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黑暗中歌唱
作者简介:钟二毛,湖南人,瑶族,一九七六年生。出版长篇小说《爱疼了》、随笔集《永远不跟青春说再见》等。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天涯》、《清明》、《时代文学》等刊。
一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找一个安静的午后,和父亲单独地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生我养我的月拢沙、大瑶山、庄稼、农作物、村里过辈的老人、一起长大的伙伴、乡间巫术和更替的节气。
嗯,那天下午,愿望实现了。台风一早停了,儿子在家耗了两天终于可以上学了。妻子还在广州上她的MBA。屋里只有我和父亲。
我光着脚板圈在沙发里,父亲坐在矮板凳上,厨房里高压锅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白色的雾气在门框边上若隐若现,像小孩和大人在捉迷藏,生怕你不知道他的机智和灵敏。从阳台望出去,整个城市,遥远而翠绿,浑身上下滴着水珠似的,清爽而宁静。
拉上窗帘。那天下午,我们什么都没聊,连回忆一下都没有。父亲就一直矮我一截地和我坐在一起,一会看着我,一会起身去看看高压锅里的热气跑完了没有。父亲看着我的时候,我很想和他回忆一段往事,往事可以像和面团一样把我们父子都揉进去,真正做到血脉相连,没有隔膜。我甚至在回家路上还想起一段只有我们两人能体会到的旧事。那是一九九二年秋天,我大学刚毕业,穿着没有杠、只有一颗小星星的绿色警服,回到月拢沙,和村里的李家打官司。那天早上,在镇人民法庭上,得知庭长和李家有勾结,年少轻狂的我,口出狂言,拍桌摔凳,吓坏了庭长和父亲。父亲一个劲地扯我衣角,说,崽,好好说话。注定没有结果的庭审结束后,我和父亲大步走在回家路上,泥水上满了后腿。一路上,父亲没和我说一句话,但却不忘和每一个路人——熟的、不大熟的,卖狗皮膏药的、当三只手的、摆赌摊的、背着鸟铳打鸟的,还有石湾村是非最多的年轻寡妇——大声地打着招呼:这么早去镇上,搞什么卵子?
父亲当然知道我从公司赶回来和他共进午餐的目的。他生日。在乡里,生日宴席是在中午的,亲朋好友拿着鸡蛋、块子肉、米,还有埋在米里的红钱,从各条山冲里赶来。他们吃完丰盛的中午饭,还要拖着孩子往回赶,山路陡峭而崎岖,天黑之前要到家。那些说不完的话题,比如谷种、肥料、稗草、熏腊肉、讨媳妇、合八字、选墓地,只能留到下次。
粥好了。父亲说。父亲来城里都半年了,还是改不了早上、中午喝粥的习惯。
我从超市买回来的卤味早已摆好,卤猪头肉是父亲的最爱。可惜,父亲因为病的原因,不沾酒已经多年,要不然我是要和他来两杯的。
我开冰箱门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又把可乐放到速冻那一层了,冻住了。握着塑料瓶摇了半天,每人才倒出小半杯。天不知道啥时变晴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阳光在阳台上欢呼,有点像在庆祝台风过去、炎热重现的样子。我把可乐瓶放到阳台上,让胜利的阳光给它解解冻。
我和父亲同时举起了杯子。我说不出“祝你生日快乐寿比南山”的话,更唱不出“祝你生日快乐”的曲,哪怕只有我们两人,哪怕客厅里光线昏暗如稀释了的墨。唯有夹了一筷子猪头肉给父亲。父亲大声地嚼着,问,听说一有台风菜就涨价,这东西涨了多少?
