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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一二

作者:桂石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玛雅人不拥有我们现代的科学技术,但他们对天文及数学的精通令人叹为观止。此外。还有很多令人猜不透的谜。他们有发达的道路系统但却不使用轮子,这样,他们也就不需要役使牛马。但他们是知道轮子的,因为后人发现了他们用轮子给孩子做的玩具。他们信手就可以把月亮背面的图像刻在月亮神庙的门上当作装饰,让我们的科学家一开始捉摸不透,但等科学家证实了这是月亮背面图像时又百思不解:他们怎么能看到的?因为月亮永远只把一面向着地球。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宇宙意识曾赋予他们特殊的智慧,玛雅人曾有他们自己的修炼体系。玛雅人在他们文明的鼎盛之际不留痕迹地遁去,使后人费尽心机也猜不出其中的原因。
  依照玛雅历法,地球由始到终分为五个太阳纪。分别代表五次浩劫,其中四个浩劫已经过去,第一个太阳纪是洪水浩劫,世界遭到大洪水的浩劫,有人认为是《圣经》所说的诺亚方舟;第=个太阳纪是风蛇浩劫,世上的建筑物被风蛇摧毁;第三个太阳纪是火雨浩劫,大地遭受天降火雨之祸:第四个太阳纪是地震浩劫,地球遭受强烈地震的灾祸;第五个太阳纪是世界末日,当第五个太阳纪来临,太阳会消失,大地剧烈摇晃,灾难四起,地球会彻底毁灭,按照玛雅历法是三一一三年,换算为西历便是二0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了解历史的人可能都知道消失的玛雅文明吧,玛雅人在一瞬间全部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至今,这仍是一个谜团。但是,玛雅人留给我们太多的问题了。他们的预言百分之九十九都变成了现实。他们预测到了汽车,飞机的生产日期。有些朋友可能会问,他们怎么会知道以后有一种东西叫做汽车,这也正是奇怪的地方。在埃及,一些玛雅文明研究者在他们生活的地方和一些石头上发现了这些。他们预测的希特勒出生和死亡的日期和事实完全一样。
  虽然很多民族都有末日预言,但为何玛雅人所说的末日预言,会受到人们的重视,原因是玛雅历法的计算,非常准确,从玛雅人的历法得知,他们早已知道地球公转时间,是三百六十五日又六小时又:十四分=十秒,误差非常之少。另外对于其它星体的运行时间,在计算上亦非常准确,对于数学上“零”的单位数字,早在三千年前,玛雅人已经使用,而且他们所绘制的航海图,比现在任何航海图都要精确。
  玛雅人说:二0一二年十:月二十一日的黑夜降临以后,十二月二十二日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以上摘自《小道儿消息》
  四年前我就看到这篇报道了,这份报纸一直销量很好,尤其是四年前这期出版以后销量急剧攀升,出版社老板看到商机,发布期刊,名字就叫《二0一二》,现在遍布各个领域的人的书房、桌子上、厕所里、手里、博客、中学生的课桌里,甚至还有小学生为了不让老师发现,把杂志包上书皮,上面写上:语文。四年前,从政府机关到大街小巷全都沸腾了,有人惊讶得好像自己不是娘生爹养的;有人表情麻木,但是可以明显地看到嘴角在抽搐;有人庆祝,大叫着牛逼牛逼,但是越喊越没底气;有人轻蔑地一笑,说地球得围着老子转;有的富人已经开始屯粮修地下道了……我是个奇怪的人,我的敏感会注意到任何细微的变化,但意识到变化的真正意义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所以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整个世界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人们生活井然有序。当物质精神搭配得很和谐的时候,我还是困惑了一下,原来四年前全世界的惊慌已经渐渐随着时间平息了,现在二0一二已经成了可以为提供人们解闷消遣的商业元素,期刊上广告彩页已经有半个手指那么厚,我的智商再一次被无情的调戏了,好像众人皆醒我独醉,我很沮丧,我自作多情了四年,被这婊子般的世界给耍了,唉,我的心像喝完白酒一样烧得要命,拼命想把心底的那点热乎气儿呼出去,呼到没气儿,然后一股气儿又顶上来,我打嗝了。
