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行走的鱼
作者简介:张阳球,湖南岳阳人,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作家班。曾经从军,做过记者、文学杂志编辑。八十年代开始,在《解放军文艺》、《当代作家》、《芳草》、《芙蓉》、《青春》等大型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军徽耀洞庭》、中篇小说《走出硝烟》、《钉螺》等。短篇小说《怀念蝙蝠》、《绝巷三月八》等。作品多次被转载争鸣。
粟癞子站在那个四月里凝望湖空。半下午的太阳原本挂在那里。过来一片云,闪电把天撕开一条缝,咔啦响起个炸雷,把太阳吓得一滚,没有影了。大片大片的云就从天缝中泄漏出来,泄得满天都是。一条乌龙从天上把头伸下来,直伸到水里,在那里吸水。风掠过齐膝的青芦苇,把粟癞子的头发吹得竖起来,像一只火鸡。
乌龙在游动,看样子朝粟癞子这里游来。粟癞子大叫一声不好,就去芦苇棚里操出把棰,棰是木的,专门用来打木桩,木槌打木桩,桩头上就不会开裂。粟癞子把木桩的尖头插进苇洲的湿土中,朝手掌心吐口口水,搓搓,挥起木槌就开始砸木桩,口里发出嗨嗨的声音。砸了有一二十下,木桩半截已经插进土里。粟癞子扔下棰,摇摇木桩,木桩不动。他就寻来一根草绳,把自己拦腰捆在了木桩上。他说了一句,你来吧!后来就瞪眼望着那条乌龙朝自己游过来。风越来越紧。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乌龙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它那咧开的嘴了。于是他把眼睛闭上,在那里吼,来呀来呀!喊过一阵,风小了,雨也没有那么密集了。粟癞子睁开眼,乌龙已经绕过他,朝北去了。在他前方几十米的苇草上,有个东西在跳,好像是鱼。
那是鱼么,这么大?他解开捆住自己的草绳,走过去看。爷呀,是一条鲶鱼。老子一世都没看见过这大的鲶鱼。怕有丈多长,百把斤。嘴巴一张一合。粟癞子跌坐在泥地上,默哀。后来他爬起来准备离开。走了几步想想,还是返身过去,把那条鲶鱼抱起来,放到了旁边的一个小泥塘里。泥塘里的水只有腿肚子那么深,鱼放在里面,可以看见它摆动的脊背。他做完这一切,就嘘出口长气,回到了守芦苇的芦棚里。那时候,暮色已经褪尽。
芦棚的地当中有一个挖好的泥坑,泥坑中有一堆火。粟癞子就望着火堆出神。燃着的火渣灰里,红薯的焦香味挂起在空中。粟癞子喉结动动,吸吸鼻子,忍不住抽根芦棍将红薯拨出来,拿在手上颠来倒去吹拍一阵,正在剥红薯皮的那个时候,听得门呼啦一声,就那么掀开了。风推送进来一个活物。
粟癞子丢了红薯,大喊:鬼!跳到旁边不动。
你才是鬼。对方说。
定住目光朝门口瞄去,看见那里站着个人,除了眼睛眨动,身子其余部分淹没在黑暗中。粟癞子往火里加了把芦秆,火蛇蹿上来,门口的活物就完完全全现于火光中。是个人,脸白着。满头黑发从头顶泻下。外衣反着水光,两扇前襟一开一关。裤脚上是泥污。来人晃晃头上的雨水,说,粟癞子,你看清了,我是苇英。
真的是苇英啊。粟癞子开始活动僵硬的手脚。你怎么到了六门闸这个荒洲野地?他拖出芦苇捆扎的苇墩,搁稳了给苇英坐,往火里继续撒着苇秆。
我去洲北边的芦苇场结村里芦苇账,没想到碰到龙吊水,好吓人的。龙吊水就是龙卷风。
你们村芦苇收购了,我们村怎么没来收?
老老实实守着,该收购的时候,会来通知你的。苇英坐下来。抹开粘发,露出瓜子脸。嘴唇动了动,没话。把手伸向火上,看得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脸颊上就有了两朵茶花。那双眼黑白分明。粟癞子偷看,撞到苇英目光,就逃开了。
苇英身上飘出热气,她扭了扭身子。粟癞子看了,冲出雨地从柴堆底下抽出干的芦苇拖进来。后来苇英背过手去脱外衣,脱了好久,脱不下。粟癞子犹疑一下,伸手接住她的袖口,帮着把那件白色夹克扯下来。两只活兔在苇英的棉毛衫里蹦跳不止。粟癞子把头栽下去。
有吃的么。
粟癞子重又去火里捡出个红薯递给苇英。
苇英接了掰开,吃着。大概是烫嘴,她把嘴张开,在那里发出咝咝哈哈的扯气声。
粟癞子接下来没有再说话。
说话呀,你的舌子割去做了酱猪舌?
你舌子才做酱猪舌。
开口说话。
不说又怎样!
那就不要到处造我的谣?
……
为什么要那么说呢?苇英盯住粟癞子。
我听别人说的。
别人叫你就叫,你是驴?苇英被红薯哽住,不停地打着嗝,头抬得高高的,脖子一伸一伸。你给我去收回谣言。
粟癞子看着苇英,忍住差点蹦出来的笑。收回谣言?首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谣言。第二,谣言怎么收?见到一个人就对他说,把谣言还给我。神经喔。
我硬要你收回。
要收你自己去收,我出路费。
缺德。苇英的眼眶蓄满泪水。如果我这样说你行么?
爱说你去说。我知道你是专门找我来的。
那又怎样。男人不是好东西,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那要看什么葡萄。
你说我什么葡萄?
不要逼我。粟癞子瞪眼。
说心里话,你到底如何看我?
不说。
过了好久,苇英又说,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葡萄?
烂葡萄好吧。
起码是个不正常的葡萄。不然面前有个美女都没反应。
粟癞子梗起脖子,谁说——我就是不反应。
为什么?
你去过南边。
有罪?苇英射了粟癞子一眼。我去打工又不是做违法的事。你到处臭我。
谁晓得。
水煮得不耐烦,顶开壶盖跑出来扑进火里。火堆大吃一惊,扬起滚滚红尘。苇英自己去暗影里捉出盆,倒上热水,掺了凉水,满满一盆端去粟癞子背后的暗影里。在那里窸窸窣窣脱光衣服。哗哗啦啦地洗。你不要过来。苇英说。
谁稀罕你。粟癞子回了一句。背后撩水的声音,很响。阳光野地的气息从苇英那边飘来。粟癞子的心开始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他咕咚地咽了口口水,捏住鼻子,闭着眼睛,把头埋进臂弯。汗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把袖子打湿了。
苇英问。你想摸我的奶子是么?
放屁。粟癞子声音哑哑的。
那次来洲上接我你不是……
我是试试你心还跳不。
过了一阵,苇英又问,你睡么?
不睡。
真的不睡?
你睡吧。粟癞子的声音里有了些不耐烦。
那我睡了。苇英穿上半干不湿的内衣,爬上粟癞子的芦苇床,撩开被子躺下了。
早上,粟癞子醒来的时候,听见草雀的叫声,不见了苇英的踪影。出门看见她早蹲在泥塘边守着那条鲶鱼。苇英问,你抓的?
别人送的。
谁?
粟癞子伸手指指天上。龙王。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鲶鱼。苇英丢坨泥巴在泥塘里,鲶鱼动了一下。她说,天上落下鱼来,兆头不好。
我不信那些。
你会信的,汛期快来了。去年冬里砍的芦苇会泡汤。
真是麻烦。不止我呢,村里人砍的都在。年年秋末,湖边村庄的人赶到湖洲砍芦苇。芦苇是芦苇场的,芦苇砍下来打捆码放整齐,由芦苇场统一收购。村民赚点工钱。粟癞子搓着自己的手。你的收了,我的怎么不来收呢?
他们说,今年行情不好,不定收呢。
狗日的。
不要骂,怨不得他们。
几千块钱呢。不怨他们怨谁?
没人请你们来,你们抢着来的。见粟癞子无言,苇英就说,我可以叫他们今天就来收你的。
不是你搞了鬼吧?
随你怎么说,负责收芦苇的副场长是我舅爷。
那你去请,我给报酬。
报酬不要,只要你帮我洗刷名声。
粟癞子皱了皱眉,你狠住我。
现在是你狠住我。苇英说。放我一马吧。
好,我答应。
还在正月开始的时候,镇里来了高跷故事。那天粟癞子和狗生赶到镇上的时候,高跷故事已经展开拼杀。
街河镇的高跷故事从唐朝贞观年开始,由镇南头的上街村和镇北头的下河村比拼,千多年不见分晓。那些古人穿着戏装,踩着三、四米的高跷,从麻石街的两头来到镇子中间,表演从前那些生死传奇。
粟癞子和狗生爬上了一棵苦楝子树。苦楝子树长得和旁边的三层楼平齐。三层楼的窗户里就坐着本镇的最高长官,他们是今天的评委。苦楝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坐在枝头上,可以看得见高跷上那些人的眉毛鼻子。
一队人马踩响了麻石街。下河人出现在街头。一个高跷汉子手持竹竿,眼睛平视,晃荡过来。
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三楼窗口传出声音。调戏上街人呢。
有个举三角旗的人顺街边朝上街跑。那是探子,专门刺探对方军情。他去向上街故事会会长报告去了。
满街的人翘首张望,等着看好戏。等了老半天,上街人没动静。看的人就开始噢噢地叫喊起来。
还是下河人。早已待命的十二条汉子,打着赤膊,擂起十二面牛皮鼓,行进在镇街上。
擂鼓催春,催上街人出台。意思是说春早来了,怎么还在睡懒觉啊?三楼窗口里解释.
