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飞扬
作者简介:王信国,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创作并发表作品,主要从事诗歌写作,兼写散文、文艺评论。二○○九年开始创作小说。作品散见于《工人日报》、《芒种》、《星星》、《诗潮》、《西部》、《新疆日报》等报刊,部分作品收入多种选本。
一
那年初冬,我从黄土高原一个叫罗汉镇的地方出发,坐了六个小时的汽车,换乘四十六个小时火车,再转坐四个小时的汽车,行程三千六百余公里后,到达地处戈壁大漠一个名叫黄羊沟的煤矿。
我来煤矿之前,一直在罗汉镇做茶叶生意。说具体一些,就是从云南、福建等地的茶商手里批发茶叶,然后运到罗汉镇批发或零售。多年来,我经营的茶叶都是无等级茶。也就是在茶叶产地属下等产品。我们那地方的人都穷,没有人喝得起好茶叶。劣质茶价廉,最受他们欢迎。我的生意也算兴旺。
在罗汉镇做茶叶零售的店面很多,而做茶叶批发的只有两家。除了我,还有一家的老板叫王天斗,他比我大二十岁。那时我才二十四岁。王天斗做了十三年的茶叶批发,我做了不到三年。在我刚开始做茶叶批发时,顾客几乎没几个。凡罗汉镇零售茶叶的小商贩,都去王天斗那儿。我的店没有人气,显得特萧条。
我做茶叶生意之前,不知道茶叶的行情。总以为王天斗的茶叶价格公平、公正。一直以来,罗汉镇的茶市,百分之百掌控在王天斗手里。从茶叶的质和量,到茶价,都是他一手遮天。他的生意用日进斗金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直到我第一次去茶产地批回茶叶,让我大吃一惊。这么多年,王天斗那个王八蛋一直在乡亲手里抢钱。他把茶叶加价百分之三百之后,批零给罗汉镇的小商贩或乡亲们。没有人提过异议。
实在没有人光顾我的茶叶批零专卖店。我找王天斗讨教。其实,讨教的结果我在讨教之前就预料到了。除了翻白眼、冷嘲热讽、不理睬还能怎样。我的举动等于在他的嘴里夺食,他能咽下这口气吗?这么多年,巩固他独家茶商地位和赚钱的杀手锏有两点:其一他独家经营茶叶批发。在罗汉镇除了他王天斗,再无第二人去茶产地并熟知茶叶价格。其二他财大气粗采取赊账方式经营。于是,所有小茶商及喝茶人都认他。
我的意外出现,让王天斗视为眼中钉。从我第一天露脸做茶叶批发,他就有拔掉我这颗铁钉的想法。直到我为招来顾客亮出比他更低的茶价,他的愤怒升华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做茶叶生意,在罗汉镇来说,再没有比干这行来钱快的营生了。有好多人想干,只是没有一定的资金干瞪眼。在矛与盾中,我和王天斗几乎在血雨腥风的状态中举步维系了三年时光。直到那年初冬前的一个深夜,也许那个王八蛋的愤怒和独吞罗汉镇茶市的野心到了极限,他独自来到我的后店——前店门在天麻麻黑就关门了。
王天斗独自来我的茶叶店找事,是他有足够的自信。狗日的人高马大,壮实得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对付我这个瘦弱之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来到我的店里,谁也不用说什么。其实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无需用语言解决什么或协商什么。我看出来了,他找我的用意很简单:就是用武力征服。他凶神恶煞的目光迸发着让我消失的信号。
那晚,狗日的手里握着一把大菜刀,他想剐了我。我发现他亮出菜刀的瞬间,百分之百以为我会被他剐了。狗日的凶巴巴盯着我。我从害怕到惊恐,再到大脑闪现出我不能白白让他剐了的念头。对,不能让狗日的把我白白剐掉。至少咬掉他的一只耳朵。可狗日的个头高,要咬他的耳朵得跳起来才能够着。看来没门,那么咬掉他一根手指也行。
我在谋划咬掉王天斗身体某一个部位时,那个狗日的步步逼近我。他一言不发,他怒火中烧,他仇恨我从他的兜里掏了三年钱。在他的理念里,我三年挣的钱就是从他兜里掏走的。他只能让我在这个世界消失,否则,我还得继续从他的兜里掏钱。他要彻底断了我继续掏他钱的路。也许,在狗日的王天斗看来,只有把我用菜刀剐了,才能达到他的目的。
在王天斗菜刀的光芒里,我脑海里除闪现不能白死,想咬掉他的一只耳朵或咬断他一根手指外,还闪现着我的父母、我的两个哥哥,我的红红火火的茶叶店,我的正准备修建的二层小洋楼,我的当人民教师未过门的女人麦穗,还有很多需要我去干的事……我看到王天斗拿菜刀的手一点都不抖,他哪是在准备杀人,简直像走向一个大西瓜那样不惊不慌。他的自信让我瞬间绝望,我的求生又让我瞬间充满力量。
我只记得,在王天斗刀劈我的头颅的瞬间,我用茶叶店的大秤砣提前砸向他的脑门。就那么几秒钟,他像半截推倒的土墙坍塌了。瞬间的惊恐让我又在瞬间变得非常冷静。
我完全确定王天斗死了。他躺在我脚下以后,和一条死狗没有什么两样。本来,按他的想法,死的是我。可他低估了我这只兔子,最终死的是他这只狐狸。看来,那把菜刀没有给他帮上什么忙。菜刀在灯光下光芒四射,他没有想到,那么锋利的一把菜刀成了摆设。而我手里的秤砣,它没有光芒,它甚至像一堆被太阳晒干的牛粪。而就是这个像牛粪一样的家伙,它救了我的命。让王天斗狗日的丢了命。
那个狗日的死了,他身上没有一点血。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反正我把他扛到罗汉镇靠南的一片树林子,丢下他和那把菜刀后,又返回到茶叶店。起初,我想自守,我也多少知道一点法律,不会判我死刑。最坏是无期徒刑。弄不好也就十几年就可以出狱。我的行为猛是猛了些,也算自卫。
想到那位人民教师,我的像花儿一样的女人麦穗,我犹豫了。我不想让警察把我像一条狗似的戴上铁链,牵着到处核实证据。让罗汉镇爱我的亲友伤心,让恨我的人狂欢。我决不。
于是,我想离家出走。准确地讲,是潜逃。我不让我花儿一样的女人脸上无光。她是多么善良多么招人疼的女人。我趁她还不知道我是杀人犯之前,从她眼前消失。至于父母及家人,我无法面对。
那天后半夜,我回到距罗汉镇两里路的家里,把茶叶店的钥匙和一部分钱交给父母后,我带了另一部分钱离开罗汉镇。
离开罗汉镇时天快麻麻亮。我想绕到丢王天斗狗日的那片树林里,再看他一眼,毕竟他死球了。该向他道个别。并忠告他,下辈子要与人为善,不要独霸专横。如果,下辈子还改不掉臭毛病,建议他出手利索一些,不然死球的人还是他。那个让人牙齿咬破嘴皮恨的狗日的。
让我后悔的是,我并没有去向他告别,趁着夜色离开生活了二十四年的罗汉镇。如果,我真向他去告别的话,也许我的行程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二
我断定,我远离罗汉镇三千六百公里远,警察不会抓住我。
黄羊沟有两个煤矿。一个是国营煤矿,另一个是私人煤矿。我之所以选择到山大沟深的黄羊沟煤矿去,是因那儿偏僻,不会有人注意那鬼地方。
初到黄羊沟,看到那儿当矿工的人,我觉得他们像一群疯子。只有疯了的人才跑到这鬼地方遭罪。多少正常一点的人,不会来这样一个地狱般的地方。我来这儿,并不疯,因为我是杀人犯。
我首先去那家私人煤矿找落脚的地方。矿长不问我的来历就同意我到他的矿下干。我能看出来,他正缺人手,连我这瘦弱的人都当宝似的。起初,我答应留下来,在他的矿上住了一夜,早晨起床以后,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想到另一个矿上碰碰运气。
让我改变主意的原因,是那儿住的地方不如我们家的猪窝。那儿的矿工住的是半地窝半用煤石砌成的所谓房子。除了潮就是黑臭黑臭的。我看还没有我们家的猪窝干净。我们家养的猪颜色是黑色的,而猪窝里铺的是麦草橙黄橙黄的,别提多干净。我暗自纳闷,那些住黑臭、矮潮房子,钻到井下像埋掉未死的幽灵般的矿工,他们为了什么从五湖四海来这地方,真不划算。而我除了自首坐牢,我必须来这儿,我无路可走。
我离开私人矿去国营矿时,并没有偷着跑掉,而是给那个矿老板打招呼。那位老板五十岁模样,镶了一颗金牙,胖得让人觉得他负担很重似的。我并不知道那位老板叫什么名字。我走进他那如同马圈一样的所谓办公室,他正呲牙裂嘴掏牙缝。我纳闷,这家伙大清早掏牙缝是不是做梦啃过骨头,正在梦游。
我望着他办公桌上堆放的鸡骨头,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说:“老板,我要下山了,你看我这身子骨,碗大的一块煤都会砸死,留在这儿给你添负担,你管了我两顿饭,我不能背你而去,那样不地道。”
“嘿嘿……”他听了我的话,扔掉手里的牙签。标准地讲,他扔下掏牙缝的火柴棒,说,“你这位小兄弟还真有情有意,离开我这儿还通报一声。够义气,也合我的脾气。那你不愿留,就走吧!我不会为难你。”
“谢谢老板!”我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时,他说,“出门人很难,尤其是刚刚找活干的人更难。这是五十元钱拿上吃饭用。就凭你不留我这儿干,临走给我打招呼,你这小兄弟磊落,给你五十元,值!”
我盯着那五十元钱不知所措,他用眼神示意我拿上。我从他手里接过钱,心里有一种负疚感。来他矿上啥没干,不但管我两顿饭,还给我五十元盘缠。我看到他眼神里有一种失望。也许他用这种办法感化我,让我留下来跟他干,他的矿上真缺人。但是,我没有如他所愿,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家私人煤矿。
去那家国营煤矿,只要翻一座小山就到了。来到这家国营煤矿,我眼前一亮。虽然已到初冬,这儿并没有冰天雪地,而是车来车往。尽管公路全黑乎乎的,可在这样一个大山沟却矗立着好几栋楼。
我以为只有私人煤矿缺人,国营煤矿一样缺人。几乎没费多大周折,我顺利地成为这家国营煤矿的合同工,并住进单身职工宿舍楼。这是一幢四层职工楼。只允许单身男女职工居住。无论正式矿工或合同制矿工,如已婚带家属,全住在由煤矿统一提供的砖混平房里。
我被安排在职工楼四楼住宿。我们四○八号房间共住四个人,采用高低铁丝床居住,吃饭全在大食堂。半个月的例行培训之后,我被分配在工程队四班上班。
对我来说,只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就万事大吉。至于具体干什么活儿,那是次要的。反正是混日子,又不是抱着挣多少钱或混出一个什么名堂。我想的最多的是熬时间,熬上他妈的两三年时间,对于我砸死王天斗的事,无论罗汉镇的人或当地的警察即使不会淡忘,也会不了了之。
三
踏进煤矿职工楼四○八号宿舍的第一步,同宿舍住的三个室友中,除了瘦弱的田小奎用沉默向我打招呼,另一个名叫陈强的室友向我点头。唯有马非凶神恶煞般盯了我老半天。我的第一印象是那家伙也属犯过事的潜逃者。
田小奎来自河南,来这个矿两年了。他平时很少与人说话,沉默几乎占据了他百分之八十的业余时间。我睡上铺,他在我的下铺。我来之前,我睡的床上曾睡过一位的哥们儿被煤石砸伤了腿,治愈后回老家了。
我住进四○八宿舍以后,很少和陈强说话,给我的印象是这个河南人除了用读小说消磨时间,就是拿一张女孩的照片发呆。他与马非判若两人。马非属上房揭瓦的那种。只要他在宿舍,非闹得鸡飞狗跳不可。
直到混熟后才得知,在这间宿舍住的四个人,田小奎把自个儿包裹得像邮局来不及寄走的包裹,他的个人档案无人知晓。我和陈强、马非三个人都属有问题之人。
那天几个人缩在宿舍喝酒,陈强面带哭笑喝闷酒,喝到中途勾起心事,二十五岁的大小伙泪水流得他妈像关不住的水笼头。他喝酒不上脸,喝多少酒脸不红。他说:“我他奶奶的不该拿刀捅人,否则,我每天站在讲台上,给那帮臭孩子讲故事。那群臭孩子爱听故事,一个个像麦芽糖粘着你不放,他奶奶地真让人怀念。最后,他奶奶的我扔下刀子就逃了。”
我说:“你狗日的捅了人,并没有捅死,你怕个球。逃上两年就过去了。”
“你说的熊话,用刀捅人就根本算不了什么,要捅就捅死。”马非喝酒全堆在脸上,满脸通红,三十岁的大胖小子,血气方刚。
陈强说:“就你奶奶的话大,我只捅了那个猪一刀,就让我背井离乡,捅死他,你他奶奶的让我阎王殿转户口是吗?”
