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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猫

作者:傅 博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傅博,湖北武汉市高级教师。
  
  郝嫂到安娜娜家做保姆已经快半年了。郝嫂干得还算是舒心的。
  安娜娜所在的这个小区,是江城拆迁了一片老街巷后建起来的新型高端住宅区。小区里,现代化的住宅楼错落有致地环绕着精心保留下来的古老的东正教教堂,长方形的钢筋玻璃幕墙与洋葱头状的石质尖顶非常友好地在这里对话,演绎着古老与现代、远东与华夏诸多元素的和谐交融。
  安娜娜是位带着一个小男孩和一只黑猫的单身女子。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她有没有丈夫?郝嫂一概不知。郝嫂记住了一句名言:一切坏习惯,都是好打听开的头。所以,到江城当保姆,不过问主人家里的大事小情,成了郝嫂约束自己的一条不成文的纪律。
  安娜娜性情比较文静温和,在一家跨国公司当企划总监。她很忙,回家后很少有不开着电脑加夜班的。借着电脑屏幕那一闪一闪的莹莹的光,郝嫂看到她的眉头多半是紧锁着的。眉头上打了结,这是心里在打结呀。郝嫂猜测,她工作上的压力是很大的。郝嫂还看出她很孤独,似乎没有什么社交。因为郝嫂从来没有听说安娜娜外出会过朋友,也没看到她在家里接待过客人,固定电话几乎是整日保持着缄默。
  安娜娜的生活太有规律了,除双休日外,她每天早上在小区门口等公司的交通车上班,晚上也乘公司的交通车直达小区门口,她,只在家里吃一顿晚饭。
  因此,郝嫂的任务不繁重,每天除了接送上幼儿园的小男孩安杰,给她母子备一顿晚饭,做做卫生以外,照顾好那只黑猫就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了。
  在郝嫂的眼里,这只猫好生怪异。你说它是猫吧,可它脸圆嘟嘟的,脖子又粗又短,肥得胜过一头奶猪;你说它是黑猫吧,可它的毛却比乡下猫的毛短了一截,而且颜色是蓝不蓝,灰不灰的。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神,可是间隔得太远,仿佛小轿车前面的两盏灯。郝嫂的娘家和婆家都一直养着猫,村里多数人家也养着猫,她自认为啥样的猫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种丑猫。
  丑猫?听人家安娜娜说出它的身世来可别把你吓着。安娜娜告诉郝嫂,这只猫可是名猫——英国短毛咧!啧啧,一只猫还漂洋过海?岂止是漂洋过海,安娜娜说,它的祖先曾被古罗马帝国任命为御用的“捕鼠大将”,并跟随罗马军团跨越海峡,远征大不列颠群岛。战争的硝烟散尽,这些罗马的猫儿们却留在了那里,成了英国短毛!
  郝嫂大吃一惊,不由得又细看了一回这浑圆如米袋的猫儿,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着英国短毛,郝嫂很自然联想起自己家里的猫儿来。它不仅没有煊赫的家世,而且还是一只被人遗弃的猫。那是一年前,郝嫂到镇上去卖菜,走到古巷转角的地方,见一个肥胖的女人用火钳夹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猫娃往河沟里甩。小猫落在河沟的边沿,浑身直发抖,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郝嫂心疼了:造孽,这也是一条命啊!郝嫂下去把它捡起来,用擦汗的毛巾兜着,带回家来了……那难忘的一幕又在郝嫂脑海里过电影,她脸上是认真聆听安娜娜说话的神情,心却飞回古镇边的小山村,并没有听清安娜娜在说些什么。
  “郝嫂,你准备一盆热水,我要跟小宝贝剪指甲!”安娜娜大声吩咐着,把郝嫂唤回到这个温暖的房间来了。
  安娜娜一边轻柔地捧起猫儿那圆而宽厚的脚趾,用一把小巧而闪亮的剪刀为它修剪爪子,一边仍在絮絮地说着。她略带伤感地告诉郝嫂:“……宝贝儿在我这里已经生活了两年了。它原来的主人是我大学的好同学,要去丹麦,临上飞机,把它送给了我。它今年已经六岁了,猫的六岁相当于人的成年哪。它虽然不会讲话,但它会看你的脸色,你心里想的,它都知道。真是叫人疼不够!”