上街人出场了。众人望去,他们扎一只大公鸡,提个篾篮盘。在麻石小街晃悠着。
什么意思?粟癞子问狗生。
狗生朝三楼窗口努嘴。
民间故事鸡啄篮盘。那意思是说,你下河人擂十二面鼓,在我们上街人看来,简直就如鸡啄篮盘——小打小敲!窗口还没说完, 接着鸡啄篮盘,上街人的大队伍开来了。
四十八条汉子,着青布衣衫,腰捆红绸。四人一抬,抬上十二乘轿子。每乘轿子上坐个十八女子。一身戎装,冠戴上两羽彩雉飞扬。前有锣鼓开道,后有彩狮助威。看得人面露赤色。
十二寡妇征西,好大的气势。 狗生说。看下河的了。
下河没让看的人久等,出来十三副高跷,一副高跷一个光头汉子。粟癞子抢着说,哈,十三和尚救唐王。
你晓得个卵。听窗户里说什么。
十三和尚娶十二寡妇余一个,下河占上风。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欢笑声、喝彩声、叫喊声,塞满了麻石镇街。上街人又没了动静。这时候,窗户里的人叹气 :今天好像下河准备充分,上街人怕是输定了。话音未落,震天锣鼓敲响,唢呐吹出一个少年来,脚踏风火轮,手提火尖枪,臂挽乾坤圈。过细看,那是个姑娘扮的,瓜子脸在阳光下放光。紧身衣绷出她的身段,该鼓起的鼓起,该凹陷的凹陷。七彩披肩随风扇动出不知名的气息,让人不停地吸溜鼻子。人群里引起骚动。骚动是人们在互相打听,这幕出自封神演义的哪吒闹海,今天是个什么寓意。
下河还没有动静,下河栽了。评委开始下结论。
这次,顺街边来来回回跑动的是下河的三角旗探子。
看的人都在咂嘴,替下河人出汗。
哪吒的火尖枪和乾坤圈在空中舞动。舞着舞着,哪吒回过头来冲着苦楝子树这里放出一个笑,那笑在眨眼之间舔中了粟癞子。他麻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哪吒就要过去。粟癞子在树上摇晃树枝喊,她对我笑她对我笑。
做梦。狗生哼了一声。
真的。粟癞子从树枝间伸出右手,抓住了空中的火尖枪。哪吒抽了几下,火尖枪抓在粟癞子的手中不放,火尖枪抽不动。哪吒回过身,扬手扔出了乾坤圈。那是一个钢圈,砸中了哪个肉体,只怕会有损伤。眼看乾坤圈奔自己面门而来,粟癞子右手没有松,却腾出搂住树干的左手出来招架。这时候,哪吒用力抽动火尖枪,粟癞子向前挺了挺,翻身从树枝上跌落下来。中途被横枝勾绊了两下,稍作停顿,后来就砸落在树下的人堆里,砸倒大片人。天上掉下个人来,那些看客莫名其妙。等闹清情由,一个个脸上就换了表情,狗日的找死。粟癞子对被他砸倒的人说,不怪我。他准备爬起来,没等他直起腰,拳头和脚尖就落到了他的身上。随着拳头和脚尖的落下,传来粟癞子的叫喊,叫得血淋淋的。空中传来哪吒的笑声,咯咯的,响了很久。
狗生也顾不得去听窗户里解说答案了,梭下树来,对左右舞弄拳头的乡邻一一拱手说,得罪得罪。后来才扶着粟癞子脱身,离开了街里。
她逗我呢。粟癞子说。
把你从树上逗下来,你是猴。
不要这么说,给我留点面子。粟癞子的脸色发紫。
活该。
这女人毒。
谁叫你那么轻浮。
我那是喜欢她。
狗生撇嘴,卖丑,她喜欢你么?!
不喜欢就不要对我笑。
那是对我笑,干脆对你说了吧,她是我女朋友。
你把我当宝耍。
我把你当猪。
你说她叫什么?
她是上街的苇英。
她就是苇英?!
拿得出手吧?
漂亮倒是蛮漂亮的。听说她在南边打过工。
是的。
她在那边银行工作,卖过银。
喷狗粪。
还说她妈生气,在地坪里架火,把她赚来的钱烧了。上万呢。
莫信口打哇哇。
我要是乱讲,落到牛脚板里淹死。
你要乱讲,她家找你拼命。我也不放过你。
你不信就是,如今这事算不得什么事。
呃,如今妹子随便睡,真要找老婆,没人愿要坐台的。
难怪王家大屋场那些去过南边的妹子,赚了钱做了楼房,却嫁到外省。
狗生没话,闷头想事。
狗生投资了三个项目才把苇英弄到手。
头一回狗生投资五百元,做了几板车呼啦圈,拉到县城里叫卖。那时候,全中国恐怕还没有几个呼啦圈,半上午就让他赚了两千。苇英也来买呼啦圈。狗生没有让苇英掏钱,送了她一个,就这样认识了。第二次他投资五百元,弄了一桶蜡,拉到县城街上,给那些少男少女做情人牵手模。那时候,全国还没有这样的业务,又让他走狗屎运赚了一笔。苇英也来了,没有男朋友。狗生免费给她做了一个手模。是和他狗生一起牵手做的,当然就握了她的手。第三个项目他投资五十元,买了些烤鸭,炸薯条,鱼皮花生和橙汁之类的,把苇英约上水陆洲玩了整天,就趁热打铁亲了她。后来他常常约苇英出来。
粟癞子酸酸的。你捡了个大便宜。
什么便宜,她那东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鬼相信,我是不信的。
狗生叹气。
每回两个人抱到一起,就嘴对嘴,把舌头伸到对方的口里搅麻花。搅来搅去不过瘾,狗生的手开始往下摸,摸苇英的敏感位置。摸来摸去就去解苇英的裤腰带。这时候,苇英就按住了狗生的手,不行!
为什么?
苇英涨红脸。我怕。
怕什么?
不晓得。
什么年代了。
给我点时间。苇英请求。
狗生捂住裆在地上打滚,喊,要死人要死人。
看见狗生难受,苇英不知如何是好。
帮帮我,用你的手。
不!
求求你。
苇英在狗生的哀求下,把脸转过一边。让狗生抓着她的手放到他那家伙上揉搓,直到狗生大叫一声倒地。每次在一起,苇英就是用这种方法让狗生快活,没有让狗生碰过她的身体。
我真没动过她。狗生指天发誓。以后我也不会再见她。
粟癞子说,你属狗的,忍得住?
我不是狗。
狗生说过我不是狗之后的好些天,没有约苇英,他连五龙潭的山门都不出。五龙潭是五个连在一起的山塘,他在那里同粟癞子合伙养鱼。
苇英那天打电话来说,我想你。
想点别的,比方如何来钱快。
我要你去水陆洲。
我在种鱼草。
未必我还比不上你的鱼草。
比得上,有多呢。
那就赶快去。
好,不去白不去。狗生这么说,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
狗生准备动身,被粟癞子堵在门口。我说你忍不住吧。
她非要我去。狗生躲避粟癞子的目光。把地翻了,草籽在那边的箩筐里。
你快活,我受苦,这世道。
狗生想想,丢给粟癞子一个本本。亲兄弟,明算账。
粟癞子接过,是个记工本。还真把自己当周扒皮了。不会半夜爬起来学鸡叫吧?
狗生懒得理,走了。
那天的太阳躲在云的后面。湖上有浪在涌动。风一阵阵吹过来鱼虾气味。狗生提前到了洲上。他躺在草里,嘴里咬根草节,望着一艘机帆船从远处驶过。
苇英来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让脚下的草发出声音。她走到狗生的背后,俯下身子叫唤了一声,声音短促尖细。要是以前,狗生早跳起来。这次狗生没有跳起来,狗生说,学鸡叫做什么?
苇英没了兴致。怎么不吓一跳。
吓一跳做什么!
以前总是吓一跳。
以前是装的。
再装一回不行?
不装了,狗生指指身旁草地。
苇英就躺在狗生的身旁。把手放到狗生的腿上。过了一阵,苇英的手就顺着狗生的腿往上爬。
狗生溜了苇英一眼,说,请把你的贵手拿开。
怎么啦?
我们一起这么久,你那东西什么样都没看到,老是手谈。
你快活就行了。
每次来假的,能快活么?狗生爬起,手撑着头,注视苇英。来次真的怎么样。
苇英回望狗生,目光在狗生脸上扫来扫去。
狗生吁出一口气。以前在南边干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制衣厂么。
脱衣厂吧?!
什么意思?
听说你在那边坐台。
苇英掀开狗生爬起,谁说的?同你坐树上看故事的那个鬼崽子说的吧。
管他谁说的。只说你做过没有?