  天上的云彩变成一层层的絮状,像劣质棉袄里碎棉花,我跟云彩较上了真儿,我就盯着它,它也盯着我。就是不动换。阳光从不大不小的缝隙中钻出来。一点也不刺眼,我就那么盯着。这硕大的城市里除了人以外的动物早已经绝迹,如果闭上眼。你就能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连自己都陌生的世界。那里只有嗡嗡的噪音,各种频率的电流交杂,刺激的耳膜不断震动。甚至不用再去掏耳屎,有类似的风声,但是感觉不到清凉,感觉像一个醉酒的人被闪光灯闪了下后,又被炸弹爆炸的气浪掀上了天,那种无形的压迫让你连求生或寻死的欲望都没有,我总是臆想我们就像是被抛在空中的生猪肉,血甩得满世界都是,连地球都在抗议,而我们全无知觉。从四年前惊天动地的那天开始,我便觉得我像精灵一样活着,在我眼里人们的喜怒哀乐都进化成了一种无意义的表情,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会对这些人收放自如地运用这些表情,所有人的灵魂瞬间飘向大气层,诅咒,祈求。我的意识无情地将自己分裂了,更加无情的是我连自己都驾驭不了。没有人说我变化。没有人觉察到异样,仿佛这种变化真的不存在。
  当我意识到我在跟天象较真儿的时候,云彩已经厚得看不出来轮廓了,它厌倦了我的无礼,把后背冲着我,像一个自以为是的肥胖女人。我从小区溜达出来,没看见一个行人,没见到一只动物。我看了看表,下午四点,二0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这块表是我六年前在香港买的,现在依然很好用而且款式不过时,我武断地认为。这几年人类没什么大作为。地还是柏油的,树还是飘絮的。车还是用轮子,灯还是用电的。只不过小河儿没了,天儿越来越热,人的脾气越来越急躁。生活变得程式化。牛逼的我们始终就没玩儿明白地球,除了意淫能让我们越来越高兴。别的就真没什么了。小区外是一条大道,今天车异常的少,只有公共车在缓缓地跑,像一条吃饱的大毛毛虫一样。我走在大街上,仍然没见到一个行人。今天是周五,应该有一大群人乐得跟王八蛋似的屁颠屁颠回家才是,我找了找马路对面的公车站,还是没有人。路口的信号灯依然很敬业,因为是一条大路与小路交汇,而我恰恰是在小路上,所以我必须要等一分半钟才能过去,但这一分半钟里没有一辆车经过,我的素质让我感到钦佩,我喜欢这样自己给自己鼓励,然后自我充实。如果人人都这样,那世界就太和谐了,共产主义的光辉就能照射到月球上去。但此时此刻我的确感受到了共产主义,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能见度不错的下午,街上只有我。我快跑了两步过了马路,很明显这是多余的,因为没车。大道两旁的店铺都拉下了门帘,报刊亭也关了,上面顶着《二。一二》的广告牌。我看了看广告牌,觉得确实有点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从三天前我在洗浴中心搓了个澡以后就一直窝在家里,当时洗浴中心人还挺多,搓澡的温州人还跟着我劝我推盐推奶来着,我跟他说不推,没意思。他马上就说要找小姑娘帮我推。这么一个健康的生机勃勃的社会怎么就突然没有人了呢?难道我的意识又分裂了?把我分裂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我晃了晃头揉了揉眼,看了看表:四点十五。路边停的车规规矩矩,没有一个压线的,车身干干净净,像是刚洗过一样,我有点慌了。
  我走进了运河旁边的公园里,运河里没水了,早些时候城市里有条天然的河,夏天有人嬉水,冬天孩子们滑冰,还有老头儿打冰窟窿捞泥鳅。不知不觉河就臭了,有责任感的大妈们去环卫局门口静坐,以昏倒一个虚脱两个的代价逼得领导不得不治理,治理得很彻底,水没了,只剩下淤泥。孩子们很失望,老头儿们不得不破费去市场买鱼。但是年轻的小伙子们开心,泥干了,地硬了,可以大小便了。夜里干柴烈火的年轻人们可以把河道当做伊甸园,体验回归大自然、解放天性的那份刺激,从此河道中遍布着人类繁衍生息的残余物,以粪便和避孕套为首,所以有一阵河道周围的公园关闭了,有些人为抄小路不得不搭上两块钱买个口罩。有关领导这回很负责,坚决杜绝这种有伤风化影响市容的现象,花钱用一个月时间把天然的河道改成了水泥铺的运河,河岸边拉上铁丝网,灌人自来水,公园又开放了。市民们其乐融融地享受了一个夏天。公园也成为老人们锻炼身体、年轻人谈情说爱的绝佳场所,每天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可今天连这里也寂静了,没有人。柳条很长,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挑逗我,我还是像往常那样揪掉一个柳树叶当哨子吹,声音很刺耳,而且有回声。