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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落在尘埃里

作者:李燕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李燕蓉,一九七五年生,山西晋中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二○○四年开始写小说,已发表八十多万字。作品散见于《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杂志,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和《中篇小说选刊》选载。二○一○年《飘红》获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毕业后,班里有八个人留在了东城。八个人里只有两个女生,一个是他们的副班长,另一个就是牧牧。谁都没想到,性格一向不招摇的牧牧会留下来,而且还早早地已经应聘好了工作。毕业那晚,大家都拼命喝着酒,说着话,努力地想要留住些什么。他们把班里的女生都说了个遍,也第一次谈起了牧牧,陈涛使劲拍着桌子说,女人真是搞不懂啊,搞不懂啊,你看牧牧,居然能留下。小回回也晃着站在桌子上说,女人真是搞不懂啊,搞……桌子没晃,小回回自己把自己晃倒了,嗓子里依旧咕噜着话,大家都笑了,笑得模糊而灿烂,那晚最后的记忆就是笑。
  
  他们终于留在了这个并不陌生却仍旧满是隔阂的城市里。开始,他们一如既往地重温着毕业那晚的好时光。不断地聚会,不停地聊天。时间在那些谈话里变得像羽毛一样丰满起来。每次聚会牧牧都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他们说,偶尔会笑笑,他只要看见牧牧坐在那儿就没来由地踏实。后来,大家开始个自忙得一塌糊涂,聚会也就渐渐少了。几年下来,副班长、陈涛、姜武、刘飞……都陆续结婚,除了他,每个人都像落定的尘埃。某个,怎么也打发不走的时刻,他也会想起牧牧,但那些喜欢早就被时间拉得又细又脆,不经意间,常常会断裂。所以,如果有可能,他宁愿什么也不想。
  要不是陈涛极力撮合,他是不会和她往这一步走的。不是不喜欢。事实上,还在念大学的时候。雷歌就开始喜欢牧牧了。虽然在多数人眼里,牧牧一点儿也算不上漂亮。五官每个部位都有些轻描淡写,如同用水洗过多次的衣服,干净是干净,可干净里总是多少带了些陈旧。加上性格也完全配合着长相,仍旧是一味的淡。所以,几乎都用不着往人堆里扔,牧牧自己就能把自己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可是,这一切,在雷歌看来,居然有着另外一番韵味。
  他从心眼里喜欢牧牧那种淡。她就像他家里挂着的写意山水画,无论摆着还是看着,永远不会有任何的攻击性。让人觉得放心,同时也安心。年轻时自然怎么也比不上浓艳、隆重的女人来得抢眼、来得热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绝不会像隆重的女人消退的那么惨淡。落了灰、发了黄的山水画,旧是旧了,但多半都会生出些别样的味道来。雷歌喜欢的就是牧牧的淡。但偏偏他的表达出了问题。在食堂聊起班里的女生,他端着饭盆,举着筷子说:
  “牧牧啊,就像一杯白开水,可以装在任何的容器里。”他本来是想夸牧牧“淡”得很亲和、很随意,谁知他的话音刚落,就引来男生的一阵儿哄笑声。有人附和到,对,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你看,咱们莉莉,多浓啊,像玫瑰一样,可不能随便地装在任何的容器里,要捧着,不对,要贴着胸口搂着。当时,牧牧就在隔壁的桌子上吃饭,虽然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但神情冷漠得已经可以结冰了。所以大学四年,不用说发展恋情,就连朋友都算不上。
  
