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校（二十四首）
我们一起排队去天堂
在排队去天堂的人群里，有人领到了面包
有人要到地图，有人还在研读
法则。比如什么叫倾心，什么叫动情
什么叫三驾马车也拉不回。天堂就是一首好诗
有人骂我插队，用他们的话说：黑马来了
这不对，你的程序太多，时间不能弯曲
还太把要去的地方神圣化，太把谁
当一回事，下手时也太讲究谁与谁的舒适度
你越认高贵的我越想往狠里整。或者
怎么舒服就怎么搞。捷径就在这刻出现
我说到做到，一转身，天门就开了
最叫好的诗人，就是最不跟你讲道理的诗人
身体学
最难侍候的，当然是自己的身体，这只小狗
要吃，要悠转，向东向西，还爱拿自己的鼻尖
嗅来嗅去，经常垂涎三尺，为他们所说的
一块骨头，交出了忠诚。更难管的，是它的
某些器官，不时就想找上谁惹事，风光片那样
翻过这个省再翻那个省。有时想一想
它多么孤寂，黄昏时四顾茫然，心底荒凉
所以有丧家之犬这一说，这靠近哲学
甚至在上面一再打滚，仍不能了事
还有疼，比如当头一棒。通过皮肉之苦，转成
精神的晕眩。并领到，什么叫犯贱与不安
唉，这畜生，还不能一刀了结它
不能置它不理，携它的兽性如烫手宝典
在唯命是从与惹是生非中左右摇摆，汪汪叫
他们还说到狗与屎的关系，这是隐语，如天下
都在设宴，真是无奈，像我这种怀有洁癖的人
怎么可以与这种畜生相伴一生，可谁能
告诉我，如果不将就它一点，我又能拿它怎样
还没有到老，我已认下什么叫垂暮
早年，我往树林里放一枪，鸟会轰一声
全部飞起。现在连打了几枪
鸟还是一动不动。早年，我对前面路上的什么
抛一个肉包子，那东西就走开了
现在肉包子被接住，那东西也是一动不动
在世上，我本想只做个普通人，后来却厉害了
练倒立，哼小调，有时也会多瞧几眼
女人的腰肢，用于探究多的与少的，也问过别人
穿墙术的要诀，得到的回答是，出手易
变回来难，有一些手艺活我花用了半生才练成
山东人和河南人都认得我的名声，现在
不得不放弃一部分，原因是，我已无法
让小鸟飞起来，路对面那东西又把肉包子抛回来
在清明
这一天，我突然会说鸟语，好像要对世界
讨伐另一场生活，是的，这一天蚂蚁见我
掉头就跑，害怕被我拉为同伙
难道我的父母已比不上你们的父母
我还在太阳下点灯，为的是在上山的小径
一眼就认出什么，摸到的树木，昨夜里
有人也在上面摸过，也在小溪里洗手
希望在水里握到另一双手，一些草与藤蔓
被拔掉时，听到有人在说：轻一点
这一天家乡的山头，明显是另一个国家
一些话，面前的青石碑偏偏听懂了
过去，我在家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现在站这里想说的，轻声说不是，大声说也不是
青石碑
这块青石上刻着，考：谁。妣：又是谁。
左下方是他们五个儿子的名字，以及五个儿子之后
还有谁谁谁。无疑有五种派生出来的情节
果落生根，去迎合世道与人心，以及后来种上的
青豆或茄子，各自拿回一份收成
我也在上面，铁板钉钉的，一副很服气的样子
哪怕夜里闪电把荒野照亮，这里是天地一家
每个脸上，也流淌着同样的雨水
现在你想骂就骂我如丧考妣。事实证明，我已经历。
有蚂蚁从石碑上面爬过，就是说
一些事一旦变成石头，不再完整的
也只好冷却下来，人子人父，人妻人母这些字面上的
便成为一个王朝那样，被分段与断句
我也分到了我的这一段落。而人世的风声
已变成了我一个人的风声。我在碑上
同时又领到全世界的疫病，荒年，兵变与火灭
来去的都是一个数，终究要荒凉
摸着碑上的中山堂，它在远古的河南某地
满地的爬虫，带着热血，信念，问人此去还有多远
一树鸟鸣
一树鸟鸣，叫得我血脉贲张，再仔细听
