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尤里·瓦西里耶维奇·邦达列夫 俄罗斯当代“战壕派”现实主义作家,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五日生于奥尔斯克市,反法西斯卫国战争期间一直在炮兵部队服役,军衔少尉,曾两度负伤。战后进入苏联作家协会高尔基文学院学习,毕业后开始职业作家生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任苏联作家协会理事会书记兼俄罗斯联邦作家协会理事会副主席,曾获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勋章,两获苏联国家奖章。其早期作品,着力于战争题材的创作,真实描写战争的血腥残酷,取得巨大成功。后期作品,多侧重对社会生活和人类命运的哲理思考和探索。
文 吉 八○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一
强风从岛屿巅峰呼啸而过,树木飒飒如涛,夹杂传来鸭群因寒冷而躁动的嘎嘎声。木筏在急流中冲行了两个多小时,既不见岸,也不见天日。安妮亚竖起夹克的领子,因为寒冷而蜷坐在木箱上,双眼注视着黑暗,那里,塔耶什斯克的灯火早已消失不见。就在前天,由列车换乘国内航班之后,她到达了这个西伯利亚小城,古老而充满商业气息,落满枯黄针叶的街道上四处可见现代的扬声器。就是在这里,某日接到任命未能鼓起勇气详细探听新工作地点的她,和一帮完全陌生的人共乘一舟驶往地质勘探队。她心神不宁,就像半小时前在颠簸的飞机上心神不宁一样,那即将坠落的诡梦带来的心悸如弦绕耳。但一切都是现实:趸船的灯光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缓缓溶解吞噬,她坐在箱子上,阵阵凛风将船尾处一支烟斗的火光旺成血红,船桨匀速地吱嘎作响,暗影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仿佛是为了努力挣脱睡意,安妮亚最终迟疑地发问:
“我们哪儿都不停吗?”
烟斗火红的亮光颤动了一下,手表的磷光表盘闪过,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答道:
“已经上路两个半小时了。您怎么不睡觉,医生?回头上岸露宿可不止三天。就在箱子上靠在斯维里多夫旁边睡吧。”
不知莫斯科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安妮亚想,把脸埋进衣领下,想象自己置身于夜晚静谧的街上,街灯默默地照亮柏油马路,出租车的绿灯点缀着空荡荡的候车站。是,是的,信送抵这里得一个礼拜以上……
“冻僵了吗,医生?”
“没有,没有!”她迅速地睁开眼睛。
风扫清了天空。乌云竭力抓住原始森林白皑的峰顶,不愿泻入高耸左岸与天际的接缝,月亮漫游着,时而黯淡,时而皎洁。安妮亚适应了黑暗,惊讶地看清了整艘木筏——箱子,防水油布,和盖着皮袄睡在油布上的地质学家斯维里多夫,以及从桨位向她走来的另一位地质学家克德林。今早她在石油勘探局与二人相识,只知姓氏不知其名。
克德林叉开双腿站在一旁,月光映出了他宽大颧骨的脸庞,矜持而阴郁。宽大的夹克和撩在脑后的连衣雨帽使他显得异常粗壮结实。当早上在塔耶什斯克与他们初见时,安妮亚在想,此人阴郁、粗笨的外表一点不像那些她在莫斯科常遇见的地质学家,而像是某个上了年纪的猎人,虽然她从未见过猎人。
“冷得打战不是吗,医生?”克德林说。“月亮出来了,好像开始敞亮了。好吧,又抒情了……”他讪笑一下,“如何,您怕手起老茧吗?对不住,还是说,医生都比较爱惜双手?”
“您为什么这么问?”安妮亚一头雾水,冷得把手插进袖管,“有点奇怪……”
他不急于回应,嘬了一口烟斗,注视着白色的缕缕青烟如何透过月光飘向漆黑的水面,沉默之后他近乎粗鲁地说:
“您到这来,医生!”
“干什么?”
“过来,不要问!”他态度坚决地重复,一边像熊一样一摇一摆走向船桨。“在这里我要对您负责,而我被委派把您安全送达。”
安妮亚从箱子上下来,静静地走近,一边端详着他的脸。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站到这来,操桨。就像这样,明白了吗?把船保持在正中……左右划动船桨。简单的科学,却能让人暖和起来,我向您保证,而且,”并未期待回应,他在箱子上坐下,一边在箱板上磕烟斗一边补充道,“您不要难为情,工作起来,只是别去担心手起老茧!”
“但我从来没试过,”安妮亚怯怯地说,“我来操桨?您……说真的吗?”
“千真万确。尝试一下,我刚才可教过您了。”
牙齿因为波浪和冷空气而酸痛起来,她努力左右划动着试图从她手中挣脱的船桨,桨架在身前吱嘎作响,浪头在一旁滚滚汹涌。木筏晃晃荡荡,被急流托着向前掠去。就像在绵延的梦中,安妮亚惊恐地回头望向克德林,后者一言不发,肩披皮袄端坐于木箱之上,深黑的轮廓被洒满凄冷月光的河流勾勒出来。许久之后,他用似乎嘲弄的口吻说:
“要是没暖和起来,医生,就请再划二十分钟。”
二
我这是在哪?我怎么了?安妮亚的思绪随身体慢慢苏醒,紧接着就感受到手掌痛似的灼燎,肩膀酸痛难忍。她回想起昨夜,挣扎着从皮袄下起身,惊异地环顾四周。灰蒙蒙的清晨,卷卷乌云遮蔽了头顶上半个天空,东方蒙蒙曙光被乌云和森林锯齿状边缘扼住,透狭缝而来。空气中有雨的味道。一群野鸭嘎嘎叫着从深灰色的水域惊飞而起,绕着河面盘旋几周后向原始森林飞去——应该是飞向那些宁静的湖泊了。
“啊,安妮琪卡①!睡得如何?……”
桨后已然站着地质人斯维里多夫,他跺着脚,满面睡醒后的绯红和倦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频繁转动脑袋打量天色和安妮亚,脚边的行军炉里明焰火红。他微笑着,匆匆伸开五指,高兴地向安妮亚挥手致意,就像对老相识一样。
“愿你在这原始森林有个阴暗的早上,安妮琪卡!”悦耳的男高音唱道:“噢,路,尘与雾……很应景,对吗?只是我们的航路没有尘土。空气,风儿,甘露……想吃苹果吗,原始森林里的紧俏货?有些酸,但还好!”
“请稍等,我洗漱一下。马上就好。”
“的确。没考虑到,对不起。您从没用西伯利亚的水洗过脸吧。这可是玉液琼浆啊。应当拿去卖钱才是。”
他大笑起来,翻了翻桨,停下来等候安妮亚用这琼浆洗漱,然后温厚地喘息着坐在她对面,递给她一个从背袋拿出的苹果,说道:
“请吃吧,为了健康。富含维他命,”然后转身走向渐渐熄灭的炉子,“这可是全部家当。一刮风就烧不着。但即便是吉普赛人也会在罗网和寒冷前求生的。您知道的,是吧?”
