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恩
我的邻居马二先生对我说,改天我给你说个事,可能你做梦都想不到。
我在想他要说的这事莫非跟那个名叫汪革命的人有关?
在这个远离京城的小地方,我正要打听汪革命的住处,只听得背后呼呼啦啦一阵响动,回头一看,一个蓬头散发的老男人,正从两行茶树间疾行过去,像大风刮过一件衣服。春寒料峭,老男人身上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的破单褂,他一路快走,一路嚎叫,一路还用巴掌噼噼啪啪打自己的脸,嘴里出来的话翻来覆去总是这么两句,打一巴掌,他说我不该说你吃人肉,又打一巴掌,他说我没想到要捅死你!张腊八看着那个老男人两眼发呆。接着老男人又唱起歌来,也翻来覆去就那两句,一句是说得到,做得到!一句是夹着尾巴逃跑了!
张腊八突然大喊了一声,田金贵!唱歌的老男人翻他一个白眼。张腊八顾不得跟我说话,丢下我就朝他追赶过去,又大喊一声,田金贵!你还记得我不?老男人站住了,回头又翻他一个白眼,嘴巴一咧笑起来道,嘻,你是玉老板!说完撒开两腿就跑,速度有一点儿猛,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他就捡起那块石头,喂到嘴里咬了一口说,人肉好吃!张腊八回头哭丧着脸对我说,完了,这人肯定疯了,老实到极点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疯子了呢?我问他说,你认识这个人?张腊八说,怎么不认识?当年也是我们狗钻洞队的,我们走时他连媳妇儿还没娶上,经常向我们知青要饭票吃!哎呀,我看他不是饿疯的,就是穷疯的!
因为急着找汪革命,张腊八顾不得研究这个突如其来的疯子,又返回茶园边上,手搭凉篷四处观望。没有望见草棚,却望见坡梁上有一栋独立的瓦房,商量说那里会不会是他的住处,如果不是,还可以顺便向住户打听一下,说着便朝着那栋瓦房的方向走。刚走几步,背后有个尖细的嗓子朝我们喊,嘿,走错了,那里住的是我们队长的儿子,汪老汉要有那样的房子住就好了!回头一看,一个模样长得秀气的年轻女子从茶树行里走出来。摘下背上挎的茶筐,弯腰往茶园边一放,把手拍拍对我们说,要不我带你们去吧?话是征求我们的意见,动作又是很坚决的,说了就扬着脸一马当先,带我们走的是一个相反的方向。
我们跟在年轻女子的背后走了一程,来到另外两间房子面前,这房子顶上盖的不是瓦。而是方桌大小的石板,一块压着一块。墙是黄土筑的,皮都脱了。正面一方有两扇木门,紧紧闭着,木门上挂了一把老式的长把铜锁,那还是民国年间锁门的东西。带路的女子回头对我们说,完了,这可不怪没人带你们来,只怪你们自己运气不好。他不在家我就没法子了!
我向这女子打听,说汪革命有一个儿子,名叫汪成功,你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吗?这女子听我问汪革命的儿子,一下子紧张起来说,汪革命的儿子已经不在啦!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儿子死了,在外面给人开矿死的,那他的孙子呢?他有没有孙子?我们上来一趟不容易的,看不到汪革命,看不到他儿子,看他孙子一眼也是好的!她用脚搓着石子想了一会儿,最后抬起脸说,好吧,我带你们去吧!
看来她可能跟汪革命的关系正常,跟汪革命的儿子和孙子的关系不怎么正常。路上我就试探着问她,汪成功这人怎样?她停了一会儿才说,是个好人。只说这四个字就不说了,她在前面,我只能看见她的后背,看不见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无法判断她是否言不由衷,就又问她,他怎么个好法?你是说他人品好,还是说他是个老好人呢?她又停了一会儿才说,两样都是。又只说这四个字就不说了。我非要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不可。接着又问,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这一次她停的时间比上两次更长一些,回答的字也多了几个,她说,出去挖矿,跟人打架,被捅死的。
张腊八撇开汪革命的儿子,改问汪革命的儿子的儿子,说,汪成功死了以后,他的老婆孩子呢?他有没有老婆孩子?果不其然,只要不问汪成功了,这女子的话就多了起来。她说,他有老婆,第二年改嫁了,没带儿子一道,儿子最初跟爷爷过,娶了媳妇儿以后就自己过了。那个儿子很了不起的,比他爹比他爷爷都了不起,从小学习就好,高考那次要不是只差一分,如今恐怕在读博士了!我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张腊八问,那他为什么不复读一年再考,或者上一个自费的大学?这女子代替汪成功那个了不起的儿子,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说,他的自尊心可受不了!他说他发誓今生不读大学,而要到大学去讲课,要让自己的文章成为大学生读的教材!我们同时又发出一声惊叫,张腊八又问,他叫汪什么来着?这女子说,汪洋船。张腊八嘴里反复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忽然大声叫好道,有意思!有意思!是取自毛词吧?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这个名字是他爷爷取的,还是他爹取的?这女子说,都不是,是他自己后来改的。
我听这女子对汪洋船的情况了如指掌。尤其是考大学的情况,就诈她说,你是不是这个汪洋船的同学?中学同学?这女子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初中同学,我没有上高中的。我问她你为什么不上高中,是不是没有钱上?她摇头说不是,是因为我爹得病了。我娘也死了,家里没人照看我爹,我就自动休学了。张腊八问,你娘是急死的还累死的?你爹得的是什么病那么厉害?她含糊地回答,最不好的病,麻烦得很!我听她心情沉重,就开玩笑说,你爹要是不影响你,如今恐怕你也在读博士了吧?这女子说,我可不行,我连汪洋船的一根小脚指头,连他小脚指头上的一个指甲壳壳也比不上!张腊八被她逗笑了说,这小丫头怪可爱的,你叫什么名字呢?这女子说,我呀,我姓田,叫田小荷。荷花的荷。张腊八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又叫好说,也有意思,跟汪洋船倒像是一对儿,只是你的田稍微小了一点,种个莲藕还合适,装不下他那大一条打鱼的船,嘎嘎嘎嘎!
我觉得张腊八这句话有点下流,他自己倒没怎么觉得,说完就笑得像鸭叫一样,可能是长期以来。作为县一级的文化局长,当着唱歌跳舞的下属肆无忌惮,已经习惯成了自然。走在前面的田小荷不做声了,也不回头,想必她也听了出来,小脸这时红成了一片。从她刚才对汪洋船的介绍中,我觉察到她的敬佩和崇拜。还有同情,说爱也能沾得上边。我就进一步试探她,向张腊八建议说,听田小荷这么一介绍,汪革命的孙子也算是个文化人了,你是文化局长,你们文化局以后应该关注一下这样的文化人!张腊八只是笑,不表态,看样子在考虑这个事。田小荷突然站住不走了,转过脸来一左一右地看着我们,眼里放出两道特别明亮的光,对我们道,你们索性把他调去好了!他是我们这里公认的秀才,真的会写文章,不是假的,去年市里有个刊物一连登了他好几篇小说,上月他还得了一个网络上的大奖!
张腊八这下抬起头来,眼睛盯着田小荷的脸说,有这样的事吗?他会不会写歌词?如果他会写老鼠爱大米那样的歌词,我就把他调去,由我亲自给他配曲,叫我们局的副局长杨琼花演唱。田小荷说,他能写小说,肯定也能写歌词,听人说那个小说是最难写的,小说多大一篇?歌词才多长几旬?连我都会写呢,你把我也调去吧,我不会写,我唱行不行?张腊八发现这个田小荷活泼调皮了起来,就爽快地答应她说,行哪!我接口说这个乌龙鼻,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田小荷听错了我的意思,高兴得拍着手,两眼闪闪发亮地望着我问,哎呀,你怎么知道汪洋船要写出《卧虎藏龙》那样的作品?不过他的志向不是导演,而是作家。他要获得的不是什么卡的金像奖,而是什么尔的文学奖!我看着她脸上动人的表情,一时没有想出合适的话来。张腊八嘴里“嗬”了一下,也没说话,两只眼睛把我看着。我们都没有笑,我觉得我们当时的神情是庄严的,起码我是这样。
离瓦房的大门还有三五丈。她就完成使命一样转过身子,对我们说,这就是汪洋船的家。你们去敲他家的门吧,我走了啊!张腊八笑着拦住她道。俗话说一个人情要做到头,你跟他是老同学,已经把我们带来了,何不请你叫他一声嘛。田小荷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还是你们自己叫吧,我真的是要走了,我的茶篓还丢在茶园里呢!张腊八的眼睛的确是毒,看出了她身上的某种隐情,就故意逗她道,别别别呀,老同学的声音他一听就开了,不认识的人他要是不搭理,岂不是害我们丢了面子?我们原本是来看他爷爷的,爷爷不在家,爹又死了,就只能顺便来看看孙子,其实去不去他家都无所谓,是听你口口声声说他有才,才想当面见识见识,你不叫他我们就不去了,以后有什么机会也跟他无关啦!田小荷已经朝着来时的路上走了一步,听了这话突然站住,转过脸来把张腊八看着,好像要看出他说这话是真是假,接着又犹豫了一下,最后下个决心,重新走到那两间瓦房前面。这次她把身子贴着木头做的门槛,用手轻轻拍打着门扇,嘴里喊了一声汪洋船,停了停又改口喊道,小汪,小汪,有人来找你啦!
我们相跟着她来到门前,等了一阵,看见两扇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从门里闪出一个年轻女子,脸蛋儿不及田小荷那么清秀,却比她穿得花哨,清明刚过还不到谷雨,那女子上身就穿起了低领衫,下身就穿起了短裙子,不过都是羊毛织的。门里的女子一见门外是田小荷,一张脸立刻冷了下来,也用冷眼看她,声音更是冷冰冰的,不客气地问她道,找他有什么事?田小荷把脸上的笑收了回来,指一指我们说,不是我找。是这两位先生找他。说完像心虚胆怯,赶紧避开了她,眼睛看着我们,脸都红了,气也出得快了一些。张腊八就越发看出她们之间的蹊跷,把话接过来说,我们原本是来看他爷爷的,他爷爷不在家,爹又死了,就只好顺便来看看他,没他的什么事,只想问问他爷爷的事,还有他爹的事。
门里的女子把对田小荷的态度株连到张腊八的身上,依然冷冷地说,对不起,小船正在写作,请勿打扰,有必要的话请你们在他的博客里留言,或者给他发一个姨妹儿!张腊八右边的嘴角开始一下一下地往外扯着。眼看就要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了,见我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庄严,才只好把他的笑也缩了回去。这时候门里的女子抬起手来,准备关门,我从外面一掌撑住,我对她说,麻烦你听我再问一句。你丈夫的祖父。那个名叫汪革命的老者到哪里去了?那女子说,他呀,进城去啦!她把那个啦字拖得很长,像替她的公公在集市上吆喝,接着又补充道。清早走的!
田小荷觉得对不起我们,原本想着带我们来,既给我们做了好事,也给汪洋船做了好事,用时下的话说叫做双赢,却没想到两边的好事都没做成,还吃了他媳妇儿的闭门羹,鸡飞蛋打,造成双输。幸亏我们宽宏大量,还在笑着,不然她真是两边都不讨好了。她明显的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带着我们离开这里,走出几丈远后才摇着头说,他媳妇儿,就是刚给我们开门的这个,姓曾,叫曾姗姗,她是恨我,是替汪洋船恨着我呢!不过这事也不能怪她,我从来都没怪过她的,要怪只能怪……唉,怎么说呢……张腊八插了一句话说,姗姗?我看她倒是来得不迟,还抢了你一个先,不然刚才给我们开门的恐怕就是你了吧!我看他这媳妇儿人品相貌都比不上你,你跟汪洋船是一个队的,又是同学,你怎么让她钻了个空子,把他从你眼皮子底下给抢走了?田小荷尖叫了一声,你别瞎说八道了。哪跟哪呀!她越是这样又急又臊,张腊八越是要瞎说八道,你这个小荷,老同学都娶媳妇儿了,你还不快些找个婆家?找了没有?田小荷的脸上红得快出血了,没有,我这辈子不找婆家!张腊八穷追不舍道,是吧是吧,还嘴硬说哪跟哪,为了汪洋船你都终生不嫁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田小荷真的要生气了,重重地跺了两下脚道,你这个人,叫你别瞎说八道,你还要瞎说八道,我走了我爹你来管呀?我说我这辈子不找婆家,是说除非有人上门到我家来,跟我一道侍候我爹!
张腊八张嘴还想问句什么,我对他示意别再问了,我觉得这个田小荷的身上存在着一个谜,她不情愿这么轻易就被两个外来的陌生人猜出谜底。田小荷就趁着我们沉默。把话题转了开去,她说哎呀,我想起来了,汪洋船的爷爷进城是去卖茶叶的,我们茶场每年清明茶一出来,每家都要分上两斤,作为茶场工人的福利。这还是林瓦全老场长当年立下的规矩,董大邦场长接了手也按这个来做,汪洋船的爷爷肯定是不舍得自己喝,拿进城里去卖钱了!我在心里想不通,便问,汪革命何苦要这样做,茶场的老工人退了休应该有工资的,他要那多钱做什么呢?田小荷说,工资?别说是退了休的,就是还在于活的,也没有几个工资,少都不说,还有时发有时不发,到过年才能拿到一点点钱!
一只斑鸠咕咕叫了两声,听声音像在我们走过的地方,张腊八回过头去找它,下面的脚就停在了路上。田小荷听惯了斑鸠叫不足为奇,误以为他又改变主意,还想转去再敲一次汪洋船家的门,说服他的媳妇儿让我们进去,一边说话一边等他爷爷回来。她生怕这样一来又会使她受到连累,回头再看一遍曾姗姗的冷脸,就转弯抹角地对我们说,从我们这里进县城去,来回一趟有四五十里,汪老汉虽说腿脚还行,可他毕竟也是七八十岁的人,等他卖完茶叶回来,恐怕晌午饭都过了!说到这里她又赶紧解释,她说我指的是他走路啊,你们不同,你们当领导的有小轿车,说来就能来的,今天见不到他还能改天,硬要在这里等……她笑一笑,没有说完却不说了。后面的话如果换了汪洋船的媳妇儿,我估计她会说“是不现实的”,可是田小荷觉得响鼓不用重锤,听话听音,她其实是在劝我们回去,今天别再等了,下次再来。
我们接受她的建议。决定打道回府,就跟着她顺原路转去。想着一来一往花了足有个把钟头,这个善良的女孩儿自告奋勇,出了力却受了气,最起码少采了两斤茶叶。折合起来也有些钱,张腊八向她道谢的时候,再一次从兜里摸出红票子,这次是两张,正好是从两百块雇车费里砍下的二十。田小荷斜着翻他一个白眼,连理也没有理他,跟我一个人打了声招呼,转过身去就走。走了几步,又笑着回头提醒一句,别忘了你们说过的话啊!她指的是文化局把汪洋船招去的事,明明应该对张腊八说的,因为不理他了,她就只能望着我说,想的还是说给他听。这事实在是谜一样的不好猜测,难道她曾经拒绝了汪洋船的追求?不过那也不对,如果那样的话,恨她的为什么不是汪洋船,为什么是汪洋船的媳妇儿呢?更何况她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她那么崇拜的人!我把这个问题提给张腊八,张腊八思考着说,我这心里也在纳闷儿,问题是不是出在他们双方的家里?接着又说,还有,她爹得的是什么病她不肯说,只说是最不好的病,麻烦得很,哎呀莫不是……张腊八突然瞪圆了眼睛,大叫一声道,这个田小荷姓田,你想到了什么没有?我问,姓田又怎么了?张腊八说,她姓田,我们来时看见的那个疯子也姓田,那个田金贵莫不就是她犯病的爹?
马师傅嚼着口香糖,把车子开过一个弯子,张腊八随着车子的转动,话题又转到汪革命的身上,他向我提出一个方案,建议我们注意观察路上的行人,他负责左边,我负责右边,凡是迎面而来的人都别放过,看有没有一个年纪在八十岁上下的老汉,要有的话就请马师傅把车停下。我按他说的试了一阵,八十岁上下的老汉一个都没发现,倒把自己给看晕了。途中我听他喊了两次停车,可惜下车一看,一个是走路东瞅西望的傻子,另一个是走累了的老女人。张腊八又提出第二个方案,他让马师傅索性开快一点,直奔城关南街的农贸市场,到那里去拦截卖茶叶的汪革命,那个市场中午饭一过就散场了。开得快还能赶上一个尾声。马师傅嘴里的糖快嚼烂了,只剩核心部分的一块胶渣,没有半点儿甜味,就卟的一口吐出窗外,吓飞了树上的一只鸟。马师傅冷静地说,我都说过我这车闸有些失灵,有时闸它又闸不住,有时不闸它又要跑,你还敢让我开快?张腊八才又想起,上车时亲眼看见前车轱辘下面垫的石头,赶紧不做声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我一人仍然睁大眼睛,继续盼望着汪革命的出现。车子又拐过一道大的弯子。突然嘎吱一个急刹,这次我们的脑袋没有碰到车顶,身子却往前一颠,额头磕在前排的靠背上。一看前窗外面,原来差点儿撞着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是顺着东南风开过来的,难怪刚才恍惚昕到随风传来几句歌声,既不像通俗唱法,也不像民族唱法,跟美声唱法更不沾边,倒是四分之二拍的进行速度,我正想问收集乌山民歌的张腊八这是什么歌呢,车子就嘎吱一下刹在了路上。马师傅大吼一声,你想找死啊!进行速度的歌声被他这一声吼断了,手扶拖拉机却安然无恙,擦着我们的车身突突突地开了过去。
我看见拖拉机上堆着一些红薯,红薯堆里还坐着一个人,头上戴一顶火车头的大棉帽子,就是当年抗美援朝志愿军头上戴的,前后左右都有棕色绒毛,耷下来能挡脸和耳朵,卷上去非常雄壮的那种,红薯堆里的那人帽子两边正是耷下来的,脸就被遮在里面看不清楚。两只手瘦得跟鸡爪子一样,投降似的举在空中,像是受了刚才的惊吓,又像是音乐指挥家在打拍子。我想如果是后者的话,刚才那个进行速度的歌声,很可能是从这人嘴里发出来的。汽车又开动起来以后,张腊八还在用手摸着他碰疼的额头,我问了他一句说,你正在收集乌山民歌,拖拉机上那人唱的是不是乌山民歌?张腊八问,拖拉机上还坐的有人?还在唱歌?我说可不是吗,都春天了还戴着个大棉帽子,还把两个帽耳巴耷了下来。估计岁数是不小了,可惜我没看到他正面的脸!张腊八问,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怀疑那人是汪革命?我说我是有点儿怀疑,现在慢慢回忆起来,那人好像唱的是骑白马,挎洋枪,五哥哥出了汪家庄……张腊八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就像鸭叫一样大笑了起来,嘎嘎嘎嘎,我们两人都坐在车里,我连人都没见到,你还能听到骑白马挎洋枪?我说我不仅是听到了,还觉得他边唱边用两手打着拍子!张腊八笑得打了我一拍子说,拍你个龙灯儿球喔,一个八十岁的老汉,就算他还敢坐手扶拖拉机,他也得拿手扶着栏杆,也不敢拿手打拍子呀,那要是一个脑栽葱……嘎嘎嘎嘎!
马师傅说,不可能是你们说的那个老汉,拖拉机上那个戴帽子的我看见了,哪里有八十岁?十八岁还差不多!听他们这么一说,我也自觉荒唐,反过来又怀疑刚才的所见所闻都是幻觉,不是个什么,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怎么还能坐在手扶拖拉机上唱歌打拍子呢?我就不再思考,也不再说话,加上肚子的确饿了,就学张腊八闭了眼睛在车上养神。车子又开了一阵,从放慢的车速和不断地按喇叭上,我知道是进到城里了、睁眼一看,果然已经到了南街的农贸市场。地上的摊子都撤走了。张喇叭不等车子停稳就跳下车去。扭身往市管会临时搭建的铁皮房子跑,边跑边喊,熊市,熊市,你看见一个八十岁左右的卖茶叶老汉没有?
这个叫熊市的,大概是市管会主任的简称,姓熊名叫熊什么,听喊声自然与放肆的程度,应该跟张腊八的关系很铁。只见那座铁皮房子哗啦一响破出个洞,从洞里钻出一个大白胖子,两手插在裤兜子里,望着张腊八笑嘻嘻道,怎么?找人?我没看见一个卖茶叶的老汉,倒看见一个卖糍粑的女人,说她有一坨最好的糍粑谁买她都不卖,是专门给文化局的张局长留着的,吃了她的糍粑他好吹喇叭,日你啦!日你啦!张喇叭急得直喊,我没工夫跟你说下流话,我是问你正经话呢!大白胖子就把两手从裤兜子里拔出来,跟他说正经话道。卖茶叶的老汉我倒看见了一个,看样子是有七八十岁,可他跟着一辆卖红薯的拖拉机走了,那辆拖拉机上的红薯一个上午快卖得只剩下几十斤,转去时没多的东西可拉,开拖拉机的心想空着也是空着,就给那老汉做个好事,顺便把他搭在上面,这时只怕出城好几里地了……
第二次上乌龙鼻去找汪革命,情况跟一年前反了过来,吃罢早饭,张三好亲自开着警车陪我,张腊八却有事不能去了。
张腊八托我见到田小荷时,替他问一个好,我当着张三好故意问他,田小荷是谁呀?张腊八说,哎呀你都忘了,就是去年春上给我们带路的那个采茶女,你不是对她印象很好的吗?
出了县城,张三好把自己当成大舒马克,警车当成越野赛车,速度是去年马师傅夏利破车的一点五倍,乘风破浪来到茶山脚下。前面是螺丝转顶的环山盘道,张三好降下车速,却没有停在山脚的意思,一旋一旋地上了山腰,又顺着野草半掩的一条土路斜插过去。车子经过我们驴推磨队的时候,我以为他会问我停不停一下,但他没问,又经过他们狗钻洞队时也是这样,我知道了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汪革命,路上根本不做别的任何打算。车子再往前开,到了牛日逼队的队屋场子,前面连长草的车路也没有了,两边的茅草中间有一条车轮子宽的窄缝,这是马师傅说的毛狗子路,我们上次就从这条毛狗子路爬上去的。张三好好歹把车停了,喊我下来,两人步行去汪革命家。身后不远处有一块茶园,秋茶已采过了,还有一群女人在茶树间忙着什么,张三好不问这些女人,也不问来过一次的我,直奔竖在土坎上的那两间石板房子。三十年了,他还记得汪革命住在那里,张腊八都忘了,他还记得。
上到了汪老汉的家门口,老远我看见那两间石板房子的门好像又是关着的,门上又挂着那把民国年间的长条铜锁。我的心里一凉,对张三好说声完了,这次又扑空了!张三好毫不惊慌,接着往前走了几步说,完个什么?有我来就扑不了空,你看那把铜锁的锁条是插进锁眼里了,还是只横穿在门扣上?我仔细看了一眼,说是没有插进锁眼里,张三好说是呀,这就证明人没走远,我们在周围转一转他不就回来了!我看了水沟那边一眼,那边不远处的两间瓦房是汪革命的儿子汪成功家,里面住着汪革命的孙子汪洋船,张三好可能还不知道,要知道他会建议我们去那里等汪革命。
这时听到背后哪里有了响动,以为是汪革命回来开门了,扭脸一看,却不是他家的门,是水沟那边他的孙子汪洋船家,那个名叫曾姗姗的媳妇儿把门拉开一半,眼睛正在四处张望。都深秋了,她还跟去年春上穿得一样,上身一件领开得很下的羊毛衫,下身一条短裙,两根细腿子上缠着黑色丝袜,嘴里唤着她家的狗,墨子墨子,谁个又在欺负你了?
看来这个秀才娘子完全不记得我了。我对张三好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张三好瞪着我问,听你这个口气,莫非还是歌星不成?到这里体验生活来了?跟张腊八那几个专家一样来听民歌?我说你别挖苦人了,她是汪革命的孙儿媳妇儿!张三好啊了一声,站在那里不能动了,过了半天才说,这汪老汉,还是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呢。给孙子找了这样一个怪货,红薯进西餐厅,土不土洋不洋的!我说那不是炸薯条吗?麦当劳就兴吃这个,很受广大中国青年的欢迎!张三好说,问题是别往这里卖呀。茶树行子里一锄头能挖一窝!我说走吧走吧,你这破嗓门子让人听到不好!
我们就又回到汪革命的石板房前,门上的铜锁还是没人抽开。张三好等不住了,走上前一把拔了铜锁,推门进去找个凳子坐着,跷起二郎腿单等主人回来。又招手要我进去,进来坐哇,坐哇,都不是外人,那里还有一个凳子!说着在墙角瞅见一只篾壳的开水瓶,柴桌上有两个白搪瓷缸子,他起身倒了两缸子开水,给我一缸,给他自己一缸。见我进去找个凳子坐了,眼睛望着缸子迟迟不肯下口,举在眼前转来转去地看,就瞪着我说,你就放心大胆地给我喝吧,铁罗汉有病汪老汉也不会有病,受那大的折磨,有病他还能熬到今天?我笑道,你搞错了,我是看缸子外面印的红字呢,这上面印的是“一九五八年建场纪念”,九个字左边五个长形的,右边四个方块的,中间印着一个空心的红五角星,你那上面也有字和五角星吧?张三好学我这样,转着看了看说,嘿,还真是的!这汪老汉,怎么他有两个建场纪念品呢?都五十年了他还在用!我把有字的搪瓷缸子喂到嘴边,小小心心地喝了一口,水不大热,证明这个篾壳的开水瓶子已经不保温了。缸子的一圈蓝边上掉了些搪瓷,露出里面黑的铁来,喝的时候有点儿割嘴。
我们东张西望地说着闲话,借此打发时光,等候主人的归来。终于等来了,汪革命进门的时候是逆着光的,我没看清他的长相,但能肯定是他,因为这两间石瓦房子就他一个主人。张三好迎上前去,大叫了一声说,汪老汉,你还认不认得我?汪革命往前再走几步,我就把他看清楚了,是一个黑瘦干皱的老汉,胡子麻白,头上戴着一顶林瓦全那样的蓝布遮檐帽,从帽圈下面露出的两个鬓角来看,头发也跟胡子是一个颜色。他一手拎着一只竹篾编的筐子,筐子里装着刚剜的地米菜,'j一手捏着铲刀,偏着一颗核桃头对张三好左看右看,猛地一下脸上就笑成了一朵龙爪菊,把筐子和铲刀扔在脚下不管了,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哈了哇,是你娃子来了!你娃子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姓张,叫张三好!那年董大邦开大会批斗我,你骂他妈的。后来连你也一起批斗了!哈!到底还是你娃子胆大,你敢扭开我的门锁进屋里来坐着!这位长得有点儿像那个小张,会吹喇叭的那个,张喇叭他咋没来?张三好说,你真是好记性,还记得会吹喇叭的小张!他不是小张,他比小张可帅多了。他是当年下到驴推磨队的知青,从京城回来专门想看看你的!那个小张也不叫张喇叭,张喇叭是他的老爹,他叫张腊八,阴历腊月初八降生,所以就叫那个名字。去年春上他们两人来找你,没有找到,扑了个空,你的孙儿媳妇儿说你出城卖茶叶去了!
汪革命把嘴嘬成一个尖形,像肉包子收口的那个部位,周围一圈全都是褶子。他拍了一下手,立刻一层黄乎乎的泥巴末子落在地上,他没顾得,又拍了一下,然后脸上做出个明白了的样子说,难怪的哕,还是驴推磨队的,驴推磨队除了队长周狗屎,我就还认得一个董大国!我就趁这机会问他,汪老汉,去年那次是清明节刚过几天,我跟张腊八一道来的,回来时车子险乎儿撞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手的背后坐着一个人,头上戴了一顶火车头的大棉帽,两边的帽耳巴子是放下来的,一路嘴里唱着歌,边唱还边用手打拍子,那个人是不是你?我笑哈哈地把他看着,满以为他会像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痴呆着一张老脸很久也想不起来,反而追问我说,什么时辰?在什么地方?看见的人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不料他一口就承认了,哈了哇,那天还是你们的小轿车呀,拖拉机上坐的不是我是哪个?那天风大,又才返春,戴这顶单帽子一个是冷,二个是怕风给我刮掉了,我就还戴那顶冬天戴的大棉帽子。开拖拉机的是个好心的娃子,拖的千把斤红薯卖得差不多了,回去时拖拉机里空着也是空着,他就让我坐到上头。在一个拐弯的地方遇上你们的小轿车,险乎儿跟我们一头碰,你们小轿车的司机开口骂人,他还有脸骂别个,小轿车撞拖拉机,当官儿的撞老百姓,咋说都是他没道理,我不骂他就算是轻饶他了!
说着说着,他竟说得气愤起来,这个老汉的记性实在太厉害了,事隔了一年半,当时的那些细节他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以此类推,想必他十七岁时救十三个人的故事更是难忘,这么一来,今天我就有好听的了。我又笑着问他,那你唱的是一首什么歌呢?不会是你们队老汉唱的那个什么一把锁,什么一把火,什么倒好临不到我吧?汪革命显然是知道这首歌的,笑得直摇手说,我咋会唱那东西?丑死个人了!我唱的是往年的一个老歌子,想听我给你们唱着听听,可惜第二段有几句词儿我咋想都想不起来了!张三好说,不急,想不起来就只唱前面几句!汪革命把身子坐直了,两手撑在两个膝盖上,形状像一只石狮子,咳一下喉咙,又抽一口气。眼睛望着大门外面,先在心里回忆了一遍,试着唱出一个音来:骑——,刚出口就觉得音起高了,降下一度又唱,骑白马,挎洋枪,五哥哥出了汪家庄,三妹妹拉着五哥哥的手呼儿嗨呀,香荷包拴在哥的腰上……
我听他把想得起来的歌词唱完以后。才开他的玩笑说,你姓汪,你就是汪家庄的五哥哥吧?三妹妹缠上你了没有?汪革命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望着我们嘿嘿地笑,三妹妹的事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暴出了一个秘密道,汪家庄是我编的,原来歌里是宋家庄,我家在南山的汪家嘴,我就把它改成汪家庄了!我又试着问他,这个调子听起来怎么这样耳熟啊?汪革命两眼放光。高声嚷起来道,那些年一天唱到黑,一年唱到头,一国的人没有哪个不会唱的,你还能听着不耳熟?我问张三好,可熟是熟,怎么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这歌是什么名字呢?张三好插一句说,词儿还清楚,调子跑光了!汪革命听着我们两个研究来研究去,却研究不出一个所以然,又高声嚷道,这歌子后来改词儿啦,改成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呀,他是人民大救星啦!这一改,从前的词儿都没人唱了,上年纪的人还能记得几句,像你们这大的听都很少有人听到,再往下去就根本不晓得这歌是从哪里来的了!张三好说,原来还是这么个来历,张腊八今天应该来的,他陪省里市里来的专家在宾馆听民歌,怎么自己不出来听一听?现在音乐界在喊什么原生态,这才是真正原生态的东西!
汪革命问,你们两位如今在哪里高就?还有那个小张?他这句话把我给逗笑了。听着是出自民国时期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短褂的人物之口。这时我还发现了更滑稽的,他上身穿的一件石磨蓝牛仔服。胸前的拉链也不拉上,下身穿一条肥腿裤,皮带系在裤环以外。裤腰上面余出一寸多宽。脚上穿一双深腰的破皮靴,被泥巴糊得黑不黑黄不黄的。头上那顶蓝布遮檐帽的帽檐不像林瓦全那样往前伸,往下压,把一个额头遮在阴影里,他的却光明磊落地往上翻着。这样倒是不挡视线,只是看起来像没有帽檐,或者把帽檐转到了后脑勺上,有些像电视里那些跳街舞的年轻人,胸前要再挂把吉他就更好玩儿了。问过之后,他就勾着头满屋找凳子,是想坐下来好好听我们做自我介绍。但他找来找去,一个凳子也没找到,这样的凳子他家可能只有两个,我们坐了就没他的份了,说明很少有两人同时到他家来走动。最后他绕到吃饭的柴桌后面,般出一条高脚的长板凳,端端正正坐在我跟张三好的中间,两手像抹润肤霜那样互相搓着,这么一搓,刚才手上没拍掉的黄泥巴末子可就全都掉下来了,纷纷扬扬洒在他的肥腿裤上。他用一只搓掉泥巴的手指着张三好的警服问,那年你不是分到化肥厂吗?后来又去当兵了?混了个官儿?哪一级的?现在的官服,几杠几花我都认不出来了!
张三好嘿嘿地笑,故意不说话,让他误入歧途。我替张三好说,他兵倒没当,当了个县公安局的局长,一天到晚只管抓人!汪革命好像没有想到,脸上立刻有了喜色,身子往起挺了一下子说,那好哇,那你咋不去把烟柴头子抓起来呀?烟柴头子,你晓得啵?张三好说,我怎么不知道,那年为塌死十八个人的事我抓过他,听到风声他连夜跑了!去年春上我又带人去抓他,他吓得从南山跑到重庆,那天要不是为这个,我也跟他们两人一道来看你了!汪革命说,下回你抓住他,给我个信儿,我要拿石头把他砸个急死!
汪成功死在烟柴头子手上,这事去年春上张三好在手机里告诉过我,接着我们到汪洋船家去的时候,从田小荷的嘴里也听说过,不过她只冒了一句,再问她就不想说了。我想这里面必然有一个血腥的故事。让这个老人痛彻肺腑,等采访完汪革命本人的经历以后,我一定要把它弄个清楚。张三好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他向汪革命介绍我说,这位当年跟我和张腊八一样,也是分到化肥厂的,后来跑了,去读书了,现在他倒是不管抓人,但比管抓人的狠,他管写人,他是个写家子!汪革命的嘴皮又撮了一下,刚开口说了句你们两个一文一武,突然高声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孙娃子也是个写家子,他写的书都印在人家的本本儿上了!张三好转脸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这一眼的意思,是认为这句话说不通,一个人写的书怎么能印在另一个人的本本儿上呢?嘴里他却急着问道,你孙娃子会写书?问了他又转脸看我一眼,就是刚才那个吆喝狗的女子,她的……我回答说,她的丈夫可不就是汪老汉的孙子!去年春上你没有来,汪老汉孙子的一个女同学带我们去见他孙子,一路上把他孙子往天上夸,说是如何有才,如何把文章发表在市里的刊物上,如何自己把汪改革这个名字改成了汪洋船!汪革命听着又叫了起来,哎呀,你也晓得我孙娃子了?我说是呀,我是听田小荷说,田小荷不是你孙子的女同学吗?汪革命一听田小荷的名字,眼里的光彩暗淡下去,过一会儿他问我,你见过田家小荷子了?我说我见过了,是她把我们带到你孙子家门口的。他又问我,她没跟你们说我儿子是她爹捅死的?
我简直大吃了一惊,跟张三好对了一下眼光,两人同时问他,不说你儿子是死在烟柴头子手上吗?汪革命说,是啊,我儿子是给他挖矿,田家小荷子爹也给他挖矿,他叫田家小荷子爹把我儿子捅死的!捅得还剩一口气没有死定,他不赶紧送医院急救,人这才死的,死了人家要抓杀人凶手他不叫抓,抓了他又花钱给买出来,那不等于是他打死了我的儿子!张三好义急着问,捅死你儿子的那个凶手呢?汪革命用手指着房顶的石板,眼睛也往上望着说,有老天爷在,他到底也没有好下场,我儿子一死他就疯啦,满到处跑,满到处嚷,连屎都拈起来往嘴巴喂,活在世上还不及死了,早晚有一天耍捧死在岩下的!这是报应!报应哪!我问汪革命说,你说的田家小荷子爹,是不是名叫田金贵?汪革命用巴掌拍着腿杆子说,咋不是他?咋不是他?从小跟我儿子在一起,是我眼看着长大的呀,五九年,他爹他娘都饿死了,他顺墙扒着到我家来。我还把给我儿子吃的东西匀给他吃。想不到他会打死我的儿子,丧天良呃!要不是他疯了,我也要拿石头砸他个急死!我又感到奇怪道,可是我看田小荷的样子,她又是很喜欢你孙子的,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了!汪革命说,哼,她再喜欢,也不能叫她做我孙儿媳妇儿!我就一个儿子,儿子也就一个儿子,要叫打死我儿子的人做我孙娃子的老丈人,我这做爷爷的心里难想!