平日里被老人们玩得吱嘎吱嘎响的健身器械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安静地站在那儿,乍一看有点恐怖,它们好像随时准备离开,就像人迈出第一步时膝盖弯曲那样。我加快了脚步,越走越静,我甚至都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我的嘴不争气地哼起了拿不上台面的旋律,完全由我自编自唱临场发挥,等我走出了公园我发现我已经可以熟记这段旋律了,嘴唇干了,后背湿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云彩也不太明显了,空中呈现那种不友善的蓝灰色,像是那种过了期杂牌钢笔水涂上的,东一块西一块,有深有浅。
  四年前,我读大学三年级,那时候我们正处于每个人人生中最尴尬的时期,哲学上讲我们早已具备社会属性,但是这时候我们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人必须生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逐渐远去,相反一双双无知懵懂的眼睛已经不得已与这个金碧辉煌充满诡异的世界对视,我们只待捅破那层窗户纸。于是好多人等不及了,直接把胳膊伸到窗户纸外面乱抓一通,不夸张地说,胳膊没了。刚子就是一个。他家里并不富裕,当然也不算困难,高考的时候发挥失常,考进了我们这所二流学校学了一个三流专业,经济管理。如果再早十年,我们就不至于如此焦虑,甚至可以坐在草地上把自己的未来列出来选个够,当然,像我们这样平庸的人早十年可能根本不会选择这个专业。人就是这样被分出三六九等的,平庸的人总是挤破脑袋要充当精英们的垫脚石,被踩下去爬上来,被踩死了下辈子投胎再爬上来。当时一个哥们儿说有发财的路子,广大学校要求更广大的学生们拿到伟大的英语四级证,否则不给学位证,那就意味着没有工作的机会(至少我们当时是这么想的),那就意味着从幼儿园到大学的这将近十五年的时间白过了。就算人再聪明也难免被大众同化,所以伟大的英语四级考试把好多聪明人甩掉了,聪明人就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到了通过非正常手段获取四级证,更聪明的人就看到了商机,卖答案。而刚子因为通晓中式英语被更聪明的人看上,当了枪手。我不是啰嗦,也不是为了那点稿费凑字数把很简单的卖答案这件事说得很繁琐。但如果不说,傻逼们会把比自己聪明的人看成更傻的傻逼。刚子没有多少钱,每个月家里给点生活费除外就没别的钱了。女朋友看他太拮据所以就解放了他,朋友们看他太拮据也不愿意找他出去玩儿给他增添压力,这其实也是个普遍现象,人们总爱各取所需,急功近利,一个人当物质缺乏到一定程度影响他生活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只想到生存,他的精神因为给养不够突然就冻结了,好像从没有过一样。刚子曾经跟我说过,他现在只想快点挣钱,当他有些物质欲望的时候不想面对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尴尬的支吾,再听见他妈妈让他尴尬的叹气,所以他必须解决这个大问题。他义无反顾地当了四级枪手,在考场外做题,用对讲机传给考生,一年两次考试,一次他能拿三千。但是最后他一次钱也没拿到,他的老板给他在考场对面包了个小旅馆,考前十分钟给他一套卷子一个耳机一个麦,老板就走了,做完卷子一个一个单词念出来,正当他念到一半的时候,警察闯了进来,完蛋了。门口的监控车全都听到了,顺着信号就查过来。作弊的三十几个考生丢掉了仕途,刚子被拘留,老板跑了。后来他家里人把他给保了出来,学校也将他拒之门外。刚子跟我们喝了几回酒,他哭了,他接受社会对他的处罚,但绝不理解,他不理解为什么社会把他变成这样以后还无情地没收掉他仅有的东西。他因为精神受到刺激开始脱发,头发越来越稀疏,人也开始一蹶不振。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要有钱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生活的这座大城市因为外来人口的飞速增长导致房地产业像温室效应下的海藻一样营养过剩,由于对房子的需严重大于求,房价居高不下,即使政府有意打压,也只是暂时放缓房价的增长速度罢了,房地产商们像细菌感染一样贪婪地吞噬着地皮,从城市中心逐渐扩散,农村的地价一下就高了起来,好多世代种地的朴实农民一下拥有了上千万,目光一呆滞,自己建立的几十年的价值观瞬间瓦解了。