斯维里多夫愉快地搓揉着双手,嘴角扬着和善的微笑,露出金质门牙闪闪发光;整个人洋溢着令人惬意的,亲切和蔼如同家人的光彩。安妮亚想:要是他住在城里,那么也许他会喜爱在夏日前往郊外别墅,流连往返于各个商店,在电车上和邻座攀谈。
她咬了一口苹果,立刻惊叫起来:
“好冰啊!”
斯维里多夫鼓励似的抬了抬他浓密的眉毛,问道:
“安妮琪卡,您昨晚的轮班如何?能习惯吗?喜欢我们这里吗,啊?”
“还好,”她回答,“说实话,我不太习惯……”
“还好?这样说,是在自我安慰?很好,为您高兴!”
“为什么?”
“怎么和您说呢?”斯维里多夫笑眯眯地撅起下嘴唇,“您知道吗,我在这原始森林里马不停蹄已经五年了。就像个流浪汉。幕天席地,以林为家,与熊为伴。”
“小心!”安妮亚看着河面,大叫了一声。
一股激流将木筏冲向狭窄湍急的水道,紧靠着烟雨袅袅丛林茂密的小岛。岛上晦暗,密不透光,树木都向一个方向弯曲着,发出阵阵呜咽。深色的水面映烁着斑驳亮光,周围变得昏暗和静寂,仿佛秋日的黄昏。天空中,不自然的紫色光芒撕开乌云,格外耀眼,森林上空雷声滚滚,就像在摇撼着树根试图连根拔起。随后,原始森林中迎面而来响起不断迫近的沙沙声,豆大的雨点落在船边灰暗的水面上,一时间周围嘈杂暴起:下雨了,冰冷,猛烈,刺骨的雨。
“到防水布下面去,安妮琪卡,快!”
她被这寒冷而致密的水流淋到几乎窒息,然后感觉斯维里多夫用防水布边缘盖住她的头,接着就看到,被呼喊和雨声惊醒的克德林睡眼惺忪地一把掀开羊皮袄,无法理解似的看了一眼河面就跃身而起,不满地哼了一声,不客气地对斯维里多夫说:
“桨得抓稳,不然就见鬼了!知道吗?”
他在水幕中走向船桨,不顾雨流疯狂地砸来,雨越下越大,茫茫中不见岛屿也不见河岸,木筏置身于一片水的荒漠,显得渺小,孤零零,如同被人遗忘。这刹那的被遗弃感,被同整个现实世界割裂开来的感觉,刺痛了安妮亚。此时克德林在暴雨中拴好了船桨,钻回防水布下,阴沉着脸,湿透到衬衫都贴着身体,他摸了一把脸,未吐只言片语。
“您都湿透了,”她话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责备。
“啊?大概是吧,”他心不在焉,却气愤地斥责斯维里多夫,“我可不能忍受‘但愿’或者‘大概’,你明白了吗?好好记住。把你的滑稽把戏留到马戏团再耍!”
斯维里多夫和睦地咧嘴笑着,用手揉了揉下巴上的酒窝,安慰他说:
“脑神经,当心脑神经,克利亚②,要爱惜。它们可不会复原的,是吧,安妮琪卡?这木筏——众所周知这就是个木筏,它会把我们载到的,不会有错,克利亚。水流会助一臂之力。”
“雨会下很久吗?”安妮亚问。
“耐住性子,”斯维里多夫说,“您要习惯,安妮琪卡。在这里雨不算是雨,一百公里也不算是距离。”
一个小时后雨总算停了,但太阳并未露面,四周静悄悄,雾霭沉沉。一群野鸭簌簌扇翅低低掠过河面。整艘木筏湿漉漉的,暗淡反光,防水油布的褶皱里汇集了一个个小湖,小铁炉被雨浇灭了,没有了跳动的火焰,甚至不再冒烟。
克德林第一个从防水布下爬出来,驼着背,衬衫粘在肩上,蹲在炉子前开始忙活着摆弄枯枝,将它们折得细细的,然后用因为寒冷而乌亮的眼睛瞥了一下斯维里多夫:
“站着干吗?快拿纸和火柴来!”
“脑神经,克利亚,当心脑神经……”斯维里多夫摇摇头。“为了地质工作爱惜自己吧。虽多坎坷,福之将至。”
“别皮痒,”克德林皱着眉从斯维里多夫手中接过火柴和旧报纸,叩了一下炉子门,将纸塞进去。
克德林激昂的领导口吻让安妮亚骤然生怯,她克服情绪轻轻地问:
“也许我能帮点什么忙?”
“什么?”克德林嗓音嘶哑地回应。“是什么让您不安,医生?想必是冻坏了?请到这儿来,坐到炉子旁边。老实说,我自己也冷得像流浪狗一样打战!或者说……请您告诉我,您那儿有取暖的酒精吗?”
“您准备一直像这样和我说话吗?”安妮亚委屈又警觉地问。“为什么会问到酒精?”
“那请原谅,医生,我没问对人。”
三
傍晚的天空抹暗了河水,两岸的森林又传来隆隆涛声,稠密的黑暗浸透了潮气,刺骨的浓雾慢慢遮蔽整条河流,前方森林之上依稀可见晚霞微弱地闷烧着。
“安妮琪卡,怎么样?”传来斯维里多夫的声音。“还不睡吗?这都第三天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竖起的毛领把头颈裹得更紧了,一边取暖一边在领子里呼吸。斯维里多夫笨拙地在桨边原地踏着步,瑟瑟发抖,五短身材的轮廓模糊得几乎融入水面,安妮亚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孔,她想象那会是一张沮丧、疲惫的脸。
“亘古荒原,”斯维里多夫叹了口气。“方圆百里渺无人迹,不见烟火。古怪,对吗?”
安妮亚从箱子上站起来,走向斯维里多夫,紧紧按着脖子上被呼吸烘暖的毛领,长皮袄的下摆拖在筏子圆木上,半带疑问和期望地看着晚霞渐渐隐没在乌云的黑暗中。
“多么昏暗的天空……这里总是这样阴郁,是吗?”
“哎呀,不是这样说,安妮琪卡,”斯维里多夫信任地说。“生活在原始森林里——这话可不是对谁都说,一切都与性格有关。你看我们的克利亚就变得有些野性了,”他低语道,同时朝箱子张望,克德林睡在那边的防水布下,“虽说原始森林对他来说就像亲生母亲。对了,知道也罢,您对他不要见怪。都会好起来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抽抽烟,还能干吗,免得想家……请您站到桨把这来,医生,就几分钟,我就在旁边坐一会。”
“请吧,去抽一支吧。”
“秋夜将近了,”斯维里多夫含糊地嘟哝着,跺着脚走向箱子,断断续续地吸着空气。“夜姑娘!让狼把她叼去吧!这就是现实。乌云阴了天,似乎又要开始下雨了。想支帐篷,但筏子又太小。要是在汽艇上可就愉悦多了……唉?我的烟卷,我的乐趣去哪儿了?”