张三好叹了一口气,汪老汉,我们先不说这个事了,这个事我们放到以后再说!今天我们来,主要是想问问你给麇县游击队送信的事,给南山土匪送信的事,还有救了十三个共产党的事,被国民党队伍发现了抓起来,打死了又被你的狗救活了的事!汪革命望着他说,这些事我老早时不是给你说过?那天夜里会开罢了,在茶园里头,就我们两个人……张三好说,是的是的,你是给我说过,可他并不知道,我给他说他又不信,我就把他带来听你亲口再说一遍,人家不是从京城回来的写家子吗?汪革命警觉起来,直摆手说,他莫不是想写我?写个啥哟,没啥写头,、写了也没人信我的。我孙娃子也是个写家子,连他都不信,我也不要他写,写了又不能登在人家的本本儿上。董大邦要晓得了,又得骂我胡说,弄不好还要开我的批斗会,把我一绳子捆起来!张三好哈哈大笑道,汪老汉你真是的,不该说的时候你要说,该说的时候你又不说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怕董大邦,如今我是公安局长,他再敢胡作非为,我就跟他当年对你一样,开他的批斗会,把他一绳子捆起来!我骗汪革命说,我不写你,我只想听,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听故事,为听你的故事我前后来了两次,看在这个份上你就给我讲一讲吧!汪革命还不等我说完,一张瘪嘴就开始上下拌动着,看得出来,有些迫不及待,我和张三好就是不做这一番动员工作,他也会积极主动地说,只要有他说话的机会。
从哪开始说起呢?想不到他刚一出口,出来的却是这一句,双手端着的搪瓷缸子落在了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腾出来在头上抓着。其实也没抓着头皮,因为头上罩的有一层布,只把那顶帽子抓得上下挪动。张三好说,想从哪开始就从哪开始,我看你急得抓头,是不是想从你头上蓄的那绺头发开始说哇?那你索性就把帽子摘了给我们看看!汪革命真是听他的话,把头上的帽子一摘。额头两边立刻现出两个红红的肉疤,酒盅子大,明光光的,因为是被压在帽子的皮圈里面,疤子上沁着一层毛毛汗。再往上去,头顶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古怪发型,周围一片头发都是剃光了又长出来的,有半寸多深,跟胡子一样是麻灰色,只有正中心蓄着酒盅粗的一绺,也是黑白两色掺杂着,蛇一样的盘在头顶,像个古代的侠女,还像个庙里修行的老道。汪革命把蓄这古怪发型的头往有一歪。那绺头发就垂直下来,足足有三尺多长,头发根上用一个从车胎上剪下来的橡皮圈扎着,像扎了一道红头绳。张三好因势利导道,你先给他讲讲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他就把手里的帽子夹在两条腿的当中,顺着张三好的提问回答说,我这头发是我师傅叫我蓄的,当时麇县来的那支共产党的游击队,从梅先生手里把我们乌山县城夺去以后,我坚决要跟着我师傅走,我师傅说他们还要去四川的一个地方,叫我先留在这里莫动,说不定往后还有事要给我做。他说等到革命成功以后,他要是活着,他就亲自来接我,他要是死了,他也会在临死前托付人来接我,接不走至少也会来看我一眼!我师傅喜欢拿手摸我的脑壳,那天他摸着摸着眼睛一动,叫我把脑壳顶上的一绺头发蓄着莫剃了,永远都莫剃了,他说蓄着是个念想,等于我还记着他这个师傅,这绺头发何时掉了,师傅他也就不在人世了!我师傅说蓄着这绺头发还有一个好处,往后他真的托付人来把我接走,这也算是我的记号,免得有人冒充是我!我就听我师傅的话蓄着这绺头发,我师傅走时我才二十大点儿,今年我都八十岁了,这绺头发一直我都没有剃过!就不该人老了头发是脆的,一动它就要掉,掉一根我心里都辣辣的疼!我着急它要是掉完了咋办呢,可又不敢太着急,急狠了它掉得还快些!后末了我就弄个帽子戴着,本来我是不戴帽子的,戴帽子好护着头发呀!冬天我戴的是那顶大绒帽,去年春上你见过的。天暖了就戴这一顶,大热天我都不摘,出了汗头皮发痒,洗脑壳时我轻轻儿地洗,生怕把头发给洗掉了!就这样它还要掉,掉得只剩下这一小撮了,原本它有这三个粗哇!
汪革命说着,嘴里不断地发出叹息,刚才说到八十岁的时候,还把大拇指和食指往开一叉,比成一个八字,是仰着的。边说他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像是怕我不信,呼地一下转过脸去,望着土墙上马恩和列斯之间的毛主席,举起一只手说,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我要是说了半句假话,哪天我一出门,一脑壳栽到坎下摔个急死!我见他这样,赶紧表示相信,张三好责备他道,谁让你赌咒了?当年董大邦骂你胡说。我却那么相信你。是因为你对我赌咒吗?又转向我说,我了解汪老汉就是从他这绺头发开始,在那之前我也不相信他!那天夜里在场部开他的批斗会,有人揪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按,他一双手把头发死死地护着,情愿让人家的拳脚都落在他的腰上背上屁股上,他们叫他勾头他就勾头,叫他弯腰他就弯腰,叫他跪下他就跪下,叫他认罪他就认罪,只要不揪他的头发!就是那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我就骂了董大邦,我骂你他妈的凭什么说人家救十三个共产党是假的?我们还怀疑你不是国民党团长董天仇的侄子也是假的呢!气得董大邦哇哇地叫,喊人把我也拉上去陪斗,汪老汉觉得是他害的我,就向董大邦定保证,说他从今往后不对人胡说了!董大邦问,那你过去为什么对人胡说?汪老汉双手护着头发说,我是想队里给我分个轻松活儿做,莫叫我抬石头,挖粪沟,背树筒子,哪怕跟女人一起摘茶叶都行!批斗他的人轰的一声笑了,都说还以为他想让共产党给他封个官儿,奖他一千块钱呢,哪晓得他只想干轻松活儿,没出息!没出息!汪革命对张三好笑道,你说我那好的记性。你不也是那好的记性,那回我是怕你跟我一道吃亏,哄那个杂种董大邦的,对他订了保证不说,会一散还不是又说了?那天我们两个在茶园里说到大半夜,也不犯一点儿瞌睡!
张三好把他引上了话路,得意地对我翘了一翘下巴,继续鼓励他道,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想到哪,说到哪!汪革命一听这样说行,就彻底地放松了,把给我们看过的那绺三尺长的头发又慢慢盘起去。回到原来的样子,戴好遮檐帽,前前后后地按了一遍,害怕盘起去的头发又从帽圈里滑出来。按到额头上酒盅大两个疤子的时候,他征求我们的意见说,头发的事我说了,我再说我这疤子的事好啵?张三好说,好,不就是你生下地头上长了两个肉角,接生婆子说你是牛魔王转世,你娘把你扔在茅草窝里吗?汪革命的脖子上立刻鼓起几根青筋,嗓门子大了起来道,咋不是的?要不是我五爹,我早就给狼豹子拖去吃了!
我一生下地这里就有两个角,是肉角。肉杵杵的,摸着又是硬的,里面像有一根脆骨。这不。在这额头两边,就是牛长角的这个地方。捡生婆子说这东西往后会越长越硬,长大了就是两只硬角,跟牛一样!捡生婆子不是我们汪家嘴的人,她从四川那边过来,专门在这一带给人捡生。她说我上辈子是牛魔王,今生投胎投到人世,出来非得剜死几个人,娘老子迟早都要死在我的手里。捡生婆子叫我娘给我喂奶的时候提防着我,免得哪天我一角剜了她,她说奶子是长在心口边上的,那一剜不就剜到心了?我娘听了害怕,一口奶都没喂我,拿一件旧褂子把我裹着,连夜扔到山垭豁那边的一个茅草窝里,叫狼豹子来把我叼走。说起来还亏得我会哭,在茅草窝里咯哇咯哇地哭,哭了一夜,也是怪了,这样的哭也没把狼豹子哭来,第二天一大早,倒把我五爹给哭来了!我五爹清早上坡砍柴从这里路过,听见有奶娃子在哭,一头拱进茅草窝把我抱起来,柴也不砍了就往回跑。当时我五爹并不晓得我是他亲哥亲嫂扔的儿子,是他亲亲的侄儿子,他没把我先抱回个人家里。而是兴咯咯地先抱去给我亲爹亲娘看。我五爹进门就喊,哥,嫂,你们猜,今儿一早我上山砍柴路上捡了个啥?我捡了个娃儿!是哪个该死的娘老子扔的!嫂子不是也要生娃儿了吗?叫嫂子积个德,把这娃儿一起养着吧!话没说完,听到我亲娘在床上咳了一声,我五爹一看我亲娘的肚子是瘪的,原来她已经生了!我亲爹的脸一家伙寡白,急着说赶紧,赶紧你给我抱出去,在哪捡的还扔回哪!我五爹陡然就晓得是咋回事了,抱起我来一转身就往个人家跑。
我五爹没有把我扔回茅草窝里,他把我抱回他家,交给我五婶子,我五婶子还是个才过门的新媳妇儿呀。我五爹没说我是他亲哥亲嫂的儿子,是他亲亲的侄儿,他扯白说我是一个过路的女叫花子生的,女叫花子生下我来她就死了,好几个女人一看我是个儿子都想抱走,女人家手脚没他麻利,他一个纵步扑上去把我抢了过来!我五婶子也是个善心人,她叫我五爹哄信了,接过手去就要喂奶,可她还没生过娃儿哪来的奶呀?所以我从小就跟着他们一起喝菜水,喝米汤。我五婶子把饭菜嚼得稀烂喂我,直到过了好几年,我五婶子生了他们个人的娃儿,我把他喊弟,我才沾我弟的光,吃了几天我五婶子的奶。我亲娘在生了第二胎以后得血崩死了,人家说她是老天报应,过不多久我亲爹又死了,是上山砍柴叫狼豹子吃的,狼豹子没有吃我,倒把我亲爹给吃了!捡生婆子跑到我们汪家嘴来逢人就说,是的吧,是的吧,我没说错吧,他娘老子都死在这个牛魔王手里吧?有人戳她的鼻窟窿说,一个是得血崩死的,一个是狼豹子吃的,不是你说的叫牛剜死的呀?捡生婆子说,牛魔王会施法,它能变成一股烟子,生出各种怪主意来把人害死!这个四川来的捡生婆子后来也死了。半夜里陡然死的,隔壁有人昕到她喊了一声妖怪,第二天清早就看见她死在床上,硬邦邦的,两只眼睛睁得有鸡蛋大。
我在我五爹和五婶子家长到五岁,我五爹上山去打野物,我五婶子在屋后头喂猪,我在门前地里打猪草,一个花子跑来哄我,说我五爹在山上捉了一只野兔子,叫我跟他去把野兔子抱回来,我听了一高兴,把猪草篮子一扔跟着花子就走,哪晓得他引着我越走越远…···我说花子你们不晓得吧?汪革命说到花子的时候停下来,问了我们一声。张三好说,切,不就是叫花子吗?汪革命说,哪是的呀,花子可不是叫花子,叫花子是讨米要饭的,花子是拐人家娃儿卖的,我们汪家嘴好几个娃儿都叫花子拐走卖了,可那时我并不晓得!花子引着我越走越远,我跟花子说,我五爹平时上山打野物也好,砍柴也好,走的好像不是这条路哇,花子哄我,他说走的就是这条路,从前的那条路走多了,野物都晓得了,不到那里来了,你五爹就又换了一条路。我说我五爹打野物也不会走这么远哪,花子说你五爹打了野物还要去卖,卖了给你扯布做新衣裳穿!我听他这么一说,忘了他叫我去抱野兔子的事,一高兴跟着他又往前走。路上饿了他就给我一个包谷面馍吃,走到天黑还不见我五爹的影子,花子又哄我,说肯定是我五爹以为我不来,一怄气不等我们了,自己把兔子拿到县城去卖,卖的钱给他个人买烟吃。他引我在一个店子里住了一夜,说天亮也赶到县城去找我五爹,找到了叫他说话算话。哪晓得天亮后又走了一天,把我这两根腿子走得生疼,卧在地上哭着死活不走了,花子就从地上背起我来走,路上又住了一夜,第三天才走到县城里。
这是我头一回进县城,花子引着我进了东城门。顺着这条街往前走有一个钟鼓楼,下边是两长排破平房,从一间破平房里出来一个人,一手拎着一只篮子,一手拎着一把刀,篮子里装的也都是刀,有尖刀,有砍刀,各式各样的刀都有,杀猪用的,我一看那人就是个杀猪匠子。花子哄我,他说你站在这里动都莫动啊,等我去把你五爹叫来,你跟这个伯伯要根麻绳好拴野兔子!转过脸去他对杀猪匠子丢个眼色,进屋里从墙上取下一块猪肉,正要把身子转过来,我看见那个杀猪匠子往我指了,一下,又把他拦住了,问我额头上长的是啥东西?花子说,路上摔了一跤,在石头上碰了两个大包,买两块狗皮膏药一贴不就好了!杀猪匠子听了不说话,让花子从墙上摘下一块猪肉拎走。那块猪肉总有十多斤重,长在猪屁股上的,我们这里叫坐臀尖,杀猪匠子出去给人杀猪,有人拿这个抵他工钱。我就站在杀猪匠子门前等我五爹,一等也不来,两等也不来,杀猪匠子在背后喊我,娃子呃你莫等了喂,进来我给你煮肉肉吃!见我站在那里不动,他又喊我,他说我就是你五爹,刚才那人把你卖给我啦,你没看见他拎走我那大一块坐臀尖?那就是拿你换的!这一下子我才晓得,花子把我哄来跟人换猪肉了!
这个杀猪匠子姓胡,无儿无女,也没老婆,他跟花子两个早就过通了的,一手交人,一手交猪肉,见面都没讨价还价。想起来也真是怪,明晓得花子把我卖了,我一声也不哭,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哭过,估计是生下地在茅草窝里哭了一夜。把这辈子的哭都哭完了。我就住在胡杀猪匠子家给他当起了儿子,我喊他胡爹,他不喜欢,说爹就是爹,叫啥胡爹,你还有个不糊的爹呀?胡杀猪匠子当了我三年爹,有天夜里他给人家杀猪回来,一嘴酒气,两个眼睛红堂堂的,进门拿根捆猪的绳子把我捆在一条长凳子上。脸朝着屋顶。他嘴里叼着一把杀猪刀走到我跟前,把我的屎都吓出来了。我想起我五爹给我说的一个事,他说南山的棒老二抓住人了向家里要钱,不给钱就挖了人的心肝下酒,吓得我直喊他爹,我说爹呀,你是不是要剜了我的心肝去做下酒菜呀?我是你拿那大一个猪坐臀尖换来的,还没给你挣到一文钱,杀了我你不是白吃亏了?他把我在长凳子上捆结实了,腾出一只手来拿下嘴里的杀猪刀,他说我是你爹。虎毒还不食子呢,爹咋会杀儿子?爹是为儿子好,要把儿子从妖怪变成人!
他在地上捡起两个包谷心,塞进我的嘴巴里头,又找来一块破布蒙住我的眼睛。我喊不能喊,看不能看,只有两个耳朵还能听到响动。我就听到耳朵边上有瓶瓶罐罐在响,接着我的额头一凉,像是有人往上面抹药水,抹在我的两个肉角上,我怀疑是抹麻药,因为抹着抹着我就麻木过去了,整个脑壳跟块石头一样,半点儿知觉都没有了。接着我又听到呼哧咔嚓了好一阵子,后来啥都不响了以后,他才把我嘴里的包谷心拔了。眼睛上的破布扯了,捆猪的绳子也给我解开了,我爬起身来往地下一看,地上两坨血糊淋汤的肉!不是猪肉,是我的肉,一群鸡子你捣一嘴,我捣一嘴,正在捣我的两个肉角!胡杀猪匠子肯定是去给人杀猪的时候也听人说了,说我是牛魔王投的胎,这两个肉角迟早是要出人命的,所以他才回来给我开刀!到底是杀猪匠子,几家伙就给我收拾利索了,这不,好了以后,这里就成了两个大肉疤子!
汪革命又摘下他的帽子,额头两边有两个明晃晃的红疤,的确是用刀剜过的痕迹。我问他说,后来你又是怎么离开胡杀猪匠子家的?汪革命说,说起来又是我五爹,有一天我五爹进县城来卖麂胯子,路过胡杀猪匠子家门口,也是三凑六合,正巧我在门口打陀螺,一鞭子把陀螺抽到我五爹面前,我五爹一低头认出我了。他倒没看见我额头上的肉角,可他看见那两个肉疤子了,他嘴里哎呀了一声,赶紧又忍住不吭气了,眼睛四处一打量,这时我也认出了他。我脑子里还恍恍惚惚记得他是我五爹,我要喊他,他摆手不叫我喊,指指屋里,义指指天上,把脑壳一偏,又把眼睛一闭。我猜我五爹的意思,莫不是他要趁夜里睡觉时来接我走?那天夜里我咋睡都睡不着,听到后门外面有鸟雀子叫,——豌、豆、巴、锅——豌、豆、巴、锅,叫一遍又一遍,一连叫了十好几遍,我心想不对头呀,豌豆巴锅鸟是豌豆熟了才出来叫的,现在豌豆角都还没长出来,莫不是我五爹在学鸟雀子叫?我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往后门摸,胡杀猪匠子以为我去后阴沟里屙尿,他骂我说懒牛懒马屎尿多,才上床又要去倒肚子!我说你成天杀猪也不给我肉吃,把我都整虚拖了,不准我下地屙尿我就屙到床上!边说我边去开后门,一看果不其然,我五爹站在后门外头,见我出去一手蒙住我的嘴,一手牵了我就往后街没亮的地方跑。就这样,花子把我偷走卖给胡杀猪匠子,我五爹又把我偷回去了。
张三好看我一眼,转过脸去问汪革命,我知道他是故意问给我听,他问你这个名字是一开始就有,还是以后才有的?汪革命说,说起我的名字来呀,我的名字可多了,生下地还没顾上起名字,我亲娘就把我给扔了,我五爹上山砍柴把我捡走,他先说我是个命苦的娃子,给我取名叫命苦,再一想说我命大得很,在茅草窝里哭了一夜,连狼豹子都不吃,又给我改名叫命大。过不久我亲爹亲娘都死了,有人说他们死是老天爷的报应,有人说我命硬克死了他们,背后就喊我命硬。胡杀猪匠子从花子手里拿猪肉把我换去,说我跟了他有猪肉吃,命就好了,又给我改个名字叫命好,姓也改了,对我说胡命好是我大号,往后还是我学名,过些年送我去县黉学念书。我五爹把我偷回去以后,我又叫汪命大了,后末了就遇上我师傅,我师傅说我赐你一个好名字吧,叫革命,只有革命才能改变你的命,你的命才会不苦。才会硬,才会大,才会好!从那以后我就叫汪革命了!
在没遇上我师傅以前,我一直在家跟我五爹做活路,他砍柴我跟他砍柴。他打猎我跟他打猎,他挖药我跟他挖药。我记得自从我五婶子生了我弟,我五爹就不跟我五婶子睡一个床上了,我五婶子跟我弟睡一个床。我五爹跟我睡一个床,睡一个被窝,还睡一头。有一回我五爹带我进县城卖野猪肉,是看见路边睡了一条死母狗,浑身血糊淋汤,怀里有个小狗娃儿还在动,看见我们汪汪叫了两声。我五爹说,这母狗跟你娘一样,你娘生第二胎就是这样死的,这个狗娃儿也跟你一样,没爹没娘,我们把它捡回去喂着!我就去沟里把小狗娃儿抱起来,抱回家去喂着了。那条狗被我训得特别听话,性子又猛,我打个呼哨它就跑到我跟前。两只眼睛望着我,我又打个呼哨它又一飚就出去了,指哪它往哪飚。它咬死过两只狼豹子,还咬伤了一头野猪,那回野猪把它咬得还狠,睡在屋里半个月不能动,我五爹说它怕是不得活r哇,可它后来还是活了。我的名字是我师傅起的,它的名字是我五爹起的,叫它记恩,意思是我们救了它,它莫把我们忘了。白天我出门它跟着我一道,夜里睡觉它卧在我的床面前,眼睛看着我睡。我五婶子说,就不该是条公的,要是母的,叫它给你做媳妇儿!没想到这个记恩真的记恩,最后它硬是把我给救了!
我十七岁时遇上的我师傅,那年子从北边开过来一支队伍,是国民党的一个团,团长姓董,听说跟小日本鬼子打过仗,小日本鬼子都没打过他们,歪火得很!小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共产党的队伍又跟他们打起来了,那一回董团长就是奉命要开到陕西,去打共产党的队伍。没想到队伍往陕西开时路过乌山县城。董团长的伤口发作了,他伤的不是地方,正在卵包子上,马不能骑,路不能走,担架也不好抬,主要是他个子太大了,两个小兵娃子抬不动他。山路又窄得很,不能四个人抬,他就把队伍扎在我们县城的武衙门里头,团部设在钟鼓楼上,说是等他伤养好了再走。董团长的伤有几个说法,队伍扎在这里不走也有几个说法,有的说他是跟一个鬼子队长拼刺刀,他个子高,鬼子队长个子矮,两人面对着面,他一刺刀没捅到鬼子队长的脑壳,鬼子队长倒一刺刀把他的卵包子给捅了,险乎儿要了他的命,那地方啥东西都没有了,是个空打空。有的说他是受了点儿伤,不打紧,没那重,鬼子队长的刺刀只把他卯包子戳破了一块皮,里头的东西都还在,他就势两腿一夹,夹住鬼子队长戳过来的枪杆子,扑过去把鬼子队长给生生地掐死了。说小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他从北边战场上回来,赖在这里死活不走了,是不愿意又去跟共产党的队伍打。他还把他的太太和少爷也接了来,叫太太亲自侍候他养伤。还有的说他从塔儿湾请了个地理先儿,拿罗盘看风水,地理先儿说这地方两千年出一个诸侯王,商纣王的时候出了一个,现如今又该出一个了!董团长赏了地理先儿一块大洋,过几天就在城门上贴出一张告示,要招集四乡八村的民夫修公路,建工厂,想的是往后在这里当个诸侯王,不姓国,也不姓共,独往独来过他的神仙日子。
董团长自己住在钟鼓楼,手下的兵扎在武衙门,武衙门你们不晓得吧,进了县城的东门,顺街走过去是钟鼓楼,再过去就是跟胡杀猪匠子家挨边的武衙门。县城原先有两个衙门,一个是文衙门,在北边,往年子住县令和一些文官的地方,一个是武衙门,再早叫游击署,守备署,在东边,往年子驻兵的地方。文衙门的门前是两个石狮子,武衙门的门前是两个石鼓,解放后把两个衙门楼子都拆了,五八年修人造湖嫦娥奔月,石狮子石鼓都抬去安在了石桥上。驻在武衙门里的那支国民党队伍喂了两条大狼狗,大狼狗咬死过小日本鬼子,养狗人被小日本捉去活剥了皮,后来大狼狗就没有人专门管它了,做饭的管一天,喂马的管一天,打杂的管一天,哪个都管哪个都不好好儿管,大狼狗就满城跑着咬人。
我进武衙门给他们喂大狼狗,说起来又要说到我五爹。我五爹把我偷回去过了几年,有一回我跟我五爹又进城卖麂胯子,经过胡杀猪匠子门前,我把脸使劲往一边趔着,不敢朝屋里看,怕屋里的人认出我来,还好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五爹向隔壁邻居一打听。才晓得胡杀猪匠子早就不在这里住了,他把房子租给人家做了肉铺,个人到外地给人杀猪去了,因为乌山县城的人又穷,又懒,还讲个干净,穷的喂不起猪,懒的讲干净的喂得起也不喂,胡杀猪匠住在县城经常没有事做。我们再往前走,刚一走到武衙门,一条大狼狗呼哧一头朝我五爹扑来,我冲它打了一个呼哨,大狼狗立马儿就定在那里不动了,对着我呼哧呼哧直喘气。我上前挡住我五爹,像对我家记恩一样把手伸过去,摸摸大狼狗的脸,摸了又把五根指头往下勾着。在它脊背上抚撸了几下子,接着我往地上一蹲,手从它腿裆中间伸进去弄它球球,几弄几弄它就卟嘟一声坐在了地上,浑身的肉变得稀溜软的,嘴里头哼哼唧唧,涎水长流地把我望着。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戴硬壳壳帽的人从门里出来,小白脸,尖下巴颏儿,腰上别着一把盒子炮,像个当官儿的样子,看见我跟他们的大狼狗在玩把戏,他说咦,这小家伙,玩儿狗还蛮有一套的啊,愿不愿意来给我们喂狗哇?狼狗!比一般的狗要大,要凶!我心想再大再凶的狗我也不怕,啥狗都是一样,它是狗,它还成了老虎不成?只要会给它抓痒痒,弄球球!我正要问我五爹我去还是不去,我五爹在我屁股后头拿手捅了一家伙,我猜想我五爹的意思是叫我去,就麻着胆子,问那人喂狼狗管不管吃?那人说,你这小家伙问得多余,不管吃你饿死了狼狗不也跑了?我又问他给不给钱?那人又说,不给钱你把狼狗给我卖了咋办?我心里头就有些痒酥酥的,又拿不定主意,扭头问我五爹,我说五爹,他们管吃管给钱叫我去喂大狼狗,我去还是不去?我五爹大起嗓门子说,去!去!这好的事,打起灯笼都找不着,长官要你去你还不去!又小声地嘱咐我。去了就是兵了,当了兵再当官儿,往后也当他这大的官儿!我嘀咕了一声喂狗算个啥兵,狗兵,当了官儿也是狗官儿!这个当官儿的耳朵比贼还尖,隔那么远他都听见了我说的话,把硬壳壳帽一摘,头发往后一抹。我一看两根腿子直打战,肚子里的屎都吓出来了,怕他一枪崩了我,抹头发莫不是给手巴掌上油,好去拔腰上的盒子炮?哪晓得他望着我一笑,他一笑牙齿雪白,跟糯米一样,直到如今我还没看见第二个牙齿那白的人!他说咦,这小家伙,还想堂堂正正做人,那好吧,你来了我教你堂堂正正做人吧!
这样一来,那天我就没跟我五爹回南山,我就进武衙门给他们喂大狼狗去了,去了以后我才晓得,我遇到的这个当官儿的姓冯,是个团副,在团长下头管些七股八杂的事。团长就是跟小日本鬼子打仗受伤的那个董团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老拿一只手按着卵包子,估计真的是伤了那里。团长的官儿比团副大,个子也比团副要高出一个脑壳,我踮起脚后跟才能齐他胳肢窝,腰比我们两人合起来还粗,看样子有三百多斤。董团长的脑壳是光的,冯团副的脑壳上蓄的是长头发,像个女人,他一揭壳壳帽我就看见了。我不喜欢董团长的一脸恶相,一见了他我就想屙尿,心里头盼着冯团副早些升个更大的官儿,把董团长压在底下。有一天大清早我出去遛狗,遇到冯团副跑操回来,他拿手摸我额头上的两个肉疤子,问我这是咋回事呀?我就把我生下来那里长着两个肉角,我娘把我扔了,我五爹把我捡着。花子把我偷走卖给县城东门街姓胡的杀猪匠子,胡杀猪匠子拿杀猪刀给我把肉角剜了,我五爹又把我偷回去的过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冯团副听完了说,你是个苦孩子!又说,你五爹是个好人!又说,那个胡屠户人也不坏,只是太野蛮了!我问他一个团有多少兵?他说有多有少,多的上千,少有几百,也还有更少的。我问你们团有多少兵?他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许问的!我就改口问他团上头是啥?他说是旅,我问他旅上头是啥?他说是师,我说你啥时不当团副了,旅副也不当。直接去当个师副,把董团长压在你下头就好了!冯团副嘴里“区”的一声,左右看看,这时正好有个勤务兵走过来,递给他一封信,顺便拿眼睛斜着瞅我。他就伸手摸摸我脑壳说,这小家伙,刚才你叫我师傅,师傅好嘛,以后我就做你的师傅,教你打枪!
我喊他师傅就是从这天起。我师傅直到离开县城也没教我打过一枪,他只教我腿肚子上绑两个沙带,跟大狼狗在河堤上赛跑,教我翻墙越脊上房扒瓦。下河划水一眯子扎到河对岸。我师傅你莫看他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他可是一身的好本事,除了打枪我没见过,别的十八般武艺那叫一个绝!那时我就在想。他们上头的官儿真是眼睛没水,为啥不叫我师傅当团长,为啥要叫董团长当团长,就冲着他个子大?个子大有个子大的好处,个子大也有个子大的坏处,个子大卵包子也大。目标也大,小日本鬼子队长拿刺刀捅了他的卵包子,不就是因为他个子大嘛,我师傅也跟人家打仗,卵包子咋是好好儿的呢?我师傅走起路来带一股风,寒嗖嗖的,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说他就是练沙袋功练出来的,他的师傅是一个寺庙里和尚,快一百岁的人了。上坡下岭小和尚娃子放起趟追还追不上,那个寺的住持又是少林寺住持的师傅。我师傅把他师傅教给他的走路功夫教给我,身上穿啥,脚上穿啥,心里头想啥,特别是心里头要有一个意念!我问啥叫意念,我师傅说,意念就是你老想着要去做一个好事,心里头念嘴上不要出声,跟念经一样不停地念,这样就能走得飞飞快,不觉得苦,不觉得累!他给我想了一个意念,叫我下回走路心里头念着试试,他说你就反来复去念这句话,你念娘啊娘啊儿来看你来啦!我说我不意念我娘,我意念我五爹行吧?我师傅看我一眼,猛地想起我娘把我扔在茅草窝的事了,他说行,就意念你最亲最爱的那一个人!
你还莫说,他教我的这个法子还真管用,我把腿肚子上的沙袋解了以后试了几回,真的是走得飞飞快,大狼狗不跑还跟不上我。有一天我带着两条大狼狗出去练跑,出了武衙门,往东城门洞子去,走到胡杀猪匠子门口,我朝那边看了一眼,那一眼把我吓了个小死!自从我来给他们喂狗,每回我路过这里都忍不住要往里头看,这里咋说也是我住过的地方。我明明是记得的他的房子租给人家做肉铺了,以前我朝那里看都是一个女人在晃进晃出,哪晓得这回不是女人,这回是个男人,我的个天哪,胡杀猪匠子啥时候又回来了!他把身子蹲在屋里头,脸朝门外呼哧呼哧磨一把杀猪刀,磨一磨,举起来对着天上照一照,看刀口磨得快不快。我拿眼睛去看他的时候,正遇上他对着门外看刀口,这就一家伙看见我了!
胡杀猪匠子手里拿着杀猪刀,刀尖指着我的眼睛窝子说,娃子你给我站着!你不是我的命好娃子胡命好吗?我花钱买你,供你吃供你穿,给你剜肉角待你不薄,你为啥要半夜从我家跑了?这些年你都跑到哪里去了?跑出去不做人事偏要给人喂狗?这是不是董团长队伍的两条大狼狗?他手里的杀猪刀磨得明晃晃的,把我眼睛都晃花了,我怕他一刀飞来杀了我,就只好给他站着,不管咋说他养过我,这辈子我算欠了他的!我就尽量给他说好话,可我话里头软中也带着硬,我说我给董团长他们喂狗咋不好?往后你出去给人杀猪,有人敢欺负你不给你钱,我就叫我这两条大狼狗逮住咬他!往死里头咬!两条大狼狗看他拿刀指着我,又听我说往死里头咬,以为是叫它们咬他,就朝他哐哐地叫,身子也直往前奔,险乎儿把我手里的狗绳扯脱了!吓得胡杀猪匠子一头钻进屋里。咣的一家伙把大门给插上,从窗子洞里伸出个脑壳对我喊。娃子你给我记着,你跟这些拿枪的人走,往后没有你的好下场!你是醒事的娃子你就回来,还回我这来,我死了我这房子财产都是你的!我心里想都没想财产的事,我也对他说实话了,我说我要跟我师傅,我不要你的房子财产!
自从那回看见胡杀猪匠子,我夜里老做噩梦,梦见他拿着一把杀猪刀追我。边追边骂,骂我不凭良心。我也边跑边喊,喊我五爹,吓醒过来我就真的想我五爹了。白天我再出去遛狗,眼睛总朝南山的方向望。我师傅不晓得是咋看出来的。有一回他问我,想不想你五爹?我说想,有时做梦想,有时梦醒了想!他说好,还记着恩人,是个好娃子!不过我得试一试你,看你真想还是假想,县黉学里有一棵老柏树,树顶上有一个鸦雀窝,你爬上去把鸦雀蛋掏了,进南山给你五爹送去,后天赶在天黑以前回来向我报告!我的个天,县黉学里的老柏树有七八丈高,从南山一个来回五百多里路,我一听身子打了个哆嗦,问我师傅,我说就为这几个鸦雀蛋。来回跑一趟值得吗?我师傅把脸一板,他可是头一回对我板脸,他说师傅叫你做的你就去做,师傅不叫你做的你就不去做,你也啥都莫问,啥都奠怀疑,要相信师傅叫你做的事都是值得的,不值得的事师傅不会派你去做!
我嘴里就不敢再问了,可心里头忍不住还是要想,照这么说,往后你叫我吃屎,我就得听你的吃屎呀?我师傅见我多半天不吭声,就又拿手摸我脑壳,咦,不说话了?你在想啥名堂?我一家伙没忍住就说了实话,我说我在想往后你叫我去吃屎,我就得听你的去吃屎呀?我师傅骂我乱弹琴,他说师傅能叫你去吃屎吗?师傅恨不得你们都能过上顿顿都吃猪肉的好日子!可他又说,不过话也不能说绝。假如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打比方说吃屎能救人命,吃屎能成大事,师傅叫你去吃屎你还得去吃!古时候就出了两个了不起的人,一个叫勾践,是越国的国君,一个叫庞涓,是魏国的大将,两人都叫他们的敌人捉去了,他们就装疯吃屎,心里头有一个意念。我吃你屎,我叫你死!后来两人被放出去,都起兵打败了他们的敌人,叫他们的敌人死了!我说好,我听师傅的,可你除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平常尽量莫叫我吃屎啊!我师傅说,我这只是打的一个比方,但是你可能还会遇上比吃屎更加残酷的事!我再教你一个意念,你不是做梦都梦见你五爹吗,那你就这样想,你想这鸦雀蛋里每个装着一颗如意金丹,你五爹吃了这颗如意金丹以后,健健旺旺,平平安安,吃穿不愁,赛过神仙!你心里头反反复复念这几句话。你就能够行走如飞!
当天我就按我师傅说的,爬到县黉学的老柏树上掏了鸦雀子蛋,拿着进南山去找我爹了。第三天天上还才打麻色影儿,我又从南山赶了回来,这趟路我从五岁就开始走起,花子拐我走,我五爹带我走,翻山越岭都走熟了。加上我心里头有了意念,不断想着我五爹吃了金丹赛过神仙,两根腿杆子就走得飞飞快,浑身也不觉得累。我一回来就跑去见我师傅,他问我送到了?我说送到了,他问有几个蛋?我说鸦雀子总共才下了三个,本来我想着有我五爹一个,有我五婶子一个,有我弟一个,叫他们一家三口赛过三个神仙,哪晓得从树上溜下来摁破一个,快走拢时打了一个,送到我五爹手里只剩下一个了!我师傅听着嘿嘿地笑,接着问我你五爹咋说?我说我五爹拿着一个鸦雀蛋看了又看,说造孽呀娃子,远天拔地地跑来。要送咋不送我一块大洋啊!我赶紧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塞到我五爹的手里。人家说见钱眼开,我五爹没见钱向我要钱,见了钱又拿眼睛瞪我,他问我这钱是哪来的,该不是偷人家的吧?我说我给他们队伍喂大狼狗,这是他们队伍发我的工钱。我省着没花来孝敬你,你倒把我想到哪去啦!我五爹说没偷就好,人穷志不短。一辈子莫学那个缺德的花子!他就把大洋接过去揣在了怀里,说留着给我弟往后念书用。我说师傅,我把大洋给我五爹,这事不是你叫我做的,我该不该做?我师傅咧着一口白糯米牙笑,他说该,做人就该有良心,就该记恩!我对我师傅说,你一说记恩我就想起我家的狗来了,我家的狗就叫记恩,有一年我跟我五爹在出城的路上捡的小狗娃儿,早长成一条大狗了,我来给你们喂狗,我家的狗没人喂,想起来心里头不是个味!昨天它一见我回家,就直往我怀里扑,我走它又跟在我屁股后头撵,撵了一里把路,后来还是我把它赶回去的!我师傅说是啊,狗都记恩,何况是人!接着他又把脸一板。他说不过往后我再叫你给人送鸦雀蛋,或者别的啥东西,一个都不许有损害,不然就算没有完成任务!我师傅说他叫我做的事我不能怀疑,可我嘴上不说怀疑,心里头还是怀疑,我想这鸦雀蛋里真有金丹,吃了真能赛过神仙哪?