  郝嫂从来也没见过像安娜娜这么疼猫的。安娜娜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着这猫,不是脑壳顶着脑壳,就是鼻子贴着鼻子,对儿子安杰从来没见这么亲热过。安杰是个非常内向的孩子,他也很少主动亲近安娜娜。郝嫂的儿子可不这样,读到高中了,一回到家还老跟影子似的黏着妈哩。安杰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有时,一个人移动着两辆玩具小汽车,眨巴着大眼睛,他也能津津有味地玩上大半天!郝嫂对此很是着急:孩子不合群,太孤独了,会出问题的呀!
  外面没有朋友,家里儿子也不和她亲近,能和安娜娜交流的只剩下这只猫儿了。安娜娜常常用脸偎着丑猫,用极细微的声音喃喃地诉说着什么,一说就是几十分钟。到底说些什么?郝嫂听不清,听不懂,只是觉得有点像儿子在家里读英语的那个味道儿。郝嫂明白了:对英国短毛讲话,当然要用英语呀。其实,安娜娜讲的仍是中文,她只想跟这猫交流,把声音压得很低罢了。
  安娜娜还跟它取了个和自己很贴近的名字,叫小娜。郝嫂家里的猫从来没有给它们花心思取过什么名字。大家都叫猫为“财喜”。因为“猫”这个字在当地和“冇”同音,“冇”是没有的意思。“没有”该多晦气,谁不想个丰衣足食?所以人们干脆来个相反的,叫它财喜!财喜,财喜,发财、有喜,这叫法多好哇,透着吉利、喜庆。因此,全村的猫都叫财喜,只要主人一叫财喜,各家的猫都知道是叫自己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哩。
  在郝嫂看来,安娜娜的猫不好喂也好喂。
  说它不好喂,是因为双休日要专门为它做海鱼汤或鹅肝汤补充营养。海鱼、鹅肝,社区内的小超市没有,要到外面的大超市去买。回来熬煮,什么作料也不能给,尽管用了抽油烟机,但仍腥气扑鼻,整个住宅熏得像水产品仓库。
  说它也好喂,是因为平时只需把花花绿绿的袋子里的猫粮抓一把放在瓷盆子里就行了。据说这三角形的、圆圈圈状的猫粮还是从北京邮购来的,比人吃的米不知贵出了多少倍。郝嫂记得,初到这里时,安娜娜从北京邮购猫粮,因为换了一个牌子,这猫宁可饿死也硬是不肯吃一口。安娜娜只好又请商家快递以前常买的那个牌子来。你说它有多娇贵任性?
  郝嫂家里的财喜可没这个福气,给它一坨饭,它吃得尾巴一翘一翘的,不晓得有多香;如果遇着人吃了鱼,把那剩下的鱼汤鱼刺往饭里一拌,那财喜总要喜得在水泥地上打三个滚,然后一下扑到食盆上,一边狂嚼,一边发出呼呼的警告声,还生怕这美食被抢跑了。吃完后,财喜吧嗒着嘴巴,用爪子美滋滋地理着胡须,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味中。
  更令郝嫂惊诧的是,这小娜每周还要到宠物店里去洗澡。拾掇完毕,安娜娜把它抱回到家中,这小娜浑身香喷喷的,散发出的气味比乡下的新娘子还要好闻些。郝嫂家的财喜,除非掉到池塘里,谁还有闲工夫来给它洗澡?可财喜也爱干净呀,它一天要用爪子洗好几次脸,浑身的毛也要舔个遍。虽然没有谁给它洗过澡,它还不是长白毛的地方白得像猪油,长黑毛的地方黑得像煤炭,通身油光水滑!当然,它也有遭罪的时候,比如,一到农忙时节,全家人天麻麻亮就出去了,夜晚月上东山还没有回来,财喜就常常饿得嗷嗷叫。倘若逮着吃了“毒鼠强”的老鼠,那可怜的财喜还不是九死一生?
  这真是同猫不同命啊!