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
这是开春时节，我也有点看不住自己
公鸟与母鸟声音都特别颤，一锅豆粒
正在火候中。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来
树上有貂蝉，也有杨贵妃与西施
也有吕布与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谁
好像几个朝代终于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
那些不是花的东西正发出花开的声音
正宽衣解带，把我们的山河扔在一边
也不顾国家正在修改一部刑诉法
许多良民是不屑去细察这些的，只有
我这类人会摸一摸身上长不长羽毛，以及
也装出快乐的样子，仿着发出几声啁啾
在咽喉结处，经受一番细心的变调
浮 云
浮云于他们是口粮，神位，谁的体香
要坠不坠的样子，一天一套服装
于我永远高高在上，不及物，适合把梦越做越黑
我久居乡里，每天看见运粮车，和途中扒粮的人
逃学的少年在榕树下把阴茎掏出来把玩
山头分这边的风水与那边的风水
隔着墙头，东家媳妇骂西家媳妇眼神太多
这一切多像是古墓群，每一穴都埋有宝藏
我有小病，经常梦见在采石场搬石头
搬回来砌身体上的一个小洞口，小洞口前白云飘
没有人同我一起仰起头问，天上为何长白云
又适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散句八十一字，题岸子四只八哥图
四只八哥，穿着僧袍，像四瓶墨水
深藏着四种隔世良言
它们金黄的瞳仁，对我们有点不屑
仿佛无论说出什么，都有罪名
仿佛墨水一旦倒出，世界会黑上加黑。或
我们本来比墨水黑，使墨水无法变成良言
单人校
梦见果然当上了深山里单人校的教师
成了十万大山中认字最多的人，除了授业解惑
门前有菜地三五畦，门后有竹笋七八条
终于看见，左右已消除了阴影
终于物有所值，将身体中长出的所有见识
归用于自己所要的漫不经心
与孩子们对一些汉字重新发音，发现秋天终于开始
发现有命的东西都在汉字里蜷曲着身体
轻轻呼吸，一些老话，被我第一次说出
夜里，在瓦屋下擦身子，泥墙外有野猪在低低的吼
一盏青灯，已安排进山顶群星中的次序
还惊愕，许多人已不能再与我一起吃饭
种下的油菜子开头毫无动静，后来仍然毫无动静
作为过去老怕死的人，现在发现
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没有消息，就是消息
数肋骨
身体上有一些数字，我永远不懂。比如毛发
我曾经浓密的络腮胡，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分哪一秒
开始稍稍花白
年轻时我能测算到自己的心跳，现在不行
经常禁不住要狂跳一番。当然，有更大的道理
责令它必须那样跳。昨夜
又用手偷偷摸自己的肋骨，左与右，是与非，姓李
与姓张。却一直，摸不出确切的数字
一些常识性的标记是我此生永远模糊永远关切
又永远心虚的标志
为什么我惊呼自己的身体一如惊呼沦陷的国土
事实是，有些部位已经开始背离我
并暗地里对我做下了手脚
这世上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丧失令人咆哮
昨晚它们就少掉若干个。而我无语
那些无法看住的，一定又打通了让人不齿的幽径
身体内有一些坛坛罐罐
身体内有一些坛坛罐罐，身体内还下着雨
有屋檐，和滴水中的瓮声瓮气
昨晚在酒桌上对人说：我养着一大批瓮中人
还长出了小尾巴。他们甚至已画好线路图
用舌头去舔薄薄的窗纸，看天色
与听风声。这就叫陈兵百万
一个手握重兵的人，自己与自己埋伏，对阵