他就这样喃喃自语唉声叹气地在箱子上坐下,在自己的雨衣中窸窸窣窣摸索着火柴,很快那边安静下来,烟卷被朝里放在袖管里抽,就像为烟头的火防风一样。
安妮亚轻轻拨动船桨,让木筏平稳地朝黑暗中依稀可见的晚霞驶去,霞光只余一丝光带,冷漠黯然地将冷冰冰余辉映在水里,忽然之间,周围荒无人烟的空旷,夜的空洞,风钻进皮袄下摆刺痛双膝的感觉,让她不知为何想起昨晚:河流,月光如瀑,桨边的克德林,烟斗深红的火光,肩膀如何因彻骨的寒冷和不安而抽搐,自己如何因豆大雨滴打落手上,森林近在咫尺的连绵呼号,幽暗深处驰来的隆隆回响而猛然惊觉。我们还得漂多久?她心想,有那么一瞬她惊悸油生——如果发生点什么,如果汹涌的水流卷着木筏撞向岸边,如果船桨突然不听话抹油似的从她手里溜走,而她已然无力阻止它坠入沸腾旋转的水中。
我们在驶向哪里?我什么都看不到!……
“斯维里多夫!”安妮亚低声叫道。“斯维里多夫!”她抬高音量。
无人回应,而此时某个乌黑、模糊的东西从木筏边沙沙经过,似乎是树枝,强劲地鞭打着筏体圆木,潮湿的空气也开始变成雨水浇落下来,飞溅四处。木筏急速冲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斯维里多夫!”她呼喊道。
斯维里多夫一跃而起向她奔去,口鼻中因被惊醒而呼哧着,将她推开,粗野地一把抓住船桨,满脸不解。
“发生了什么?怎么啦?……”
在同一时刻脚底传来振聋发聩的撞击巨响,安妮亚能够听见木筏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被抛向木箱,而箱子在圆木上滑走,一瞬间她惊恐地感觉到嘴唇上传来湿漉漉的叶子苦味,潮湿的树枝扑面而来,重袭之下几难呼吸。她摔倒在圆木上大口喘息着,还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只听四周和头顶看不见的树木哗哗作响,黑暗中冰凉的水滴溅入眼睛。木筏停了下来。四面八方,致密的黑色仿佛合拢成一片,用隆隆涛声盖过了一切,之后模糊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林涛淹没了它,她勉强听到某个声音在呼喊:
“安妮亚——!安妮亚——!”
“我们在哪?”安妮亚使出全身力气低声说,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前方突然耀起亮光,强烈的光线穿透雨网,照亮了黑暗中摇曳的灌木,树株,和冲上河岸的木筏,它旁边斯维里多夫和克德林在没膝深的水中走动,模糊的身影仿佛是在狭窄的光束上巡行。
“都反复强调过了!”克德林愤然嚷道。“你现在不说话了?眼睛看哪去了?”
“克利亚,这些箱子里只有面粉!……这是怎么了?”斯维里多夫断断续续地叫道。“我的天啊,安妮琪卡!安妮琪卡在哪?……”
“闭嘴!你真该见鬼去,见鬼还是轻饶了你!”
与此同时,扫动的手电筒灯光照亮了木筏上移位的木箱,盯在安妮亚脸上,紧接着克德林的声音响起:
“医生,还活着吗?伤到哪里没有?(她只虚弱地摇了摇头。)斯维里多夫!你继续检查筏子!确认一下缆绳!医生!下到水里来!小心一点!抓稳木筏!……”
黄色的光束在黑暗中跳动闪烁着,扫过一半浸入水中的木箱,晃过湿漉漉的船侧,掠过斯维里多夫摸索木筏圆木的手掌,微弱的叫声从彼处传来:
“怎么会这样,克利亚?我的天……撞到岛上了!”
“都说了,收拾箱子!”克德林恶狠狠地吼道。“站着干什么?你在磨蹭什么鬼?快点!”
水流在木筏四周翻滚打漩,站在齐膝深的水中,安妮亚不知为何用尽全力紧紧靠住木筏,似乎遥遥听见雨水溅入河面的叮咚、树木在头顶的沙沙声、木筏圆木的吱嘎声、木箱碰撞其上的砰砰声、某人断续地频繁咳嗽声,这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
克德林的声音从漆黑中某处靠近而来:
“医生,您还在这吗?”
而后水面一阵噼啪作响,安妮亚耳边响起沉重的呼吸,潮湿有力的手指偶然触及她的手臂,身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请忍耐一下这些琐事,医生!”
他从她身边走过,在黑暗中开始忙碌起来,船桨和桨架铿锵作响,可她还能感受到他湿滑手指的触觉而不能言语,害怕因为虚弱无力,因为某些曾经的刻薄和麻木而哭泣。
“好!往前推筏子!再用力!”克德林嘶喊着。“我用桨撬!再用力啊!”
“来,一,二,再来!”斯维里多夫在安妮亚身旁忙乱地喊着号子,气息直直喷向她脸颊。“一,二,再来!帮帮忙,安妮琪卡,我们一起!来,一 ——!……”
她顶住圆木的双手和筏子一起慢慢滑动,突然间手上劲稍显一松——木筏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启动了,桨架撬动了船体,船桨打入水中。翻腾的急流在他们精疲力竭时帮了一把,三人被冰冷的河水载着向黑暗中驶去。
当他们将木筏拖向湾流岸边,静水上弥漫着熏天的藻类腥臭,安妮亚的嗓子憋闷得喘不过气来,而她刚刚竭尽全力攀上湿滑的河岸,还未完全找着北,前方又传来一片嘈杂,仿佛是看不见的瀑布从高处落下拍击在树梢上,重压之下轰鸣起伏。
“篝火!去拿枯枝来!”飞来克德林的叫喊。
安妮亚此时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再也走不动了,前方森林轰鸣处水花飞溅,斯维里多夫喊了些什么,声音渐行渐远,她努力站起,磕磕绊绊地胡乱跟上,向着黑暗中模糊的树枝咔嚓裂响走去。
“安妮亚!您在哪儿?安妮亚!……”
没人回答。只听得近处树枝爆裂的声音,和走近的脚步声,而后她强忍泪水可怜兮兮地说:
“我在这……”
“去,见鬼!还以为您掉队了!”斯维里多夫气喘吁吁地说。“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一动不动。他又喊道:
“安妮亚!”然后疲惫不堪地重重瘫坐到地上,仍紧抱树枝没有松手,他喘了几口气后强装振作说:
“怎么了,啊?您这是怎么了?噢天哪!”
安妮亚低低地问道:
“克德林在哪?”