我问:“何事动了刀子?”
陈强说:“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她是学畜牧兽医的,毕业分配在我们乡兽医站。经常受站长的骚扰。那个老家伙都五十多岁了,在二十岁的小姑娘面前动手动脚。有一天下午,趁站上没有人,那老家伙想强奸我的女朋友。虽说我女朋友死命反抗,还是被他扒得像一根葱似的,直到听到站上来了人,老家伙差一点得逞。我女朋友趁机逃走。她毫不隐瞒向我哭诉,你们谁也不知道,我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是人民教师,当听了女朋友的遭遇后,如果我不做土匪,那我枉为人。我顾不了那么多,操起一把水果刀直冲兽医站,那老家伙躲都来不及,被我捅了一刀,他像一条抽掉筋的蛇蜷缩在地上。之后我跑了。”
马非说:“看你的熊样,还人民教师哩。要捅就捅死,别给他留半口气,老牛吃嫩草,哽死他。”
我说:“你跑出来多长时间了?你女朋友知不知道你的下落?”
“我他奶奶跑出来一年多了。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想和家里联系,哪敢联系?我估摸那个老家伙肯定死了,这是我的预感。”陈强继续喝酒。
马非说:“管他熊样死还没死,别想那么多,过一天算一天 。你陈强就干了那么一点屁事就逃了,你说你熊不熊?”
“你奶奶的不熊,跑这个山沟沟里干啥来了?说大话不腰疼。”陈强笑起来。
我说:“马非,你来这儿多长时间?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可以。反正不怕你们告密。”马非说,“我虽然没有亲手杀人,我只是放了一把小火,那火光烧红了半边天,我是在火光中逃离家乡的。”
我说:“说具体些,为啥放火?你逃出来多长时间了?”
“逃出来两年多了,”马非不停叹气,“唉,说不定老婆早跟人跑了。那个骚货,我在她身边时,她总想红杏出墙,碍于我才收敛。现在我不在她身边两年多了。那个骚货早疯到哪去了。”
陈强说:“你奶奶的比我还窝囊,如果是我,早把她给收拾了。”
“闭上你的熊嘴。我不看在我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的份上,早让她鸡蛋走路——滚熊了,还要你教我?”马非和陈强连续干了两杯酒。
“我很想知道你放火的原因,说说是咋回事?”我给两个人倒满酒杯。
马非越喝越有精神,他说:“我不想再提那把火了,还是说说你吧。”
马非不情愿说放火的细节,我再没有逼他。我说:“从我住进我们宿舍,就从来没有看见田小奎笑过。那个狗日的咋回事?”
“那个熊样是个不错的小子,只是有洁癖。”马非抢先说。
陈强说:“那小子他奶奶人就是不错,只是太小气,他不让别人动他的任何东西。那天我的牙膏用完了,我刚拿起他的牙膏挤,他看见就夺走了。我真想揍他奶奶的。还有一次,二楼的一个哥们儿来咱宿舍串门,我用他的茶杯给那哥们儿泡茶,也被他拒绝。他奶奶的。”
“你还别说,谁用他的东西,或谁想靠近他,他像仇人一样,要是谁向他借钱,那个熊样像一个爷们,不说二话掏腰包。奇怪,他不和任何人在一个盘子里吃菜。”马非慢慢有些醉意。
我说:“田小奎和你们喝过酒没有?他以前是干啥的?”
“那得问他本人。我也问过相同的问题,他奶奶的不说。”陈强说,“有一次他说梦话,我听到他断断续续说过‘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要享受清静’等等之类的话。我相信,他也是一个犯事的货色。不然跑这儿干吗?”
那天喝酒,只有我们三个人,田小奎去上班了。他来这个煤矿后从未下过井,一直被安排在炸药仓库上班。听说他能捞这样一个好差事,是托了一个老乡走的后门。他的近似冷漠的面庞和奇怪的洁癖,像谜团一样引起我的好奇。
我和陈强、马非三人喝酒时,黄羊沟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大雪飞扬。那雪下得整个黄羊沟洁白无比。如果我没有砸死王天斗,如果我未过门的女人麦穗在我身边,眼前的雪,那简直美得像一场梦。童话里的有情之人,幸福得会把嘴角笑裂。
四
大雪封山。通向山外的公路被雪掩埋了。好多拉煤的车都进不了山。而煤矿并没有停产。该出煤的出煤,该施工的施工,没有一个班组停下来。
田小奎每天上班,所不同的是早班、中班、晚班三班倒。他的工作和玩没有什么区别。同在一个宿舍住,我和他从未单独说过话。
只是我、陈强、马非三个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有饭吃就行。拿马非的话说,像我们这些犯事潜逃的人,过一天算一天。如果哪一天被警察逮住,那就是末日。于是,活着成为一种负担。而生存的欲望如此撕心裂肺。
从我第一天下井开始,我就厌恶那个魔口一样的井口。潮湿、闷气、危险,织成一张网,一张夺命的网。那里面没有茶香味。我的厌恶驱使我想回家到公安局自首。我想,自首的结果是吃枪子。或着把牢底坐穿,比在这墓穴一样的岩层深处求生要心情平静得多。我向陈强和马非说我的想法时,那两个狗日的差一点把我灭了。
结果是继续熬。如果不被煤石砸死的话,未来的路全是黑暗,就像我每天从井口走向那条黑暗潮湿的地层。
清晨起床,看见的是窗外的大雪飞扬,没完没了。马非首先对我说:“今天不去上班,到哈萨克的毡房去玩,你去不去?”
我没有犹豫:“当然去。有没有好吃的?”
“有。肯定有。”他接着问陈强,“你去不去?”
“去。”陈强开始穿衣服,“我们不认识人家,去了白跑一趟,那么厚的雪。”
“看你的熊样。”马非笑着说,“我认识就行了。”
我说:“你狗日的像走亲戚一样。你是咋认识哈萨克族朋友的?”
“当然是我的亲戚。那个娘们儿比我大九天,她让我喊她姐姐,我们就好在一起了。她的丈夫是个瘸子,看上去不配她。可两个人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孩。大的十岁,老二八岁,两个女孩全送下山上学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儿才四岁。她的丈夫在落雪前连小女儿也带下山了。她们家山下有房子。在山里住毡房。”马非开始笑起来,“那个骚货向我要木头和铁皮,她让我提条件。我说给她足够的木头和铁皮,她让我那个一下,再给我手抓肉吃。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好得很。那骚货真贪,拿走不少木头和铁皮。木头堆在毡房外面,铁皮全铺在毡房的羊毛毡下了。她说等开春拉回家用。我和她干那事的时候,差一点没有把我压成门板。那的确是一个骚货,身体壮得像发情的母牛。我以为我提出和她那个,就等于占她的便宜。没想到被她占了便宜。听说她丈夫下山半个月了。我刚好送上门。此后她还想那个,我直接逃出毡房。”
“你他奶奶的是一个废物,怪不得你老婆总惦记红杏出墙。一个哈萨克娘们把你给灭了,你他奶奶的真窝囊。”陈强笑得有些阴谋。
“闭住你的熊嘴,有本事你给老子试试,整不死你,也得让你掉一层皮。”马非从他的床头柜里拿出一盒雪花膏,他说,“今天能不能混一顿手抓羊肉吃,全看这玩意儿。至于谁想试试那娘们的骚劲,随便试,来者不拒。”
我说:“你狗日的马非也太能吹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我说了,你不信,去她家你亲自试试?”马非踹了我一脚。之后,我们三个人走出职工宿舍。朝后山进发。
路过一个小商店时,马非说:“陈强,你去商店买些砖茶和方块糖,再买几瓶酒,我想撒尿。”
我说:“还是我去吧。你们俩等我。”
“让陈强去。我们俩去何彪家买一捆蜡烛。那个熊样的何彪从城里批来好多蜡烛,专等停电发横财。他一毛钱一根蜡烛卖一元,有时还断货。我们给那骚货带一捆。她的毡房没电。”马非站在路边的雪地上,用黄色的尿水在洁白的雪地上画出无数个圈。那个狗日的一泡尿撒得没完没了。仿佛一个水笼头,只要打开了就流得没完没了。
陈强去买茶、糖、酒之类。我和马非走了几步路就到何彪家。何彪是四川人,在采煤二班当炮工。他老婆春夏季卖菜挣钱,到了冬天专门在家打麻将。马非和何彪讨价还价,最后以每支蜡烛六毛钱成交。每十支蜡烛捆成一捆,马非买了一捆。
和陈强会合后,我们三个人拿着东西,踩着厚厚的雪,朝后山爬去。
那是一座大山脉。我们去的地方在半山坡的一块凹进去的草甸上。从沟底往半山坳里爬,得走大半个小时的盘山路。陈强提了四瓶白酒走在前面,酒是最便宜的那种勾兑酒。我提着两块砖茶、四包方块糖及一捆蜡烛走在中间。马非在后。我说:“我初来黄羊沟就开始下雪。在夏天,我们脚下的山坡上长不长草?你们见过黄羊没有?”
“你他奶奶的真命苦,逃到黄羊沟就大雪飞扬,我比你的命好。我是夏天逃到这儿的。别说长草,那花开得比我们校园那块花园的花还绚烂。好家伙,他奶奶的简直是一个世外桃源。那个美,你只能想象,没法用语言形容。绿草花红还不壮观,最壮观的是乒乓球大小的野草莓,把整个大山装点得像一个新娘子。只是钻到井下,他奶奶的心都凉透了。”陈强抢先说。他一边走一边不停趔趄。雪埋住平时踩出的那条小路。他在摸索中往前走。
马非说:“黄羊沟怎么没有黄羊呢,尤其是春天最多。夏天时,那些熊样的黄羊全隐在草丛里,很难发现,除非坐直升飞机鸟瞰。”
我说:“在夏天,山上放羊的牧民多不多?他们是不是骑马放羊?”
“听你的话,你就是个熊样。那么多的草肯定放羊的牧民多,到了冬天全赶着下山了。吃了一个夏天的草,那一只只羊肥得走路像一个个毛绒球在滚。馋得人做梦都掉口水。”马非边说边推了我一下。
“你们看,他奶奶的鹰。”陈强仰起头喊起来,刚喊完脚下打滑,他从山坡的雪地上滚了十多米后才停下。
马非笑着说:“看你的熊样,连路都走不稳,还想在那个骚娘们面前做试验。连熊蛋都不如。”
陈强爬在雪坡上休息了一会儿,边爬坡边说:“你奶奶的别嘴犟,我比你要强。我起码不会被那娘们儿吓跑吧。”
马非坐在雪地上,抓起雪团不停瞄准陈强的后背扔雪团。他说:“闭上你的熊蛋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一个货色。”
陈强好不容易爬到小路上,他不停喘着粗气。手提的四瓶酒完好无损,他摘掉黑绒黄军帽,说:“早知道这样,八台大轿抬,我也不来。”
我说:“这么厚的雪,那个哈萨克女人咋吃水?”
