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明亮的人

“精神明亮的人”是我喜欢的作家王开岭的一本书的名字。前两天读杂文大家阮直先生的新书《思想胚胎》，就想起了王开岭的这本书名——无论是阮直的为人还是为文。

《思想胚胎》是阮直第五本杂文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四方风杂文文丛”里面选择的中国杂文大家的其中一本。读这本杂文集的时候我时时地会想：一个人，得具备什么样的精神本领和认知能力，才能在这么厚的一本354页码的文集中，使得自己的每一篇文字的灵魂都顽强停泊在他所描述的混沌不整的事物的中心，说出或者接近说出它们的实相？是的，这本书，没有一篇文章是肤浅而潦草的、头痛医头那般貌似义愤填膺的东西。它们甚至是轻声的平缓的和幽默的。它们直抵事物的内核。有力，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刀刀见血，落实到疾病的溃疡的中心。在这样一个被现代技术支持的庞大的物质体系之中，精神的声音再微弱，它们也属于人的声音，有着心脏的纯正的肉体跳动声，有血统的有体温的。是的，杂文家阮直就是这样的一个赤子：他能在一个措辞不清的精神语境和地理语境里，倔强地有着自己说是与不是的能力。他在一个精神贫血的土壤上，以自酿的纯粹语境看护着属于人类的恒久不变的善与良知。

翻开阮直的书，我甚至能感受到一列精神的宝马呼啸而来。他写道：“名号就像食品，讲究的是健康、营养，还要色香味俱全，让人们万万无法接受的就是添加剂超标。添加剂是能按照人的意愿改变食品的味道，可添加剂超标就会把食品变成毒品。名号也是如此，真实的名号让人敬仰，山寨的名号让人恶心，虚假的名号误导大众……当一篇千字文都写不明白的人也被大学受封为客座教授的名号时，教授也就只能叫‘叫兽’了。”（《“名号”中的添加剂》）世俗社会中虚假名号泛滥的浮世之绘被阮直先生描绘得举重若轻，又是何等形象与精准。在《不用别人操心的事儿总有人操心》这篇文章中，阮直剖析了正在被欲望摧残的满大街的民众，和满大街在自我励志的做梦都想成功的民众：“要我说，为了人的幸福指数着想，倒是该为人的欲望减压、放气，套用马斯洛的一句话——励志学永远不会产生奇迹，真正让一个人改变的是对自我的觉察！”阮直给我们指出的其实是唯一条可能的救赎之路：放弃对外部世界的追觅，在外面的世界是找不到我们所稀罕的幸福的，人类精神的通畅之路，是从外面的世界回归自己的内心。

朱铁志曾经这样表达阮直的杂文：其文风软（阮）中带直，柔中见刚，端的是软硬兼施、刚柔并济，文如其人，人胜其文。是的，阮直的文字识辨率太高了，我就听过他的不少粉丝说，阮直的文字搁那儿，不用看名字，一读里面的内文，就知道那是他的。阮直的文字颗颗水灵，鲜活得要命，像是刚从海里打捞出来的蛎虾，他的语言的外在形式自成内容，形成独自的阮氏文字。但是，我还要说，阮直文字的精髓，依然是他强悍的思想，他的文字建树着他那纯正的普世规律的价值观。他力图拨开被遮蔽的实相的那种坚定依然超越于他那早已被人们普遍接纳的语言形态。如果没有他内质的结实灵魂作为文字骨架的支撑，再独到的语言形式也无法达成一个思想家阮直，犹如一个多才多艺的明星，依然不会是一个洞悉人性的老戏骨。我一直觉得阮直先生抵达了这样的精神强悍，无论是作文还是做人：原子弹可以摧毁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度，却不可以摧毁他已经修持成魂的心灵恳切和精神诚实。对于世间真实的美质，罕有的美质，他的身体和灵魂像她们的原配那样纯正和孤绝。

机器时代最大挑逗了的就是我们的欲望的增殖。我们总嫌不快，我们也不知道快了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快了的东西将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比快还要快成了我们的目的。我们忘了，几乎致命的车祸全是因为快捷的速度。没有节制的快节奏，不仅让我们乱了章法，乱了心境，还能让我们殒命。还有，再快的手法也无法让真正的思想和艺术催熟。在《文化发展要有足够的怀胎过程》中，阮直带着我们一起反思：“现代人总想抢回些宝贵的时间，以为抢先拿到成果比晚拿到的值钱，在这一点上今人就不如古人聪明，古人知道欲速则不达，酿酒要够时间生孩子要足月，收庄稼要到季节，有些事还必须就用不得‘剖宫产’。勾兑的酒也有辣味，但永远不会是佳酿，超期不出生的孩子可以剖宫产，不足月的孩子就忙着‘剖宫产’，那就像不足季的庄稼你就动了镰，即便也长得饱满了，可灌浆还是不足的。”