所以开着奥迪A8拉水泥修自己家的土房诸如此类的事情出现了,他们为之拼搏的东西一下子全都砸到他们脸上而且持续性大规模地砸,在苦了半辈子以后失去生活目标,这实在很可悲。有些人只能骗自己,或者跟随着以前生活的习惯,但是他们已经空了。刚子收到消息,未来几年政府要把建设重心放在南城,因为南城相对于其他城区相对落后,为了平衡发展,为了和谐,上千亿的幸运就降临在南城的老百姓头上了,刚子家就是一个。据他说如果征用地的话他们家最少能有六百万,我打心里为他高兴,我对他说,你看,物极必反吧?天无绝人之路吧?他憨笑着说,是是是。哥们儿真是要翻身了。我问什么时候能拿到钱,他说大约一两年左右。当时正是二00九年,《二0一二》电影上映了,让一些没看过《二0一二》杂志的人也了解了这个预言,而且更加残酷,直接植入他们脑海中的就是火山喷发、海啸、天崩地裂、方舟……我跟刚子说要是还没拿到征地费就二0一二了怎么办,刚子笑着说,去你大爷的。
  二0一0年我们毕业了,我找过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打杂,当然我也是通过关系被介绍来的,经理对我很照顾,有一些大单子让我跟着去学习,同事们对我也很照顾,有什么工作都不让我干,有什么牢骚也不跟我发,甚至不太愿意打扰我跟我说话。我每天面对的就是标准的微笑和点头,嘴角上扬的角度和点头的幅度都是一样的,我的同事们很优秀,我曾为能跟他们做同事而高兴。大家是那么有礼貌,工作能力那么强,直到一次中午午休时,策划部一个人召集大家周末去郊游,当除我以外的人都受到邀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并不受欢迎。经理之所以是经理必然是有道理的,他把我叫过去说,明天郊游你也去吧。我说不了经理,我有点事。经理拍拍我肩膀说,那行吧。我突然觉得很孤独,自从刚子离开学校以后我再就没有能随意扯淡彼此分享邪恶想法的朋友。我自己是有问题的,既然有不孤独的人存在,那么孤独的人一定是有问题的,当然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既然存在孤独的人那么不孤独的人一定是有问题的。刚子说我不善言谈,没眼力价儿,不懂得投其所好,我想既然我无法学会融合,那就尽量不对抗吧。我更喜欢观察,有时我觉得眼睛像个取景器,在晚上它把白天拍到的放给我的大脑看,我的几片儿脑子会不停地打架,自问自答,然后再推翻自己,第二天起床我会觉得很疲倦,自从我记事起这项游戏就一关一关地玩儿下去,我的大脑乐此不疲。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个破楼房里,我总喜欢在昏暗的楼道里一边走一边数台阶,下楼的时候会挑战自己到底能下多快,因为小孩儿总是羡慕像大人那样的长腿,可以一连串不停顿地走楼梯,那一段我经常做梦梦到我在尝试快速下楼梯的时候,脚变成了轮子,在上楼的时候有意地去踩楼梯缝儿中的蚂蚁,甚至连蚂蚁有几条腿儿都能数清楚,这个梦境一直陪伴着我度过童年,在梦境中我还可以闻到楼道里生活垃圾刺鼻又亲切的味道。这也是我最珍贵的回忆,因为我没有童年玩伴,我没有一起长大的朋友,除了那个楼梯,我对其它的东西记忆已逐渐模糊。我跟刚子说过这个梦,刚子说这个梦注定我一生坎坷,我冷静地对他说,起码我顺利毕业了。
  在广告公司没呆多久我就出来了,介绍我去工作的人跟我妈说,人家经理觉得你儿子不适合干这个。这个工作是很弱智的,不需要这么高的智商,你儿子干这个有点屈才了。我妈妈反复着那个让人尴尬的叹气,后来那个人答应有什么工作再给介绍。
  天气越来越反常,灾难也越来越多,地震,火山。台风,寒潮,瘟疫。一年下来人消停不了几天,人们逐渐焦虑。一开始不敢出远门,后来出门必须戴口罩穿长袖,到后来都不敢出门,再然后在家看看电视就能愁眉苦脸的。人们开始学会把一些不好的事情往自己头上假设,如果出了一身冷汗就赶紧换一个稍微好点的安慰自己,例如开始是地震了把自己腿砸断怎么办,变成如果地震了自己在外面老婆被砸死怎么办。至于我心态还稍微平和一些,因为我什么也没得到过,也没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我还是继续观察着,观察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着,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小孩儿天真地放下自己小脚,我们这些小蚂蚁就只能认命了,如果人们早点看透这点,就不会有什么人定胜天的屁话,我们能做的只是最后一刻互相拥抱或者缩在自己巢穴中最后发挥一次精神力量。可是就是那样的,小蚂蚁们用毕生的经历搬运食物筑建巢穴,不会有人去想即将下来的小脚,蚁后也不会允许别的蚂蚁这么想,他们为了点吃的,忙碌到死,完全是靠本能活着,没有自我意识,所有的意识都是公共舆论带来的。写到这儿我又纠结了,如果我没有公共舆论的意识,我没有本能。那我又是什么?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没有工作,缺少朋友,不能融人,你该!是的,我该,但我们都只是蚂蚁罢了。