我正要回答父亲,手机震动了,是公司助手。我走到阳台,右手推上手机滑盖,左手去拿阳光下的可乐。可乐瓶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一不小心,手不但没抓稳瓶子,反而把它碰下去了。
一个流着冰凉水珠的塑料瓶,从三十二楼的阳台上坠落下去。不知道它在空中是否会把可乐倒出来,但我想它在阳光下的垂直线一定是晶莹剔透,美丽大方。
阳台上安装了隐形防盗网,我无法探出头去看看可乐瓶掉在哪里了。我也没有听到可乐瓶亲吻大地爆裂的声音。或许太高了,声音传不上来,或许是声音本来就很小,因为楼下是茂密的草地。
算了,喝粥吧。父亲把杯挪到一边。我只好和父亲一起喝粥,米少水多的乡下稀粥。父亲看我喝得很响亮,笑了,说,和你小时候一样,跟小猪吃潲似的。
这句话,算是我和父亲终于有了一段往事回忆。
二
七十二岁的老太太,被我们八栋高空抛物砸中,导致昏迷。这个消息是放学回家的儿子传给我和父亲的。儿子书包一扔,拉开冰箱,里面有他的冰淇淋。十六岁的儿子已经开始学会模仿,一边啃零食,一边上网,一边阴阳怪气地念叨:素质啊,素质。
很明显,父亲的反应比我迅速,他拉开房门要下楼。在电梯门打开之前,我也跟了下去。
有警察。但并不热闹。围观的人除了四五个保安,就是我们父子。一个脸上满是红疙瘩的瘦保安在口述现场,瘦保安腰间别着黑黑的对讲机,三下两下传出哇啦哇啦的噪音。瘦保安说,他是下午两点看到老太太倒在草地上的,对,就是两点这个时刻,因为他是两点开始上班的,他一上班就巡到了八栋楼下。瘦保安还想说,他是怎么第一时间冲了过去,掏出私人手机叫了救护车,并在救护车到达小区之前把老太太背到了值班室,并且联系老太太的儿子,可惜电话一直是暂时无法接通。
警察挥挥手,说,我想知道的是老太太出事的时间,不是你发现她的时间。
瘦保安打冷战般地摇头。其他保安也跟着摇头。
警察很快走了,几个保安跟在屁股后面,然后又陆续分头走进小区的四面八方。留下我和父亲站在黑暗中。夜幕已经降临,小区里的八栋高楼齐刷刷地沉默着,垂着手,很像做了错事罚站的孩子。就像时尚杂志里说的,豪宅都是留给保姆住的,这个小区的人都是忙碌夜归人,天都黑了,居然没有一点万家灯火、共享天伦的迹象,一扇扇的窗子都是黑的。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返回电梯,按下最大的一个数字。一推开门,儿子在他楼上的房间里就叫了起来,爷爷,我在论坛里写了个帖子,你快上来帮我看看对不对。
父亲爬上楼,勾着个背看着电脑,这让他显得更驼了。父亲右手扶着老花镜,左手撑着大腿根,一言不发,像个木桩似的钉在楼板上,却有点摇晃。
我在楼下望上去,看到父亲不对劲。按以前,他这个当了四十多年的乡村老教师,会很认真地跟儿子讲修辞,讲段落设置,讲起承转合。
我也上楼去。亲爱的儿子。他写的帖子内容是:
又是高空抛物惹的祸。今天下午,我们小区一位老奶奶在八栋楼下散步时,遭遇飞来横祸,当场被砸昏迷,幸好保安巡逻发现,送至医院抢救。据保安说,当时老奶奶身边有一个一点五升装可乐瓶、一盆栽满富贵竹的白瓷花瓶、半截空心白萝卜。凶器很有可能就是这三件东西。请肇事者勇敢站出来,向受害者道歉吧。
儿子已经把帖子发到小区内部网上了。而且,居然有人在跟帖,骂开了。
父亲下楼了。父亲背着落地大窗,吸着烟,弥漫的烟雾把他一张古铜色的脸,渲染成一幅未完成的木刻版画。
三
父亲说,这样肯定不行。
我应了一句,嗯。
有电话。手机在衬衣口袋里,手扶拖拉机似的,突突突,震得心口疼。不用猜,是公司助手。我是晚上九点半的飞机,去四川宜宾,参加第二天一早的一个白酒企业的广告竞标。现在七点已过,助手肯定是提醒我,该出发了。
我按掉电话,表示我会打回去。父亲说了“这样肯定不行”,我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不把他当回事。以前能,现在坚决不能。
父亲的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肌肤之烫。父亲近乎是握着火星,说,去道歉。
我看到父亲一边说,一边生硬地把手里的火星给捏碎了。灰渣子在父亲手里变成黑色。这让我想起,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突然病故,父亲也是这样以肉试火。
儿子居然发现了我的父亲手里的细节。他冲了下来,却又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讶地看着我们父子两人。
父亲说,丁丁,可乐瓶是我们家的,晌午我和你爸爸吃饭时不小心碰掉下去的。
儿子像无意中听到了天大机密似的,飞身上楼,把帖子删了。
儿子删帖子的理由居然一板一眼:现在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在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不应该发布这些信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干扰。