“走了,”斯维里多夫激动得回答。“去找枯枝了。走,去找枯枝。现在你只会找到一口袋雨,一车厢风。这就是在原始森林的浪漫历险。就像电影一样,啊?算了吧,我们试试把篝火点起来,但愿在冻僵之前能取取暖。”
但篝火并未燃起,湿树枝冒出呛人的烟,他跪在被雨浇熄的火苗旁,一边摇头一边剧烈地咳嗽,狂怒地叫骂道:
“狼怎么不把你和全家拖去吃了!你这该死的雨天!”
“克德林在哪?”安妮亚又问。
“不会被狼吃了的,安妮琪卡。这种天气它们都缩在窝里。拿棒子都赶不出来。”
十分钟后克德林走了回来,将一大堆苔藓和一抱枯枝扔在柴火上,他瞟了一眼痛苦的斯维里多夫,低沉却带着某种泰然地说:
“点不着?”沉默了一会又说:“我们在这宿营。喂,斯维里多夫,让开,你这是白忙活。”
他把树枝折断并搭成一个小窝棚,将苔藓置于其中,紧接着划着几根火柴;柴堆燃起微弱的火苗,火焰蔓延着向上升腾跃动,这时贴近了,才开始看清毛毛细雨纷落于火焰之上,四周落叶松沾水的树干上晶莹反光。
“光荣属于你,克利亚!光荣啊!”斯维里多夫矫揉地欢呼道,一边亢奋地忙着往篝火中添树枝。“你真是个能干人,克利亚!”
而克德林浑身湿透打着冷战,两手环抱双膝,沉默地坐下,红色的反光在他颧骨上跳动着,鬓角滚落水珠,这张脸显露出病态的消瘦。然后他依旧这般沉默地摸出烟口袋,把烟叶一下都倒在手掌上,懊恼地皱了皱眉,又慢慢往回装,安妮亚似乎这才清楚地发现,他发青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牙齿打战,未捏稳的烟屑纷纷洒落。
“请您听我说,”安妮亚惘然若失地坦白。“当然,我知道……这都怪我!但是现在我们需要做些什么……请您明白,不能这样坐着,我们要做些什么……”
他奇怪地看了看她,眼中流淌着冷淡,说道:
“唉,医生,医生,比这更糟的都经常发生。稍等到明早,烘干自己搭起帐篷。我们不会死的,医生。不管怎样。”他停下皱起额头,突然断续地咳嗽起来,然后目光低垂着揉了揉胸口,试图冷冷一笑,说道:“我昨天可向您要过酒精……原始森林里没有比它更好的药了。”
安妮亚望着他,站起身来,出乎意料得清脆地问:
“您那好像有电筒?请给我。”
“您去哪儿,安妮琪卡?”斯维里多夫从篝火旁跳起来。“您想出什么来了?”
“我去一趟木筏那。马上就回来。”
打亮电筒,她走入黑暗,前方除了短短光束内草叶的光泽外一无所见。草丛在脚下发出湿漉的沙沙声,不一会便没至腰际,她停下脚步,下方不知何处传来哗哗水声。
到河边了!要下水了!她一边歇气一边想到。谢天谢地,还好不远!
半小时后她回到营地,只见斯维里多夫的罩帽遮住了额头,目光从帽檐下凝望火焰,躬着背陷入了阴郁的沉思。克德林躺在篝火旁,蒙头盖着皮袄身体不停颤抖,似乎在抽搐。
正准备从医疗包中拿出瓶装酒精的安妮亚声音戛然中断:
“怎么?……”
“我和您说过:荒野!荒野!”斯维里多夫嘴巴一撇,转过身去,愤怒的倾泻。“熊独自生活,也独自死去!”
“听我说,斯维里多夫,您为什么这么说?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应该怎么做……需要帐篷。要快!您明白吗?”
四
两个小时后,他们将克德林拖入帐篷,放到用新砍的枞树枝丫堆成的床上,又从木筏上取来的铁质行军炉紧靠一边,此时仿若救星。克德林整个人因高烧而通红,他把大腿缩进怀里,浑身发抖,一边费劲地转头将面颊贴向垫在身下的皮袄毛面,突然开始断续而含糊地喃喃自语。已极度疲惫的斯维里多夫拭去脸上的水珠,意味深长地斜视着安妮亚,而她匆匆忙忙从身上脱下崭新的产自塔耶什斯克的夹克,然后拽下克德林的靴子,把双脚用夹克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再拉来皮袄边盖住。现在她身上穿着一件毛纺连衣裙,还是莫斯科的——一直盛装陪她至此,她猛然觉察到斯维里多夫疑惑的眼神,匆匆思忖,这连衣裙在此处显得有些古怪荒唐,就同她从包中摸出的崭新听诊器一样。
抽噎了一声,克德林在床上动弹起来,微微听见一阵低语透过打战的牙缝传出:
“风这么吹,真……冷啊,你去给篝火伐点木头回来,听见了吗?”
“胡言乱语。”
斯维里多夫仍斜眼瞟着她的连衣裙和听诊器,侧俯向她忧虑地说:
“当您走后,安妮琪卡,去木筏那里时,他一下子躺倒了,说:‘再这么来上一天,我愿意,但没力气了,’说,‘被寒战革职了……’然后又说:他被丢到哪些大山上,就像被扔到绞肉机里绞碎!多么血腥恐怖!我们不走运啊……”斯维里多夫歇了一会,默不作声地沉思过后,郁郁地说:“唉,克利亚,克利亚,你一心趴在地质学上!常有这样的事,猛犸一样壮实的人——一下子就没了!要知道他从来没病过。也许,他……得的不是脑炎吧?……这里经常有这样的惨剧。虱子传染的。被叮了后开始发烧……可怕的脑部疾病……”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她的连衣裙,面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说:“诊断复杂吗?啊?我们要怎么做?”
“诊断方面我会处理好的,”安妮亚转过身来对他说。“我请求您照看好炉子,拿些柴火和水来。去吧,劳驾!”
他迟疑不决地摊开双手,他仿佛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了:深色的双眉紧皱,整个人变得态度生硬,声音也具有了尖锐了的棱角。
“您这是怎么回事?让我喘口气,安妮琪卡!心脏都骤缩了。”“开玩笑的。”“我可通宵没合眼……”斯维里多夫面带委屈个不停,蹒跚走出去,只听得靴子踏在水洼间的吧唧声。
安妮亚小心地把皮袄拉到克德林胸口,将听诊器贴上他滚烫的皮肤倾听:肺尖有呼哧声,这并未吓到她,此刻只是证实了此前的忧虑。
“是谁?这是为什么?”克德林被听筒触体而来的冰冷惊醒,虚弱地说。“是您?斯维里多夫……去哪了?”
