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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草

作者:朱宏梅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1

早上七点,心草推开“好心情”玻璃门。

领座。菜单。大麦茶。

心草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转着滚烫的茶杯。这阴冷绵长的冬天真是吃不消。

杯子是青釉的,古色古香,衬在中式条桌上,很好看。贵的不是面,是这种精细,哪儿哪儿都精细。很多人说吃的是环境。环境?不就看看吗?看看还要钱!真是人心不古。

老大金瓶怎么想起来请客了?请的还是早餐,还是“好心情”。它是本城数百家面馆中的劳斯莱斯,死贵死贵的。

嗯,有古怪。

她在电话里问了好几遍,为什么请这个客,什么来头?可金瓶扭扭捏捏就是不说,那感觉,仿佛李逵翘兰花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请不起酒店请面店,请不起午餐请早餐,难道姐妹们挑理不成?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请客,到底什么事呢?心草忽然张开嘴巴,保险!一定做到单子了,大保险单子!

十分钟后,金瓶挎了个大黑包出现了。心草笑了笑:“迟到了啊,哪有请客迟到的,搞得我像讨饭似的。”老三华画从金瓶身后闪出来,朝她丢个眼风:“二姐,你不能怪范进。”金瓶笑骂:“死丫头!你才疯了呢。”

心草笑笑说可不是疯了么,请客也不能请早餐啊,冻得鼻涕都出来了。

“快说,什么好事。”心草依然转茶杯,节奏没变,心却剧烈地跳起来,逼着血往头上冲。她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又不希望是真的。

“等等,我饿了,先吃。”金瓶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

心草说吃个屁啊!面还没来呢,一块排骨就二十,连面汤也卖钱,十块,心疼死我了!

“三十算个屁!”金瓶小心翼翼从包里拎出一张A4纸,往桌子上一拍。

心草捂住了心口,脸也白了。

“大姐,你发啦!”华画叫起来。三个月的指标一张单子就搞定,可不是发了么。大姐你可以睡大觉了。

金瓶豪气干云:“吃好了我们算钱,说好了的,三一三十一(珠算口诀之一,借用以表示三者平均分配之意。)!”

到保险公司上班第一天,心草不敢看人。金瓶第一个招呼她,金瓶不问你为什么来这种蠢问题,她只是按了按她的肩膀,心草的眼眶立刻湿了。坐在心草旁边的女孩叫华画,大学刚毕业。她们说好一起干,签下单子平分。

讲师上完课,组训教大家唱《真心英雄》,唱得热血沸腾。热血沸腾的心草觉得拉保险很容易,谁不要保障呢?她心草就是没保障才沦落街头的。

失业大军就像钱塘潮,那个叫排山倒海。最好找的工作就是保险业务员,他们天天招,上至六十岁老太,下至十六岁小妹。钱塘潮奔那儿去,又给撞回来——来得汹涌,退得干净。底薪是这么好拿的?三个月指标没完成,对不起,底薪没了。没了怎么办?组训说,陌拜。也就是陌生拜访。为什么不是两个月四个月呢?直到今天心草才明白:保险公司有多少精算师啊,门槛太精噢!三个月是围猎期。亲朋好友打光了,你外面找食去吧!找不到,自觉滚蛋。

这张保单宣告了金瓶陌拜成功。她呢?她心草怎么办?

呼噜呼噜,一大碗面,一块大排瞬间下了肚。金瓶抹抹嘴说,“应该慢慢吃的,味道也没吃出来。”

心草放下了筷子。

金瓶探头看了看心草的碗,咽了口唾沫:“你快点吃啊,吃完分钱。”

心草茫然看着忙来忙去的服务员。唉,若是年轻十年,她可以在这里做。

“我不要!”华画说,我也吃不下。不如喝咖啡去吧,我请。

金瓶一甩刺猬头:“不去!你们都不吃?我一个人吃!真是气死我了。”

三块排骨入肚,金瓶的腰也挺起来了,打着饱嗝凑近心草:“妹子,别灰心,记住,脸皮要厚!”

说到底,人和人就是一粒粒沙子,哪怕都被雨打湿了,也还是散着。

金瓶很忙,华画退出了,铁三角玩完。

晨会就像一台戏。做到单子的,荷尔蒙喷发,两手空空的,羡慕嫉妒恨。

讲师的话心草明白啊,展业(特指保险公司业务人员开展保险业务)就像织网,织网起码先有两根线吧,她到哪儿找去?

金瓶说,脸皮就像酒量,练出来的。

好吧,练练。

空调,尿布。有空调的人家有钱,有尿布的地方可以推销少儿险。心草不去破街老巷城乡结合处。保险是什么?是嫌贫爱富的狗东西。当然,高档小区就别去了,去也白去,门都不让进。

这是个老新村,门口倒是有两个门卫,他们在逗狗,毫不在意人们的进出。心草装作散步,挑僻静的地方走。她最怕人家用警惕的眼睛盯她了。现在的人不知怎么了,仿佛全世界都是坏人,尤其陌生人。

心草边走边看,发现一幢五层楼的防盗门敞着,楼梯上空无一人。她壮起胆子摸上顶楼——顶楼僻静,没有往来的人。才敲了一下门,就听见一声吼:“找谁?”心草吓得掉头就跑,千万别追出来,千万千万,听声音肯定是彪形大汉,山东大汉。他要是一把抓住她说她是小偷怎么办?打一顿送派出所?她百口莫辩百口莫辩啊,谁叫她没带证件,慌慌张张就出门了。当然,她可以申辩,可他们容她申辩吗?当然,单位可以证明她的清白,清白又怎么样?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狗屁陌拜,不过自取其辱。怎么办?不干这个干什么呢?所有的路她都想过了,做保险是她最后的选择。也就是说,她没得选。这辈子,她和这行粘在一起了。

小河边,一位老太太坐在轮椅里,拿着放大镜在读报,太阳照着她。一群农民工在疏清河道。挂在树枝上的收音机里放着苏北梆子,一排腌肉挂在枝丫间的绳子上。

今天是大雪,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快过年了呢。

天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冷,走着走着,心草的眼泪下来了。

手机响了,一串蟋蟀叫。号码是陌生的。金瓶说,陌生电话可是宝贝,哪怕一个打错的电话。假如你是蜘蛛,那些陌生电话就是误撞的飞虫,你只要迅速爬过去,逮住它。

“快点回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是姐姐。

心草有点失望却也松了口气,要真是陌生电话她怎么抓住它呢?就说,您没打错,遇见我是您的运气,我就像圣诞老人给您送礼物来了,这礼物是保障,今后您一家没有后顾之忧了,告诉我地址,我上门服务,我的服务您见了就知道了,是多么诚信多么为您着想……

心草啐了自己一口,恐怕,说第一句话人家就掐了,也有可能吃饱了撑的,随便说个地址,你跑去吧。

父亲过世了,妈妈住在姐姐家,一定是妈妈心疼她,让她送吃的来了。她这个姐姐呀,除了上香拜佛就是叉麻将。

是啊,退休了,不这么过怎么过呢?

心草也想退休,退休多好啊,虽无多少活络钱,死粥死饭是有了。她只要吃饱饭就行,就这点要求,怎么这么难呢?

姐姐说,有没有面?我来下。这是浇头。她打开饭盒,三块豆腐干码得整整齐齐。

心草看了姐姐一眼,就这?