“在她的毡房十米处有一眼温泉,一年四季冒着热气。牧民逐水草而居。其实草到处都是,而水不容易找到。她每年不肯下山的原因,她给我说过,一方面是那眼温泉。另一方面是在山上烧煤很方便。”马非从地上站起来。他说,“你们看那只鹰向下俯冲,肯定又有一只野兔遭殃了。”
我和陈强同时朝马非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只鹰子弹一样射向对面山坡的雪地上。之后,铁沟一样的爪子捉住猎物,消失在大山的另一边。
五
到达哈萨克牧民的毡房后,雪越下越大。
这是一个很大的毡房,除了一个多平米放鞋子的地方,毡房其它高出地面的三十公分的空间全部铺着五彩花色的羊毛毡。毡房里架着一个生铁炉子,炉火旺盛,整个毡房像夏天一样暖和。
那个马非说的骚货看到我们来,脸上洋溢发自内心的微笑。她很胖,圆圆的脸上有些发红,可能是毡房太热。让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她的两个乳房,像两只皮球藏在胸前,那娘们儿没戴胸罩,只穿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只要她的身子动一下,两只乳房就在衣服下面颤。
她不认识我和陈强,马非给她介绍:“哎,亲爱的玛丽娅,这是我的两个朋友,我们都在一个房子睡觉,今天专门来看你。”
“欢迎你们来!要是愿意的话,经常来。”她的汉语很标准。让我难以相信的是在马非脱鞋到花毯子上坐下的瞬间,玛丽娅搂着马非的脖子亲了几下。她松开手后开始烧奶茶。她家的羊全下山了,山上只留下七八头牛,一匹她骑的马。
她往炉子里填了几块煤,然后把一个铝壶放在铁炉上。她的毡房外面堆了一大堆煤和一大堆圆松木。我知道那全是从山下面的井口运上去的。我断定,那堆木头里其中几根是马非亲自扛上山的。至于那堆煤,是她亲自扛上来的,还是另有人帮忙,我不得而知。
玛丽娅很快烧好奶茶,给我们三个倒奶茶时,她两只乳房在低领毛衣里快要跳出来了,可她根本不当一回事。也许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谁看到她的乳房,会多些什么或少些什么。她的自然而然像毡房外面的雪。
喝茶时,她拿出很多酸奶疙瘩、干果、馕饼之类的食品招待我们。听她介绍,那些酸奶疙瘩和干果是从山下带来的,而馕饼是她自己做的。她和马非坐在一起,说成依偎在一起恰如其分。
喝茶的间隙,她在火炉上炖了一锅羊肉。在毡房里,除了温暖,再就是有吃不完的羊肉和馕饼。拿玛丽娅的话说,那是她们牧民必须的食物,当然,包括奶茶。
这是我第一次喝奶茶,而且是坐在哈萨克牧民的毡房里喝原汁原味的奶茶。结果可想而知,太无法下咽。随着羊肉在铝锅里冒出的气味,那种膻味和茶叶的香味无法比较。这也许是仅仅对我而言。陈强和马非不这样看。那种腥和膻味是他们渴望的。尤其对马非来说,玛丽娅身上散发的味道,让他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由于特殊味道的原因,三十岁离开老婆两年的马非,身不由己地用一只手不停摸坐在他身边的他一直口口声声说的骚货。也许,气味对玛丽娅有同样的作用。
玛丽娅嗅到的味道,除了奶茶和羊肉的,还有三个男人的味道。奶茶和羊肉的味道她每天可以闻到,而三个正值当年的男人身上散发的气味,她不会每天可以闻到。于是,在马非摸她的后背时,她自然而然的接受和享受被人抚摸。她不拘泥于装腔作势。她属于大自然,她像花花草草一样从不掩饰什么,包括性。
对她来说,活得率真是她的生命最大值。她没有身份和地位,没有比狗屎更臭的名片上没完没了的头衔。她的身份和地位是自然而然地活着,在阳光和花草间,她是活给羊群看的,活给大自然看的。她同样活给自己看。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糟蹋了女人的三从四德。对她而言,她只注重感受,就像小草感受雨水和阳光。
面对马非和玛丽娅旁若无人的亲热,我和陈强像两个胆颤心惊的小偷,如坐针毡。这也许是思想里的那点虚伪作祟,心里想做的事,还想把自己隐藏起来。
羊肉在熊熊的火炉上很快炖好。在我们喝酒时,玛丽娅表现出的优雅气质,让我对马非说过的话产生了怀疑。也许是陈强多喝了几杯,还是受马非目光的提示。陈强和玛丽娅喝交杯酒时,他的左手乘机摸她的胸,我清楚地看见玛丽娅不惊不慌放下酒杯,然后轻轻用右手把陈强的手挡开,并微笑着对马非说:“你的朋友经不起热,你看他的手心都出汗了。要不要在雪地上凉快一下?”
马非笑着说:“他怕热,天热就出汗。”
我看着玛丽娅的一举一动,她既拒绝陈强的行为,又给陈强台阶下。在这个过程中,她自然而然,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这与马非说的来者不拒之类的话颇有出入。我能看出来,陈强的失落和马非无地自容的表情。也许马非已经感觉到了我对他的怀疑。出于酒精的作用,或者想证实他说过的话的真实性。他举起酒杯要和玛丽娅喝交杯酒。
马非用同样的办法把手伸向玛丽娅挺起的乳房。玛丽娅用同样的方式拒绝了马非近似野蛮的举动。所不同的是,她喝完酒放下酒杯,拉着马非的手说:“你比你的朋友怕冷,你看,你的手心没有出汗。”
之后,她用一把小刀把羊骨头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分别放在我们三个人面前,她的微笑依旧,热情依旧,两只乳房在低领毛衣里依旧暴露。她的自然而然依旧。她就是她,没有必要做秀或演戏什么的。
对我而言,马非是真是假的话,让我对她的看法有些误导。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三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变得如此渺小。甚至有些可耻。
六
与其说酒足饭饱,不如说卑鄙至极。
走出玛丽娅的毡房,雪下得更大。玛丽娅把我们送出很远以后,她踩着雪返回毡房。临分别时,她面带微笑,反复说:“谢谢你们看得起我,来我的毡房没有招待好,多多原谅!”
我见到玛丽娅的第一眼是两只白玉般圆润的半裸的大乳房。我看到她的最后一眼是她宽实的后背和红色的短裙,在雪的映衬下,想怎样形容就怎样形容。我对她的形容是:自然、大方、热情、高贵。
一路上,我们三个接二连三的摔倒,然后继续爬起来赶路。谁也不说话。其实,谁都在心里对着自己说话。我对自己说的只有两个字:可耻。
我不知道马非心里想什么。但他心里一定在想什么。这个狗日的话太大。谁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对他给玛丽娅送过木头和铁皮之类深信不疑。这一点,我从玛丽娅的反应上就能看出来。他毕竟给她办过一些有益的事。不然他摸她后背时,一样会被她挡开。只是,如同他所说,玛丽娅水性扬花,寂寞难耐,淫乱无度的本性纯属扯蛋。如他所描绘的玛丽娅压在他身上干那个,更是荒唐。
很显然,马非在玛丽娅面前的威风扫地,让他有跌入十八层地狱的感觉。为了补救些什么,准确地讲,为了在我和陈强面前挽回面子,或给自己一些安慰,他不停自言自语:“这个骚货今天变得正经起来了。不让人接近了。熊样。”
我很想笑,碍于面子,忍住了。陈强带着安慰马非的语调说:“看来,我们没有赶上好时候。慢慢来,我可看出那个骚货的骚样,却被她隐藏起来了。他奶奶的多去几次,还愁她再装纯洁,你们认为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竟然把走在前面的马非和陈强吓了一跳。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笑。笑够了,在大雪飞扬中继续赶路。
陈强没有我耐心。其实,我很想问马非关于和玛丽娅那个的事,我下了几次决心,还是张不开口,恰恰陈强替我问了。
陈强说:“马非,集中精力走路,别滑倒摔了门牙。”
“你个乌鸦嘴,摔了我的门牙不要紧,别磕断你的舌头。”马非大笑起来。他仿佛忘记十分钟以前的尴尬。
“你他奶奶的说实话,你是不是吃过那个骚货的奶?实说别扯。”陈强说。
马非稍有愤怒:“熊样。还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当然吃过,是那个骚货往我嘴里喂。那骚货两个手捧一只乳房,把我的脸都盖住了。”
“你说的是真的?”陈强在核实。
马非道:“当然是真的。我向满山干干净净的雪发誓。看你的熊样。”
“那我再问你,你他奶奶的别瞎扯。你真的被那骚货压在身下,差一点被压成门板了?你真的和她那个了?”
马非停下步,双眼瞪着陈强说:“熊样。她真的把我压在身下,霎那间,我以为井下塌方了,我被煤石给埋了。”
“唉哟,你他奶奶的真走运,还是没被那骚货埋掉。只是说的真的假的?谁相信?”陈强的语气有挑衅的味道。
我清楚地看到,马非因心虚而变得非常温顺,他不喜不怒地说:“说你熊样就是熊样。你不相信,我再一次向纯洁的雪发誓。那骚货真的把我压在身下,她还想压第二次时,我逃了。”
我心想,吃就吃了,压就压了。问那么清楚干嘛。马非说他吃了那骚货的奶就算吃了。他说被那骚货压在身下那个了就那个了,何必去核实。
回到宿舍,天黑下来了。
田小奎刚刚洗过澡。澡堂二十四个小时有热水并向职工开放。那家伙把稀稀拉拉的头发梳得光亮。他独自坐在宿舍嗑瓜子。
马非走进宿舍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抓了一把瓜子,还没等马非嗑瓜子,田小奎像一条被惹怒了的狗窜起来,用手指指着马非的鼻子,说:“放回去,听到没有?快把瓜子放回去,否则,我和你翻脸。”
马非怎能受田小奎的气,在玛丽娅家里,那个狗日的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方发泄,恰好被田小奎碰上。马非也真听话,乖乖把瓜子放回田小奎的瓜子盘里面,然后趁田小奎不注意扇了他一记耳光。瞬间,田小奎鼻孔冒出鲜红鲜红的血。
田小奎看见鼻孔出血,忙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在床头上拿纸巾塞鼻孔,我和陈强同时手拿纸巾走近他。他看见我们帮他,此时,田小奎捂着鼻子说:“你们谁也不要靠近我。你们全都滚到一边去。”
看见他的坚持,我和陈强退回原地。他仰起头,把一团纸巾塞进流血的鼻孔,他站在那里足足仰了五分钟的头,然后从鼻孔里取出带血的纸团拿在手里,然后用另一只手又重新塞进一团纸巾。这样重复了三次后,当他确定鼻子不再流血,就在自己床头柜旁的水壶里倒了一些开水在洗脸盆里,然后洗鼻子和脸上的血迹。他反反复复用开水洗了三次鼻孔、脸和手以后,把每次洗过的水倒进下水道。之后,他做了一件事,让我们三个人非常费解——他用干净的纸巾包裹三个带血的纸巾团,然后在卫生间里烧掉了,并把烧掉的纸灰冲进下水道。
从鼻孔流血到纸灰冲进下水道,他用了半个小时。我们三个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在卫生间烧纸团冲纸灰,我们一直跟着他。回到宿舍,田小奎非常冷静。他对马非说:“马哥,也许我太冲动了,如果你想嗑瓜子,我现在给你去买,不过,我盘子的瓜子谁都不要吃。”
马非在扇出一耳光后,早后悔了。只是田小奎一直忙,他插不上道歉。看到田小奎向他表达歉意,马非不停向他鞠躬:“对不起兄弟,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这个熊样。”
陈强说:“田小奎兄弟,别往心里去,是马非他奶奶的错了。”
“那个狗日的太冲动,你别生气!”我对田小奎说。
田小奎说:“我也不对,我以后改。”
听了田小奎的话,我的鼻子酸酸的。马非为了表达诚心,他想和田小奎拥抱,被田小奎一把推开。马非不解,田小奎道:“对不起,我没有生气。你也别生气。”
田小奎和马非之间发生的事,我真的觉得不可思议。比在玛丽娅毡房里发生的事更不可思议。让我生疑的是田小奎的一举一动,很长一段时间,我尽可能理出一些头绪,可我理不出头绪。
对田小奎的奇怪举动,我只能归纳到他有洁癖上。其实,一个人有洁癖,并不是什么毛病,人家愿意讲卫生,你管得着嘛。
七
那天我们上早班,陈强和马非一直蜷缩在床上不肯起来。眼看不到半小时就要下井,两个人才猴急般穿上衣服跑澡堂换工作服。
我们三个同在工程队四班,其实,我们班九个人,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推着笨重的矿车,顺着井口伸向大山内脏的钢轨走五百多米,往左手的巷道走三百米左右,再向左拐一个弯就到工作面了。那是一个运煤主巷道,工程二队的两个班施工快一年了,工程二队的另外两个班在我们从井口进来拐第一个弯的反方向掘运煤主巷道。
我们班的工作很轻松,每班都有三个人轮流在井下玩,其他人把炮工放炮炸下来的煤石清理到井外就大功告成。通常情况下,如果大家齐心协力干,三个小时就干完了。
那天干活非常利索,我们班不到一个小时就下班了。估计放炮工失误,并没有炸下多少煤石。和每次下班一样,回到充电室交矿灯,再到澡堂脱下工作服锁进自己的衣柜里,然后冲澡,最后回宿舍。每天重复同样的过程。
陈强洗完澡去下棋,马非被住在二楼的一个哥们叫去有事。我一个人回到宿舍。门上是暗锁,我正要拿钥匙开门,听到宿舍有人说话。我只好站在门口听动静。是田小奎和一个女孩说话。
女孩说:“你不如一块石头,即使一块石头也早已捂热了。”
“我给你说过八百遍了,离我远一点,我不想谈对象,从来没有想过这。”田小奎似乎在不停解释着,他的声音很柔和。
“你骗人。既然你不想谈恋爱,为啥隔三岔五替我顶班?”说话的女孩,通过声音我判断她是和田小奎同在炸药房上班的丁艳。她是安检科科长丁大庆的小女儿。
田小奎说:“我为你顶班,是看到你瞌睡多,让你多睡会儿觉,就这么简单。”
“那你为啥不给别人顶班,只为我顶班?充电室上夜班的人,你为啥不去顶?你对我好,我都心里有数。你为啥不让我对你好?”