狗日的。
你也骂狗日的?
气狠了。
气什么呢,看都不给我看。
好,给你看。苇英起身解裤腰带,解到一半停住了,偏不给你看。
看不得是吧?
就是看不得。苇英坐地上,眼圈红起。
怕看出名堂是吧?
是又怎样!
我不看你的。狗生说,留着吧,留着给别人看。
苇英不动。泪水顺脸挂下来,闪光。
哭什么,我没把你怎么样。咱们回去吧。狗生去拉苇英,苇英把狗生的手打开,扑到草上哇哇大哭起来。
狗生呆立一阵,甩手走了。
离开苇英从水陆洲上回来,见到粟癞子的头句话,狗生就说,我把她甩了。
把谁甩了?
苇英,苇英啊。
粟癞子哦过一声,没了下文。
不问问情况?
与我何干。
她以为我会跪下来求她。二话没说我转身就走了。
她呢?
不肯走。
她在洲上过夜?
怪不得我。
你个猪日的会弄出事。快把她弄回。
她会回的。
天快黑了。如果起风暴,她会死,你也得死。
不放心你就去把她弄回。
你的女朋友,我怎么好去。
现在不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去。粟癞子就去湖边问船。那些船家望望暗下来的湖,都不愿出湖。粟癞子跺脚,跺脚也不去。挨到第二天蒙蒙亮,方才弄了个船赶到水陆洲。
水陆洲是码头对面的一个小荒洲,湖水常年冲积而成的,长条状。夏天的时候埋在水下,春秋两季枯水方才露头。这时候是开春后不久,粟癞子在洲上找了个来回,不见苇英。就扯开喉咙喊,喊得洲上湖鸥乱飞。粟癞子垂头准备回,听得那堆旧年苇渣里有动静。趟开草丛去看,苇英还真就屈腿缩在那里面。只露着头,头上是几把湖草。那天晚上的温度是摄氏八度,苇英可能冻死了。粟癞子伸手按在苇英的胸脯上,没有感觉到心脏的跳。后来就去鼻子上探探,感觉不到有气出来。他一屁股蹾坐在地上喊,完了。
苇英爬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粟癞子手脚并用,倒退出好几屁股远,你、你还是活的?狗生叫我来接你。
狗生?巴不得我死。
你死了对谁都没好处。要下雨了,快跟我走吧。
跟你走?你们一路货色。把我卖了都不晓得。苇英说着话,嘴巴撅起,在腿肚子深的湖草里踩来踩去。
粟癞子赶上扯住苇英。专门来接你,不要赌气。
我根本不气。是讨厌你们。苇英还是朝前走。
说反话吧。
反话?以为他是谁。离了王屠夫,不吃混毛猪。
怎么扯到猪身上去了。
你们都是猪。
粟癞子赶上几步,拦腰把苇英抱起来。苇英手也抓脚也踢。脚没有踢到,手把粟癞子的脸上抓了几道血印子。粟癞子不放。苇英后来就不动了。闭着眼睛让粟癞子把她抱到了船板上,弄过湖来。上码头后,粟癞子也没有再管苇英,让她沿着湖滩上的那条路独自回了家。
粟癞子回到五龙潭,就见桌上扣了四、五只大碗,狗生在那里等。狗生当粟癞子的面揭开碗,红烧肉、酸辣椒煎鱼的气味就扑鼻而来。
千万不要感谢我。粟癞子抿笑。
还真把自己当救命恩人。狗生丢给粟癞子五十块钱,说,船钱。我是高兴甩脱了祸,要同你庆祝。
粟癞子夹了块红烧肉左看右看,说,这肉,刮了毛的吧。
那段时间,狗生嘴里说脱了祸,嘴里说不想再见苇英,粟癞子却看到他丢下五龙潭的事情不管,老往茶山路上跑。茶山那边就是上街村。上街村里住着苇英。粟癞子闹不明白,这人怎么就不能操控自己呢?
塘墈边的水里有处地方冒水泡,一串串的冒。粟癞子挽袖伸手到水里摸,摸到个洞。直径厘米,洞口溜光。他将拇指与食指张开成钳子,探进洞里。洞里那个活物咬住了他的食指,上下牙齿嵌进肉里。粟癞子用拇指配合食指掐住那活物的上唇,将它拖了出来,一条鳝鱼。有中饭菜了。粟癞子叫。
狗生从那边过来喊,快放了。不要随便捉鱼。
这不是鱼。
狗生额头上冒出青筋,指着粟癞子。哈哈,不是鱼,这个蠢宝说鳝鱼不是鱼。
它不是养的鱼。它会把塘墈钻穿。我说你近来好像不正常。是不是因为那个堂客。
她是堂客?没结婚怎么是堂客?
看都没让你看她的,晓得她就不是堂客?粟癞子话没落音,砰的一声,鼻子上中了一拳,鼻孔里流出血来,通红。粟癞子在鼻子上擦了一把,在鱼们的注视下,来回地在塘墈上走,大约思考要不要反击。思考的结果就是飞起一脚踢在狗生的胯骨上。于是,狗生的胯骨连同狗生的其他部分,以飞蝙蝠的姿势跌进水里,和亲爱的鱼们混在了一起。喝了几口混合着鱼饲料的水以后,他趴在塘墈边哭起来,狗日的都来欺负我,苇英欺负我,你个丑癞子也来欺负我。边哭边清理头上的水浮莲。
不看看欺负你的是些什么人,你应该感到光荣。
光荣?你来光荣试试。
我不会像你那样没出息。一个男人光晓得鼻子里流粉丝,丢人。粟癞子继续擦着鼻子上的血。你要是喜欢她,就把她弄回家。不喜欢就快刀斩乱麻,不再惹她。不要像狗捡了骨头,想咬不想咬。还在水里干什么,给我死上来。
你把我踢下来的。我就是不上来。
粟癞子走过去提着狗生的胳膊把他拖上来。口里念叨,鱼塘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天我在这里打驳岸、管水、喂食、种草。你跑到对门山上追野兔子,还躺在草里四脚朝天地唱什么,妹妹你坐床头,哥哥在床边走。这还不算,你还要把我的鼻子打出血来。
你把我的鼻子打出血好了。我就是希望你把我打出血。为什么不把我的鼻子打出血?
粟癞子摇头。懒得同你吵。
你以为我喜欢同你吵。狗生朝对门山上走去。
又溜,干什么去?
寻死。
粟癞子听狗生这么说,想了想,尾随上去。他看见狗生越过对门的山包,走到了茶山路上。他不知道狗生要做出什么事,他的心就嘣嘣地跳起来。
那时油茶花已经开放,空气中浮着花的气息。小路尽头的风中,一个姑娘朝这边翘首望,好像是苇英。狗生望着苇英,站在原地倒换着两只脚,犹犹豫豫的样子。阳雀子在花枝上叫过一声,叫醒了狗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调整脚步,直接朝苇英姑娘走去。走近,他打开笑脸说,苇英你还好吧?
苇英模样古怪。你是哪个?我不认得你。
不要装了,我知道你经常在这里等我。
苇英开始笑。先是笑得满眼泪花,后来捂住肚子蹲下去直喊妈妈耶,我是在等,不过不是等你,是等白云飞。我现在和他在谈恋爱。
白云飞?县文联的那个作家。这个人一年结五次婚还没老婆过年。你千万不要嫁给他。
明媒正娶,一年结百次婚也没得说。不像你偷鸡摸狗。
其实,我心里也痛。
痛死你!
我喜欢你,就是不知道你做没做过那种事。如果没做过,我就会同你结婚。
做过,又怎样。
你是讲气话?
对你这种男人,没必要讲气话。
你恨我不怪你,只求你不要和姓白的男人来往。
苇英像个大人物一样挥了下手说,死开些,不要耽误我会男朋友。
狗生嘴巴张了张,显然没有话说了。他勾起脑壳,一步一回地走了。有只早起的蜜蜂落到狗生的脸上,狗生朝脸上的蜜蜂打了一巴掌,把蜜蜂打成肉饼。把自己的脸打成烧红的锅。他捂住半边烧红的锅走在路上,被茶兜绊了个斤斗。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狗生说。
粟癞子迎面走来。
狗生苦着脸,爷呀,你不要像阴魂样老跟着我好不!
谁跟你,我是来告诉你,五龙潭漏水了。
叫它漏就是。
漏光了鱼就死了。
我现在要死人在这里,还管得了鱼。
那号堂客,丢路边都不捡,亏你还要死要活。卖丑。
她要嫁给白云飞那家伙。那是个什么家伙,除了调戏妹子,就知道写两句青蛙啊,寂寞的心夜夜叫。
你不喜欢青蛙叫?