  对自己,安娜娜没有什么过多的讲究。郝嫂刚来时,对城里人的生活习性不太了解,安娜娜不仅没有苛求她,而且降低了标准,还给予郝嫂操作性很强的指导。但对猫,安娜娜的要求就高多了,她们之间的第一次不快是为小娜而引发的。
  郝嫂家里的猫,从未给它们准备过什么饮水,因为附近的池塘中、沟渠里到处是水,渴了,一出门就能灌个够。可这里十几层高的房子里,猫能到哪儿去自行解决呢?不等主人吩咐,郝嫂主动找了个干净的瓷碗,冲洗了十几分钟,再打开水龙头,接了半碗清水放在猫碗边。郝嫂知道,城里人是非常讲卫生的。可没想到自己的这么用心的准备,反遭来一向宽容娴静的安娜娜的大声斥责。
  
  安娜娜尖叫着,飞快地把那水连同碗“咣当”一声扔到垃圾桶里。
  安娜娜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像玻璃球,她严厉地告诫郝嫂:“小娜怎么能喝生水?这样会坏肚子的!记住,一定要记住,它只能喝凉开水!”
  郝嫂先是诧异,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她解释道:“我们乡下的猫都是四处找水喝的,……我以后一定给它准备凉开水。”
  “这不是乡下的猫,这是英国短毛!”
  说完,安娜娜也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得体,于是放低了声音,对郝嫂说:“好的。英国短毛对饮水的要求还算低的,喝点凉开水就行了,人家有的猫,饮用水都是宠物店里专供的哩。”
  饮水的风波过去了,但郝嫂心里却仍有波澜。猫饮不同的水,折射着人生活在不同的层次里呀!好在郝嫂想得开:谁叫咱们是乡下的猫、乡下的人呢?
  不过,这一次,郝嫂明白了丑猫在这个家庭中的特殊地位。她向安娜娜借了有关宠物的杂志来看,她要争取少出错,或不出错。所以,这后来的日子过得倒还是平风静浪的。
  一天,已经是深夜了,郝嫂做完清洁,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才回到房间,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每到这时,是郝嫂思想最为活跃自由的时候,她睡在床上,脸朝天花板扑闪着大眼睛,她想她的丈夫,丈夫在脚手架上朝她笑着招手;想她的孩子,孩子在教室里的书本堆里做练习;想她的婆婆,婆婆在田头地角一个劲地捶腰;想她的财喜,财喜在她脚下绕了一个“8”字,然后柔声地叫着,用脑壳亲昵地磨蹭着她裤管上干了的泥浆……屋后的青山翠竹,门前的绿水白鹅,哪一夜不在郝嫂的眼前晃悠?郝嫂常常在这山风溪流的陪伴下进入梦乡。
  突然,安娜娜尖叫起来,郝嫂从这尖叫声里听到了安娜娜的极度惊恐,她一把翻身起来,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冲进了安娜娜的房间。
  安娜娜的床头还亮着粉红的灯,电视还开着,她正歪在床上看一部没完没了的韩剧,只是声音被扭到最小。郝嫂一进门,安娜娜就像见了救星似的扑了过来。郝嫂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哆哆嗦嗦地,连话都说不清,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郝嫂,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电视柜的边沿。
  郝嫂把电视柜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她什么都没发现。
  过了好一会,安娜娜终于能开口了。她说:“郝嫂,你把折叠床搬到我房里来吧,我怕!”
  郝嫂一边安慰安娜娜,一边麻利地把折叠床搬进来了,虽然她还未明白安娜娜究竟怕什么。
  正当郝嫂在折叠床上铺卧单时,安娜娜又指着电视柜尖叫起来。郝嫂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老鼠蹲在电视机旁边,用凸出如绿豆的眼睛好奇地瞪着浑身颤抖的安娜娜。
  郝嫂笑了,说:“一只老鼠!别怕。”
  安娜娜说:“怕!我从小就怕老鼠!……这房子里怎么会有老鼠?它是怎么进来的?”
  郝嫂起身朝电视柜走去,她自言自语地说:“是啊,这高的楼房,老鼠是怎么进来的?”老鼠见郝嫂走过来,身子一缩,隐到电视柜后面去了。
  郝嫂顺着电视柜往上看,她发现纱窗上有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洞洞。
  她指着纱窗上的洞,对安娜娜说:“安总,这老鼠咬破了纱窗,是从外面跑进来的。”
  等郝嫂回到折叠床上,这老鼠又跳上了电视柜,原来电视柜上放着安娜娜没有吃完的几块巧克力。
  安娜娜又尖叫起来。
  这深更半夜的,难道去请物业人员来捉老鼠?再说,物业管理上似乎没有帮捉老鼠这一条呀!这一宿,总不能就这么尖叫下去吧?郝嫂灵机一动,她想到了猫!她向安娜娜建议:“猫能逮老鼠,把小娜弄进来吧?”
