的损失。
“协议只签了一年,”大哥怒不可遏:“ 剩下的两年,我白白地替你放羊,凭什么要我赔你三年的损失?”
最后,乡里的领导们介入了这件事情,根据协议处理了一年后双方应得和应还的部分,而剩下的两年里的损失以及代牧的费用等问题的争议又拖了几年,最终成了不了了之的事情。
几年后,大哥去世了。就在那年那个人还带着乡里的领导来过家里几次,也许是因为男主人去世,对酒鬼弟弟和一个寡妇不再抱什么希望,他们从此再没有出现。
“当时家里还剩了五六只羊,看现在我已经把他们养到了四五十只。”他看着自己这一小群钻到骆驼蓬草丛里吃草的羊自言自语。
他朝着那边的坡望去,路上有个什么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也许是玻璃或者瓶子吧。”他嘟囔着起身,向那个方向走去。朝坡上走了不到十步远,他的大腿到小腿都酸痛不已。“这几年以来你总是这样疼。”他这样说着,坐下来从小腿开始揉起来:“快点好起来吧,你不应该这样的。”他说着话想起了晚上魇住的事情,他梦醒后将梦中的情形讲给嫂子听,嫂子什么也没有说。他魇住时十分难受,在梦中大哥拿来很多布让他当被面子,看到弟弟知道是亡去的人而表现出疑惑时,大哥露出了愤怒的眼神,让他毛骨悚然。当他把这些都告诉嫂子时,嫂子一声都没有吭。“她啥时候都是那样的习惯。”牧羊人这样想着,“啥时候都一声不吭!”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个瓶子,一个贴着精美商标的酒瓶。他拿起来对着瓶口闻一闻,辛辣的酒味扑面而来。刚才山脊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唱着“虚幻的人世呀!永不枯竭的愿望呀!”经过。应该是他们扔的吧,酒的辛辣气味刺得他心都痛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啥时候都散发着酒气的酒鬼哥哥。他忽然觉得难受起来,“也许,”他说:“也许那不是我的哥哥,只是酒的气味吧。那时,酒的辛辣气味和哥的气息已毫无差别,毫无人气的脸,蜷曲着身子躺着,这时候我不就是凭着酒味认出他的吗?”
他把酒瓶倒扣在地上,将手掌放在瓶底上,沉默下来了。二哥小的时候有尿床的习惯,大了以后就好了,但自从成为酒鬼以后他的这个习惯又重新开始了。他常常喝得烂醉后回来,躺在被自己尿湿的床上酣睡。房里的味道可想而知,家里人只好都跑出去,只有嫂子一个人看着如此不堪的人儿,一言不发地待着,还一次次地将他尿湿的褥子清洗干净。因为心疼嫂子,他常常有杀了二哥的冲动。“曾经还想过要不要在他的饭里加点老鼠药?”他对自己说,“还好,真主保佑,他最后并没有死在我的手上,而是死在命运的安排,冻死在寒冬腊月里。在我的有生之年能看到他死去,这种并不希望人知的喜悦之情却被嫂子发现了,但她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唉!她就是这样的习惯!”
“我和嫂子几乎不怎么交谈。”他躺着,将双手交叉放在腋下,“但我们的想法显而易见是一致的。这我们都心知肚明。”二哥喝醉的时候,常放声大哭,他看着蓝天上的白云这样回想,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不知是谁的歌声:
大山呀,对你的高耸我又能如何
成不了神枪手射不了你的神鹿
当故乡渐远时我又能如何
喝点酒也许能抑制我的思念
相见还远……
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忧伤,他抬起头,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马背上搭的麻袋里似乎装着什么。牧羊人想那个人的手上也应该拎着一瓶酒吧。
三
“我叮当作响的髀石啊,助我一臂之力吧!”这一天牧羊人坐在山坡上,还是一样的思绪万千。刚才邻村的牧羊人哑巴巴特尔拜来过,虽然他是个无法用言语交流的哑巴,但他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那一年,”牧羊人盘腿坐下来这样开始了他的私语。不管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都会像在昨天发生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所以他总是说“那一年”,“我和哥哥同骑一匹马到邻村去找人,那时候他还没有成为酒鬼。”
“那是一个月明星朗的夜晚,我留在村口看马,二哥和那人在转角处的石头后面说了会儿话。我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来,我只好百无聊赖地牵着马向那里走去,这时我听到了路边传来的两人的话语,我放松马的缰绳,再凑近一些,听到了女人的哭声和带着哭腔的话语,当时为什么要去听呢?”