  三个月前,陈涛突然叫吃饭,饭桌上不断往近拉拢他和牧牧的关系。牧牧没有说话,他也只好不说话。有了过去那次说话失败的经验,他不敢再乱说什么。吃完饭,陈涛先走了,他只好送牧牧回家。在车里,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反而更没话了。牧牧一直看着窗外。路灯下,外面的车还有人,变得柔和、缓慢了。不再像白天那么刺眼、那么急匆匆的。慢了真好啊,除了在大学的那几年,她还真的没有更多地体会过慢的滋味。上学的时候,每一天都在为以后作准备,不是上课就是补课,那些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睡过觉,“荒废”是她母亲那时最爱说的一个词。怎么能把时间荒废在睡觉上呢!睡觉就像她每天必须按点喝奶一样为的是循环,为的是维持正常的生理代谢。所以,考完大学,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不用再划分了,不用一格一格地摆在那儿等着让她跳。但也只躺了一天,第二天答案下来,她就开始不断地估分,光母亲就和她详细地估了四遍。母亲总是不停地说,一定要细,要细,最好一分也不要差,这样就能上个好学校。从估分到大学毕业,好像就是一转眼的事儿。终于上班了,她仍旧没觉得松口气。反而觉得像回到了上大学之前的日子,又是在赶,又是在为明天。像现在这样,坐在车里,对她来说真的算是最缓慢的时光了,和这个城市比起来,身边的这个人让她觉得温暖、踏实,她甚至希望,路,就一直这么无尽地延伸下去。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雷歌,发现雷歌也看着自己。她笑了,虽然浅浅的。这一刻,他和她的感受有些居然是一样的。他拍了拍她的肩。她点了点头。那晚,他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好像也不需要说什么,送牧牧下车后雷歌就直接走了。但从那晚起,他们开始单独见面了。
  转眼半年过去,除了过马路的时候,他拉过她的手。其余时间两个人就像是来接头的革命同志,没有任何的进展不说,连话题也不会涉及结婚这样敏感的领域。雷歌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瓦解、坍塌。下午,看完电影,他决定带牧牧回他住的地方,也许是该创造一些暧昧气氛的时候了。牧牧从进门起就一脸的平和,既不紧张,也不兴奋。对于他说的话一律用无知的眼神来接应,弄得他完全丧失了信心。于是只好沉默着抽烟。见他这样,牧牧眨了眨眼有些无辜地问: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雷歌有些哭笑不得。“噗”的一声连烟带笑一起喷了出来。因为噗得太急,咔咔地咳嗽开了。牧牧这回没有旁观,居然腾出了插在兜里的手,在雷歌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雷歌又激动了。不等咳完,顺势把牧牧搂了过来。牧牧居然没有躲,这让雷歌心里又一阵儿窃喜,早知道,就不说那么多话了,多费劲啊,这么一抱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嘛!他把头伸进牧牧的脖子里深深地嗅着。
  “牧牧,咱们结婚吧。”他说着把头偏了偏,开始亲牧牧的头发。边亲,边拥着牧牧往里屋走。
  “牧牧,咱们结婚吧,就现在,好不好?”快到卧室门口了,牧牧突然推开了他,神情很严肃地说:
  “你能保证一辈子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吗?”他点点头。
  “你能保证不再喜欢别的女人吗?”他又点点头,手放在牧牧的背上摸索着。
  “那你发誓吧,说,如果再和我以外的女人调情就立刻去死。”雷歌愣住了,脑袋稍稍清醒了些,用手拍着脑门说:
  “你说什么?让我去死?”
  “你要不敢发誓,就说明你做不到,就说明你在说谎。”牧牧的眼神凌厉起来了。
  “我都说了,不会离开你的。发什么誓啊,死多不吉利啊。”雷歌说着又伸出手去抱牧牧。
  “你发不发?”
  雷歌摇摇头。
  “你发不发?”
  雷歌还是摇摇头。没等雷歌再说话,牧牧转过身走了。
  门哐的一声关上了。楼梯里还听得见牧牧噔噔的下楼声。雷歌摸出了烟,使劲地吸了一口。
  
  看着雷歌握着酒瓶,陈涛在对面哈哈地笑。笑得都有些喘了。
  “你说,你吧,人家小姑娘就是有点心理障碍,让你发誓就发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滚,少废话。你会无缘无故地咒自己死啊。”
  “嗨,你不知道她父母离婚,心理障碍啊,可怜的孩子,到你这儿寻求父爱来了。你居然还不肯发誓,你说你有多绝情吧。”陈涛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废话,你去多情吧,不就是离婚嘛,谁没受过伤啊,我从小就见我爸妈吵架。我还受伤害呢!”