间或还安插好了几个小间谍。我早就想率众起义
或者打破坛坛罐罐，大笑一声出门去
肩 火
昨夜有三百万，可一夜之间都输掉了
并非我的手艺差，它真的是
麻雀从这条枝桠一跳就跳到了另一条枝桠
那么不讲道理。有别的丧失更可怕
比如用于走路的肩火，妻子说已经不见
“你一定做下了亏心事。或者
头老是转来转去，吹灭了自己的心灯。”
我当然不能掏出心底的秘密。那天，尾随过
一个少妇。突然的美，突然让人看不住
自己的脚步。我穿街，过巷，直至止步于
那座宅门。直至，这样问自己
这么好的美色，为什么总是别人的
那刻，也有一大群麻雀轰一声从心头腾起
黑暗在两头，在来处和去处
书房里多出了莫名的小飞虫，细碎的小家伙
来路不明，问不出底细，但蜕变于书房内
某件物品。作为飞行物，小心脏雄健，同样拥有
原住民的傲慢。这类似台上神秘的替身，对我构成了戏仿
而我写过的戏剧里，也有虫子跑出来，英雄不问出处
却另有戏法。他一出现就背离我，就按性格要到自己的命
做世界喘不过气的事。在他眼里，我才是局外人
类比在虫子眼里，我才是虫子。狼放出后，听狼的
我种下一棵树，怎料到，后来变了脸的凳子或栋梁
一个不知来处，一个去向惘然。在谁与谁的
正面与反面，黑暗两边都有。我低语，并无力与之为敌
酒和糟糠
许多事物后来都翻脸了。我错愕并咬着牙
接受这悲欣交集。比如我下了血本的时光
经过一番程序，厮磨，搅拌，加火又加水
可口的酒已酿成，米和水俨然在握手言欢
现在它拿走了酒。我剩下了糟糠。
更多的孤寂，是我的，也是你的
总有人爱在他的时代独自喝酒，像随便出入
时间的皮肤，结果
一声蛙鸣，引发了整片田亩的蛙鸣
山西那边，一只老虎说睡不着
遍地的老虎让我们也不敢睡着
空气中有这一份与那一份的孤寂，你不能
把它们瓜分得一干二净。我天仙般的表妹
已打扮整齐，准备下嫁
她曾那么热望当许多人的新娘，这一天终于
人去楼空，风吹瓦凉
代表作
十年。我选了自己的十首诗。叫俞昌雄
帮我选出叫最的一首。叫陈功
也选出叫最的一首。另一个不是诗人
但她喜欢我和我的诗歌，不请自来
也选了当中入心入肺的最
自从这些被认下，我心里反而落着空。现在
我才知道，孤芳自赏是何等重要。甚至像个贵妇
死死看住心底的那份风情。现在我写下这些
又暴露了十足的偏执症。相当于
十个妻妾，任挑红拣绿，公推出
让人最抓狂的一位。可我偏偏不。他们说
好臭美！我也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好
辛卯中秋夜，还乡记
无乡可返。无锦。无衣。赤子状。父作古，母亦亡。
兄弟四散，惟余空房。
又见十五大月亮，疑是谁人卷面。
有欠。无忧。遍地莫须有的光阴游。
他乡？我乡？大道一人，小道四犬。
手机里有短信两三条，不回。不仰望天慈，俯感地恩
只作风之子。
江山的还给江山。身体还给借我一用的缘由。
按习惯开始训练，用右手扒饭夹菜
自从被训练成用右手扒饭，夹菜，接着
书籍从第一页起由右边被翻开，只迷恋
自己的一半魂，用右眼角斜看人
妻子也放在床上右侧，她的身子
仿佛只属于我的单边，回故乡，爱抄右边小路走
用右脚迈进门，还爱吃一种叫半面的鱼
吃什么补什么，又奇怪，胃偏偏长在反面
话有时丢下半句，它留给只长右耳的人听
尿撒得越来越歪斜，血压也越来越高
再老下去，估计要得的病，叫半边不随
留下来的另一边几乎忘了要怎么用
管不住左大地最近闹干旱，也管不住左墙角
老鼠在挖洞，而阳台上花开一边红一边黑
对我客气的人也清一色居住在右舍，我知道
祖国有山西山东，古诗有北方有佳人
我的表妹倾城倾国，却只好撂在一边
一只站在晨光枝丫上正在鸣叫的小鸟
在旧叶与新叶的交换之间，树上人吃不知名的青果
说这一天我已不再怕老虎。树下人啃不知名的干果
说老虎不在树上树下，也不是名什么的果子