什么青蛙,癞蛤蟆。
癞蛤蟆就癞蛤蟆。苇英也不是好东西。
莫怪苇英。
她是只嚎春的猫。我要断她的野路子。
你莫做蠢事。狗生显然有些担心。
又不杀人,你怕什么。粟癞子跑到附近的村子里搬来一块牌子。把牌子插到了路中间。
狗生看见上面用毛笔写着:前面发生疯狗病,闲人免入。
真是个癞子。狗生说。
我要让所有男人不敢到她家来,想死她。
龙吊水过去以后,粟癞子一个人在湖洲上又守了个把月,芦苇场最终没有来收他的芦苇。没有电视,没有人说话,没有什么事做,他熬不住了,只好肩挑担子,担子一头是那条天上落下来的鲶鱼,一头是锅碗瓢盆,离开湖洲搭顺路船回来。刚刚上岸,狗生就在码头上捉住了他,苇英在餐馆等你。
臭婆娘?粟癞子愤愤地。她狠,芦苇场的硬是不来收我的芦苇。
你不是答应她收谣言。
收她娘的尸,我不去。
狗生扯住他。你是个五尺汉子,讲话不能像放屁。去晚报上登个声明。语言要婉转巧妙。不能乱说。狗生塞给粟癞子几张百元票子。莫把事情扯大了。
农哥哥几个看报纸,你看吗?
你说怎么办。
答应了的,我办就是,不要老来缠。再说,你和他分手了,怎么还像个哈巴狗梭来梭去。
放你的酒糟屁。
粟癞子决定在街河镇请戏。请的是县里的三自剧团,剧目是本地巴陵戏《负荆请罪》。老辈子传下来的,如果和解、赔礼、酬谢就请一本戏。粟癞子是按老辈子的办法行事。
镇街是个牛肠子,没有搭台的地方。粟癞子把台子搭在码头旁的老柳树下。那里是码头、上街、镇子交叉的地方,原来有个洞庭王爷庙,后来就拆了,成了鱼市场。
那天是五月初四,端午节前一天。人们正在互相打听有什么娱乐活动,不想就来了台戏。平时镇上少有文化活动,讨饭的来了,打个连花落,屁股后面也跟着大群看热闹的。来了真唱的,不用通知人就堆起来。还在扎台架,那些贩鱼的卖菜的,就把筐翻转过来,在筐底上放个蚌壳壳,把位置占了。卖肉的干脆就把屠凳一转摆在场子里,晚上凳子都不用带。
苇英是天黑好一阵才去的。前面的场子被人占了,她站在人群后面的暗影中,湖滩的一块石头上,像鹭鸶那样抻着脖子看。戏台是竹子扎的架,能看见扎架的竹篾扭结在每个接口。台是跳板搭的,人在上面走动,跳板头上的铁环就当啷当啷的响。台两边挂着红色的布。红布上白纸贴着:苇英不是坐台女,苇英是个红花妹。台顶也有横幅,贴的白字有茶盘大一个个。是特此赔礼几个字。许多人在那里指指点点。戏就要开台,粟癞子跑了出来。手里拿面锣,镗的敲过一下,说,众位乡亲,今天请戏,演《负荆请罪》,为的是向上街的苇英妹子赔礼道歉。镗!锣又敲过一下,锣声在夜色中传开去,在峭岸上弹回来,就又响起许多声。苇英妹子在南方工厂打工,不是坐台。特此声明,收回谣言。
男人在台下喊,谁作证?
又有人丢出一句,做婊子立牌坊,哪有这么好的事。
有个女人的声音说,有本事你也去坐么。这一次,台下的男人没有对台上丢话,却开始找这位放言者,说是要把她举到台上亮相。人群互相动手动脚,推来搡去。
狗生把粟癞子扯到出将那个口上,说,你这不是赔礼道歉收回谣言,你这是变本加厉。
怎么是变本加厉。
实际上就是这个后果,原本晓得这事的就那么几个,这下好,全县人民都晓得了。
这本就是个说不清楚的事,你要我如何做。
你不真心。只要真心给苇英辟谣,这话就能说体面,人家也会相信。
人家把你甩了,你还这么护着她。你怎么不帮她忙。
粟癞子正说着,台侧飞上来一个东西,他来不及躲避,被砸中额头。啪的一声那东西碎了。有稀稀的东西流下来。粟癞子在脸上摸了一把,黏黏的。举手到灯下看,指缝中往下滴着涎水。腥腥的气味扑鼻而来。蛋,谁打我的蛋。台下爆笑。粟癞子在爆笑中跳下台子,朝那个黑影追去。追过几步路,那黑影站住了。
粟癞子揪住黑影的头发,是个长发。狗东西,报上名来。
你不是人。苇英的声音,拖着哭腔。
粟癞子放了手。呃,我是按你的意思办的,还花了三百块钱呢。
花钱害人更可恶。
我只有去跳黄河了。
跳你妈个X。苇英说了一句粗话。
天地良心,我实在是……
你存心害我。还敲锣呢!苇英哭起来。
那你叫我敲什么?
台柱子上还写苇英不是坐台女。这样子,人家会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疑神疑鬼。
敢说你不是存心?呜呜!苇英的声音在湖滩上听起来怪怪的,让人毛发竖起。苇英说,我不会放过你。
那随你。粟癞子说,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那边的戏已经叮咣叮咣开台,廉颇和蔺相如正在依依呀呀打口水仗。
粟癞子没有回戏台那边去,倚着夜色在湖滩上坐下来。
第二天早上,苇英就来湖滩戏台那里找粟癞子。那时台刚刚拆完,粟癞子正要回家,拖着脚步,一步一晃。苇英开放一张笑脸,迎上来喊:癞子哥!
你喊我?粟癞子两个眼珠子差点就鼓出来。他回头看看,太阳正从水中升上来,那是东边。
癞子哥,昨天夜里对不住,不该用蛋打你。
你还打算用秤砣打么。
不敢,今天请你吃早酒,算是认错。
吃早酒?街河镇流行吃早酒。大早几个朋友聚起,点几个菜弄壶酒,观洞庭日出,看湖鸥展翅,直品到日上三竿。粟癞子朝苇英旁边那个妹子望了一眼,没有应声。
这是我干妹妹,带来你认得一下。苇英于是上来拖癞子。
我,不喝酒的。
苇英说不喝酒更好,就把粟癞子拖到了水上渔家。水上渔家是几条靠在一起的大船,每条船上放五六张桌子。城里人常常开着车,赶几十百把里路到这里来吃点杀鱼。那些鱼和乌龟王八,就用网子养在船旁的湖里。客人来了,立马用捞子捞上来,活蹦乱跳的,在你面前称了杀好,下锅,放上油盐酱醋和葱姜蒜,一顿煮。那个味道真让人把小舌头都吞掉。时候尚早,城里人还没有来,没有多少客人。苇英点了龙虾、剁辣椒鱼头、火锅鱼杂等好些菜,要了一瓶《洞庭春》酒。
粟癞子望着苇英,今天怎么啦?好像中了彩……
大惊小怪。告诉你,今天就是来和你赌酒。平时你不大喝酒,我也不喝。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敢不敢。
各人三杯下肚,粟癞子的目光开始摇摆不定。苇英目光是稳定的。苇英就说,你还是不行吧。为什么要对狗生说我坐台,害得狗生和我分手。
我也是接屁打屁说了一句,他当真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就想拆散我们。
不是的。
肯定是的。你在哪里对他说的呢?
就是那次看高跷说的。
不止对他一个人说了吧?
记不清了。
白云飞,说了吗?说了就说了,没什么,还不敢承认。
他和我吵架,逼我说出来的。
你是不是看见别人和我谈恋爱,心里不舒服?
有点。
谈过妹子么?
没有。
想不想?
粟癞子的眼睛已经红了,可能是酒烧的。我晓得你恨我。
无所谓。还同谁说过我什么?
粟癞子正在回想,有人跑来喊他,说村长叔找他有事。粟癞子跑出去一看,狗生在码头的代销店那里招手。粟癞子嚼着嘴,从嘴角里抽出一根鱼刺,就走了过去。
狗生眼睛注视船上,对粟癞子说,苇英请你吃早酒?
怎么啦?
坏了,她准备去法院告你,搜集证据呢?
搜集证据?怪不得呢,她那个干妹妹一只手老在口袋里咔嚓咔嚓搞什么。只怕是录音机。
你说了什么?
这时候,粟癞子的眼神就不再晃荡,定住在某个地方,手揪自己的头发做回想状,眉头扭成两个麻花结。后来就说,想玩我?我玩给你看看。
粟癞子回到船上的水上渔家,苇英和她的干妹妹脑袋靠得很近在说什么。粟癞子没有注意她们,顾自坐下喊,来,再干!
你还对别人说了什么?苇英接着刚才的话题问。
粟癞子就把一只胳膊横放在桌子上,下巴枕在胳膊上,眼睛盯着苇英。说了好多,不记得了。记起来再说给你听好吧。不要这么盯住我问,你盯住我问我就想屙尿。
希望你以后不要信口开河。苇英说完这句不再说什么,招手叫老板来算账。
老板走近他们的桌子,神色怪异。指着苇英的干妹妹说,好像你的衣服起了火。
干妹妹低头,接着就如一只踩了尾巴的猫,呀一声蹦起来,边跳脚边用双手在自己身上拍打。边拍打边喊出一些节奏。火拍打不灭,开始朝上面蔓延。
粟癞子像牛那样喷了一个响鼻,伸手揪着干妹妹的衣领,朝下一剐,就把衣服揪在了手中。他揪着一头,使劲在船板上摔打衣服和火,摔得很卖劲,摔出许多不是衣服的响声。火依旧不灭。
小心船着火。老板叫。
粟癞子愣了一下,扬手把衣服从船窗甩了出去。衣服飞出船外,在湖水中打了几个滚,连影子都不见了。
苇英捉住粟癞子骨碌了好几眼,说,你搞的鬼吧?