  “那你以后聚会还参加吗?”
  “参加,怎么不参加。我们又没怎么着。”
  “回头给你再找一个吧。”
  “就你?就能给自己找好的。连人带房子一下就都齐了。”听他这么说,陈涛笑容里爬上了知足又伤感的表情。他点着头说:
  “明年,孩子就上幼儿园了,她们单位办的。对外一个月两千多呢!对内才两百。”
  “那不就和白上一样吗?”
  “恩,是啊。要不就我那点死工资,供了孩子就供不了自己了。”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眼睛里的落寞居然都冒出了苗头,没等苗头继续延伸出来,两个人赶紧心照不宣地笑了。和抱怨比起来,男人更喜欢吹嘘的形式,至少,看起来是饱满而完整的吧。笑完了,雷歌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不管怎么说,你是安定下来了。来,再喝一杯你回吧。省得回去找别扭。”
  
  城市的夜晚到处都飘着暧昧,荡着激情。雷歌四处看了看,刚刚压下去的落寞又混杂了荒凉一股脑儿地全扑了上来。他有些踉跄了。这个城市,他已经待了十五年。除了大学四年的时间让他觉得踏实,其余的时间,都像是飘在身外的东西。虚晃晃的,越用力就越抓不住,也看不清。一年一年地慢慢变成了在挨、在拖。也想过回到老家去。老家在记忆里就像热腾腾的菜,飘着香气,温暖着身体。可真的回去才发现,他变得挑剔了,看什么都忍不住要和东城比一比。住了才不过一星期,就觉得有些住不下去。爸妈多数时间都殷勤地给他做好吃的,然后就是小心翼翼地唠叨,边唠叨还边看着他的脸色,显得生疏又客气。他也客气地听着,不再像过去那样顶嘴,那么不耐烦。爸妈偶尔吵个嘴,只要妈的声音略高些,爸就用眼神使劲地往他这边瞥。妈立刻心领神会,很快就住口了。他们当他是客,他知道。不止他们,他自己也当自己是客。远房的表弟们来看他,照例他是要给些钱的。有时候,他也恶毒地想,他们来看他不会就是为了那些钱吧。但听着他们说话,听着他们憧憬他在外面的生活,还是让他觉得满足。他会讲很多外面的事,变得健谈而且幽默。在大家羡慕的眼神里,生活似乎暂时被他主宰了。他可以摸着生活的触角,任意地弯成他喜欢的样子。临走,他给母亲放下了一些钱。母亲没有推脱,只是问他什么时候结婚,有些诺诺地说,隔壁和他同岁的小林生的孩子都要上初中了。每次家里打来电话,都只会问他这些。好像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一样。他只能说,快了,快了。
  再回到这个城市,起初总还是亲切的。看着车像蚂蚁一样挤在一起,听着周围的嘈杂。他居然觉得平静而心安,但绝不是踏实。他知道踏实是什么感觉。是那种口袋里装着足够的钱抱着心仪的女人,沉沉地睡去,又轻松地醒来。心呢?始终能乖乖待在肚子里,而不是晃来晃去的让你发慌。
  他也找过女人,做完爱搂着很快就睡着了。可到了半夜总会莫名清醒,再睡着就变得有些困难。听着女人咻咻的呼吸声,杂乱的屋子里就只剩下陌生。他也下过决心,想,就这么结婚吧,这不就是生活嘛。早晨醒来和女人一说,女人把头摇得和筛子一样。还没房子呢!还要奋斗呢!哪能这么将就呢!他才知道他也就是别人暂时凑合的对象而已。虽然看见别人比他想得开,多少有些不平衡。但不知道为什么,到底也还是松了口气。
