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桂河
五桂河从大崎山里来,七扭八拐地将石头村抱了个满怀,便往东南方向去了。
五桂河的水,跟别处的水不大一样,就像石头村的女人跟别处女人不大一样。五桂河的水,一年到头蓝盈盈清凌凌的,抛粒石子进水里,会溅起碎玉般晶莹的水花来;丢块瓦片掠过水面,至少要漂出二十几个水漂儿。石头村的女人,个个天生的山鸡相,粗黑的皮肤焦黄的发,胸脯都烙饼似地张挂着,碰着个把俏模样的,又呆头呆脑没点聪明样儿。难怪石头村的年轻后生一个劲地怨本村女人干巴巴的没味,都想到外村找媳妇。怎奈石头村的男人也是十张面孔九张见不得人,到头来还是虱子配臭虫,谁也别嫌谁模样儿丑。
都说石头村的风水糟透,多少年来没留住过一个外乡人,就是路过的叫化子,也会在夜里冻死,外村的女人就更不敢嫁进来了。
但是这一年桃花谢的时候,却有一个外地女人住进了石头村。这女人好怪的脾性,一个人租了单门独户的偏僻房子,白日里从不出门,夜里也不点灯,只有房东段二娘经常跟她打照面,替她转卖维持生计的针线活儿。光看她的刺绣,就会知道绣这花的,该是怎样纤葱的一双玉手;见过她人的,更疑心她是否凡物。村里从未见过这般肌肤的女人,她容颜若雪,白得令人一丝一毫邪念也不敢萌生。
于是,石头村的夜不肯安宁了,男人懒于理会顺着胳膊缠上来的老婆,女人在黑暗里诅咒传说中的那张天容。连天上路过的大雁,也不肯在村里停留,因怕见着那女人,羞煞了自己。从来留不住客的石头村,就此多了一个外乡人。
五桂河的水,生来应该给美丽女人洗脸的,却让一村的山鸡涮马桶去了。而今终于有一双美手,日日掬着一捧清水洗一张值得石头村骄傲的脸面。只有五桂河的水,才得到过她玉掌的抚摸,只有五桂河的水,天天夜里借着月光瞅她的冰雪天容。
石头村这方无风水的地,还留着一个外乡客。那是个单身的石匠,住在石头村界边缘的大崎山余脉白云山脚下,吃着石头村的河水,也算半个石头村人。石匠住的小石屋离河岸不远,抬头便可瞧见斜对岸的一幢旧青砖瓦房。
先前青砖瓦房像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一年到头紧闭门户。近来像是住了人,门窗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了,日日烟囱里冒烟。只是从不见人出来,夜里灯也不亮。石匠干活干累了,就抬头望望对岸,想瞅瞅青砖瓦房里究竟住着哪位神仙。但是十天半月过去,一次也没见着人。有一天夜里光见着了影子,月光下来河边挑水,挑一回就累得弯腰,像棵吃不住重的树丫儿。从担水的体态看,是个年轻的女人,月光下像一把暗处生光的银酒壶,一晃一晃地似要泼出香醇的酒来。
想到对面住着个女人,顿时有些不对劲儿了。石匠回家便喝了酒。
石匠喝了酒,就老想那把银酒壶。
日子变得不光是上山采石下山干活,石匠老想那女人生得个什么样儿,胸怀里如同闷了个孵了二十天的鸡蛋。
这日日头偏西,石匠坐在河边洗身上的石灰末。刚凿完村里豆腐坊的那些个大磨,累得他瞅着水里的日头便以为是磨盘坯,瞧见蹦出水面的鱼儿便以为是溅起的石屑。手臂上蒙着一层石粉末儿,猛看上去,倒像两只菩萨手,石匠伸这手进水,吓走一团傻乎乎的鱼;再伸出时,已经是两条粗壮有力肌肉饱满的胳膊了。他将灰花的头浸入水里,摇晃几下抬起来,便是一头乌黑的浓发与黝黑年轻的脸膛。
石匠这一抬头,便看见了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景象:对岸青砖瓦屋里的女人,正站在打开半扇的门内,一脚前一脚后,玉面如同雨打梨花,腰姿好似风拂绿柳。发现自己被人看见,女人立即缩回门外的脚,“砰”地关了门。冰雪般的颜色一晃而逝。
当夜,石匠没能合眼,上半夜在石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来量步子,却被石凳撞痛了膝。没奈何,拎着酒壳跑去跟月光对饮。
月之色,如冰雪之色。这天上有个月,那青砖瓦屋也有个月;天上有月出来了,青砖瓦屋的月不肯出。
眼里的血丝逐渐烧红了日头,五桂河清澈见底,却见不到那青砖瓦屋里的人。