你以为我真长了癞子。
平白无故起火,见了鬼。
恐怕是自燃。电视里播过。
你怎么不燃。过了阵又说,让我搜搜你。
全身都要搜?
都搜。
那我干脆脱光了给你。说着粟癞子就去解裤腰带。
流氓。
粟癞子就自己一个一个地翻口袋,把口袋全部翻了出来,身上就吐出许多的舌头。还要搜哪?
哼,肯定是你!那瓶洞庭春酒包装里的打火机不见了,每瓶酒包装里都有个火机。
冤枉啊!粟癞子大叫。
粟癞子那段时间很注意到村里来的穿深色衬衣的人。每次来生人,他都要过去盯着那人的脖颈那里看。男的女的都看。狗生说,你不要乱看,城里人是看不得的,看久了他找你扯皮。粟癞子说,我看他们是不是法院里来的,法院里的人常常穿便衣,但永远穿那种深色衬衣,以为人家不知道。狗生笑得差点岔气。后来,法院没有来找他们,苇英也没有来找过他们。粟癞子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把注意力放到了五龙潭鱼塘。他和狗生两个天天都在鱼塘里做事。鱼塘里有很多的事要做。
有一天,那是粟癞子已经把苇英这件事忘记的时候,粟癞子在土路上挖排水沟引水,把水从湖边的渠道引到狗生的塘里。当时沟已经挖好,水也引了过来在不停地流。粟癞子就手撑锄头把,站在沟边看水的流。只等塘那边狗生来,就把沟填了。一辆救护车呜哇呜哇叫着从茶山那边开过来,车顶那只红眼睛不停地眨巴。眼看车到面前,粟癞子举手示意,车朝前蹿了一下停住。车里下来个穿白大褂的,不摘口罩就讲话,听起来像伤了风。没看见这是什么车,你想坐牢?
你才想坐牢。
白大褂呼啦把车门打开。睁开眼睛看看。
一阵人与畜生的排泄物的气味扑过来,粟癞子捏自己的鼻子,把自己的鼻子捏成象的鼻子以后,仰脸望着口罩。
这人吃了黄藤。黄藤就是断肠草。小指粗细的青藤,椭圆的叶子。吃下去后把肠子绞断死人。村里人想不开的时候就找这种藤的叶子吃,方便省钱。粟癞子曾经看见过吃了黄藤后的德叔,在地上翻滚,撕心裂肺地叫,痛啊痛啊。村里两个壮汉一边一个架着他,拖到粪池边,按在地上。用火钳撬开他的嘴,舀着大粪汤往他嘴里灌。后来德叔还是直挺在粪池边上死了。村里人说,发现晚了。如果刚吃下黄藤就灌大粪,让他吐出来就没事了。村里人又说,下决心吃黄藤的人,谁会预先提醒人在旁边等着灌他的大粪呢。
粟癞子觉得奇怪。这年头到处有农药,还用黄藤这种土办法。
她家旁边的山上就有,顺手。口罩催,把沟填上。
粟癞子就去填沟,那个时候,他朝车里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倒退好几步,嘴巴张开半天合不拢,喉咙里咕噜咕噜,脸刷地变得寡白。他看见车里担架上躺着的是苇英。车里躺着的苇英,脸成了一张纸,眼睛闭着,头发散开,一根根划过脸颊,把个青春脸划成了魔鬼相。
快点啦。
她为什么?粟癞子填土。
介绍几个朋友都没搞成。今天一个是网上认得的帅哥。她爸爸妈妈搞了桌酒菜等他来玩。等到半上午人家不来了。还打信息问她,是不是在南边银行卖过什么。她想不通,当时她正在路边迎那个人呢,就顺手掐下路边的黄藤尖尖丢进嘴里。
想不通不想,何必寻短。
快填土。
粟癞子起劲填土。后来直起腰喊了一声,行了。
车子呜呜着,开始从填土的地方碾过去。前轮过了,后轮在透水的泥巴里打起滑来。粟癞子扔下锄头顶住车后门蹬腿推车。车子发动,稀泥飞溅出来,炸了粟癞子满脸花。粟癞子刮开眼皮上的泥,说呸呸。说完呸呸问白大褂怎么办。
找砖头。
找了一圈没看见砖头,粟癞子说,还怎么办?
白大褂指指轮子。你躺到下面去。
我又不是砖头。粟癞子说我去村里拿砖头。
等你回来怕是人都硬了。衣服。
刚买的新牛仔呢。
哪个叫你挖断路。
粟癞子就脱下上衣垫到左轮前面。又脱下外面的裤子塞到右轮底下。快点走,莫让她死在这里。
看她的造化了。车子再次发动,呜一声冲过去,没有停顿,车里人也没有向粟癞子打招呼,就一直开走了。
车子看不见以后,粟癞子朝五龙潭飞跑过去。狗生正在破鱼,准备搞中饭。粟癞子说,苇英吃了黄藤。
哪个苇英?狗生没有转过弯。
就是芦苇场的苇英。救护车把她拉走了。
狗生手一抖,刀锋划破了食指。蠢死,等下说不行?他把冒血的食指连同鱼的黏液一起塞进嘴里,含着。
伤心了。
我不伤心。
不伤心割手指。
再说我割你的卵子。狗生顿了顿说,她怎么会吃黄藤呢?
还不是想男人?
早不断路迟不断路偏偏救她命的时候断路。
不知道她那时候寻死。
不会死吧?
你去问她。
住哪个医院?狗生问。我们还是要去看看。
不知道。
蠢得死,当时不晓得问白大褂。
找我发什么无名气。怪只怪你不去挖沟,天天让我去挖沟。
不吵了行不行,老子烦躁。
打听了好久,没有找到住院的苇英。看望苇英的计划就没有实现。粟癞子就常常听狗生念叨,说他不该那时候挖断路,不该不打听清楚哪个医院,不该不了解苇英的病情……
粟癞子就说,我要赶快找车,把你送去住院,住精神病院。不然再过几天我也会住院,鱼塘就废了。粟癞子就出了门。他并不是去找车,是经不住狗生的废话打磨耳朵,出去买鱼饲料。
出门不远,就碰到个小伙子问路,听口音是城里的。他注意到小伙子穿的耐克鞋后跟上装着个贴地的小轮子。
大哥,上街村怎么走?
找哪个?
知道有个叫苇英的女孩么?
名人,怎么不知道。粟癞子后来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么多人找苇英,出门就碰上一个。
漂亮吧。
漂——亮。粟癞子笑出坏坏的样子。
很多男生追吧?
以前有,现在少了。
为什么。
追烦了。
还有追烦了的。有其他原因吧?
不晓得,听说吃过一回毒药。
为什么?
不晓得。粟癞子边说边走。
肯定有无法解脱的心结。听说她坐过台?
听说是造谣。后来专门请戏收谣言。
这件事富有戏剧性。详细说说。
你去问别个,我没工夫。
问谁?
你是干什么的?
电视台天下有情人栏目,她报了名,我们来核查一下。
核查什么?
年龄啦婚姻状况啦工作啦品行啦。
又不是评十佳青年,核什么查。
不说是十佳青年嘛,总不能弄个坐过台的在上面。这会让那些正儿八经的男人笑死去。
你去核,这条路到头就是。
请问贵姓?
粟癞子没有回答关于贵姓的问题,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苇英出院了。狗生也不必住精神病院了。
走进镇子的时候,大概是半上午。阳光追着人的皮肤往里扎。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店铺里,有人摇着蒲扇,半眯着眼钓鱼。粟癞子穿过麻石街,从那根苦楝子树下经过。麻石街的空气里灌满了干鱼和新鲜鱼的气味。那株苦楝子树已是枝叶霸满。他吸吸鼻子,正要拐进农资店,不想同对面来的个姑娘撞了一下。姑娘抬头,粟癞子认出是苇英。苇英的手里提个塑料袋,里头装着猫耳朵、鱼皮花生等喝擂茶用的茶果子。他愣了一下,随即丢出一个笑,呃了一声,大概想问候一下,谁知苇英根本没打算笑,反而把脸作死地板起。他和苇英的脸就都红了。苇英没理他,朝街里走,走的步子很快。粟癞子回头瞥了一眼,叽咕几句,头一低,进了鱼饲料店。
柜台里有个老头,没有头发,头顶放光。面无表情,死鱼眼睛瞄着粟癞子。
饲料。粟癞子说。
九角五。
前几天还是八角八。几坨鸡屎这么贵。
我的鸡屎是法国的,里头掺了海藻、花生饼、玉米粉……要啵?
鱼也吃西餐?粟癞子拿眼睛在柜台里面乱梭。
你的生活提高了,鱼就不能吃得好些?没看见那些熊猫,喝牛奶吃蛋糕,病了有医生,睡觉阿姨抱。
粟癞子把笑和钱一起交给老头。肩起鱼饲料朝外走。这时候,粟癞子不知怎么又看见了苇英。苇英领着个穿制服的,神色怪怪的,朝这头走。一直走到粟癞子面前。那时粟癞子还没有完全走下台阶,脚在第四第五级台阶上作上下错落状。苇英停下来,指着粟癞子对制服说,就是他!