“和一个一辈子都没办法向你说出他想说的话的哑巴生活一辈子,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怎么过呢?怎么忍受呢?我怎么样才能坚持下来?”是女人的倾诉和让人揪心的抽泣。那情形让人难以自已,牧羊人想起那一幕不由得湿了眼眶。这是谁呢?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出是巴特尔拜的妻子阿依努尔。“因为是自己的外甥才会把阿依努尔嫁给这样的哑巴吧!”他想起阿依努尔的母亲,于是这样说道。
“为了你可怜的公婆你一定要忍下去,一家四口的希望全都在你的身上!他们把你娶进门不是把你当儿媳妇,而是把你当做这个家的支柱,你不坚持怎么能行呢!”二哥这样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要不算了,阿依努尔,我带你离开这儿,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但是阿依努尔说:“不行。”
阿依努尔抽泣着,又说:“我们为什么要伤害一群无辜的人?如果这样,这个家就完了。我的家人就是为了让我延续这一家的香火才让我嫁过来的,我出嫁时,母亲对我说,我不是送你出嫁,而是让那个家,我亲生兄弟的家的烟火能延续下去才这样做的……”阿依努尔哭得说不下去了,“但是,我的幸福,我的如花的年轻岁月都丢在哪里了?”
牧羊人叹口气:那时在月光下看得是如此分明呀!女人将头靠在男人的肩上,抽泣着。那个时刻我都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哥哥了,我看到的只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人活着的迷惘着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哥哥,现在他已不在人世,而阿依努尔,那个在月光下哭泣的阿依努尔,却还在那个家生活着,今天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牧羊人又长叹一口气,“那天我骑着马先走了,至于哥哥是什么时候步行到家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哥哥喝得烂醉回来放声大哭。刚开始我特别地心疼他,但后来却厌恶至极。”他又抬起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羊群,望着这群黑白相间的羊,他打起了自己的算盘:今年三十只母羊要产下三十只羊羔,秋天到秋牧场时把一些老羊卖了,或者过几天到这儿收购羊的人也会来吧,到时卖给他们吧。他们出的价肯定很低,但没办法,我没能力赶到市里的市场上去卖。他叹口气,真主保佑,阿勒德拜的三十只羊被贼偷了,我的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羊呀,可千万别被贼一扫而光呀!他将这可怕的想法打住,快步走去。
今年秋天或明年夏天想办法向上面冬窝子的哈布坎的女儿提亲吧,我总不能就这么晃着吧?不知道她会不会看上我?这问题突然出现在牧羊人的脑海,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生气起来。其实那些姑娘心里是多么向往男人,一到婚礼上就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地展示自己,好像我们不知道她在想啥似的,装模作样,扭捏作态。牧羊人想,要是我干脆就直接过去说“嫁给我吧”,直接带回家一天就把婚结了。现在追求女孩子必须学会甜言蜜语,要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装模作样地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虚伪让他怒火中烧:
“我怎么能不生气呢!我得学会甜言蜜语……一群傻瓜……”
四
牧羊人每天这样胡思乱想地坐在山冈上,要么四仰八叉地躺着,要么盘腿坐着,对着山,对着大自然,对着树木花草,对着他的羊,倾诉。整个夏天他的所有遐想中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那就是秋天到了秋牧场,要追求哈布坎的女儿,不出一年要把婚结了。
五
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眼看也就到了秋天,搬到秋牧场也已经半个多月了。明天是邻居阿布賚的儿子迎亲的日子,婚礼的晚上,我就开始追求哈布坎的女儿阿伊萨拉吧,朱麻西下定了决心。
白天放牧时他在泉水边洗漱了一番,“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明晚我就去跟她说。”晚上临睡前他又这样想了想。