“没有为什么。是你想多了。”
“你骗人,你明明对我好,咋不承认?我跟我妈说了,今天晚上到我们家去吃饭,你别让我难堪。”
“你别指望我去你们家吃饭,那是不可能的。我宁愿你罚我顶你十个班,你把瞌睡都睡完。”
“不,我一定要你今晚去我家吃饭。”
“别碰我,坐下。”
我听到丁艳拽田小奎的胳膊撒娇的声音,田小奎不让丁艳拽他的胳膊,大概是这样,我是从两个人的对话判断出来的。
“你也太夸张了,每次碰一下你的衣服,你都紧张兮兮,让别人听见以为我对你怎么着似的。”
“我习惯了。不允许任何人碰我的东西,别说拽我的胳膊。”
“你太让我寒心,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那才是我要的。只要我替你做事,你躲得远远的看就行了,别靠近我。”
“嘻嘻……你像一个怪物。让人哭笑不得。”
我听到丁艳生气一阵嘻笑一阵,看来,她对田小奎无计可施。从对话可以听出来,丁艳喜欢田小奎,而且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家人,她的家人已经认可了田小奎,只差确定。让丁艳的家人确定,两个人就可以花好月圆。
让我想不通的是,这个狗日的田小奎是不是心理有问题或生理有问题。丁艳我见过,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从工作的角度说,丁艳是正式工,田小奎是合同工。这个狗日的田小奎,既然对人家的女孩好,为啥又拒绝女孩呢?
“你拿来的花生我收下,我确定不去你家吃晚饭。”
“呜呜……你是个讨厌的家伙。不就是吃顿饭吗?”
丁艳开始哭起来,不过只哭了一小会儿就停下来了。我想,按照现如今设置的恋爱软件,应该是见到女孩哭,男孩十有八九会把女孩搂在怀里哄,至少擦擦眼泪也可以。可是那个狗日的田小奎无动于衷。
以后,我再不愿听下去,也没必要听下去。看来田小奎心意已决,丁艳怎么追问下去都是枉然。离开门口去四楼公用卫生间时,我很想踹开门,指着田小奎的鼻子说,你狗日的田小奎是一个傻蛋,那么好一个女孩不去好好疼她爱她,你狗日的玩和尚逻辑,欠揍之类的话。可我并没有那样做。我在卫生间旁的水笼头上磨蹭了不到两分钟,听到丁艳下楼了,田小奎连送都没有送。
我返回宿舍门口,门开着,田小奎坐在床铺上看书。他没有一点表情,很平静地看书。看见我走进来,他抬起头说:“我早知道你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站在门口偷听,你不但不生气,反而对我表示歉意,我像在作梦。”听了田小奎的话,我有些不自在地说。
“那个死丫头,自作多情,我从来没有暗示过她什么,你也听见了,她已经有以身相许的打算,直接找我表白。”田小奎说话很柔和,仿佛没有力气一样。
我说:“那么好的一个女孩,牢牢抓住她,否则不要给她放信号。女人就这样,只要你对她有一点示好,她会想入非非。”
“看你的架式,像积累了多少经验似的。我从来没有向她示过好。”田小奎笑起来。
我说:“那是你的看法。你没向她示好,那你替她顶班啥意思?对女人来说,那足以让她的智商发生物理反应。我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结婚,可我还是接触过女人。比如我的未婚妻……还是不说了。”
“吃花生,是丁艳拿来的。”田小奎指着袋装花生,“总之,我对她不是那个意思,是她理解错了。我只能这样说。”
对田小奎和丁艳的事,我无语。至少不关我的事,何必追问下去。我转了一个话题:“丁艳送你的花生,我能吃吗?平时抓你一把瓜子,你想拼命。”
“那不一样。那是我动过的东西,当然不能让别人动。”他笑起来,“要是马非拿那袋花生吃,我肯定不会急。”
“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是我的习惯。对,就是我的习惯。我的这种习惯从九岁那年就开始了,今年我二十二岁,我的习惯坚持十三年了。”
“那些习惯是你自个儿养成的习惯?还是别人逼迫你的习惯?”
“当然,我母亲提醒过。只是她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病逝了。我记住母亲说过的话,我时刻牢记并坚持这样的习惯。你能理解吗?”
“说心里话,还是随便说?”
“当然说心里话,咋想咋说。”
“我很不理解。不是一般的不理解。除了别人拿或用你的任何用过的东西你都大惊小怪,连碰你一下,你都急,真不理解。”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我只有这样做。以后你会理解。”
“为什么坚持呢?其实,生活中随意一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样小心翼翼,既累又得罪人。”
“我知道。不过习惯了多年的习惯,难改,也不能改变。”
“哦……”
那天早晨,标准地说是那天半上午,这是我和田小奎的单独谈话。通过谈话,我慢慢开始理解他了。但是,我无法完全理解他。
缘于田小奎的习惯,同宿舍的陈强、马非和我,也有了同样的习惯,就是尽可能记住不碰田小奎的任何东西。这种习惯,也算得上对他的理解。
快吃午饭时,马非满脸通红地回到宿舍。我正准备去食堂吃饭,他拦住我,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田小奎刚走出宿舍去吃饭,陈强回到宿舍。马非关上宿舍门,他说:“你们想不想挣钱?”
“谁不想挣钱,他奶奶的这破棉衣穿了好长时间了,我想整一件皮夹克,是最贵的那种。这辈子还没有穿过牛皮衣服。”陈强像在发牢骚。
马非说:“如果你们想挣,我说具体一些,否则,我找别人。”
“想,你说吧。”陈强说。
“那你呢?吭一声,我就心里有数。”马非征求我的意见。
“可以,谁怕谁。”我说。
“那好。我说你们听。”马非说,“除了你们两个熊样,我还不想找别人。”
我说:“你狗日的别绕弯,直截了当地说。”
“去收拾一个人,就在下面私人煤矿。”马非连打三个喷嚏,接着说,“只要不整死,把那个熊样的怎么整都行。”
“给多少钱?”陈强说。
马非说:“先付两百,完事再付八百元。”
“他奶奶的三个人只给一千元,太少了。我不干。”陈强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估算过,一件像样的皮夹克最少四百五十元。他得上两个月班才买到。
“熊样。我说的是每人一千元。如果三个人一千元,我都不答应。”马非瞪着陈强,恨不得把他用眼皮磨碎。
“啥时间去?”我问。
马非说:“就今天晚上。那人住什么方位,我一目了然。”
“今天晚上倒夜班了,咋办?”陈强突然想起来。
“凉拌,”马非说,“上熊班?不去上班不记工,谁管不着。”
“行。”我和陈强同时说。
睡了半下午,起床后,马非说话算数,每人先付了两百元。只等吃过晚饭,直接去私人煤矿执行任务。有一点我不明白,就是收拾的人是正或邪,是该收拾或遭冤。我是杀人潜逃者,那是别人找上门闹事,我只能下手。而这次不一样,为了挣一千元钱,害了一个不该害的人。那不是天打雷劈的事嘛。活一天得讲正义,更何况我一直讲正义。我想多少知道一些被收拾人的底细,便问马非:“今晚被整的人是何角色?”
马非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玩了别人的老婆还收拾别人。你说该不该整。就凭那熊样的行为,不付钱我也整他。”
“我同意。反正我他奶奶的不是没有杀过人。”陈强很激动。
我说:“你们两个狗日的到时把握好分寸,别他妈妈把人给整死了。”
“那当然不会。要是让咱们去杀人,每人付一万元还得考虑一下。”马非把他内心的狡诈演绎得淋漓尽致。
“万一整死咋办?”陈强的话有挑衅意思。
“整死白死,”马非说,“回来再向雇主索钱。不过,最好别整成熊样。”
陈强开始吃田小奎送的袋装花生,那个狗日的把花生皮扔了一地,被马非踹了几脚后,乖乖扫地。
我和马非躺在各自的床上大笑。
八
我们出发时,并没有下雪。走了四十分钟的路,到达私人煤矿地界时,大雪纷飞,几乎要把我们给埋了。
那个私人煤矿只有一个井口,我虽未下井,这儿的地形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全矿的矿工加在一起不过二十个人。而且来的来走的走,流动性很大。不过,那儿盖了好多半地窝半房子的宿舍。我进过五六间,里面住着两三个人,每间不超过四个人,还有三四间空着,看样子人走了不长时间。
冒着大雪,马非宣布纪律:“听好了,今天晚上由我指挥,你们两个必须无条件服从。团结、协作、快速地解决。”
“可以,行。”我和陈强答应了他。
雪越来越大,我们在亮灯的所有房子外绕了一圈,看来,井下停产,工人们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我们来到矿长办公室门前,马非对我说:“你在外面放哨,我和陈强进去办事,你熊样的机灵一些。”
还没等我说话,他们两个人戴上头套冲进房子。我在外面放风,不需要戴头罩。我站在门口向四周张望。办公室的窗子用塑料布糊着,我贴着门听见他们冲进去后,有一个人像杀猪似的叫。
此时,我突然想起挽留我干活,我不但未留下,反而拿了他递来的五十元钱的那个大胖子老板。那两个狗日的不会收拾胖老板吧!他对我有恩。此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救命。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果然是那个胖老板,他被两个人整倒在地上,用脚乱踢,他一边叫一边双臂抱着头。我看见马非手握一个砸碎了的酒瓶,陈强手握一把笨重的火钳子。
我并没有说话,拽起两个人的胳膊往外冲。当时,两个人以为我们被人包围了,气喘吁吁跑出两里路后才停下来。
雪越下越大,四周静悄悄,只有国营煤矿闪着灯光。
马非说:“是不是被人发现了。便宜熊样的,我想再收拾一会儿。”
“哪有人发现?”我说,“你们两个狗日的猜一下,你们收拾的人是谁?”