如今的社会，男人和女人，最不缺少的就是纠结。和平年代，最持久的战争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最持久的纠结就是红男绿女心中爱与恨、升腾与坠落的纠结。可如今，男人和女人的纠结变了味，人们不相信爱情了，动心动肺的爱情日益退出人们的心灵领地，真正美好的纠结也在日益退出人们的心灵。在《纠结正退出男女情爱》中，阮直一语道出真相：“本应是男女情爱才是唯一件让人心儿疼、魂儿丢的事，可如今好像不是了。爱情变异成了婚姻，婚姻发展为‘资产与姿色的重组’，以实现甲方、乙方的双赢……资产再多，房产再大都不是温暖人的，不经过灵魂耗碳的过程，爱就不会有纠结。男女之爱只有不添加功力的‘稀土’，才会有形而上的纠结，使之缠绵。可是无数的男男女女是达不成‘形而上’的纠结就化茧的。”他告诉我们，“事实上，人们常抱怨生活让自己太纠结了，都是些伪纠结，不就是房子小，工资少，领导不赏识，部下不崇拜之类的磕磕碰碰，拧拧巴巴的不如意吗，这些事情人生谁都不能躲闪开，可它不是心结呀，心灵中打结才是‘纠结’”。

朱铁志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说，阮直先生虽是地方报人，却有全国影响，在京沪穗各大报的曝光率甚至高于本地报纸，于杂文和散文两方面创作均得心应手，是有名的得奖专业户。在这本文集中，有思想质地的文字，比比皆是，哪一页都有。我慨叹，让阮直写坏一篇文字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了。是的，让一个杰出的头脑办坏一件事儿，是一个让蠢笨的头脑办好一件事儿同样困难的事情。美国哲学家霍华德·加德纳在《杰出的头脑》中写道：“真正的天才，是一个具有全面的头脑的人，他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而专注于某个课题。”根据这个观点，如果你在一个方面表现不错，那么说明你有能力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做得不错。阮直的认知像雷达那样机敏，他有能力捕捉红尘俗世中的太多被经过的信息的碎片。他让截面的新闻事件还原出来它的立体时空，他把两种纯正的能力奉献给我们，那就是对于这个世界纯正的爱的能力和恨的能力。

小说家谢有顺曾经表述：生活已经沸腾了，就等着作家们去表述了。余华也说过，生活本身的稀奇古怪要远远超出小说家所能表现的。先锋必须是先锋的精神，同时它是一个流动的概念。真正的先锋，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的超前性，人家体验不到的，他体验到了，人家没有思考到的，他思考到了，人家不能表达的，他能够成功表达了，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任何一个时代，他都是走在前面的人。是的，先锋不是那些把文字编成麻花的样子用来展览其工艺的那种文字，也不摆出几个唬人的概念用来蒙人的那种文字。先锋就是把真正的思想径直地袒露出来的那种文字。先锋精神的光芒直抵黑暗的中心。海拔极高的雪峰在人类与它接触之前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奥秘。那个场面其实是很仪式性的。就在探险家的目光与雪峰接触的那一瞬间，雪峰获得了形状，也有了色彩。存在消失了，存在者出现了。阮直就是这样高海拔的思想探险家，是让存在消失变成他的笔下之物的存在者。他让奥秘变成常识，让遮蔽的得以显露。

罗曼·罗兰这样描绘他心中的英雄主义：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同样也是我心目中优秀作家的一个标准。阮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优秀的作家，即使是在一个精神的心境受到严重干扰的时代，他依然奇迹般地葆有一颗赤子之心，他用自己的文字给这个时代画像，给人类的精神增加着美、尊严和荣耀。他的文字在这个时代作着这样的贡献：让我们这些疲惫而虚弱的人类，在深深地消极之后依然有了抬头看天的愿望，仍能为阴暗无明的心灵攒下一些明月一般的美好。他的文字甚至能督促我们，按时看看日出，按时聆听一下心灵的节奏，并且试着像他那样，做一个内心有时空的人。

（高伟，作家，现居山东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