制服说,你看清楚了。
苇英嗯了一声,把手平伸向前方。粟癞子听见她伸手的时候,某个关节那里喀吧响了一下。苇英用一根食指戳着粟癞子,就是他,他把我那个了。
粟癞子显然不知对方食指戳来的含义。那张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微笑中掺杂着歉意。
这时候制服就走到了粟癞子面前。这位姑娘说,你把她那个了?
哪个了?
就是强奸。
强奸?粟癞子觉得好笑,就笑了一下,嘿嘿,认错人了吧?
制服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料到了,你肯定说认错了人。
我认都不蛮认识她,怎么会……
我的案子里很多都是双方不认识的。
苇英不等粟癞子多说,冲过来又伸手指着他,你耍赖。春里,黑鱼洲的那个夜晚,外面落大雨。
有这回事么?制服问。
哦。粟癞子想起来,放下肩上的鱼饲料。有是有,就是……
行了,到所里去解释。
去那鬼地方干什么!
反正不是唱卡拉OK。
走就走。
粟癞子跟在制服屁股后面走。制服说,你不要跟在我后面,你跟在我后面好像是我犯了事。你走前面。粟癞子就走到了制服前面。
镇子在河滩上,去派出所得爬上镇子后面十几米的道观岭,从那里的公路前去。苇英说回家拿点钱再来,暂时走了。制服带着粟癞子来到道观岭上的防疫站,就在那里的花坛上坐着等。湖上刮来的风是热的。防疫站在防洪移居的时候搬到县里去了,空下来的防疫站看不到人。放眼四顾,是排列的树,和树叶中埋头栖息的鸟。
粟癞子没有坐到阴影里,他蹲在制服对面的太阳底下,低头用小棍在地上划些不规则的图案。那能怪我?!粟癞子对着地上划的图案吐痰。
你说什么,制服朝这边看,不能怪你?稀奇,你上了她的身,不怪你还能怪别个。
不跟你说。跟你说不清。
后生,等下到所里,你说不清也得说清楚。不然……
不然我要屙尿。说着粟癞子站起来,朝那边的厕所走去。
站到,制服喊了一声。
屙尿不行?你说不行我就站这里屙。粟癞子就地掏家伙。
去去去。制服把头一摆。
粟癞子进到厕所里,厕所里很阴凉,没有一个人。一排蹲坑像大饭店里的灶台。粟癞子解开裤口,抽出自己的家伙。可能是刚才蹲地上时压迫得太久,管子折叠,血被积压在折叠的地方。抽出来时血液一下喷涌到头,那家伙就像眼镜蛇昂立起来,上下一点一点的。把粟癞子憋得脸上筋暴暴,就是屙不出尿来。粟癞子眼睛看着别处,静静等待。等了好久,等到那家伙劲头消减下去,方才把尿屙了。这时候,一阵风从粪池顺着斜斜的排粪口倒灌进来,扑向粟癞子,他抖了抖,几滴剩余的尿液落到裤子里。粟癞子注视排粪口,左右看看,没有人进来。就侧着身子,先将一双脚伸进了排粪口子,然后是整个身子溜了下去。也许是没人上厕所的缘故,排粪口里没有粪便,陈年的粪底子也被湖风吹成干壳壳。粟癞子没用多长时间就从排粪口溜下粪池,从粪池里爬了上来,翻过人高的围墙,隐没在防疫站后九马山的林子里。
制服左等右等,不见粟癞子从厕所里出来。起身也进厕所。进去一看,哪里还有个鬼影。出来围着厕所前后左右转了一圈,拍着自己的后脑壳说,家伙跑了。跑得了庙跑不了和尚,和尚如今都有身份证。他又等了一会,看见报案的姑娘也没有回来,鼻子哼哼,来到粟癞子买鱼饲料的店里。光头老头还在那里呼啦呼啦摇扇。制服就问他,刚才那家伙叫什么,哪个村的。
老头眼都不抬。
制服说,是不是把你那把破扇停一下。
老头说,扇子停了我就热,我热我就会发病,发病谁出钱看病?
问几个问题就会得病?怕是喜欢病。
千万莫问。我要晓得,我就干你那行你来卖东西算了。
有道理。制服点头离开柜台。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对门餐馆门前的玻璃鱼池里,有条鱼跳出鱼池落到了马路上。
粟癞子钻出九马山林子时,已经是中饭过后。被刺蓬遮盖的小路上没有行人,草丛下面传来虫子的吱吱叫声,草丛上面飘着氤氲气。他踢开草丛,来到山窝里的五龙潭。长满水浮莲的五龙潭,看上去和山连在一起,看不见水面。山塘边的平房那边没有人影。一条狗靠墙根躺着。见了他就摇尾巴。粟癞子在狗肚子上踢了一脚,受到袭击的狗汪汪跑开了,跑开了的狗还偏头望着粟癞子,一口一口喊痛。
踢它做什么?又没惹你。狗生从某个弯弯角角里拱出来,穿着齐胸胶裤,水淋淋的,大概刚刚从潭里上来。
不踢它你能出来吗?
偏不出来又能怎样。
这不是出来了。
我以为是偷鱼的,结果来了个偷人的。苇英告了你?
这么快就晓得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粟癞子没再问狗生如何晓得的,只说,我来请你作证。
作什么证?
我没搞苇英。
扯桂花乱弹。
只有你了解我。
不了解。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你居然欺到我头上。
谁欺你了。粟癞子眼圈红了,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气的。
当面说苇英是坐台女,背后却去搞人家,就不怕下面长菌子?
你的意思是我没安好心。
当初怎么就听了你的。狗生扭脸望别处。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帮忙,我死定了。
巴不得。
粟癞子有些愕然。
你走,我现在不想喊警察。
这时候,狗一阵无主题乱叫,有个黑脸红鼻子的人闯进两人站的地坪里。还没站定,那人就朝着狗生说,你欺负了我家苇英?
伯伯,我……我们先进屋喝茶。
伯伯推开狗生。喝什么茶喝什么茶!
擂茶呀。
不要我家苇英我没意见,恋爱自由。但你不能又去欺负她。欺负她就是欺负我们。今天你要给个交代,不然打得你开石榴花。
狗生被这个冒出来的伯伯问得眼睛翻白,在那里支支吾吾。大概怕脑袋开石榴花,就抬起手,指向粟癞子。
伯伯慢慢地转过头来。
石榴花是什么花?粟癞子问。
你是什么人?
你要找的人。
是你欺负苇英。
我没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你个畜生。伯伯开始捋袖子,没有捋到袖子,把胳膊上的汗毛捋下大把来。
喂,我不是畜生。
害得我家苇英见不得人,还不是畜生。
她本来就见不得人。
畜生,打死你个害人的畜生。伯伯又捋胳膊。被粟癞子按住了。粟癞子说,不要把手上的皮捋掉了。讲道理。
好,你讲。
你找上门来你讲。
伯伯放缓语气。公了还是私了?
狗生堆笑。怎么划算怎么了。私了算了。
私了怎么了?粟癞子靠着屋边一棵树,把手垫在背后。
一万块钱。我们不再追究,我让苇英撤了案。让你捡个便宜。
要得要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狗生总是在关口出来说话。不知道帮谁。
粟癞子接口道,我没钱。有钱也不给。
狗生在后面扯衣角。
不要扯我衣服,这钱如果给了,等于我认账。
呀嘿,做了坏事不认账。伯伯睁大眼。我还不愿意呢。行,那就公了。跟我回我们上街村。
你又不是我爹,听你的?粟癞子歪头横眼。
伯伯我说句公道话,莫把事情搞复杂了。这里说这里了。不要粟癞子出钱。我想办法。
谁出?伯伯问。
谁出?粟癞子问。
狗生摆出一副神秘。反正有钱交到伯伯手上。
伯伯不走,喝着擂茶,吃着茶果子。
粟癞子顶着日头穿过茅草,爬到了对门岭上。头上的汗晒成盐斑,手脚都被茅草锯出血道道。粟癞子那时候手遮日头回身望了五龙潭一眼,他看到狗生领着那个叫伯伯的人,在挖其中一个水塘的缺口。粟癞子站住了。他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返身飞跑起来。跑到缺口旁,已被挖开的缺口朝下面冲里泄水,哗哗啦啦。一张网张开在缺口上面,鱼在网后面跳。粟癞子抢过狗生手中的锄头,挥舞锄头把刚挖出来堆在缺口边的土填了回去。
狗生夺锄头。神经哦。
晓得你要把这塘鱼送了。
我帮你了难。
帮倒忙。
不晓得好歹。
这件事不要你管了。
狗生肩起锄头走。
粟癞子对伯伯说,你想怎么样?