老虎是树上树下间正吹来的这阵风。
我不是这棵树的公民，我是谣曲里的丢魂鸟
只认识身体周围的光，日出时我叫声：丢魂
日落时还是叫声丢魂
为了说清楚这两个字，我的魂丢了又捡，捡了又丢
刺 秦
我就要去刺秦。就要图穷见匕首。我将作为
一帖毒药，去实现斩首行动，我剧烈
浑身是毒，脚底下藏着另一张地图
练着变脸术，要用最下的下作来维护最高的尊严
我要对秦王说：我生来就是自己祖国的妖精
挖墙脚是我拿手戏，在桃树上结苦李属我本性
向生犹死，向死犹生，我念念有词
多么无奈，一个有恶疾的人却要为国换命
我唱风萧萧易水寒，心在寒风中磨了又磨
狮子在下腹中尖叫了起来
而秦人转眼间就杀死了这只怪兽
在家邦那边，有人仰天长叹：大道死，小道必亡
没办法，我们都天生嘴笨
许多词汇是分开睡的。比如疼与痛，怎么看就是一对
同性恋者，怎么看还是一头小猪对另一头小猪
我也经常睡在两座房子之间，早年就与人争执
做是做，爱是爱。身体最鬼头鬼脑
远比大部头的著书立说爱做手脚。贿赂身体的人
从没有跟自己的身子睡过觉。摸在身上的手
摸到的是别处的传说。它还有故事：饿与吃
扯来扯去的勾当，仿佛黄金总是少了一两
当中有理不清的文章经纬，我们反而是局外人
我们说不过身体，一次次从自己的身体中退却出来
这缘于口腔天生有病，有太多的小脚在说话中
遇上了它们想要的歇脚店，小吃店，茶店，糖果店
甚至是洗脚店。小脚这边是山东，那边是福建
中间或者再出现一个河南
我们永远词不达意。筷子夹到了五花肉
吃到嘴巴里的却是块石头。我们又说到痛快
好像不痛到死就快乐不起来。我们还是说不明白
要用几斤痛才能换来一小筷的乐
那么就再说道：等死。真正的穷途末路。这回真正到了
大悲悯的时刻，但中间还是有许多硌脚的小石块
大气反对典雅
既然是大气，还怎么典雅？大气反对典雅。
月亮也反对小油灯。捕鱼的船老大反对空海细流
黄金在鞠躬，一寸一寸报出自己的名字
而李白说，千金撒尽还复来。小县令小公文多
私塾先生最对仗，灌木丛有心脏病，计较着一秋一冬
只有跳崖的人不认错，老虎也走一步是一步
脚下瓦砾才在惜身上的花纹。花纹这边多那边少
在自设中一问一答。昨晚又与李不三拼酒
说到落叶与时间的关系，我说没有小落叶，只有大时间
一棵树长在天边，也死在天边，谁知道？天地知道
我身边这条河自己问自己，一边走，一边发呆
去哪里？去尽头。这问题太不像问题。
单边，还是单边
又写到我一直在唠唠叨叨的单边。什么叫单边
就是一群狗玩去了还留着一只。就是孤，皇帝的称谓。就是东风
没理你，西风还是不理你。就是这眼神，大美天地
日光一小块。这个人经常数数，数到谁，便看见泥沙俱下
看见树木妩媚，众水越流越长
他也爬塔，一个人上去，又一个人偷偷下来
发现这偷偷，有蚂蚁的心肠，也有蚂蚁心目中的洪荒
在词典的某一页，他读到：单鸟鸣叫，鸟有一晃一晃的时间
以及，别人不知道的，颤抖的身世
他还与人争辩，白云的形状，福建的什么样子，云南的什么样子
并涉及，这些云，有的势众，有的势单
像我又要说，某人天时，某人地利，某人人和。某人，怪兽
怎么看怎么像
怒 放
我的情人叫怒放。玫瑰的脾气和腰身
不让谁，不掩饰，不管，更不讲道理
拦也拦不住，霸道的美，出手很重
我的情人纸包不住火。反人间，很不人间
说好就是好，该露就要露出来
那些还在打磨的，再三推让的，都是笑话
我的情人，愤怒。容不得自己的阴影
破门而出，美也有暴力，它赤裸裸
按捺不住的好，让人目瞪口呆
我的情人在最要紧的某刻被我叫出名字
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它名叫什么
（责任编辑：哨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