过不多久,果不其然。我师傅就开始派我给人送东西了,不是送鸦雀蛋,是送信,还是走那条进南山的路,再往南山的顶里头走,走到一个跟四川交界的小镇子上,把信交给一个开药铺的梅先生,回来时要梅先生给他开一张药方子。我师傅说信和药方子都不能落在敌人手里,万一要是被敌人抓住了。就把东西塞进嘴里嚼烂,吞进肚子里,打死都不能说是哪一个叫我送的,也不能说我是送给哪一个的。我听着有些害怕,问我师傅啥样的人是敌人,我昨晓得他是不是敌人哪?我师傅说,凡是跟我们作对的人都是敌人,敌人做事跟我们是反着来的,打比方说我们要把信送到我们人的手里。敌人就要把信抢到他们人的手里,还要千方百计把送信的人,接信的人,派你送信的人。统统都抓去杀了!我师傅说,万一你要是落在敌人手里,你就要做好死的准备,他们问你的话你不说也是死,说也是死!不说只有敌人那一边的人恨你,说了敌人和我们这两边的人都得恨你,你死得更快,更惨!你要是能骗过他们,那就算你有本事,不光是能活。回来我们还有大赏!他问我他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吗?我一咬牙说师傅放心吧,我都记住了!那一回。我硬是把我师傅的信交给了梅先生,梅先生开的药方子我也带回来交给了我师傅,药方子上开的药我还能认出几味。我认字是胡杀猪匠子教给我的。
我师傅一看药方子上是梅先生的字,就晓得我把他的信送到了,拿手摸摸我的脑壳,说我干得不错。我问我师傅,我送信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人,他们边走边说梅先生是土匪头子,梅先生明明是个开药铺的先生,又是个看病的郎中,他咋成了土匪头子呢?土匪是敌人。土匪头子不是大敌人了?我师傅说,土匪不见得就是敌人,敌人不见得就是土匪,这得看土匪被哪个利用,被敌人利用就是我们的敌人,被我们利用就是我们的朋友,这个梅先生往后是敌人还是朋友,就看你送去的这封信了!这些话绕过来绕过去的,我听不懂,我也就不问了,反正照我师傅说的话去做就是。又过了不多久。我师傅又派我送一封信到麇县去,麇县的县城西边有一个老坟院,把信交给一个叫张木匠的人。他说张木匠从前是个木匠,现在不是木匠了,现在是共产党的一员将官,领着一支队伍在麇县一带打游击。这人能文能武,路上要是听到有人骂他土匪,莫要相信!
姓胡的杀猪匠子那时教我认字,我记得他教我认过一个麇字,说是上边一个鹿,下边一个禾,鹿要吃禾苗,人就要打它,说麇县古时候是一个国,叫麇国,因为糟害邻国的庄稼,所以后来就给邻国灭了。他说我们乌山县古时候也是一个国。叫庸国,庸字是鱼塘的塘没有土,下边两道坎都没挡住,还是把口子给冲开了,所以庸国后来也给邻国灭了。这个邻国叫楚国,它倒是清楚这是个好地方,灭了以后把口子堵起来养鱼,蓄水放田,这里就成了鱼米之乡。从乌山到麇县,路程比从县城进南山还远得多,又一不通车,二不通船,我师傅叫我三天三夜打个来回,我在心里头直叫苦,嘴上又不敢说。我就按我师傅教我的,在心里头编了一个意念,想着张木匠收到信了会给我五爹盖两间大瓦房,我五爹一家人住在里头,往后下瓢泼大雨都不怕,也不怕大风把房顶上的茅草刮跑了!
嘿,你还莫说,我师傅教我的这一招真的灵验,只用了一天一夜我就到了麇县。动身以前。我师傅叫我趁着天黑钻进那个老坟院里。学三声鸟雀子叫唤,过一阵听到三声蛤蟆叫,就跑出去跟张木匠接头。我问我师傅学豌豆巴锅行不?我师傅问啥叫豌豆巴锅?我说是豌豆快熟了的时候一种鸟叫,我师傅说你学一个给我听听,我就学我五爹从胡杀猪匠子家偷我那夜叫的声音,我师傅一听眉毛扬到额头上去了,咦,简直就是真的鸟在叫嘛!那一回我到了麇县天还没大亮,几个星星还在天上眨眨眨的,我说你眨个啥眼睛,你又不是张木匠!我在县城西边找到了那个老坟院,坟院地上又是砖头石块,又是乱草葛藤,阴惨惨的怕死个人。我壮起胆子摸进坟院里头,躲到一个坟包子后边叫了三声豌豆巴锅。果不其然,过一阵子听到蛤蟆叫了,连起来也叫了三声。我就晓得那个蛤蟆是张木匠,顺着声音跑过去,一家伙就跟他接上了头,把信交到他手里了。
张三好伸出一个巴掌,像这两间房子的石瓦一样往下扣着,用另一个手的食指往上一顶,样子像宣布暂停的篮球裁判。但是汪革命没有见过打篮球的,刚才我们进他屋来,也没见他屋里有电视机,这个动作对他不起作用,另外裁判也没吹口哨,他就一鼓作气,望着张三好又说了一句张木匠。张三好只得笑着喊道,汪老汉,汪老汉,我要问你一句话,当年你挨董大邦的批斗。我陪着你挨的那一次,其中就提到你说的这个事,董大邦说既然你把信送给张木匠了,那个张木匠脸上有没有疤子你怎么说不出来?汪革命的脖子一挣,上面立刻鼓出了几根曲扭转弯的青筋,像是下雨过后从土里爬出来的几条蚯蚓。他差不多是在喊叫着,那天我们接头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我只看见他一个大致轮廓,那个张木匠比我要高一点儿,比董团长又矮得多。大致有我师傅那高吧,不像木匠,也不像大官儿,身上穿的是制服,布是啥颜色我都看不清楚,我咋还能看清他脸上有没有疤子?没看清我就说没看清,董大邦就说我送信是假的,就把我往死里斗!张三好这次是想自己再听一遍,又问他说,你是怎么学的豌豆巴锅?张木匠学的蛤蟆叫又是什么样的?汪革命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扯扁着嘴先学了三声豌——豆——巴——锅。声音跟我小时候听到的那种鸟叫一模一样,张三好看我一眼,又听他接着学蛤蟆叫。汪老汉用两只手各自捏住一个嘴巴角,嘬着嘴尖,让嘴皮里包足了一股子气,从嘴缝里突然发出一种声音,苦——哇!苦——哇!苦——哇!连着叫了三声,叫完他把手放下来,坐在长凳子上直喘粗气。
他学蛤蟆叫的样子差点儿把我笑坏了,我说张木匠学蛤蟆叫,学得真叫做绝。那人要是还在,可以到电视里去表演口技!问题是共产党里那么大的官儿,手下那么多的人,随便派一个来跟你接头就行了,打比方说派他的文书,派他的警卫,就是派来个班排连长也行哪,他怎么要亲自来跟你接头呢?而且还亲自学蛤蟆叫?张三好拍着腿说,你问得对,当年董大邦批斗他的时候也叫他学,听他学完就说这事是他胡编的,说他们接上头后两人离那么近,他连张木匠脸上有没有疤子都没看见,而没接上头以前两人离那么远,他又怎么能看见张木匠学蛤蟆叫是捏着嘴角的呢?我说是啊,的确,这从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汪革命发现我们两个配合起来,像是演习,又像模仿,把董大邦当年提出的问题又提出来,明知道张三好是想让他白圆其说,借此彻底消除我心里的疑问,却急得脖子上鼓起几根更粗的青筋,大起嗓子嚷着,我把嘴巴角捏着叫苦哇,不是我眼睛看到的,是我心里头想的!你们没见我嘴巴长得有点儿歪?我娘生我生不下来,把我嘴巴都挤歪了,从小说话就不关风!董大邦硬要逼着我学蛤蟆叫,我咋学都学不像,后来把两个嘴巴角这样一捏,再学就活像是蛤蟆叫了!说完他怕我们不信,先不捏嘴角学了两声。又捏住嘴角学了两声,让这两种声音进行对比。我们好从中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我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很重要,我明白了!但我心里的最后一个疑问还是没有打消,我说那个学蛤蟆叫跟你接头的人,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的大官儿张木匠呢?汪革命经过我们的一通逼问,对于这个不可回避的问题,看来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连张三好都没想到,他竟然承认了说,当年董大邦也是这样逼问我的,我一口咬死了,那个人就是张木匠,不是张木匠我不会把信交给他,因为我师傅信封上写的是张木匠放,具体张木匠叫啥名字我不晓得。再说他要不是张木匠他咋晓得我们的暗号?当时我就认死他是张木匠了,后来我也在想,那个人是不是张木匠手下的?他是亲自来还是派他手下人来?这我就搞不清楚了。我也没向我师傅问过,我师傅说他派我做的事我莫问,也莫怀疑,我也就不问也不怀疑。可不管那个人是张木匠不是张木匠,反正是张木匠一伙的没有错,他们还给我师傅写了个回信,我又把回信带给我师傅了,我师傅看了以后直摸我的脑壳,说我辛苦了,辛苦了!要是我把信送到敌人手里,要是我带回来的信是假的,我师傅对我还会这个样子呀?
张三好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他说,好,这一点算是你把我们给说服了,除这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每次你师傅派你出去送信,你把那两条大狼狗交给谁管?用今天的话说,喂狗是你的本职工作,你得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呀?汪革命一听笑瘪了嘴说,这个还不好办?我师傅派我送信,狗就交给我师傅哇,不用我说我师傅提前就安排好了!每回在他派我送信的头一天,我师傅都对手下人说他心里闷得慌,明天要借我这两条狗用一用,进山打个野兔子解解闷儿。他叫手下一个小兵娃子陪他去打野兔子,不叫我陪,这还不算,还当着小兵娃子的面训斥我,你小子,枪你不会打个枪,子弹都不晓得从哪头进从哪头出,给你一杆枪玩玩儿吧,又怕你把我当野兔子打了!小兵娃子看着我嘿嘿地笑,边笑边闭上一只眼睛做打枪的动作,想着他会打枪我不会打枪,冯团副重用他不重用我,故意这样做着气我。我师傅用计把我的大狼狗借走,我出去一天,他就用一天,我出去两天三天,他就用两天三天,说头天运气不好没打到野兔子,第二天第三天才打到一只。其实我师傅是个神枪手,他一进山就能打到,他是要把我出去送信的时间占得满当当的,你们晓得吧?
他只说到中途我就点起头来,感叹说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不是汪老汉编造得天衣无缝,而是他师傅安排得天衣无缝!张三好就高兴地笑了,顺势让汪革命讲他最精彩,也是最惊险的一段。张三好对我说,刚你说到天衣无缝,你再听他讲讲衣服的事,讲讲他为救十三个共产党把衣服前面锯掉了一块,把别人放走了他自己被抓起来了!汪老汉你讲,你讲那次又是怎么回事!汪革命出气的声音快了,呼呼地响,眼睛也闪闪发起亮来,好像里面点燃了两只火把。我能感到,那是他一生最光辉的时期,激动人心的讲述就要开始了。我看见汪革命又吸了一吸鼻子,把快要流出来的两根清鼻涕吸了回去,还用手背搪了一下,然后两手反来复去地搓着。哪止十三个哇,汪革命对张三好的误差很不满意,撮起嘴皮子纠正他说,前前后后总共有好几百,最后出事的那一回是十三个,就那一回我不该把衣服锯了,要不然他们还不晓得是我,不晓得人是一个给他们喂狗的娃子放跑的!
张三好被他指出数字上的错误以后,情绪一点儿没有低落,反而更加兴奋了,继续催着他说,那你就从开头说起,说每次都是什么人指使你,你用什么办法去救,最后为什么被发现了,他们又是怎么整治你的?张三好叫他把事情理出一个脉络,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便于我以后如果写文章的话,写起来顺理成章,读者读起来也一目了然。汪革命想也不想就说。那还是得说我师傅,我师傅派我给外头的人送信,外头的人给我送信也是他通知我。他一说明天有人来找狗爷啊,我就晓得他的人有事要找我了,狗爷是我们接头的暗号。我给人送的都是书信,人给我送的都是口信,晓得胡杀猪匠子只教我认了几个字,写多了我不认得。给我送信的人经常都在变,可他万变不离其宗,都把我叫狗爷,每回都是董团长的队伍在哪里抓到了人,就有人在街上把我拦着,说狗爷我打听个事,王斋公要给赵老爷家的鱼放生,啥时间放呀?我一听就是要我想法子放人,我就想尽一切法子把人放了!最后一段日子给我送信的是个女叫花子,还数这个女叫花子给我送的信多,她的两条腿子瘫了,拖在身子下头,靠两只手在地上撑着走路,扑哧挪一步,扑哧挪一步。蓬头散发的,脸上乌鼻子皂眼。右眼皮底下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我们这里人把那痣叫流泪痣,说长那个痣的女人命苦,男人得死在她前头。她还挺着个大肚子,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要是假的里头就塞的有棉花包子,要是真的她就怀娃娃了。
这个女叫花子只喊了我一声狗爷,我一眼看见她拖在地上的两条瘫腿,就一辈子都忘不掉她了!我心里头在想。这世上咋有人比我的命还要苦呢,真是苦命人遇到苦命人,两人苦到一起来了!女叫花子每回来给我送信,嘴巴里头都叼着一只麻布口袋,两手撑在地上,扑哧挪到我面前,把口袋从嘴巴里头摘下来才能说话。她说狗爷,行行好吧,救救人吧,救救大人,也救救肚子里的娃子吧!她这话的意思我一听就懂了,是说董团长抓他们的人里头,有当官儿的,也有当兵儿的,要我想法子把他们都救出去!我就一转身,进屋里头拿了两个喂狼狗的包子馍,走拢去丢进她叼的口袋里,她一边趴在地上给我磕头。一边小声儿给我下指示。她咋说,我咋听,不出几天我就想个法子把人给放了,时间一长我才悟出个道理来,怪不得呀,我师傅跟董团长还是两个火眼,一个生方打主意地抓人,一个生方打主意地放人,两人不是火眼是啥嘛?
汪革命忽然停了口,把脸扭过来又扭过去,望着我们问,我说火眼你们又不懂了吧?张三好摇头,我也摇头,其实我们都懂,就是要听他尽兴地说,把肚子里什么东西都说出来。汪革命反而不懂我们的心计,就得意地解释说。火眼就是冤家对头,不是一伙人的意思!张三好装模作样道,哦,明白了,古书上说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眼里冒火它才会红。汪革命摇手说,不对,不对不对,我师傅跟董团长每天见面。他们见面才不眼红嘞,两人表面好得跟亲弟兄一样,他们只是在暗地里作对!是我师傅要跟董团长作对,董团长心里并不晓得,那是个傻大个儿,直肠直肚,没心没肺,只会跟小日本鬼子打仗!
我催他言归正传道,接着讲!接着讲!讲你是想什么法子把人放走的!汪革命说,想啥法子?那能有啥法子想?人关在屋里头,四边是墙,前后是窗子门,我想的法子也就是挖墙洞,撬窗子。我把凿子包在一块布里,从窗子眼里扑哧塞进去,他们就拿这个凿子凿墙撬窗,凿好以后趁着夜黑就跑走了。他们那边干他们的,我这边的任务还没有完,我还得事先把两条大狼狗灌醉。喂它们一口肉,又喂它们一口酒。狼狗喝醉了酒就犯迷盹。一迷盹外头天大的动静都听不到了。要不然人一逃走,它就得汪汪叫哇,它一叫董团长的兵就会咔嚓咔嚓地跑来捉人!前头放的人我就不说了,我给你们说最后一回吧,就是这回出的事!最后一回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女叫花子又来找我,我看见她的肚子比上回鼓得还高了,像是等急要生的样子。嘴巴里头叼的麻布口袋有些下坠,她悄悄拿手朝那里戳了一家伙,我就晓得里头装的有东西了。女叫花子说狗爷行行好吧,救救人吧,天一亮我的男人就得死啦,他一死女人娃子也得跟着一道死,一家老小十三口子,我男人可是个顶梁柱呀!我听得出她的暗语,她是对我说,这回关的人里头除了男的还有女的,还有年纪小的,总共十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顶梁柱的大官儿,天一亮就得押出去杀头!我就假装过去赶她走,去去去,一边等着去,赶巧我的狗有吃剩下的食,正愁没地方扔,给你拿回去喂你男人!我从她嘴巴里头一把夺下口袋,进屋一看。果不其然,口袋里头有半截锯子,一根麻绳,我就把这两样东西藏在我睡觉的床铺草底下,胡里麻里抓些吃的丢进口袋,拿出去扔给女叫花子。她一边趴在地上磕头,一边小声说了一个石屋,我心里就又有底了,这回人是关在一个石头墙屋子里。我踢她一脚说。快走快走,别说那些死呀活呀的倒霉话,你们一家子死不了啦!
那问关人的石头墙屋子,有一回我遛狗时见到过的,四边连个透气的窗子都没开,要把人放出来除了从门里,就是从房顶上。门前有小兵娃子守着,那就只有走房顶上一条路,女叫花子给我送绳子和锯条来。说明他们也是这个想法,他们肯定把情况都摸准了。等到晚上,我早不早儿地给大狼狗喂了酒。把它们都喝醉死过去了,安置在屋角里卧着,快小半夜时我把女叫花子拿来的绳子往腰上一缠,手里攥着那半根锯条,溜到关人的石头墙屋子那里。老远我看见石屋前头有个小兵娃子,笔溜直地站着,怀里抱着杆枪,心想坏了,这咋下手?再一看小兵娃子是闭着眼睛靠在墙上的,怪不得睡着了还站那么直!我就绕过他悄悄往屋后头溜,溜到半路我再一想,过会儿他要是醒了咋办?我就心一横,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又顺着原路走回去,索性照他脑壳就是一家伙,把他砸得脑壳一歪,身子扑哧一下从墙上溜下来了。我害怕等我一走他还会活过来,又跪在地上,拿锯条撑在他的颈脖子上,咯吱咯吱锯了两把,锯得颈脖子上的血流了一地。我觉得这一家伙他总该是死定性了,咋都活不成了吧,才放心大胆地去动手放人。
我在死小兵娃子的衣服兜子里摸钥匙,心想要是能打开门上的锁,绳子锯子我都用不上了!我把他几个兜子摸了个遍都没摸到,原来管开门的是另外的人,他只管守门。我只好还按原本打算。也是女叫花子传达的法子,绕到石屋背后上房揭瓦。石屋背后有一棵老核桃树,枝丫八叉的,一根斜枝子正好伸到房顶上。我一看心里头就有主意了,我嗖嗖几家伙就爬到树上去了,踩着树枝又跳上房顶,挨着房粱揭瓦,为啥揭瓦要挨着房梁呢?这我都想好了,房梁上好拴绳子往下吊哇!我在房梁上揭了锅盖大一个洞,再拿锯条锯断两根椽子,把缠在腰上的绳子解下来,一头在房梁上拴牢靠了,另一头从洞里吊下去,我就抓着绳子坠进屋里。给捆在石屋里头的人一个一个松绑,又一个一个托住他们屁股蛋子,搡着他们快从房顶上逃走。石屋里头黑麻烂漆的,只从扒开的房顶上露出一星星儿亮,我也认不清哪个是大官儿,哪个是小兵儿,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要在平时我可不敢挨女人的屁股,可那天夜里我就顾不得了,连屁股带奶子我都敢抱,抓住一个抱一个,抱住就叫他们抓着绳子往上爬!放走几个以后,我昕到有人小声儿说,何特派员咋还不走?又有人小声儿说,你们先走我来断后!我害怕他们说话声音传出去了,就小声儿吼他们,喊个啥?一个一个地走,都是人,都得走!两人就不敢再做声了,我才晓得这里头有一个叫何特派员,是个共产党的大官儿!可这都是啥时候了,还能想着先放哪个,后放哪个,只能抓着哪个就是哪个,我在心里头一直数够了十三个人,这才临到我个人了。
那天夜里我还觉得我的运气真好,他们运气也真好,十三个人都叫我利利索索放跑了。狗也不叫,人也不叫,我想得亏我拿锯条锯断了守门小兵娃子的颈脖子,要不然那一石头万一没砸死他。醒过来他只要喊一声,十三个人顶多只能跑出来一半,那个叫何特派员的共产党的大官儿,是在里头还是在外头都说不成!我是最后一个爬出来的。出来以后我把拴在房梁上的绳子一解,挽一个坨,把锯条折成几截子,都埋在屋后的萝卜地里,踩了几脚,还怕有人来刨,又朝上头屙了泡尿,这才回到床上睡起我的觉来了。我这人从小就有一个本事,特别能睡,我五爹说我是个鼾包头,每回我放跑了人转来还能睡着,呼噜打鼾,就好像那些人不是我放跑的,董团长的人也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最后这一回我要是不穿衣服,不把衣服锯掉一块。董团长的人还是不会怀疑我,可就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锯掉的衣服落在石屋里!
以前我去给共产党送凿子也好,放人也好,多数时候我都是打着赤膊,打赤膊做起事来干净利索,做完事回来接着睡觉,也免得脱了穿,穿了脱。这一回我要还跟原来一样打赤膊就好了,原本我动身时还是打着赤膊的,一出门觉得脊背心里一凉,原来天上在飞毛毛雨,我光溜溜的身子猛地打了一个冷噤,又是深更半夜里,我就转身回去顺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身上一罩又出来了。我顺手抓的是一件衬衣,我师傅给我的。我一直挂在床头没有穿过,一来我是不舍得穿它,二来我是穿在身上有点儿大。浪浪旷旷。我原打算往后身上长些肉了再穿,可我身上迟迟不长肉,咋长都是个瘦壳壳子。那天夜里我进门顺手一抓,黑麻烂漆的咋就把它抓到手了!穿上衣服我再出去的时候,觉得右边的眼皮子直个跳,嘣嗒!嘣嗒!嘣嗒!嘣嗒!我用手把右眼皮揪了一把,我说你跳啥喔,我师傅派人来叫我做的事,就是死我也得做!说是这么说,心里头还是怕得很。又一想,莫不是刚才出门淋了雨,人一受凉眼皮就打摆子,遇到哪只就是哪只,说个啥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信你个卵哕,以前我左眼也跳过,也没发财!我就个人给个人壮胆,跑出去把人给放了!
哪想到夜里倒是没出问题,天亮以后出问题了,问题就出在我那件衬衣上!我本人还蒙在鼓里,呼噜打鼾睡我的觉,一觉睡到大天亮,听到外头有人噔哧噔哧地乱跑,又区区区区地吹哨子,动静跟以往出操不大一样,我就晓得是为昨夜的事了!我这心口里紧张得直打鼓,卟嗵,卟嗵,卟嗵,卟嗵,可又偷偷儿地高兴,嘿,人都跑了吧?你们慌了吧?我就哧溜一家伙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去看热闹。才一出门,看见有个小兵娃子手里举着一块布,像个三角子旗,估计是从哪个的衣服上撕下来的。那个小兵娃子跑得呼哧呼哧,往钟鼓楼的方向跑,我刚才不说董团长把团部设在钟鼓楼上嘛?小兵娃子肯定是去向董团长报告的,我师傅他们也在那里。我看着又想笑又不敢笑,心想你报告个球喔,人都跑光了,你捡人家身上一块破布管个屁用?我师傅听到了才高兴呢,还不用我向他报告了!我这心里只顾得笑他,没顾得往我个人身上看,没想到那块布不是别人衣服上的,那块布恰巧是我衣服上的!那天早上起来,我把那件衣服往身上一穿,慌里慌张的我都没有觉得,原来头天夜里我拿锯条去锯椽子,天上又黑,心里又急。不过细把我个人的衬衣锯掉了一个角角!老天爷呀,当时我要是晓得的话,把锯了一个角角的衬衣藏起来不就没事了?跟绳子锯条包在一起埋在萝卜地里不也没事了?就是不穿出来也还好些,我咋就糊涂成了那样,忘了往个人身上看一眼嘞?真是命该路绝。老天爷他要我活不成了!
小兵娃子把捡到的衣服角角送到董团长那里,董团长正在为昨夜人都跑了恼火,一看衣服角角是军衣上的布,就晓得这事是内部人干的了!先派人一个一个查那些当兵的,没有,人家的衣服上哪都不少,义一个一个查那些做饭的,喂马的,打杂的,衣服也都是好好儿的。后末了才查到我的头上,这一查就啥都明白了,只有我的衣服少了一个角角,把捡到的那块三角子布往我衣服上一比,严丝合缝,不是个屁,说到天上掉到地下,这回我咋都说不过去了!他们就一绳子把我拥起来,押着去见董团长。董团长一只手按着卵包子,看样子他那里的伤还没好,也不晓得卵包子还在不在,他把一只手抡圆了,啪的甩我一个大耳巴子,你他娘的个臭喂狗的,真叫做狗胆包天啊!说,是哪个叫你干的?你这衣服又是哪里来的?不说老子把你打死了喂大狼狗!想起来也真是怪事,昨夜放人以前我害怕,今早抓住我了我也害怕,以前我还害怕见到董团长的恶相,一见裤裆里直想屙尿。可事到如今,我反倒啥都不怕了,连董团长我都不怕了!我瞪着两只眼睛看他,他一耳巴子朝我扇来我躲都不躲,把我扇了一个踉跄,差点儿滚在地上!我心里头死死记着我师傅嘱咐我的话,他说只要落在敌人手里,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不说只有一边人恨你,说了两边人都恨你,死得还快,死得还惨!我想着横直总是一死,总不能我死了还害得我师傅也跟着我死吧!我就一口咬定,衣服是我偷的,事情是我要干的,没人叫我干!
我说衣服是我偷的说得过去,那些当小兵儿的多数家里都穷得很,经常有人把衣服往家里带,叫家里人穿他的军装,个人身上没穿的了就扯白撩谎,说是洗了以后晾在外面给人偷了,这样就又去领新衣服。得亏我师傅给我的是件里边的衬衣,要是外边的衣服我师傅就完了,你们都晓得的,当官儿的跟当兵的外边衣服不同,当官儿的比当兵的下面多两个兜子,布也厚些。肩膀上还缝着两道袢子,好安肩章牌牌。他们里边的衬衣都是一样,看不出当官儿的还是当兵儿的。董团长照我心口窝子嗵的一脚,这一家伙我可要躲开了。这一脚我要是不躲开的话,立马儿就会踹个急死,我就把身子往开一闪,正好踹在我肋巴骨条上!他穿的是牛皮大马靴,听人说是从死日本鬼子脚上脱下来的,底子上钉的有铁,跟马掌一样!我只觉得腔子里头猛的一烫,一股血从嘴巴一飚就出来了,吐在地上红腥腥的一滩。董团长说,你再说是没人叫你放的?我吐了一口血说,没有就是没有,就是我个人要放的!他就从勤务兵手里头一把夺过马鞭子来,朝我劈头盖脸一顿猛抽。再说是你个人要干的?你他娘的吃饱了没事干,放人做啥?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嘴巴还是死硬,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觉得他们一个个造孽得很,有一个人长得好像是我五爹,我一心软,就把他们都给放了!董团长气得换了一只手按卵包子,这只手接过马鞭子又抽,抽得我快疼断气了,还说是我要放的,别人没叫我放!
恰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个小兵娃子嗵哧嗵哧地跑进来喊报告,报告董团长,五旅的王副旅长来了,还给你抬来一箱东西!我身上的鞭子就停下来了,董团长骂了声操他娘的个蛋,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又是来打老子的主意!接着大起声音喊,老子的胳膊都抽酸了,索性去烧块烙铁来烙他一家伙,这样省劲,看他说还是不说!吓得我睁眼一看,董团长已经把马鞭子扔在了地上,想着要去见王副旅长,那只按卵包子的手也松开了,牙巴骨一咬一咬的,跨嚓跨嚓跟着小兵娃子走了。我小时在南山里看见过铁匠打铁,一块生铁在炉子里烧得红堂堂的。铁匠拿一把长钳子夹出来,放在铁砧子上叮咣叮咣,敲打一阵又往冷水里头一杵,区的一声,从水里冒出一股青烟!我一听董团长说拿烙铁来烙我,扑哧一下子屎尿都出来了,过不多久,一个小兵娃子真的夹来一块烧红的烙铁,另一个小兵娃子扒开我的裤子。烙铁一家伙杵在了我屁股蛋子上,唉哟我的娘啊,我喊了一声娘就疼晕死过去了。我可是从来不喊娘的,我恨我娘,喊天喊地都不喊娘,可这一烙铁,疼得我啥都忘了就喊了一声娘!
汪革命用手解开腰上的皮带,把裤子往下垮了一截。现出半道烙铁烙过的疤子,粉红色的,又光又亮,像是半块用过的肥皂。这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但我知道更大的烫伤还在裤子里面藏着,八十岁的疤子主人有碍观瞻,不好把一个瘦屁股也露出来。汪革命系好裤子,又往下讲,我疼死过去又疼醒过来,几个小兵娃子把我煎鱼一样翻了一面,叫我脸朝上能看见他们,喊着再拿烙铁来烙我的大腿,烙我的肚子,烙我的鸡巴!我心想这回再要是疼死过去,这辈子肯定就醒不过来了,这样死了倒好!正想着我听到大皮靴跨嚓跨嚓,又有人进门来了,穿大皮靴的都是当官儿的家伙,当兵的穿的鞋子是布底,走路慢的扑踏扑踏,走得快,落得重,声音就是嗵哧嗵哧。可这人的大皮靴落下去没有董团长那么重,来的莫不是我师傅?莫不是我师傅救我来了?我心里头暗自一喜,再一想我师傅只是个团副,就算是他来了,他咋又救得了我嘞?
心里头正左思右想着,就好像真的听到我师傅在说话,我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虚着朝上一望,老天爷呀。不是我师傅是哪个嘛!我师傅板着一张脸,夺过小兵娃子手里头的火钳走到我面前,先是想拿火钳拨弄我一下,想一想又换成脚,踢了我一脚问,死了?扭过脸去训那个烙我的小兵娃子,哪个叫你把人给整死了?人死了我看你咋向团长交代?你能死,这人可不能死!我听出来了,我师傅是在暗示我装死,我就把两只眼睛闭得紧邦邦的,跟死了一样,我师傅又踢我一脚,说声呸,屎尿都出来了,摸摸他到底还有没有气!小兵娃子就把手伸到我的鼻子下头,我使足了劲把一口气憋住,心里说不出气我还能活,一出气我可就活不成了!就听见小兵娃子向我师傅报告,报告团副,是没气了!我师傅说,没气了也好,打死就打死了!恨只恨我有眼无珠,大街上捡来这样一个喂狗的小杂种!赶紧把他拖走,给我扔到北坡上去,叫他家里人来收尸,死在这里一股臭气难闻!
他们就把我顺着地拖,一直拖到城门外的北坡上。北坡上是往年枪毙人的地方,又有一个大坟院,你们都没见过,县城的人死了都埋在那上头。我还以为他们会按我师傅说的那样,扔到北坡就莫管了,等我家里来人把我尸体收走。其实我家里已经没人能来收我的尸了。亲爹亲娘早就死了不说,我也没当他们是亲爹亲娘。五爹五婶子是我的亲人,可就在那回我给我五爹送鸦雀蛋后不久,我五爹过四川去挑盐,路上遇到一伙子棒老二,领头的一个姓赵,脸上是青的就叫赵青脸,把我五爹连人带盐掳走了。棒老二你们听说过没有?南山人喊的棒老二就是土匪,他们恨董团长的队伍,他们不恨张木匠的队伍,因为董团长的队伍要把他们收编过去,然后在乌山占山为王,搞独立王国,不受任何人的调动!张木匠的队伍不光是不管他们,还时常给他们一些枪支弹药,换他们的贵重药材,打比方说天麻啦,人参啦,灵芝草啦,还有麝香包子啦。这伙子棒老二把我五爹掳走以后,押上山寨审问,也怪我五爹是个糊涂蛋。听我说还帮我师傅给南山土匪送过信,还当那股土匪是他们,就把我师傅跟我的名字说了出来,哪晓得赵青脸跟梅先生不是一帮的,两帮子人正在争风抢山头嘞,我五爹这一家伙没有说好,他们当场就把我五爹开了膛,心肝剜去下酒吃了!
这还是后来,赵青脸抓绑票抓去的一个人跑回来,跟我五婶子说的,他要是不说,我五婶还当我五爹跟我亲爹一样,是在挑盐的路上给狼豹子吃了!我五婶子一想起来就后悔得要死,她说我五爹过四川挑盐本来是要带记恩的,是她要把记恩留在家里看门,我五爹才只好一个人走了,那回他要是带上记恩的话,半路上遇上棒老二,记恩一边跟棒老二撕咬,掩护我五爹一边逃命,这样棒老二顶多抢一挑盐走,我五爹还能蚀财免灾!我五婶子说我五爹死后没有多久,记恩有一天陡然不见了,她猜它是进南山去找那帮子棒老二报仇,可它咋能找得到他们,找到了它又咋打得过?十有八九,又是人家的下酒菜!从那以后我五婶子就守寡养着我弟,一个孤儿,一个寡母,南山隔县城又是好几百里路,他们哪个能出来收我的尸?恐怕连信都得不到一个!可话又说回来了,没人给我收尸我倒也不觉得有啥,人死如灯灭,死了死了,人一死就算了了,收了尸,入了棺,莫说是老百姓睡的几块板子一个坑,就是皇帝睡的地宫,金银财宝美女陪,一个死鬼也不能活过来!
人是个怪东西,怪就怪在临死还要想!往横里一想死就死了,只当世上本来就没我这个人,可往竖里一想还是有些舍不得,世上咋没我这个人?明明我来到这个世上了嘛!可怜我还没活到十八岁,连婆娘都没娶一个,这一死就啥也没有啦,还有没有来世都难说,啥个来生哪,转世呀,投胎呀;下辈子呀,我师傅都叫我莫信那一套,他说他是个不相信鬼神的主义者!我这心里头只盼着把我扔在北坡以后,他们前脚一走,后脚我又爬起来趁黑好跑走!哪晓得他们嗵哧嗵哧才走几步,我听到又来了一个人,这人说话难听得很,要使劲儿地从喉咙管子往出挣,就像肠子结火巴不出来屎一样。他说这个小杂种,心太毒了,你们光打死他还不行。还得把他埋了,防止你们一走他又活过来,万一跑了,你们再到哪里去抓他的脚板皮呀!那些小兵娃子听他这么一说又嗵哧嗵哧走回来,我一想这家伙就该我死定了,这人是专门撵来要我命的,他说我心太毒了,他才是心太毒了!
说到这里汪革命歇了一口气,一张老脸扭过去看看张三好,又扭过来看看我,像是如今电视里的节目主持人那样,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他说你们猜猜看,擦到北坡上叫他们把我埋了的这个人,你们猜他是哪一个?张三好猜,董团长?汪革命摇头,我又猜,王副旅长?汪革命还是摇头。最后他实在憋不住了,还是自己把谜底说了出来,他说这个人哪,你们打死都想不到!我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虚着朝他一看,哈了哇,我的个老天爷,白花花的一个脑壳,像个吊死鬼,原来他脑壳上缠的是纱布,颈脖子上缠的也是纱布,他不就是昨天夜里看守石屋的那个小兵娃子吗?昨夜我拿石头也没把他砸死,拿锯子也没把他锯死,他咋那大的命呢?手里头拄着一根棍子,还能走这么远的路,从武衙门走到北坡,专门撵来叫他们把我埋了!那些小兵娃子听他这么一说,又嗵哧嗵哧走回来,挖坑的挖坑,铲土的铲土,真的动手来埋我!我都还没有死定,还有一口气悠着,他们就把我给埋了,这简直是在活埋我呀!他们一边在外头铲土埋我,我一边在里头想着我师傅,我说师傅哇,师傅哇,你是个不相信鬼神的主义者,可你要是记着我是为你死的,你要是还凭良心的话,哪天夜里你来偷偷给我烧一沓纸,祷告我来世投个好胎!等我下辈子长到十七岁了,到那时你还没老,还愿意派我送信,我就还给你送信!还愿意派我放人,我就还给你放人!再派我上房顶锯椽子,吃一回亏捡一回见识,我就坚决不穿衣服了,穿衣服也把前边敞开,那就再不会锯掉我的衣服角角啦!
那天夜里,我耳朵听着他们铲土,土疙瘩土末子卟卟突突往身上脑壳上浇,开始是浑身上下打着疼,接着就是胸脯子那里压得难受,气都要出不过来了。可我心里头还在想我的事,我想都怪我这辈子名字没有取好,下辈子咋说也要取个好名字。这辈子我的名字总是带命,总是没有一个好命,叫命苦就不说了,叫命大也不行,叫命硬更不行,叫命好还是好不了!我师傅说改成革命,我的命就能好起来,喔嗬,我倒是听我师傅的话,名字改成汪革命了,可改成革命我的命好了吗?还不是个挨打的命!还不是个死的命!这么想着想着。脑壳里头咕咚一黑,我就死了。
张三好指导着他,说狗,汪老汉你说狗,说你养的那两条大狼狗!汪革命的脖子上又挣出几根青筋,比刚才挣出来的还粗,他喊着说,哪是那两条大狼狗,它们才不会来救我啵!那夜我把石屋里的人放走了,两条大狼狗被我灌醉了酒,还卧在屋角里往死里睡,通宵连屁都没放一个,天大亮了才哼哧哼哧醒过来。董团长拿马鞭子在这边抽我,他手下人拿马鞭子在那边抽它们,抽得两条大狼狗嗥嗥直叫,晓得是中了我的计,心里头恨死我了,恨不得咬我一口才好,它们两个还会跑来救我?跑来救我的那条狗你们都忘了吧,就是我跟我五爹在路上捡的那个记恩!我五爹过四川挑盐被赵青脸逮去。剜了心肝以后,记恩独独一个进南山去为我五爹报仇。可它哪里找到那帮子棒老二!也得亏它没有找到,人家心狠手毒。又有真刀实枪,找到了它也是人家的下酒菜!从那以后记恩就没再回我五爹家了,它变成了一条野狗,四处八道地跑,从山里跑到山外,不晓得啥时候又跑到县城来了,我猜它就是想来找我的!说起来真是老天爷要叫我们两个见面,那天夜里它跑到北坡上,还硬是把我给找到了!