  打嗝把酒又翻带了上来,胃里消化了一半的食物也跟着一齐往上涌。雷歌嘟囔着骂了一句。扶着墙站了会儿,使劲压着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吐。他有经验,吐了会更难受。回到屋里连灯都没开就躺下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雷歌还在他短暂的梦里徘徊着不肯出来。敲门声又急促又野蛮,没有一点儿礼貌。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喊:
  “谁啊?”声音哑哑的,和空气一样干巴得很。没有人回答他。只是继续咚咚敲着门。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有些愤恨地爬起来开门。
  房东的老婆,胖胖的身子敦实地斜靠在门框上正看着他。他赶紧笑了。
  “呦,敢情你在啊?我还当人没了呢!”胖女人习惯性扬了一下手进了屋。雷歌挠着头跟在后面,胖女人像视察工作似的到处看了看。突然一转身,脸差一点儿就碰到他了,他赶紧将脖子往后仰了一下。胖女人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到期了不想租,也该言语一声啊,再怎么着也得接电话吧。今天能搬吧。你搬了别人也好往进住。”
  “不是,我在外面吃饭没听见电话。”
  “少来这套,三四天了,你连着吃饭啊?”胖女人把头来回摆了摆,顺了顺发型。雷歌本来是想拖一拖的。因为陈涛最近给他说了一套离单位更近的房子,但还没最后定下来。所以,不想轻易地就放弃了这里。这儿虽然离单位远,但价钱便宜。而且,住了两年也多少有些习惯了。他赶紧跑到厨房给胖女人倒了杯水。
  “别,别,这是干什么呀。”胖女人嘴里说着,可手还是接过了杯子。雷歌用力把头低下,闷着声音说:
  “大姐,您就多体谅一下我吧。说真的,其实是因为最近谈了女朋友,钱花得多了去了。下星期发工资我就把房租给您送过去。”听他这么一说,胖女人的口气突然开始变得舒缓了,而且眼睛里闪出了热情的光芒:
  “哦,谈对象啦,现在的女人真是能花钱。不比我们那会儿,老想着省。你可要好好找一个,太能花了,可不是能过日子的人。”
  雷歌点着头。胖女人又说:
  “你也是,怎么能把钱都给她花了呢?结婚还要花一大笔钱呢!还都让你父母出啊。”她说着叹了口气:
  “我们儿子长大了估计也是个花钱的主儿。哎,都不知道是怎么了,过去是嫁鸡随鸡,现在啊,是娶鸡随鸡。我呢?碰巧,哪趟好事儿也没赶着。”
  雷歌不由得笑了。胖女人继续絮叨着,喝完一杯水,雷歌又给她倒了一杯。胖女人的身子陷在沙发里,话题像细线一样扯也扯不完。他看着阳光从胖女人的脚上一直移到肚子上。琐碎、繁杂的说话让这个周末的上午突然变得不那么空了。胖女人临走又压低声音说:
  “女人呀,不识惯。该敲打还是要敲打,要不她就该爬上你的头了。你看,我不就上我家老庞的头了么!他哪敢管我。”雷歌哈哈哈地笑了。
  
  给陈涛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弄得雷歌也压着嗓子装起嫩来,问:
  “你是谁呀?”
  “我是和和。你是谁呀?”
  “我是你雷歌叔叔,你想不想我呀?”