晚上,在梦里他又回到儿时,那时他害怕骆驼,他几次从梦中惊醒,翻过身侧身躺下,又梦到自己的羊群。在碧绿的草原上,他放牧羊群,忽而又在雨中与羊群失散,他没命地朝羊群的叫声方向奔去。忽而又在阿伊萨拉家附近,与她家的黑山羊嬉戏,他最后还是在黎明前醒来了,好像是被尿憋醒的。他起身解手,走到了羊圈前,羊圈门是用双层的木头做的,门上挂着锁。几天前,邻居家的十几只羊被偷了,至今没有找到,为了防贼,嫂子把家里的大黄木箱上的锁锁在了羊圈门上。
他走到圈门前,摸了摸门上的锁。回到床上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今天应该是个晴天,他这样想着,清晨的凉风让他战栗了一下,他将脸埋在被子里躺着,想起这几天嫂子把腰闪了,卧床不起呢,“得让她去看看医生了。”他嘟囔着。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开始生火,然后拿了钥匙,准备放羊。他没见到那只每天都靠在门上擦痒的小白羊,牧羊人的心感觉有些异样,打开锁推开圈门,看到的是空荡荡的羊圈,他趔趄着冲进去,看到了羊圈最靠里的墙上那个挖开的大洞,“羊自己走了吧。”他当然不相信自己的话,后墙上钢铸的窗户也被钢锯锯得四四方方,洞边的松土上,羊的蹄印后有一个宽大的人的脚印。
牧羊人的心颤抖了一下,“贼!”他的头嗡嗡作响,他低下头,弯腰穿过墙上的洞,顺着宽大脚印的方向飞奔而去。羊圈附近是尘土飞扬的干羊粪,从留下的脚印看,贼是把羊赶上坡然后顺坡而下了。
他的肺像是着了火,胸口嘶嘶作响,他全然不顾,只是跟着蹄印狂奔,蹄印延伸到马路边的坡上,他站在坡沿向下看去,用铁锹平过的路上有车轮的印迹。原来是在这里装上车拉走羊的,他一边想着一边跳下一人多高的坡,“咚”的落地时他的心似乎也被什么划过。卡车就是在这里向着坡下开去的,他顺着车轮的痕迹向坡下追去。
他在一马平川的开阔地上飞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全身湿透了,但他依然没有停下,又过了一会儿,五脏六腑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疼痛难忍,他稍微停了一下,揉了揉肚子,又接着跑起来。
汽车在这里开上坡又直接向坡下开走了,他向坡下望去,坡下是连绵的柏油马路。
他的双腿酸痛得要命,不知道是心还是肺像破了一般疼痛,他咳起来,不管不顾地顺着车轮驶去的方向没命地奔跑,最后终于跑到了柏油马路上。
拼尽了全力的他在马路中央不知何去何从,他傻站着,大脑一片空白。他那个充斥了许多奇思妙想的大脑,刹那间变得像他现在的羊圈一样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发抖的双腿仿佛已经残废了,每一块肌肉都像拧住了一般,他双手扶着腰站着。
此时,他的耳畔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紧接着传来汽车鸣喇叭的声音,他回头看去,拖着两个车斗的大卡车连连摁着喇叭呼啸而来。
他茫然望着,已经没有力气移动半步,“撞死我吧!”他乞求着,然而车在离他不远处伴着急速刹车的声响停住了,驾驶室里伸出头的络腮胡对着他狂吼,可他什么都听不见,司机最后还是跳下车来,这时一个念头忽然从他脑海中闪过:和他拼了算了。司机却并没有靠近,只在十米开外用不熟练的维语冲他挥舞着手大喊:“站马路中间做什么?找死吗?”他没有回答。不知那个司机是被他绝望的表情吓住了还是把他当成了疯子,总之是没有靠近他。
这时太阳渐渐升起,又一个凉爽的明媚的日子开始了,“还是回家吧。”他想,可又没力气回家了,于是坐在原地没有动。心底的绝望和愤怒就像沸腾的江河一样就要决堤,而残存的理性又用自己的方式与之展开殊死搏斗。
这时他听到了一些声音,他转过头望去,看到远处留下车轮印的山坡上,直不起腰的嫂子和两个侄子正向他跑来。
一直支持着他的那个东西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他的眼里浮起热泪,脸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先冲过来的是十三岁的侄子叶儿泰,他跑得气喘吁吁:“叔叔,牛和羊都到哪里去了?”可能是被他绝望的表情吓住了,侄子抱住他“哇”的一声哭了:“叔叔,你这是怎么了?”嫂子也慢慢地一步步挪过来。
“算了,我们报警吧。”嫂子这样说道。
长途客车经过了他们的身边,乘客们看着路边的他们露出诧异的表情,也有百无聊赖的乘客冲着他们吹着口哨,做着各种嘲笑他们的手势。
六
嫂子去公安局报了案,简单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朱麻西回到家后倒头就睡,但并没有睡着,记忆中忽然浮现出儿时已经过世的父亲所描述的关于真主的那些经典。
时至今日,那些一直不敢示人的对真主的怀疑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瞎了眼的真主呀,我一直以来是那么地相信你呀!今天我终于可以对你说,你根本就不存在,从今天起你在我心里已经死去了!”他这样叫喊着从床上跳起来。