他们埋我的时候天都快黑定了,记恩在北坡的坟院里闻到我的气味,又认出那里有一堆新土巴,它就拼起命来拿爪子刨。我在土巴里头埋着,当时已经死了,外边的事我一星星儿都不晓得。记恩把我从土巴里刨出来了过后,又过了好久我才又缓醒过来,听到有个东西在我耳朵边上吼哧吼哧地响,还有个东西在舔我的鼻子,热烘烘的,湿乎乎的,又软和和的,就跟人的舌头一样。我一睁眼,面前站着一条狼豹子,这个时候我啥都不晓得怕了,是狼也好,是狗也好,反正是来吃我的,我是一个死了埋了的人,是一个尸体了,我还怕它们来吃我?我就闭着眼睛等它下口,心里头想它会先啃我的脑壳呢,还是先啃我的屁股,我情愿它先啃脑壳我死得快,免得活受罪,就怕它嫌脑壳是一个光壳没有肉,先啃我的屁股那就够我疼了!可它光拿舌头舔我的脸,根本不拿牙齿啃我,看样子是想把我摆弄够了再吃,就像猫子捉到老鼠要先逗它玩一阵子。我就又把眼睛睁开,再一看,哈了哇,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它哪是狼豹子啊,它是我家的记恩!
自从那一回,我师傅派我进南山给我五爹送鸦雀蛋,我跟记恩见过一面,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它了,没想到它都长得又高又瘦了,身上的毛有一寸多长,我想这都是它变成野狗以后,在荒山野洼没有人管它,它才长成这个样子的!记恩一见我活过来了,两个前爪子就抓住我的一只胳膊,狠起命来往后扯,两个后爪子也狠起命来往前蹬。跟人拔河那样,你们小时候玩过拔河吧?董团长手下的兵没事时就玩拔河,两边的人一扯过来一扯过去。记恩它一边拔我,一边两个眼睛还滴溜溜地往两边看,嘴里头呜噢呜噢地叫,催我快走。我乖乖儿地听它话,把身子翻了一面,屁股朝上,脸朝下,这样我两只手就能在地上爬,好给它搭一把劲儿!它在前头扯一步,我在后头爬一步,我们两个都累得呵哧呵哧的。还没爬到几步,它的两个爪子扯脱了,这一脱我就爬不动了,它又拿嘴叼住我的衣领往前拽。还亏得我是个小瘦个儿,连衣服称也才几十斤重,要再重些那天夜里我也完了!我家记恩在路上歇了十好几回。把我拽到北坡下头,这时候它也不行了,前后四个爪子跪在地上,肚皮子直扇乎:像拉风箱,望着我哈哧哈哧出气。它哈出来的气是白乎乎的,边哈边从两个嘴巴角上往外流黑水,我一想那黑水该不会是血吧,夜里看水是黑颜色,血也是黑颜色,记恩可莫是为了救我,把它自己累吐血了!
亏得那天夜里不是月黑头。也没有大月亮,要是月黑头我也完了,四面天黑看不到方向,爬来爬去又爬回大街上,天一亮不又叫他们捉个死的?要是大月亮我也完了,城里城外都有小兵娃子在巡逻,还有夜里打梆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我,我就莫想跑得脱了!那天夜里恰好只有一点儿月亮花花,恍恍惚惚能照得见路,我们两个歇一阵子过后又爬起来,爬一爬又歇一歇。歇一歇又爬一爬,前后爬了总有几个时辰,后来爬到一条河坝边上。我认出这条河坝我好像来过的,那是我听我师傅的话练沙袋功,一早一晚跟两条大狼狗赛跑,有几回都跑到这条河坝来了。河坝边上长着一大排巴茅草,一蓬挨一蓬。最深的有一人多高,里头藏得下几条小划子船。这时候天上亮一些了,我的眼睛能看见河坝里的水在流,可我心里头又怕天亮,天亮了我咋办哪?我得在天亮以前找个地方躲起来呀!我看着我的记恩,看见它又卧在地上不能动了,哈哧哈哧出气,声音大得要命,嘴巴里头哈出来的水沫子直喷到我的脸上,这一家伙我可是看清楚了,那哪是水沫子呀,那是血沫子!从它嘴巴角上流出来的都是一口一口的血水!
我这心里头辣辣地疼,怕把我的记恩活活累死了,它死了我一个人也活不成!再一看天上越来越亮,心想不逃也不行,等到天一大亮,就是想逃也逃不脱了,我逃不脱记恩也逃不脱,它得陪着我一起死!总是一死。我们索性就累死算了,万一没死还能白捡两条命!我就望着记恩,拿手指一指它,又指一指我,又指一指那排巴茅草,意思是问它还行不行,要是还行的话,我们两个就再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巴茅草里头去躲起来!狗是通人性的,又是我从小喂大的狗,懂得我的心思,见我这样问它,它把四个爪子往起一直,呼哧一头又从地上挣起来了,叼着我的衣领就往河坝边上拽,我的手也像船划子一样在地上使劲扒拉,这样能给它省些力气。我们两个就这样配合着,半路上又歇了一回,总算是拱进一个茅草窝了。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刚一进去,就听到远处咯儿的一声,鸡子叫了,我晓得立马儿天就要大亮了,再迟一步我就完了,我的记恩也完了!我把记恩使劲儿搂在怀里头,我拿手摸它的脸,它拿舌头舔我身上的伤。我摸着它的脸上湿乎乎的,还以为那是我流的眼泪水把它的脸打湿了,我就用手在它脸上擦了几把。也擦了擦我自己的眼睛。接着我又去摸着它的脸,摸着它脸上咋还是湿乎乎的呢?再一看,它也在流眼泪水!我就拿两只手捧着它的脑壳,我们两个脸挨脸地哭,我心里头就想,命中注定,这是缘分哪!除了跟记恩有缘,跟茅草窝也有缘,小时我五爹从茅草窝里头把我抱走了,如今记恩又把我拽进茅草窝里头!我又在想着,我这辈子要感激三个有恩的人,一个是我五爹,一个是这条狗。一个是这茅草窝!后两个不是人,可它们跟人一样对我有恩……
张三好见他歇了口气。从他那两只有些发僵的老眼看,像是在想着下面要说的事,就又指导着他说,汪老汉我问你,到了那个地步你恨不恨你师傅?你是执行他的任务被人抓住的,他不但不想办法放你,还要跟着他们一道骂你,打你,眼睁睁地看着把你打死!汪革命毫不犹豫地直摇头说,我半点儿都不恨我师傅,我到死都要感激我师傅,那一回我还没死他就说我死了,叫人快把我扔到北坡上去,要不然他们再拿烙铁烙我。我肯定就给烙死了!张三好说,但是他们把你扔到北坡以后,你师傅并没有去救你,最后救你的还是你那条狗,你师傅连你那条狗都不如!汪革命又直摇头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师傅不是不救我,他是不能救我,他要是能救我他不来救我?当时他只要一救我董团长就会发现他,我死了他也得死!他不来救我要死只死我一个人。他要来救我非得死我们两个人不可!我一个人死了,世上总还有一个人记得我,两个人都死了,就连一个记得我的人都没有了,那不等于我白在这个世上来了一趟?张三好看我一眼,叹了一口长悠悠的气说。好人哪!你是个好人!汪革命说,我是好人,我师傅更是好人,直到后来我才晓得,把我扔到北坡上过后,我师傅还真的到北坡上去过的。这事下边我再给你们说,一说你们就晓得我师傅冒了多大的危险!
我听着张三好又在长悠悠地叹气,这次把眼睛都闭上了,我对他说,我能理解汪老汉对他师傅的理解,因为毕竟,他师傅骂他和打他,有别于董团长和那些手下的人,还有那个拄着棍子赶去叫他们把他埋了的伤兵!汪革命直起眼睛把我看着,像在认真理解我说的话。想不到他很快就懂得了我的意思,更想不到他还是摇着头说,我也不恨他们!我吃惊地问,啊?这是为什么?汪革命说,你们想啊,我给人送信也好,往出放人也好,那都是帮共产党的忙,共产党的人一收到信,一跑出去,就得带着队伍来消灭他们,要他董团长的命,要他手下人的命,他跟他手下的人咋不要我的命呢?董团长的卵包子都叫小日本鬼子捅掉了,他不想再打仗了,他想在我们这里养养伤,歇歇气,往后搞个独立王国,不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管制,你也不打他,他也不打你,可是我们的人,麇县张木匠的人也好,南山梅先生的人也好,都叫他这个王国搞球不成,他能不恨我们?那个拄个棍子跑来喊叫要埋我的小伤兵娃子,我更其不能恨他,他们的人派他看守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派我把我们的人放走,我跟他两个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只叫做各为其主,我把他的脑壳砸了个稀巴烂,颈脖子都快锯断了,他命大没有死成,活过来了咋不报我的仇嘞?我要是他,我不也得报他的仇?直到如今,我还总想着这个小伤兵娃子,他都成那个鬼样子了还挣着命地往北坡上跑,要是得了个破伤风,熬不熬得过来还难说!就算那一回他熬过来了,下一步从南山过来的梅先生队伍攻打乌山县城,他们的人死的死,亡的亡,连董团长那大的本事都生死不明,他还能不能活在人世就更难说了!
刚才我还说掉了一个,这辈子对我有恩的,还有我的瘫子媳妇儿她们一家子!那回我在茅草窝里睡了几天,每天靠记恩出去叼东西来给我吃,记恩比我先好,人的身子恢复得慢,狗的身子恢复得快,都说把狗打死了扔在地上,一沾地气它就能活过来,这是真的。记恩卧在我边上只卧了半天多,它的嘴巴角子就不流血了,就能出去找吃的了,我睡了几天还不能动换。话说回来,就是能动我也不敢动啊,得等到外边没有风声了才敢出去,要不一出去又把我抓住了咋办?又睡了几天过后,我才算是恢复了一点儿元气,身上的伤虽说没好,腿脚是稍微能挪动了,夜里试着出去了一回,好像没听到哪里在抓捕人。我心想他们肯定觉得我早死了,埋在坑里,上边蒙那大一堆土巴还能不死?就是有人看出那堆土巴扒开了,也会觉得是狼豹子扒的,扒开吃了我的死尸。也不会想到是人,县城里没有我的人。我五爹叫赵青脸的棒老二剖腹挖心了,我五婶子一个寡妇人家。我兄弟才十岁多点儿,又在南山汪家嘴几百里路,一个是不晓得,二个是晓得了也收不了!再说我一个喂狼狗的娃子,也不是共产党的大官儿,也不是何特派员。不会有人下工夫到北坡去查。我就壮着个胆子,第二天带着记恩出去要饭,只是不敢在县城边上要,害怕万一有人认出我来,报告了董团长的人,再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可就没我的命了!
我带着记恩往南山的方向走,南山是我的老家,那里头山高皇帝远,董团长的队伍没开进去,想捉还捉不住我。要是碰巧遇上梅先生的人,我对他们说起给我师傅送信的事,索性在他们那里当个土匪棒老二算了,只是不要遇上挖我五爹心肝下酒的赵青脸。我记得那个开中药铺的梅先生长得慈眉善眼,像个郎中,也像个教书先生,咋看都不像是土匪。当土匪只怕是叫人逼上梁山,跟林冲一样!我们一出县城。来到一条小河沟的边上,迎头遇到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也不是一伙的,前的前,后的后。前边的朝我看一眼,不理我就走了,后边有一个眼睛直杠杠地把我盯着,手里拎着一只竹篾篮子,等到快要走拢的时候,我陡然一下子认出他了,哈了哇,哪这巧,原来是胡杀猪匠子!胡杀猪匠子早就认出我了,他对直朝我走过来,就在我的面前站着,先是看我,上看下看,接着又看他身边,左看右看,看着路上的人都走过去了,他就压着嗓子问我,你不是在董团长的队伍喂狗吗?你不是叫他们给打死了吗?满城人都在说董团长打死了一个喂狗的娃子,莫不是你假装死了又跑出来了?我眼睛盯着他篮子里的杀猪刀,心里怕得要死,想着那天我喂的两条大狼狗差点儿把他给咬了,生怕他杀了我,又怕他喊人来把我抓住,送到董团长那里去邀功请赏,那可比他给人杀猪挣的钱多!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就学给我送信的女瘫子说,行行好吧,救救人吧,我是从他们手里跑出来的,求你可别给他们说了!我说你就大人不见小人怪,不怪那年我从你家偷跑的事了吧,那天狗要咬你也不是我叫它们咬的!胡杀猪匠子骂我,他说你莫给我提狗,你就是个不凭良心的小狗杂种!按说今天你撞到我,我这篮子里要刀子有刀子,要绳子有绳子,我一刀先挑了你的脚板筋,再一绳子把你捆起来,把你牵到武衙门去!我一听就赶紧求情,我说胡家干爹,你饶了我吧!哪晓得我这一声胡家干爹没有叫好。他不光不高兴,反倒还恼了火,他说你这个小狗杂种,还是把老子叫干爹呀,老子花钱买你,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当亲儿子养着,老子就跟你亲爹一样,你得叫老子爹!我见他发火动怒,怕他还要杀我,只想赶紧脱身,就梗着颈脖子叫了他一声爹。我说爹,你对我好,其实我都记在心里头的!这可是我头一回这样叫他,往常在他家的时候,他咋样逼我叫我都没有这样叫过!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出来,胡杀猪匠子你莫看他一脸横肉,天天杀猪,可他还是个心肠软的人,他心里头那么恨我,我这一声爹就把他给哄住了!我看见他脸上的肉直抖,手里的杀猪篮子也直抖,眼泪花花直在眼睛眶子里头打转。他又骂了我一句说,你这个小狗杂种,老子今天不想害你,老子这辈子只想杀猪,不想杀人,再说你好歹还给老子做了几年儿子,是猪是狗都还有些感情,莫说你还是人!老子放你走,唯愿你莫叫他们又抓回去了,前边路上有他们的岗哨,你顺着这条小河沟子往右手一岔,岔过去有个山垭子叫乌龙鼻,到了那里,再对直往前走就没事了!说完了他把手一挥,转过身子就走,好像不想叫我看到他的脸。我朝着他的后背又喊了声爹,这才带着记恩,照他说的下了小河沟子。我们都走好几丈远了,咦,我听到他又在背后喊我,喊的是以前他给我取的名字,他说命好娃子你再听我一句话,人一辈子还长得很,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啥时间你想回来了,啥时间你还回来找我!我扭过脑壳一看,他站在路上正把我看着,两只眼睛直杠杠的!我说嗯,爹,你走吧,往后再出门去给人家杀猪,回来要走夜路,少喝几盅酒噢!
那天都快到晌午了,我跟记恩才顺着那条小河沟子,走到乌龙鼻的鼻梁子上,就是原来我住的那个地方。这时候我肚子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身上的伤又一阵一阵的疼,就歪倒在路边一棵茶叶树下头,我记得那年头这里就有茶叶树了,东一棵西一棵,这一片那一片,各户是各户的,互相之间有条石头砌的坎子做界线。我就把身子靠在一条石坎子上,闭着眼睛想打个眯盹,那回我要是眯盹过去也就醒不过来了,可我想眯还没眯着,猛的听得记恩汪汪地叫,边叫边还拿爪子扯我的手。我又把眼睛睁开,顺它叫的方向一看,前边青吼吼的一大片竹子,竹子边上有一院瓦房,石灰搪的白墒。刚才我眼睛饿花了,认成是一块白石岩了,听记恩这一叫我才认出来,那是一户人家!要说起来,那一院瓦房你们当知青时都还见过的,土改时划成分把房东划了个地主,瓦房分给三户贫雇农了。
又是我家记恩把我给叫醒了,我就撑持着站起身,跟着它走到那户人家门口,去向主人家讨碗饭吃。那户人家里住着老两口儿,老婆子有五十多岁,老爷子快六十了,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子,坐在一把稻谷草编的圈椅上,手里拿只袜底正在绣花。老婆子觉得我饿得怪造孽的。舀了一大碗红薯饭端出来给我吃。她看见我只吃了一口,就把碗里的饭往地上拨,气得劈手一把又夺过去,往桌上一板说,你这个小叫花子,穷得讨米要饭还嫌饭馒,好歹打发你一碗吃,你倒把它拨在地上!你走,你走,饿死你活该!我一听这话赶紧解释,我说老人家你想错了喂,这条狗它救了我的命,我想着我饿它不也饿吗,就想省出点儿饭来给它吃啵!我家记恩也只吃了一口,看见老婆子把我的饭碗又夺回去,它就也不吃了,望着老婆子呜呜地叫,像是给我求情,叫她相信我说的话。屋里的老爷子看出来了,老爷子说,这娃子心肠好,凭良心,给他吃吧,给他的狗另外再舀一碗!老婆子这才也明白过来,把碗里的红薯坨子拨到一边,又往碗里加了一锅铲白米饭,塞给我叫我接着吃,再扔些红薯坨子在地上,喂我家记恩。这天晚上,我跟记恩两个可算是吃了个足饱,吃完了饭,我道声谢转身要走,老爷子在背后咳了一声,问我说天这晚了你还要往哪去?我说随便找个挡风的茅草窝子,睡一夜明天一早就进南山。老爷子说这山上有狼豹子,遇上了它可是要吃人的哪!我说狼豹子不吃我。要吃它一二十年前就把我吃了!再说我还有狗,我们两个还打不过它一个?老爷子说娃子你进屋来,今夜在我家打个地铺,明早天一亮你再走!我听了喜一大跳,对老爷子说,老人家的情我领了,我们一面不相识的,你就不怕我偷你家的东西连夜跑了?老爷子说,我不看你对人,我只看你对狗,你是一个讲义气的娃子,不会做这样的亏心事,快进屋里头来吧!
这天夜里我吃饱了,喝足了,还洗了个热水脚。睡在这老两口儿给我打的地铺上头。地铺你们当知青时也见到过的,你们一到场上不也是睡的地铺?就是在地上铺层稻谷草,稻谷草上垫张席子,席子有篾编的,有龙须草编的,上边放床铺盖卷子,垫半边盖半边。这老两口儿给我打的地铺上放了两床铺盖,垫一床盖一床,我晓得,他们是看我造孽,想叫我这夜睡个软和觉,投把我当叫花子待,把我当客待了。我好感激这老两口儿,可我身上到处都是伤,又是血又是脓的,要是把被里子弄脏了那咋对得起人!我把两床铺盖往边上一挪,身子还睡在篾席子上,把破衣服搭在肚子上怕凉着了。我家记恩就在床铺边卧着,我们两个还跟在茅草窝里一样,脸挨脸地睡。睡到半夜尿把我胀醒了,我正要起来屙一泡尿,听到隔壁屋里头有人在说悄悄话,是这老两口儿的声音,说些啥话我没听清。我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把尿屙了,回来时才听到一句,老婆子说,要真没有就招他做个女婿!我这心里头怦怦地跳。我想他们莫不是在说我?天底下还有这好的事?这该不是在做梦吧?他们那个女娃子昨晚我看见了,坐在草椅子里头往袜底上绣花,长相不算好也不算丑,脸还是个瓜子脸,配我那是绰绰有余!
我心里想着,我如今是从死里逃出来的人,又是个叫花子,人家要房屋有房屋,要家业有家业,还有那大一块青吼吼的茶园,看中我的到底是哪一点儿呀?就看中我对狗好,往后肯定对他们好,对他们女娃子好?我又轻手轻脚地溜下去睡觉,后半夜哪里还睡得着哟,等到天亮我爬起来,假装啥话都没听到,看这老两口儿咋对我说。果不其然,老爷子披着衣服找我来了,老婆子也边扣衣服扣子边跟过来,老爷子说,娃子我问你个话,你有娘老子没有?我说没有,早就死了!他又问我,你有媳妇儿没有?我说没有,连娘老子都没有,哪个给我娶媳妇儿?老爷子跟老婆子对了个眼色,换成老婆子又来问我,她问你愿不愿做我家的女婿?问得我这心里头哇,扑通扑通,扑通扑通,都快要跳出来了!我说老人家呀,你们看我是个老实娃子,故意来耍笑我的是吧,你们家那好一个女儿,咋会要我做她女婿呐?老婆子说,你莫管她,你只说你愿不愿意!我说这好的事打起灯笼都找不着,我哪还有不愿意的!老婆子说。那好,我们这就算说定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龙家倒插门的女婿了,在屋里头歇个两天,她爹引你到我家茶园做活路去!我大了个胆子说,行,只要你们家女儿愿意,天底下没有我不能做的活路!
老爷子听我这么一说,这才对我说了实话,他说娃子你听着啊,我这女娃子莫看是个瘫子,在家喂猪养鸡,烧茶做饭,缝衣装被,洗浆补缭,纳袜底做鞋子针线活样样都行,还会扎花绣朵,说你不信,绣出来的花跟山上长得一样!她是五岁的时候出门一跤摔在石坎下边,把腿杆子给摔断了,从那以后不能走路,她就学着用两只手走,照样还到屋前屋后茶园里去摘茶叶!做我家倒插门的女婿是娃子你的福气,我们老两口儿没有儿子,就这一个独生女儿,我这房子,我这家业,我这茶园,百年之后我们眼一闭,腿一伸都是你的!刚才她娘问你,愿不愿意做我们龙家倒插门的女婿,你说了你愿意,我叫你再好生想一想,要是真愿意你就留下,把我叫一声爹,把她娘叫一声娘!要是假愿意我们也不勉强你,吃了早饭,我们再送你一兜子干粮,你就带着你的狗进南山去!老爷子这一说,把我给说愣怔了,我再回想昨天夜里,他家独生女儿坐在草椅子里头,从头到尾都没起一下身,我还当她一门心思绣花呐,哪晓得她还是个瘫子不能动换!可我嘴巴已经答应做他们家的女婿了,人得说话算话,不能扯白撂谎,人家是这大年纪两个老人,给了我饭吃,又给我狗饭吃,也算是难中救了我们两个!老爷子昨晚一见了我就说我凭良心,讲义气,我总不能叫他们骂我是个骗子吧,骗吃骗住,夜里还睡他家两床被子的地铺!我想是这么想,心里头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就小声儿问我家记恩,我说记恩哪记恩哪,你说我留还是不留哇?记恩朝我汪了一声,我说留哇?记恩又朝我汪了两声,我说不留哇?记恩不理我了,摇着个尾巴跑到老两口儿面前一屁股坐下,朝我连起来汪了三声。我说我晓得了,你是叫我留留留,那我就听你的留下来吧!我对老两口儿说,爹,娘,女婿我留下来了!
这样我就留下来了。这户人家姓龙,老两口儿男的叫龙仁山,女的叫王桂香,腿瘫了的女娃子叫龙爱珠。这是我以后才晓得的,开头我不好没大没小地打听人家名字,老的老,女的女,我打听人家名字做啥嘛?我只听老两口儿把他们的女儿叫珠珠,开口闭口,说珠珠小的时候摔成残疾,就怪他们做爹娘的没看管好,背下一辈子的愧!他们对她就更像那名字,真的当成龙蛋宝贝处处护着。说是老早就起心,给她招个倒插门的女婿,是想百年过后,他们死了,珠珠活着还有个依靠,一直都没遇到个合适的,老实的太老实,怕的是这份家业往后他守不住,奸猾的又太奸猾,更怕他往后起歹意谋害珠珠。他们家的几亩茶园,一院房子,那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上是清朝的一个秀才,本来乡试考中了举人。别人花钱买通考官,把他给冒名顶替了,他就赌咒发誓。一辈子不再考举,回家发狠挣下了这份家业。他们龙家不比别的园主,别的园主横草不拈,竖草不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轻重活路都是雇人来做,仗着茶园是自家的,坐收渔利地发茶叶财。他们祖上是读书人,龙秀才传下的规矩可不是这样,传给他们的规矩是闲时个人经管,除个草哇,松个土哇,沤个肥呀,打个枝呀,能不请雇工就不请雇工。春秋两季摘茶叶要抢时间,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再从外边雇些人手。雇工住得近的天亮了来,天黑了回,住得远的晚上就睡在龙家,跟我那夜一样在堂屋打个地铺。
我老丈人管炒茶做茶,我老丈母管做饭烧水,一日两餐。送到茶园去给雇工吃喝。工钱是论天给,一季茶叶摘罢,一人再送一斤给他们,拿回去跟家里人尝一尝新。我老丈人一个人炒茶忙不过来,珠珠还能帮着做些,她腿瘫了,手还有用,炒茶叶够不着灶台,就搭把高椅子放在灶台前边,叫我老丈人把她抱上去站着,拿把叉子在锅里头炒。春秋两季的茶叶做好卖掉,得来的钱换成油盐粮米。加上茶园的茶树行子里,还能套种一些芝麻黄豆,红薯洋芋,家里头人口又不多,一年就够吃有余了。够吃有余了就出手大方,给雇工的工钱有其他茶园的主人两个多,雇工就都愿意给他家做,往往是别家上门还雇不去,我老丈人带个口信就来了。雇工把我老丈人叫龙老爷,我老丈人说莫这么叫,龙老爷就是龙王老爷,龙王老爷晓得了要发怒的,来个山洪暴发,连人带房子带茶园一家伙给我冲了,明年你们给哪个摘茶叶去?雇工吓住了,不叫老爷了,又把他的名字给倒过来。改音不改字。背后都叫他龙善人。
老两口儿出来叫我,把只睡了一觉的地铺收起来。今夜就睡到珠珠的屋里头去,我说我身上脏,过几天我下河洗个澡再说!我老丈母说,新女婿哪有下河洗凉水澡的道理,在屋里烧盆热水洗,洗了换上你爹的衣服,把你身上的破衣烂褂扔了!我还犟在那里不肯动,心里头怕跟珠珠同房,是怕她看见我身上的伤,怕洗澡是想着这些伤已经都化脓了,再一沾水会烂得没有一块好肉。我说爹,娘,让我再睡几天地铺吧!我老丈人发了火说,做了女婿哪有不跟媳妇儿同房的道理,儿女长大了都得有这一回,还有个啥怕丑的!他一边说。一边就亲自动手,帮着我去收起地铺,一看两床铺盖一床都没打开过,原封原样地摞在那里,再一看席子上有几块血,我老丈人一嗓子叫起来了!我老丈人叫着,娃子呀,怪不得你不睡我家的铺盖,还是怕把它弄脏了哇,你身上的伤是哪来的?摔的还是有人打的?我被逼不过,只好把我给董团长的队伍喂大狼狗,因为偷着放了他们捉的十三个共产党,他们把我抓起来拿鞭子打我,拿烙铁烙我,打死过后把我扔在北坡上。得亏我的狗把我救出来的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给他们说了,只是闭口不提我师傅。我老丈母一听就哭了起来,扑过来摸我身上的伤说,丧天良的,该天杀的,把我好好的女婿打成这个样子,天打雷劈呀,不得好死呀!我说爹,娘,我啥事都对你们说了,董团长要是晓得我还没死。跑到你们家里头躲了起来,他派兵来抓我走,你们会不会把我交出去呀?我老丈人朝我一声吼,还扬起巴掌来要打我,他说你当了我家女婿,就跟我亲儿子是一样的,他们要来抓你我就跟他们一命拼了,你咋还能说这样的话!再说我就打你!
本来说好了歇个一两天,我就跟我老丈人一道上茶园去做活路,老两口儿一听他们把我整成这样,死活不准我出门了。我老丈人会扯草药,当天他就背着药篓子,到后坡上去扯了一些草药回来,用嘴嚼烂了装在一个乌窑碗里。到了夜里,他叫我老丈母烧锅热水给我洗个澡,再把那药敷在我的伤口上。我老丈母把水烧好了喊我老丈人,她说你来给我女婿洗吧,我一个女人家不方便!我老丈人说,你不方便我就方便了?还不如叫珠珠给他慢慢地洗,已经是小两口儿啦,是要学着互相照看!老两口儿就把一大盆热水嘿哧嘿哧抬到珠珠的房里,又把我推进去,出来把门一扯走了。那时候我只想洗了澡好敷药,早敷早好,早些下地给他们做活路!我心里头想,珠珠已经是我的人了,当着她面洗澡有个啥不好意思的?再说屋里点着一个桐油灯盏,只有一星星儿亮,不走近看人都看不清楚,我就把衣服裤子一脱,进到盆子里头坐着。可热水一沾到我身上的肉,我就疼得唉哟一声弹起来,屁股烂得根本就不能挨盆,这一弹洗澡盆里头的水一家伙溅得满地都是。珠珠坐在床边上脸朝着墙,她肯定是听她爹妈说了,说我就是她倒插门的女婿,可她还是不好意思看我,这下子听得我喊了声唉哟,她才顾不得那一些了,两只手在地上撑着,扑哧挪一步,扑哧挪一步,挪到我的脚盆边上捞起帕子来帮我洗。她也只蹲在我的后头给我洗背,眼睛避开我胸脯子前边,一个是鞭子烙铁主要伤在我后边的,再一个是男人的前边她不能看,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呐。
汪革命歇了口气,吸了一下快要流出来的清鼻涕,接着他问我们,你们晓得我一看见珠珠这样走路,心里头想到了啥吧?他把眼睛先看着我,我顺着他的思路一想,立刻就确定他想起那个女叫花子给他送信了,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又转向了张三好。张三好的脑子肯定比我转得还快,可这家伙故意装傻,他说你想到了啥?那还用问?你想到洗完了澡你们两个就要洞房花烛,就要做那个事了,你在着急你的瘫子新娘可别不能做那个事吧?汪革命一听非常失望,挣着脖子嚷起来了,他说哪呀,我哪是想到了这个畦,我是想到了那个给我送信的女叫花子,那个女叫花子你们还记得啵?我想珠珠才在屋里头挪这几步路,她就那样麻烦,那个女叫花子不说天天在县城挪来挪去,就说从十字街到衙门口,这一截子路她要挪几个时辰才挪得拢,那都是为了革命,受多大的罪呀!
张三好假装这才明白说,哦,都这个时候了,都这个样子了,心里还在想着革命!你师傅给你取的名字没错,你真是个汪革命!我对张三好说,你别打岔,快听他讲珠珠给他洗澡的事,这个细节是很重要的!汪革命不懂得什么是细节,以为我夸他的珠珠细心。细致,体贴人微,就更动了感情,咳了一声,脖子上的大喉结上下一滚动,像是把一泡口水咽进肚子去了。接着他就往下说道,你说的是,咋不是的?她真是个好过细的女人,一只手往我背上撩水,一只手细细划划地给我洗,一边洗一边还小声儿说话,她说把一个好好儿的人打成这样子了,往后是要落报应的!口气跟她娘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说起来也怪,手都是手,女人的手就是跟男人的手不同,自从我醒事起还没哪个女人给我洗过澡,我亲娘就不说了,我五婶子给我洗澡那是我好小的时候,长到几岁就是我个人洗了,热天下河洗,冷天端盆热水在火炉子边上洗。
珠珠手一伸进洗澡盆子,盆子里头的水就不烫了,冷热正好,帕子还是那条帕子,捏在珠珠的手里给我擦伤,也没有刚才那么疼,身上立马儿就像是好了一半。到这时我才体会到,男人是得有女人的呀!这么一想我的身子开始发躁,叉胀得慌,胸口里头还有些憋气,像是走路急了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珠珠看我在水里一动一动的,还当把我哪里洗疼了,停下手问。疼?我说不疼,舒服得很!她就接着又洗,后背都洗完了。从颈脖子,肩膀头,两根胳膊,往下连屁股蛋子上的伤都洗了,她还是不好意思洗我前边。我说珠珠你把帕子给我,前边还有几处我个人洗!珠珠就把帕子给我了,可我刚一接到手里她又一把夺过去,绕着洗澡盆子。扑哧扑哧挪到我的面前,还是她给我洗了起来。这一家伙她可啥都看见啦,桐油灯盏的亮哪怕再小,离这么近她还能看不见?把她臊得哟,脸比我身上的伤口子还红!浑身上下都洗完了以后,珠珠又扑哧扑哧挪到门背后,拍着门喊她爹,老两口儿就像在门外边等着的,听到门响立马儿就进来了。我老丈人手上端着一碗嚼好的草药,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我伤口上敷,我老丈母抱着一身我老丈人的裤子褂子,伸手要把我那件锯了一个角角的衣服扔出去,急得我赶紧喊,我说那件衣服可不能扔,我要把它留到我死!
说起来你们不相信,我跟珠珠同房了十好几天,我们都没有做那个事,一个是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妥,另一个就是刚才三好说的,我总想着她是个瘫子,跟她咋个做法呢?每回身子一发起躁来我就忍着,我就想那个给我送信的女叫花子,我想她肯定是只要革命,也不能做那个事!又过了十好几天,我觉得我老丈人扯的草药起了作用,加上我体子硬,身上的伤明显好多了。本来我老丈人每天给我换两回草药,早上一回,晚上一回,这天晚上他没有换,他在我的伤口上边撒了些白面面,说这是提脓生肌收口子的乌山白药,撒在上边等它干了起痂,痂子一起只要不沾着水,不碰不挣,等它慢慢一掉就好了。就在这天夜里,没想到珠珠抱住了我,她要跟我,我一家伙没有忍住,就跟她把那个事做了。
原来珠珠她啥都懂,她啥都会,除开她的两根腿子瘫了,别的地方都是全的,她也是个女人呐!我这心里头又好喜欢,她往后照样能给我生儿育女,传根接代!那天夜里头我们做完事了过后,珠珠的话变得格外的多,她说你都给我当个把月的女婿了,我还不晓得你姓啥,叫啥!我一想是呀,这老两口儿只问我有没有娘老子,有没有媳妇儿,也不问我的名和姓,想着这个跟倒插门没关系,只要能做他们家的女婿,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是一样。我就跟珠珠说,我说我姓汪,叫汪革命。珠珠说,啧啧啧,好难听的名字!她问我小名呢?我说小名前前后后有好几个,命苦、命大、命硬、命好,都是带命字的。珠珠说,开口是命,闭口是命,证明你这辈子的命跟人不一样,一变过来一变过去,最后不晓得要变成个啥样的命呐!我逗她说,我们是两口子了,你是啥样的命,我就是啥样的命,你们龙家有房子,有家业,有茶园,我们汪家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你们龙家的光!珠珠就躲在铺盖里头笑起来了,笑得咯儿咯儿的响,这是我做了她家女婿以来,她头一回笑。
又过了怕有一个把月,我身上的伤先是慢慢起痂,后来痂也开始掉了,长出来的新肉白花花的。身上的老肉也蓄白了,蓄嫩了,从早到晚不见天日,又吃好的,跟珠珠身上的肉一样又白又嫩,连我个人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相信是我身上的肉!我不想再在屋里闲着,我是他们的女婿,他们是我的恩人,对恩人我要报恩,做女婿我也不能好吃懒做!人家说女婿是半边之子,他们家没有儿子,我这个女婿还不止半边,整个就是他们家的儿子,得把他们家的活路包下来做!我出门做活路总是带着记恩,我不带它走它也要跟着我走,这两个多月记恩也养好了,长得肥头大耳的,一身黄毛油光水滑的放亮。我没想到我也好了,记恩也好了,珠珠倒害起病来了,一天到晚地吐,还不想吃东西,吃也要吃酸的。老丈母把一坛子酸菜都捞给她吃了,酸水也舀给她喝了,屋里所有的酸东西都给她吃光了,她叫我在山上给她摘些野果子回来吃,还要吃青的,不吃黄的,
这天我是养伤过后头一回出门,我爬到后山上去,给她摘了一些野阳桃回来。阳桃你们晓得是啥东西吧?就是你们知青喊的猕猴桃,一身毛乎乎的,像猴脑壳,青的时候又酸又硬,熟了以后才酸里带一点儿甜。我把摘回来的野阳桃剥了皮喂她,她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忙得我都供不上她的嘴巴!我老丈母坐在一边看着直笑,就跟看戏一样,我说娘,珠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笑个啥嘛?我老丈母说,你这个老实娃子!你这个老实娃子!你媳妇儿是肚子有喜了,我要恭喜你呀!我一昕珠珠有喜了也笑得合不拢嘴,接着我老丈人又赶过来恭喜我,还把两只手抱在一起。给我作了一个揖!可我老丈人说这个娃娃生下来了,往后要跟他姓。不能跟我姓,我问这又是为啥?我老丈人说,我姓龙,跟我姓他命里就能成龙,跟你姓他还是个吃屎的狗命!我说爹,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也不姓狗哇?我老丈人说,你不姓狗你姓汪,狗子一叫不是汪汪汪的?