“你吃吃看!”姐姐喂了妹妹一口,然后像小孩一样看着心草,渴望表扬。

心草点点头:“好吃。”

“这是肉。”姐姐得意地笑了。

“嗯,有点肉味。”心草说,“你自己烧的?”

“不是,穿心寺买的。”她说你该烧烧香,求求菩萨。看看你,吃不好睡不好的,病了怎么办?

心草摇摇头:“拉倒吧。迷信。”

“别瞎说!”姐姐赶紧低头念佛,请菩萨原谅妹妹的胡言乱语。

心草笑笑,坐到了窗口。这是丈夫单位分的福利房,两个单身汉合住,那时也没有产权不产权,住着就是。后来,她和他结了婚,三个人住,再后来,那个单身汉死了,再再后来,丈夫也死了,是工伤。单位领导说,这房子我们也不收回了,算是对你丈夫的补偿。房子在底楼,心草落寞的时候,常常坐在窗前。她的坐功很好,可以坐成一座雕像。

姐姐走了过来,扶住妹妹的肩膀说,“想吃可以去寺里买,不贵,十块钱能吃上素浇面。比外面好吃多了,还干净。外面的东西有毒,怎么这么多害人精呢?也不怕下地狱!”

“不信就没有。”心草说。

“你存心气我?”

“好吧,说不定有机会呢。”心草说,信佛的人心肠好吧,慈悲慈悲,保费也就有了。

“是机缘,不是机会。”姐姐纠正她。

3

穿心寺在穿心街上。这是一条小街,街长一百二十五米,宽四米,笔直笔直的,就像一支利箭。大概,这就是街名的来历了。换言之,穿心寺就是一支利箭,目标就在几步开外,几步开外,就是红尘,红尘里,车水马龙。又仿佛,穿心寺是红尘接壤处,就像一个门槛,可以出家,也可以家里家外各一只脚,或者两只脚都在家里。这个“家”,就是红尘。

门口只有三四辆电瓶车。难道,香火不盛?心草狐疑地走进去,劈面一尊陌生佛像,环眼怒张。迎接她的不应该是弥勒佛吗?笑嘻嘻的样子起码是正能量。

左首就是卖香烛的地方。可是没人。

心草冲里面喊,有人吗,买香烛!不多会,一个五十多岁的谢顶男人走出来,一声不吭转进柜台。有很多香烛,心草买了最便宜的,一束香,点燃了,转着圈,四面八方地拜——姐姐说了,不能拣佛烧香。难道,菩萨也小气?心草拜完却不知往哪插。天井里有一只鼎,烛火熊熊,仿佛火焰山。怎么下得去手呢?正踌躇,又来了一个女人,珠光宝气的,捧着大把的香。心草问,这个插哪儿?女人理都不理,自顾自拜。心草想,我跟着你,你插哪儿我就插哪儿。不料那女人拜完往那火炉里一扔。心草呆了,这也可以?想想还是不妥,一咬牙,把香插进鼎。手烫红了,但没事。她长吐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没戏了。

吃面吧。那块“肉”,余香犹在。

饭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哦,每月只供应两次,初一、十五。心草忽然记起姐姐的话。

第二天就是初一。

八点不到。已是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心草眼睛辣辣的,睁不开。搞什么啊,万一烧起来呢?这房子是木结构,不说千年古刹,也有几百年了吧?和尚也不开示开示。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佛还争?争还是佛吗?

咦,做法事不是在大殿吗?怎么都去了厢房?

心草在廊下站下了,透过古色古香的玻璃窗,瞄见几个穿了袈裟的和尚领着七八个穿黑色或赭色汉服的女人冲着一个方向又拜又念。那些应该是居士吧。姐姐连居士也不是,可见是个打酱油的,殿外那些香客都是打酱油的,酱油瓶里装着欲望。

他们出来了!仿佛游行。领头的几个和尚都很年轻,穿着袈裟的样子很帅,大概是佛学院的学生吧,法器敲得很有章法,后面排着居士,居士们走进大殿,从一个穿黑色汉服的老妇手里接过一支香,是一支!心草鄙夷自己,拿了一把香乱拜,真是草脚(苏沪俗语,指没入门、不得要义者)!那个老女人应该是居士的头吧,那是什么职位。居士有职位吗?

心草轻轻问发香的女人:“你们衣服的颜色不一样,黑色和赭色有什么区别?”女人生硬地说:“一样的!快点跟上!”她递给心草一支香,推了她一把。

什么态度!进门就是有缘人,你难道不应该和颜悦色?还居士呢。唉,还真是想错了,到庙里来找什么机会!都是一样的俗人。

希望的心裂了一道口子,仿佛用旧的碗。她不能发作也不敢发作,这可是在佛殿。心草大气也不敢出,乖乖跟上队伍,各就各位,跪——拜——,众人在念着什么经,心草听不懂也跟不了,只好胡乱念阿弥陀佛。她只会念这个。心里有些好笑,仿佛自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礼毕,大殿一下子空了,众人仿佛鸽群又仿佛蝴蝶,呼啦一下飞走了,她一只也没抓住。

乘没人注意,她溜进“做佛事”的神秘处。

这是个套间。外面一间,只有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面对面,一男一女似乎在商议什么事,见心草进来也不以为意。心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间去,迎面见一老和尚塑像,正襟危坐,香烛正旺。印光法师,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印光法师啊。心草膝盖一下子软了,跪在蒲团上,磕了一个头。起身时,闻听身后有脚步声,心草心里着慌。要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就说不知道,你们也没挂“香客止步”呀。预备争执的心草转过身来,哦,不过一个“老百姓”。这个人,明显不是“初一十五”帮的,是个有求于菩萨的人。求者,无非事业寿命前程孩子爱情。哪样离得开钱?离得开保障?心草心里打了一千通鼓,鼓起勇气凑上去,悄声说:“先生,买份保险吧,实实在在的保障,比烧香更实在。”那人怒目而视,“滚开!”心草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赶紧走吧,让人轰出去,脸上就不好看了。

心草讪讪走进饭堂。

靠墙,几个义工阿姨在拣菜说笑。三张圆桌。上面趴着十来个人在吃面。心草买了一碗,坐在一个女人身边。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发香的居士。

心草赶紧低下头,耳朵却竖了起来。

“阿弥陀佛!张师兄,你肯定前世外财布施了,儿子都买别墅了么,得报了哇。你的电话是?”

“啊,电话?你怎么还没记住我的电话?××××××,别忘记,放生一起去啊!”

“好的,师兄。”

心草轻轻放下筷子,走了出去——把张居士的电话号码存进手机。直觉告诉她,这个电话有用。什么叫外财布施?哦,这女人前世就有钱,而且心肠好。

转过身来,发现面碗已经收掉了,她还没吃完呢。正发愣,“张师兄”飞过来一个白眼,“浪费粮食!”