回头找你算账。
记得带个计算器。说完这句话,粟癞子也没有再待下去,离开了五龙潭。
粟癞子在回村子的路上看见一队人,扛着锄头扁担拿着镰刀,个个眼睛血红,朝着村里去。
路上的人议论。没有打旗子啊,哪里的赤卫队。上访的吧。到村里上什么狗屁访。那是?村里拍电视。
粟癞子用目光在队伍里一顿扫描,发现了那个什么伯伯,他愣住了。他知道那不是拍电视,那是要去拍村里人的脑壳。他去他的脑壳肯定也被拍。他们找的就是他。粟癞子不是蠢宝。他车转身爬上一台摩托,拍拍司机的肩膀。摩托就飞起来。飙出去几里路后,粟癞子喊停。说,老子从来没怕过。向后转,抄小路。
粟家段后面的山叫笔架山。说山,其实是土包。土包上长着许多竹子。竹子上歇满鹭鸶。粟家段前面的河叫清溪河,整天流水淙淙。河上有一座木板桥,是唯一通向这个村庄的通道。多少年来,很少有外人走进过粟家段人的生活,了解过古村的历史。四十八座天井,九十六条巷子,暗道夹墙演绎着传说。最权威的一个故事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军一个团隐藏在村里,百米开外走过的鬼子没有察觉,被国军打了伏击。
粟癞子把自己当成国军,说是要打一个漂亮的伏击战。他来到桥上,探出上半身到桥背面,弄断了桥支架上的插销。后来就穿过门楼去找村长。
粟癞子见到村长就说,村长叔救我。
晓得喊救命?以为你很能呢。丢我们粟家的丑。
我没有害他家苇英。
牛落到草里还有不吃草的?!何况是条壮牯牛。
旁边人笑。粟癞子笑不起来。
问题是你不能强迫人家。城里的歌厅发廊多的是,花上几十百把块钱,随你玩。几十百把出不起还想那事?!不如把那玩意割了喂狗。
村长叔,你年轻时也玩。
鬼崽子还挖苦我。
你玩过没有?
那时候不像你们现在,男女握个手就说是作风问题,就要游街。谁还敢?!就是有那个想法也只能搞牛屁眼。
村长叔,我现在怎么办?
我想想。
要不你去帮我作个证。
村长叔哭笑不得。懵懂,我作证没用。再说,晓得你究竟搞没搞。
你就看着我被人冤枉,看着我去坐牢。
村长沉吟。
赶快想办法,村长叔,他们举着家伙朝粟家段来了。
啊,村长听后连连说,你闯大祸了闯大祸了。
怕什么,集合你的徒弟跟他们干一场。
我们练武是帮你打群架的?你这化生子害我呢。
今天你要不出手,我就不姓这个粟,粟癞子背过身子说。
村长没有听见。
粟癞子拿着几块骨头,各家各户去找狗。村里怕有个上十条狗,好大支狗队伍。粟癞子把它们全部集合起来作动员报告。动员报告作完后,就率领它们开到村前地坪里。
赤卫队来到河边,在桥头站住。为首的就是那个伯伯,有点弓腰,这点粟癞子在五龙潭没看出来。伯伯走在头里,队伍开始鱼贯过桥。看看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桥面开始晃动,晃动的幅度很大,队伍就站住不动。队伍不动,桥还是晃,并且慢慢地塌下去。前面的朝前跑,跑过了河。后面的开始后撤,撤回那边的岸上。过了河的是领头的伯伯,光杆司令一个,骂骂咧咧。后来说,老子一个人也要把粟家段翻个边。他提着根棍子,尽力把步子迈大。穿过牌楼门,进到地坪里。这时候他停住脚步,目视前方,不再动弹。前面,冲着牌楼门,冲着那位伯伯,一溜排开十来条狗,昂头蹲坐,眼里射出凶光。伯伯举起棍往前试探。躲在窗户后面的粟癞子汪了一声,听到暗号的狗冲着伯伯齐叫起来,边叫边龇牙,要把他撕碎。他舞着棍子朝后退,退出牌楼门,一直退到河边无路可退的地方站定。在那里跳脚,粟家段的,把强奸犯交出来。
门开了,开门的是村长。村长走出来。后来又有一些门开了,那些中年的青年的男男女女出来,跟在村长后面。
是谁打上门来?村长打哈哈。上街胡家的吧。
长了眼睛。
胡家伯伯,有事好商量,何必动干戈。
强奸犯粟癞子在哪里?
事情没搞清楚,不要妄下结论。派出所都还只叫嫌疑犯呢,你就喊什么强奸犯。
胡家伯伯开始舌战。晓得你名声,听说你封住半边嘴巴也能说赢别人。不跟你扯皮。只要那个害人精。
你的名声也不小,带头闹事,打伤干部,连市里的警察都出动了。不过我不怕。
不交是吧?打。伯伯一声吆喝,棍棒就举起来。
慢点慢点!村长扬起两手阻挡。讲不讲理。要交人也要等他回来。我们正在找他呢。
你的话十句只能信九句,还有一句当放屁。
不信是吧,不信你喊。喊得应就把他带走。
不喊,我们要进去搜。
请便。村长作个请便的手势。
你把狗唤开。
有本事你自己唤。
粟癞子你个畜生出来!老子要剥你的皮。伯伯举手吼过,被隔在河那面的人高举棍棒跟着喊。一些青年男子开始涉水渡河。
粟家段的人转身回去抄家伙。
这时候,巷子里响起个声音,我来了。粟癞子昂着头挺着胸端着古戏里梁山好汉的架子走过来。
村长脸色大变。蠢宝崽蠢宝崽,这时蹿出来做什么,找死。
我不出来他们要打架。还不把村里打个稀烂。
有种,伯伯说。
胡家伯伯,我确实没欺负你家苇英。
你说了不算。跟我走。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跟你走,跟粟家段无关。
粟癞子就要去,被村长顺手一带,带翻在地。老子在这里,轮不到你出面,给我死进屋去。粟癞子从来没见过村长发这么大的脾气,其他人也没见过,都不出声。村长半笑半不笑对胡家伯伯。凭你的本事呢,让你带,你也带不走癞子。无非仗着人多势众。现在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文的一个武的。随你挑。
文的怎样武的怎样?
文的就是让粟癞子给你敬碗擂茶赔礼,然后退兵。武的就是请你的队伍过河来,就在这地坪里摆开战场,我们拼个高低。不过我告诉你,不要我动手,我那些徒弟就可以让你们永远晓得粟家段的厉害。村长朝后挥手,徒弟们,摆阵。脚步咚咚,跑出来一队年轻人,头扎土布巾,身穿土布褂。手握八卦棍,在地坪里来回穿插、吼叫,摆出了长龙摆尾阵。
胡家伯伯说,嘁,老子不是三岁。
这跟岁数无关。村长摆手。
你叫粟癞子出来。
村长喊,粟癞子,上擂茶。
谁喝你的擂茶。我走,咱们后会有期。
吃完茶打架也不迟。村长吩咐人搬了架长木梯搭在河上,目送胡家伯伯摇摇晃晃过河去了。回头对跟在他后头的粟癞子说,你个鬼崽子,现在称心了。赶快去你姑妈家。一来躲躲风,二来看你姑妈有什么主意。她是个蛮厉害角色。我呢,再去上街找找苇英家里人,看看能不能平息这场事。反正她又不是红花姑娘。以后你给我少惹事。
遵命,粟癞子拜了拜。过几天我去找姑妈。
什么过几天,快去。
过些天就是处暑,人家田里早就是秧苗遮水了,粟家姑妈的田里还是早稻茬茬。日上两杆,粟家姑妈就肩着犁,赶着牛朝八斗丘走。粟家姑妈家的一切工夫是她自己一肩挑起的。姑父身体不好,常年在家休息。早些年姑父的身体同许多壮年男人一样,肌肉突起,日得条把牛死。粟家姑妈满足不了姑父,姑父就打野食,和别的姑娘钻了竹林子。粟家姑妈晓得了这件事,没有去抓奸,也没有找人家姑娘闹场伙。她说不怪人家姑娘。她了解自己男人,只怪自己男人馋嘴,去勾引人家红花妹子。有两个月她一直不挑穿这事,装作自己一点不晓得的样子。姑父那晚没有约到别的女人,闲不住了,就把粟家姑妈抱上床。自己先脱光了衣裤,赤条条去扒粟家姑妈的衣服。这时候,粟家姑妈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剪刀。姑父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剪刀就冲着他下身去了。咔嚓一声,剪刀锋上下合龙,姑父那截腊肠就掉落在床单上,成了壁虎的断尾巴,血珠迸得到处都是。姑父捏住喷血口,从床上滚落地下。喉咙冲出的叫喊把屋上的瓦震落好几片。粟家姑妈把那截剪下的东西顺手扔给窗外的狗。用一条麻袋背起姑父,送到了县医院。后来,粟家姑妈笑着去新生劳改农场养了三年的鱼。当年晚报以《丈夫有外遇,妻子一剪梅》为题报道了这件事,让粟家姑妈很出了一回名。从劳改农场回来后,粟家姑妈就唱着山歌,包揽了家中一切家务和田地劳作。八月里来月光光,妹在窗前望情郎……
姑妈唱得蛮好听呢。粟癞子从姑妈肩上接下犁。
粟家姑妈的脸上飞上红晕。鬼崽子怎么鬼鬼祟祟。
你只顾得抒情,哪管旁边有人呢。
派出所找你了?
那个鬼妹子陷害我。粟癞子愤愤然。
你个不成材的,跟你姑父一路货色。怕莫是遗传。
姑妈你说错了,要遗传也是遗传你的,怎么遗传姑父的呢?