  我把工作的事暂时搁置,我妈问我你觉得你能干点什么,我真的是无法回答,我每天在家过着天堂般的日子,写写东西,睡到自然醒,去健身房跑跑步。有时甚至一个星期都不出家门,但是每次出去我都觉得这个世界产生细微的变化,天空有时候会变成异样的颜色,让我觉得很新奇,空气有时候会扰动我的鼻毛,让我意识到真的有空气存在,还有时候我突然发现万物静止了,纹丝不动,像是一幅图片,只有车辆行人唐突的有规律的移动。但我最确定的是人们一天天变的紧张了,大家会皱着眉直盯着自己面前的路,脚步急促,人与人擦肩而过,距离精确,不多不少的穿梭。报刊亭的老板总是抽着烟,在《二0一二》的广告海报下吞云吐雾。刚子有时候会来我家喝酒,我们俩几乎把我家所有的酒都喝了,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以至于他剃了光头,但是他的精神还是不错的,每次都说征地的进展,签了意向书什么的,后来还跟我说他爸为了多要点征地费用雇人把空地都种上了东西。我觉得他要离我远去了。奔着暴发户去了,我依旧一事无成,依旧惆怅,他精神矍铄,摩拳擦掌准备着发财。
  我与外界逐渐断绝了联系,我和大学同学们似乎彼此忘记了,我的电话真的成了待机状态,我时不常地上上网,看看新闻,中日矛盾依旧尖锐,两个同家一直在周旋,还有双方满腔热血的老百姓们。一直以来日本人的危机意识很强,被专家们称为岛国的忧患意识,人口密度大,国土面积小,加上地质灾害多发,他们必须争得在这个世界上较高的位置才能繁衍生息,初中老师说日本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最后还要挨两颡美国的落井下石,那时候我很有优越感,我也很庆幸没生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我偶尔会看到关于二0一二年的最新消息,比如美国宇航局测算二0一二年的太阳活动之类的,然后再查就查不到了,要不就是该贴已删除,要不就是地址无法找到。网民们兴奋地交流谁谁谁消失了、谁谁谁坐大船去了、哪哪哪造秘密基地了什么的,仿佛自己置身于世外看热闹,是啊,思想言论自由,人们迷失在自己抛出的烟幕弹里无法自拔,还颇感幸福。我也是乐此不疲地看着,像一个八卦的家庭妇女,缺乏理智,东家长西家短地在脑海里盘算,很少想到自己的生活和未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世界各地开始不间断地出现地陷,有的大坑甚至达到几十米,把整个一栋楼都塌了下去,舆论上归纳为地质老化或者施工问题,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地震了可以感知,楼房可以防震,火山爆发可以预警,地塌了怎么办呢?走着走着好好的,一下人就没了。仿佛莫名消失的井盖,但是中国人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建筑塌方,井盖丢失造成人突然消失的事件一直都有发生,只不过外国友人还没有心理准备罢了,我一边同情一边感慨。可怜的施工方和地产开发商承受着突如其来的赔偿金,有的破产。有的苟延残喘,还要背负老百姓和政府的谴责。人们走路也开始留意脚下,放慢了脚步,世界又充满生气。直到有一天刚子的电话来了,我才意识到灾难就在我的身边。
  他爸为了更多的征地费用,在部分未利用的土地上盖起了简易的二楼,这样政府就会按房屋面积再给一笔不少的赔偿金,但是灾难来了,在他爸妈为房子刷墙的时候,“井盖”突然不见了,地陷了五米深,正正好好不多不少地吞进了那座简易的小楼。他的父母被瓦砾埋在了那块一亩三分地里再也没有出来。刚子冲到了现场,声嘶力竭地嚎叫着,用软弱的双手搬动一块块多如牛毛的碎石,后来晕倒在瓦砾上。消防队员和武警把这个半死的小秃子送上了救护车,一天以后,他父母的尸体陪刚子一起躺在了医院里。我参加了刚子父母的葬礼,葬礼很简陋,没有庞大的车队,只有几个朋友的轿车和两辆拉着乡亲的客车,路上刚子一言不发,头顶油亮油亮的,我陪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突然想起了电影《唐山大地震》里,徐帆那声绝望的嘶嚎:老天爷你个王八蛋!是的,老天爷在我们这群小蚂蚁绝处逢生后,无情的拿走你的一切。回来后我拥抱了刚子,我对他说:没事儿,想开点,还有哥们儿在。他点点头,后来他很久没联系我。