好凶的女人!希望的碗又裂了一条缝。

4

张淑凤不太舒服。这种不舒服由来已久了,开始是心情不好,然后就身体不好了,心上仿佛有很多线,这根牵着脚,那根牵着手,许许多多的线打了结,整个人都活动不开了。

平时,她总是坐在“兰若斋”看经书,念佛。“兰若斋”,是她退休后给书房起的名字,取自印度话“阿兰若”,意思是“寂静处”。其实,新村里很安静,平时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上下班的时候,才有小汽车沙沙地开过,也不鸣笛。外界的静没用。就是失聪也没有用。她的心不静。这就是“兰若斋”的来历或者用意了。

张淑凤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其实啊,闭关是对出关而言的,而她闭与不闭根本没区别。从一个小学校长到家庭妇女,多长距离呢?不过一刻,宣布的那刻。但她觉得走了好长好长的道,她累了,走不动了,就扶了“佛教”这根拐杖,继续走,走着走着,校长模糊了,看不见了。她彻彻底底蜕变为一个家庭妇女,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独居,并非膝下无子,而是她愿意一个人住。丈夫走得早,她又忙不过来,把儿子寄养在乡下婆家,直到读书,儿子才回到她身边。然后,小伙子就蓬蓬勃勃长大了,成了社会精英。精英对母亲客客气气的,仿佛隔了一块玻璃。你看得见,摸不着——摸到的是冰凉和坚硬。精英想给母亲请个保姆,可张淑凤不要。一个人的家务可有可无。

“只生一个好”,她不知好在哪里,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每次在窗前看见母女有说有笑地经过,她总要紧念阿弥陀佛,干脆闭上眼睛。

她患了类风湿关节炎,晨僵越来越严重,心里着急啊,今天无论如何要去庙里的,十年里,她一次也没缺过。拜佛的时候她几乎是扑下去的。勉强吃完的面,进门就喂了地。给师傅面票时就关照了,面少点啊面少点,可还是有半碗。看着地上的面糊糊,张淑凤很生自己的气,浪费了。或许今天不该责怪那个香客的,人家不过是出去打个电话上个厕所遇见熟人什么的,她不是存心浪费,不吃了她还回来干吗?倒是自己,完全可以不吃面的,她又不饿,自己才是罪过呢。下回见到那个人,得请她原谅。还得建议食堂,等几分钟再收,总得问下你吃不吃了吧?若不吃了,可以提醒提醒,下次量少点。佛说,不见他人过。唉,还得修啊。

保姆小陈赶紧把地上弄干净,又伺候她漱口。

儿子说,哪怕您天天赶走一个保姆我还得帮你请,要么您过来住,要么请保姆,您挑。

挑什么挑,你不过是求得自己心安。张淑凤叹口气说:“好吧,但有一样,荤腥不许进门。”

5

心草挨到下午三点,决定打电话。这个时候,张居士午睡该起来了。

“喂——”

接电话是个男人。居然是个男的!心草赶紧挂了。记错了?不会,怎么会记错呢?她老公不是死了吗?心草打听得很清楚。也许是她儿子。如果还是他接怎么办?她没电话?现代人怎么可以没有电话呢,真是奇葩。

怎么办?

不能放弃!张居士是金字招牌:居士都买保险了,你比她还看破红尘?

心草正琢磨说辞呢,对方打回来了。他说喂,请问哪位?

“您好,我找张居士。您是?”这时,心草很佩服自己的急智。

“打错了。”

“慢点慢点,我说的是张——居——士,烧香的居士,明白吗?”

“我妈不住这里啊。你哪来的电话?”

“她告诉的就是这个电话啊。”哪来?偷来的。

“我妈难得来,请问你是?”

“我们是佛友,”心草说,“我问问她放生的时间。”

天晓得香客之间叫不叫佛友,管他呢!水龙头打开,谎话哗哗出来。心草觉得奇怪,第一次说谎就这么溜。可见她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贵姓?”

“免贵姓张。”

“这么巧?和我母亲同姓。你也退休了?”

“不,我在做保险。”

对方哈哈大笑。

心草腿都哆嗦了。好吧,笑吧。笑完买保险!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你要买吗?”

“是的,呵呵,所以我笑么,真是巧。你信佛是吧,我娘的朋友,保费归你啦,怎么样,来一趟吧。”

“不好意思,我,我今天约人了,明天好吧,明天?”

约人?鬼都没约。再聊准出事。他真是张居士的儿子吗?会不会是逗她玩的陌生人?也许这电话根本就是错的……可万一没错呢?他会不会告诉他母亲?这样就穿帮了——作为圈内人她应该知道放生的时间,应该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儿子家,肯定是骗子!

啊呀错了错了,什么佛友啊,该叫师兄。他们都这么叫。见谁都叫师兄?怎么说都有点乱。

心草赶紧打电话问姐姐。

姐姐的声音很兴奋:“晚上过来,我给你好好上上课。”她以为妹妹真信佛了呢。

挂了姐姐的,又打给金瓶。不分她的钱,要分她的胆子。

“去!当然去!”

“骗子也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要了。”你一去,单子归你啦。利益当头,亲人也翻脸。

第二天,电话通了,还是那个男人。他怎么还在家里?心草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是个正经人吗?正经人都上着班呢!对,也许是老板,私企,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你到我单位来吧,我的手机是……”电话里的男人说。

心草松了口气,单位,很好。我看你性侵!

心草把一大摞资料摆在对方阔气的大班台上。对方摆摆手说:“我没时间看,这样吧,你做个计划书。大约二十万保费。这是我的名片,保持联系。”

他说话像抢东西,特别快。心草还没反应,秘书叫他开会了。

中午的时候,心草去了趟姐姐家。进门就叫:“姐,有好事了,有好事了!”姐姐不知道妹妹有什么好事,她在厨房下面。倒不是喜欢吃,而是快,随时可以拔脚,叉麻将或是街舞。她端着碗出来,递给心草:“还没吃饭吧,这碗给你,我再下。”心草兴奋得脸都红了,说:“我不吃,吃什么饭啊。”心草把名片给姐姐看了下,这个人,要保二十万,不是保额,是保费哎。姐姐说:“你看吧,我叫你去烧香去烧香,怎么样,运气来了吧。”

姐姐脸上都是黑斑,皮肤又干又皱,这是烧香熏的吧?心草笑道:“也没那么玄,不过巧而已。”是啊,巧。要是张居士接电话这事就不可能发生了。

心草说:“走了啊,做计划书去,唉,要做很多份呢,不知他到底要保什么险。”

在姐姐看来,妹妹这一声“唉”实在太喜气洋洋了。

“你许愿没,赶紧还愿。”

心草“噢”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好名片。

母亲从房里出来了,一坐下来就说你慢点,出家人买什么保险啊,肯定是圈套。妈妈转向大女儿:“你也算是烧香念佛的?骗谁也不能骗出家人啊,不怕下地狱?”

姐姐叫起来:“妈你知道什么呀,什么出家人,根本不是。”

“不是就不是呗,叫什么?”妈妈斜了心草一眼,“做什么不好要做保险?老姐妹给你介绍好几个男人了,一听做保险的都不要。真是作孽。”

“我跟你说活呢,眼睛看哪儿啊?”

“知道了,妈。”瞎起劲!

姐姐反击母亲:“妈呀,你不晓得就别瞎说好不好?人家保险公司是真金白银,什么嘴皮子,你倒是会说呢,钱呢?”

妈妈被姐姐呛得直翻白眼,举起手里的拐杖说,“气死我了,你……滚出去!”姐姐赶紧告饶:“娘呀,我错了我错了,我给您下面好不好?”

母亲哼了一声,转身回房了。

心草指头戳向姐姐的脑门:“你呀。说你什么好。家里的菩萨都没供好。我走了!”