“我陪着您,”她的回答勉强可辨,将手掌轻轻抚过他发烫的额头,一边努力微笑着,但她的话语并未传到他耳中。
克德林打着摆子,就像在酷寒中赤身露体,焦枯的嘴唇哆哆嗦嗦,双眼紧闭;偶尔费力地微微睁开充血的眼睛,看到安妮亚,长久而茫然地用模糊不清又不敢相认的眼神注视着她,眯起眼睛,又被呓语卷走,牙齿在冷战中打战,快速而杂乱地念着某些荒唐离奇无法理解的话语,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慌让她觉得若有一团巨大的阴影盘旋于头顶之上,似乎是这风啸过篷顶嗡嗡声中的绝望,和那延绵不止的雨落于油布沙沙声里的孤独。
“安妮亚!医生!……”帐篷外呼啸的喧嚣中传来被压低的呼喊。
她哆嗦了一下,慌忙站起拉开门帘:是斯维里多夫的声音。
风裹挟着飞溅的雨滴抽打在脸上,门帘哗哗飘起,潮湿扑面而来,黑暗中嘈杂着摇晃着,帐篷旁湿漉漉的草地上,微弱的电筒光在闪烁爬动着。
“斯维里多夫!”安妮亚呼喊了一声。
一团黑影嘶哑喘息着,一瘸一拐地走向她,挤进帐篷,勉强站稳便将一抱柴火抛在门口,筋疲力尽瘫倒其上,土灰色的湿脸痛苦地扭曲抽搐着,污浊的双手不知为何摩挲着右脚。
“您怎么了,斯维里多夫?”
“您干吗要问?拜您所赐!像驴一样被使唤,您该去找个佣人!”他前后晃动着,怨愤地大吐闷气。“被树枝绊倒掉进坑里了,脚……脚脱臼了,我现在该拿它怎么办?……”
安妮亚,用忧郁暗淡的眼神专注地望着,说:
“请把脚给我看看。脱掉靴子。”
于是他咬紧牙关,哼哼哧哧地开始在她的帮助下脱靴子,终于脚露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双手紧抓医生保持伤脚悬空,双颊涨得通红。
她双膝着地跪在他身旁,仔细检查摸索了伤脚后,灵巧的动作猛然一拉,同时尽可能平静地说道:
“没什么可怕的。忍耐一下。”
“您干吗?”斯维里多夫瞪大双眼低低一呼,挣扎着。“克德林被您医得行将就木,还准备把我弄残废,是不是?还一边安慰我?您算哪门子医生啊?真是可笑!……”
安妮亚缓缓直起身,猛然间斯维里多夫感觉她显得如此陌生,疏远,眼神变得无法容忍,望向他刻薄不悦的脸,望向他的酒窝和肥厚的下巴,望向他粘满污垢正抚摩伤脚的双手。
“知道吗,”她声音不大地说,“您是对的。请躺下休息。这是我全部的请求。”
他倒在柴火堆上,侧向抽噎梦呓的克德林一边,似乎被什么催促似的又重新坐起,目光停在“飞鼠”牌煤油灯的黄焰上笑了,笑声莫名而勉强。
“请原谅我,安妮琪卡,”“我失态了,自己没有觉得……”他笑声戛然而止,边说边换气,“我们得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医生!明早我们上船,到队里去,那里能用汽艇或者直升机把克德林送到医院去。您明白吗?没有?就是得找人帮忙!……”
“不,我和他哪儿都不去,”安妮亚坐在克德林床头回答道,摇摇头表示否定。
“您疯了,医生!”斯维里多夫絮叨道。“脑炎是什么您大概闻所未闻吧!”
她沉默不语。
斯维里多夫呼哧着,咳嗽着,躺在柴火上翻来覆去弄得雨衣簌簌作响,鼻孔大声吸着气:
“我的天啊,我的天,为什么会这样……”
五
拂晓她被冻醒了,帐篷里某种簌簌的骚动让她闪过一个不安的念头,该不会是克德林被幻觉胡话惊动,跳起身来拉开门帘想要出去吧,但紧接着听见他急促的咝咝呼吸声,看见从小窗漫入的灰暗晨曦照亮了他胡髯丛生,被高烧烤干的脸,横陈床上如被击垮的身体——瞬间驱散了她余下的睡意。
光从“飞鼠”被熏黑的玻璃罩里映出来,在窗洞渗入的清晨的潮气中孤零零地阴沉黯淡下去,炉火已经熄灭了;一切还是照旧,雨水哗哗沙沙拍打在帐篷油布上,湿冷的风透过篷壁吹进来。
“听见了吗?他胡话说了一整晚,”背后传出压低的絮语,于是她转身回顾,模糊辨出幽暗中的斯维里多夫。
他驼着背呆呆地坐在柴火上,困顿地裹在雨衣里打着冷战,仿佛一只耷拉着羽毛的大鸟,他眼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而让她觉得恐惧的是,他就这样坐了一整夜,等着什么。
“您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安妮亚刻意冷淡镇静地问道。
他向前栽了一下,震动似乎使他清醒过来,双眼神经质地扫过克德林,又瞟过安妮亚的脸,指节一阵噼啪作响后,他用嘶哑颤动的声音说:
“我比您见识广,经历多,都可以当您父亲了。我也有个女儿,吉娜,十岁了。我从心理学和您阅历尚浅的角度能够理解:青涩和自尊……”
他一边微微摇晃一边这样说着,正是在指责安妮亚,仿佛她确有稚嫩草率的罪责,而他激烈纷乱的鼻息让她刺痛不安。
“您拒绝……”他又说道,“拒绝继续航行并且没有意识到一切就要完了。坐等?不——,安妮琪卡!我们俩都在冒险,冒巨大的风险,您甚至都不知缘由!他需要被立即送往医院,好好想想:一天一夜没有知觉!而我们……”他咽了口唾沫,眉毛向克德林一撇,充满强烈说服力地说:“安妮亚,您是位年轻的医生,缺乏经验……而这可是危险的脑部疾病,森林脑炎患者的处置方式是立刻隔离!您,可能,还没了解情况,但我知道,我知道!”
她惊奇地注视着他。
“就这样,斯维里多夫,”安妮亚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努力平静地说,“别再说话,我请求您。走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现在没有您也能应付得过来。”
他拙劣地掩饰着自己一仰一倾间的轻松,脸被某种谄媚的微笑挤成一团,语若吐珠:
“安妮琪卡,这是唯一理智的决定,三天后我就会赶回队里并采取一切手段!只是,我恳请您,亲爱的,请不要误解。我会即刻乘汽艇赶来,但请不要认为,不要认为,安妮琪卡,我一人在木筏上会多么轻松!那就会是误解!……”
“请您快走,现在,”她重复道并转过身去。
她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弄得柴火堆噼啪作响站起身来,迅速扣紧雨衣,一瘸一拐走向门口之前,用献媚的声音轻轻说:
“我去检查一下木筏,安妮琪卡。我会尽快地。”
她没有回头,没有回答,苦涩委屈的眼泪让她喘不过气。
六
第三天早上克德林才睁眼清醒过来,久久只是静止躺着,浑身冷汗,而当他嘴唇微微张合起来,她好不容易才听清微弱的低语:
“我们在哪?我怎么了?”他眉头轻轻一颤,吃力地抬起头来,重归理智的目光寻到了安妮亚的脸,不解地问道:
“是您吗,医生?我们在哪?”