那个事就出在这天夜里,我说的不是跟珠珠的事,我说的是攻打乌山县城!这天夜里我才上床没睡多久,听到屋外头响了几声枪。啪——啪——声音像是往县城去的方向,珠珠吓得身子乱抖,接着又听到啪啪——啪啪——又像两边的人对打起来了,再往后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枪响得就跟炒包谷花儿一样!远处的狗汪汪直叫,就我的记恩一声都不叫。自从我跟珠珠同房以后,记恩每夜都坐到屋外头去守门,它不叫肯定是怕打扰我们睡觉,反正枪子儿又不能打到我们床上来。我的手猛的一缩,从珠珠的肚子上缩回来了,在没响枪以前珠珠正拉着我手叫我摸她肚子,问我她肚子里头的娃娃是不是在动。我一个翻身从床上跳到地下,穿起衣服就往出跑,黑麻咕咚的也没点桐油灯,险乎儿把我老丈人撞个仰翻跷。我老丈人也搂着个裤子起来了,他说娃子呀,那天你说你把董团长捉的人都放跑了,是不是那些人回去起兵报仇来了哇?我说我不晓得,我老丈人说,你可不能再跑去跟那些人掺和,以前你是没爹没娘没媳妇儿的人,如今你有了爹也有了娘也有了媳妇儿也有了,眨眼工夫你也要当爹了,再要掺和进去叫人家把你抓住打死。我珠珠咋办?我珠珠肚子里的娃娃咋办?我说爹你放心吧,我只想出去看一眼,不会跑去跟他们掺和的!我老丈人说,一眼都不能看,门一开,窗子一开,枪子儿呜儿的一声打进来,正打在你的脑膜心子上你不就死了!我问他说,你不叫我看你咋要起来看?我老丈人说,我起来就是为了看你,拦住你不叫你看,晓得你一听到枪响就要往出跑,果不其然是吧!
我老丈人搬把椅子坐在门里头,死死地把我守着,我就只好也搬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支起耳朵听墙外边的动静。我觉得枪声就是在往县城去的方向,越响声音越远,越响声音越小,响到后来就小得快要听不到了,过好半天才又噼的一下,像是脚板踩了个鱼泡泡。我听着肯定是高兴得很,心想我老丈人猜得有道理,打枪的人说不定就是我放跑的共产党,他们回去起兵来打董团长,说不定已经把县城给打下来了!我才一高兴又紧张起来,这时候我想起我师傅来了!他们两边黑灯瞎火地打,枪子儿又不长眼睛,这边的人会不会一枪把我师傅给打死了?那边的人会不会发觉是我师傅在里边搞的鬼,也一枪把他给打死了?我这心里头急得像猫子一样的抓,脑壳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我老丈人听我鼻子呼哧呼哧地出气,两只眼睛把我盯着,他说娃子你是不是铁匠啊?我不懂得他这话是啥意思,我说我要是铁匠我就在铁匠铺子打铁,还会跑来要饭?我老丈人说,不是铁匠你呼哧呼哧地拉风箱?你是不是着急想出去呀?我怕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扯白哄他,我说我不是着急,我是害怕,怕珠珠肚子里头的娃娃听到打枪,万一受了惊吓有个三长两短……话还没有说完,我老丈母也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走出来了,她骂我一张臭嘴巴子。屁都不懂还敢瞎说,没见天的娃娃晓得啥叫打枪?听着还不当是过年放炮子!我为了哄老两口儿,故意跟我老丈母抬杠,我说听人讲,胎里娃娃连过年放炮子也不能听,防止动了胎气会保不住……我老丈母又要骂我,我老丈人搭了一句言说,好,我女婿学着懂事了,晓得心疼我珠珠了。晓得心疼我珠珠肚子里头的娃娃了!
鸡子叫头遍的时候,县城那边一点儿枪声都没有了。再过一阵我就听到有人过路。那时住在县城以外的人,要进南山卖货也好,过四川挑盐也好,只有两条路能走。走大路就不从乌龙鼻。走小路就正好从乌龙鼻的鼻梁子上,就是我家门前的那块茶园底下。我听声音过路的人还不少,在山里头走夜路要有人搭伴。成群结伙,不然跟我五爹一样路上遇到土匪棒老二,货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我想开门出去打听一下城里头的消息,我老丈人一见我起身就说,才说你懂事你又不懂事了?你就不能等到天亮?天亮我先出去看一头。没事了你再出去,万一打死了也只打死个老家伙,你跟珠珠还能往下过日子!我就只好坐下,又等到天色大亮,我老丈人先出去了一趟,回来说没事了,你要出去就出去吧!我站起身来就往路上跑。一上路正好看见来了一个挑担的货郎子,我问郎子从哪里来的?货郎子说是从县城来,我问县城里头昨夜出了啥事?货郎子说打仗,从半夜打到鸡子叫,我问哪个跟哪个打?货郎子说,梅先生的人跟董团长的人打呀,这边是土匪队伍,那边是正规军,一场恶战,梅先生的人硬是把董团长的人给战败了!我听了心里头一慌,不晓得我为啥要慌,我老丈人猜的是我放走的共产党去搬兵攻打县城。我也当他们要么是何特派员带来的队伍,要么是麇县张木匠带来的队伍。没想到还是南山的梅先生!照这么说,梅先生攻打县城是不是跟我送的信有关?是不是我师傅写信叫他来打的?可昨夜里头我醒在床上,没听到有队伍从这门前路过哇。要真是梅先生的人,肯定他们是从大路走的,要不就是提前埋伏在了县城边上!
我情愿打下县城的是张木匠的人,而不是梅先生的人。本来他们两边我都送过信的,我也不晓得心里头为啥要这样想,是不是讨厌土匪这两个字,是不是一想到梅先生就想到土匪,一想到土匪就想到我五爹了!我问货郎子,我说董团长这边不是国民党的一个团吗,连小日本鬼子都打赢了,这回咋连土匪都打不赢?货郎子说,狗球,兵不厌诈,虚张声势,号称一个团,其实连一个营都不到!还有不少伤兵,都是在北边跟日本人作战剩下来的,内部又有人跟外边勾结,他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他稀里糊涂,人家知彼知己,把他的军事情报掌握得一清二楚!你莫看梅先生是土匪,人家祖上是天府的武状元,从小熟读兵书,这回用的是假途灭虢之计,扬言要到陕西平利去借粮,联合了一股子川匪,总共出动△百多条快枪,一千多根火枪。还有几百个红枪大刀会的,结果一穿过水坪镇就直扑县城!董团长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连他本人都下落不明,不晓得是不是一顿乱枪给打死了!
听货郎子这么一说,我不操心他董团长的死活,心想打死了才好,打死了埋在埋我的那个坑里,叫狼豹子扒出去吃了,他个子大,多吃几口,连骨头棒子都给啃了!我操心的是我师傅,急着问货郎子说,我说那个团还有一个团副呢?你听没听说有个姓冯的团副?货郎子说,听说啦!我出城时正好遇见梅先生的人拿枪押着一个俘虏,俘虏边走边抢着交代,说里应外合的就是这个当团副的,他说听到城外头枪声一响,团副一个转身,照着董团长的光脑壳就是一枪打去,他说董团长好本事,身子往下一蹲躲过去了,这家伙才搞清楚。梅先生的土匪队伍还是他的团副引过来的,这叫引狼入室!董团长看着团副冷笑了一声,说兄弟你是好样的,我他妈的认栽了!说完一个纵身就跳下了城墙,团副朝着他的后背又打了几枪,不晓得到底打中没有!货郎子是个好说家子,我看他不光能卖货还能说书,他肩膀上挑着一个货郎担,跟说书一样说了半天,说一句货郎担一晃,说一句货郎担一晃,说到紧张时货郎担连晃直晃,就没想起来把担子歇在地上再说。货郎子说完过后,这才歇下担子把我看着,他说他嘴巴都说干了,少走了五里多路,卖货的事也耽误了,还不给娃娃买个拨浪鼓玩玩?他从货郎担里头拿出一个拨浪鼓来,拨浪拨浪地摇,我本来想说我还没有娃娃呐,再一想没有娃娃我也得买,凭着我师傅还没死这一条,我也得敲敲鼓打打锣哇!我就拿钱买了一个拨浪鼓揣在怀里,等珠珠肚子里头的娃娃生下地了,再给他当玩意儿玩。
听说县城打下来了过后,老两口儿这才放心不守着我了,接着上床去接着睡他们的觉。我这心里头就想着好笑,昨夜不当守你们要守,两边打乱仗我到哪里去找我师傅?今早当守你们又不守了,两边打罢了我才好去找我师傅呐!我回房屋去看了一眼珠珠,她好像是睡着了,身子缩成一团,我就悄没声儿地溜出来,进灶屋抓起两个冷红薯,往兜里头一塞就走。记恩一看我走,身子一纵爬起来也跟着我走,我们两个一上路就开始小跑,我在前,它在后,翻过一个垭豁儿我才站住。我把兜里的冷红薯拿出来给它一个,叫它边吃着,我边往前走,记恩看我走得飞飞快,生怕它吃红薯的工夫我走不见了,就把红薯往嘴巴一叼,在后头吼哧吼哧地追我,它没有手,不能跟我这样边走边吃,一个冷红薯硬生生地吞进肚子去了。我一回头看见它嘴巴是空的,心想它连一口都没尝到,就把我手里头的半个也给了它。早饭罢的时候我们两个进了县城,见人我就打昕,梅先生的队伍住在哪,人说也住在武衙门里头,我们就直奔武衙门,心想当土匪的也喜欢衙门哪,他们的头子梅先生是不是也跟董团长一样,要住在钟鼓楼上高人一等?武衙门我可是熟门熟路,钟鼓楼我也上去过的,要是碰上梅先生,那回我进南山给他送过信的,他眼睛劲儿好还能认出我来!
我带着记恩到了武衙门的门口,站岗的是个小土匪娃儿,看着还没我大,只有十五六岁,脑壳上包一个白布帕子,把枪一横叫我们站住,问我找哪一个?我说我找冯团副,站岗的小土匪娃儿是个四川腔,我猜他是梅先生联合的川东土匪的人。站岗的小土匪娃儿说,日妈的我们这儿有喂马的马夫,有做饭的伙夫,没有你个龟儿子要找的啥子团夫!我说团副是个官儿,没团长大,可比你们这些小兵娃子要大得多!站岗的小土匪娃儿说,我们的头头儿官大得很,连团长都懒得起当,要当就当司令!我问你们司令姓啥?站岗的小土匪娃儿说,我们司令姓梅,奠说你个龟儿子见不到他,省长求见他都懒得起出来!我一听才晓得他不是川东的土匪,他是南山的土匪,梅先生手下的,南山里头跟四川交界,大人小娃说话都是四川腔,有的本来就是从四川过来的人。我就大起胆子对他说,我要去求见你们梅司令,他肯定得出来,我师傅是他朋友,我还亲自给他送过信的,你们打下这个县城就亏了我师傅,也亏了我给他送的信!站岗的小土匪娃儿问我,你师傅是个啥子人嘛?我说刚才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师傅是个国民党的团副!站岗的小土匪娃儿脸色一变,拿枪要赶我走,滚起走!滚起走!国民党的官儿你到俘虏里头去认,你到这儿来找个啥子!我一生气啥都顾不得了,我说你再不放我进去我就大声嚷啦,就不信里头没这个人!边说我边把一只手筒在嘴巴上,做出要大声嚷叫的架势。记恩一见我恼了火,它也恼了火,朝着门里汪汪汪的一阵叫。站岗的小土匪娃儿一慌,朝着记恩就拉枪栓子,我扑过去把他的枪往天上一竖,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从门里头走出来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我一眼还没认出他们相貌,就听得站岗的小土匪娃儿啪的一个立正,喊了一声梅司令好!
这人真就是梅先生,身上穿的长袍短褂,脑壳上戴一顶瓜皮帽,跟那回我在药铺看见的一个样子。我正要上前去跟他打声招呼,又一眼看见挨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还要眼熟,只是衣服变了,帽子也变了,哎呀,那人不是我师傅是哪个!我师傅开始还没认出是我,等我步子往前一迈他就认出来了,他的两只眼睛瞪得有铃铛子大,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我先喊他,我说师傅哇,你该不会把我当成鬼了吧!我师傅这才一家伙扑过来,把我死个劲儿地抱在怀里,他说咦,你还不笨嘛,还能想到来这里找我嘛!我说师傅你咋这样说,你见了我也不问我一声咋还活着,倒说我不该来找你!我师傅说,我晓得你还活着!我晓得你还没死!我问你是咋晓得的?我师傅说,那天夜里,我先叫手下人把那两条大狼狗放了,然后我又假装带人去找大狼狗。找到北坡的坟院里,看见那里有一堆新土,是从一个土坑里刨出来的,土坑里啥都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晓得有人把你救走了!我怕董团长听说土刨开了心里头犯疑,派人又去捉你。就对我带去的人说,他妈的这些狼豹子消息也够灵通的啊,人还刚埋进去,就叫它们扒走吃了!我师傅又问我,救你的是不是你五爹?我说我五爹早就叫南山的棒老二害死啦,救我的是我家的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记恩!我从我师傅的怀里头挣出来,把我屁股后头的记恩指给他看,我说就是它,它听说我要来找我师傅,也要跟着我来!我师傅蹲下身子,拿手摸记恩的脑壳,嘴里头直念叨,记恩,记恩,你记他的恩,他记你的恩,我们也要记住你们的恩哪!记恩就站在那里由着他摸,狗通人性这话不假,它听得出我师傅是在说它的好话,喉咙里头哼哧哼哧的响,舒服着咧。
我只顾得跟我师傅说话,都忘记了梅先生,梅先生这时也认出我了,凑过来望着我们说,到底是冯先生的徒弟,了不得!了不得!你还记得我吧?我说我进南山去给你送过信,我还能不记得你?我不光记得你,我还恨你!梅先生一愣说,这话从何说起?那回我没留你吃饭,是怕你回城晚了不好向你师傅交代!我说我恨你不是为这,我恨你是为我五爹,我五爹过四川挑盐转来,南山的一伙棒老二连盐带人把他掳去,他还当那是你们的人,就说他的亲侄儿子还给梅先生送过信的,求他们放了他,哪晓得那伙棒老二的头子叫赵青脸,一听是你,就把我五爹的心肝挖去下酒吃了!梅先生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地上顿了一脚说,赵青脸!赵青脸!早晚我得收拾了你!门上站岗的小土匪娃儿机灵得很,见我真的认得他们的梅司令,再不叫我龟儿子了,啪的给我也来了一个立正。我理都没有理他,接着又跟我师傅说话,我师傅摸了我的狗,又跟以前那样摸我的脑壳。陡然问他哦了一声,一个转身,指着背后的那个女人问我,我要试试你的眼睛劲儿,你还认不认得她是哪一个?
汪革命说到这里把嘴巴闭上了,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看一下张三好又看一下我,模仿着他师傅问他的样子,居然也考问我们说,你们猜,你们猜我师傅背后的女人是哪一个?我看了一眼张三好脸上的表情,断定早在三十年前他就听他说过这个女人,就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但他为了配合汪革命营造气氛,设置悬案,当着我却故意往错误的地方猜,张三好说,奠不是……莫不是那个梅先生的压寨夫人?小姐?汪革命忘记他对张三好说过这个女人了,大声嚷起来道,哪呀,梅先生哪有那好的压寨夫人,说小姐也不大像!一开始我见她是个女人,没有过细看她的脸,昕我师傅问我再一看她,就看见她右眼下头那颗绿豆大的痣了,哎呀,她不就是刚才我给你们说的那个联络员,那个化装成瘫子来给我送信的女叫花子吗?你们都没有想到吧?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她把衣服换了,穿的跟我师傅一样的军装,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顺顺当当,腰里头还别了一把盒子炮,皮套上拴着一根红绸子,风把它吹得飘来飘去的,看着好排场的一个人哦!
我这心里头直犯疑,赶紧勾下脑壳看她的腿。她的两条腿子笔溜直地站在地上,瘫个啥哟,半点儿都不瘫!那大一个肚子也成瘪的了,我心想这才是怪了,她肚子里头的娃娃呢?还没等我说话。她倒笑眯眯地先走上来,跟我握了个手,她说我认得你,你是那个给他们喂狼狗的小鬼,我每一回都把情报传达给你,你每一回都按照上级指示,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我们那么多的同志,最后一回差点牺牲了!我还听说你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汪——革——命,对不对?我张嘴正要说对,我师傅看了她一眼说,不对,他不姓汪,不叫汪革命!我一听有点儿怄气,他还是我师傅呐,咋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我说师傅,你怕是打仗打糊涂了吧,我汪革命的名字还是你给我起的,你咋说不对呢?我师傅说。就是不对嘛,你姓程,小名叫铁牛,大名叫咬金,瓦岗寨上那个打不死的程咬金!不过你不是天狗星下凡,你是天牛星下凡,你一生下地额头上就长了两个牛角!你就是打不死嘛!已经打死了,埋进土里了,一沾地气又活过来了嘛!
原来我师傅是在跟我说笑话,我就望着我师傅嘿嘿地笑,我说我也认得她,她这只眼睛下头长了颗美人痣,我见她头一面就记住她了!我没说那是流泪痣。我说那是美人痣,想逗我师傅喜欢,也逗她喜欢。我说她是化装成瘫了腿的叫花子来给我送信的联络员,是你的太太吧师傅?我本来是顺嘴一说,是诈我师傅的,哪晓得我师傅一口就承认了,他说咦,小家伙,你眼睛咋这毒哇?我们革命队伍不兴叫太太,我们叫爱人,就是你们这里叫的媳妇儿!我这媳妇儿长得漂亮不漂亮?我师傅问我的时候故意扭过脸去,笑着瞟了她一眼,还做了一个怪相。没想到我这一诈还诈对了,她真是我师傅的媳妇儿,你不晓得我心里头有几喜欢!我看见我师傅的媳妇儿脸呼地一下臊得绯红,莫看她腰上别了一把盒子炮,她也跟我们山里的女娃子一样害臊!我就索性再臊她一回,我说师傅,联络员是你的媳妇儿,我就应该把她叫师母吧?我师傅憋着笑瞪我一眼说。不许胡叫!人家才比你大两三岁!我说只要是我师傅的媳妇儿,就是比我小两三岁也是我师母呀!我嘴里一边说,眼睛一边偷着看她,我看见她拿手把脸遮着,像是在笑的样子,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就大着胆子叫了她一声师母。我说师母,你肚子里头的那个娃娃呢?
我师母把手放下来,板着个脸,吓我一跳,她也学我师傅那样叫我,她说你这个小家伙,你没事看我肚子做啥?说完了她看我半天不说话,还当是被她吓着了,又扑哧一笑,又学我师傅的口气说,你眼睛咋这毒哇?我肚子里头是有个娃娃,可他不能老在我肚子里头,他得出来呀!我把他生下来丢在老乡家里喂着,走的时候再带走,等到革命成功以后,我再告诉他自己的诞生地,叫他到你们这个乌山来,来找你好不好?她这话可把我喜欢坏了,我说了声那咋不好,跟着就大起胆子问我师母,我问你生的是儿娃子还是女娃子?我师母朝我师傅一看说,你问他吧!我师傅脑壳往天上一扬。跟你一样,也是个能上房子揭瓦的!我师母对我师傅鼻子一吭,哼!这一来我简直是要喜欢疯了,心想我师母真是个好样的女人,能给共产党做事,还能给共产党生儿娃子,我师傅是共产党的人,她给我师傅生的儿娃子不就是给共产党生的吗?那是共产党的后人,是共产党的种啵!
张三好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小声地对我说,你听听,你听听,汪老汉描述他的心理活动,多好的语言哪,比有些装腔作势的狗屎文人要好多了!我替狗屎文人直点头说,是啊,的确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汪革命只听到我们说话,却听不到我们说什么话,以为他的说法出了问题,就停下来望着我们问,是不是我有哪儿说得不合窍哇?我和张三好异口同声回答,合窍得很。太合窍了,就这么说!张三好又大声地补充一句,你是那些年被董大邦批斗怕了,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也不敢敞开肚子说话?汪革命就咧开瘪嘴,嗬嗬嗬地笑道,敢,敢,我怕个啥哟!转而又说,你们这一打岔,我都忘记刚才说到哪了!张三好说。说到你师母给你师傅生了个儿娃子!汪革命哦了一声,接着往下说道,我问我师傅,我师母说等到革命成功以后,叫小弟弟到我们乌山来,革命啥时候才能成功啊?我师傅说很快,革命很快就要成功了!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又追着问我师傅,你老说很快,很快是多久哇?我师傅说,我又不是算命瞎子,不会掐时,说不准某年某月某日,我只能说是很快,反正不会让你们等得太久吧!
没想到我师母把我的话想偏了,她看我问得这样急,望着我直笑,又学我师傅的口气说,咦,你还是个急性子嘛!是不是想革命成功了你好娶个媳妇儿呀?你说说看,你想娶个啥样的媳妇儿?我也望着她笑,厚着脸说我要娶就娶个我师母这样的,叉排场,又能打仗,还会生儿娃子!我师母立马儿就一挥手,那你跟我们走吧,我们队伍里头有好多女兵,只要你对革命忠诚,勇敢,不怕死,保证有人会喜欢你!说了过后她就把我直瞪瞪地望着,看我脸上是啥反映。一开头我当师母是跟我说着玩的,我也就跟我师母说着玩,没想到她把我的话当了真,真要给我找个女兵做媳妇儿,我嘴里头刚说了一个好哇,后边的话猛的一家伙说不出来了,才将还笑得好好的,也猛的一家伙笑不出来了。
我是想到珠珠,想到我那个瘫子女人了,我在她家里头都住了好几个月,连人带狗吃她家的,喝她家的,我老丈母给我洗衣做饭,我老丈人上山挖草药,在嘴里嚼烂了给我敷伤,把我身上的伤都敷好了,要是没有这一家人,指不定那夜我就饿死在了路上!就算是不饿死,浑身上下的伤化了脓,烂也能把我烂死!再说我跟珠珠已经同了房,她的肚子里还怀上了我的娃娃,不管是儿娃子还是女娃子,都是我汪革命的娃娃,我咋还能想女兵呐?我要是再胡思乱想,那不是连我的记恩都不如了?我这么想着。我师母不晓得我在想啥,她脸上红扑扑的,望着我等我表态,看见我的脸也慢慢红了,还当我是怕丑不好意思,故意又问我一句说,咋?你还不愿意?你不愿意就算啦!我对我师母说,我只愿意跟你们走,女兵就算了吧!我师母扑哧一笑,拿指头在我额头上使劲一戳,她说你笨!笨得像个猪!
汪革命说到这里,幸福地笑了起来,他把自己比成他师母,指头倒过去在额头上戳了一下,戳在两个被剜掉了肉角的疤子之间。我有些惊讶,六十多年了,经过了多少事,那些细节他还记得如此清晰,这真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张三好表扬他说,汪老汉你做得对,你不是笨,你是凭良心。你要是为了漂亮女兵而抛弃救了你命的瘫子媳妇儿一家,你就真连你的狗都不如了!你接着说吧,接着往下说!汪革命受了表扬。接着又往下说道,当时我心里头是这么打算的,我又想跟他们走,又不想丢我的瘫子媳妇儿,我师傅说革命很快就要成功,那我就叫珠珠在家里等着我,等着我跟我师傅一起革命成功了再回来跟她过日子。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还不晓得他们的革命队伍在哪里,就问我师傅说,师傅你们的革命队伍在哪里呀?是张木匠的队伍,还是梅先生的队伍?这句话好像把我师傅给问住了,我师傅笑着看了梅先生一眼,他没有说话,梅先生倒说话了。梅先生把话接过去说,我的庙小,你师傅的佛大,我的队伍哪能容下你师傅,往后我还得跟你师傅走阳关大道,住你师傅他们的高堂大庙!我师傅说,哪里哪里,梅先生见外了!说到这里,我才晓得我师傅我师母的队伍,其实就是麇县张木匠的那一支子,我这心里头又纳起闷儿来,我师傅为啥不叫张木匠的队伍来打董团长,为啥要叫梅先生的队伍来打董团长,情愿把乌山县城让给南山里头的土匪。他这心里头是咋想的呐?
我师傅看出我是真想跟他走,就对我说,这一回你就莫跟我走了,等下一回再跟我走吧!我问为啥要等下一回?我师傅说,你刚受过那大一场罪,死里逃生,身上的伤还没好!我说好了。全都好了,不信我给你看!我几把解开我的衣服扣子,把我身上已经好了的伤疤亮给我师傅看,要不是我师母站在边上,我连裤子都扒开,叫他看我的屁股蛋子了。我师傅还是说不,他说除这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明天我跟梅先生,还有他四川的这个朋友,要赶到麇县去见一个人,就是你送过信的那个张木匠,我们几个人要商量一件大事,商量定了我们再回乌山。你还是先留在本地吧,过一阵子我们还会转来,这中间我们有事用得着你,你就算是我们的内应,需要给人送信,你还是叫豌豆巴锅!我师傅说,你记住,万一我不转来了,革命成功以后我要是还活着,我会亲自来接你,万一我要是死了,临死前我也会托付一个人来接你,接不走最少也来看你一眼,我们共产党说话是算话的!我的心都凉了半截,我师傅说着又要摸我脑壳,陡然他又想起一个事来,他叫我在脑壳顶上蓄一绺头发,永远都莫剃了,他说你蓄着这络头发就等于你还记着师傅,也证明师傅还活着,啥时候头发掉了,师傅也就不在人世了!说完他好像觉得说失了口,哈哈大笑,转过脸去看我师母,果不其然我师母骂他不该,说他净瞎说八道!我师傅说,前一句是正经话,后一句是玩笑话,我咋会那么容易就不在人世了呢?不过我叫他把一绺头发蓄着,又是玩笑又不是玩笑,我想叫他做个记号,到时我真要托付人来接他,就不会错把别人给接走了!你说呢?汪革命?
听我师傅这么一说,我师母立马就改了口,她简直啥都听我师傅的,再也不劝我跟她去找女兵了。我师母也叫我的名字说,汪革命,你记住了吗?记住你师傅刚才说的话了吗?啊?我师傅说她只大我两三岁,可她对我说话的那个口气,就跟做娘的哄吃奶的娃娃一样!她说你师傅说话算话,这辈子不管他走多远的路。不管他当多大的官儿,团副也好,旅副也好,师副也好,他都不会忘记你的,你就留在这里等他的消息吧,啊?我望着她笑了笑,心想你莫啊啊啊的,我又不是吃奶的娃娃,那天夜里十三个共产党是你放走的,还是我放走的?梅先生这时候也劝我说,你不是一直听你师傅的吗,你就再听你师傅一回吧,古人有一句话叫殊途同归,还有一句话叫后会有期,只要是往一个地方走,早晚是会走到一起,要不你先在我的队伍干一阵子,等你师傅回来了你再来找你师傅?我对梅先生说,多谢梅先生的好意,我还是哪都不去,就在家里等我师傅回来吧!跟着我又问我师傅,我说师傅你们明天啥时间走哇?我师傅说,明天一早!我说好,明天一早我来送送师傅和师母,你们可要等着我哦!我师傅看着我没言语,不晓得他心里头是咋想的,我师母陡然问我,走这么远的路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东西,想起你在武衙门的时候,你可塞了不少吃的给我!我对她一笑说。还说那时的事做啥,不吃啦,今天我得早些回去,明天我得早些来!说完我又看了我师傅一眼,带着记恩赶紧往回走。一路上我想好了,回去连夜煮它十个鸡蛋,天亮以前给我师傅送来,我师傅五个,我师母五个,两个人在路上饿了好吃。梅先生跟他四川的那个朋友,我就管不了那么多啦!
我跟记恩两个饿着肚子,又回到乌龙鼻我老丈人家。一进大门,堂屋里头没看见一个人,也没听到一点儿响动。再一走进珠珠的房屋,就看见老两口儿在床面前坐着,珠珠上身披着衣服靠在床上,下身两条瘫腿偎在铺盖里,全家三人都勾着脑壳,正在怄我的闷气。一见我回来就用六只眼睛把我瞪着,我老丈人怨我清早也不言语一声,像个精怪,说不见就不见了,连狗都不见了,害得他们都当我叫人给抓走了!我老丈母说我是不是肚子吃饱了,身上伤也养好了,两条腿子能走路了,就把屁股一拍走了不回来了?只有珠珠一个人不说话,瞪我一眼过后就扭过脸去看墙,再也不看我了。我向他们讨好说,爹,娘,珠珠,我是去看我师傅去了,我师傅就是昨夜攻打县城时那个里应外合的人,本事大得很,明天一早他跟我师母就要离开县城了,我还想给他煮几个鸡蛋,叫他带着在路上吃嘞!老两口儿呼哧一头都站了起来,我老丈人说,啊?你外头还有一个师傅?你是不是想去投奔你师傅哇?我心想你们真是会猜,要是依我师母的,要不是我师傅不答应,我不就已经投奔他了吗?可我嘴巴还是铁硬,我说我要想去投奔他,我就去投奔他了,我还回来做啥?我师傅对我有恩。你们也对我有恩,连我的狗都对我有恩,我是把该记的恩都记着,一个都不能忘了啵!
两个老的肚子里头气还没消,我老丈母又说,鸡蛋你一个都莫想动,这是我攒着给珠珠坐月子吃的,珠珠怀了你的娃娃,你做女婿的不管她,我们做娘老子的可不能不管她!说完她把我老丈人一拉,两个人气呼呼地就走出去了。我心里头想她说得也是,鸡是他们龙家的鸡,鸡蛋是他们龙家鸡下的鸡蛋,他们攒着给他们龙家的女儿——他们怀了娃娃的龙珠珠坐月子吃的。凭啥要拿走给他们面都没见过的人吃嘞?可再一想,她不许我拿鸡蛋,我拿啥东西送我师傅师母?我师傅师母这一走还不晓得啥时才能来,在外边玩枪玩炮,你打我我打你的人,啥时死啥时活都说不成,临走连个心意也没尽到,我这一辈子都难得想!我就坐在床边上着急。这时候我听到珠珠说话了,珠珠小着声儿地问我,你想给你师傅煮几个鸡蛋?我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本来想的是煮十个,凑一整数,这下子好,害我一个大男人家说话不算话了!我总不能煮十个红薯,煮十个包谷托子给他们送去吧?我这咋搞嘞?咋搞嘞?珠珠把眼睛往柜底上一望,拿脚蹬了一下我的屁股,她说你去搭个凳子把它拿下来!我也跟着她往柜顶上一望,望见一只竹篾编的篮子,篮子上头搭着一块红布,红布鼓起一个一个的包,正好有鸡蛋大,那不是就是我老丈母给珠珠的鸡蛋!
我没算到珠珠反而还会为我着想,她怄我气是我把她扔下走了,一看我还回来,就觉得错怪了我,就情愿听我的,把她娘给她坐月子吃的鸡蛋煮了,送给我师傅师母。她一个是心善,一个是讨我好,想着我是她的女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要做的事她得依从。可我不能这样做哇,我老丈人我老丈母不叫我动的东西,我悄悄去动这不叫偷了?这不成家贼了?我说珠珠,爹妈不叫我动的东西我不能动,做人要有做人的规矩,没啥送我就送我师傅师母一句话吧,老古时的贤人送礼就兴赠言,赠言就是送人好话,我就送我师傅师母一句吉言好了,我送他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珠珠说锅里有饭,你快去吃,吃了早些睡觉,明天一早你好进城!
半夜的时候珠珠把我弄醒了,她说快起来快起来,你快看这是啥?我睁眼一看,珠珠把桐油灯盏点燃了,挂在床脑壳头的墙上,床上头放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头码的都是鸡蛋,煮熟了的,还在冒热气!我猛一家伙愣住了,我问爹妈他们都答应了?珠珠赶紧一只手把我的嘴巴蒙住。另一只手直往门外头指。我这才晓得是她瞒着我老丈人我老丈母去煮的!我的个天哪,她一个瘫子女人,是咋从柜顶上拿下来的鸡蛋呀?我拿眼睛一看柜顶,把我的魂都快吓掉了!她把一个大方桌挪到柜子边上,大方桌上架着一个小圆桌,小圆桌上架着一个矮板凳,不晓得她是咋爬到板凳上去把鸡蛋拿了下来!珠珠问我,你猜是多少个?我说昨天我说十个,想的是我师傅五个,我师母五个!珠珠说你真是啥也不懂,一年十二个月,不是十个月,要煮就煮十二个鸡蛋,我挑的都是大个儿的,红皮儿的,老母鸡保佑你师傅你师母吃了红鸡蛋月月太平!月月无事!我这才晓得,珠珠这一夜,为这十二个煮鸡蛋花了多大的一番心思!
我这人没出息,没有鸡蛋我着急,有了鸡蛋我也着急,我着急它们没地方装,总不能兜在怀里头往县城赶吧?珠珠她早就想到了这个事,她才是有主意嘞,她三把两下解下身上系的红兜肚,拿出针线几缝几缝,缝成一个红布口袋,她说红布口袋是避邪的,红鸡蛋也是避邪的,叫我把红鸡蛋一个一个捡进红布口袋里头,再把口袋颈子一系。嘱咐路上可莫跟别的啥碰上打破了,打破了可就不灵验啦!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还给我五爹送过生鸦雀蛋嘞,几百里路才打了一个,这回才几十里,又是煮熟的鸡蛋,保证一个都不会打!我一边跟珠珠说话,一边把她肚子看了又看,我看见她把身上的红布兜肚解下来过后,那个光肚子像是比原来大多了,她是怀上我的娃娃了,是有好几个月了,娃娃的个头儿还不小!
汪革命的眼睛又发了僵,一张老脸像是炸满裂子的石头,看着有些痴里痴呆。张三好问,肚子里的这个娃娃就是汪成功吧?这一问他的脸上才又活泛些,赶紧摇头,哪呀,我不是说了吗,那天夜里打枪珠珠受了惊吓!当时她就说肚子疼,我老丈母怕她动了胎气,肚子里头的娃娃保不住,叫她守在屋里不许出门,过几天总算又好了些。那是头一回,梅先生的队伍攻打县城,这一回赶来的是张木匠的队伍,又打了一夜乱枪。等我给我师傅我师母去送煮鸡蛋,夜里再从县城回来,看见珠珠睡在床上动都不能动,脸上跟白鸡蛋壳一样,就像是快要死了。我老丈母坐在床边上眼泪巴洒,一口一口喂她红糖水,珠珠喝一口噢!珠珠喝一口噢!我老丈人嘴里头骂我老丈母,那些话是一句一句说给珠珠听的,他说流了就流了,你哭个啥!再怀一胎,不再流了不就是了!再要是听到打枪,拿铺盖把脑壳蒙起来!那些该死的打枪的,早晚都得挨枪子儿!我一听这就不是好话,脑壳里头咕咚一响,哈了啦,珠珠肚子里头的娃娃掉了!
回头再说那天去给我师傅师母送行。自从珠珠把我叫醒过后,后半夜我就没有再睡觉了。我也睡不着了,一个是看着红布口袋里头的煮鸡蛋高兴,一个是生怕再睡要是睡过了头,误了送我师傅我师母的大事!我师傅说他们第二天一早走,你们在这里当过知青的都晓得,乌龙鼻离县城足有四十多里,那个时候又不通车,还莫说是汽车,牛车马车骡子驴子拉的车都不通,全都是毛狗子路。虽说我师傅教我腿上绑沙袋练走路功夫,心里头又想意念,进南山,到麇县,三两天都能打个来回,可这趟出城的路最少也得我一个时辰。我就索性不睡了。先是坐在床上看窗子,后来又下地,把窗子打开看外边的天。看着天上的月亮偏了,星星移位了,我拎起红布口袋就要动身,珠珠说你师傅你师母不是天亮走吗,你这时动身进城人家还没起来!我说情愿早,不情愿晚,早了我就坐在路口等我师傅我师母,晚一步他们走了咋搞?她说那你就早点儿去,早点儿回噢,莫又叫我爹我娘揪心揪肝!我从她的话里听得出来,她们一家还是怕我跟我师傅走了,不要她了。我对珠珠说,你跟爹妈就放了这个心吧,你肚子里头已经怀了我的娃娃。我不会跟我师傅走的,再说我就是要跟我师傅走,我师傅他也不会叫我跟他们走哇!