  电话里小孩问陈涛想不想?陈涛说,想个鬼呀。
  小孩儿唧唧地笑了:
  “爸爸说,想个鬼呀。”
  雷歌又换成了粗重的声音冲着话筒喊:
  “快,叫你老子过来,他才像个鬼。”
  
  陈涛的话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可雷歌还是有些犹豫。不是不想买。谁不想有自己的房子呢!踩着自己的地,看着自己的天花板,睡着自己的床,无论怎样总是贴心的。可真买了房子,每月的还贷就让他吃不消。工资的一半还多呢!剩下的,抛了饭钱、路费、手机费、水电费一类的,估计连在摊上吃面的钱都没有了。陈涛也说过,让他在婚姻上别老情啊爱啊瞄得那么高,能一块儿供房、过日子就行。
  他知道陈涛说的都在理。但越在理他就越难受。在一堆正规又站得住脚的大道理面前,他的自尊像街上被车反复碾压过的一块脏兮兮的老鼠皮,眼看着就萎缩了,平平摊在那儿,谁路过,都会不小心踩一脚。看见陈涛龇着牙揉脖子,他知道自己刚才又手重了,不知道男人是把一贯的压抑都转变成了含蓄,还是天生就喜欢社交似的模棱两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有些单一,甚至是别扭。关系越好,说起话来就越是有些骂骂咧咧,而且还常常要夹杂些暴力的模式在里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关系非同一般。不像女人,关系越好,越是要贴着、黏着、宠着。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走路也总是拉起手挽着胳膊。时刻都会把“关系好”这三个字放在最明显的地方,简直就快成恋人了。他们公司的那几个女人就那样,腻歪得都让他有些烦。有个小孩儿从他和陈涛的腿之间咿咿呀呀地跑过去,他看见陈涛的嘴又咧开了。怕陈涛往孩子身上扯,他赶紧把酒端了起来。陈涛自从有了小孩,和他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总会突然露出傻兮兮的表情,然后兴奋地说些他们孩子有趣的事情。每次,陈涛都说得唾沫星子乱飞。雷歌则半闭着眼睛忍着性子听着。他很纳闷,怎么男人一有了孩子就和女人似的也变得婆妈起来。而且还个个都傻子似的觉得自己孩子独一份的又聪明又有趣,这些在外人看来实在肉麻得有些滑稽可笑。但真的见了陈涛家的孩子,他也不由得有些开心了。小孩子和小动物很相像,有着某种无知的执著。哭和笑没有一点儿遮拦。那么敞亮地一笑,让雷歌觉得生活立刻也敞亮了。一次他蹲在地上逗着小家伙,说:
  “哎,陈涛,养个孩子的确比养狗强啊,还会说话,能和你交流。”
  陈涛“呸”的一声回答了他。
  晚上,雷歌的梦里来来回回跑的都是房子。这些年,他的钱除了套在股市的,其余全部交给房东了。有时候,喝酒喝得情绪高涨,他也会和陈涛说,看,哥们怎么说也是有二十万存款的人了。陈涛附和着,对,对,你是有钱人啊,努把力,能买个床那么大的地儿了。再放张床,想干什么都能干了。但他要真的沉下了脸,陈涛又会往死了开始夸他。
  犹豫了一个星期,雷歌终于决定把股市里的钱取出来了。赔是赔了点,但赔得还不算多。付了楼房的首付,估计还能剩下一万多平时急用。去买房的路上陈涛不停逗他说话,一会儿说,哎,你小子也算是地主了啊,有房了嘛。一会儿说,想想睡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再搂着自己的女人,那是什么感觉呦。雷歌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买了房子并没有让他觉得踏实、光明。反而像走进窄窄的胡同里一样,渗着些压抑和某种看不到尽头的无谓恐慌。最后把手印按下去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心“扑通”的一声落了下去,总算是落下去了。但具体落在什么地方他就不明白了,也没有人会明白。他嘘了口气,陈涛说:
  “晚上的聚会你来吧,今天牧牧不来。”见他没有任何表情,又说:
  “牧牧的妈得脑溢血了,父母离婚后她就一直跟着她妈。来上大学,她妈卖了家里的房子也跟来了。和其他人早就没了来往,现在她妈一病就她一个人里里外外陪着。说真的,牧牧真是够可怜的。”陈涛说完回过头看雷歌,雷歌的眼神有些飘了。脑子里像水一样淡的牧牧此刻变得更加的单薄、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折断。雷歌闷声闷气地问:
  “怎么不早和我说?”