  安娜娜起先有点犹豫,心爱的小娜会不会也怕老鼠呢?但她很快记起了英国短毛曾是古罗马“捕鼠大将”的辉煌历史,她点点头,为小娜今天有了用武之地而高兴起来。
  得到安娜娜的同意,郝嫂从温暖的猫窝里抱来蜷缩成一个肉球的小娜放在电视柜前。小娜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它伸着懒腰,前腿趴着,托着硕大的头,后腿软软地伸开着,在实木地板上直打滑。两人都无心欣赏这可爱的憨态,静静地等待小娜高歌凯旋。
  不一会,老鼠又出来了,它发现了猫中的巨无霸!小娜也看到了老鼠,它竖起了绒毛,走近了电视柜,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可以明显地看出,小娜有点紧张,猫步中的优雅雍容已经荡然无存。
  捕鼠大将的后裔和老鼠对峙着。安娜娜和郝嫂等待着。
  捕鼠大将的后裔和老鼠都成了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郝嫂觉得不可思议,猫见了老鼠还有这讲客气的?安娜娜倒是胸有成竹,她猜测这是“捕鼠大将”的以静制动,欲擒故纵。事实上,她们都判断失误,这英国短毛世世代代成了温柔富贵乡中的宠物,它们过惯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基本上丧失了捕食猎物能力。这可怜的小娜,虽然已经步入成年,今天却是它平生第一次见到老鼠!这也算是作为一只猫的幸运吧!
  电视柜上的老鼠动了一下,这或许仅仅是它换了一个蹲坐的姿势。可这一动,把小娜吓着了,它误解为是对方进攻的前奏,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老鼠见小娜失了锐气,竟然在电视柜的边沿像跳华尔兹似的踱了一圈,然后很轻松地顺着电源线滑到柜子后面去了。
  安娜娜觉得非常遗憾,无奈。她叹口气:“这怎么办呢?”
  这时,郝嫂想起了自己家里的财喜。财喜逮老鼠威猛异常,它可是从来没有过闪失哩。有一次,它一夜竟然逮了六只老鼠!天没亮,财喜蹲在门口,将死鼠头对头、脚对脚地摆得整整齐齐,等候郝嫂的表扬哩。
  郝嫂征求安娜娜的意见:“我们家的猫可会逮老鼠哩,捉来试一试,行不?”
  郝嫂的家虽在山区古镇边,但也属于郊区,有公交车到那里,半天就能打回转。安娜娜答应了。唉,不答应郝嫂,又还能有其他的什么妙招?再说,来的是一只猫,又不是老虎,有什么不行的?
  郝嫂回家了。她一出现在村头,就见一只猫朝她奔来。不用说,这是她家的财喜!郝嫂还在村里干农活时,每到收工,这财喜总是在村头等候她。郝嫂到城里去了,这猫儿也还是天天到这儿等她。以前每天都让它很失望,今天它却盼回了它的主人!
  财喜扑到郝嫂的脚上,它喵喵地叫着,把尾巴翘得高高的,双爪紧紧抱着郝嫂的裤管不放。
  郝嫂蹲下身,抚摩着财喜那毛茸茸的头,说:“鬼东西,你还记得来接我?真乖!跟我到城里去,啊?去帮我捉老鼠哩。”
  公婆到畈里去了,郝嫂让邻居转告一声,然后找一个有破洞的编织袋装了财喜,就返回城区了。临走时,她怕财喜把虱子跳蚤带到安娜娜家去了,还特地用以前找兽医要的“敌百虫”把财喜通身抹了一遍。
  一路上,财喜虽然惶恐不安,但在郝嫂的怀抱里,它还是能保持安静的。
  一到安娜娜的家,郝嫂就赶紧打开编织袋。财喜见了灯光辉映中到处亮闪闪的客厅,它吓得直往袋子里缩。郝嫂将它倒出来,它惊恐地嗅着地板,寻着郝嫂鞋底留下的气味,笔直到郝嫂的房间里,躲到郝嫂的床底下去了。
  这有着黑白图案的猫儿,一来就让安娜娜产生了好感,她欣喜地说:“好漂亮喔,像一匹微型的奶牛!就叫它奶牛吧?”
  郝嫂笑着说:“它有名字呢,我们叫它财喜!”