二十万,这么大的数字看来是趸缴,也就是一次性缴费。意外险,健康险,对,就这两种,有钱人不稀罕这一点点养老金,二十万到退休能拿几个钱?物价这么个涨法,买只鸡都不够。他三十多,应该是当家人,出意外或者重病就麻烦了。对,就这个!万一他结婚了,有孩子了呢?那就做两份,一份健康,一份少儿。

6

穆世良说现在有空,你过来吧。

心草仔细检查了要带的东西,不要慌,忙中出错就要了命了,什么叫命悬一线?这种感觉家里有米的人是不知道的。

按照设定,心草一到就掏出两证:代理证和资格证。坚持要穆总过目。保险代理人资格考试她是用了尿不湿的,她一紧张就想尿。当然,今天也用上了。

穆总对了对照片,说,给你半小时。

有钱人就是这样,二十万,区区半小时。心草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开始第二步——解释计划书,穆总听了几句就打断了,他说这不是我要的,也怪我没说清楚。

他到底要什么啊?开玩笑?心草一急,小肚子胀胀的。

穆总微笑了下,温和地说:“不是给我保,是给我娘。”

“你娘?张居士?”

“是啊,给她保养老险。”

心草又傻了。二十万,足够养老了,买什么保险啊?她怀疑自己没听清。

“是养老金保险吗?”

“是啊。不是有分红吗?”

原来他冲着分红去的。咳,都是宣传闹的,无非利用人们的贪欲,“利滚利”三个字害了多少人!你以为放高利贷啊。什么分红,他们说亏了就亏了,没赚就没赚,觉得上当又来退保。解约手续费死贵,上来就扣你百分之八,二十万的百分之八是多少?一万六千哎,这一万六千给我,我飞起来了!

有些业务员根本不说退保要扣钱,撸进来再说。结果呢,一年投诉就两千多。有证据吗?没证据有屁用。无耻吗?真无耻。当然,她理解他们,尤其是自己干了这行。保险代理人也是人,是人都要吃饭,管你道德不道德的。什么叫穷途末路?总比抢好吧偷好吧?这些话她能对穆总说吗?不好说,也不能说。

心草极其诚恳地说:“穆总啊,我是个吃素念经的人,得为你想——要买也是你买,合算啊,缴费期越短,费率越高。你妈年纪大了,不合算。”换作金瓶,她会说“咱妈”,可心草说不出口。

“我不要买。”穆总的眼镜片后一丝笑意。

白痴!

但是心草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看法。白痴怎么做老总?肯定自己错了,他只是没说他的算盘。刚才他的笑就是这个意思!他有算盘。

抵押贷款?会不会为了这个?保险责任有这么一条。资金链出问题了?电视里说,那些小型房地产商,资金链断了,就完了。穆总不像是大企业的老板。如果是大老板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个人?

前一个问题没厘清,后面的又来了。

心草听见这个男人说:“二十万年缴。”

等等,等等,心草乱了,心草要昏过去了,难道,不是趸交?她轻轻扶住穆总的办公桌,嘱咐自己稳住,稳住。

养老金。年缴,二十万。

三个关键词。

乖乖,不得了。她实在有些消化不良,喃喃道:“穆总,请给我半小时好不好?”

穆总说:“可以,你去那里吧,我看点东西。”

心草“卷铺盖”到门边的办公桌,斯斯文文地拉开椅子。

这该是秘书的位置吧,或者,他觉得我合适这位置呢!嗨,想什么呢!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凝神敛气:这张单子一定要做成,要非常诚心非常耐心地为客户打算。

险啊。这么大一块肥肉没给电话、网上这两只狼叼去。电话销售比较可怕,“一通电话,保险到家”,电话录音将作为证明保险合同成立的证据,这,靠谱吗?网售呢,只是一年内的短险,倒也不足为虑。她这一步走得多么及时!要是姐姐不叫她去烧香,她就捉不到那个电话,关键的关键就是穆世良家里的电话,关键的关键张居士没在!要是她在,事情就没这么顺利了。

缘分,只有这两个字能解释。也许,她真和佛菩萨有缘呢。回头一定要烧高香!心草心潮澎湃地翻阅手里的资料。哎。哪个手续费高呢?穆总就像不按常规走道的棋手,哪怕你棋谱背个滚瓜烂熟也没用。

这时她才发现,所有的养老保险都有分红这一款,谁发明的?太狠了!哪个人不想发横财呢,看看股市就知道了。分红?哈哈,多肥大的鱼饵。

他母亲五十六岁。

权衡、斟酌、比较、分析,心草选择了一种缴费期二十年,保到七十六岁的险种。哈,二十年,二十万乘以二十。四百万!

心草战战兢兢把计划递给穆总:“不行我重来啊。”千万别不行,千万,千万!阿弥陀佛!

佛祖显灵了。穆总说:“可以。”

心草灵魂出窍了,铅笔插到了签字笔套。

四百万,换两个字:“可以”。心草咂舌,太他妈吓人了!等等,还有签字这环呢。穆——世——良,三个字,每个值一百三十三点三万。有的人,一文不名,有的人值千值万,心草直着眼睛在投保单上刷刷打钩——不用看,她都能背出来了。分文未进的那些天,她天天看着它发呆。

“好了,请您过目。”

穆总看都没看,在投保人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被保险人我能签吗?”他抬眼看心草。

“最好亲笔。”

心草眼巴巴看着穆总把投保单锁进抽屉。

7

心草捧着烧红的脸,满脸是泪。通常,梦想成真的时候,生活中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我们总是质疑它的真实性。心草现在就是这样。她不是一直幻想有一大笔保费吗?一定是幻想。可她明明从那个门里出来了呀。电话也是真的。她翻了翻自己的手机,又摸摸兜里的名片。千真万确!她一遍遍嚼着细节,没有说错,没有失态,裤子里是干的,一切正常!

正常下来的心草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好好敬佛,一定是菩萨显灵了,给了她大大的福报。

她直奔姐姐家,进门就扯住了正在包馄饨的姐姐,泣不成声。姐姐有点懵,搓麻将输了十来块,妹妹又来了这一出。

“喂,被抢了还是被人打了?我看看我看看,伤在哪儿啊?”

心草破涕而笑:“去你的!你才被人打了呢。”她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抱起姐姐转了一圈。

“神经病发作啦,快点放我下来!”

心草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我,我,发了——

“发?发神经吧。”眼泪还在脸上呢。姐姐曲起食指,刮对方的脸。

真的。心草说了一遍。

姐姐说,换作我,就买健康险,现在看病多贵啊!

疯了一阵,心草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被保险人,这个名签得下来吗?他是瞒着母亲保的?还是母亲自己要保,他揽过来的?也许钱是母亲的,他怕母亲上当。危险,一个看破红尘的人买什么保险啊!菩萨啊,您既然给了我希望,请您兑现吧。

心草说:“姐姐,我要请一尊大大的佛。”

姐姐说,“放高点,要仰视。”

心草说,“没地方啊,总不能放梁上吧。”

姐姐哼了一声,“你信佛?蒙人吧你。”

心草笑了:“见事主么,万一要见张居士呢?先学着点!”

在烧不烧香问题上两个人梗住了。

心草觉得别扭,烧香干嘛,香有毒的。

姐姐生气了。你混蛋!

心草也生气了,“你才混蛋!”跟你没法说。

心草躺在床上一粒一粒吃后悔药,干吗要和姐姐吵架干吗要说亲笔签名呢?规定不过是说说而已,很多投保单都是业务员代签的,代签投保人,代签被保险人。公司不是照样受理?保单不是照样生效?等犹豫期过了,再把合同给客户送去。一切已成定局。吃进去容易,吐出来就难了。退保?哼哼,你倒是试试看?