父亲说,即使警察没有认定老太太是被我们家的可乐瓶砸到的,我们也必须主动去道歉。
我看了儿子一眼,说,是。
此时,夜色大幕已经完全笼罩大地,望出去,近处流光溢彩,蚂蚁般的汽车在几条干道上排着不是很整齐的队伍;远处星光点点,几艘鼓着帆的轮船在茫茫的大海上寻找它们的方向。天空掠过飞机,那一头一尾的红点点在头顶瞬间消失不见。
看到飞机,我着急起来。我对父亲说,不管砸到老太太的是不是可乐瓶,我肯定要去看老太太的。只是,现在一我不知道老太太在哪个医院睡哪个病床,二我不知道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去看老太太,去慰问,还是去认罪,都不妥。
去说明情况!父亲说话有点带吼。
说明情况可不可以向保安或者向警察说明?我压低着声音。
这样肯定不行。父亲说。他知道我晚上要出差,他也知道我一个下午是专门陪他过生日的。
儿子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腿向前伸直,双手扶在真皮上,像个法官。儿子说,爷爷说得对,我们是应该主动去道歉,爸爸,我们走,让保安带我们去找老奶奶的病房号。
最后,我和儿子穿戴整齐下了楼。从徐徐闭上的电梯门,我看到父亲正倚在门边,眼神里似乎混杂着焦虑、不安和担忧,空空的睡袍里装着他干瘦的躯干,迎着穿堂风,哗哗飘荡。
下了楼,儿子说,爸,你快去赶飞机吧,来不及了。老奶奶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四
没想到在四川一耗就是一周。客户看上了我们的方案,但提了一箩筐修改意见。金融危机下,有单做就不错了,我和策划总监、美工三人只好老老实实一点一点地改。
回来后,我让接机的助手把我送到市二中,儿子在这里读高中。我用歉疚的语气让班主任徐老师把儿子喊了出来。对于我的询问,儿子没有正面回答他有没有去看老奶奶,只是说,老奶奶一点事都没有,生龙活虎的,你回家就可以看到她了,早晚散步步伐矫健着呢。
父亲也向我证实了儿子说的是实话。父亲说,老太太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就回来了,两个保安护送着;而且谁也没想到的是,老太太就住在我们的隔壁,而且还是一个人住。
自然,我对老太太住在隔壁居然不认识,不觉得奇怪。这在大城市里,太正常了。我好奇的是,老太太够富的,或者她的子女够有钱的,因为隔壁不仅是复式结构,而且面积超大,光入户花园就四十多平方。这么大个楼上楼下的豪宅,就住老太太一人,连个保姆都没有?
父亲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里。父亲接着说第二天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一大群孩子在那个瘦保安的带领下,呼啦啦地敲开了老太太的门,一个领头的高个姑娘操着甜牛奶一样的语调问候老太太:“奶奶好,我们是区义工联的少年义工,看您来了。”原来,区义工联和小区物业公司是联谊单位,小区保安看老太太一个人住着,就好心地想到了义工。老太太面对十多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先是一愣,接着就笑开了。孩子们有模有样地打扫起来,可房子干净着呢,孩子们只好去给花浇水,不到两分钟花浇好了,孩子们找不到活干了,开始坐在地上发呆。轮到老太太忙碌起来了,拿出饼干、牛奶招呼客人。客人不好意思吃,看到客厅里有画笔、画架,就问老太太是不是画家。老太太反应过来,说,来来来,你们帮我打扫完卫生,我来教你们画画。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说,奶奶您教我们画画,我们一个暑假都来帮您打扫卫生。
我家隔壁从此热闹起来。但我始终没有见过老太太一面。之前,老太太一早一晚才会出现在楼下的健身区里,而一早一晚正是我睡觉和工作的时候。现在,少年义工在她家闹腾的时候,我也没见过她的正面。有次倒是看见老太太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裙,应该是旗袍,因为我看到布料上绣着几朵暗色的花。当时,老太太背对着门,正指导着穿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们在纸上的勾描。宽大的客厅成了美术教室。有几次我想敲敲隔壁的铁门,问候下,同时也补个歉,但想想有点多余,算了。后来,也没见过警察继续调查,我发现周围的人基本上淡忘了这件意外伤人事件。
倒是父亲天天深夜向我汇总一些他从隔壁偷听到的信息,很兴奋的样子。父亲说,老太太是广东人,比我大,已过古稀了,和他一样,也是个美术老师,不过人家是教大学生的,老人一个人住好多年了。