  这猫是有名堂的,怎么会像奶牛?郝嫂告诉安娜娜:“听我们村里的老人家说,这猫的毛色叫‘乌云盖雪’。那白色,是大地上的积雪;这黑色,是盖在积雪上的乌云。”
  安娜娜听了再仔细一看,还真有这么个意境哩。乡下人能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郝嫂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一只旧塑料盆子,将回乡之前就准备好的煤灰装在里面,放在自己的床底下,这是她给财喜做的厕所。这厕所当然不能跟小娜的比,人家小娜的厕所有彩色屋顶,里面的猫砂还喷喷香哩!
  
  安娜娜突然记起来了一件搁在心里一整下午的事。她对郝嫂说:“郝嫂,你家的翠茜,不,财……财喜身上有跳蚤吗?”
  郝嫂说:“我们家财喜平时不生虱子跳蚤,今天出门时,我还给它浑身抹了敌百虫药粉哩。”一句“你放心”到了嘴边,还是缩回去了。
  安娜娜也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或许可以冲淡这小小的不愉快。她说:“郝嫂,你把我储藏室里的那袋猫粮拿出来,给财喜吃吧!”
  储藏室里的那袋猫粮就是小娜不肯吃的。安娜娜没有扔掉,是准备送给需要猫粮的网友。
  让财喜尝尝城里猫吃的猫粮,这该是多好的事!但郝嫂没经过考虑,就婉拒了。她说:“谢谢!我们的财喜吃不惯猫粮。待会,弄点剩饭,泡点鱼汤,就好得很。”
  嘴上那么说,可心里却这么嘀咕:“你的小娜吃得不要的,让我们财喜捡着吃?我们的财喜命苦一些,但不至于这么贱!再说,我们财喜还是请来的哩。”
  安娜娜也没有坚持。
  天晚了,安娜娜今天没加班,她开了灯,仍歪在床上看电视。今天电视里放的情节她几乎没留什么印象。她的脑海里全是猫和老鼠。她此时是很矛盾的:她盼着那该死的老鼠快点出来,她希望这乡下的猫能克敌制胜;她又怕那该死的老鼠出来了,这乡下的猫也像小娜是个银样镴枪头,自己岂不又得过一个惊恐的不眠之夜?
  正想着想着,老鼠又出现在电视柜上了!安娜娜尖叫着:“老鼠!老鼠!郝嫂你们快来!”
  郝嫂也没有睡,她把财喜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今夜她的思绪没有回山村,她也是满脑子的猫和老鼠。她此时也是矛盾的。她既盼望老鼠快点出现,让财喜建立功勋,兑现自己的承诺;她又怕老鼠出来,而财喜刚到一个生疏的地方,紧张恐惧,使它丧失了战斗力,出尽洋相,丢人现眼。
  安娜娜的尖叫,像一声进军号,她来不及想什么了,抱着财喜就进了安娜娜的房间。
  老鼠自从昨天和小娜对峙了一番,胆子更大了。它认为昨天有惊无险,今天应该更是安然无恙。老鼠蹲坐在电视柜上,依然眼如绿豆,但理着胡须的神态,要显得悠闲自在多了。
  财喜虽然身处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但有郝嫂抱着,它还不至于害怕地失去猫态。郝嫂指着那老鼠对财喜说:“好财喜,去,把它逮着!”
  财喜也看到了电视柜上的老鼠。它瞪着眼,弓起了腰身,发出了呜呜的警告声,但没有像在乡下时那样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它毕竟是背井离乡了。
  安娜娜见财喜没有动静,失望之情油然而生。她叹息道:“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猫都怕起老鼠来了!”
  郝嫂也急了,她用双手推着财喜,催促着:“去呀,去呀!咱们的财喜是最狠的!”
  老鼠见此情景,更加得意,它竟然冲着财喜一个劲地龇着牙!
  郝嫂的鼓励、老鼠的挑衅,激怒了财喜。它行动了。只见它双脚起跳,轻巧地腾跃起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准确地落到电视柜上,同时也将老鼠扑到爪子底下。
  郝嫂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见惯不惊地坐着。安娜娜却惊喜得拍着手欢呼,就像看到中国队在世界杯赛上成功地踢进了一个球!