  “和你说?你不是不关心她嘛,怎么?还是放不下吧。”
  “别废话了,现在陪我一块儿去吧。”陈涛本来还想开玩笑,看见雷歌一脸的认真,顿了顿也不做声了。
  牧牧的脸和医院的床单一样,白得有些发乌。看见他们进来,抬起眼睛招呼了一下,又把头转向她母亲。屋子里弥漫着不好闻的味道。雷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牧牧说话的时候,说一句就叹一口气。叹息声落在雷歌耳朵里,一下一下地又落在他心上。他真是心疼了,就想抱抱她,告诉她说,没事儿,有我雷歌呢。可到底还是没抹开这个面子,临走他从身上拿出那一万块钱给牧牧放下了。牧牧推脱着,他说:
  “别推,这是我和陈涛的一点心意。”
  出了医院,他和陈涛都大口呼着外面的空气。陈涛问:
  “你干嘛说是我和你的心意啊?”
  “我不愿意让她觉得欠我,而且说说怎么了?不平衡拿五千来。”雷歌又恢复了无赖的嘴脸。
  “就你聪明!我们早就给过她了。”
  “那怎么不叫上我啊?”
  “嗨,知道你和小回回都没房子,叫你们干嘛!王军做买卖最近挣了点钱给了三万,我和三儿、小武、刘飞、圆圆一人拿了一万。”
  听着别人对牧牧好,雷歌感动了,一感动就想伸出拳头捣陈涛一拳。都伸出去了,又改了主意,用胳膊揽住了陈涛。之后,两个人又都觉得有些别扭。他拍了拍陈涛的肩,怕自己有些忍不住,一个人先往前走了。
  第二天一下班,雷歌就去了医院。牧牧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抬起头,安静地冲他笑了笑。倒是雷歌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睛在屋里来回地转悠。牧牧说:
  “你别站着,坐吧。”他哦了一声。
  牧牧的母亲躺在床上,脸上插着横七竖八的管子。因为还处在半昏迷状态。整个人看起来并不十分痛苦。他又看了看牧牧的脸。她还是那么安静,可安静里似乎少了平日里的那份平稳,变得有些没着没落。沉默了一会儿,雷歌说:
  “我刚刚才知道。”
  牧牧低着头说:
  “我知道。”
  雷歌舔了舔嘴唇,看着牧牧说:
  “你别担心。伯母会好好活着的。”牧牧又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来来回回用句子拉扯着,好不容易拉近了,就快说到想说的话了。牧牧的妈妈咔咔咔地咳了几声,牧牧忙回过头去看母亲。她母亲只醒了一小会儿,眼神在牧牧的身上逗留了一下,就忽地又回到了她的梦里,呼吸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牧牧习惯性地往里掖了掖被子,然后又把床边的接尿管排了排。做完这一切,她认真看了雷歌一眼,然后,低下头,缓缓叹了口气。雷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牧牧。想说一些更贴心的话,又觉得在医院这么压抑的地方谈感情多少有些不妥。见雷歌不说话,牧牧站起身说:
  “不早了,你先回吧,我要洗漱了。”听她这么说,雷歌也站了起来。他想,是握个手好呢?还是应该拍拍肩膀。
  “谢谢你。”这次,牧牧把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努力在压着什么。雷歌看着牧牧的脸,往前跨了一步,这下他们离得很近了。近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牧牧的头又低下去了,然后有些急促地说:
  “你走吧,真的你走吧。我要休息了。”说完扭过身子不再理雷歌。雷歌抖了抖喉结说:
  “好,那我明天来。”
  听着门砰的一声关上,牧牧哭了。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抽噎还是逐渐变成了呜呜声,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没遮没拦的日子里。她知道,母亲是爱她的,但父亲走后母亲似乎总压抑着,隐忍着。那份隐忍不知不觉地就传递给了她。小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她为了她不会再嫁,为了她会吃苦,为了她能什么都忍受下来。这让她常常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母亲,长大了,母亲开始不停地说男人如何的不可靠,如何没良心。