石匠不死心,又等一天一夜。
第三天晚上,石匠石块似地坐在岸边,凝神望着那紧闭的门。三日光喝酒不进食,人居然还精精神神。到了下半夜,眼皮开始有些发粘了,像压着沉甸甸的大石板,支撑不住往下沉。五桂河两岸随着他心思的沉寂而沉寂,只有歪倒的酒壶在往外流着酒。
下游的石头村,与这恍如隔世。
尖叫声将石匠从梦里惊起,稀里糊涂睁开眼,梦断了,呼救声却还在,分明是对岸那青砖瓦屋里传来的。
石匠脑里“轰”地一下,甩开腿三步两步奔过了河。用抡大锤采石的手,砸开一扇门就跟折断根筷子差不多。他顺着女人的尖叫冲进里屋,见一男人的身影从床上跃起跳窗而逃,等他也跳窗去追,人已经不见踪影。
没奈何,只好折回去照看那女人。石匠摸摸索索点亮了灯,瞅见了被撕裂的帐子。女人躲在帐内,没有哭。帐子随着窗外吹来的风一波一波地鼓动,如同五桂河水泛起的涟漪,帐下一双蓝缎绣鞋,兰花腊梅图样,小巧精致得叫人望而生怜。
石匠讷讷地说不出话,好久才开口问了句,你没事吧?
没有应声。
石匠走两步便回头瞅帐内的人,到了外间,想起一件事,又冲里边说了一句,门被撞坏了,明儿替你做一个。
出了门槛,石匠回头瞅那窗,窗户关上了,灯还亮着。走到河岸边又回头,灯却已经熄了。
石匠呆在河边不走,远远地守着那门,湿褂子脱了来让夜风去吹。河对岸,那只倾斜的酒壶冷冷放着清光。想到那屋里无言的女人,心里好痛好痛。他的心好久没这么痛过了,跟石头相伴多年,一切都变硬了,这回觉得痛,竟是从心里往外地痛。
石匠想,真应该造一扇石门给她。石匠想,我要夜夜为她守门。
石匠忘了,他自己的房门三天三夜都忘了关。
天亮了,下游的石头村鸡鸣狗吠,听得见粗浅女人的大嗓门叫骂一夜未归的男人的声音。石匠见那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顿时起了疑心,急忙奔过去冲进门,背对着他梳妆的女人听到声音,微侧过脸来,只露了一丝儿的面孔,如同新出的月芽,会勾起每个人的心思,以至等不及要看到那十五的满月。
石匠觉出自己的冒失,慌慌张张逃出门,一股作气奔到了对岸。五桂河的水被他“噼哩叭啦”踏溅了,莫名其妙地打着旋儿。
捡起昨夜丢在岸上的酒壶,想着那弯新月,石匠禁不住微笑了。抚摸着壶身他想了又想,在岸上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待他抬头的时候,发现那女人竟然就站在对岸。
女人是来洗衣裳的,乌发扎成髻,脸庞一如夜空里的满月。石匠怔怔地捧着酒壶望她,不敢呼吸不敢走动,生怕吭一声气儿会将这只悄然下凡的天鸟吓走。
女人洗了多久,他就呆了多久。
女人洗完衣裳起身便走。走到家门口又回头望他一眼,才黄鹤般隐去。
石匠好想哭。酒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酒也要洒了。
当天,石匠就上山采了木料,三下五去二做好一扇又厚又重的门,虽然不及木匠做的好,却也还结实耐用。顶着新门漂过河去,小心翼翼稳稳当当给她安上。女人一声不吭,端碗水搁台阶上,也不招呼,自顾进了屋。
尽管如此,石匠已知足。
女人不再在夜里挑水,而在日出日落时到河边来洗菜洗衣。石匠在对岸望她,也不躲,来了就洗,洗完就走。石匠白天干活,晚上捧着酒壶到河岸上去饮,替她守不安宁的夜。女人也开始点灯,映个影儿在窗上陪他共饮。石头村的男人听说有人替青砖瓦屋里的女人守夜,都没敢再来纠缠她了。
这样过了有一年。
外乡女人依旧做针线活儿,托房东段二娘卖了换几个钱。石匠依旧做石匠,日落天黑便为她守门。夜里,石匠会唱几支曲儿试她,每次开了声,那灯便熄了,整夜不再亮,于是石匠不敢再吱声。
有时石匠很晚不睡,女人会出了屋子到岸上来看他,等他声响沉寂了,才回屋去。每到这当儿,石匠便觉得不枉此生,死而无憾了。
这年春,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雨,河水涨到屋门口。夜里凭空刮来一棵连根的大树,将青砖瓦屋的瓦顶砸坏了许多。石匠停了一天的活儿,移开了那棵大树,歪歪扭扭替她修补好了屋上的瓦,虽比不上泥瓦匠的结实,却也还能遮风挡雨。
