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文摘 时政新闻 科技科普 经济法律 健康生活 管理财经 教育教学 文化艺术 社科历史

冯晏的节约与忧郁

作者:马步升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读冯晏的诗,出现频率较高的是这样一些词汇或意象群:忧郁,虚无,茫然,阴影,恐惧,焦虑,无限,疲惫,错误,远游,界限,世界,伤痛,实现,灵魂,身体,时间,梦境,隐秘,理性,黑夜,昨天,记忆,灰暗,幸福,真理,词语,等等。罗列这些以两个汉字搭配而成的词组,并无统计学上的企图,也非处心积虑的结果。这只是一个个汉字词组,只不过是被诗人冯晏在她的诗作中反复使用过而已。是某个情景必须要用这些语言指称不可,还是出于某种特定生命状态需要精确表达的考量,抑或只是一种语言习惯?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名叫冯晏的女性诗人,在她的诗歌字典中,储备着这样一些语汇。

一定要给这些语汇找一个出处,那么,我们会发现,这些都是西方现代哲学中常用的一些语汇。这就有些意思了。在西方现代哲学的语境中,这些词汇大多都是针对现代人所处的生存境况与精神现象的,表面上看去像是兴致勃勃的词汇未必表达的是艳阳高照,同样,表面上看去阴云密布的词汇表达的未必就是走投无路。它们,只是一个个现象,一种种处境,一次次状态,一条条有关存在的证据。而这些并非哲学家的专利。事实上,哲学家与诗人关注的是同一对象,需要破解的是同一人生命题。从来都是,他们不曾真正分家。只不过,他们投射在对象上的目光,走向对象的路径,阐释对象所使用的语言,互相之间保持了各自的警觉和矜持而已。诗人冯晏企图打破这一并不需要特别通行证的关卡,她用哲学所擅长的理性去触摸诗歌的隐秘地带,又用诗歌在词语边界上表现出的模糊散漫性去消解和掩饰哲学对诗歌的侵犯,如此一来,冯晏的诗很容易被冠以“哲理诗”的头衔。不得不说,至少,这是一种误读。这是给哲学和诗歌之间一厢情愿地打了一堵隔墙所致。冯晏的诗还是对已有的诗歌经验给予了充分尊重,感觉的灯光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中摇曳,视觉所及的物质世象纷至沓来,由个体内省而获得的个体经验如南国梅雨亦如北国雪潮,充塞了整个诗歌空间。然而,冯晏的诗歌文本,却并未出现泛滥的激情和过度繁复的诗歌意象,她的诗作,其形式是简约的,是那种风摧雨拍后的枝叶萧疏;其遣词造句是散漫无序的,是那种精心装扮后的从容妩媚;其节奏是缓慢杂沓的,是那种高度紧张后的有意松弛;其意义所指是含混暧昧的,是那种面对不可知事物时,成熟的人所应保持的谦卑和自律。而诗人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些,隐身其后的操盘手却是理性,哲学意义上的理性,诗歌意义上的自觉。

冯晏在宣扬自己的诗歌操持手段时,特意用了一个词汇:控制。无疑,这是准确的,诗人用自己的诗歌文本,向人们证明,她是一个言行一致的诗人。诠释自己的诗歌理念,诗人自己当然是拥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了,但是,诗歌从来不拒绝也无法拒绝读者的诠释冲动的,诗歌文本的意义生成也从来都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而且,这种完成是一直处在完成过程中的。当然,这里指的是拥有广大的意义生成空间的诗歌文本。由此说来,我们何妨将冯晏对诗歌的操持手段,更名为:节约。是的,节约。控制显得寒冷,僵硬,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刻意,而节约,则温暖,自觉,从容。控制和节约有别,正如节约与吝啬之不同。一个懂得节约的家庭主妇,说明她在自觉地为一个主体承担责任,哪怕她富甲一方。而一个懂得节约的诗人,标志着一个诗人在诗歌那里所拥有的成熟度,无论其拥有多么浩浩汤汤的诗歌激情,排山倒海的诗歌才华,还有,无边无际的诗歌理想。而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一个诗人即便拥有了上述的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又有什么非凡的意义呢,能说明的只是,越是向无限挺进一步,主体的有限性便多暴露一分,越是获得一分意义,主体越是在无意义中沦陷一分。冯晏在自己的诗歌征程中,不断地为此而困扰,为此而彷徨,为此而无奈,也因此而安宁。

句子燃烧的是细胞,实现的是内心的超越

视线中,盲点应该更多,更密集

好像青蛙发现要地震,开始搬家

我也要搬,能带走什么呢?除了忧虑

除了时光天天用枪口对准年龄

时刻提醒你快点快点那份记忆

只有变态了,变丑了,你才能获得

珍贵的慢。可是那慢中原有的芳香

到时会去别处的啊!只有身体慢下来

守着不流动的生活,那算什么?