“谁?”陈强喘着粗气,这家伙不擅长跑路。
“他是那个矿的老板。”我解释,“他是一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还大大的好人?”马非说,“好人还熊样睡别人的老婆?”
“就是,”陈强站在旁边煽风点火,“不但睡别人的老婆,还找人收拾人家,这样的人不揍他揍谁?”
我说:“你们狗日的亲眼看见他睡别人老婆了?他曾有恩于我,救济过我。他当时根本不认识我是谁,他就给我饭吃,给我钱。”
“真够义气。”陈强说,“他奶奶的是不是整错人了?”
马非说:“人没有整错,整的就是那个大胖子。只是听熊样这么一说,我们是不是真的整错了?”
“反正已经整了。回去拿剩下的八百块钱。”陈强不停拍打身上的雪。
雪越下越大。我发现走路都迈不开腿。我们又走出两里路,快到通往国营煤矿的公路时,有两只狼在雪地上移动。
“狼!四点绿光!”陈强第一个叫起来,“我们咋办?”
“看你的熊样?它们不动你,你走你的路。如它们敢动你,你只有去咬它们,和它们拼了。还能咋?”马非下意识从地上抓起一把雪。
“狗日的两个家伙,平时咋咋呼呼,看到狼怂成啥样子?”我走在最后面说,“看你马非的熊样,抓起雪连跳蚤都整不死,你不会拿雪打狼吧?”
陈强止住步,回过头说:“你以为你够胆量,他奶奶的走在前面试试?”
这时,我看见两条狼走几步停下来,向我们三个张望。我大概估计了一下,我们和两条狼之间不到五十米。在冰天雪地里,两条狼对付我们手无寸铁的三个人,简直是小菜一碟。
虽然在半夜,可在雪的映衬下,还是可以看清方圆几十米的动静。我看见两只狼干脆站在那里,四点绿光在雪地上闪动。它们并没有马上围攻我们的意思,而是站在那里张望。
我心想,它们站着不动,并不代表它们会放过我们。它们不需要估计双方的实力。对付三个空手之人,它们还是可以拿下来。它们没有主动出击,而是等我们走近它们。我发现那两只狼是两条懒狼,它们连路都懒得跑。也许它们清楚,反正我们跑不出它们的爪子。着什么急,我们双方开始僵持。
突然,马非说:“我们不能硬等下去,不然狼没有顾不上吃我们,我们早被雪埋了。大家赶快脱衣服!”
“你他奶奶的说话没有正经,你真以为它们是母色狼,你给它们脱一次衣服,它们就放过你?它们只对你身上的肉感兴趣。”陈强踹了马非一脚。
马非在陈强头上的棉帽上扇了两巴掌,他说:“你说的熊话。”
陈强重新戴正被马非扇歪的棉帽,说:“是你他奶奶的说熊话。你以为它们是玛丽娅,巴不得你把衣服脱光了,它们是狼,懂吗?”
“嘿嘿……”陈强说完,我们三个同时笑起来。我说:“陈强呀陈强,你狗日的当过人民教师,谁也没有你想像力丰富。马非让咱们脱衣服,并不是施‘美男计’,而是点火。那两只狼果真好色,谁知道它们是公是母,你狗日的尽瞎扯,连玛丽娅都扯上了。”
“噢,原来脱衣服点火用。”陈强笑起来,忘记两只狼的威胁,他说:“我以为投怀送抱麻痹狼呢,我想,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贪污受贿,难道连狼也吃那一套?”
“你狗日的尽胡扯。”我看见马非脱下破棉衣,双手提着衣领抖雪。
“马非,你奶奶的真脱,没有喂狼,到头来冻成肉棒了。”陈强很认真地说。
“少废话,快脱!”马非说,“你们看,那两只狼的开始围攻我们了。”
我看见洁白的雪地上,两只灰黑色的狼朝我们站的方向移动。我顾不了那么多,脱下黄军大衣,说:“你们谁有火柴?快点火!”
很明显,脱下棉衣,一股冷气直往骨头里钻。马非开始哆嗦了。他从棉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一些零钱及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装进裤兜。他左手拿着棉衣,右手拿着一个打火机。陈强手捧自己的棉衣也凑过来。
那两只狼继续朝我们移动。
马非和陈强两个人的棉衣里裹着人造棉,见火就着。马非很快点燃两个人的棉衣,渐渐地浓烟裹着熊熊火焰,照亮了我们周围的雪地。
两件棉衣刚点燃时,他们每人手提一件,当火焰越来越旺时,两个人扔在雪地上,地上被火烧到的雪顿时发出“噼啪”的声音。
我准备烧军大衣时,那两只狼看见火光,突然停下来,其中一只对着火光“汪汪”叫起来,接着,另一只狼也“汪汪”叫起来。
“哎,他奶奶的,狼咋学狗叫?狼不是那种叫法。”陈强转过身说。
马非说:“真奇怪,两个熊样真学狗叫,真他妈的是狼族败类。”
“狗日的听清楚,那两个狗日的不是狼,是两条狗日的狗。”我几乎扯着嗓子在喊,“那真是两条狗日的狗!”
马非稍犹豫了一下,突然跳起来,向两条似狗似狼的家伙冲过去。两个家伙看见有人冲过来,停下叫嚷,顺着伸向国营煤矿的雪路逃走了。
这时,马非奋不顾身地冲向着火的棉衣,他几乎是跳到火堆里踩啊踩,结果太晚了,两件棉衣早烧得面目全非了。
陈强不停打着哆嗦,他很冷。是正儿八经的冷。他上牙撞着下牙说:“我们他奶奶的上了两条狗的当了。他奶奶的被两条狗给骗了。”
马非不停搓着双手,然后捂住耳朵。他大声喊:“狗日的两条狗,老子不会放过你们熊样的。”
雪很大,他的喊声很快被雪片击碎,然后埋进雪地。陈强边跑边喊:“狗日的两只假狼,你们他奶奶的不得好死。”
我不停地笑,笑得直掉眼泪。两个人听到笑声,全冲向我抢军大衣。折腾过后,我们订了一个协议,一件军大衣,三个人轮流穿,直到回宿舍。
公路上既无车辆也无行人,我们顺着公路上那两只狗踩出的爪印,朝职工楼小跑。直到平房住宅区,那两只狗爪印消失了。
我们经过平房区时,有两条狗同时“汪汪”叫起来。接着,有更多的狗叫起来。我们谁都不说话,谁都心里清楚。那两条带着更多狗叫起来的狗,就是我们误认为两条狼的狗。
他奶奶的熊样,真是两条狗日的狗。
九
第二天,我们还没起床,我们班的班长杨大嘴来到我们宿舍。
他的来意很明确:鉴于昨晚倒班时,没有请假,罚我们一个星期不准上班,说时髦些,我们三个人被班长通令停职。
杨大嘴走后,把马非和陈强差一点没有乐死在被窝里。陈强身体弱,昨晚冻感冒了。他乐完后,蜷缩在被窝里不停咳嗽。
马非说:“看你的熊样,就那样折腾了一下,瘦猴身体撑不住了。还不起床去扎两针。”
陈强说:“你他奶奶的别管我的死活,快起床催要那八百块辛苦钱去,他奶奶的差一点喂了狼。”
“还没睡好,再睡一会儿,那八百块钱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你去打针吧!”马非说罢,继续睡觉。
田小奎去食堂吃早饭,回到宿舍,一边往床头柜里放碗筷,一边自言自语:“今天食堂供应肉包子和豆腐脑,你们还不起来吃饭?”
话音刚落,陈强和马非同时钻出被窝,瞬间穿好衣服,顾不上洗脸,蓬乱着头发直奔食堂。
我看见两人疾速出门,伸着懒腰,对田小奎说:“你去丁艳家吃饭没有?她理不理你了?”
田小奎笑了笑。我突然发现他越来越憔悴,像大病一场。他说:“我已经给她说得很明确,不去她家吃饭。她不理我才好哩。可她还是理我。”
“只要她理你,我为你高兴。”我从床上坐起来,“我为你能做的,只有为你高兴。你知不知道,你田小奎狗日的真遇上了一个好女孩,好好珍惜。”
“她是很好。可与我无关。”田小奎继续裂开嘴笑。
“还没有关系哩。人家都追到床头来了,还与你无关。说得过去吗?”
“真的与我无关。我和她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是你老家娶了老婆,还是另有相好?”
“我连对象都没有谈过,哪来老婆?我与她真不合适。”
“我要是丁艳,你如此冷血,我会找人揍你狗日的。”
“揍我,我一样和她不合适。”
“那我问难听一点,你是不是不行?我指的是你的那个。”
“没有什么难听不难听,那个当然行。”
“你知道我问你的那个是哪个?”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那个,你也有那个。”
“你狗日的真能气死人。丁艳的命真苦。”
“她摊上我就命苦。可我不会让她摊上我。以后她会明白。”
看来,我和他白谈了。我无形中扮演了丁艳的说客。可这个狗日的田小奎像吃了铁秤砣。我也无心再睡,从床上爬起来,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我觉得打喷嚏颠簸得心快要跳出来。
田小奎摇晃着单薄而瘦弱的身子上班去了。我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刚回到宿舍,狗日的陈强手里提了十个肉包子回到宿舍。
他说:“马非给你捎的,你他奶奶的吃现成的,害得我辛苦。”
“你感冒了,要不要陪你去打针?”我放下手里的牙刷和毛巾。
“干掉十个大包子,他奶奶的感冒消失了。”他放下手里的包子和碗筷,很麻利的跳上床,开始看小说。
我没有急着吃包子,而是问他:“马非去哪儿了?咋没回来?”
“他奶奶的马非给我们去结账。我怕夜长梦多。”陈强心里想着那八百元钱,他根本静不下心看小说。在床上翻来复去折腾了没有一会儿,便下床去买香烟抽。那个狗日的烟瘾大得惊人,一天没有两包烟,他像活不了。
陈强前脚走,马非后脚踏进宿舍门。他一脸的沮丧。像刚刚哭完亲人的丧事般。嘴里不停念叨:“熊样……”
我说:“你咋回事?谁把你折腾得失魂落魄似的,该不会碰上玛丽娅了吧?”
“我们受骗了,那小子跑了。”马非说话低着头。
“谁跑了?我们受什么骗了?”
“指使我们昨晚去私人煤矿收拾人的那小子,他在天蒙蒙亮跑了。”
“你狗日的是怎么办事的?咋能让他跑掉呢?”
“跑了。我们白跑私人煤矿一趟,差一点还喂了狼。”
此时,陈强七摇八晃走进宿舍,他一把搂住马非的脖子,说:“拿钱来!我明天下山买皮夹克,再买一双高档皮鞋。”
马非哭丧着脸,还没来得及张嘴,我说:“你狗日的买他奶奶的熊,人跑球了,你拿什么买皮夹克和皮鞋?”
“咋了?跑了?怎么会呢?”陈强几近崩溃。
马非补充说:“他说的对,人跑了,我们白干了。”
“你奶奶的,”陈强举起巴掌想抽马非嘴巴。巴掌在半空中改了方向,最后伸向自己的后脑勺。他一边拍打后脑勺,一边自言自语,“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敢骗他奶奶的我。”
我说:“马非,你看陈强疯了。”
马非抬起头,他并没有看我。我很纳闷:这个狗日的马非为什么不敢看我?人跑掉了,也不全怪他。而他做贼心虚般一直低着头。他回来后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刚抬起头又低下了头。
陈强真的疯了。他瞳孔放大,嘴里不停念叨皮夹克、皮鞋、杀人、他奶奶的……还在地上手舞足蹈。
我看这样下去会出事,得马上帮他。他是受了高度的精神刺激才如此。我曾听我未过门的女人讲,她上师范的一个女同学的舅舅养了一头牛,他的愿望是那头母牛能生一个牛犊。第一胎是死胎,第二胎产下半小时死了。他准备把母牛卖掉,后听了老婆的话,他继续养着那头母牛,继续盼望着。在母牛生第三胎前,他一直守着母牛,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母牛在第三次生产时,竟生出四胞胎。他看见四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太激动而疯了。他的老婆是一个大胖子,看见老头让四头牛犊给乐疯了,她轮起大巴掌连抽他两下,结果他哆嗦了一下,恢复了正常。惹得替他担心的亲友和乡亲大笑不止。
我只好试一下,有生以来,用了最大的力气扇了陈强两记耳光。也许是惯性使然,他转了一个圈后哆嗦了一下,好了。望着不知所措的他,我说:“狗日的为那点破钱疯了,看你奶奶的那点出息。”
陈强笑了笑,点燃一支烟。我清楚地看见,在我骂陈强时说到“破钱”两个字时,马非的肩膀抖动了两下。我弄不清楚他为啥有如此奇怪的反应。也许是人跑了没有拿到钱,让他丢面子。仅此而己。我尽可能说服自己,不要太敏感,不要死钻牛角想问题。
冷静下来的陈强没有刚才那样激动。他说:“马非,该怎么办?你应该给我们二人一个说法,只要合情合理,我他奶奶的认倒霉。”
“你说话算数?”马非接问,“你真的说话算数?”