  财喜低着头,衔着老鼠望了望郝嫂和安娜娜,老鼠的尾巴在财喜的嘴巴下无力地摆动着。财喜不慌不忙地跳到地上来,黑白相间的尾巴高高翘起,像一根旗杆子。
  安娜娜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财喜松开嘴,把挣扎着的老鼠放到地上了!这不是要放虎归山吗?
  郝嫂安慰她:“别担心,财喜要耍弄老鼠呢。”
  老鼠一落地,拔腿就跑,财喜先让它跑一两步,然后一爪子又把它给捞回来,不轻不重地揉搓着。
  在财喜的脚下,老鼠开始装死了,它一动不动的。财喜用爪子撩拨着,老鼠又企图逃跑,但它再也无法逃出财喜的掌控。老鼠经不起财喜的折腾,不一会真的死了。郝嫂喝退财喜,用一次性的木筷将老鼠夹着,放在塑料袋里,外面又裹了三层,才小心地压在垃圾桶的底层里。
  眼前的情景让安娜娜惊呆了,她从来没有想到猫是这样逮老鼠的,这真是一只神奇的猫!她央求郝嫂:“郝嫂,你的财喜就留在这里吧,让它和我们的小娜在一起!”
  郝嫂原来准备逮到老鼠后就把财喜送回家去,安娜娜真心挽留,她也想和财喜多待几天,为什么不让财喜见识一下城里的人和猫是怎么样过日子呢?郝嫂爽快地答应了。
  小娜开始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位乡下来客,它先是睁着圆眼睛,后来是半闭着眼睛,用睫毛下面的余光看。财喜倒是对小娜很感兴趣,它被小娜的怪异吸引了。它常常试图接近小娜,但小娜竖起短毛,用“喵喵”的叫声拒绝财喜接近自己的领地。
  自从财喜逮老鼠建了功勋,小娜对财喜由轻视转为敬而远之了,显然这其中并没有“恶虎斗不过地头蛇”的顾虑。再说它已是成年的猫,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安娜娜指定的沙发上或是睡在猫窝里,显得那么矜持,温顺。而财喜才一岁多一点,还属幼猫,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劲,再加上它在空旷的山野间腾跃攀越搞惯了的,在安娜娜家里,它怎会保持一分钟的安静?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小娜安安静静地休养,财喜快快乐乐地运动,它们倒也相安无事。
  两天过去了,财喜对小娜的好奇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它锲而不舍地要近距离地观察这同类中的怪物。小娜虽然很烦恼,但也懒得和它较真,所以有时候财喜干脆挤进小娜的猫窝。它们睡着,一大一小两颗圆脑袋并排挤在圆门口,郝嫂觉得很有趣的。
  财喜好奇心不仅在小娜身上,凡是以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它都要走近去看一看,嗅一嗅,甚至挠一挠。它对堆放得很高的东西尤其感兴趣,不上去视察一番是绝不罢休的。对这一点,安娜娜始料未及,她对挽留财喜有些后悔了。
  财喜在郝嫂家里就是整日东蹿西跳的,郝嫂并不感到奇怪。老鼠到处躲,猫当然什么地方都要能上呀。再说,养的是猫,猫有猫的天性,你还想让它像乌龟那样一天到晚趴在地下缩着头?当然,在安娜娜这里,郝嫂并没有让财喜享受在乡下的自由,对于上床,上沙发,攀衣柜之类的行为,她还是坚决制止的。
  星期天的下午,安娜娜购物回来,一开门就发现财喜把真皮沙发背当T型台,在洁白的勾花沙发巾上,它的猫步还走得刚健中透着优雅。她急了,将小坤包投过去,没有击中财喜,却重重地落在蜷缩在沙发角的小娜头上。小娜嗷嗷地叫着,安娜娜只得中止惩罚财喜而去安抚小娜。郝嫂在厨房里做饭。她刚在冒着烟的锅里放了油,就听到外面有声响,探头一看,便知道了个大概,她呵斥了财喜一声,又忙着炒菜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安娜娜照例在上班前要洗个头。她用洗发液在头上搓揉着,只听见房间里一声玻璃器皿落到地上的脆响,安娜娜顶着满脑袋的白色泡沫跑进去一看,财喜站在橱柜顶上发呆,橱柜顶上的一只玻璃花瓶没有了,地面上是闪着光亮的玻璃碎片。
  “天哪,花瓶碎了!”