石匠被树枝勾破了褂子,脱了搭在门把上。女人趁他在屋顶上时一声不吭拿去补了,洗了,晒了,又搭在门把上。石匠的衣裳好薄好旧,一会儿就干了。石匠修好屋顶下来,蒙了一头的灰。女人打来洗脸水,又端来了饭菜。
石匠擦洗了脸,偷眼瞧她的背。女人的背很瘦,如柳。
她老拿背朝他。
她从不肯说话。
窗子旧了,帮你做一个?石匠问她。
她摇一下头。
段二娘要来收房钱了吧?
她点一下头。
石匠本来嘴笨,再说不出什么了,用吃饭代替说话。起先饿了,吃得快,后来吃得慢,一粒一粒慢吞吞地嚼,这样可以多呆一会儿。
可是,饭还是很快吃完了。吃过了饭,便不好久留。想道别,见的又是背,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掉头走了。走了十来步,听得背后传来声音:以后要洗的衣裳拿过来。
好象冰裂声一点一点喑哑地响过了,便悄无声息。尽管不着丁点儿感情,却让石匠激动得不敢回头。
两天后,河里出现了一排石墩儿。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个。石匠每天日出将脏衣裳送过去,日落又将洗净晒干的衣裳拿回来。女人洗的衣裳又干净又清爽,穿在身上每根汗毛都舒服得打颤儿。
可是,总是石匠来来去去,却不见女人到这边来。
石匠急了。怎样才能让她过来呢?望着河里的石墩儿,他悟出了道理,女人步子小,自己走一步,女人要走两三步,只排七个墩,叫她怎么过得来?嗯,是这个理儿。于是,每两个大墩中间又添了两个小墩。这下她总该过来了吧?
可是女人仍不肯过来。
石匠有些灰心丧气了。夜里还在岸上守夜,却不再拿脏衣服过去。
女人连着好多天没拿到那混着石粉末儿和汗水的衣裳,也不见怪,还象往常一样过。
接下来的一整天,石匠的身影消失了,晚上也没到岸上来。第二天,这边还是没有一点声息,也没听到听惯的敲打石头的声音。
等到第三天的夜里,女人呆坐在岸上了。
她什么也不做,光朝河里扔小石子。扔得不远,“扑通”一声投进水,鱼儿吓得四处逃散。石匠一夜没出来,石子就扔了一夜。
第四天,女人坐在河边犹豫了一上午,终于做出了决定,不去理会他,回家做饭吃。
但是,她做一样事情要抬三回头,望的都是那石屋子。河那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没出现石匠的身影,她茫然若失了。
日头偏了些,天地却又闷闷地静了。大朵大朵的云在天上傻愣着,只有鱼儿在河里忽上游,忽下游,忽左岸,忽右岸。女人望着那边白花花堆着的石块,终于又做出了决定。
她决定就上路。小脚儿踏在石墩上,掂量着稳跟不稳。一二三四五,一连过了五个墩,一个摇晃没站稳,顿时湿了鞋和裤脚。女人将裤脚挽起一小截,露出一半玉藕般的小腿,一步一步小心地到了对岸。
石匠的门半开着,她吃力地推开,发出很重很重的声响。屋里的灶冷着,石匠横在床上,已经半昏迷三天,焦枯的唇半张着,眼窝沉陷了下去。女人伸手摸摸额,烫;摸摸手心,凉。
石匠勉强睁开眼,望着终于盼到的女人,艰涩地轻笑一声,我没病,我从没病过的。
女人没有言语。女人的心好痛,好久没这么心痛过了。过去这么多年,一切都变硬了,这回觉得痛,竟是从心里往外地痛。
采了药,煎好汤,女人扶他一勺一勺喂了,又打水给他擦身。于是从不生病的石匠只一夜就能起床了。早晨,女人过来给他做饭,趁生米未熟的当儿,给他端来热水洗脸。石匠盯着这张从未这么近过的面庞,不禁扯住了她的衣襟。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眼光一寸一寸地打量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胳膊,最后,划了一道长长的弧光望向门外,晶莹地盯着那堆石头。石头在早晨的日头下泛着白光,她的脸此刻闪着跟石头一样粗糙的光泽。她操着生硬的低嗓门,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我嫁过人。
石匠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的衣襟。
女人将水盆搁到石桌上,留下一件东西,走了。
石匠低头沉思片刻,猛然醒悟,急忙翻身而起追出去,大声说,我不嫌!