她的嘴小,这么大一块馅饼她吃得下吗?

馅饼还是陷阱?现在还不好说。如果下一步他让她自己去弄签名呢?如果他要和她上床呢?如果上了床还不给呢?一切皆有可能。等等,成功也是一种可能啊。穆总真不像在骗她,他用得着骗她吗?年轻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她心草算什么?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

心草天一脚地一脚地想着,这一晚啊,又睡不成了。

屋里朦胧的亮。窗外,大片的雪花飘舞在石板路上。宁静,祥和。奇怪,今晚一点也不冷。心草觉得,在活过的所有的日子里,今晚是最美好的。

心草取下挂在钢窗支棱上的内衣,贴在发烫的面颊上。如果成了,一定能镇住所有人。得意的人自己就瘪了,失意的人呢,她就是榜样。作为榜样,别说市先进省先进,全国先进也不在话下。哪个业务员陌生拜访第一单就二十万年缴?她的职级也会来个大飞跃,也许她能当组训,吃管理费!她主持晨会,指导新人,意气风发,意气风发啊!

先进也好,组训也好,最接地气的是手续费,上万块呐,而且整整二十年!一单就管二十年的吃喝。更重要的是,以后的路可以从容走了,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她也可以像那位老人一样,晒太阳,看报纸。

新生活,新生活就要开始了。阿弥陀佛!心草拉上窗帘,恭恭敬敬将一尊紫砂观音供在窗台上,一个头磕到了水泥地上。

第二天晨会时,金瓶笑嘻嘻扯住了她,什么时候请客?心草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金瓶得意洋洋地说:“你那点东西还能瞒住我?不打自招了吧?”心草说我招什么了?金瓶哼了一声,你的喜气都从精神头里透出来了,你什么时候笑眯眯看人的?嗯?

心草老老实实说,还不一定呢。

金瓶说,一定的。请客啊。心草抿嘴一笑:“借你吉言,一定,一定。”

不去陌拜了,别冲了好运。等“一定”了,就去年货一条街,买它个七荤八素!然后买空调,买新衣服,给姐姐买,给妈妈买,过年都穿新衣服!

她的手紧紧攥住裤兜里的手机,她怕自己听不见,调到了震动。

忽然手心一阵麻。

是穆总。心草觉得浑身发软,呼吸困难。

她屏息捕捉来自天堂或地狱的消息。

消息说话了:“来取吧。”

心草“啊”了一声,表示自己没听清楚。对方又说了一遍。

字签好了?

快去,别变了卦。念头一闪,电动车已然上路,风驰电掣。

穆总说,我有个条件,让我娘别赶保姆走。

“好。”心草伸手去接,穆总的手却缩了缩,眼睛看着心草,心草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说,“放心,一定办成。”这是怎么回事?干吗要赶保姆?有钱人花样就是多!

回来的时候,邻居王大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在恋爱,真的,你肯定有朋友了。

心草笑笑,塞给她一把新买的筷子。

8

晨会结束,心草被业务员围了个水泄不通,一色的女人,唧唧喳喳要她请客。完了,出土文物,下场可悲。心草说,拿到钱才算。

心草跟着人群涌向柜台。

内勤说,没你的东西。

心草背着空荡荡的展业包走出大门。密密麻麻的电动车一直排到马路上,这个支部有四百多营销员呢。全市有多少呢?他们都是抢她饭碗的人。包括金瓶。

“没你的东西。”心草暗自笑了笑,当然没有。他们被一个叫张心草的人吓着了。一个新人,仅仅入行三个月零七天的新人,超过了老将,还了得!一定得审,仔细审,好好审!

没退单就有戏。心草对自己说,别慌,一切符合程序。

不知不觉,她走进了穿心寺。明黄色的墙在一片白墙的包围下,显得分外肃穆,而里面却是僧俗混沌。姐姐说,僧俗原本一家。心草不是很理解。在她想来,僧是清流,俗是浊波,怎么一家?

一个男俗人在扫院子,一个女俗人在浇花,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大殿后面,三个和尚在打乒乓球。她认出来了,正是那天“敲锣打鼓”的年轻僧侣。

心草转到小卖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和尚坐在柜台外与柜台里的女人闲谈。这位师父没见过,那天不是早课吗?他怎么没去做早课?心草走上去,谦恭地对那和尚说:“冒昧打扰师父,佛像一定要比人高吗?朝什么方向对?”和尚答:“随便怎么放,你看我们这里,哪个方向没有佛像?”说完,他起身走了。

——她的确打扰他们了。

心草从庙里出来,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不知要往哪里去。

蟋蟀声骤起。陌生电话。心草心里一紧,又是“飞虫”?电话里的女人说,张心草,你的投保单收到了,不能出单。

什么什么?心草说你们什么意思?

对方生硬地说,电话里说不清,你来公司一趟吧。

心草像尾巴上点了爆竹的狗,在马路上乱窜。

心草满头大汗,眼前雾气茫茫,看出去的东西都是花的。女人却不急,慢吞吞抹桌子,倒隔夜茶,洗杯子,打水泡茶,接电话——足足半小时,女人才开腔,你的单子要体检的,还要生存调查,意思你懂了吗?就是说,她的经济条件有没有能力买这么多保险。嗯,这样,你陪被保险人去医院,生存调查么,等体检结果出来吧,我们会安排的。

完了完了,体检?你动慈禧太后试试!心草突然一惊,一个老太,一个佛教徒,买保险?谁信?若真是她签字才碰着活鬼了呢。

心草不敢问但不得不问。

穆总一口承认。没办法,我妈不愿意么。还要体检啊,要不,算了吧。

心草快要哭了,她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了,让我试试吧,我去。穆总说好吧。

体检等于四百万。

天平的两头哪头重,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

入口处,水泥桩子上四个大字“教师新村”。灰扑扑的老房子。野猫不拉屎的地方。公交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多不方便啊。儿子住别墅,老娘住破屋,好孝心!他买保险到底是为什么呢?

心草心神不定地爬上六十一幢三楼,轻轻敲门。等了会,又是三下。节制而坚定。门开了,一个小丫头,像是刚来城市的。心草说,“张女士在吗?”小姑娘老练地问:“张什么?”心草反问:“你是谁?”小姑娘一偏头,我是阿姨。心草笑了,阿姨两字太逗了,不就一小屁孩吗?这一笑,心里居然松了许多。

“张居士啊,我认得的……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

心草说:“我叫张心草,是张居士的儿子穆先生让我来的。”

“阿姨在闭关。不见人的。”

闭关?

心草不响,进门一屁股坐下了。等死了也要等!

小姑娘指指一扇门,食指放在了厚厚的嘴唇上。

她就在那扇门里面。门边有副对联:“佛号万千犹患少,世缘关句已嫌多。”门楣有块匾,上书“兰若斋”。什么意思呢?对联倒是明白。世缘关句已嫌多?意思是,只要红尘中事一句也不说?对联像一桶冰水,浇得心草心里直哆嗦。

小保姆只当心草不存在,走进走出不朝她看一眼,时不时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不发出一点声响。害得心草不敢咳嗽,可喉咙实在太痒了,她实在憋不住,凶猛地咳了出来。小保姆吃惊地瞪着她,又赶紧去听壁脚,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心草想,她是在揣摩主人的情绪吧,她怎么知道她的喜怒呢?