灯下全是虚无,唯有梦中饿醒了感到真实

从虚无到虚无,蚂蚁找到了幸福

——《灯下笔记》

是的,从虚无到虚无,蚂蚁找到了幸福。然而,汝非蚂蚁,安知蚂蚁之幸福?当然还可以继续抬杠:汝非我,安知我不知蚂蚁之幸福?抬杠的全部意义在于,这个杠是否还抬得下去,抬不下去了,说明这个“杠”的意义是有限的,而还可抬得下去,最好是永远抬个没完,说明这个“杠”的意义是无限的。好在,有那款天天对准你年龄的“枪口”,在有限的生命那里,你只能把有限还给有限,让无限以无限的姿态存在。还好,诗人已经学会了节约,学会了在面对无限时的权宜:

真理,有时就是

一个句子,或者一个与世界,与情感

以及与我的困惑有关的名词

——《如果我幸运》

这个“名词”是什么?是忧郁。作者曾在一篇访谈中试图告诫人们,将她诗里的忧郁与她本人实际的精神状况划清界限,言下之意,她在投入到实际的生活中以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人。这样做,虽然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却并无必要。忧郁也好,阳光灿烂也好,如果一定要涉及个人,它也只代表一种情绪状态,即时的也好,历时的也好,或者跃升为一种生命个体贯彻一生的情绪底色也罢,这些,既无法构成是非判断,也无法形成价值判断,正如阴晴圆缺,都是自然天象。即便为了帮助读者比较准确的知人论世,似乎亦无此必要,而且,在技术上缺乏现实操作性。对一个生命个体的了解,他者永远是他者,即便自己对自己又能了解多少呢,在面对一个处在变动不居的生命个体时,任何固定的结论都显得仓促和局促,而对于一个以言说为己任,尤其以诗歌为主要言说手段的精神探险者,其创制的文本,便是无可替代的评判依据。作者其实是深知的,忧郁是现代人对待外部世界的一种情感态度。当田园时代离人们渐行渐远,乃至彻底远离后,忧郁也便成为人们普遍的情感底色,进而成为人们在“我”与“他”之间筑起的一道无形的,但却是不可轻易突破的田埂。有形的有边界的田园消失了,无形的无边界的田园诞生了,这便是一块块彼此隔绝的心田。在田连阡陌时代,人们也在忧郁,但我与他,我与世界,面对的是同一种忧郁。知道的太少,便是知,假装的知,也是一种知。而当人们返回内心,各自耕种自己的心田以后,却各有各的忧郁,他人是忧郁的对象,世界是忧郁的对象,过去是忧郁的对象,当下是忧郁的对象,未来是忧郁的对象,包括自己,因为无法真正确定自己的存在而忧郁。知道的太多,反而不知,即使假装的知,也无法说服自己去假装。生命的有限,世界的无限,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早已超越了个体经验范畴,反而无法用个体经验来确定自身的存在了。

这也许就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今天,你忧郁了么!

冯晏准确地捕捉到了现代人的这一精神现象,并且,以之为媒介,以诗歌的姿态,进入到个体心智所及之境。她以个体寄身之所为原点,守护着一腔忧郁的情怀,让心灵自由放飞。于是,过去的,当下的,未来的,感知的,思辨的,梦幻的,纷繁的世象和意象如约而来,以此尽可能地拓展诗歌的时间和空间。而当这个时间和空间里的世象和意象纷至沓来时,她却以厉行节约的责任感,严格取舍事象,反复选择意象,在句式词语的运用中,遵循删繁就简的原则,使得忧郁的丛林里时时闪射着温暖的光亮。

说到这里,似乎可以说:节约和忧郁,是冯晏诗歌最具涵盖意义的主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