女人头也没回。
这一走,就没再来。
女人留下的是一件新褂子。石匠身子好了,舍不得穿她一针一线缝的衣裳,光着膀子在太阳下做活。夜里睡在河岸上,唱的却是采石的曲子。时常是把那边的灯唱熄了,把那边的影儿唱没了,酒壶里的酒总是喝了一半,剩下的跟月光一起淌了,河里的鱼儿全醉了。
女人的夜,同样是不眠的夜。对岸的可以唱曲儿,她却什么也不能唱,最近女人老做梦,老梦见身上压着块大石头,似要将她压得碎了,粉了,连根完整的骨头也寻不着;梦见朱门豪户张灯结彩,唢呐吹吹打打抬来新人,随后便是倾倒的红烛,奔逃的黑夜。
却不常梦见石匠。要梦,也只是梦见他凿石的手。每次远远地看见他那么一下一下地敲打,溅起许多石屑粉末儿,她的心仿佛也被他凿了,一块一块剥落,露出她最隐密的最叫人心寒的心思来。
就赶紧躲进屋,关上门和窗,不看。
不能再这样骗他,女人想,我骗了他吗?女人又想。
天热了又凉,凉了又暖,五桂河又涨了两次。这一年涨起来,却只落了一半,石墩儿还淹没在水里。石匠懒得去垫高,反正她也不过来。
依然夜夜喝酒,酒喝完了喝月光。女人依然映个影儿陪他上半夜,下半夜便熄灯,从不肯过河去。洗净的衣裳他要是不来拿,就用篮子装了搁在河当中那块大石墩上,石匠多少天不拿去,衣裳也就搁那多少天。女人心硬,硬得像石头,任何一种亲近的方式都不接受。石匠只好把酒壶当作她,一遍一遍地看,一壶一壶地喝,就是没有勇气去敲那扇由他亲手做的门。
这日里的夜跟往日的夜不同,满天的乌云光打雷不下雨。石匠酒饮了一壶又一壶,酒坛子见底了,他的肚里也满了,便鼓胀着肚唱采石曲。唱情歌女人不要听。
你啊你,我这夜一守三年,你的脸更改过表情么?你是天上不肯落地的雁,担心会投进猎人的网?你是地下留不住的水,总是要往低处流?
你啊你,你那夜一空三年,你给过我一夜?
他这么想着,那边就亮了灯。他盯着那灯光,禁不住热了眼,淌了泪。你不也是人么,再坚的冰,春天到了就要化开。就算是块顽石,我石匠捶凿三年,难道还捶不动你的心一毫半分么?
石匠“噌”地起来,晶亮着双目盯牢那石雕般的黑影。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天空依然一星雨不落。石匠的勇气似乎被那雷电点燃了,羚羊过涧般跨越了河。
望见女人窗上的影,石匠的心跳得厉害,血管像离水的鱼一样搏动。是先敲门,还是就这么撞开门闯进去?究竟会是他的热情融化了她,还是她的冰雪冷冻了他?