他走出门,又向羊圈望去,羊圈靠里的柱子上挂着两个小牛的笼头。他漫无目的地走出院子,向山坡走去。
“全都结束了,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攒了二十几年的血汗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自言自语:“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成了满脸胡须却又一无所有的婴儿。”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现在到哪里去呢?”他无法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他又漫无目的地走过了几个山头,茫然四顾时已到了自己常放羊的阿克罗海的那个山头。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卷起一支烟,开始喷云吐雾。脑海中浮现出儿时偷了朋友耶尔森的髀石的事情。
他和哥哥一起偷了耶尔森一袋子髀石,之后在羊圈里挖了个坑把髀石埋了。
丢了一袋子髀石的耶尔森有那么两天心情是抑郁的,但很快他便用借来的髀石翻了身,赢回了所有的髀石。
“真主自己没有什么可给人的东西,只能把一个人的东西拿来送给另一个人。”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我也曾经当过贼,”他自言自语,“我失去了所有的羊和耶尔森失去了所有的髀石其实是一样的,髀石对于儿时的耶尔森的价值并不亚于羊对于我的价值。我也应该像耶尔森那样,不沉溺于丢了髀石的感伤中而重新争取新的开始。”他鼓励着自己。
牧羊人又习惯性地卷了支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愤怒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看看天色似乎已经是下午了,他熄了烟,慢慢走向回家的路。
闻到了羊粪的味道他才意识到已经到家了,他稍微站了一会儿还是去了羊圈。熟悉的羊粪的气味直冲他的肺腑,让他沉醉其间。他走到曾经拴牛的柱子旁,靠着柱子站了一会儿,“吊死在这儿算了!”他这样想着却没有行动,他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向家中走去。
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在昏暗的灯光中,哭红了双眼的嫂子斜倚在床上,听到他进门一下子抬起头来。他无法面对嫂子的眼神,很久以来对她压抑着的这份情感就像洪水在这一刻绝了堤,进门的刹那他的心像针扎般的一痛,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战栗。他坐在床边,依旧低垂眼帘,“别担心,嫂子,羊会找到的。”他瓮声瓮气地说。
嫂子压抑不住的哭声像是在哼唱这么多年艰辛的岁月之歌,他感知了一个无助的女人心底的渴望,在如泣如诉的抽泣中他也终于感知了她的情意。
“现在得借些髀石!”他大声说出这话,嫂子没听明白,茫然看着他。
“我弄丢了我的一把髀石,嫂子,你曾帮我把它们染得花花绿绿,现在我必须重新开始,不久的将来你还会帮我把它们再染得花花绿绿。”
七
又一个明媚的清晨,牧羊人醒过来,觉察到自己是躺在嫂子身边,他一跃而起,他似乎愧对这清晨的朝阳和满屋的朝霞,他羞愧地慌忙起身穿衣,走出屋子。漫无目的的他又走向羊圈。他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他忽然厌恶起自己来,他摸摸口袋找烟,却发现没烟了,他只好走出院门,走向离家最近的商店。在山脚下的那个流动商店里,他买了一袋烟和两瓶酒,他将酒兜在怀里,没有回家,直接向他常去牧羊的山谷走去,他想去自己常待的那些山头上休息一下。
他卷好烟沉醉在烟雾中,脑海里总浮现昨晚的那些事情,不愿想起却又历历在目。他举起瓶里的酒,仰脖灌下几大口,火辣辣的近似燃烧的感觉。最后,山野里只留下两个空荡荡的酒瓶。
第二天,牧羊人的嫂子和邻居们看到了空荡荡的羊圈深处悬挂的牧羊人遗体。这个曾经对人生充满期待,而又为之苦苦奋斗过的牧羊人,在这个曾承载过他的收获、他深深热爱的地方,究竟留下了怎样的遗言?这最后的私语终究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注:因篇幅所限,译文有所删减)
(译者简介:阿依努尔·毛吾力提,笔名哑歌。民俗学硕士,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收入《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女诗人诗选》、《哈萨克中青年作家中短篇小说选》等。主要从事汉语文学创作及哈萨克语文学作品的汉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