“在帐篷里。请躺下,请您躺下。一切都好。”
于是他顺从地放低头颈,随后,似乎是苦苦想要记起什么,他终于还是没把握地嘶声道:
“安妮亚,您夜里好像去了哪……往雨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面带某种愧疚的神情揉了揉胸口。“我病倒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您知道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有某种安乐的满足……”
而她,压抑着喜悦,坐到床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带着歉意的消瘦的脸,突然像孩子一样,几乎是窃语说道:
“现在我们就得躺着听医生的话了……”
面转向她,他不知为何孩子式地,胆怯迟疑地,咧开发乌的嘴唇露出一个微笑,又沉思蹙额,一只手在皮袄下搓揉着胸口。
经这几日他变得认不出来了:面须丛生的双颊洼陷进去,颧骨上显现出泛蜡黄的绯红;说话还很困难,微弱的声音听来微弱低沉发颤,袒露的脖子显得虚弱无力——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健康强壮的人,她感觉十分古怪。
“想吃东西吗?”她俯身问他。“您不要说话。你只需要点头。”
他几乎无法察觉地冷冷一笑,合上了眼皮。
“不。”
“您关节痛不痛?”
他否定地摇摇头,确实记起某事,再一次无声地搜寻了整个帐篷,然后问道:
“斯维里多夫在哪?”
“走了。去队里了。”
“为什么?”
“需要吧,可能,”安妮亚泰然应答。“说会回来的……还怎么说来着……采取一切手段,派人来接我们。”
“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挺直身子。“说您患了脑炎。给出诊断。然后走了。承诺派汽艇过来。”
“完全不懂。脑炎?我能抽烟吗,医生?承诺派汽艇来?”
他伸手去摸床头手表旁边,和测绘板摆在一起的烟斗,握住,开始用虚弱颤抖的手指装填烟叶,而她觉得甚至他连手指都消瘦了。她轻轻将烟斗从他手中抽出,柔声说:
“这个……以后吧。好吗?”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克德林问。“我们离队里大约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汽艇正在维修。不明白,斯维里多夫要怎么回来?用桨划?那得五天……”
“我们现在不说这些,”安妮亚说。“我们稍等一会。您需要恢复巩固。”
“您认为,我得的病……严重吗?”他眼睛眯成缝。“您现在就告诉我。”“要折腾很久吗?为什么您说是脑炎?”
“不,”她肯定地回答。“在我看来,您现在会很快复原。您得了严重的风寒,和脑炎没有任何关系。”
“我也不想和它有任何关系……”
克德林看见摆在报纸上的某种药片和药瓶,看见铁盒里的新注射器,看见她消瘦,如沐苍白的脸,看见她炯炯双目下黑黑的眼圈,目光相遇,他悄声说道:
“我觉得……是我让您操劳了?对吗?”
七
第二天结束时克德林尝试着想起身,但即便最细微的动作也让他天旋地转,哪怕只是转头,滚烫的汗珠立刻洒落下来,恶心想吐。他被高烧蒸干的强壮躯体不听使唤,不听命于他,膝盖一弯,仅仅靠安妮亚的帮助他才一脚深一脚浅走到窗前坐下,嘶鸣地喘息着;她搀扶着他,说:
“您仍然需要卧床。恢复体力。”
他小声地回答:
“俗话说得好……以毒攻毒……我们得重新学会走路。”
他吃力地喘息着,随身体逐渐康复的好奇心让他望向嵌在帐篷油布上的,水滴四溅的玻璃小窗,又像畏惧炫光稍稍眯起眼睛。他的眼神在一场病后显露出不曾相识的温暖深邃, 一起出现的还有带着稚气惊讶的无名微笑。
雨滴在窗上蜿蜒,窗外的枝叶在雨中晶莹地摇晃颤动着,一刻不停地在头顶沙沙作响,敲打着帐篷表面。被风刮落的树叶在窗外飞舞着,一页枯黄的硕大的叶片在窗上粘了片刻,紧贴玻璃慢慢滑入黑暗。
“看见了吗?”克德林惊奇地说道。“瞧瞧窗子那。多有趣!看见了没?”
他把烟斗在炉子上磕了磕,默默地笑了。安妮亚悄悄注视着他,从一切来看,他的一举一动一词一句,甚至说话的语调都可以看出他正在好转。
“克德林……您别抽烟斗了。要不我给您卷个纸烟吧?我会的。是这么叠。”她从克德林的烟袋摸出一张折成小书似的旧报纸,扯下一角,微微倾着脑袋,指间开始努力卷起纸烟来。卷好,向中间吹气,她说道:“现在得往里塞烟叶。对吧?把烟叶给我。现在请抽吧,我这就给您点上。”
火柴笨拙地划着,捏住根部,但是当克德林低头够向火苗时火柴熄灭了,她气愤地叫道:
“我应该面斥这个火柴厂厂长,劣质火柴!”
“只因火柴盒上没贴上该如何点燃的说明书,”克德林开玩笑地说。“谁教您的卷纸烟?”
“我祖父。”
“我羡慕您的祖父。”
两人大笑起来,而安妮亚突然觉得他的话语和这笑声让之前竖立在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分崩瓦解了,她莫名恐慌地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盯着着窗上蜿蜒着的涓涓不息的细流。
克德林扣紧了领扣,轻轻说道:
“您瘦了,安妮亚。您照顾我累了吗?”
安妮亚用不理解的眼神望了望他,默默地摇头,浅色的短发落在面颊上。
“不,不,”她闭上眼,一边说一边微笑,重复着:“不是的。”
“安妮亚,”猛然间的柔情让他喘不过气,他低声叫道:“安妮亚!……”
他起身犹豫不决地走近她,眼中只有她温柔胆怯的双瞳,而她在其中能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他的眉贴得如此之近,只伸手便可轻抚。她一动不动站在克德林身旁,双手落在身后,被这贴近的距离惊呆了,颤抖着,信任地微笑着,望着他,不知为何听见炉火在这紧绷的沉寂中噼啪作响,炽热地映射到她的面颊上,脖颈上,感觉到他小心翼翼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窘迫地抚摩着她的手指,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在二人间存在某些易碎的东西,而他害怕无意间打碎。
“安妮亚……”他重复道。
炉子呼呼作响,一颗火红的炭啪地炸开,从敞开的炉门崩到二人间的柴火上。
“这样我们会惹起火的,”安妮亚半带迷茫的说。“那就糟糕了……”
她抽回手来,用两根树枝当做火钳,夹起木炭扔回炉子里,然后垂坐在床上双肩瑟瑟发抖,她打算笑一下,说突然变得特别怕冷了,但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把皮袄披在了身上。炉中火焰深红的光颤动着,光影在地上的柴火上跳动,又跃上她的双脚。她反复用手掌抚摩着双肩,不去看克德林,后者在一阵沉默后开始用一种她陌生的声音,并带着刻意作出的口吻和表情说:
“这样……您想象一下,在整片原始森林中都伐出公路来,想象现代化的城市,电影院,游泳池……想象着您,打个比方,刚刚从自家蒸汽供暖的浴室沐浴出来,出门坐上汽车,在笔直的公路上行驶二十分钟就到了塔耶什斯克,去见医生。”他停顿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开玩笑问:“您愿意这样生活吗……安妮亚?”