到饭点了,小姑娘端了一碗青菜一碗米饭进去,过了半小时,又端了盆水进去,拿出空碗。

这种日子,和吃官司有什么两样?

这么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心草招招手,“她什么时候出关?”

“七天。”

“七天?干吗七天?”

小姑娘嘟起嘴,摇摇头。

“那好,请转告她,我等她出关再来。”

9

心草在家玩“通关”,一连几次总是不顺,扔了纸牌坐在窗前生闷气。怎么打开张居士的心门呢?忽然看见佛像,有了,聊天,聊佛事。只要开口,就有交流,有交流就有机会。心草像摘了白眼障的盲人,满目清凉。

心草跑到穿心寺,从一个叫普法处的屋子里找出净空法师的《学佛问答》四卷本。这里的东西不要钱。那三个年轻和尚又在打乒乓球。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小心翼翼说,我能打几下吗?其中两个说,当然可以。心草却不敢上前——还有一个呢,人家没表态。这位和尚是胖子,心草想,是不是个当官的呢?当官的没说话她可不敢。她盯着他看,那胖和尚笑笑,依旧不说话。心草想,管他呢。接过瘦和尚的乒乓板杀向对方。瘦和尚站在边上笑,怎么样,师兄,今天你有对手了。心草忙说,我不过三斧头,没花头的,还有事,先走了啊。瘦和尚将书还给心草,不懂问我啊。心草双手合十说谢谢师父,阿弥陀佛。姐姐每发一个短信,结尾就是阿弥陀佛,仿佛佛号是句号,有了句号,才完整,才圆满。

路过饼馒店,心草买了二十个白馒头。两包榨菜。

她家也实在是静,往常,这样的静总叫她不安,觉得自己在一个深潭里挣扎,现在,她觉得这样的静太好了,心里是满的,满满的希望。

她关了手机,将电视机藏到床底下,她要把红尘的纷扰清除出去。才两天,纷扰卷土重来——姐姐送菜来了。心草有些感动也有些着急,她只有六天零十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是活色生香的钱。

姐姐说,干嘛关机,以为你出事了呢!说着,将饭盒打开,热腾腾、香喷喷的红烧牛肉!心草两眼放光,拈了一块丢进嘴里,啊呀,味道确实好。

“等等!你拿回去,我不吃。”心草把嘴里的也吐出来了。吃荤身上有味的,张居士不喜欢。

“你就作吧,不吃拉倒,我吃!”

“吃吧吃吧,念念阿弥陀佛牛就超生了。”心草往外推姐姐。

姐姐手一抡,“去死!”

“好吧,我去死。”心草点头哈腰,等单子做下来,姐姐啊,我请你吃大餐!

姐姐走了。心草点了一支檀香。好香只要一支。一则让自己安静下来,二则计时——一支香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休息十分钟。

心草凌晨才睡,睡也睡不踏实,总觉得嗓子不舒服,痰特别多,还有血丝。累啊,人累,心累。过不下去的时候,她常想,不如死了算了。可是书上说了,自杀不得,每隔七天情景重现,上吊的再吊一回,跳河的再跳一次。不知不觉,心草有了恐惧心。

岂止恐惧,简直疑神疑鬼。原本她走路手脚不停,路边的花花草草她都会去抚摸或者采摘,特别是柳枝,她会拉一根下来当马鞭。可现在满眼都是异象,树上有灵魂栖息,碰不得,遇到一个陌生人她就想,前世他是个什么呢?牲畜还是人?荤腥更是不敢碰,六道轮回啊!你吃人家一口,人家必定反咬你一口。太恐怖了,不行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还活不活了?

10

果然,张居士出来了,端端正正坐在客厅太师椅上,旁边的八仙桌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她抬眼看了看她,只管捻她的佛珠念她的佛。

闭关也念,出关也念。有完没完?

心草寒暄了几句,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说话?这就是“以默摈置之调伏恶人”了,不睬你这恶人!

好吧,你不睬我,我睬你。心草对着泥塑木雕般的张居士说自己做保险的,说那天在穿心寺如何如何倾慕居士(她知道不能随便叫师兄),她也想做居士。

张居士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对人说过真话吗?”说完,又念佛。声音渐渐低下去,头也低下去了,碰到了合十的指尖。最后,只是口动没有声音。

这叫“金刚持”。

她闭关,心草也闭啊。佛说,不见他人过。开口就造业,索性闭嘴。在张居士心目中,保险推销员是花言巧语的骗子。有这样认识的人怎么可能买保险,怎么可能跟她去体检?心草浑身血冻成血珠了,怎么办?还要不要说保险的事?不行不行,这样死得更快!

张居士突然说话了,说出的话让心草吓了一跳。她说也许立春也许春分,她要往生。往生,你懂吗?

心草急呀,急得说不出话。千万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也死了。一个视她为骗子的人居然告诉她这么绝密的心事,是不是一种转机呢?希望,给了心草勇气,心草能说话了,她说:“西方极乐世界是真的吗?”

张居士面若挂霜:“当然是真的。”

“阿弥陀佛!”心草害怕她又念佛,赶紧自己先一声佛号,“我知道的,那里比共产主义还好呢,那儿心想事成。”

“什么那儿这儿的……”

“对对,西方极乐世界……据说天有二十八层。华藏是最高层。什么叫华藏呢?”

“我累了,你请回吧。”张居士扭转头叫,“小陈!小陈!扶我进去。”

心草那个后悔呀,干吗要问人家华藏不华藏呢?人家要去极乐世界,你扯华藏做什么?你个神经病十三点!

公交车上乱哄哄的,好几个人在大声打电话,包工头讨要尾款,小老板骂员工,民工在向亲人报返乡的车次……座位上,大都是去农贸市场买菜的老头老太,有的小推车,有的大麻袋,还有五颜六色的马甲袋。一只活鸡从马甲袋里伸出脑袋,东张西望。想想也作孽,这么大年纪,这么远的路,上车下车空身都麻烦,还不是为省几个钱?

到站了。马路对面是“新生活飙歌城”,撕心裂肺的卡拉OK叫回了心草的魂:要死了,我是骑电动车去的呀……不行不行,这样下去真要疯掉的。

还是请教老法师吧。

老法师金瓶说,你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11

心草就是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左一趟右一趟,往张居士家跑,每次去,总是悄悄给小保姆塞点东西,一瓶指甲油,或是一包话梅。小保姆心软了,悄悄告诉她,隔壁一幢的潘老太说要换业务员呢。你去试试。

心草很虔诚地念了一千遍阿弥陀佛,决定去一趟。

心草往门缝里看呢,门突然开了,潘老太看见她吓一跳,手里的垃圾全撒了。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老太恼怒地说。

“我做保险的。”

“做保险也不能鬼鬼祟祟!”

脸皮要厚。

心草说我渴了,喝杯水可以吧,就算讨饭的喝杯水也总可以吧?

老太说,进来吧。

进门就是胜利。心草眼睛一扫就知道这个老太独居,独居的人有股特别的味道。将心比心,有人说说话,把你当亲人呐。心草不提保险的事,和她拉家常。儿子啊,孙子,洗衣服啊,买菜啊。临走,心草留了名片,说有需要就打电话。

第二天电话来了,她说她姓潘,说上个业务员不上门收费了,转到你这里来吧。

陌拜成功!