要她睁大眼睛。要她不要再走母亲的老路。每次,她都忍着不吭一声,但心里却厌烦得要命,整个儿抵触着。她告诉自己,她才不会像母亲那样偏激地想问题。但很奇怪,真的面对男人的时候,母亲的想法和一切的唠叨会突然地覆盖在她身上,赶都赶不走。母亲说过的话也会从她的嘴里汩汩地流出来。这些,都让她觉得越来越害怕。男人带给她的不过是些不安全、不踏实,可母亲,那个和她朝夕相处的女人却让她有了压迫感。母亲发病的那天,从她一回家就开始唠叨着,要她一定要早点儿找对象,早点生孩子,要不就成老姑娘了。接着又唠叨起男人的花心。这几乎成了她每天回家后的必修课。牧牧突然就变得不可自控了,她几乎是喊着说:
  “全是你造成的,全是你造成的。你被别人甩了就老说我,全是你……”母亲听见后,身子抖了一下,眼睛有些虚晃晃地看着她。其实一喊完她就后悔了,她和母亲一样也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她不敢再看母亲,折回身子躲进了厨房。后来,母亲“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她才跑出来。母亲先是往外吐东西,后来几乎变成喷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到了医院,母亲完全昏了过去。
  这些天守在母亲床边,她不停给母亲擦着发干的嘴唇,给母亲导尿,给母亲掖被子。时间一点一点又倒了回去。让她想起了母亲的不容易。过去她病了,母亲就总是这样守着她。其实,母亲就只是唠叨而已,从来没有真的干涉过她什么。从来没有。她凭什么把一切都推给母亲呢!是她自己嫉妒别的孩子有父亲,是她自己在恨那个男人,凭什么都怨在母亲身上。她和母亲说了,什么都说了。可母亲似乎深陷在一个绵长而湿冷的梦境里,只是短暂地醒来看她一眼就又沉沉睡了。今天看见雷歌,听着他说话,牧牧突然好想被这个男人紧紧抱着、温暖着。但她怕自己会错意,更怕自己现在这么一个生活的烂摊子拖累别人。总之,她还是怕。
  
  陈涛听雷歌说完,看了雷歌半天,然后呵呵笑了,笑得雷歌有些莫名其妙。
  “雷歌呀,你还真是天真啊,过日子可不是演电视,浪漫一下就完了。一天一天地要往下过呢!牧牧的妈以后恢复也还要花一笔钱呢!况且和老人住到一起也会有你想象不到的磕碰和麻烦。你可一定要想好,弄不好,可就连牧牧一起害了。要不,这样,今天呢,你就别去医院了,你好好感觉一下,看自己能不能扔开牧牧。要是能扔开,哥们劝你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雷歌抽着烟看了陈涛一眼,在陈涛的头上看到了好几根白头发。他说:
  “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
  “废什么话呀,和你说,听明白了吧。”陈涛说完看了看表走了。雷歌一直看着陈涛的背影拖成了一条黑线,才把目光收回来。不光陈涛,他知道这几年他自己也老了,对一切变得不再那么热衷,包括女人。这些天去医院,倒是勾起了他久违的热情。牧牧也开始变得爱笑了,一逗就笑,随便他说什么她都会笑。牧牧的母亲醒的时间也开始长了,看见他也总是努力地笑一下。一想起这些他就觉得自己不空了,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变得重要了。至少对这个女人来说,他变得重要了。世间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拗不过时间这个坎去,变老也就是很快的事儿。他突然不想再这么空下去了。
  
  雷歌直直地看着牧牧,他发觉,牧牧笑起来真是好看,哪还淡呢!简直是很浓了。脸红扑扑的像个小姑娘一样!他把头埋在牧牧的脖子里嗅着说:
  “我们结婚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让她好好活着。”牧牧从嗓子里嗯了一声。雷歌犹豫了一下又说:
  “我保证不多看别的女人,我发誓……”没等他说完,牧牧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躺在他怀里的时候,牧牧闭着眼睛说:
  “以后不许和我再发誓了,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地活着。”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