“不知道,”安妮亚摇摇头,含糊答道。“我热爱莫斯科。”
此时他笑起来,笑声中有着不自然的快活,某种对自身,对自己不知所言将话题带到这个方向的嘲笑。
“算了。要是您不反对的话,我们来喝点茶吧。我那旺盛的食欲终于还是出现了。”
“好,来吧,喝吧,我们现在来暖暖身子,”安妮亚拿起茶壶,回答中也带着夸张的欢快,立刻就脸红了,放慢了动作转过身去,仍能感觉到背后他的目光。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痛恨森林。”
“是您的夫人?”
“不是。”
隔天早上,他在测绘板上翻阅了许久文件,然后双手插进荷包里,紧皱眉头站在帐篷中央,问道:
“今天几号了?斯维里德夫到底在哪?……他干吗去了?”说完,他掀开门帘,外面晨雾中雨沫纷飞着,绵延不绝。“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有时回望逝去的日子,发觉白白浪费掉了,从生命中删去了,就像撕掉一页日历。”
“您说得好像自己游手好闲一样,”安妮亚走上前,语带委婉责备地反驳。“要知道您是病了!”
“病痛难道不耗费一个人的时间吗?”他沉默了少许,深思熟虑后补充道,“对,安妮亚,我们似乎该出发了。还要等多久?”
“我们是需要动身,”安妮亚说。“但是怎么动身?”
“得走出帐篷。您允许吗,安妮亚③?”他拉上门帘,在窗子和火炉间狭小的空间里走了几步。
她察觉到他的话语中多了一些过分的胆怯和腼腆,小心翼翼地在帐篷内走动,努力不去触碰到她,步子不稳动作乏力,迟钝笨拙得令人发笑。安妮亚望着他窘迫摇晃的背影,他脑后新长出的草黄色的头发,心中不知为何又不安,又乐意看到这个粗犷的克德林不再像第一晚在船上那样了,仿佛因为虚弱,因为昨晚向她袒露了某些自我的交谈,而羞于面对她以及自己。她担心他会误解自己的意思,还是说:
“对,湿气对您身体不好。但从这里怎么前进?步行?这不可能的。”
他愉快地回应道:
“安妮亚,我健壮得像牛一样。而且天无绝人之路,对吗?我去河边看看,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办法。”与此同时穿上雨衣,过度殷勤和恭顺转向安妮亚,眯起眼睛说:“您看,在您许可之下我去侦察侦察。你若许可我也带上斧子,可以吗?”
安妮亚轻咬嘴唇,明白他和她一样说的并不是想说的话,犹豫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一起去。我跟在您身后。同意吗?”
风停了,细雨纷飞,低沉的灰色天空在河流两岸发黑的森林上空滚滚奔腾,在这深秋天空的压迫下,一切都显得阴郁、潮湿,令人不适;漫水的洼地在薄雾中泛光,被风伐倒的枯木裸露着丑陋的树根在水中漂浮晃荡。
安妮亚站在岸边,清晨的潮气透骨而入,她双手环抱胸前,刚吸入几口浸润的冷空气,便惊恐地看到克德林下到了他们之前停靠筏子的河湾里,伫立不动,环视四周上涨了的,在灌木丛和树木间阴暗闪烁的污水。
站立片刻,他缓缓爬上岸边,拨开灌木消失在洼地周围密实的云杉林中,一会又出现河湾对面的坡上。克德林握着斧头,在一棵粗壮的云杉旁停下脚步,突然甩开膀子抡圆便砍。斧头闪过,劈入,白色多汁的木屑喷出,立刻又被猛烈迅速的拔出,重新劈入发出清脆响声的树干。等到她走上前,他苍白却激昂的脸上已被雨水和汗水浸湿,而他只是兴奋地说:
“过两三天,您就有木筏了……”
“给您一个月都不够。这活儿会把您累垮的。快停下。”
“安妮亚,再一会儿……咱们先用劲干活再歇气抽烟。”
八
在清晨暗淡的曙光里,他们边干活边歇气劳作了几个小时后,回到烧到红热的炉子旁,克德林把湿透的衣服晾在柴火上,用体力透支而颤抖的手划燃一根火柴送近“飞鼠”的灯捻,却马上抬头愣住,满脸疑惑的神情。
“听见了吗?”他问道。“您听见什么了吗,安妮亚?”
模糊而沉闷的轰隆声忽近忽远,时而沉寂,让人想起远处飞机拉起入云的振动声,安妮亚疑虑又满怀希望地冲回昏暗的玻璃窗前,屏住呼吸。
“是斯维里多夫吗?”克德林叫了一声,急忙点燃煤油灯,窜出帐篷,将“飞鼠”在头顶挥舞。“斯维里多——夫!难道是他?……”
安妮亚也不确信,紧跟着出来,看见油灯在克德林手中划出短促的圆弧,在空中挥动着逐渐飘远了,而一颗红色星星的从右手边的河面上出现,颤动着,驶过一条长长的古怪的抛物线接近而来。接着开始看得到黑色的轮廓和喷射的水流,斜斜地向仍在不停画半圆的,在雨中划出白色光带的油灯飞驰而来,它探索着河岸,明显是在向克德林的灯光靠近。
随后引擎熄灭。寂静中,从岸边传来克德林宏亮的声音,一个响亮颤抖的嗓音回应了他,而后不再说话,只有雨打叶面的啪啪声依旧。片刻后从黑暗中出现了克德林和油灯,身旁伴行着一个高个瘦长脸戴便帽的小伙子,身穿遍布油污的皮袄,皮手套上洇湿发亮,安妮亚透过油灯的亮光仔细端详:几乎还是个少年,但目含愤恨和不满,两条自尊的法令纹横穿过微微颤抖的嘴唇,似乎准备好了要咒骂。
进了帐篷,克德林马上问道:
“就是说,一个人来的?那这样的话斯维里多夫在哪?”
小伙子扯下便帽,气冲冲地甩在木床上,深色的头发被弄得蓬乱。
“斯维里多夫!斯维里多夫!这个鬼东西对我一顿胡扯!说您染上了什么疾病,生命垂危!我瞎绕了十个小时,说他是纯粹的混球也不为过啊!差点就飞过了!水位上涨,一些岛都淹没了。鬼都没见着一个!怎么走他都不会描述!‘沿着岸边,沿着岸边……’差点就碰不到您了!按他说的就错过了!还‘沿着岸边!’”他用陡然低沉的嗓音讥讽模仿着,看起来,说完斯维里多夫又要说安妮亚了,“这又是谁?医生是吗?新来的?”