心草双腿有力了,冷脸就冷脸,冷板凳就冷板凳,只要不赶她走。磨下去,总有一天铁杵成针。果然,铁杵渐渐细了,有一回,张居士居然留她吃素斋,虽然面孔还是板着。心草心里那个乐呀,脑子里有只手在哗哗数钱。

12

转眼就是春节。

张居士家好些天没去了,抽不出空来。潘老太起了个头,心草开始织网了。

大年初一,心草决定去穿心寺。今天,张居士准来烧头香。转了几圈,问了几遍,都说没看见。人来车往的,千万别出事!还是看看去吧。

门关着。心草敲了又敲,没人应门。心草慌了,嘭嘭嘭,干脆用拳头擂,然后贴着门缝仔细听——有咳嗽声,像是故意,用力而有节奏。

不好,出事了!心草拨通了穆总的电话,“你母亲在里面,敲半天不开门啊!”

“保姆呢?”

“不知道啊。”

“110啊,快拨110!我在香港呢。”

半小时后,110联动锁匠来了,用根奇怪的线,从猫眼里戳进去,两分钟不到,门开了。心草把眼睛睁得盘子一般,定定地看着一处屋角——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张居士坐在地上。

心草用力把她挪到椅子上。

“你怎么了?保姆呢?”

“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要涨工资,我没答应,走了。”

涨工资可以理解,现在物价上涨多厉害啊,你又老是闭关,还不让人家吃荤腥,不涨才怪。走就走呗,用得着糟践自己吗?还坐地下,怎么说也是吃素念佛的人,这么想不开。又不差钱。

“你怎么坐地下呢,敲门也不开,吓死我了。”

张淑凤说,“关节坏了。类风湿关节炎。”

“我,你,”心草说话不连贯了,“你不是还去庙里吗?”这也太奇怪了。

“两个月前,碰见你吃面的那次?我是吃了药去的。后来再没去过。”

是啊,每次心草来,张总是端坐在客厅里,从来没见她走动。她说往生,是不是因为这个病呢?

“涨就涨呗,你需要啊。”心草说。反正你又不缺钱。

“太贪了,工资涨了又涨,比人家多一倍呢,还不因为陪我吃素?这么多钱,天天吃甲鱼也够了,还要出去捡垃圾,把细菌带回来,这不是害人么?你说小小年纪就这样怎么了得?饿鬼转世么?”

心草张了张嘴,放了个哑炮。

“我听见敲门声,下来开门,走几步就不行了,唉……”

心草也陪着叹了口气:“为什么不装电话呢,也好叫人帮你啊。”

“不想麻烦人家。”

“没电话怎么和儿子联系呢?”心草想,幸亏今天去了穿心寺,否则张居士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谁知道她要走啊,她知道我离不开,要挟我……”

“我给你做饭吧。”

张居士说不要了,妄念少,需要就少。

这叫什么话!什么不想就不用吃了?那我还卖什么保险。

保险?保险!

为了这单保险,她狗追骨头似的,使用了想得到的所有手段,哪天吃过一顿安心饭,睡过一个安稳觉?平素最爱的绉纱小馄饨,她连汤都不敢尝一口。姐姐骂她神经病,说还没听说吃过荤腥能熏倒人的,你是马桶吗?岂料这番谋划一败涂地。

心草躺在床上动不了,似乎每平方厘米都承受数千公斤的重量——如此深切如此劈头盖脸的失望是第二回。第一回,改制。国有成了私人的了,工人呢?解散!“保险,让生活更美好。”美好个屁!心草咬牙切齿,下辈子,乌龟王八蛋才做保险!体检?明知道你娘有病,体检难过关还让我瞎跑,你不过是想要个免费陪聊罢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愤怒给了心草力气。她立即翻身下床,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给穆总打电话。

“穆总,听出来了吧,我是张心草。保姆到位之前我来照顾你妈吧。”小子,你欠我的!你得买保险。

“好,谢谢你!”

“可我没法进门啊,你娘又动不了。”

对方说:“这是个问题啊。”

“没问题,”心草说,“把你家小保姆的钥匙先给我好了。”

“小陈把钥匙带走了,你就配一把吧……给你多少钱?”

“不要!”心草说。你还是想想保险的事吧,跑你们家,鞋底都跑烂了。

炒青菜,豆腐烧番茄,现成的黑木耳,又放了几朵进去,黑白红绿都有了,心草端着五色盘送到张居士床前。张淑凤眼圈红了。心草说,别着急啊,慢慢吃,我去收拾收拾。

张淑凤试着拿筷子夹,夹了几下也没夹起来。她的指关节、掌关节和腕关节都变形了,病魔病魔,病痛是魔鬼啊。熬不过去的时候,她就从枕下取出玉佛,一尊小小的净瓶观音,通体碧绿,精雕细琢。因为经常摩挲,包浆特别温泽。

现在,她把玉佛合在掌心,合又合不上,只能捧着。

心草带了一把热手巾跑进来,“咦,怎么不吃,不好吃?”

张淑凤放下玉佛,伸出双手。

天啊,太可怕了!这是手还是鸡爪?

“我去拿调羹。”

“等等!小张,对不起,我不该拖这么久。你走吧,我肯定不买保险的,我不需要。”张淑凤说,“我想往生。”

心草说,“我也想往生。从前想自杀,现在不敢了。听说,那里,每隔七天要情景再现——跳河死的,再跳一次,上吊死的,再吊一次,没完没了。”

“这个,我也说不准,谁说得准呢?信则有吧,我信。”张淑凤说:“谢谢你帮忙!你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做保险呢?”

心草说:“你怎么知道做保险的不是好人?”

“反正,受骗的人不少。我亲眼见的,你们穿了银行的工作服骗人家。”张淑凤说,“做保险的口业重,所以,别怪我啊,我以前不愿意和你说话……万一吵起来,冲撞了佛祖,彼此都不好。心草,你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做保险呢?”

话又转回来了。心草看着床上的玉佛,诉说自己的境遇,说着说着,两个女人抱在了一起。张淑凤抹着眼泪说我会帮你的,“法轮未转,食轮先”。心草也抹着眼泪说不买就不买吧,不过我说真心话,钱放银行只有损失,作遗产吧,以后税率会高得惊人。我们中国人的观念是要变一变了。美国人用一百块钱养生,五十块买保险,十块看病,一块钱抢救,而中国人用一块钱养生,十块钱吃药,五十块钱看病,一百块钱抢救。前世太远,来世太长,现世现报的好,你对儿子好,儿子心里就对你好,这叫善根。你比我懂。张淑凤说,我听你的,手续怎么办?心草说,我明天拿新的投保单来,原来那个作废。投保人是你,被保险人是你儿子好不好?倒过来。张淑凤说好好。

13

世界上真理有好多条,其中一条就是,意识松弛的时候,身体就会解放些。张心草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安稳到日上三竿。

心草从床上蹦起来,闯祸了闯祸了,完了完了。她答应张淑凤的,帮她完成一个心愿,参加穿心寺一月一次的放生活动,一个叫黄天荡的地方。这当口,人家都回来了。

苏州人把放生引申为失约,这倒好,彼“放生”没放成,此“放生”成定局。她怎么向张淑凤交代?为什么不上闹钟?大意失荆州啊。人家结拜兄弟,失就失呗,兄弟还有得做。她和张淑凤呢?你个猪脑子!