石匠轻轻推了推,发现门竟没有上栓。
女人的信任,让他感动得不忍推门而入了。这三年来,石匠不就是她的门栓么?
他握着手里的酒壶,抖着手将壶嘴塞进嘴,吮干里边最后一滴酒。就在这时,他分明在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之外,听到了另一种细若游丝的呼吸声从门里那诱人的黑暗中传出。他大惊,猛地推开了门——
门内竟站着素淡的女人,披了一背泼进来的夜色。石匠怔了。一道闪电的工夫,冲上前去拥住她,小心地将她埋在自己炙热的怀里。他拥她上床,吻她雪白的脖子与下颌。冰湿的唇与柔软的肌肤,像夜里五桂河潺潺的水。灯苗被闯入的风劫动,屋内游弋着蓝色的雾。
石匠开始为她宽衣,露出那茫茫雪野般的一片雪白。女人望见他眼里燃烧的自己,突然猛醒,眼里现出骇人的惧怕,开始拼命挣扎,用力扳开石匠光裸的肩膀。但是她的冰雪玉体,已将石匠三年来苦藏的欲望燃成了熊熊大火。女人虽奋力反抗,却不喊叫,只用哀求的目光盯着石匠已迷蒙不清的双眼。这就是梦里将她压得粉碎的石头么?
女人仿佛又看见朱门豪户张灯结彩,唢呐吹吹打打抬来了新人,紧接着便是红烛的倾倒,黑夜的奔逃。石匠的喘息声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她多年来掩盖耻辱的那件衣裳,就要被今夜这个男人用对她的爱残忍地挑开了。
乌云堆得很低,如同女人夜里慵懒的发。雨不下,闪电跟雷间或轰鸣一番,剩下的仍然是宁静。一阵风吹过,屋后的草儿纷纷低头。
晚了,太晚了。女人的手臂软软垂下,眼里现出了绝望。与此同时石匠的激情像突然遭到射击的大鸟,颓然停止了巨翅的扇动,一个筋斗从云端栽下来。
你?你?你?
石匠惊愕地盯着女人紧闭的双眼,周身的沸血顿时冰凉。女人暴露的身体,分明反射着一种石的光泽!
石匠七魄丧尽,正要翻身而去,却被女人细柳般的胳膊勾住了腰。
他因惊变而剧烈喘息,脸色一如女人的肤色。女人的手沿着他的腰一寸一寸往上爬,搔得他肌肤生痛。那仿佛是一双菩萨的手,没有血,没有肉,只是泥石所铸,叫他心惊,叫他胆寒。女人像根虽已枯残但仍苦缠着大树的藤,无言的泪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滑落。女人的哭泣像影动,无声。石匠终于禁不住她的冰寒,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门。
五桂河从此再不见石匠在岸上饮酒,也不见那青砖瓦屋里亮灯,只有五桂河不停地流。
过了秋,女人不见了。石头村终究留不住外乡的客。过了冬,青砖瓦屋仍旧空着。
又是一年春,桃花开了又谢,五桂河再没有美丽的女人来洗脸。石匠还住小石屋,只是没有了酒壶。干活干累的时候,偶尔也会停下来朝那儿盯着发呆,心底泛起的沉渣,如同大风刮过后飞扬的枯叶。青砖瓦屋再没有住过人,听说段二娘已经死了。
转眼到了秋天,日头金黄,树叶也金黄,天却蓝盈盈的。石匠心宁神静,忽然想过去看看。他走过当年的石墩儿,推开当年自己做的门,那门沉重的声响碾得他心碎。屋内一切依旧,只是不见了冰雪玉容。在女人的睡房里,尘封的桌上竟搁着他那把酒壶。石匠走上前去,捧起它,壶身后露出了一块石。
石匠取走了那块石,留下了酒壶。
从此,五桂河上又有人在守夜。这一守,便是一生。石头村的人都笑这痴傻的石匠,早就人去屋空了,还守着一幢空屋干嘛呢?石匠也不理会,光是捧着那块他永远也凿不开的石头出神,那是女人深爱着他的见证。
又一夜,明月在天。月之色,如冰雪之色。老了的石匠在月下想起好多年前那张天容,想起那块珍藏的石和尘封的酒壶,便忍不住要微笑了。石匠守的仅仅是夜么?他守的,是他一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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