“当然。只要合情合理。我他奶奶的无话可说。”陈强平静地说。
“那你呢?”马非望着我的下巴,他始终不敢望着我的眼睛,“你也表个态。”
我心想,我肯定要表态。在表态前,我发现马非不但不敢看我的眼睛,而且说话删去了“熊样”两个字。甚至说话带着低三下气的口气。很让人费解。我望着马非说:“我同意陈强的意见。”
“你确定?”他问。
“我确定。”我说,“你能给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当这事没发生。”
他干咳了几声。真咳和假咳很容易区分。真咳时会有湿润的口水。而假咳也就是干咳,的确干巴巴,不像是从口腔里发出的声音。我断定他内心的不安,他用干咳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我和陈强同时盯着他。
他说:“是我狂妄自大,没有兑现事前许下的承诺。我既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常言道,马有失蹄时,我这匹马这次彻底失蹄了。”
我和陈强同时点了点头,表示开头还说得过去。
他接着说:“有一点,我相信你们也承认。在干事之前,我们每人拿了两百元,这个千真万确吧?”
我和陈强继续点头承认。
他长舒一口气,接着说:“既然事情发生了,这事还不能报案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要找他如同大海捞针,他在这个煤矿没有干过活,他是为物色收拾那个大胖子的人才来煤矿的。我听住二楼的哥们儿讲,那个哥们儿并不认识他。那个哥们儿说他要在他们宿舍住几天,然后他请二楼住的哥们儿吃了一顿饭,这事定下来了。那段时间,二楼哥们儿的宿舍恰巧空着一张床,床位的主人下山了。他就住下来。我是去二楼那位哥们儿宿舍串门时认识他的。四十岁出头,他说他姓程,就叫他老程吧。他请我单独喝酒。最后他让我帮忙找人收拾大胖子,并答应事后付三千元。”
怎么说呢?我还真想得知这些内幕。至于这些事有无水分并不重要。我同样用点头的方式同意,陈强坐在一旁听。
马非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也许从一开始,姓程的设了一个局,他用那么多的钱吊我的胃口,等把事办成后,他消失了。也就是说不付钱。当时,他给我付我们拿到手的六百元时,我看见他包里有很多钱。现在把话说回来,他跑了,找是找不回他的。只有慢慢打听。总而言之,我对不住两位兄弟。如果你们胸怀宽广,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否则,我只有拿命谢罪。退一万步讲,我们花了三个小时跑了趟私人煤矿,尽管两百元和承诺的钱少了许多,毕竟拿到手了两百元。你们想想,我们钻墓穴一样的井口拼死拼活,一个月也就是三四百块钱,如不好好上班,每月也就是两百元的辛苦费。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你说完了?”陈强问。
马非道:“说完了。你们看着办吧!”
我首先表态:“算了吧。这事就算过去了。也不全怪你马非,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别为几个臭钱伤了和气。今生相遇也是一种缘分。更何况杀人的杀人,放火的放火,这点事算啥。以后谁都别提此事,否则,收拾狗日的。”
陈强听了我的话,大笑起来。他说:“我同意。谁再提此事,灭了他奶奶的。”
话毕,我从马非的脸上看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笑意。那笑意就藏在他脸皮下的肌肉里。他低着头说“谢谢”两个字,显得非常苍白。
那天吃午饭,我和陈强一起去食堂,马非借口迟去。我们吃完饭返回宿舍后,他才去食堂。逢我值日,我在扫地时不经意地发现马非床头柜上的小黑锁换成了大黄铜锁。我并没有多想。
黄羊沟一直大雪飞扬,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十
班长停了我们三个人的工,一个星期真的无所事事。
马非每天去找玛丽娅,他约我和陈强,我们谁也没有去。去了一次不想再去了。他去玛丽娅的毡房时,从商店买了很多东西带去。
陈强除了吃饭睡觉看小说,剩余时间去楼下下棋。我不想出去玩,大多时间躺在床上听歌,看着窗外大雪飞扬,心里惦记家人和我的茶叶批零店。更惦念我的未过门的女人。
她有一个不太好听甚至很土气的名字叫麦穗。她家境非常好,在我们那个地方,当老师的女人不少,可是考上师范读书,然后再当老师的女人只有她一个人。她长相一般,大大咧咧像一位居委会当主任的老大妈。她家住罗汉镇街上。我家住离镇两里路的一个村子里。
我和麦穗认识并相恋也就是三四年的时间。那时我才二十岁,她十九岁。我正准备开店做生意,她刚分配到罗汉镇中心小学当老师。当时,她们家的人反对得很厉害。理由是嫌我没工作。我们家也反对,理由是她长得不太俊。
她的坚持,我的固执,谁能管得了我们。我和她私下订了计划。我的计划是开店挣钱盖一幢两层小洋楼,再和她举行婚礼。她的计划是当上镇中心小学的校长,然后让我娶她。
三年多过去了,我和她都发展得不错。我做茶叶生意挣了足够盖两层小洋楼的钱,并打算去县建筑设计院设计图纸,之后找人施工。她第二年就做了副校长。我砸死王天斗的前半个月,她被正式任命为罗汉镇中心小学校长。
每次想到麦穗,我都不敢想,这辈子我已经辜负了她。以前的事,我尽可能不去想。想多了失眠。我相信像她那样优秀的女人,一定有一个好归宿。
陈强下棋时认识了住在职工楼一楼的一位哥们儿,他无意间提到一个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哥们儿是一位二十多岁的蒙古族小伙子。他的名字叫巴图,来自山下的一个牧业队。巴图无意间提到的一个中年人名叫程广水,是一个煤矿老板。
我听到这些并没有放在心上。陈强却听出了猫腻。他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当巴图提到程广水找人收拾一个仇人时,我一下联想到是不是如马非说的不给钱跑了的那个人。于是,我停下和他下棋,正要问究竟时,他被他的班长喊去上班了。巴图是采煤二队三班的炮工。我的意思是,找时间请巴图喝酒,我们再详细打听那个程广水的底细,你看行吗?”
“当然行,就现在,晚上马非回来了,这件事先瞒着他。”我说。
“那我去找他,说好喝酒的事,我来喊你。”
“行。快去快回。”
陈强走了。我继续听音乐。刚放好磁带,田小奎回到宿舍。过去的这几天里,田小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看见他走路都很吃力。
“田小奎,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下山去检查一下,别扛着。”我说。
他勉强苦笑了一下,说:“可能冻了。炸药库不能生火炉,在一百米处的粮油仓库烤火,来回跑受冻。多加些衣服,没事。”
“噢,注意身体,穿暖和些。”我突然想起丁艳,我说,“田小奎,你的那位现在怎样?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她仍然不安心,我都向她交了底。她本来调到山下县城上班,为了我一拖再拖。是一个难得的女孩。不过,我跟你说过,我们不合适。”
我看见田小奎加了一件毛衣后准备回炸药房。他没有再说话。他临出门时苦笑了一下。看着他的身影,我断定他真生病了。我正为田小奎伤感,陈强走进宿舍,说:“搞定!他奶奶的听说喝酒,别提多高兴了。”
“我们去哪家饭馆?”我开始穿鞋子。
“去山里香饭馆,那儿的大盘鸡不错,再要几个凉菜。”陈强边说边打开床头柜的锁子,在里面拿钱。
我说:“请巴图吃饭,我们两个掏钱。”
“你下次请我喝酒,这次我请。”陈强锁好柜子,我们直接去山里香饭馆。
雪停了一个上午,临近中午,又开始大雪飞扬。
我们来到饭馆,巴图早坐在雅间等我们。其实,同住职工楼,我和巴图每天见面,就是对不上号。
巴图吃肉一般化,特能喝酒。三个人快喝完第二瓶白酒时,巴图点燃一支香烟,说:“如果你们不回家,等煤矿放假,我领你们去我家吃羊肉。我们家养了三百多只羊。本来我不想来这球地方,我父亲让我混一个正式工回去。我们家有一个亲戚在县煤炭管理局。”
“好,到时一定去你家。”我觉得喝过头了。头有些晕。我说,“巴图,你咋不吃菜?你想吃啥菜,再点两盘。”
“不点了,吃不完浪费。”巴图掐灭烟头,夹起一节鸡脖子啃。
陈强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看到巴图扔下鸡骨头,用纸巾擦手,我说:“巴图,初次喝酒,我敬你一个。”
“同敬,同敬。”巴图喝酒一点不拖泥带水,那种干脆利落让人很痛快。他的烟瘾很大,几乎一根接一根地抽。这个像汉族一样的蒙古小伙子的直率、热情和风趣,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巴图,前几天我们下棋时,你跟陈强说程广水来过你的宿舍是吗?”我说。
“来过,”巴图有些惊讶,“你认识程广水?”
我说:“我的一个老乡给他干过活,我看望老乡时见过他。”
“噢,是这样。”巴图叹着气说,“那个球人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前几天来找我,让我找几个人把黄羊沟口私人煤矿的胖老板收拾一顿。他说只要收拾了胖老板,他给我五千块钱。那家伙有钱,五千块钱等于拔一根汗毛。我要两万他不给,最后找别人了。”
我问:“程广水找的人你认不认识?他们收拾胖老板没有?”
“我不认识。”巴图说,“他们肯定收拾了胖老板,不然他舍得付五千块钱,你想想他是什么人,如果没有收拾胖老板拿了他的钱,他早反天了。”
“他真付了那帮人五千块钱?”陈强睁大眼睛,不停摇着头。
巴图说:“人家出力了,为啥不付钱?当然付了五千元。他亲口给我讲的。你们说,他为啥给我讲?是他故意告诉我,离了我,他一样可以找到人。以前我经常去打架。别说挣钱,就为挣一瓶便宜白酒喝。自从来煤矿,那个打架的臭毛病改了。我在煤矿熬了三年多,明年开春就可以转正,为了五千块钱打残了人,转正不成不说,他妈的还要坐牢,真不划算。”
我说:“你说得真对。那他为啥收拾胖老板呢?”
“为啥?就为承包黄羊沟口煤矿的事。他和那个胖老板争,最后让胖老板承包了,他肯定不服气,找人随便编一套谎话,再撂一点钱,胖老板就倒霉了。”
陈强说:“巴图,你觉得胖老板为人怎么样?”