有个周末,瘦保安按响我家门铃,带着一点征求意见的口吻,说,这段时间,您隔壁的业主家里很热闹,不知道吵闹到您没有?父亲伸过头来,说,没事没事,一点不吵。瘦保安笑了,嘴唇上一个黑痣鼓出来,说,那就好,现在老太太是整个小区最幸福的人,天天和孩子们愉快地创造。
瘦保安把“创作”说成“创造”。
我问起瘦保安高空抛物的事。瘦保安说,老太太进了医院半个小时候后就醒过来了,医院也没查出什么道道来。昨天,我们队长还问老太太,事情该怎么了结?老太太很轻松地说,算了算了,不关高空抛物的事,是她自己老了,再说谁没有不小心的时候,没准那可乐瓶、花盆、萝卜都是台风吹下来的。
五
个把月的暑假像浪花一样拍打在海岸上,最终散开,消失。隔壁的喧闹和笑声,最后隐退成空旷、寂静。连父亲都乱了方寸,昔日竖起耳朵偷听隔壁动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每天深夜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父亲再也不用起身向我传达当日所见所闻了。
父亲开始出现问题。先是不喜茶饭,连妻子温火熬好的粥和我带回来的卤猪头肉都不想动筷子。接着,父亲脸色反白,古铜色的脸都开始白了起来,身材看上去不是瘦的问题了,是弱,弱不禁风。父亲来我这儿的时候,县里的老中医已经告诫我要时刻关注父亲的血色,出现问题尽早送回来,我们瑶山人是不能死在外头的。
我把公司交给了妻子打理,开始陪父亲住院求诊。父亲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行了,有天半夜把我叫醒,干裂的嘴唇盖住我的耳朵。我听到的不是父亲痛苦的呻吟,也不是说哪里疼,而是说“去道歉”。
一连几晚,都是这样。父亲说话的内容不断增加,如“我听到隔壁在打滚”、“隔壁的肯定很难过”、“老太太的病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些话吊着同一个话尾子:“去道歉。”
去道歉。三个字,父亲说得斩钉截铁,就像他说“这样肯定不行”一样,就像他活生生地用肉捏碎烟头一样。
明天去道歉!
明天,必须去!
那天正好是周日。傍晚,我把儿子叫到医院来,一起把轻飘飘的父亲捎回了家。父亲一进电梯,精神突然好起来,厚重的眼皮仿佛有了弹性,仰望着电梯上方,心里数着跳动的数字。父亲挣脱了丁丁的手,并且把我手里提着的水果篮也夺在手里,第一个出了电梯。
隔壁的门,开着。老太太坐在一个藤椅上,背对着我们,面朝大海。落地大玻璃窗微微打开了一点,但风还是很大,吹拂着老太太一头齐耳的银色短发。银发在黑暗中,形成唯一的光亮。仔细听了,还有人在唱“祝你生日快乐”。
谁在黑暗中唱生日快乐歌?
儿子试着敲了敲门柱子,咚,咚。老太太没反应,我先咳了一声,开口叫,老太太!老奶奶!儿子又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动静。
父亲第一个走了进去。然后是我、儿子。父亲脚步轻轻,到了老太太身后,哑着嗓子说,老同志。
老太太永远地睡过去了。
脚下放着一个没有拆开包装的生日蛋糕。一只长着白天鹅的八音盒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寂静中,歌声宛如天籁。
父亲似乎早预料到这个结果,微微抬头看着遥远的海面,一言不发。很久之后,父亲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手里还提着重重的水果,才弯腰轻轻放了下来,摆在蛋糕的旁边。父亲居然说了声“生日快乐”。
说完,父亲转身拿起藤椅边上的电话,在黑暗中,敏捷地拨出三个数字,然后口齿清晰地说,六月十六号下午,爱琴海小区八栋落下的可乐瓶,是我碰掉的。
等待警察到来之前,父亲待在老太太家里,默默流着泪。泪花中,父亲看见一只药瓶,被洗刷干净,当做花瓶,放在窗台上。单单一枝山茶花,红艳艳的,孤傲而热烈……
六
然而,然而警察现场调查的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老太太之死和我们的塑料瓶无关。一个滚到黑暗墙角里的小药瓶,瓷白,无光,被警察轻而郑重地放进了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警察并没有把我和父亲带走调查。
半个月后,我托了很多关系,打听此事。很久之后,我在派出所里看到了这么一篇日记,老太太写的,字迹小而娟秀:
今天我生日。
既然是孤独地来,那就让我孤独地去吧。我本来就是孤独一生过来的。
感谢那个天空掉下来的天使,砸在我头上,让我意外地有了一个回到过去的暑假。他们那么阳光、可爱,我也那么快乐、纯真。
我相信,这并非最后的欢乐。
再见,孩子们。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