这回我想叫珠珠跟她爹妈放心,我专门不带记恩一道,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记恩了,它卧在门口拿两个前爪逮虱子,看见我它身子一纵就起来要跟我走,我把它赶回去了。我还故意大声巴气地跟它说话,是说给屋里头的珠珠听的,珠珠两只手撑在地上,扑哧扑哧把我送到门口,要亲眼看着我上路。我对记恩说,回去!回去!跟着我做啥?等我回来吃晌午饭!记恩开始不相信我是真的赶它回去,哼哼唧唧地一边转身,一边扭着脑壳看我,看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一看我是真的它就又乖乖儿地卧下了,卧到屋门口接着逮它的虱子。说实话我往常出门带着记恩,一路上我们两个说说笑笑的,快活得很,走路都不觉得累,这回不带它我心里头怪难受,可我不能带它!我一个人走路没人说话,就只有闷着想事,走到半路上,我想起我师傅头一回派我给我五爹送鸦雀蛋了,三个鸦雀蛋打了两个,我师傅说下回一个都不许打了,我想这回我送的是十二个鸡蛋,等会儿送到我师傅手里我得提一句,我就说走时十二个,送到还是十二个,这回一个都没打哦!可我师傅肯定会笑着摸我的脑壳。他说咦,这小家伙,你这鸡蛋是煮熟了的。一没上树,二没走几百里路,送多少个都不作数,下回你有本事我还叫你送鸦雀蛋,送给麇县的张木匠!我就在黑麻咕咚的毛狗子路上一边走。一边假装跟我师傅说话,假装我师母也站在旁边听着,身子后还有几个女兵,个个都长得好,听我们说话笑得咯儿咯儿的。这么想着我也笑起来了,把路边茅草窝里的一只野鸡吓得卟噜一声,飞到另一个茅草窝里头,反过来又把我吓一大跳。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赶到县城,鸡子才叫头遍,街道两边的门有的还关着,有的已经开了,我嘴上没说心里头想。这是哪一家子咋起这早哇!再往前走,看见两个老汉在街上争嘴,一个说前半夜走的,一个说后半夜走的。我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儿,走过去一问果不其然,我师傅他们天不亮就走了!气得我在大街上喊叫起来,我说师傅哇,你亲口跟我说今天一早走,答应跟我还见一面的,听你这样说我才敢回家,我瘫子媳妇儿连夜煮了十二个鸡蛋,叫我给你送来,你为啥要哄我嘞?要晓得你昨夜就走我回家做啥嘞?这街上哪里不能躺下打个迷盹儿,等你走时也能给你送送行啵!两个老汉见我喊得伤心。问我师傅姓啥?叫啥?这一问把我给问住了,我师傅也好,我师母也好,他们都记得我的名字,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不是不记得,是我根本就不晓得,我只晓得我师傅姓冯,是个团副,是个混进国民党队伍里的共产党!我师母是个化装的女叫花子,是个给共产党传达指示的!
汪革命的那张核桃脸上,深刻地反映着六十多年的后悔,他只顾得说,乌窑碗里的水自始至终也没顾得喝一口。糊了黄泥巴的破皮靴上,有一块打湿了,由黄色变成了黑色,那是因为他的两只手抖得很凶,一下一下抖洒在上面的水。你喝一口,喝一口再说!张三提醒着他,担心他手里的一碗水会被他洒个精光。他这才把碗举起来,递到嘴边上喝了一口,手还是在抖,洒出来的水流得满下巴都是,又顺着胡子亮晶晶地往下滴着,像是大雨下进冬天里一蓬干透了的白茅草窝里头去了。
喝了一口水他就又说,自从那回走了过后,我就再没见过我师傅。张三好问,都六十多年了,你师傅说亲自来接你,他也没亲自来接你,说托付人来看你。他也没托付人来看你,汪老汉我问你一句话,你听了可别有意见啊!你怎么就那样相信他,一点儿都不怀疑他革命一成功就把你给忘了?早就忘得精打光了?张三好向汪革命提出这个重大的问题,我认为他既是提给当事人汪革命的,也是提给我的,同时也有可能,这是他自己长期以来存在心里的一个疑问。
汪革命一听这话,果不其然脸皮立刻收紧,真的像是对他有了意见。那不会的,那咋会嘞?我师傅我都不相信,我还相信哪个?我师傅从那以后他没再来,我猜肯定是那回的事情发生了变故,把他们的计划给打乱了!张三好问,事情发生了什么变故?汪革命说,这也是后来我才听人家说的,那回我师傅带着南山的梅先生,还有川东的那个土匪头子,三个人一起到麇县去跟张木匠会面,商量合伙攻打省城的事。到了麇县,张木匠当晚给他们设宴接风,梅先生一看席上坐着个赵青脸,背后一边站的是几个赵青脸的土匪,一边站的是几个张木匠的游击队,立马儿就晓得不对头,脸上装出啥事没有的样子,跟赵青脸称兄道弟,又说又笑,两个人还碰了几杯酒。吃着说着陡然他把肚子一捂,愁起脸说你看我这不争气的肚子,起身假装要出去拉稀,张木匠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背后几个人一扑就过来把他捆了。川东的那个土匪头子发现不对头,两只手正要往两边腰上别的双枪伸,没想到赵青脸也是个双枪手,啪啪两枪把他两只手杆子打个对断!他又是一脚把桌子蹬翻了,趁着桌上的盘盘碗碗打得满地,一个飞身想从窗子飞出去,我师傅朝他后背心子放了一枪,一家伙把他打了个急死,身子嵌在窗子当中,上半截在外头下半截还在里头!世上的事哪个能算到?这个挖我五爹心肝下酒的赵青脸,会死在我师傅手上,连我五爹都没算到,最终还是我师傅帮他报了仇!
第二天,张木匠跟赵青脸各带各的队伍,一齐赶往我们乌山县城。梅先生五花大绑地走在前边,张木匠叫他向他手下的人喊话投降,他不喊,张木匠的人就喊,说是打蛇要打七寸,擒贼要擒王,他们的头子已经给擒住了,叫他们好好听着,愿跟共产党走就跟共产党走,愿跟赵青脸走就跟赵青脸走!那些人一时想不好跟哪个走,这时候梅先生在下边喊了一声,他说瓜娃子,你去给你叔们说,治脑壳昏的毛病要吃当归跟熟地,生地不能吃,吃下去就手脚不能动了!城里的土匪一听这话,呼呼隆隆都往南门跑,一出城门,埋伏在城外头的人一阵乱枪,把他们打得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只好投降,有的跟了张木匠,有的跟了赵青脸。听人说那个瓜娃子才十五六岁,跟我一样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梅先生拿他当儿子待,我猜想他就是我去武衙门找我师傅那回,站在门口不叫我进去的小土匪娃儿!张木匠的人逮住瓜娃子,逼他说梅先生对他喊的话是啥意思,为啥他一喊他们就往南门跑?瓜娃子死都不肯说,赵青脸哈哈大笑,赵青脸说那是黑话你们都不懂得,意思就是叫他们脑壳放清醒些,要回到熟地方去,莫要跟我们走,跟我们走到了生地方,往后施展不了手脚!瓜娃子你莫看他小,他不跟赵青脸走,也不跟张木匠走。张木匠看他长得机灵,要收他做个跑腿儿的小勤务兵,他骂张木匠是龟儿子,又哭着喊着要跟梅先生一道挨枪。后来赵青脸打死梅先生的时候,瓜娃子扑上去咬赵青脸的手,赵青脸真的一枪把他也打死了!
张三好问,你师傅呢?汪革命说,两支队伍拿下乌山县城过后,张木匠又把赵青脸给收拾了,城里头留下一些人,其余的人都带回麇县。那天我等枪响完了又去找我师傅,又连我师傅的一根人毛都没见到,张木匠也没见到,原来他们又是五更半夜地走了!就在那天晌午过后,我从县城回来,珠珠肚子里头的娃娃掉了!一想起这事我就觉得划不来,头天夜里她要是不上柜顶拿那十二个鸡蛋,娃娃就不会掉!可这下子好,娃娃掉了,十二个鸡蛋我师傅我师母一个都没吃到嘴,原缝不动我又把它们带了回来,来来去去连个鸡蛋壳都没有摁破,早晓得这个下场,我叫她煮个啥鸡蛋嘞?
我觉得张木匠这个人太了不起了,利用梅先生消灭了董团长,又利用赵青脸消灭了梅先生,最后再把赵青脸也一举消灭。这样的战例除了在春秋战国,还有就是诸葛亮和刘伯温的故事里才能听到。我问汪革命。那个张木匠以后有消息没有?汪革命摇头说。哪有!要有他的消息不就也有我师傅的消息了!自从那回一走他们再没来过,过不多久,国民党的一支队伍从陕西开过来,他们留在乌山县城的也撤走了,要不撤走,那一仗还不晓得哪输哪赢!他们以后肯定都当了大官儿,依我看哪,那个张木匠的官儿比我师傅还大,那是个狠人!张三好点头说,是狠,人不狠怎么能当大官儿呢?接着又问,汪老汉,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是怎么到这个茶场来当的工人?汪革命说,这又得从解放以后说起,解放以前这里头是荒山野洼,只住了我老丈人他们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有的种茶树,有的种果树,也有的种点儿包谷红薯。解放以后土改工作队来划成分,统统把他们都划成地主。连土地带茶树果树都没收了。我老丈人家招我做倒插门女婿的时候,他说这些东西往后都是我的,是我个屁哟!房子,茶园,屋里的财产,粮食,啥都叫工作队没收了,分给了几个外来的流浪汉,连他们带我都扫地出门,在山上搭一间茅草棚子住着。那年子我们已经是一大家子人口了,我老丈人,我老丈母,珠珠,我,我们女娃子,我们儿娃子,总共六个!女娃子是第二胎,那年四岁,儿娃子是第三胎,那年两岁。我老丈人事先跟我说定了,娃娃生下来要跟他们姓龙,不能姓汪汪叫的狗,就给女娃子取个名字叫龙光秀。儿娃子的名字是我取的,我想起我师傅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革命成功以后要来接我,我就给他取个名字叫龙成功,我老丈人叫外孙子跟他姓龙,我就叫他姓龙吧!
张三好故意笑道,哦,汪老汉的儿子本来不是姓汪。而是姓龙。是后来趁姓龙的老丈人死了以后,才又改回来姓汪的呀!汪革命急了说,哪呀,你可是冤枉我,也冤枉我老丈人了,恰恰是我老丈人活着的时候逼着我改的!他不光逼我把龙成功改做汪成功,还逼我把龙光秀也改做汪光秀!你们晓得他为啥要逼着我给他们改姓吧?他是不想叫他们长大以后跟他一样当地主!我老丈人一开始对划他地主成分倒还没啥,等到要没收他的财产他就想不通了,他说我家里头所有的东西,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是我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们给我划个地主我没说二话,可为啥要把我家的东西分给人家嘞?我老丈母是个女人家,哭得卧在地上起不来,她说还不如把我也没收了,也分给人家算了!不等工作队的人说话,一个贫雇农抢着说,你这个地主婆要是再嫩一点儿,我就是少得一间房子也情愿把你分了,可如今你老得掐都掐不动了,谁还愿意要你?又一个贫雇农说,你那个女儿倒是还嫩,可不该是个瘫子,要是不瘫我啥都不要就分她一个人!这些不是人的东西,他们当着我的面说不要脸的混账话,当时我直想扑上去掐死他们,得亏是珠珠一把拽住我!
把我老丈人、我老丈母、珠珠他们三人的成分划完过后,下边该临到划我的成分了,工作队的人为我的成分争起嘴来。有的说我是他家倒插门的女婿,相当于儿子,也应该划地主。有的说女婿就是女婿,没有血缘关系就不能算是儿子,不是儿子就不能划地主。工作队的队长姓许,他跑来找我谈话,他说明天一早开大会斗争地主,你要是能上台斗争你老丈人你老丈母,就说你是一个无爹无娘的孤儿,在外面讨米要饭,这家姓龙的地主看中了你人老实,又有气力,就招你做他们家的女婿,把一个瘫子女儿赖给你做媳妇儿,为的是剥削你,压榨你,叫你一辈子给他们当牛作马扛长工!你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一人打他们一个耳巴子,听到台下有人喊口号,你也跟着喊口号,听到别人昨喊你就咋喊,这样就我们就不给你划地主,我们就给你划贫雇农!你要记着,你是一个苦大仇深的穷人家孩子,要有一点儿革命觉悟,贫下中农尤其雇农是革命的队伍,是我们的朋友,地主阶级是革命的对象,是我们的敌人!我说许队长呃,你前边说的是对的,我是个没爹没娘,讨米要饭的穷人娃子,你后边说的就不对了!我老丈人我老丈母一没有剥我,二没有压我,他们救了我,养了我,他们不是我的敌人,他们是我的恩人!许队长把脸一板,拿手指头捣着我的眼睛窝子说,你你你,你你你,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你就跟他们一起当地主阶级去吧,往后有你后悔的!
这又说到我家记恩,记恩卧在我身子边上,竖起两只耳朵昕许队长跟我说话,看他先还是和颜悦色,说着说着脸就变了,变得凶头霸脑的,它就呼哧一家伙朝他扑了过去。把个许队长吓得就往我的脊背后头躲,我赶紧喊记恩,我说记恩快走开!快走开!你咬他做啥?地主就地主,地主又咋啦?我拦住记恩叫许队长快走,许队长边走边还叫我好好想想,想好了晚上去向他汇报!我心里头说这还用想?一个人把恩人当敌人,他还算是人吗?他还跟得上我这条狗吗?我在屋外头跟许队长说话,跟狗说话,我老丈人在屋里头都听到了,等许队长前脚一走,后脚我老丈人就把我叫了进去。他说你这个老实娃子呀,你咋那老实呢?你就按他教的那样说我剥削你,压榨你。直管对我进行斗争,当打我耳巴子就打我耳巴子,当吐我唾沫子就吐我唾沫子,只要能给你划个贫雇农,我跟你老丈母都心甘情愿!珠珠肯定也心甘情愿!许队长叫你好好想想,你是得好好想想,你想想你是贫雇农了,你的儿娃子、你的女娃子就得依你的成分,他们就都是贫雇农了!你非要把一家六个人都划成地主不可?都成了地主往后昨得了呢?我们两个老地主总是快要死了,你们几个小地主的日子还长着哪!你赶紧给你这两个娃子改姓,改姓汪,不能再姓龙了!我说以前你不是说过,他们要是跟你姓了龙,往后就会成龙,他们要是跟我姓了汪,往后就会成汪汪叫的狗吗?我老丈人说,你这个老实娃子呀,说你老实你真是老实到了家,世上的事,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天下变了,你的儿女再跟我姓龙,他们往后就得是狗,跟你姓汪,他们往后才能成龙!你要是肯为你的儿女着想,你就赶紧改,趁早不趁迟,迟了你想改都改不成了!明天一早斗争地主,你就听许队长的,他叫你咋搞你就咋搞,打我几个耳巴子,吐我几口唾沫子,那都算个啥了不起的事哟!
我老丈人跟我站在门口说话,我老丈母跟珠珠站在我们背后听着,珠珠是个瘫子,站着也是坐着,坐着也是站着,站着坐着都一样高,反正下半截身子是死的,只有上半截身子抖个不停。女人家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土地茶园房屋都没收了,明天还要挨斗,她跟她娘一点儿主意也没有,除了发抖再就是哭。母女两个一人怀里搂着一个娃子,我老丈母搂的是龙光秀,珠珠搂的是龙成功。我拿眼睛看着我这一对儿女,想了又想,后来答应了我老丈人,答应把这两个娃子的姓改了,改成汪光秀跟汪成功。可明天斗争这老两口儿,打他们耳巴子。吐他们唾沫子,这样丧德的事我不能答应,我打不下手!吐不出口!斗不下这个良心!我家记恩这时也走过来了,在我裤脚边上一拱一拱的,不晓得它是不是在劝我!我老丈人看见记恩,想起刚才它要咬工作队许队长的事了,又对我说,明天你可得把这家伙管住,它要是去咬了斗争我的人。就该我这个老地主活不成啦!我觉得他想得太周到了,我老丈人救了我,也救了记恩,明天记恩要是看见有人在台上斗他,那还用说?肯定会扑过去哐的就是一口。我感到有些为难,我对我老丈人叫苦说,它要去我咋管得住它呢?我老丈人说。你不是说你给董团长的队伍喂过大狼狗吗。你要是想管住大狼狗,不叫它哐不叫它跑你咋个管法?我说那就是给它酒喝,把它罐醉,一觉睡过去就行了!我老丈人说,那你明天不等天亮,就给它喝一碗酒,把它灌醉过去!我想着我家记恩自从跟了我,从来没沾过酒。还不晓得明天它喝不喝,我只嘴里头好答应我老丈人,我说好,我试试!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记着起来给记恩酒喝。工作队把我们一家六口扫地出门的时候,除了几床铺盖,几个锅子碗盏,我老丈人还偷着藏了一瓶子酒,藏在袖筒里头。他这辈子烟不咋抽,就喜欢喝两口酒。我就过去把这瓶子酒找了出来。其实也不是我找出来的,是我老丈人已经把酒放在我床边上了。我又在灶洞里烧了两个红薯,叫记恩吃一口红薯,喝一口酒。记恩一开始只吃红薯不喝酒,是我硬逼着它喝,慢慢尝出味道以后它才喝起来。记恩的酒量不大,十条都比不上董团长队伍的大狼狗一条,一瓶子酒倒在碗里只喝了一半,它就醉倒在屋里头动都不能动了。果不其然,只过了一阵子就听到外头有人哐哐哐哐地敲锣,喊叫集合开斗争会,边敲边喊,边来人把我老丈人、我老丈母,还有珠珠都往外头赶,把我也往外头赶,不叫他们抱两个儿女,叫我怀里头抱一个,手里头牵一个。工作队把我们赶到斗争会上,斗争会安置在山脚下头,你们来的时候从那里路过的,左手有一条石渣子河,河坝边上长着一蓬一蓬的巴茅草,右手是一块茶园,我们家的,前不久已经没收了,跟房子一起分给了几户贫雇农。巴茅草的侧边有一道石头砌的坎子,他们把地主都押到石坎上站着。我老丈人个子高站在排头,我老丈母站在别的地主当中,珠珠一个人站在末尾。珠珠是拿她的两只手当脚,顺着山路一步一步爬下去的,沿路上都是石碴土块,把她的手板心都磨破了皮,磨出血来了!
我跟两个儿女站在石坎下头把他们看着,石坎上头的地主统统都勾着脑壳,一人挂个大牌子,有的是板凳面子做的,有的是切菜的砧板做的,拿烙铁烙两个圆洞,穿根麻绳挂在地主的颈脖子上。牌子上头写的是地主的名字,我老丈人那块写着老地主龙仁山,我老丈母那块写着地主婆王桂香,珠珠那块写着地主小姐龙爱珠。龙爱珠的爱字那时候中间还有一个心,后来才改成没有心了,是哪些没良心的给去掉了,看着像个受罪的受字!珠珠是个瘫子,就是站在石坎上头,也还比别的地主矮一大截,有几个贫雇农个子也矮,挤在人群后边看不见她,就在石坎下头乱起来喊,凭啥要叫那个地主小姐坐着?叫她也站起来。站起来给我们看看,看她是个啥样子!许队长亲自维持秩序,他说你们嚷球个啥?她没有腿她咋站球得起来?那几个贫雇农哄的一声笑起来了,又乱七八糟地喊着,我们贫雇农要站起来,就是不能叫地主站起来,地主再要是站起来了,往后哪还有我们贫雇农活的路了?
许队长是个五短个个儿,高矮跟我差不多,为了显得他比地主要高,除了叫地主弯腰低头。再就是叫人在石坎上头又加个青石墩子,他站在青石墩子上头讲话,这样一来就比我老丈人他们都高出一大截了,珠珠只能齐到他的小腿肚子。许队长耀武扬威的,宣布斗争大会开始,发动大家上台发言,说是哪个想做老好人,哪个就把刚分到手的土地房屋耕牛财产还给地主,个人还是出去讨米要饭。住茅草棚子!站在石坎下头的人一听不发言就得退地主家的东西,就一个一个地上去诵苦,诉着诉着哭起来了,哭着哭着又打起来了,拿耳巴子打地主的脸,揪地主的头发,把地主的脑壳狠起命采往下揿,有的还拿脚踢地主的卵包子。地主婆没有卵包子给他们踢,他们也朝地主婆的胯子当中踢上一脚,把地主婆踢疼了拿手去摸,他们看着就不哭了,就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老丈人老丈母站在石坎上头,只听着把别的地主斗得热火朝天的,好半天都没有人去斗他们。许队长看得心里头不服气,就吼起来喊,龙仁山咋没人斗?王桂香咋没人斗?他们家的茶园哪个得了?他们家的房子哪个住了?不斗的人就退出来,土地房子还归老地主所有!这个时候才嗵哧嗵哧跑上去几个贫雇农,都是分了茶园和房子的,上去把我老丈人老丈母一顿拳打脚踢。那里头有两个以前给他们家做过帮工,我老丈人认出他们了,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说是洪成喜呀,徐必成呀,我给你们的工钱可是比别家都多呀。现在茶园归你们了,往后你们要是花钱雇人摘茶,雇的人到时候也把你的茶园分走不说,还要来打你们,你们心里咋想?我老丈母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说,我家男人给你们的工钱比哪家都多,这还不算,我还顿顿给你们做好的吃,你们咋就不凭良心嘞?那个名叫洪成喜的贫雇农抬起手来,照我老丈母的嘴就是一耳巴子,他说凭他娘的啥良心哦,凭良心我就活不好啦!那个叫徐必成的贫雇农没再打我老丈人了,只把他的腰又往下按了一家伙,说是胳膊犟不过大腿,把你的屁眼儿闭着莫说话了不行?
我站在那道石坎下头,怀里抱着一个成功,手上牵着一个光秀,看见他们把我老丈人跟我老丈母打得身子直晃,珠珠腿子瘫了,只剩上半截竖在那里。可她晃得比他们还凶,简直像拿筛子筛米一样,我活怕他们站不稳,一个脑栽葱从石坎上扑了下来!我手里头牵的光秀看见她娘成了那个样子,哇哇地哭,怀里头抱的成功听到他姐一哭,他也哇哇地哭,许队长就站在青石墩上头大起声喊,不许哭,不许哭,斗争地主你哭个啥?这时候我陡然想起我老丈人逼我给两个娃子改姓的事,趁着这个机会我就说出来了,我说汪光秀,汪成功,你们两个莫哭,你娘是地主,你爹是贫雇农,你们姓汪,你们又不姓龙,你们是我的种你们怕个啥嘛!听我这么一喊,坎上坎下的人眼睛都朝我看过来,许队长的眼睛也朝我看过来,他看我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跟昨夜走时一点儿都不一样,他当我是听了他的话,也准备上台斗争我老丈人我老丈母了!我看见珠珠的脑壳往起昂了一下又勾下去了,我老丈母的脑壳也往起昂了一下又勾下去了,她们母女两个的心思我都晓得,当我是变心了,想看我又不敢看我!只有我老丈人的脑壳昂起来了过后,硬是使着劲儿地把我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像是在笑,眼里头往外直流眼睛水,我晓得他听着是喜欢的,心想我到底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把儿女的姓都改成了汪!我叉看见我老丈人的脑壳朝我点了一下,意思是叫我再听他一句,上去斗争他,打他的耳巴子,吐他的唾沫子!
我老丈人可是不该笑啵,这一笑给他惹大麻烦了,他最后死就是死在这一笑上!我老丈母也是死在这一笑上!许队长听我在石坎下头喊了一声,他当我要上台去斗争他们了,一等我也不上去,两等我也不上去,转脸一看,我老丈人正在对着我笑,满肚子火没地方出,一个大耳巴子扇在我老丈人脸上,吼他说。你这个老地主你笑个啥,你笑没人来斗争你是不是?没人斗你我来斗你,我来打倒你这个剥削人的老地主!说着又是一个扫堂腿,就把我老丈人打倒了,险乎儿一个倒栽葱从石坎上头栽了下来!这个时候你们都没想到哇,只听见脊背后头一阵哐叫,一条狗朝着许队长就扑上去,哐哐几口,把他扫我老丈人的那条腿咬得血糊淋汤!许队长疼得娘吼老子叫,一个仰八叉也倒在石坎上头。你们晓得这条狗是哪一个吧?它就是我家的记恩!老天爷,哪个能相信它喝了半碗酒,倒在门口都醉成一坨泥巴了,过一阵子还能跑来咬许队长!我老丈人昨夜就提防它来这一手,防着防着它还是来了!它把许队长咬倒以后,又拿嘴巴去把我老丈人往起扯,我老丈人倒在石坎上头,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嘴里直说记恩你惹祸了,记恩你惹祸了,你莫管我,你快走吧!
记恩不听我老丈人的,坚决不走,坚决要把我老丈人从地上扯起来。工作队的人拿着棒子冲上来了,照它就是一顿乱打,棒子有的落在记恩身上,有的落在我老丈人身上,我老丈母看见我老丈人挨打,扑过去拿胳膊护住他的脑壳,棒子又落在我老丈母身上。珠珠想扑过去保护她爹她娘,可她没有腿扑不过去,心里头干着急没有办法,就大声喊叫我,说是光秀他爹你快来,快来救你爹呀!我把两个娃子往地上一放,几个箭步就奔到石坎上头去了,等我再奔到我老丈人跟前一看。我老丈人的脑壳已经打开了花,地上一摊红的一摊白的。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子!记恩的全身都打烂了,开始还嗷嗷大叫,叫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工作队的人又在它的身上狠起命来打了一阵,声音就像在板桶里头打谷子,打得咚咚的响。有一个脸上长横肉的上去拿脚踹它肚子,还跳起来在它肚子上蹦了几蹦,我亲眼看见记恩的嘴角子又出血了,跟救我的那天夜里一样,这回它的舌头都伸了出来,连稠带稀的屎尿流得满处都是。那人两只手拎起记恩的两只爪子,呼哧一撂,把记恩从众人的脑壳顶上撂出去,吧唧一声,正掉在远处的一个大石包上头。大石包立马儿就红了一大块,那都是记恩身上的血呀!工作队的人扑上去给许队长包腿,那条腿快要断了,白花花的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他们边喊许队长你忍着点儿噢,许队长你忍着点儿噢,边把许队长从地上往起抬。许队长娘吼老子叫了一阵,真的一咬牙忍住了,他对工作队的人喊,桐油!桐油!泼它一盆桐油,点火烧它个狗日的!
桐油你们见过没有?往年子一到夜里就黑麻咕咚的,没有如今这样的电灯,连煤油灯都没有,老百姓家点的都是桐油灯盏,有的还点枞树亮子。桐油是桐子树上的桐籽打的油,倒在菜碟子大一个灯盏窝里头,灯盏窝挂在墙上。边上插一根灯草,还没筷子粗,拿火镰子把露在外边的一头点燃照亮。这油你莫看它点灯屋里昏糊糊的,泼在人的身上可不得了,能烧掉一层皮还往肉里头烧。许队长叫他手下人往记恩身上泼桐油烧它,我一听就吓破了胆,记恩都叫他们打出屎尿来了,桐油一烧能烧成一截黑炭!我连我老丈人老丈母都顾不得了。跳下石坎子就往记恩那里跑,边跑边喊不许烧,哪个烧它我跟哪个拼命!几个工作队的人追上来把我一把抓住,另几个工作队的人就去找桐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端了一盆啥东西来,跑过去往记恩身上一泼,再一点火,轰隆一家伙燃了起来,红火苗子直往上蹿!我不敢朝它身上看,闭上眼睛直喊记恩,我说记恩你好惨哪,连你的尸体我都收不成啦!这时候我又听到别人也在喊,喊的是这个狗日的命真大,烧成那样它还能跑!我一睁眼,不是个啥,一个红堂堂的大火球往前一窜,窜到一棵茶叶树底下,打了几个滚,火球还是在燃,往前又是一窜!窜进一个茅草窝里,又打了几个滚,火也没有熄,再往前一窜!我的个天,以前我从没见过它跑那快,简直像是射箭一样,一根火箭,哧的一家伙射到了石坎那边去了!石坎那边正好就是那条石渣子河,记恩一头纵进河里就不见了。工作队的人看得半天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以后哦呵连天的叹息,说这辈子哪见过这狠的狗!说这哪是狗,这是狗妖,狗精!许队长气得哇哇地叫,跑啦?工作队的人哄他说,跑不了!跑不了!打不死也烧死了!烧不死也淹死了!
我在心里头直念老天保佑,保佑我家记恩打也打不死,烧也烧不死,淹也淹不死,它就是个狗精狗妖,说不定哪天它又回来了。跟那回在北坡上把我找到一样。工作队的人亲眼看见记恩烧成一个火球,又掉进河里不见了踪影,这才把我给松了手,我就又扑上台去看我老丈人我老丈母,他们两人脑壳对脑壳地睡在地上,动都不动,我把手伸到我老丈人鼻子下头一摸。早就没有气了!又伸到我老丈母鼻子下头一摸,也早就没有气了,两人身上都是冰凉的了!再一看珠珠,看见她倒在另一头,两个娃子趴在她的身上喊娘,我心想肯定她也死了,扑过去拿手一摸,还好她还有一口口气,我就把她抱在怀里头喊,珠珠你不能死!珠珠你不能死。你死了汪光秀哪有娘了?汪成功哪有娘了?我这样说着两个娃子的名字,是说给工作队的人昕的,也是说给我老丈人听的,我是要叫他死得闭眼。我把两个娃子的姓改过来了!
张三好问。汪老汉我再问你,在全国取消成分以前,你到底是什么成分?汪老汉说,啥成分?嘴巴两张皮,横也有理竖也有理,他们想说我是啥成分,我就是啥成分!这我又得说到土改工作队的许队长,许队长的一条腿子叫我记恩给咬断了,抬进县城医院都没有接起来,后来还是小河口的黄神仙给他接起来的。黄神仙家是三代名医,也有钱。也有田,土改的时候也划成了地主。黄神仙给许队长的腿子接起来了过后,又给他开了十服药,一分钱都不收,反倒拿出十块钱,叫他回家买瓶虎骨酒,再买两只乌肉鸡,多吃笋子,忌吃发物,百日之内不能下地。黄神仙给了他药,给了他钱,接着说是有个事想求他,黄神仙说,我家的地主划得实在是冤枉啊,钱是给人看病挣的钱,田是拿看病钱买的田,我把田雇给人家种,是我要给人看病,本人没工夫种才雇出去,要是不雇出去田不就荒了?人家种了我的田。秋后收了谷子给我挑几担来,既是个谢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咋能叫剥削嘞?这就跟男女成亲一样,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又没哪个强迫你,都是双方情愿的呀!许队长你也是土改队的队长,你帮忙给我们土改队的队长说句话,把我的地主成分改成医生行啵?许队长当着他手下两个工作队员的面,把黄神仙给他的药一把拂在地上,把黄神仙给他的钱也一把拂在地上,挣起身说,这事一门归一门,腿我得要,阶级立场我也得要!走!两个工作队员就把他架走了,回到屋里睡了三天,又急着出去给人划成分。他这一挣可挣坏了,黄神仙给他接好的这条腿子挣错了位,再咋伸都比这条好的要短半寸,走路一瘸一拐,背后人都喊他拐队长。
拐队长一条腿换了我家两条人命,我老丈人我老丈母拿两条人命抵了他,他一口气还下不去。说狗是我养的,娃子也是我养的,把我跟两个娃子也划成地主。后末了县里头来人复查,发现他划错了,我跟龙家没有血缘关系,重新给我们划,给我们剩下来的一家四口划了两个成分。珠珠随她亲爹亲娘,上回划的地主,这回还是地主,我是住我地主老丈人的屋,吃我地主老丈人的饭,种我地主老丈人的茶园,虽说娶了地主老丈人的女儿做媳妇儿,可她是她,我是我,她是地主我是贫农。我们两个人生的儿娃子女娃子,既然是跟我姓了汪。那就也得跟我是贫农。你说我老丈人这步棋看得多准,下边的事一步一步,都到他的话上来了!县里头来人这么一划,许队长没话说了,可贫农是贫农,贫农也就是两个字,字是人写的,后来这一二十年,只要是运动一来,高兴了他们就把我当贫农,不高兴了他们又把我当地主,当整照样整,当斗照样斗!汪成功十八岁的那年冬里头,他跟田金贵一道去验兵,田金贵尿裤子了,接兵的说这娃子胆子小,当了兵打起仗来肯定是个逃兵,就打掉了。汪成功没尿裤子也打掉了,兵役局的人开头说我是地主,一查不是,又说他娘是地主,一查是的。他们害怕地主的娃子当兵以后,手里头要枪有枪,要子弹有子弹,往后拿着打他们咋搞?所以说娘老子里头有一个是地主,儿女实际上也都是地主,光老子一个人是贫农又有个啥球用哕!
我问汪革命,五八年这里建茶场,当地人的户口被转到场里,你们全家的成分都应该是工人,包括你媳妇儿龙爱珠!汪革命说,天底下哪有这好的事,要有这好的事就好了!我儿子汪成功牛一样的身体,那年冬里头去验兵,按工人成分他早验上了,如今早已经老兵复员了,要不就留在部队里头,大小也是个长长子。不会死在烟柴头子的手上!运气好他当兵当到京城。还能去找到我师傅嘞!我叹息道,不用说,这些事你师傅一点儿都不知道!汪革命说,他到哪去晓得?几十年我都没有见到过他!说起来我倒是见到另一个人了,也是在建场的那一年子,你们晓得我见到哪一个了吧?张三好又开始玩儿游戏了,故意问他,你师母?汪革命笑着摇头,张三好又问,张木匠?他又笑着摇头,接下来张三好连赵青脸胡杀猪匠子,连放走的那个共产党的大官儿何特派员都问到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终于,他自己耐不住了,开了口说,哈,我见到董团长了!这一下简直大出了我们的意外,我们几乎同时问道,布告上?汪革命说,真人也见到了,布告上也见到了!这事真叫是出了奇,也活该他的阳寿到了,老天爷要灭他!那一年子搞大跃进,全国的人都大炼钢铁,乌山县除了乌龙鼻茶场要开荒种茶,不大炼钢铁以外,山里山外都炼,都不下地种庄稼了!县里头又往下派工作队。这回不叫土改工作队,这回叫大跃进工作队,每家每户去没收老百姓的铁锅铁铲,柴刀菜刀,收去丢进炉子里炼,好完成上边规定的斤数。就这样子还完不成,又派人四处搜,旮里旮旯都搜个遍。我老家不是在南山里头的汪家嘴吗,派到我老家的大跃进工作队的队长,嘿,这一说还真是巧了。又是土改工作队的许队长!