心草赶到张居士家,已然人去屋空。

张居士一定认为她是骗子,保险业务员都是骗子,极不牢靠的骗子。哼,你以为保险到手了是不是?偏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心草赶紧打穆总电话,却是关机,五遍六遍,都不在服务区。单位倒是认识,去也没用,人家不在。

打到第七天,对方干脆停机。

出了什么事呢?不管出了什么事,反正没心草什么事了。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影像,就这么没了。仿佛海市蜃楼,仿佛狐仙变幻。

14

春天来了,金瓶的春天。

光荣榜上,金瓶的大照片精神焕发。

现在,金瓶站在铺满鲜花的主席台上介绍经验。她说她成了本城最大商场的目标人物。怎么就成了目标人物呢?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总经理都买了,是吧,您收入少,少买点呗。就这样,她把柜长“吃”了,营业员“吃”了,啃第二遍时,总经理怒了:我在哪个柜台看见那个叫金瓶的,就撤哪个柜柜长!我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心草抱着胳膊,远远站了一会,走了。

“二姐,你怎么能走呢,”华画跟了上来,“你和大姐多好啊!”

心草笑笑。她不想解释。

一连串蟋蟀叫。

心草掏出手机。对方却挂了。

一个陌生电话。心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讨厌陌生电话了。当然,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讨厌金瓶了。绝不是因为她成功,而是,她那副得意劲。“我成目标人物了,哈哈哈!”哈你个头!

“二姐,我先走了,就请了两钟头假。”

“去吧去吧。”

心草转了转脖子,咔咔响,活像电影里的机器人。再去给脖子做理疗吊一回吧,唉,吊也难受,白带子托着下巴挂在那里,一个个吊死鬼似的。

“师傅,打卡。”心草钻进出租车。上回读卡机没开,到目的地了,司机说对不起,付现金吧。对不起?卡是六折。心草说,凭什么要我多付钱?拉卡!停车,起步,读卡机还促狭,得按程序来。司机懊恼,唉,当时我在想怎么多拉客,忘开机了。心草说,你这叫欲速而不达,今天给你个教训。

“哪里?”

“人民桥医院。”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成功……”金瓶的《真心英雄》。她的嗓子真亮,比毛阿敏还亮。

嘭。刚关上门,心草急喊:“师傅,掉头,掉头!”

15

电话是穆总来的。心草早已删了他的电话。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了。记忆是不受人控制的。这又是一条真理。

心草打了回去。还没开口说话,穆总急促地说,老地方,教师新村我娘家,你快来,来了再说。

教师新村六十一幢的大门边贴着一张大字报:

通告

各位亲友,来访请做到以下几点:

一、保持肃静。

二、进来跟着念佛。

三、请勿有以下之行为:

(一)烧纸

(二)触摸身体

(三)哭泣

(四)嘘寒问暖

(五)禁止杂音,电话声、敲门声、脚步声、桌椅移动声、议论、咳嗽、喷嚏、哈欠等。

南无阿弥陀佛!

瑞祥助念团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什么叫保持肃静跟着念佛?除非不出声地念佛,谁家死人悄悄念佛的?静悄悄念佛也行,“金刚持”。可你还叫人跟着念——不出声人家怎么跟?这样的通告死人也会笑出声的。但心草没笑,她的心被张居士的生死吊着,晃来晃去的。

助念团心草是知道的,寺庙牵头的群众组织,专事“送你上西天”。他们营造一种氛围,让死者一心一意往极乐世界去。

看来,张淑凤的确出事了。她说春天往生。

春天来了。

死了还是没死呢?烧纸,死了;嘘寒问暖,没死。好矛盾的通告。

门半开着。心草斜了进去。

客厅那张八仙桌。现在铺上了黄色丝巾,上面摆了一尊坐式阿弥陀佛,一只小香炉、一对红烛、三只青釉小茶杯,一些鲜花、水果。

靠墙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应该是助念团的人。其中几个心草见过,穿心寺的居士。她们在念经,出声地念。不高不低,不缓不急。

穆总做了个手势,心草退了出去。

“怎么样?”

“不肯去啊。”

“是不是什么事没了……还有没有亲戚,或者其他孩子没到?”

“没有没有。我娘就我一个亲人。”

“或者,有你不知道的……我有个邻居也是不肯走,结果等来了,那个……当然,我不是说你,而是说,有没有你不知道的……”心草打着手势,希望穆总明白。

穆总摇摇头:“不可能的。”

还好,穆总没有责怪她诋毁他老娘。

“她肯定牵挂着什么,执著什么。你有没有问她?”

“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想进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那个团长说,我娘不喜欢的人不能进去。以防嗔心堕恶道。”

“你娘应该不讨厌我的。”心草说这话有点心虚。“放生”,将她打回原形——骗子一个。谁不讨厌骗子?

“她是求死?我的意思是不肯吃饭,还是因为病重?”

“并发症。”

“什么时候不好的?”最好和我没关系。心草想。

“我先接她过来住的。保姆找不到合适的。”

“那你怎么不联系我呢?我来过很多次了,你手机怎么回事?”

“哦。我用新手机了。”

“她肯定不行了么?医生怎么说?”

“医生让我们准备后事。助念三天了,就是不肯去,团长说有个人也是不肯去,后来才知道,助念团的人把她的旧被子旧衣服扔到外面去了。找回来她就去了。你看,我娘盖的被子、穿的衣服都是平常用的。大家实在想不出原因,我想我娘会不会因为保险的事放不下,所以找了你来,不知有没有用。”

“清醒吗?”

“有时候。”

心草不再说话,径直走进卧室。

熟悉的念经声。那节奏,那嗓音,一听就是张居士的。原来,她早作打算,录了带子,自己为自己助念呢。

张居士仰天躺着,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着黑色汉服,手里拿一把羽绒扇,很轻柔地在床的上方摆动,好似金鱼甩尾。

这种扇子心草母亲也有一把,平素不许她们碰的,很金贵。

是很金贵,旧物,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

穆世良悄悄说,这是在赶活物呢。

心草诧异道,是蛆吗?

那个居士变色道,阿弥陀佛!我在赶……蚊子苍蝇不能落在师兄身上的。

心草走近床。她死了,但没死透。她的眼珠似乎在颤动。

“张居士,张居士……我是张心草,心草看你来了。”

张淑凤掀开眼皮,看了看心草,朝一个方向,慢慢抬起手……手臂无力地落下。

穆世良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字条。

遗嘱?心草咬了咬嘴唇。

穆世良转身出去,过一会,助念团长跟着进来了。

穆总对心草说,“我娘交代了。她答应你买保险的,七万。另外七十万,”穆总转向助念团长,“捐给寺庙,请你转告方丈,手续过几天办。”

团长双手合十,高唱佛号。

心草的眼睛紧紧盯着张居士,该去了吧?可她依然睁着眼。

心草一咬牙:“我那,七万,也捐给寺里吧。张居士,我不贪……你去吧!”

她不去。

她还是不去!

怎么办?怎么办?

大家一筹莫展,难道,助念团要驻扎在这里?

这时,门外冲进一个人,将一样东西塞进张居士手中,又冲了出去。快如闪电。

净瓶观音!心草眼尖。保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又什么时候将玉佛拿走的?她怎么知道老太不行了?

心草发了一阵呆。忽然回头,张居士床前聚了很多人。她听见有人说,别动,还没走远呢。

走了。她终于走了。

放下?心草嘴角一丝冷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张居士。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