粟家姑妈一拍大腿,被你气糊涂了。
粟癞子把牛套上牛枷,犁尖插进泥土,扬鞭催牛走起来。
姑妈跟在旁边走。姑妈说,癞子,姑妈真是对不起你。你爸爸妈妈死得早,应该把你接到我家来的,没想到姑妈出了那件事。姑妈把你抛下了,让你从小没人带没人管,跟着坏人学坏了,以至今天去做坏事。姑妈擦眼泪。
谁说我学坏了?
你去弄人家妹子,未必光彩?
姑妈我问你,从小到大,见我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么?
先前没做能保证后来不做?
你是不是我姑妈?粟癞子把眼睛逼近姑妈的脸。怎么觉得像苇英的姑妈。
话说回来,有什么必要呢!就是动了她也不要搞那么吓人。如今年轻人不都看得淡,只要高兴就爬上去了。她要觉得吃亏,可以谈条件。大不了把你嫁给她。
粟癞子扔下牛鞭说,姑妈,有绳子没有?
要绳子干么?
上吊。我不吊死会被你气死。
真没做那事?
粟癞子说,我要强奸了苇英,把我的命根子也拿去喂狗。
鬼崽子胡说八道,欠抽。粟家姑妈举起牛鞭,放下来在粟癞子身上做了个抽的样子。你没做坏事我心里就踏实了。
问题是,人家不是我姑妈。你同我到派出所去说清楚,侄儿没有强奸。
蠢崽,我去说不仅不能说清楚,反而越说越引起怀疑。
那就认倒霉?
解铃还需系铃人。
叫苇英自己出来澄清?粟癞子叫起来,那不可能。
没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她爸跟我说过,要1万块钱。
给了?
没给。
没给还可以谈,给了就不必谈了。粟家姑妈摘下包头巾,拍打自己身上,后来就直接去了上街村。
茶山路上,粟家姑妈听人说,苇英父母去了老家,她自己拿了行李到火车站去了。粟家姑妈一拍大腿,拐场,她要出去打工呢。转身就朝县里跑。头顶太阳把大路上的土烤碎了,脚步带起的尘土淹没了脚背。
县城横竖三四条街大。火车站只有上十排椅子。粟家姑妈从脸上刮把汗甩在地上,就用目光在候车室那些椅子上扫。候车的约有上十人,只有两个妇女。一个妇女三十来岁,带两个孩子。另外那个年轻的姑娘,长得有些模样,耳朵上挂着耳机,好像在听歌。粟家姑妈就朝那个年轻姑娘走去。
你是苇英姑娘吧。
苇英摘下耳机,漾起笑窝。您是?
姑娘好礼貌。我是粟癞子的姑妈,我们到外面去说件事。
听说是粟癞子的姑妈,苇英把笑容收了。什么事在这里说。
粟家姑妈抬头四顾,说,那就去那个角落的椅子上吧。粟家姑妈帮着拿行李,来到候车室角落的椅子上,这里离人群远一些。粟家姑妈手上拿着两包酱汁豆干,车站门口买的,递给苇英一包,苇英不接。粟家姑妈咬着豆干。我是走来的,没吃中饭。我们家粟癞子不是个东西。
他是个人。
肯定什么地方得罪姑娘了,我今天是来向姑娘赔礼的。他从小就死了爹妈,无人管教。按理应该我这个姑妈管。哎,那年我又出了事,坐牢去了。一坐几年,坐得我坐骨神经都出了毛病。只好由他。他就成了个套不住笼头的牛崽子。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还不是想打动姑娘。出来把这事解决了。
打我不动。他先前把我打伤了。
粟家姑妈倾过上身。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去教训他。你凭良心告诉我,他到底欺负你没有?
我要上车了。苇英拿起行李。
你不能走!粟家姑妈正色。手拍胸膛想一想,这关系这孩子一辈子的事。
怎么就没人替我想。
想什么?
一辈子。
求求你,莫害他。粟家姑妈几乎要跪下来。
他自己怎么不来?苇英继续朝进站口走去。
粟家姑妈抢上一步抓住了苇英的行李。站住!
苇英不站住,同粟家姑妈两个人在那里拉拉扯扯。候车的人都看过来。苇英扯不脱,就瞪着粟家姑妈。你再不放,我报警了。告你拐卖少女。
我不拦你。粟家姑妈嘴唇发乌,有点哆嗦。我是在劳改农场养过鱼的人,最后给你个忠告,年轻人,做人要正。
少来。
你报了案,公安是要检查你身子的。检查如果你早就破了身,说明你可能真就坐过台,最起码你也不是一个完全没近过男人身子的人。没有其他证据,癞子强奸就是一宗悬案。检查如果你没破身,你告粟癞子强奸就肯定是诬告,要坐牢。你要跑了,就是报假案。一样要负法律责任。何去何从你三思。粟家姑妈扔下苇英去发呆,自己走了。
粟癞子在冲里等到天黑好久,才见姑妈一瘸一拐地回来。粟癞子迎上去,黑暗中,两粒眼珠子发光。说了?
说了。
都说了?
都说了。
怎么样?
惊是惊了她一回,应该有效果。
应该?
肯定有效果。现在她可能回了家,你快去。
姑妈千万莫哄我。玻璃榔头打铁,就这一锤子买卖。
该你出面了。
只怕会把我打出来。
打死也得去。
她要不肯呢?
现在叫她撤也难,会追究她法律责任。跟她讲清楚,现在撤,我们不找麻烦。如果将来弄清事实真相,那她就没好日子过,说不定会去养鱼。
姑妈你养鱼养上了瘾。
你个臭嘴巴。
现在去我怕吓着她。
她呀,见过世面的。你不要太老实。如果她硬不讲道理,给她点颜色。我们不能吃暗亏。
上街村分布在一个叫鸿雁嘴的山嘴上,山嘴临湖。那些房子没有规划,由着自家的喜好和实力,一幢幢地盖在坡上的野栗子树中。苇英准备去打工的那天,她父母就去了山里老家走亲戚。苇英返回来,现在就她一人在家。粟癞子打探清楚她家的具体方位,那天晚上就去了。
粟癞子推开虚掩的门,看见苇英穿着三角裤,戴着乳罩在看电视。乳罩的一边,带子滑落在手臂上。随着扇子摇动,半个奶子隐现。一头黑发是湿的。
苇英。
苇英跳起来。你来干什么?
粟癞子的眼睛望着别处。没办法,只好来找你。
不要脸。苇英看了看自己身子,抓起毛巾被披在身上。你出去!
你叫我来的。
我什么时候叫你来,流氓。
不要凶,说两句就走。
苇英不做声,坐到床上。
为什么说我强奸你。粟癞子尽量显得平和。
想说。
光彩是吧?我觉得像光屁股在街上跑。
那叫裸奔。我就是要让你尝尝这个滋味。叫你到处造我的谣。
就算我造谣,也不过一阵风而已。你伸出一根手指头,会叫我去劳改农场养好几年的鱼。
不愿养鱼你养鸡么。
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愿养。
你说不养就不养?我还要叫你养牛养猪。
你就做个好事,放我一马。
那么容易。
要怎样?
苇英沉默了一阵,说,放你一马可以,打自己一百个耳光。打完,我跟你去派出所说清楚。
说话算数?粟癞子不等苇英答声,就伸手曲肘拉开架势,我开始打了。
响点。
一、二、三、四……啪啪的耳光声,应和着电视音响,粟癞子嘴巴上有血流出来。电视里正在放一部情感片,男女主人公没有穿衣服,像蛇缠在一起哼哼。苇英眼睛不眨地看着。
巴掌声停了。苇英看了看粟癞子。完了?
完了。
没完,还差两个。
粟癞子没犹豫,抬手又给了自己两下。
好,你走,我要睡觉了。苇英关了电视。
你耍我?猪日的你耍我!
你走不走,我要喊人了。救命啦!苇英的叫声穿透屋瓦划破夜空,让人听了身上起鸡皮籽籽。
粟癞子没多想,就扑上去。手捂苇英的嘴,把她按在铺上。苇英手脚乱踢蹬,毛巾被散开,两个奶子跳出来示威。又扭动两下,短裤就滑落一半。藏宝处失去遮掩,毫无保留呈现在粟癞子的眼前。他看见了,看见了从来没见过的地方,他的眼睛直了。两腿之间就被某种东西支撑起一顶小小帐篷。
苇英没有了力气,苇英不再挣扎,平摊双手躺在那里。粟癞子这时把捂着苇英嘴巴的手拿开。粟癞子把手拿开以后,看见苇英的眼睛闭着,就反转手掌用手背在苇英的鼻孔前面探过一回,以为她断了气。这时候,苇英不知怎么就笑了一下。在苇英的笑来不及收起的时候,粟癞子扯下自己的短裤,男人的武器带着一阵风从裤子里面弹出来。粟癞子没有停顿,就向苇英压上去,在她的身上着力运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粟癞子从苇英的身上爬起来。
苇英说,流氓。苇英的声音很低,她爬起来穿上衣服。
粟癞子没有穿衣服,床单上一片血渍把他的眼睛晃得疼。粟癞子目光像一皮鸡毛,没有力气。扫了苇英一眼,他说,你是红花姑娘?
满意了,这下你满意了。
这回我成了真正的强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