“是一个老实人,肯定没有程广水滑头。其实他们两个都是山下黄羊镇的人。胖老板种地挣了一点钱做本钱,他想开矿或办厂发展。程广水以前是打水井的,他在外地承包煤矿,结果被上面封了,又来黄羊沟承包他们黄羊镇的煤矿,结果让胖子给承包了。”巴图像拉家常,他看到我和陈强听得失常,说:“你们咋了?喝酒。”
我们哪有心思喝酒。看来,我和陈强被马非实实在在耍了一次。程广水并没有偷着跑掉,而是给马非付了五千元以后,光明正大地走了。是马非一个人独吞了辛苦费。为了掩我和陈强的耳目,演了一场精彩的好戏。用完美形容他的演技,一点都不为过。
十一
马非去玛丽娅的毡房,两天没有回来。
陈强说:“别等他奶奶的马非回来,我们去玛丽娅家找他,捅一刀完事。”
“还是等他回来再说。”我说:“马非的话是假的。巴图的话,我们也不能全信。”
“巴图的话我全信,他只说了他知道的。也许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你说这个马非黑不黑心?我他奶奶的和他住了一年多,他玩阴的玩得这样顺手。”
我说:“其它什么事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程广水是不是给他五千元,被他独吞不说,狗日的还编一套谎话出来蒙我们。”
“要是他真独吞了五千元,你想咋办?”陈强试探我。
我说:“真是这样,直接整结束他。”
陈强明白我说整结束的意思。他拍了一下床头柜,说:“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他整死在井下。”
我看见陈强拍床头柜用力过大,拍疼了手。他不停摇着手,裂着嘴。我盯着他晃动的手,无意间扫视了一下床头柜上的锁子。那是一把小黑锁,很小的那种。用手拧一下就开的那种。马非的床头柜上的锁子,以前也是那种小锁,就在前几天,他把小锁换成了大黄铜锁。看上去,大锁和小床头柜很不协调。盯得时间久一些,总觉得大黄铜锁要把床头柜拽走似的。
“你咋了?像老年痴呆症患者。”陈强推了我一把。
我想大黄铜锁的事有些走神,回过神,我说:“陈强,你给我一个解释,马非为什么要换大锁,而且迟不换,早不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你不觉得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奶奶的真像你说的这样,他会不会把独吞的钱藏进床头柜里?干脆砸锁,一目了然。”陈强蹲在马非的床头柜前,右手抓住黄铜锁。
我说:“不能砸 ,那样不妥。”
“那咋办?这是最直接查明真相的方法。”陈强瞪大眼睛。
我突然发现所有的床头柜都很破旧,而且缝隙裂得能伸进指头。床头柜的结构是上面有两个抽屉,下面是一扇门,两侧和后侧全用整块木板。木板和木板缝合采用锯齿形套在一起。我检查了一下马非的床头柜的后侧木板,因时间久了,两侧木板和后侧木板的锯齿之间已经松动。只要拿东西撬一下,后侧木板就分离开来。我让陈强找螺丝刀,我把马非的床头柜轻轻移开墙面。
其实,撬床头柜后板很容易。我们反锁好宿舍门,开始检查床头柜里的东西。一条烟打开抽过两包。若干衣服,两本从火车站书贩手里购买的盗版黄色杂志。若干感冒药丸。半包袋装茶叶。一个电动刮胡刀,六十六元七角钱。一元面值的硬币九枚;一本小影集,里面只有三张照片,一张是马非的单身照,一张是一个剪发头型女人的半身照,另一个是玛丽娅侧卧草丛里的全身照;其次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装有两张存款单,一个身份证。
我和陈强看见存款单,心里非常激动。我蹲在地上拿着存款单看,陈强趴在我的肩头聚精会神。
两张存款单,一张只有七百五十元,是那年十月十二日存的;另一张四千四百元,存款日期我们推算了一下,是我们收拾完大胖子的第二天。那个身份证是马非的,他公开的年龄和身份证相符,而公开的老家地址是假的,他说他是青海人,他的村子叫榆树坪,而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宁夏,他所在的村子叫马河湾村。
“狗日的隐藏很深,全是谎言。”我把两个存折和身份证重新装进信封,并放回原处。那两张存折上的钱就存煤矿邮局储蓄所里。
“咋想?干脆拿上身份证把那四千六百元钱取出来。”陈强说。
我说:“储蓄所的那两个女人我们都认识,先别打草惊蛇。给他两天反悔的时间,如他还装,我们把他整结束。”
“好。这个他奶奶的该死。”陈强开始复原床头柜。
放好床头柜,我深信巴图说的话是真的。我既对马非的做法愤慨,又对被我们无缘无故收拾过的胖老板感到内疚。看来,胖老板真是一个好人,他给我五十元钱是出于善举。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他是用善举感动我,让我留下来给他干活。他是一个农民,一个有智慧的农民。他被人算计时,我成为帮凶。面对胖老板,我从心里对他有愧。
整个下午,我和陈强一直呆在宿舍里聊马非的所作所为。从现在开始,我相信马非说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和玛丽娅之间的事不是虚构的。
那天在玛丽娅的毡房里,马非表现出的天真,被他所说的那个骚货给搅和了。那个骚货表现出的镇静,足以说明她是何等的深藏不露。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马非为何对他和玛丽娅之间的淫事大加渲染呢?甚至带我们去她的毡房,这与正常男人的心理不符。没有谁和女人那个以后到处宣扬,并把别的男人带到女人屋里演真人秀。前者可以理解,后者让人认为他脑袋被驴蹄子踩了。
我和陈强睡上铺,马非和田小奎睡下铺。半下午,我躺在马非床上,陈强躺在田小奎的床上,我们一边聊一边泡茶喝。陈强在泡茶时,看见自己的茶杯内侧全是茶垢,唯独田小奎的玻璃杯透亮透亮的,便用田小奎的茶杯给自己泡上茶。其实,茶泡在那里谁都没有喝。也许聊天忘记喝。
我们聊得正兴时,田小奎摇晃着瘦弱的身体回到宿舍。刚进门,他看见陈强躺在他的床上,并用枕头盖在肚子上,他一下火起来:“谁让你睡我的床?起来,快起来,不然我不客气。”
“睡一下你的铺你他奶奶的这么凶,你是不是他奶奶的炸药吃多了?”陈强并没有马上离开床,而是翘起二郎腿。
我看到田小奎的愤怒:“起来,我命令你起来,快起来!”
那是多么穿透人心的愤吼,让瘦弱的身体顿时膨胀起来,他盯着陈强,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不解其意,坐起来,说:“躺了一会床,又没有把你怎么着,你那么凶干嘛?”
“你闭嘴,我没说你,我让陈强下我的床,快下来!”田小奎用手指着我大吼。
“你狗日的想造反。”我当时可能中了邪,跳下床就给了田小奎两拳头。他摇晃了一下身体,瘫坐在地上。我紧握拳头盯着他费了全身的力气站起来。他从地上站起来,挺胸抬头的时候,脸色变得铁青,他不停喘着粗气。他对我打他两拳并不介意,而是继续盯着陈强吼:“起来,快离开我的床……”
田小奎愤怒的表情和他微弱的声音,让我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陈强仍然坐在床上,并没有下床的意思。
我说:“陈强,快下床,听田小奎的。”
“凭啥?我就要躺在他的床上,看他奶奶的能咋的?”陈强又一次躺下来。
我几乎是把陈强抱下田小奎的床的。陈强爬上自己的床的时候,田小奎把泡在他茶杯的茶水倒在宿舍的塑料垃圾桶里,盯着我和陈强说:“别用我的东西,谁用都不行。”
陈强想揍田小奎,被我拦住。田小奎再没有说话,他侧卧在自己的床上,像一堆稀泥,看上去他很累,累得无法支撑似的。他擦掉泪水,闭上眼睛睡去。
我盯着田小奎,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我和田小奎之间相距不到两米,我最少走了十步,靠近他后,我蹲在他的床尾,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一双棉球鞋,很整齐地放在床下,然后把他的被子从他头下拿出来,重新放上枕头。在我给他盖被子的时候,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望了我一眼又闭上。他喃喃地说:“你走开,别碰我的被子,别碰我。”
盖好被子,我退回到马非床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看见蜷缩在床上的田小奎憔悴的面容,他才二十二岁。他的身体虚弱得像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我猜不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别人碰他的任何东西,他都表现出紧张和敌意?为什么他不愿意别人帮他?比如被马非打出鼻血后,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他。
我后悔打他两拳。我看到他的身体无法承受,他倒在地上,又从地上爬起来。对他而言,他像爬了几座大山般费力。也许我把对马非的愤怒全撒到了他的身上。
田小奎昏睡了一个小时后,他从床上起来,漫不经心地喝了几口白开水,临出宿舍时,他突然对着我和陈强,边鞠躬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而是愣在那里。我看见田小奎弯下腰又直起腰的过程,像一次对身体的挑战,他几乎是费尽全身的力量。
他走出宿舍,只留下单薄的后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是稍作休息还是想什么东西忘带了。一分钟左右后,他消失在我们的视线。我有一种预感,一种强烈的预感。我说不清这种预感的具体,只是一个很模糊,对田小奎的预感,详或不详,我不知道。
晚饭前,班长杨大嘴来到我们宿舍,他面无表情地说:“今天你们三个上班!队长交待过,今晚谁不上班,鸡蛋走路——滚!”
杨大嘴走后,陈强说:“什么他奶奶的队长交待,还不是他杨大嘴搞的名堂,一脸死人相,把自己当葱往猪鼻子里插。”
我说:“今晚必须上班,先稳住阵地,否则真开除了,冰天雪地去哪儿?管他谁搞的名堂。”
“你被开除还可以回家,我是杀人犯。我被开除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陈强说话时,我第一次看见他可怜兮兮。
我问他:“你真的杀了你们乡兽医站的老站长?”
“真的。没骗你。我不像马非那样说假话。”陈强很认真地说。
我说:“陈强,我和你一样,我也是一个杀人犯。所不同的是,那个人在晚上来杀我,我先下手为强,用大秤砣砸死了他。我只给跟你一个人说。”
“我相信。我真相信。”陈强说,“为啥砸死他?他是干啥的?”
我说:“其实很简单,我和他都是做茶叶生意的,他认为我抢他的财路,就来灭我,结果他见阎王了。”
“痛快。他该死。”陈强话音刚落,有人敲门。
原来是马非回来了。我看见陈强握紧拳头,我捅了他一下,他才忍下来。马非依然不敢看我的眼睛,他说:“班长通知我们上夜班。我听二楼住的那哥们儿说的。”
“嗯,”我说,“去上夜班,我不想被开除。”
陈强没有说话。马非变得越来越生疏,他心里有鬼,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我说:“马非,我们一起去吃饭。”
马非低着头,说:“你们先去,我躺一会儿再去。”
我和陈强走出宿舍,我明白,马非首先得检查床头柜里的东西。他进了宿舍,目光一直在床头柜上的大黄铜锁上扫视。
十二
我们班九个人换好工作服,领完矿灯,正要去工程队井口时,采煤二队副队长罗兴拦住我们。他说:“我们采煤二队队长齐永元和你们工程队队长协调过,你们班今天晚上不去工程井面上班,由我带你们班到采煤二队A井去扒煤。”
班长杨大嘴说:“对不起罗队长,没有见到我们队长,我们班不能跟你走。因为我没有接到队里的通知。”
就在杨大嘴和罗兴争执时,工程队副队长姜传有来到充电室。他说:“杨大嘴,罗兴说的是真话,今晚采煤二队借调你们班扒煤,下班后让罗兴请你们吃饭。你们打起精神来,给我们工程队争光。”
交待完任务,姜传有走了。由罗兴副队长带我们去采煤二队A井工作面。从充电室到A井口,大概两里路。雪很大,我们十个人在雪絮里向A井口移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
A井口有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值班室,我们十个人坐在值班室,一边等A井口四号工作面的瓦斯员和安检员,一边烤火取暖。
大概过去了半个小时,罗兴对值班员老许说:“这两个家伙肯定又喝酒了,你看到他们来上班,赶快让他们来工作面,你就说是我说的。”
老许不停点头。之后,老许例行公事,他一个接一个搜我们的衣兜。凡进井口的人,不管是矿长还是普通矿工,老许都不会放过。他搜的东西主要是火柴、打火机及香烟之类。搜完每个人后,我们由罗兴带队,前前后后走进A井口。
这是一条平巷,两侧用大圆木每隔两米距离打一个支架托住顶壁的石头,中间铺了两条钢轨。这是一条运输轨道。时不时有装满煤碳的矿车运出井口。我们走在钢轨中间,如果看到里边有矿灯,我们就分别躲在两侧的木柱旁,直到三三两两的矿车通过。
走了大概一千多米巷道时,我们来到一个十字巷口,罗兴向右拐弯,我们跟在他的身后。又走了五六百米,遇到了一个丁字巷口,罗兴朝左转弯时我们就跟着走。走出十多米后一股股呛鼻的炸药爆炸后的煤烟在巷道里弥漫。当走进五十米左右时,我感到呼吸很困难。我坐在一根木柱下休息,陈强也坐下来。他们八个人走到七十米处才发现我们休息,他们也坐下来。
我说:“早知道来二队扒煤,开除我也不会来。”
“瓦斯员和安检员都没有进来,我们这样进去会中毒,这个罗兴他奶奶的为完成任务不要命。”陈强不停咳嗽。
我说:“干脆今晚把马非做了,反正多杀一个人和少杀一个人被警察逮住都是死,留这样一个狗日的活着,让人憋气。”
“这也是我的意思。趁人不注意,用煤石砸太阳穴,一下就死球了。”
“我看行。就这么定了。”
陈强刚止住咳,又开始咳起来。大概休息了五分钟时间,罗兴朝我们俩坐的方向边喊边绕矿灯。我们俩站起来往里走,我走了没几步,头晕得差一点跌过去。陈强扶着我,继续往里面走。
我们走了一百多米的样子,终于到四号工作面。越往里走,烟尘越来越浓。这时,从浓烟里走出两个炮工。我用矿灯扫了一下两个人的脸,认不出他们是谁。
罗兴说:“大庆,你们放炮咋不开风机?想自杀是吗?”