许队长变成拐队长了过后。这些年还在一瘸一拐地到处跑。五七年打右派的时候,县城有个叫嫦娥奔月的人造湖,他还跑到那个人造湖里头监督右派劳改,这大炼钢铁一搞起来,他又跑来监督人家大炼钢铁了。我这心里头就在想啵,土改离大跃进都八年了,别的土改工作队还莫说是队长,就是一个得力的队员。斗地主立了功,都在县里头当了官儿,好歹也是个科局长儿,可他个没出息的还是小科员,拐着一条腿还要进南山里头去砸锅毁灶!拐队长的大跃进工作队扎在汪家嘴,解放后区公所就建在那个山嘴子下边。区公所的屋后头有一个破庙,往年子我亲爹我亲娘,我五爹我五婶子,都到庙里头去求子求福。我五爹说,我也是我亲娘在那庙里头烧香求来的,菩萨怪她心不诚。给我额头上安两个大肉角,害得她不敢给我喂奶。一进庙门,迎面就是一个大香炉子,烧香敬菩萨用的,香炉子外头镀了层铜,里头全都是铁。拐队长听说庙里头还有这大一个铁家伙,喜欢眯了,带着工作队的人就上庙来,要把香炉子搬下山去炼了。香炉子估计有几百上千斤重,工作队搬又搬不动,他们就拿锤子砸,砸也砸不破,那是个生铁铸的疙瘩,锤把子砸了个对断,香炉子连裂子都不炸一道!工作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就十多个人兜着香炉子的屁股喊预备起,把它一家伙给掀翻了。才要顺着石坎往山下滚,这时候一个和尚从庙里走出来,两只手合在胸脯子前边,嘴巴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个和尚一直坐在庙门里头。闭着眼睛,动都不动,拐队长他们进去的时候都没看到他,听他们搬香炉子他也没有言语,听他们砸香炉子他也没有言语,就像是晓得他们搬不动也砸不破,这下子听着他们喊了一声预备起,要把香炉子往山下头滚,他就睁开眼睛走出来了。和尚说阿弥陀佛,你们这样作孽是要遭报应的!工作队的人就骂那和尚,你这个秃杂种,阿你个球的弥,陀你个球的佛,你想破坏大跃进是吗,你才要遭报应的!你再要多嘴多舌,我们把你也滚下去一起炼了!和尚叉说阿弥陀佛,你们作孽深重,真的是要遭现世报应!工作队的人一家伙恼了火,先不滚香炉子了,扑过去要把和尚捆起来,从山上滚下去,哪晓得那和尚个子大,力气也大,说是全县都没见过那大的个子,也没见过那大的力气,他把两只胳膊往开一炸,上去的四五个人都倒在地上不能动了。工作队的人里头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站在远处把和尚看了又看,越看越怀疑是十多年前失踪的那个国民党团长,就趴在拐队长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拐队长昕了一惊,跟身边的人丢个眼色,有人就悄悄下山去了,这一头他们把和尚稳住,免得他跑。过不多久,下山的人带来一帮子武装民兵。一人手里端支七九步枪,都上了膛,指着和尚的脑壳说不准动,一绳子把他捆了起来,押着到区公所里头去进行审问。
拐队长逼和尚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国民党的董团长。和尚闭着眼睛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说他是东坛禅师,他们听走耳了,不是啥董团长。拐队长把和尚没有主意,腿子瘸了走路又不方便,就派两个工作队员,五个武装民兵,总共七个人又把和尚押到县里头去审问。和尚索性叽里咕噜只管念经,啥话都不说了,县里头也把他没有主意。后来假装找来一个做饭的老汉,教给做饭的老汉一唬二诈,说当时董团长手下有个姓冯的团副,是打人他们队伍内部的共产党,用计叫南山的梅先生打掉董团长,又用计叫麇县的张木匠打掉梅先生,都是那个冯团副干的,只要把冯团副找到,保证能认出是不是他!他们一边听做饭的老汉说,一边看和尚的脸。看他听了脸上是啥动静。
哪晓得那个东坛禅师听了连脸色都不变,还是叽噜咕噜念他的经。县里头就只好又派两个人,一级一级地往上找,还真的在京城找到了我师傅。可他们派去的人回来说了,说我师傅忙得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走不脱身,叫他们照张相片拿给他认。县里头又照了一张和尚的相片,还派那两个人给我师傅拿去。第二回那两个人回来,说我师傅把相片一看,啪的一拍桌子,董天仇!莫说你当了和尚,你就是当了道士我也能认得出你!我师傅的证词一到,董团长就枪毙了,在县城北坡枪毙的,也是在北坡,那年埋我的那个地方。我心想埋我的那个坑要是还在,就把他埋在埋我的那个坑里,现成的还免得挖!当时我心里还犯嘀咕,嗨,县里咋就没人晓得我见过董团长,要是有人晓得,把我叫去一认不就行了,何必远天远地还跑到京城去麻烦我师傅,他是大官儿,他多忙的人哪!
枪毙董团长的那天,我早不早儿地撵去了,董团长穿一件和尚穿的长布褂子,灰朴落土的颜色,五花大绑,跟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看的人前三层,后三层,有人说看见他那个嫁了人的太太也来了,脑壳上包一条黑布包巾,躲在人堆里头,想偷着见她男人最后一面。听说董团长的儿子也来了,也想来见他爹最后一面,他们娘儿两个各看各的。不是一起来,也不站在一起。董团长的儿子叫董大国,想起来了,董大国后来也到了茶场,在驴推磨队,就是你插队的那里,你肯定认得他的!他爹失踪,他娘嫁人,他跟娘到继父老子家里头没过几天,就一个人跑了出来。乌龙鼻建茶场时他听说了这个事,跑来也要报名当工人,林瓦全场长亲自在那坐镇,那年子狗日的董大邦还没来。林瓦全问他姓啥,叫啥,啥成分,爹妈叫啥,是哪的人,董大国一开头不肯说他成分和爹妈,不说不行只好说了,坐林瓦全身边的登记员一听就叫起来,我的个娘,这样的人也来报名?林瓦全把他上下一打量说,给他登上,他爹是他爹,他是他,这大的身坯子,留着抬石头是个好的!登记员就给他登上了,分队时把他分到你们驴推磨队。听说是董团长的儿子,他一来我就认得他了,加上他小的时候我见过他的,董团长的太太把他牵着从武衙门走出走进。门口站岗的见了他们还要立正,说董太太好,董少爷好!可他忘记我了,只是听人说过我跟他爹的事,那些年董大邦开我的批斗会,有人点他的名叫他到台上去。说他力气大好把我脑壳往下揿,董大国说他没那个资格,他那样做别人会说他是帮着他爹整我!董大邦嫌他不听话。就连他一起斗,骂他这样说是别有用心,变相地承认我从他爹手里放走过十三个共产党!董大国就跟张三好一样,陪着我在台上挨斗,情愿叫人家狠命往下揿他的脑壳,他也不揿我的脑壳。
那天我没看到董太太,也没看到董大国,见到这娘儿两个我会帮着他们给董团长收尸!你们都不晓得当时我心里头的想法,我又恨董团长又不恨董团长,恨他是我一条命差点儿丧他的手上,不恨他是我给共产党送信,给共产党放人,本身也是要他命的!我又想他死了埋在北坡上他们埋我的那个坑子里,埋了又叫狼豹子扒去把他吃掉!又想帮董太太尽一尽夫妻情分,帮董大国尽一尽父子情分。说到天上板到地上,咋说人家也是亲亲的一家子,男人死了女人连尸都不收,老子死了儿子连埋都不埋,那还是个女人,还是个儿子,还是个人吗?那年我跟我五爹在路上捡到记恩,它还汪汪叫着从我怀里头往下挣,要回到那条死母狗的怀里头去,那是它的娘啊,连狗都认娘,人还不认爹!可我四处八道地看,也没看到他们娘儿两个,董太太是个子小,夹在人堆里头看不见,董大国那大的身坯子,按说他在哪一眼都能看到他,肯定是他跟他娘一样,不愿有人认出他来,就把身子弓着躲在人堆的背后。
我看到董团长笔溜直地站在那里。直想抓紧工夫跟他说句话,枪一响就说不成了。我从人堆里头挤出来,跑到他的跟前问他,我说董团长,你还认得我不?他看我一眼。没有理我,我猜他是认不得我了,就提醒了他一句说,哈,你认不得我了吧?我是十三年前给你们喂过大狼狗的!这回他听了猛地一愣,接着笑起来了,他说原来你他娘的还没有死呀?我说我命大,没有死。如今该你死啦!他说老子是该死,当年老子打败了日本人,又叫老子带兵去打你们那些土包子,老子一个是心太软,不愿自相残杀,二个是根本没拿正眼睛夹你们,就假称伤得太重,扎在你们县城不走,其实老子伤早好了,骑马打仗比以前还利索些!哪晓得老子心软你们心不软,倒去勾结南山里的土匪,使阴心下毒手暗算老子!押他的人听他口气硬,人也站得硬邦邦的,就拿皮鞋踢他腿肚子,叫他跪下他不跪下,拿枪托子墩他大腿,叫他跪下他也不跪下,他们就只好由他站着,脸对脸地朝他开枪。
董团长的身子倒在地上,一些人就跑上去找他脑壳,脑壳叫枪子打一包渣了,找不到,地上都是些肉末末子,转过来又看他身子到底有多长,说是脑壳没有了,还比别人高一个脑壳。又有一些人听说过他跟鬼子队长拼刺刀的事。跑上去拿脚踢他的裤裆。想看他的卵包子是不是叫鬼子队长一刺刀给捅掉了,踢一脚是空的,踢一脚是空的,把个裤裆都踢烂了,索性拿手把裤子扒下来一看,喔哟嘿,上头一坨黑漆漆的毛,下头一个红堂堂的疤子,空荡荡的,啥东西都没有!
那天直到天黑,也没有人给董团长收尸。不是没有人收,是枪毙他的那些人过来把看的人都赶开了。他们在地上钉了一排l木桩子,木桩子上拴根麻绳,绕着董团长拉成一个圆圈,不许有人进那个圈子里头去。有个胖子端着照相机给董团长照相,横着照一个。竖着照一个,远处照一个,近处照一个,一照火光一闪,一照火光一闪,跟天上暴雨打雷扯闪一样。那个时候的照相机跟现在的不同,多大一坨,吊在个颈脖子上是啵?后来那个胖子又跪在董团长的面前。对着他的裤裆一连照了三个,圈子外边一个人说,他是国民党的团长,你是共产党的照相的,你咋要给他下跪呀?你照他哪里不行,你要照他那里,他那里连个卵包子都没有了你照它做啥?又一个人说,我们都有卵包子。你给我们一人照一个吧!又一个人说,男人没有卵包子哪来的娃子,他的娃子是他太太偷人生的吧?听的人就哈哈大笑,正说的说,笑的笑,猛听得背后有人哇啦一声,是个女人!我一听到有女人哭,首先就想到董太太,眼睛朝那边一看,一个老女人脑壳上包着一块黑布包巾,两只手把脸蒙着,一歪一倒地往北坡下头跑,边跑边哭,跑到半路上扑哧一跤滚个扑趴,爬起来又往前跑,不是董太太她是哪一个?当年那么娇贵的人,那么漂亮的人,咋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我心想她肯定一直都在忍着,想等人走了她好收尸,她都忍到了这个时候。听到这些话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事连我都晓得的,董团长有儿子在先,卵包子叫鬼子队长捅掉在后,他受伤扎在我们乌山县城不走的那一年子,儿子董大国都好几岁了,说他太太偷人生的那是活天的冤枉!
董太太我都看到了。哪怕只看到一个背影子,可我还是没看到董大国。后来我才听人说,董大国那天来是来了,他没敢挤到人群里头来,而是躲在一个坟包子后头,怀里揣了一瓶子烧酒,个人把个人灌了个大醉。他心里头跟他娘想的一样,等他一觉醒来看热闹的人都散场了,到那时他才去把他爹的尸首背走。背到坟院里头刨个坑埋了,他娘要是来了的话,娘儿两个还能在这里见上一面,他们怕也是十多年没见面了。哪里想到,他揣的那瓶烧酒劲太大了,一家伙把他醉过了头,等他醒过来后,哦嗬,看的人都走了,木桩子也拔了,圈子里头他爹的尸体也不见了!咋回事呢,原来他在这个坟包子后头躲着,两只狼豹子也在另一个坟包子后头躲着,两边都在等着人走,狼豹子没喝醉酒,人前脚一离开,后脚它们就扑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把董团长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董大国醒过来了一看,拿起酒瓶子就去打狼豹子,两只狼豹子转过身子又来吃他,两边打到半夜,他硬是把狼豹子打死了一只,还有一只身上叫破酒瓶子扎得满都是血。嗷嗷叫地跑了!这事直到好多年后他才跟我说起,那时他已经晓得了我跟他爹的事,因为不肯上台来揿我脑壳,陪我一起挨过斗了。
要说起来也是怪,枪毙董团长没过几天,把香炉子滚下来炼了铁的那几个工作队的人,头一回炼出了甜头,又上那个庙里头去找铁,旮旮旮旮找遍了都找不到,看见一个泥菩萨坐在那里望着他们笑,气得拿起棒子打泥菩萨,说你他娘的敢看大跃进的笑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赶紧把这庙里头的铁东西交代出来!哪晓得这一敲,把泥菩萨的膀子敲裂了一只,里头露出几根手指头粗的铁丝,他们就要把泥菩萨也搡倒,喊预备起往山下滚,说是把菩萨身上的泥巴滚掉了,里头的铁丝自然就出来了,挽起来丢进钢炉子里头,咋说也能炼几斤铁。怪就怪在菩萨是泥巴的。香炉子是铁的,香炉子一搡就搡倒了,泥菩萨咋搡都搡不倒。拐队长想着他是队长,一个人站在旁边不动手搡,光是嘴巴里头喊号子,先是喊预备起,不行又喊一二三。上回怀疑和尚是董团长的那个人,仗着抓住董团长是他立的头功,别人都不敢攀扯队长也动手,就他敢,他还敢不喊许队长,而是喊拐队长,拐队长你也来搭把劲嘛!拐队长嘴里只顾喊一二三没听见,他就气得索性喊许瘸子,他说你他娘的许瘸子,莫光叉着个腰站在那里数数目字,你也要来搡一把!这回拐队长听到了,当着那些人他的脸下不来,就只好把袖子一挽,一瘸一拐地过去跟他们一起搡。他那手才一出去,咕咚一声,泥菩萨一家伙就倒了!可泥菩萨才一倒地:明明是红光大太阳的天气。眼前猛地一暗,天上雷攻火闪,瓢泼大雨下起来了,咔嚓一个大雷,先从人脑壳顶上打到庙门口,又跟点燃了的皮球一样,从门槛外头跳进门槛里头,正打在拐队长跟那个认出董团长的人中间,两个脑壳当场就烧成了两个糊疙瘩!工作队的人吓得就往山下跑,都说和尚的话灵验了,他们作孽深重,落了报应,果不其然还是现世报!
张三好问,汪老汉,听你说得活灵活现的,这事当时发生在南山里,你不已经是乌龙鼻茶场的工人了吗,你又不在场你怎么知道?汪革命的颈脖子挣出几根青筋,嚷起来说,南山是哪?南山不是我老家?我五爹叫土匪棒老二赵青脸挖了心肝下酒吃了,我五婶子,我兄弟,不还住在汪家嘴?他们那个时候也都不种地了,也都在大炼钢铁!要不我说是巧嘞,是命里该缘,拐队长带的那个大跃进工作队,恰好又住在汪家嘴区公所!我师傅不信菩萨,不信报应,他说他是个不相信鬼神的主义者,今天他要是在这里的话,我说这些他都不会听!可他也不会故意跟菩萨作对,那时候武衙门里也有一个菩萨,钟鼓楼上也有一个菩萨,每天他从菩萨面前走来走去,从没见他动过菩萨一根指头!我也不跟你们说这个了,我是觉得庙里的香炉子也好,泥菩萨也好,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人家站在庙里头又投惹哪个,为啥要把人空打烂炼了?
我见汪革命一提到五八年就惊魂不定,想起林瓦全讲的南山暴动。董大邦怀疑他在暴动中杀了人的事,就趁机试探他道,听说五八年南山武装暴动也是由大炼钢铁引起的,杀人的人大多数都枪毙了,只跑了一个至今还没捉到。老场长林瓦全就为这事才到乌龙鼻来当的场长,南山是你老家,这段历史你清不清楚?
汪革命两眼把我望着,一转不转,从头到身子也都一动不动,只是嘴唇有点儿发抖。望够了他突然一张嘴说,我哪清楚?当时我正在狗钻洞队种茶叶树,后来我才晓得,说有一个还是我五爹的儿子!我也像他望我那样望着他,望够了问,你见过你五爹的儿子吗?汪革命说,见是见过,那还是小时候,花子把我偷走卖给胡杀猪匠子那年,我五婶子才生下他,我五爹把我又偷回去我才晓得家里添了个兄弟。我到武衙门给董团长的队伍喂狗以后,就再没见过他了,那回我师傅派我给我五爹送鸦雀蛋,我只见到我五爹一个人,连我五婶子都没见到!汪革命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我,我也一直望着他。他说完了,我们两人还继续这么望着。张三好把话接过去道,要不那时候董大邦批斗汪老汉,说他是南山暴动跑了的那个杀人犯,完全是胡说八道呢?连当事人林瓦全都说不是!汪革命这才把眼睛转过去,望在张三好的脸上说,林场长是个好样的,他还好啵?张三好说,应该还好,不过我有好久没见到他了!我对汪革命说,我见到了,简直还跟那时一样,头上戴一顶你这样的遮檐帽,只是里面的头发白了不少,飚唾沫也没有那时飚得远了!
因为在这所有的人里,我只认识一个董大国,所以我对汪革命讲的董大国一段格外感兴趣。那些事是我从来不知道的,在驴推磨队当了几年知青,董大国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别人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三十年前,人与人之间不敢说那些事,说得不好就会大祸临头。我对张三好说,历史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汪革命和董天仇是,一对仇家,可是从他对董大国的讲述中,我又听出他对仇家太太和儿子的同情,甚至对仇家本人也是恨中有敬,恨中有怜!张三好说,你别看汪老汉没有文化,他有思想,三十年前我就觉出来了。他是一个独立思考并且坚持自己观点的人,这一点跟很多老革命是不一样的!
汪革命听懂了他的话,居然一点儿都不客气地说,可不是吗,一个人要是没有脑壳,光听别人咋说那还行了!也不光我是这样,董大国不也是这样?董大邦除了叫他把我脑壳往下揿,还叫他证明我说的那些子事都是吹牛,点起名来喊他,董大国,汪革命说他放跑了十三个共产党,你那个国民党团长老子把他抓起来了,打死埋了,他的狗又把他刨出来救活了!你当时多大?你看没看见?你相不相信他这哐鬼的话?董大国说,那年我才几岁,一个是没看见,二个是看见也记不住,可我相信是真的!说得董大邦一家伙愣住了。全场人都一家伙愣住了,董大邦气得猛的一声吼,董大国,你为啥要相信他的鬼话?董大国说,你们镇压董天仇的时候,公布的罪状里头也有这一条,那是鬼话?董大邦又吼了一声,我日你的娘,你为啥要跟坏人穿一条裤子?董大国说,你别日我的娘,要按董家辈分我娘是你大妈,你大妈就算是一个反革命的女人,你日了你大妈也得遭雷打!再说汪革命要是坏人,董天仇不就成好人了?既然他们两个是敌人,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吗?这两人里总是只能反对一个吧?台下批斗我的人都咯咯喽喽地笑。台上的人也笑,董大邦气得嘴巴一咧一咧的,不再骂娘了。会开到半夜,完不了结,董大邦说,今晚的批斗会到此结束,阶级斗争又出现了新动向,连敌人都团结起来了,互相掩护,互相包庇,我们还不要更加团结起来,把斗争进行到底?当时我一听就晓得,董大国把他叔伯哥哥得罪了,董大邦早晚要下董大国的手,果不其然,过不几天,场部就宣布开董大国的批斗会!
三十年后听汪革命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了董大国挨斗的真正原因,此前我还一直认为,董大国挨斗的原因有二,一个是为他女人吴二丫被强奸的事,跟队长周矮子打了一架,用他高大的身子把贫下中农压在下面,另一个是酒后跟人打赌,学鲁智深倒拔了革命的电线杆子。在我的记忆中,开董大国批斗会的那天夜里,场长林瓦全不在家,是副场长董大邦一手组织的。这次我的老爹八十大寿,寿宴上听林瓦全说了我才明白原委,他身上有当年南山暴动的伤疤,害怕被人揭得流血流脓,凡事对县委白书记派来的董大邦礼让三分,惹不起躲得起,只好采取出城回避的措施。我记得那年头上面有一个口号,叫做抓革命,促生产,哪里的生产搞不上去,哪里的革命就有问题,因此白天干活,晚上斗人。斗谁就通知跟谁同队的茶工和知青,邻队的干部和代表光临现场。不去不行,去了不发言也不行,发言不旗帜鲜明还是不行,这种搞法让人想到株连九族,杀鸡骇猴。那时候还有一个咒语一样的口号,从上面一级一级传下来,叫做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说是这样一斗一抓,茶叶立刻能够取得大面积的丰收,而且泡出来的水颜色非常革命的绿,味道非常革命的香。
批斗董大国的那天夜里我没有去,白天我还跟董大国抬过石头,我不忍心看他挨斗,更怕主持人董大邦点我发言。别的茶工和知青只要听说开批斗会,也没有一个愿意去的,他们采取多姿多彩的逃跑政策,有的是假装有病,有的是假装受了工伤,故意弄块白胶布,不是贴在腿膝盖上,就是贴在脚踝骨上,或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太阳穴上打个补巴,提前拱在被子里哼唧哼唧。但是这些办法都不算高级,召集人会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进行搜查,查出来轻伤轻病不下火线,只要没有生命危险,最终还得集合了去。相比之下我要棋高一着,也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臭主意,每次我都在召集人即将到来的前一分钟,雷厉风行地跑进茅厕里去拉屎。而且真刀实枪,货真价实地拉,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巨大声音,茶工和知青里面有男有女,我量召集人不能把我光着屁股拖将出去,进行示众。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有林瓦全老场长这把保护伞,下至周矮子,上至董大邦,他们才不敢把我怎么样。
采访进行到了这里,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汪革命发现了我看太阳,这才想起吃饭的事,死活要留我们在他家吃饭。看见我们起身他也起身,一手抓着张三好,一手抓着我,极其的真心实意,还要去把他的孙娃子叫来陪我们喝一杯酒。他在嘴里唠叨着,提前透露了这顿饭的内容,说去场院里捉只公鸡宰了,那鸡都是自己喂的。再剥一碗板栗,刮几根山药,给我们炖鸡子吃。饭就吃白米饭,放两个红薯进去也行,想吃当年食堂的南瓜汤,还可以给我们煮上半锅。说实话我有些动心了,脸上显出暖昧的态度,倒不是想吃他的这些好东西,而是想在饭间认识一下他的孙子,那个名叫汪洋船的年轻人,上次在门口受到他媳妇儿的冷落,因此没有见到,至今留下遗憾。张三好却对我使了一个走的眼色,我就只好勉强起身,两人一唱一和着,说是刚才当着董大邦面答应他了,君子言而有信,应该到场部去看看新盖的大楼。汪革命一听董大邦的名字,手就慢慢的有些松动,如同核桃脸上一颤一颤的肉,他说,哦,你们去,你们去,到他那里去了有好的吃,比我做的要好得多!张三好反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汪老汉你可别想错了,我们吃着他的。想着你的!
张腊八接到张三好的指示,不顾一切,丢开省市下来收集民歌的随身听和私处,把他们安排在名叫人民公社的餐馆,让文化馆和县剧团的头儿陪着喝一顿酒,自己带上杨琼花,到秦楚人家来为我们接风洗尘。庆贺我们看望汪革命凯旋归来。桃红见了我们像是见了亲戚,时隔了一年多,她还记得我是从京城回来的人,一边问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一边把我们领进一间最好的包厢,上烟上茶,还上了一大盘瓜子。我由桃红联想到另一个女孩儿,对张腊八抱歉道,今天真是不巧,你喜欢的人我没见到,我见到的却是你不喜欢的人!张腊八心里牢牢地记着这事,偏要假装忘了,他问没见到谁?我说采茶女田小荷呀!他又问见到的是谁?我说请勿打扰,请在博客里留言,或者请发一个姨妹儿过去的汪洋船……张腊八大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汪洋船昨天就出城来了,今天中午还跟我一起喝酒。就在“人民公社”!我说你还没听我说完就笑个什么,我见到的是汪洋船的夫人,那个叫曾姗姗的超短裙!张三好问。汪洋船是谁?张腊八说,谁叫你上次不去?汪洋船就是汪成功的儿子,汪革命的孙子,龙王鼻茶场的汪秀才你不知道?张三好哦了一声说,还是他呀,汪老汉今天还要叫他来陪我们吃饭。是我们坚决要走,不然就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张腊八对张三好说,我想起来了,刚才他说他见到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还见到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呢,还是主宾坐的上席,巧就巧在今晚他们那一帮子人也在秦楚人家,而且就在我们隔壁的那个包厢!
张三好耐不住了说,你说的这个人,他总得有个名姓吧?张腊八说,有,有哇,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恶霸无赖,罗汉湾人喊的烟柴头子,你曾经带人追捕的在逃人犯!过去他叫罗湿茅,今天我看他给两个专家的名片,后面还是那两个字,前面改成一个董了!转过脸来又对我说,记不记得?去年春上我陪你第一回上乌龙鼻,在你们驴推磨队,听那个名叫周水娃的说罗湿茅,当时我不就怀疑是这个人吗?我被张腊八说得一怔一怔,再一次想起董大国一家三口,想起那个受同学欺负的湿茅子来。张三好长长地啊了一声,尾音是往上翘的,两只眼睛睁成一对牛卵子了,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嘿,他倒是很会改的,姓罗害怕掉进天罗地网,改成姓董,懂得如何去钻法律的空子了!不过我就奇怪,汪革命的孙子怎么会跟他滚在一起,他们不是有三代世仇吗?说了又问朱晓平和秦小山,你们听没听说这人又回来了?朱晓平摇头道,这几天我守在医院,听说的都是哪个抬进来了,哪个抬出去了,哪个抬出去不几天又抬进来了,别的人都还没听说过。秦小山说,我倒是听说了,是来这里之前才听说的,正要跟你通个气呢,腊八局长抢到我头里去了!
我心里也感到纳闷儿,我说是啊,听你们说汪洋船的老爹不是汪成功吗?汪成功不是死在一个绰号叫烟柴头子的手里吗?这个董湿茅不是烟柴头子现在的名字吗?六十年前汪革命差点儿死在董团长的手里就不说了,除开有杀父之仇,杀祖父之仇,汪洋船同时还是一个有追求的文学青年,田小荷还叫他青年作家,他怎么还会去跟那个人打成一片呢?张腊八怪笑道。你说得对,问题就出在他有追求,问题就出在他还是青年作家!你没听说,现在市面流行一本《新增广贤文》,里面有一句是千里有钱一线牵,还有一句是有钱能使官推磨!何况汪洋船还不是个官,他只是汪洋里的一条小破划子船!随身听对我说,和氏璧集团有限公司的董董事长开价二十万,物色人给他写一本书,叫个什么长篇报告文学,其实就是传记,出版社都联系好了,还要出豪华本。有人向他推荐,说汪洋船在市刊上发表过好几篇文章,是乌山县的著名青年作家,董湿茅同意见个面再说。这小穷秀才接到消息,连滚带爬就进城来了,两人昨天见了个面,今天说不定正在洽谈这个事呢。我笑了说,到底是随身听,我们本地的人还没听说,他一个省里下来的人就听说了!
我心里又在想,汪革命并不知道自己眼皮底下的孙子,居然要为害死儿子的敌人树碑立传,今天留我们吃饭的时候,还说要让他来陪陪我们,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滑稽!不知道张三好是不是也这么想,他只说了一个字,贱!杨琼花应声附和道,文人就是贱!忽然那对单皮小眼眨了两眨,在我脸上聚了个光,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失口了,赶紧笑嘻嘻地向我解释,我是说那个叫什么船的小文人贱。可没说你,像你这样的大文人风流清高,别说是二十万,二百万也不能让你心动!张腊八立刻想出一句妙语,对杨琼花说,百万不能,千万就能了,千万要让琼花出面,琼花一出面他的心就动了!张三好又补一句说,不光动心,还动手动脚,浑身上下都动个不停!杨琼花听着不羞不恼,反倒像幼儿园的女童那样拍着小手。十个染得五彩缤纷的指甲随着她的拍动一闪一闪。她快速地瞟我一下,又闭着两只小眼睛深呼吸说,哇噻。我十分希望出现千万,希望得到腊八局长的成全!
我告诉张腊八,我很想见一见这个罗汉湾的董湿茅,看他究竟是不是乌龙鼻茶场驴推磨队董大国的那个儿子。同时我还想见一见汪洋船,看他身上有没有汪革命的遗传基因,现在我就想见一见这两个人!张腊八伸出一只手来。本来是手背朝上,他一翻变成了手掌朝上道,没问题,这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他们这时正在边吃边谈写书的事,隔一会儿我代表我们这一桌,过去向他们敬一个酒,中午我去宾馆找随身听时,跟董湿茅见过面了,我就以这个名义,说是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按照礼节,被敬的人必然过来回敬,对汪洋船我也这样,到时你不就见到他们二人了吗?张三好说。此计倒是甚妙,不过我得把我的警服脱了,别让那个狗日的认出我来,说不定我们还要后会有期呢!说着他几把脱了身上的警服,又摘下头上的大盖帽,两样东西卷在一起,四处看看,招手喊叫桃红过来,让她打开一只酒柜,把衣服帽子塞进柜子里去。这次桃红再从张腊八那里经过的时候,提防他又趁机捏她屁股,身子离他三尺多远。走路的速度也快了一倍。桃红直接奔到张三好的身边,从他手里抱过衣服和帽子,打开一只酒柜放进去说,我们秦楚人家是冬暖夏凉的,秋天里面是更加舒服的,根本不用穿外衣的,是不是呀这位先生?
这时听到有人推门而进,我们都以为董湿茅来了。做好了双手接过他镀金名片的准备,但是来到大家面前的是一个纤细的年轻人,羞羞答答,小白脸上还泛着红,一看就不是和氏璧集团有限公司的老总。再看他的身后,也并没有相继出现第二个人。大家的神情有一点儿变,不说受骗,起码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以为是牛人董湿茅派来的替身,眼睛纷纷都往张腊八看。意思是责备他,你说要来回敬我们酒的那个人呢?你的那杯酒算是白敬了!推门进来的小白脸看见大家脸色不对,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了,张腊八见机一把拉住他道,诸位,我给你们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乌山著名的青年作家,在市里的刊物上发表了好几篇作品,他叫汪——洋——船!
我带头哦了一声,是从心里感到高兴。因为终于认识了一个差点儿失之交臂的人。我起身跟他握了个手说,你好,去年春上我们去过你家,当时是你爱人开的门,说你正在家里写作,我们没有进去打扰,在门口站一会儿就走了。是一个采茶的女孩儿带我们去的,一路上都在夸你如何如何的有才!汪洋船说,是吗,别信她的。都是人云亦云!嘴里虽然这样说着,脸上毕竟藏不住由衷的高兴,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可能把我当成了市里哪家杂志的编辑,或者县电视台派去采访他的记者。我说,为什么不信?带我们去找你的那个女孩儿名字叫田小荷,她说她跟你是初中同学。汪洋船突然愣了一下说,是吗,我爱人并没告诉我还有她,只说了你们两个,晚上睡觉以前才说,我还以为是农业局来的人,失礼!失礼!他向我抱了抱拳,像个古代的书生。张腊八向他介绍我和张三好说,我是文化局的,不是农业局的,不过从前搞过农业,这两位都是我当年的知青战友!汪洋船说,是吗,知青前辈好!一听说我们是知青战友,他的精神立刻就放松了,杯子里的酒晃来晃去的,还从杯口溢出来一些流在了地上。张腊八又向他介绍杨琼花说,这位是文化局的美女副局长,是我们乌山文化界的一面鲜艳的旗帜!汪洋船说,是吗。这次说完是吗以后就没话了,眼睛在杨琼花脸上扫一下就移了开去,显得有点儿害羞,或者认为呆看女人是不礼貌的,宁可转过脸去看小姐上菜。领班上菜的又是桃红,绕开张腊八。把手里的盘子在桌上放好了,见眼生情地拿起酒瓶。把汪洋船的杯子又给斟上,还说了声先生端好。汪洋船说,是吗,谢谢!
杨琼花发现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她的理解跟我不同,误以为这位青年作家眼里谁都有,就是没有她这个花旦,甚至她连酒楼一个上菜的小姐也不如,就把一声冷笑藏在心里,嘴上否定张腊八的话道,谈不上!谈不上!什么旗帜不旗帜的,现在我都要改弦易帜,让给我们的青年作家了!汪洋船听不出来她的讽刺,眼睛依然看着桃红的红旗袍说,是吗,不不,领导过奖了,忘记了是哪一年,我还看过你一出戏呢,你演的好像是一个给人做媒的小、r环……说到这一句时桃红走了,他才把眼睛收回来,在杨琼花脸上蜻蜒点水一扫,接着又移开去,看着他已认识的张腊八。杨琼花就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久经考验的一张粉脸忽然红了,看了张腊八一眼说,我现在不还是一个小丫环吗,你说是不是?张腊八昕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知道这个不谙世事的青年作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明明记得去年春上在他家门口,见过他那个穿短裙的媳妇儿,却故意为他们撮合道,你看的那出戏是《西厢记》吧,戏里我们这位美女局长演的红娘,往后请她也给你做一个媒吧。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崔莺莺的话!来来来,张生敬红娘一个酒!
汪洋船正要说是吗,杨琼花的杯子已兵贵神速地端了起来,红嘴唇里还说了一个先喝为敬,从语气到表情再到动作,三合一地已经由讽刺上升到挖苦。这事来得太快,汪洋船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当然他也不会思考,一仰下巴,把酒喝了。桃红眼尖手快。立刻又把他的空杯斟满,汪洋船乘着酒兴高高举着,又向我们三人靠了过来。这时候他脸上的羞怯已全然没有了,有的只是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像电视里的敬酒者那样朗声说道,三位知青前辈,请允许我共敬你们一杯好吗?啊,知青,在我心里,它是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词汇,是一个时代留下的印痕,一个未曾经历的梦。我诞生、成长,并且至今依然生活的茶场,就是当年知青上山下乡的地方。小时候我从父辈们的口中,听说过不少关于知青的故事,他们身上一定隐藏着太多的秘密,真没想到,今天我们能在这里相遇!干!在他说这段话的过程中。张三好的眼光从左边向我射来,张腊八的眼光从右边向我射来,杨琼花的眼光从正面向我射来,好像一致认为我见多识广,把我的脸当成裁判的记分牌,且看我给这位青年作家的激情演说打多少分。朱晓平和秦小山平时跟犯人接触得多,听他们说话多是结巴口吃,从没见过有人这样说话,第一次听简直听呆了,不仅睁大眼睛,连嘴巴也张了开来。
我听到张三好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是汪革命的孙子吗?我又听到张腊八小声地回答他说,是,这就是汪革命的孙子!接下来我又听到,对面杨琼花的嘴里啧啧啧啧,发出一种给小动物喂食的声音,这三个声音青年作家汪洋船都没有听到。汪洋船正要转身离去,我突然把他一声叫住,我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一把坐椅说,小汪,你能不能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想跟你说一说话!他愕然地看我,明显地感到有点儿意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对我笑笑,转回身来坐在了我的旁边。我不想浪费他太多的时间,直接就问他说,刚才我听我这老朋友说了。你答应给和氏璧集团有限公司的老板写一本书,这位老板的事……情值得写吗?我本来想说事迹,出口之前觉得不配,就当机立断地改成了事情,把董事长和总经理也改成了老板。张三好刚刚夹住一只油汪汪的大虾,这时又退回原处,把张腊八伸出的筷子碰了一下,两人就停止进餐,一门心思等待着汪洋船的回答。
汪洋船的脸上尴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来的样子,他看一眼我们在座的几位,又看一眼门外,除了来往穿梭的配餐小姐没有别人,他才低声地回答我说,我也知道,这人是不值得写的,准确地说是不值得我这样的作家来写,然而我之所以答应写他,只是为了取得一笔相对丰厚的稿酬。我的宗旨是以文养文,曲线救国!
突然张三好开口问道,小汪,刚才你说你生在茶场,长在茶场,你的那个茶场会不会是乌龙鼻茶场?汪洋船说了声对啊,一下警觉起来,眼睛横着扫了一眼我们三人。他问莫非你们当年插队就在那里?张三好没有直接说是,却又问他,你姓汪,有一个名叫汪成功的跟你是什么关系?汪洋船出气急了说,他是我的父亲!张三好又问,汪革命呢?汪洋船一口气快要喘不过来了,他是我的祖父!张三好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我就对上号了!我们今天就是去乌龙鼻茶场看望你爷爷回来,你爷爷留我们在家吃板栗香菇炖鸡,还说要叫你来陪我们喝一盅酒呢,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喝上了!你爷爷和你爹都跟我在一起干过活的,那时候还没有你。在我离开茶场以后你爹才娶你妈,再以后才生你,再再以后才去给老板挖绿松石死在外面!我听张三好对他说到你爹你妈的时候,力气下得很大,像是故意要跟汪洋船说的我祖父我父亲进行抗衡。
汪洋船的嘴动了一下,想问什么没问出来,张腊八又问他说,你知道那个和氏璧集团有限公司的老板是谁吗?汪洋船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他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连他的姓都没太搞清楚,一会儿听人叫罗总,一会儿听人叫董总,我怕叫错,就始终不称姓氏,只叫老总。张腊八说,那我告诉你,他就是你老爹死在他手上的那个老板,曾经叫罗湿茅,现在叫董湿茅!汪洋船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不是他原本那个小白脸的白,白里透出一种青色。张三好看他硬生生地坐在那里,瞪着眼睛不再说话,就索性发表自己的看法道,我要是会写,我要是你,我情愿写我爹,写我爷爷,写他们像我这大时做过的事,我也不写那个姓董的老板,也不去挣他的十万块钱!汪洋船实在不想再掩饰了,苦着一张白里带青的脸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就是昨天告诉我也还来得及的,在这之前我并不知他叫这个名字,而且即便知道,也不会想到他是与我父亲的死有关的人!——不说是他害死,至少与他有些关系吧!我们今天签订的合同,中途毁约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呀!张腊八说,毁什么约?制什么裁?昨天你受蒙蔽,今天你觉悟过来了,不写他了,一拍屁股走人就是,他还能把你抬到西天求雨?还能把你的鸡……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张腊八想起身边的杨琼花来,把后面的半截话咽回去了,那是我们乌山老家的俗语,完整的句子是还能把你的鸡巴扳歪,意思是双方打赌,且看一方究竟能把另一方如何,其决心和狠气,比抬到西天求雨更胜一筹。汪洋船听了这话,像是受到一定的鼓舞,看他一眼,但是接着又低下头说,问题是我已经拿了他两万块钱的订金,只怕退都退不回去了!