  郝嫂也跑来了,她用鸡毛掸子把财喜打得往安娜娜的床下面躲。她蹲在地上,捡起碎片,拼接着,但已经是不能复原的了。郝嫂很愧疚地对安娜娜说:“哪里有卖的,我……买了赔……”
  安娜娜的眼里噙着泪,她哀婉地说:“没有卖的。这是我大学同学从伊朗带回来送给我的……”
  郝嫂不知道伊朗的地理位置,只知道那是个遥远的国度。她如何赔得起?她大声呵斥财喜:“你闯大祸了,看我杀你不!”
  已经没有了朋友的安娜娜,眼见着自己曾经拥有过友谊的唯一见证物也被击碎了,销毁了,不由得怒火中烧,她咬着银牙接了下句:“确实该杀!”
  在山村里,像郝嫂这样恶言恶语骂畜生是件很寻常的事,但此时出于一向文静娴雅的安娜娜的口,郝嫂心里很不爽。不爽又怎么样呢?你的猫打碎了主人的心爱之物,主人骂了,保姆还不是只能听着?再说,你保姆能骂得这样恶毒,主人附和一声又有何不可?
  
  然而,这天晚上,郝嫂只吃了半碗饭。躺在折叠床上,她后悔当初不该多嘴把财喜带来。就让她整个晚上尖叫去,自己倒在床上还不是照样睡得着?她还在心里盘算着:要尽快将财喜送回村去,免得闯更大的祸。离月底只有三天了,安娜娜月底要给工钱,读高中的儿子月底要回来休月假。那就再忍三天吧,到月底带钱回去看儿子,把这鬼东西带回去!
  安娜娜也在后悔,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挽留下这讨厌的猫儿。她不知道郝嫂已经有了很具体的短期计划,她已经在心里拟定了给猫儿的约法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安娜娜还没洗脸化妆就把郝嫂叫了过去,她说:“郝嫂,从今天起,我上班后,我的房门要关起来,储藏室也要关起来,你的猫儿不能上任何家具。”
  郝嫂点点头。
  这样一来,郝嫂和猫儿们被限制在客厅、厨房、卫生间这个三角地带里。
  安娜娜走了。小娜仍蜷缩在沙发一角做它的英国美梦。
  郝嫂用指头戳着财喜的脑袋,告诫道:“都是你惹的祸!这两天,你一定要放规矩些。你莫打碎了我的饭碗!”
  这天,郝嫂加强了对财喜的控制管理。甚至打算找条带子把财喜拴在自己的折叠床底下。
  下午,郝嫂接回了安杰。安杰一进屋,就对郝嫂说:“我头有点疼。我到妈妈抽屉里找点药吃。”
  安杰打开了安娜娜的房门。
  一听安杰头疼,郝嫂赶忙跟进去,她伸出手掌在安杰头上一摸,滚烫滚烫的,安杰在发烧!郝嫂抬头看了看钟,五点半,离安娜娜回家还有一个半小时。给安娜娜打电话?不行,接到电话,她还不是得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回?而且在路上还会急个半死。不能等!
  郝嫂在盒子里抓了一把零钱,抱着安杰就上医院去了。
  事情太紧急了。慌忙中,郝嫂竟忘了关上安娜娜的房门。
  到了医院的急诊室,护士一量体温,的确是高烧,要打点滴。
  点滴打完后,已经是七点了。郝嫂估计安娜娜也已经到家了。
  天快黑了,风刮起来了,郝嫂抱着安杰开了门。
  客厅里的情景让郝嫂吓了一跳。
  财喜惊恐地在客厅里东藏西躲,安娜娜的右手高高扬起,正滴着血;左手抡起晾衣服的叉篙在疯狂地追赶着财喜。
  安娜娜见郝嫂回来了,便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你为什么要打开我的房门?你的猫都睡在我枕头上了!”
  安娜娜举起右手让郝嫂看,哭着说:“我让它离开我的枕头,它竟然用爪子抓我!看,鲜血直流!我没有注射过疫苗,我今天非死不可……”
  不容郝嫂解释,安娜娜只顾自己发泄着愤怒:“这该死的猫必须滚开!马上给我扔出去!”