“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克德林厉声说。“应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任的医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还有,冷静下来,明白了吗?”
“很高兴认识您!马达工米哈伊尔·普里肖巴,”小伙子淡淡一瞥。“斯维里多夫!”他继续下去,狠狠解开皮袄,“真要大嘴巴子扇他!……脚伤了,你知道,脱臼,躺在那干号:‘脚哟!我的脚哟!’总之,就给这么个坐标,鬼知道在哪,谁来都得崴脚!反正又不是他来淋雨!要找你们就像大海捞针。自己在这样一摊浆糊里去找试试!”
小伙子看来是出离愤怒了,完全无法平静下来,鼻息哼哧着,淡白色的双眉紧竖,仿佛一时哽住,而后又怒由心涌:
“他是个滑头,尼古拉·彼德洛维奇④,这话我和您直说!他脚脱臼了!我不止一次跟他一起去为队上取食品,我清楚得很!要是和他说:走吧,树上挂着一千卢布——那就立刻忘了脚痛。实在忍不了了!你说这种人!”
克德林双手插在兜里,板着面孔听小伙子诉苦,目含冷笑。
“停,米沙,”终于他打断道。“没必要用一个标准要求所有人。”
安妮亚从二人身边走开,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开始收拾东西。
九
河流,冰冷,浑浊,载着他们在两岸峭壁间奔流,整个早上只看见崖上黑色的茂密森林绵亘蜿蜒。
马达轰鸣着,汽艇航行在宽阔的水面中间,风呼啸拍打着马达工的挡风玻璃,安妮亚一只手握紧皮袄两襟,望着因大雨而不再清澈的河水,和缓缓后移的河岸,不时问道:
“快到了?快到了吗?”
“快了。再不远了!”克德林回答,声音盖过马达的轰鸣。“很快就到。”
“再快点……再快点就好!……”
“为什么,安妮亚,为什么要再快点?”
“我不知道。再快点就好……”
到了中午时分,河流转了一个洄湾,左岸裸露出来,而右边几乎是笔直的深暗的森林,拔水而起。就在这时,在山上的林间空地出现了一顶勉强可以辨出的白色帐篷,和两间新建的小屋,从河上可以看到风吹拂着帐篷的轮廓,窗上的玻璃一明一暗闪动。
就是说,这就是了,安妮亚心想,就是说,在这里?
她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船舷,皮袄从肩上滑落脚边。
前方河面上天气晴朗——天空露出一抹夏日般的耀眼蔚蓝,低沉的太阳冲破缺口,火红而缭绕的光柱落在水面上,河岸上,落在耸立于偶尔会被淹没的小岛上的白桦树叶子上,白色的树干衬得空气都更加清澈。
“我们到了!”马达工确认似的一呼。“或者说,到家了!”
汽艇破开急流靠向岸边,突然间马达沉寂下去,安静得让人不习惯。浪拍在舷边啪啪作响。克德林第一个跳上岸,愉悦地向安妮亚伸出手帮她下船,迎面吹来树脂和新鲜木刨花的香味,一顶帆布帐篷旁两间崭新的小屋立在阳光下,光滑的木板房顶闪闪发亮。
“到了?这么快?”安妮亚惊惶不安得问道,四处张望着,感觉会因为久坐腿麻而摔倒。“我们真的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安妮亚,”克德林回答。“我们乘木筏也是到这!”
“克利亚!安妮琪卡!欢迎你们!都还好吗?”
安妮塔抬起头,斯维里多夫磕磕绊绊,忙乱地从上方两间小屋处一瘸一拐地走下来,脸刮的干干净净,容光焕发,穿着锃亮的短靴,满脸笑容,仿佛因过分激动而喘不过气来,双手挥舞在空中大喊着:
“我亲爱的贵宾们!……苦等着你们啊!克利亚,亲爱的,恢复了吗?您怎么样了,安妮琪卡?就是说一切都好,谢天谢地!天啊,我刚起来!我担心得不得了,不断去纠缠领队,把所有人都惹烦了!
斯维里多夫走近他,激动地气喘吁吁,双手张开,仿佛早就做好准备要拥抱。
“等会再拥抱,斯维里多夫,”克德林冷淡地拦住他。
“唉,真失败,太尴尬了!但我很高兴,结局皆大欢喜,”斯维里多夫忙着说话,克德林充耳不闻。“克利亚,亲爱的,给你个惊喜!你们不在这里时——有信到了!这是你的,克利亚,公函;而您,安妮琪卡,莫斯科那边还没有来信!所以我这里哪来的信?马上,马上!哈,多么的意外啊!”
他急急忙忙在胸前口袋里摸索着,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微胖的脸上露出片刻愁容,马上又兴高采烈起来,但安妮亚并不想去看。她默默地走上岸去,身后传来斯维里多夫压低却激愤的男高音,回应着克德林平静的嗓音。
刚刚迈出几步,她便怀着某种轻快和期待环顾四周。河岸远方,目光能及处,大片的黑森林延伸着,而在那林边,一堆篝火的炊烟袅袅融入天蓝。安妮亚凝望着,看见两间小屋右边立着一座不大的塔楼,另有几人靠在旁边。而下游深远处的岸边,水流竭力冲刷拖曳着伐倒的树干,在陡岸下的浑浊河湾中激烈旋转,整条河面在阳光下闪烁着,在极远处右转流入原始森林的狭廊。河流此刻平缓,耀着无数白色的光斑,仿佛里面住着百万颗小小的太阳,让人只好微微眯起眼睛。
我要在这生活?安妮亚思忖。真的在这里?
她俯身摘起一朵被雨水抽打、湿漉漉、娇滴滴、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花,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它。我要在这里生活?她再次不敢确信地自问。他们在这里找到了石油?
“你无权这样!”她听到斯维里多夫升高的音调。“我当时是要帮助你!我自身状况都很糟糕!……你无权这样做……”
克德林走上近前,双唇紧闭,而她不安地询问:
“您怎么了?”
“实话实说,”克德林冷笑一下。“却还没说完。走吧,安妮亚,我带您到房间去看看。稍后再和大家认识。现在大伙儿都在森林里。您应该休息一下。”
“稍等一下,”安妮亚说。“我看看……”
“走吧,回头再看。您会看个够的,”克德林说着,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衣袖。“我们走吧,安妮亚……”
他们走向小屋,周围还散落着一堆堆淡白的木刨花,新木板的香味随风拂来。
“我们走吧,”她说。
①即安妮亚,本名安娜,安妮亚和安妮琪卡都是安娜的爱称。
②即克德林,爱称。
③俄国礼仪,做事前询问对方意见。此处具体指放下门帘的动作,但实际上克德林语带双关。
④即克德林,全名尼古拉·彼德洛维奇·克德林。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