这天夜里我一睡着,就开始制造彼此连环的噩梦,像是形成系列的恐怖小说,一部接着一部。最先梦见我是汪革命放走的十三个共产党里官儿最大的一个,那个名叫何特派员的,被人五花大绑,囚禁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石头屋里,天一亮就要押赴县城北坡砍头。半夜里听得房顶瓦响,仰脸一看,从一方桌子大的白洞里掉下一个蒙面人来,落地以掌为刀,叭叭砍断身上的绳索,背了我飞身上房,风声呼呼,我在空中向他问道,恩人好汉,请你留下尊姓大名!蒙面人双脚落在平地。把脸上的黑布往下一揭,嘴里刚刚吐出一个汪字,就听得身后汪汪几声,回头一看两条大狼狗朝我扑了过来,这一下就把我给吓醒了。开了灯仰望房顶,那房顶却是上面一家的地板,完整无缺,安如磐石。关灯再睡,梦叉来了,梦中的故事和情节有机地连在一起,比系列恐怖小说更加仿真,因为有声有色还有一张张看得见的人脸,更像由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只不过剧中我的角色变了,变成了打入国民党队伍中的冯团副,用皮鞭朝死里抽打一个给他们喂狼狗的人。那人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一边抽打一边问他,是谁叫你这样做的?喂狼狗的少年一口血痰吐在我的脸上,他说你装什么糊涂,不是你派你的瘫子老婆来通知我的吗?
我就再一次被梦吓醒,感到心口比刚才跳得更快,每分钟大约一百二十多下,很久它才慢慢平复。睡着之后,这次梦中的角色又转换为第一主人公汪革命,四只鲜血淋淋的狗爪子把我从土坑里刨了出来,我恍惚觉得是我和我五爹救的那条名叫记恩的狗,就对它说,记恩,记恩,你是记恩吗?却听见狗嘴里突然吐出一句人话,它说我是记恩,我记得你的恩,可你还记得我的恩吗?最后一次我不是吓醒的,我是被狗嘴里吐出的人话惊醒的,我奇怪明明是一条狗怎么它会说出人话呢?这次醒了以后我不再睡了,心想起来看看书吧,正要开灯,一睁眼发现玻璃窗上一片雪景,原来外面的天空已经亮了。
吃罢早餐,我一个人去了汪洋船下榻的乌山宾馆,找到二楼二五0号客房,一按门铃,咔啪一声门就往里开了,汪洋船直接把我迎进主卧。他请我坐在床前最主要的一张沙发上,沙发边有一个根雕的茶几,茶几面上堆着一摞打印材料,还有一台比期刊还小的笔记本电脑,两本影集。其中一本影集是从中翻开着的,露出十好几张穿西装的人物照片,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一张正在对人讲话,拍照时右手在空中往下一劈,像是电影里的巴顿将军,各种造型的照片其实都是他一个人。我把影集挪到近处,慢慢端详这人的脸。以及脸上的眉眼鼻嘴,发现每一张都是董湿茅无异。只是各处都比过去大了一倍,年龄则大了一倍不止,相当于三十年前的董大国,个子没有那么高大威猛,样子却要洋气得多。不仅是洋,用张腊八的话说还叫牛气,并不是因为穿着高档的服装。
我的心里已经确定就是他了,嘴上还要明知故问,我问这人就是请你写传的老板?汪洋船说是吗,接着又说是的,再接着他在另一张沙发上面坐了下来。望着我说,对了,你还没有见过他的真人吧,昨晚你的知青战友代表你们这桌去敬他酒,就是文化局的那个张局长,他却不来回敬你们这桌,实在是太狂妄了!你看,这都是和氏璧集团有限公司的副总提供给我写书的素材。他们那里还准备了一纸箱子,都要给我拿来,我说暂时不需要了,需要时我再当面采访本人。汪洋船指着根雕茶几上的各种东西,脸上露出无从下手的为难样子。我看了一眼身边湖蓝色的墙纸,问汪洋船,他本人就住在隔壁?汪洋船说,是吗,但他此时还在睡觉,在我跟他接触的这几天里,他都是夜间在外面玩耍,白天睡了又吃,吃了又睡,跟一般人是反其道而行之,属于昼伏出夜出的蝙蝠鸱饕一类动物。撇开其他,这一点儿倒跟我们这些写作的人有些相似之处!汪洋船说着笑了一下,好像还耸了个肩,忽然问我,你想跟我聊些什么呢?我心里正等着他问这句话,就回答说,什么都想聊,只要你愿意,从你爹你娘,从你爷爷你奶奶,从你家的那一条狗聊起都行。哦,你奶奶和你家的那条狗你没见过,那你就聊你知道的事,你不会提防着我,觉得我这人心怀不轨吧?
汪洋船彻底地信任我了,他点头说,是吗,那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讲给你吧,这还是我孩提时代听他们讲的,长大以后有的忘了,有的依稀还能记得起来。我是否要从我祖父进入我祖母娘家的时候开始讲起?我还不知道我祖母的父亲和母亲我应该称呼什么呢!我想了想,扑哧笑道,应该称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吧,再往上我也不知道了,不过可以统称为老祖宗,像《红楼梦》里的年轻人称贾母一样。那时候的事你爷爷已经对我讲了,讲他的狗把他从土堆里刨出来,他带着它要饭要到鸟龙鼻你奶奶家,后来做了他们家倒插门的女婿。你就接着讲建场以后的事!汪洋船说,是吗,我的外曾祖父、外曾祖母是死在建场以前的五0年,我的祖母、祖母的女儿,就是我父亲的胞姐,还有救过我祖父的那一条义犬,是死在建场以后的五九年。
汪洋船轻轻说道,我还是再给你讲讲我们家里,讲讲我祖母和我姑母饿死的事,还有救过我祖父的那一条义犬吧!刚才说掉了我们家的一个亲人,那就是我姑母,是的,我祖母和我家的那条义犬,还有我的姑母我都没有见过,在我出生以前二十多年他们就不在了!我是小时候听我祖父和我父亲说的,他们说那时候,乌龙鼻茶场饿死的人还不算多,因为这是国营茶场,场里工人每个月还有几斤口粮。茶场周边的生产队饿死的人就多了,饿死人就像倒树筒子一样,刚刚还站在地上跟人说话,说着说着,卟嗵倒一个,说着说着,卟嗵又倒一个,倒下去就起不来了!
我父亲说,我祖母原本是一个瘦女人,几十年瘫在床上瘦得像一只猫,死的时候变成一个胖女人了,又白又胖,自得发亮,胖变了形,两只眼睛胖成一道细缝。其实那不是胖,那是浮肿,身上的肉里没有脂肪,全都是水,一按下去五个指头蛋没有了,一拿起来正好五个指头蛋大的坑,呈死白色。我祖父和我姑母也是那样。只有我父亲略为好些,就因为吃独食所起到的作用。我父亲当时正好十岁,他的名字叫汪成功,是我祖父听了一个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话,说是革命成功以后就来接他,后来我就给我父亲取名叫汪成功了。我祖父拉着我父亲的手说,儿呀,我叫汪革命,你叫汪成功,我要是革命不下去了,你可一定要成功啊!
如果再早两年,这一句话会把他打成右派,就算他没有文化不打右派,也得打他一个破坏分子!如果再晚七年,六六年“文革”,为这一句话会把他打成反革命,而且是现行反革命!幸亏是五九年,人都饿得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不得整人了!我祖父说这话还有一层意思,他嘱咐我父亲一定要成功,是因为我祖母在我父亲前面怀的第一胎,是在南山土匪梅先生的队伍攻打乌山县城董团长的枪声中流产的!第二胎是我姑母汪光秀,那时候饿得只剩一口气了,我祖父和祖母希望在三个儿女里成功地保下最后一个。这主要是我瘫子祖母的想法,她知道她活不成了,女儿也活不成了,儿子再一饿死,我们汪家就没有后人了!我姑母比我父亲大两岁,那年十二岁,当时她根本不懂我祖母是怎么想的,我祖母为了给我祖父传宗接代,家里还有一点吃的就喂我父亲一个人。用她的话说,那叫吃独食,因为集中给一个人吃了,这个人有可能活下来,分开给两个人吃了。是死是活就很难说,再让四个人一人吃一口,到头来四个人都得饿死!于是就从全局和长远考虑,决定让我父亲一个人吃。吃了好活下来延续汪家的烟火!我父亲说,有天夜里,我祖母把我姑母哄着睡了,又给他一个人吃独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祖父白天从坡上挖到的几个埋在地里还没发芽的土豆种子。老师,你知道土豆种子是什么吗?就是我们乌山人说的洋芋母子。
不过我爹的姐姐。我还是叫她姑吧,因为我们乌山话叫娘儿。容易跟北方的娘儿们搞混淆,她死得那样惨。这样叫她我心里难受!那天我爷爷一早出去找吃的。在后坡上刨到几个洋芋母子,我爷爷把它捧回来,打算给我爹他们姐弟两个分着吃了。我瘫子奶奶不同意,她要给我爹一个人吃,就把几个洋芋母子埋在灶洞里,不给我姑看见,灶洞里都是冷灰,已经有好多天没生过火了!夜里我瘫子奶奶把我姑哄睡了以后,才拿出一个洋芋母子塞给我爹,叫他悄悄地吃,莫要出声。洋芋母子嚼起来脆崩崩的,再怎么也要发出声音,何况我爹饿了几天,吃起来还管那一套!就是这个脆崩崩的声音惊动了我姑,其实她根本就没睡着,饿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瘫子奶奶哄她睡,不哄我爹睡,她就怀疑等她睡了,我瘫子奶奶会偷着给我爹吃东西。果不其然,她听到了,她爬起来想从我爹手里抢下一口来吃,我瘫子奶奶一只手护着我爹,一只手把她往开一推,推得她身子一仰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说了声妈呀我饿,说完就没动静了。等我爹把一个洋芋母子吃完,我瘫子奶奶才叫我爷爷,她说你去看一眼秀,给她个小的吃,手掌手背都是肉,我实在下不了这个心了,我这心里好疼哪!我爷爷就拿了一个小洋芋母子。打着桐油灯盏过去一看,我姑早断气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只手往前伸着。我爹说,他当时看见我瘫子奶奶推他姐,我瘫子奶奶本来也是快要饿死的人了,身上没有四两力气,怎么会轻轻一推,他姐就倒下死了呢?
我爹说,我家有一条名叫记恩的狗,我爷爷一直把他也算做我家的人,这么说它就是我家死去的第四个人了,它死以后我瘫子奶奶才死。记恩是一条九死一生的狗,生下来差点儿冻死饿死,为了救我爷爷差点儿吐血累死,为了救我瘫子奶奶的爹妈差点儿被人打死、烧死、淹死,它却每一次都没有死。它跟着我爷爷从解放前一直活到解放后。不算它的几次劫难,就是在狗的自然寿命中,它也简直是个奇迹!但它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不可能再活过那一年了!我爹说,那条狗在死前半个月就没吃过一口食,别说是食,说句难听的话连屎都没有吃的,全家人都饿得没有屎拉,它到哪里去找屎吃?有一次我爷爷看着心中实在不忍,把给我爹留的一个糠饼掰下一芽喂它,它看我爷爷一眼,又看我爹一眼,哼唧一声转过身子走了,它知道我爹是我爷爷的心肝肉。宁可饿死也不肯吃我爹的那一芽糠饼!我爹说它走路的样子就像喝醉了酒的人,直往两边倒,最后连两边倒的步子都走不动了,睡在地上像条死狗,只是一双眼睛半睁半闭。还把我爷爷看着。我爹说它真是出了奇,已经快要咽气的时候,突然它用两个爪子撑在地上,站起来朝我爷爷面前走了一步,嘴巴动了动没有哼唧出声,身子往下一卧就死了,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爹说,那时家里人走路都没有声音,就像人影子一晃一晃的,他说那是人的魂魄子,人早已经走了魂魄子还在,舍不得他的亲人!
记恩死了以后,本来接着要死的还不是我瘫子奶奶,而是我爹,我瘫子奶奶怎么说也是一个大人,义是一个女人,都说女人比男人经饿,大人也比小孩经饿。我爹那时候也饿得快不行了,直说要吃要吃。吃字他说不清楚了,说的是要尸要尸,我瘫子奶奶对我爷爷说,把它煮了给娃娃吃!我爷爷问,把哪个煮了给娃娃吃?我瘫子奶奶用手指了一下地上死的狗,我爷爷说,把我煮了给娃娃吃吧!这狗救过我的命,要是吃狗我就连狗都不如了!我瘫子奶奶说,那你就看着娃娃饿死?饿死了一个,还要再饿死一个?我爷爷跟我瘫子奶奶就为煮狗吃的事争了起来。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争一争又歇一歇,歇一歇又争一争。争到后来都没力气争了。我爹说。后来他迷糊了一会儿,说是迷糊,其实就是饿昏过去了。半夜时我爹听到我爷爷喊他,我爷爷说,成功,吃肉肉!成功,吃肉肉!我爹一下子就醒了,看见我瘫子奶奶手里打着一盏桐油灯。我爷爷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肉,说是成功快吃,吃了就能活了!我爹问我爷爷哪来的肉?我爷爷说狗肉,记恩的肉……我爹说我爷爷说这话时,眼睛里的水一汪一汪地直往下流,当时我爹以为我爷爷是舍不得记恩死,舍不得吃记恩的肉。我爹把一碗肉吃完了。问我爷爷和我瘫子奶奶,问他们怎么不吃,我瘫子奶奶糊弄我爹,说他还没醒时她就吃了,我爷爷闷头坐在那里,死都不说一句话。我爹劝我爷爷,说记恩总是死了,你吃它肉它又不疼,它在阴间里也不会怪你的!我爷爷哇啦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爹说,我瘫子奶奶天一亮就死了。我瘫子奶奶一死。我爹怕我爷爷也要死,我爷爷再一死,他可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狠着命地把我爷爷抱着,哭着喊着爹你莫死,爹你奠死!我爷爷说,我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每一回阎王爷都把我打回来了,说是勾命簿上有汪命大的名字,有汪命硬的名字,有汪命苦的名字,有汪命好的名字。独独没有我师傅给我取的汪革命这个名字!我的名字在我师傅那里,不在阎王爷那里,我归我师傅管,不归阎王爷管,我要陪着我的儿子活到革命成功,等我师傅派人来接我们!
我爷爷说话算活,他真的陪着我爹活了下来,活到我爹死了,他还活着!可我爷爷的师傅说话不算话,始终也没有派人来接我爷爷!我爷爷没死是因为他的身体太好了,五脏六腑,肠肠肚肚,就跟铁匠打的一样,饿起来像骆驼,几天几夜不喝一口水还能走路!吃起来又像牛,吃包谷杆子,吃红薯藤子,吃洋芋禾子,吃树皮,吃草!稻谷草上还有一颗瘪谷子,糠壳子里还有半颗碎米,我爷爷也要把它拈出来,搓好了,吹净了,喂到我爹嘴里。我爹说有一天,我爷爷在一泡野猪的粪便里扒拉出了半个包谷坨子,刚吃进去还没消化,他就把上面的包谷掰出来,在水里洗一洗给我爹吃了。他自己吃那半根包谷心,咔嚓咔嚓,像啃甘蔗。
那天早上,天大亮了以后,我爷爷先把我瘫子奶奶背到坡上埋了,接着又把记恩背到坡上埋了。我瘫子奶奶跟我姑两个人一个坟,记恩一个人一个坟。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娃子,岁数跟我爹差不多大,他家也是狗钻洞队的,姓田,小名字叫贵娃。贵娃家的成分好,是贫雇农,土改斗地主,他爷爷还上台斗过我外曾祖父,就是我爷爷的老丈人。乌山的叫法连你可能都叫不出来,你让我叫老祖宗我就叫他老祖宗吧。问题在于五九年,不管是贫雇农还是地主。要饿死都饿死,唯一在这个事上是公平、公正、公开的!贵娃家所有的大人都饿死了,死在家里没有人埋,他一个小孩子不饿都埋不动,何况也饿得还剩一口气了!贵娃就爬出来要饭吃,爬来爬去爬进我们家里,把我爷爷喊爹,把我爹喊哥,爹,哥,给我一口吃的,救我一条命吧!一遍一遍地喊,喊得我爷爷听不下去了,就从锅里拿出一坨肉塞给他。
汪洋船说,对了,想起来了,老师,昨天在秦楚人家我去向你们敬酒的时候,你说去年春上你们去找我爷爷,是田小荷给你们带的路?我说是啊,田小荷说她是你的初中同学,一路上都在向我们介绍你,夸你人品,夸你才华,只差没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人世几百年才出一个,让人听着就像你们是一对恋人!汪洋船这次没说是吗,他只是默默听着,两眼闪闪发亮,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明显地加快了节奏,一点儿也不觉得我在夸张。透过这一迹象,我就越发认为那个名叫田小荷的采茶女跟他关系非同凡响。只是我不明白,他说到五九年饿死他家亲人,为何还要提起田小荷来,我看田小荷的年龄跟他一样,至少要比那个年代晚二十年才会出生,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这时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去年春上我跟张腊八曾经有过,后来没再继续,不了了之。我的念头是田小荷姓田,汪洋船刚才讲到的那个贵娃也姓田,他们会不会是一个家族?或者会不会是一个家庭?或者会不会是……紧接着我又想起一连串的事,张腊八陪我第一次去乌龙鼻,我们在牛日逼队的茶园边上,看见一个名叫田金贵的疯子到处乱跑,那个田金贵会不会就是贵娃?张腊八那天问田小荷,你的同学都娶了亲你为什么还不出嫁,田小荷说她要在家里侍候有病的爹,这辈子她决不嫁人,除非有人倒插门做她家的女婿,她的这个病爹会不会就是田金贵?
我把这些念头综合起来,看着汪洋船说,你刚才说的那个贵娃,大名叫田金贵,他有一个女儿,是你的初中同学田小荷。由于某一个原因他后来疯了,田小荷为了在家照看她的疯爹,至今不肯出嫁。汪洋船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望着我问,是吗,这事……你怎么知道?田金贵除了是田小荷的爹,还是以后拿钢钎捅死我爹的人!说起来都是为了挣钱,他们去给一个玉老板开矿,有天吃饭的时候田金贵说了一句话,戳疼了我爹心里的伤处,他抄起一把大铁锤子去砸田金贵,田金贵要是不拿钢钎先捅死我爹,我爹就先砸死他了!什么叫你死我活,他们当时这就叫你死我活!汪洋船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心里除了悲伤和仇恨,还有一种用词得当的快意,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是的,就是你死我活!
我觉得冷,像要感冒,忍了忍没有忍住,上半截身子还是打了一个不小的哆嗦。现在正是深秋,乌山宾馆二0五号总统问雪色的垂地窗帘拉开以后。看得见外面有半黄的落叶在空中载歌载舞,但仍不是冬天。冬天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进入了冬天里的一条隧洞,洞里四面阴湿黑暗,耳边传来洞顶嗖嗖的风声和洞底嗒嗒的水响,穿过洞口就能回到那个人吃人的冰冷世界。我总算知道了汪革命的儿子汪成功之死,其实是跟几十年前的事情有关,只是还不明白,汪革命应该恨要了他亲儿子命的田金贵,但他何以恨上了烟柴头子。我看了一服根雕茶几上那本翻开的影集,问汪洋船,这个玉老板肯定就是他了,你能说出这个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事,你爹给董湿茅开采绿松石矿出事的那一年,你多大了?
汪洋船不用同忆,这个数字埋在他的心中不可磨灭,一口他就说了出来。那年我十二岁,刚上初中一年级,在乌龙鼻茶场那个破学校里。有天晚上放学回家,进门看见我娘倒在地上哭得晕死了过去。当时我以为我娘真的死了,吓得又哭又喊,扑到她的身上拼命摇她,后来我才知道,我娘没死,我爹死了!捅死我爹的是他一个最好的伙计,小时候我把那个名叫田金贵的人喊田大大,我爹出去给人挖矿,还是田金贵引荐去的,说是出去挖矿老板每月能给一千块钱。在茶场每月三百块还不到,而且很难拿得到手!田金贵先去一年,那一年他挣了一万多块,过年回家,他就跑到我家动员我爹也去,说老板是本县罗汉湾人,对矿工好,又不拖欠工资。年一过罢。我爹就跟着田金贵一道去了。绿松石是一种绿色的玉石,开绿松石矿跟开金矿一样,也跟开山修路差不多,矿工分两拨子,一拨子炸石,一拨子碎石,那时候还没用上机器,一律都是手工。炸石的人又分两个一组,打炮眼,放炸药,一个抡铁锤,一个掌钢钎。我爹跟田金贵是自愿配的对,从早到晚他们就干这个,把炸开的矿石打碎取出里而的绿松石来,那是别人的事。
出事那天,他们刚打完一天的炮眼,歇工吃饭,好久都没沾过荤腥了,打一次牙祭,每人碗里有几个肉片。想喝酒的也可以喝几口酒。那天他们吃的肉颜色发暗,吃到嘴里味道还有点儿骚,有人说是马肉,要么就是骡子驴子的肉,我们乌山人把骡子驴子也喊的是骚骡子骚驴子,马也是骚马,因为它们那东西大,伸出来吓死个人。有人说驴肉哪有给我们吃的,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鸡巴驴钱儿是皇帝吃的东西,我们吃的莫不是孙二娘开黑店卖的人肉?前一个问你还吃过人肉?后一个说我没吃过有人吃过,说着就把眼睛朝田金贵看。田金贵勾起脑壳吃饭,假装没有听到,那些人就起哄喊他的名字,田金贵,你吃没吃过人肉?田金贵还是勾起脑壳吃饭,假装没有听到,他碗里的饭早吃完了,几片骚肉也吃完了,筷子把空碗扒得呱啦呱啦响。一个打炮眼的人跑过来,把他筷子一把给夺走了,说是你碗里都空了还扒个啥?问你吃没吃过人肉嘞?田金贵是个老实人,只好说老实话,他说吃是吃过,是汪成功他爹给我吃的!我爹气得瞪他一眼,忍着没把话说出来。那些人又起哄,田金贵,人肉是这个味道啵?田金贵又照实说,说那年子人都饿得要死,哪能尝出是啥味道,不信你们问汪成功……还没等他把这话说完,我爹呼的一头冲起来,连饭带碗砸在他的脸上,碗也破了,田金贵的脸也扎流血了,他两手蒙着血脸,哭着嗓子喊。我说吃人肉,我又没说吃你姐的肉,你为啥要打我!我爹大声吼叫说,放你的屁,那是狗肉,是记恩的肉!
都说世上最怕的是老实人发怒,老实人发起怒来天塌地陷,不顾死活,这话不假。田金贵是个老实人。我爹也是个老实人,两个老实人老实到了一起,就该一个老实人要丢命了!田金贵要是不老实,不说最后那句吃你姐的肉就不会出事,一开始就不承认吃过人肉更不会HJ事,等着事过了,气消了,也就好了,两人还是好伙计!可他那个老实人一错再错,我爹这个老实人就一下子气昏了,像头疯牛,吼了一声说我不光要打你,我还要杀你,我今天就把你给杀了!嘴里边说,两手就边把打炮眼的大铁锤抓在手里,对着田金贵的头一锤子打过去。田金贵一个闪身躲过了,我爹接着又是第二锤,田金贵这下子闪不过了,捡起地上打炮眼的钢钎,他本来是想横着一挡。可他心里太紧张,手上的钢钎直着戳过来,我爹也是一个闪身,没有闪开,钢钎头从他的前胸捅进去,穿到后背,血水流了一地!当时田金贵就吓傻了,浑身筛糠。我爹的眼睛还睁着,还没有死,嘴里直喊老板快来救我,说是只要把我救活过来,下半辈子我给你当牛作马,不要你的一分丁钱!田金贵也喊老板快来救他,边跑边喊,可是老板过去看了我爹一眼,对着他说,你就咽了这口气吧,人生在世,总是一死,长痛不如短痛,何苦呢?我爹听到这话没指望了,眼睛一闭就咽了气。
我问他说,刚才你说你爹死时你才十二岁,又不在现场,这些事是谁对你说的?汪洋船说。是听一个跟我爹一起开矿的罗汉湾人说的,他说我爹跟田金贵打架,从开始到死人他都在场。那是一个厉害人物,跟矿上好多人都刀兵相见,有一次喝醉酒差点儿把老板杀了,因为老板发现矿工酗酒就扣一个月的工钱。那个罗汉湾人说他是为我爹打抱不平,骂了老板之后,第二天就拍屁股走人了!我沉思说,这事谁说的都不算,最终还得看法院的调查,捅死你爹的那个田金贵最后怎么处置了?汪洋船说,先判了一年零八个月,说他是防卫过当,后来又改判了,说他有精神分裂症,罗汉湾的那人说是老板花大价钱摆平了法院的人,才把他保了出来!我问,董湿茅跟田金贵是什么关系?汪洋船说,什么关系都没有。我说,你相信他会花大价钱保出一个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吗?汪洋船说,后来我才明白,他这样做不是为田金贵,他是为他自己,这个事要是没有摆平传出去了,毕竟对他这个开矿的老板有弊无利!我替田金贵说了一句话道,不过田金贵的确是有病的,去年春上我跟张局长去找你爷爷时亲眼看见!汪洋船冷笑一声,愤然更正说,这完全是本末倒置,他的病不是在杀人之前,而是在杀人之后!我爹一死,当天夜里他的精神就分裂了,光着屁股乱跑乱叫,还用手打自己脸!
汪洋船不说话了,低头回到他十二岁的时候。我把这事跟田小荷不仅不愿嫁人,而且不能上学联系起来,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是苦了田小荷啊!汪洋船听到这个名字抬起头来,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湖蓝色的墙壁,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田小荷是个好女孩儿,我爹和她爹的事与我和她无关,相反,她对我是很同情的,我对她也是很同情的。我们两个从小学读到初中,初中时还坐一张桌子!一听说她爹把我爹捅死了,田小荷就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们全家,有天晚上,她一个人打着电筒跑到我家里来,那时我娘还没改嫁,她娘也还没上吊,她一进门就跪在我娘面前,求我娘答应她以后做我的媳妇儿,她要为她爹还债,还一辈子!田小荷跟我是一年生的,那年也才十二岁呀!我娘差点儿答应了她,我气得跳起脚来一通大骂,我指着田小荷的鼻子问她,你是一个人还是一头母猪?是母猪才能折合成钱抵给我家。还不清的债下猪娃再还,下一窝又一窝,直到老了下不动了,一算还差我家二十块钱,又让杀猪匠子一刀捅死背去卖肉!老母猪的肉嚼不烂,一百多斤只能卖二十块,正好把债还清,你是不是要做那头老母猪啊?
我骂她,我爷爷也骂她,我爷爷问她来给我家做媳妇儿,是不是想把疯子爹也带来,赖在我们汪家,让我们汪家的人养他后半辈子?田小荷被我们爷孙两个骂得号啕大哭,蒙着脸转身就跑,我还记得,她跑出去的时候连手电筒也没有拿,我爷爷从地上捡起来,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出门外,嘴里说了声你给我拿走!我不知道手电筒砸着田小荷没有,骂过她后我义有些后悔,想着捅死我爹的人是她爹。又不是她!我就跑出门去追她,外边昏天黑地的,手电筒也不见了,田小荷的影子也不见了!没过几天听说田家死了人,我心里猛的一惊,以为是田小荷,再一打听还是田小荷娘,上吊死的!有人说田小荷娘是因为女儿挨了我们爷孙两个的骂,又羞又气,寻了短见,这个说法不对,我骂田小荷的话田小荷不会对她娘说,小荷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儿,从小就是!小荷娘上吊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小荷爹疯了,小荷又小,家里没有像我爷爷这样好的老人,小荷爷爷奶奶五九年都饿死了,小荷娘觉得无路可走,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绝路。小荷爹一疯,娘一死,她上不成学了不说,还得在家侍候她疯子爹,给他穿衣穿裤,喂吃喂喝,洗屎洗尿,她疯子爹跑到哪里她得找到哪里!
汪洋船说到这里,早已经不把田小荷叫田小荷,而把田小荷叫小荷了。我听出来,他是在夸她从小就非常懂事的时候改的口,那可能是他过去的叫法,多少年都叫习惯了。我问他道,田小荷说她这辈子不嫁人,除了要侍候她爹以外,是不是还因为你?因为你娶了曾姗姗?汪洋船半天没有回答,后来他才承认了说,你分析得对,两者都有吧!但是我不可能娶她,那次我不把她骂走,我爷爷也得把她赶走!我瘫子奶奶总共怀了三胎,流的流产,饿的饿死,最后只剩下我爹一个,就这一个还被她爹捅死!而且捅死我爹的人,小时我爷爷还救过他!我爷爷不是恨她,是恨她爹,是决不让我的死鬼爹跟她的疯子爹在阴间又当亲家!
小荷娘死后过了一年,我娘才改嫁。乌龙鼻的人都骂我爷爷,说我娘是她老公公赶走的,赶走我娘是为了要我爹的两间瓦房,就是我现在住着的那两间,那是我爹出去挖矿挣钱盖的房子。我娘是我爷爷赶走的不假,可他是为我娘好,我爹死的那年,我娘才三十二岁。我外爷外婆说她往后的日子还长,给她又找了一家。我娘原本想带我去,说是那家男人的德性好,前房死的女人得了一种怪病,乌山人说得难听叫能吃不能做,多少年都是他侍候她,就像他是他女人的贤惠女人,而他女人是个干不了活的男人。那家男人还有一儿一女,都比我大,说是从小时没顾上好好教育,脾气都坏得很,使起性子来敢拿刀子杀自己亲爹,我娘怕我去了以后受他们欺负,心里左右为难。这事搁了一年,经常那家男人还来看望我娘,也说我娘的德性好,一来就给我们带些吃的,多数是刚打的新粮食,自己菜园子种的菜。又抢着干活,见什么干什么,有一次他当着我爷爷淡了他的打算,说是打算等他儿子成了亲,女儿出了嫁,他就到我们家来陪我娘,上养老的,下养小的,算命瞎子对他说了,这辈子他生成是一个侍候人的主儿!总是侍候人,那他就来侍候我们这一家子好了!
我爷爷听了这话觉得他是真心,害怕时间一长会误了我娘,就硬把我留下来自己带着,强迫我娘跟那男人走了。我娘走的时候趴在地上给我爷爷磕头,我爷爷把脸望着一边说,起来!不许磕!要磕你把汪成功从坟里刨出来,叫他给我磕!是他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孙子!我娘不听我爷爷的话,还趴在地上梆梆地磕,我爷爷跺着脚一声吼道,你要是敢再磕一个,老公公我就趴在地上也给你磕头,那要叫外人看见是个啥名堂嘛!我娘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跟那男人走了。从这以后就是我爷爷带我,每天他干活,我读书,直到那年我没考上大学不再读了,接着娶了曾姗姗,我爷爷才让我们回到我爹的两间瓦房里另过,说是这叫成家立业!直到这时,说我爷爷赶我娘走是想要我爹两间瓦房的人,才回过头来夸他,世上哪见过这样的老汉,逼着儿媳妇改嫁,自己来养孙子,情愿受累受穷,这才是真的为他们娘儿两个着想!
回到京城,我马不停蹄地给马二先生打了电话。我说马二先生,我回来了,听说你又要走,我们两人抓紧时间见个面吧!一听到是我的声音,他的声音就洪亮了一倍不止,他说真对不起,我让你久等了,这一天我都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年多啦,今夜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坐坐,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以为他会从他美国的太太和儿子开始谈起,然而不是,他开口先谈的是他父亲,一年之后他还是那一句话,甚至连口气都没有变,他说我想跟你说一个事,可能你做梦都想不到!一九四六年我父亲曾经去过乌山,后来我的母亲也去了!不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巫,是子虚乌有的乌,就是你书里写的你那老家!而且,我就是那年在乌山诞生的,我的名字叫冯诞乌,我说的是我本来的名字!马二先生停顿一下,集中精力注视着我的脸,料定我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果然我几乎大惊失色,坐在沙发上的身子往起一弹,杯子里的咖啡顺着虎口泼了一些在地板上。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发现,我只顾得穷追猛打地提出问题,我说,原来你不姓马?那你是不是母亲姓马?马二先生摇头否认,我的母亲也不姓马。我们亲戚九族里面也没有一个是姓马的,我为什么要叫马二,请原谅我下面谈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再向你揭谜!我说好的,那你父母是商人?他们到乌山来经商贸易?我们乌山的香菇木耳茶叶腊肉可都是很有名的!马二先生继续摇头,不是,我父亲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小知识分子。我母亲怎么说呢,也算是吧。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应该说我母亲比我父亲更加年轻,他们最初是师生关系。后来是同志,接着又是夫妻,这是他们那个年代小知识分子青年男女容易谱写的革命三部曲。另一种模式是从上下级到伉俪,我父母他们也算得上,总之,他们因为革命走到了一起,这叫真正的志同道合,对不对?
马二先生又停顿了一下,这一停顿使得我的脑子像一架风车,飞快地转到了老家的汪革命。想起从汪革命嘴里听说的六十年前的乌山故事。特别是他的师傅,那个打人国民党队伍内部的共产党人。我的心里怦然一动,大声问道,当时驻在乌山的那支队伍的团长姓董,董团长手下有个团副姓冯,刚才你说你的本名叫冯诞乌,这个冯团副有没有可能就是你的父亲?马二先生两眼一下子扩张得很大,身子也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往起一弹,不过他手里的咖啡没有泼洒,他在回答我问题的同时已经把它安全地转移到茶几上了。这是一个有经验的对话人,之所以给自己也沏上一杯咖啡,那是为了履行与我共饮的礼仪。他轻装上阵地追问我说,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人?我压迫着心里那种名叫激动的东西,如实地告诉他说,我们老家,就是三十年前我曾经插队的那个茶场,有一个认识他的老汉,现在八十岁了人还活着,十七岁时在董团长的队伍里养过两条大狼狗,他说姓冯的团副是他的师傅,乌山人叫师傅有一种崇高的敬意,这个师傅在他心中大概相当于革命的引路人!马二先生像只皮球一样跳了起来,我的天哪,那人是不是姓汪。叫汪革命?我的眼睛睁得比他还大,但我仍然坚持端坐在沙发上,反过去又问他说,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人?
他起身朝我走来,中途打了一个小小的踉跄,但是没有摔倒,他家客厅的人造大理石地板有一点儿打滑,当然也有他情绪的因素。这个一身红色的人物往前倾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到我的跟前,用他的两只手抓住我的一只手,我觉得他的手在索索发抖,甚至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像是陡然间得了疟疾。我预感到,这可能就是他一年前就要跟我说的那个事,奇迹就要发生了!我把他拽到我的身边坐下,用剩下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背,我说你要跟我说的事是不是……是不是……马二先生不等我把那句话说出来,抢先接过去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事!我父亲生前要我去找的就是你说的这个人!他的名字就是我父亲给他取的:汪、革、命!我父亲曾经答应过革命成功以后就去接他,看他……天哪。他真的还活着!
我看见他一张有些打皱的白脸这时成了红的,跟他身上的高领毛衣差不多是一个颜色,只不过浓淡不同,脸上的红色像是浸了一层毛衣掉染的水。他的眼睛却有一半多成了白的,出气声像拉风箱,从嘴里出来的话都带着风吹窗纸那样的嗡嗡颤音,说罢还能听到他的牙齿在上下磕打。我怀疑自己受了他的传染,喉咙里的话还没出来就开始发抖,我努力地保持镇定,笑着问他,这么说起来,莫非你的父亲就是汪革命的师傅,就是那个冯团副?奇迹到底发生了,我分明听到从马二先生的嘴里出来了一个“是”,那个字是他从咬着的两排牙齿中间挤出来的,挤的时候他还把头恶狠狠地往下一点,像是他的团副父亲的幽灵站在他的身后,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揿了一下他的脖子。
我为他感到惊喜,同时也为老家的汪革命。这时我又想到他的母亲,从汪革命的讲述中走出来的那个化装成乞丐的女交通员,拖在地上的两腿并没有瘫痪,右眼下面有一颗黑痣的漂亮女兵。我知道奇迹还在继续发生,当年她在乌山生下的那个男孩儿,不用说就是此时眼前的这个马二先生!而且,革命成功之后,他的团副父亲会履行离开乌山时的诺言,在解放初的一天带着他的母亲重回乌山。寻找汪革命没有找到,临死以前才把这一切都告诉儿子,要他代替自己到乌山去再次寻找。我相信我的判断是合情的,因此也合理,只是我无法知道他父亲,那个足智多谋的团副是凶什么而死。我是从收发室老女人的嘴里,得知那个共产党的大官儿死得很早,她的原话是可惜死早了,要是不死官儿还得大!我问马二先生,请问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怎么死得那么早呢?还有你的母亲……马二先生猛的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父母早已经不在了?好吧,你听我慢慢给你往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