  郝嫂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然而,安娜娜愤怒的驱赶也燃起了郝嫂心头的怒火。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哩。财喜为你逮了老鼠,你就这样死命地赶它,要把它扔了,我是它的主人,这不也是赶我走吗?我还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去意已定,郝嫂反而平静下来了,她说:“好,我们马上走!还有两天是月底,我的工钱给你治伤吧——铁盒子里的钱,为安杰交了药费。”
  说完,郝嫂很麻利地收拾了衣物,又将财喜往编织袋里装。财喜“呜呜”的低声叫着,用爪子抓住编织袋的外沿,不愿就范。一向不问世事,只顾在沙发上打发光阴的小娜也过来了,它低声叫唤着,用爪子挠着袋子。这是对财喜的援助,还是挽留?郝嫂不知道,安娜娜也不知道。
  郝嫂背着行李,提着编织袋,离开了安娜娜的家。
  激动中的安娜娜被郝嫂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她以为郝嫂会在她面前象征性地惩罚一下那猫,然后一个劲地承诺马上送走它……她的设想很多,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宽厚的郝嫂会拂袖而去!尽管郝嫂是很轻很轻地关上她的住宅门的,但她感觉到那咔嚓的响声如同一声惊雷!她想说什么,但开不了口;她想做什么,但挪不动脚。
  天完全黑了,风中飘起了雨。霏霏的细雨给小区门口的兰花状的路灯披上了一幅纱巾。郝嫂背着行李,提着财喜,走出小区,站在繁华的街头。
  她打开了装财喜的编织袋,财喜探出了它的脑袋。郝嫂要让财喜看一看这灯火璀璨的大都市,财喜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到这座大都市里来了。财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灯,它的眼睛也瞪得圆溜溜的,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前面路口的红灯转换成了绿灯,一辆小轿车亮着灯率先冲过来,后面跟上来的车队也如同浑身装饰着亮甲的游龙逶迤而过。财喜的大眼睛先是惊奇地随着最先的那辆小轿车的车灯转;车队过来了,它便只能盯着前面,让无数的灯笼在它眼睛里闪烁奔驰。财喜先是有些害怕,不久便适应了这轰鸣与喧嚣,它兴奋起来,甚至有奔入其间的冲动。
  郝嫂也很激动,没有她,财喜怎么能到这梦幻般的景象中来?
  这种兴奋是短暂的。望着这日日走过的熟悉街道,一旦要离开,一丝留恋蓦然在郝嫂的心头升起。再说,家里的田地很少,公爹公婆还有力气耕种管理,回家是不妥当的。唉,先把财喜送回去,再到劳务市场找一份工作吧。
  被秋雨浇得冷静了的郝嫂告诫自己:在外面打工,心气不能太傲。你做佣工的,能与主儿平起平坐吗?凡事得心字头上一把刀——要忍啊。涉及主佣关系,她不由想起了安娜娜。郝嫂很清楚,安娜娜虽为跨国公司的企划总监,但比起自己来,除了有钱,有文化外,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今天,一个平日温和文静的女人这样超出常态,绝不会仅仅是因为被猫抓了一下,是否还有其他原因?郝嫂虽不得而知,但很快自责起来:我对她是太过分了!唉,太过分了又能怎么样呢?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吗?人也走出来了,下一步的路,也只有硬着心肠往前奔了。
  突然,她听到身旁的绿化带中,有细微的声响,她扭头一看,只见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叶黄杨丛中有一个动物躺在那里。她俯下身去,原来是一只白色的流浪猫!可能是刚被车子撞了,肠子都露出来了。猫快要断气了,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张一闭的,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啊,可怜的城里的猫!
  郝嫂心缩紧了,她赶忙把财喜的头往编织袋里一按,她不忍心让财喜看到这猫间的惨剧。幸福的猫儿是相似的,不幸的猫儿各各不同!这里就没有什么乡下和城里的区别了。
  这时,郝嫂兜里的小灵通响了,铃声是一曲《好日子》,旋律非常欢快。郝嫂掏出来一看,黑白屏上显示的是“安娜娜”!她按下接听键,一声“郝嫂”的后面是时断时续的哽咽。郝嫂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该说些什么呢?她能说些什么呢?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啊!安娜娜在那一头,也只能听到郝嫂的抽泣声。
  郝嫂把目光转向了小区,高楼丛中,那东正教教堂的尖顶在雨夜中清晰可见。
  这时,财喜用力地抓挠着编织袋,它是要出来继续看繁华的都市夜景呢,还是要郝嫂尽快把它送回那宁静的山水间?这,郝嫂暂时还没有心思去猜测……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