  天色暗了下来,快七点了,二0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按着往常,街边的小摊儿早该出来了,还有那种一块钱一首的自助卡拉OK,每晚都会有人花上个几块钱去歌颂这美好的世界,唱得最多的是:“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人们喝着啤酒,吃着烧烤,幸福着,但是今天却不见了。可能是我很久没出来逛的缘故,也可能善良的城管们好言相劝让他们离开了。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貌似电压不稳定,忽闪忽闪的,像是冒着黄光的咒语。冷空气从我的羽绒服袖口钻进来,穿透我的毛衣,打到我的胸脯上。这条马路是我以前经常走的,和女朋友,和同学,和刚子,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我总是会肆无忌惮地吹牛皮,唾沫横飞,嘴角挂着白浆,从未感觉到无趣。但是今天我觉得异常凄凉,毛骨悚然。我鬼使神差地唱起:“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越唱底气越不足。前方就是我的母校,我的大学,一所让我认识这个美好世界的大学。学校正门依然打着亮白色显眼的灯,很远就能看清楚,还有学校的招生口号:梦开始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梦醒没醒来,学校很聪明,只告诉了我们这里是梦开始的地方,也许就在今晚我能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我慢慢走近,突然看见一个光头更加显眼地坐在白灯下,也许这是老天给我的一丝宽慰,刚子。地上放着几个我们那时最常喝的啤酒。
  他也看见了我,我们相视一笑。我说:“你干嘛呢?”他反问回来。那件事以后我们很少联系,只发过几条短信,只是寒喧。
  尽管这有点唐突,但我是问了:“你征地费拿到了吗?”
  他点点头,我说:“那还挺好的。”
  我打开一个啤酒,跟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真凉。把我身体里最后一点热乎气吸走了。我问他在这儿干嘛?他说:“只要天亮,我就回家。”
  我发现天晴了,繁星仿佛离我们很近,伸手就抓得到,仰望一阵我觉得头晕,星星就开始不停地闪,很清晰,我只在4D球幕影院见过,刚子叹了口气,说:“快了。”我逐渐失去了知觉,身体麻木,实在是太冷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喃喃自语道:“真像是做梦啊。”是的,就在这梦开始的地方。我抽泣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没想到此时此刻我比刚子还要脆弱。一直以来我觉得我很坚强,我不为外界的任何事所动,我只与自己交流,但现在我却为自己而泣。刚子说:“你这是干嘛啊,我都想开了,那件事以后我就对老天说:‘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有什么,只要您老人家需要,尽管拿去!’就算你留恋,就算你努力地保护,那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太渺小,只有精神属于我们,但是精神需要依附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换句话说,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被彻底冻透了,与大地融为一体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意识到天色变浅,东方显现出蓝色,我指着那边说:“你看,刚子,我们还有。”东方真的显现出蓝色,逐渐泛白,天要亮了。刚子盯着东方,流下了眼泪。
  白色逐渐亮了起来,那是叫鱼肚白?好吧,虽然我从不理解为什么把黎明比喻成鱼肚白。我又重新感受到了空气的存在,我有了知觉,我和刚子站了起来。然后,我的眼前瞬间一片黑暗,我仿佛飘了起来,我想抓刚子,但是抓不到,这真的是梦吗?我的耳边响起那个熟悉的旋律: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