“罗队长,风机坏了,我们回去通知电工来修。”大个子炮工说。
“炮放完了?”罗兴问,“斜井朝上掘了多少米了?”
小个头炮工说:“我们装了八发雷管,只响了五声,还有三个哑炮。斜井大概有一百二十多米。”
罗兴说:“有哑炮咋不排掉?”
大个子炮工说:“斜井太窄,刚放了炮,煤渣堵得进不到工作面,我们没有工具扒煤。”
罗兴用矿灯扫视着所有人的脸,之后,他把矿灯光停在杨大嘴脸上,说:“杨班长,派三个人上斜井扒煤引爆哑炮,我去井口值班室打电话通知电工修风机,再催瓦斯员来测瓦斯。让大家戴好口罩,注意安全。”
罗兴肯定在找借口,他能感觉到瓦斯的厉害。他不会和我们一起呆在这鬼巷道遭罪。否则,他不是副队长,他是傻球一个。遇到困难和危险时,当官儿的冲在前面,那简直是一句球话,哄老百姓还差不多。当官儿的早逃命了。狗日的真滑头,快快溜了。
并不是我这样想,陈强、马非、杨大嘴,两个我不认识的炮工及其他六位矿工哥们儿都这样想,只是谁都不会说出来。
罗兴进A井到四号工作面,他以采煤二队副队长的身份把我们工程队四班的九个矿工兄弟带进来,而出井口的时候,他还是以采煤二队副队长的身份只带他一个人走出A井口。没有人吭一声,包括杀人放火都不眨眼的我和陈强、马非三个人。罗兴拐过第一个巷口后,我才感觉到那个狗日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恨不得把他塞进钻眼里,系上一颗雷管炸死他,可他逃了。
我连想都没有想,就知道罗兴走后,杨大嘴派人扒煤的结果。他学罗兴的方式,先用矿灯在我们八个人脸上扫,扫了好几轮后,他走近我,用手拍着我的右肩头,说:“你、陈强、马非三个人上斜井扒煤疏通巷道让炮工引爆哑炮,我们六个人等在下面轮换。”
我知道这个狗日的杨大嘴故意整我们,我们三个人用矿灯盯着杨大嘴的脸,说:“咱们说好,半个小时轮换。”
杨大嘴点头同意。我们三个又用矿灯对视着彼此的脸。一分钟后,我们三个开始爬斜井。
斜井大概是七十度的角度,陡得他妈连脚都打滑。斜井通常都起井下通风作用,所以很矮小,高度不到一米五,宽也在一米五左右。我们三人每人拿一把短把铁锨,如铁锨把长,扒煤调头不方便。
我们像匍匐冲向敌人碉堡的战士。马非爬在前,后面分别是我和陈强,大概爬到一百一十米时,煤沫挡住了去路。马非一边扒煤,一边爬着往里移动。我和陈强停下来不停咳嗽,煤尘的浓度通过矿灯的光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仅仅爬了一百多米的斜井,口罩外层对着鼻孔和嘴的部位黑得像黑煤,其实就是黑煤。
马非边爬边扒煤,他几乎是伸直两腿往里爬,我和陈强用矿灯照着他。如果不计较井外发生的事,只说井下的事,我毫不犹豫地说马非是一个英雄。一个被杨大嘴利用的英雄。他往上不停爬动的身子,像一条蛇。他往上爬行时,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能猜想,马非肯定回想和玛丽娅在毡房的那个情景。他一定会想起如他所称呼的那个骚货。他也会想骗了我和陈强所得到的那四千六百元钱。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那个骚货真那个了。他独吞那四千六百元,直到现在他心安理得,毫无悔意。
望着马非的后脑勺、屁股和脚底,陈强说:“我们可以对他下手了,用煤石砸他后脑勺。”
马非在往上爬动时,我们只能看到他的那些部位。我说:“再等等,让他把空间稍扒大一些再动手。”
还没等陈强说话,马非闷声闷气地说:“快上来,你们俩咋停下来了。这熊样斜井,快把人包成肉包子了。”
我想说话的瞬间,只听到三声闷响,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三
我清醒过来时,映入我眼帘的是麦穗的泪脸。我的第一感觉是她,我未过门的女人麦穗瘦了,瘦得我差一点认不出来。我的第二感觉是她紧紧攥着我的手,生怕我跑掉。
我看见的第二张面孔是大哥的泪眼,他看上去很憔悴,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第三张面孔惊得我以为自己正躺在阎王殿。那的确是王天斗。那个狗日的望着我,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难道我真的死了。麦穗、我大哥不可能死?王天斗死球了,我是知道的,我的大脑很清楚,我并没有马上说话。
我还看见医生和护士身上的大白褂,和黄羊沟的雪一样洁白。对,黄羊沟的雪肯定一直在下,大雪飞杨,那是何等的浪漫和抒情。
医生和护士走出病房时,她们的脸上挂着疲倦和微笑。我终于醒来了。
此时,王天斗双膝跪倒在我的病床前,从麦穗手里夺过我的手,我的左胳膊打了绷带。他正要说什么时,我示意他把耳朵伸过来。
我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咋没有死?现在还想杀我吗?”
“兄弟啊,我亲亲的兄弟,我冻醒在林子后,我以为真把你杀了。我很害怕,此后知道兄弟失踪,我才想起来那天我并没有杀你。现在谁舍得杀你。”王天斗对着我的耳朵说话,他的眼泪滴到我的脸上,烫烫的。
我说:“你杀我,我砸你的事,罗汉镇的人知不知道?”
他说:“除了你我,谁都不知道。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我女人。”
我说:“那以后谁都不说,烂在肚子里。你的生意好吗?还生不生我的气?”
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贴着我耳朵说:“我们两家的茶叶生意都好,你的店你二哥经营,生意好得很。我为了报答你,专门为你进了一趟货,原价给你二哥,我一分钱都没有多收。不过,路费我自己掏了。”
我贴着他的耳朵说:“狗日的,谢谢你了!快站起来。”
“我也谢谢你狗日的。如不嫌弃,你叫我哥,你是我亲兄弟。”
我向他点了点头,他站起来擦泪水。麦穗看到我和王天斗耳语,她撅着嘴说:“没良心的家伙玩失踪,出了事醒来冷落我。知道这样,接到镇政府的电话,我就不来戈壁大漠了。大雪飞扬,我容易吗?大哥容易吗?还有天斗哥容易吗?还有家里的亲人们容易吗?”
我笑着向她点头,王天斗松开我的手后她又攥紧在手里。望着他们一个个非常憔悴的面孔,我的心像刀割。
此后,我才知道我躺了六天才醒来。那天晚上出事后,矿上把我们三个送到矿医院急救后,又直接送山下的县人民医院。
第二天,县医院把病情传给矿领导,矿领导是一个聪明人,他亲自带人到我们宿舍砸开床头柜。通过我们三个放在床头柜里的身份证上的地址,他们很快查到我们各自当地政府的电话。再由当地政府通知家人。于是,我大哥、麦穗和王天斗坐了两天火车,来到大雪飞扬的黄羊沟下面的县医院。
我在县人民医院躺了十三天后康复,只是左胳膊留下轻微的后遗症,属伸得不太直的那种。我大哥、麦穗、王天斗是我出事的第四天到达医院的。在我苏醒的第三天,也是我出事的第八天,大哥和王天斗提前回家了,只留下麦穗一直陪在我左右。
陈强虽然伤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但不妨碍走路或干活。他是第七天的凌晨醒来的。我比他早醒四个半小时。他的家里来了四个人,即他的父亲、姑姑和舅舅,还有他的当兽医的未婚老婆。我听说被他捅了一刀的乡兽医站的老站长并没有死。他患有心肌梗塞,当时休克。陈强逃走后他被人送医院治好刀伤后退休了。站长一职由他推荐组织上委任陈强的未婚老婆担任。我问他回去有没有麻烦。他悄悄告诉我说那个老色鬼没有告他。
此后,我听到两个不幸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马非在没有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就死了。他的老家只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弟弟,另一个是政府武装部长。县城没有火葬场,他的尸体在县殡仪馆停放了六天,在他家人同意后,煤矿派人把他的尸体拉到两百公里之外的首府城市火化,他的骨灰盒被他的弟弟和乡武装部长连同遗物、抚恤金一起带回他的老家。
马非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家里有一个随时准备红杏出墙的老婆,也没有什么双胞胎的孩子。他家里除了一个当乡邮递员的弟弟、当小学教师的弟媳和一个三岁的侄子,再就是生病的父亲。他的母亲已去世多年。
听到第二个不幸的消息,我恨不得拿起皮鞭抽自己一顿,或让炸药炸死。田小奎死在了炸药仓库的工作岗位上,他死于艾滋病。他是一个孤儿,矿上把他安葬在黄羊沟南面的山坳了。在他的遗物中,人们发现了一张十三年前医院的病历。那年查出他得艾滋病时,他才九岁。歧视、艰辛、无尽的煎熬,他坚强地活了十三年,在二十二岁那年走了。
我和陈强出院后重新回到职工楼四○八宿舍,回到宿舍的还有陈强的那个兽医和我的那个小学校长。我们是回来整理宿舍的个人物品的。
马非和田小奎都不在了。是是非非、悲欢离合都成过去。望着田小奎的床,我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每时每刻活在小心翼翼里,他怕自己给别人带来痛苦。这一切,没有一个人理解。只有他一个人承受。现在我们都理解他,可他走了。连我们的一句歉意都听不到。我难过得无法控制自己。我望着窗外,窗外大雪飞扬。我想到丁艳,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孩,我相信她已经理解田小奎了。她也感受到了。田小奎很爱她。
我们离开黄羊沟时,矿上因那次事故处理了一批干部。被我们收拾过的胖老板继续经营他的煤矿。他不碍事,休息两天后继续忙他的事。是谁指使人收拾他,也许他心中有数。谁知道呢?
在大雪飞扬中,我和陈强带着各自的女友回家。矿上配了车把我们送到山下的汽车站。黄羊沟一片银装素裹。一切东西都被雪掩埋起来,包括田小奎的墓地。包括玛丽娅毡房前堆的木头杂物。
和陈强分手时,我真有些舍不得。他也一样。我们一起共度五十三天的好时光和心惊胆颤的日子。现在,我要回到原来那个叫罗汉镇的地方。他也要回到被豫剧滋润得人杰地灵的中原大地。
我们各自上火车前,我在他的耳畔悄悄说:“你狗日的要是在以后说话时,不要说‘他奶奶的’几个字,你狗日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
他一样贴着我的耳朵说:“你他奶奶的要是改掉说‘狗日的’三个字的毛病,你他奶奶的也是值得结交的人。”
我们同时笑起来。我想,我回到罗汉镇,继续做茶叶生意。至于狗日的陈强是不是还当老师,我忘了问他。
(责任编辑:龙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