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边缘遇上意识流

摘 要：吕红《美国情人》已发表十周年，但时间并没有淹没这部小说，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给了我们更多的反思和借鉴。在内容上，小说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新移民小说题材，将美国主流社会及其文化精英代表，做了全景式的故事表达，完成了作者对于以芯为代表的华人在美国多重边缘人身份包括社会、种族、性别的文化反思。而这种反思，作者是借助意识流手法来实现的。多元复杂的新移民故事，与混乱无绪的内心描摹，成功实现了表里的呼应，这正是作者的智慧叙事策略。

关键词：身份认同 性别立场 文化冲突

光阴荏苒，一转眼，著名北美华人女作家吕红所著的长篇小说《美国情人》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公开出版十周年了。这部成功的新移民文学代表作之一，十年前曾经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小说主要讲述女主人公芯为了追寻更大的发展空间和 “美国梦”，一个人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放弃在国内已有的事业、家庭，去美国打拼奋斗的故事。小说以芯与中国丈夫刘卫东、美国情人皮特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为主线，以蔷薇、妮娜、霎霎等女性人物的情感纠葛为副线，描述了美国华人在所在国的生活全景和心路历程。毋庸置疑，“情人”题材固然成为博取眼球的要素，但显然小说自身呈现的丰富广阔，充满反思与理想主义精神的艺术魅力，才是小说拥有众多拥趸的内在原因。海外华人的奋斗与挣扎，美国文化的复杂多元，华人在美国的边缘身份焦虑，男女性与爱之间的困惑与超越，都成为小说一直以来广受欢迎的理由。

如今，十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众多的改变，尤其是中国日益强大和快速崛起，逐渐成了世界舞台上的重要角色。然而，令人惊叹的是，这部小说呈现的美国社会状况，居然如发生在昨天，毫无违和之感。或者说，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们阅读这部小说，不仅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美国少数族裔的人权和身份问题依然严峻，女性的社会认同过程依然艰难，同时，更有意义的地方在于小说独特的艺术结构和意识流叙事艺术，经过了时间的淘洗，更加凸显了作者艺术创作的前瞻性和强大的文字驾驭能力。

海外华人文学写作，如果涉及的是在地国的题材，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中西两种异质文化的冲突、融合。当然，这也是华人文学让国内读者感觉新鲜的所在。这一类的文学叙事，不仅是作家们在海外生活的重要投射，更是作家们对中西两种文明差异的深度思考，其文化价值自不待言。长篇小说《美国情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小说以美国旧金山的政治选举过程为轴心，全面展示了美国政治选举的内幕交易、各种族群面对美国政权与人权的复杂表现，并对西方现代精英文化现状进行了深刻的质疑，这使得吕红的创作有了更多的文化超越。她不仅完成了芯、蔷薇、霎霎、林浩等华人的命运书写，更将目光投向了以旧金山市长、芯的律师情人皮特等为代表的美国社会精英人群，让我们中国读者得以窥见美国主流社会的日常生活与精神面貌。这样的写作内容及其姿态，在其他华人作家的作品中较少看到，而吕红在十年之前的《美国情人》中就完成了，这很不简单。吕红坦承：“我想可能是由于文化身份的特性。彼岸世界总会让你有许多激动人心的见闻。见识到不同的文化，在这种视野里展现，看待你过去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这是比较特殊的，也是有特别价值的。”a

如何表现本质的文化乃至政治冲突，正是新移民文学写作实现创作突围的关键所在。张炯认为：“随着地球村意识的渗透、海外移民逐年趋增的态势，新移民文学的关注点已超越近乎于传奇般的个人经历，而扩展为对无数海外漂泊者的普遍境遇和命运深层次的探索。”b而要想本质表现对海外华人的普遍境遇和命运深层次的探索，首先要重视的就是海外华人的文化冲突问题。文化冲突的最直接表现则是身份认同问题。面对异国生存环境，身份认同成为极其现实而又艰难的抉择。这是华人融入所在国现实与精神的双重考验。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及其特征有两种理解方法，一种认为文化身份体现了集体的身份和特征，即拥有共同的祖先、历史和文化，同属一个民族，另外一种对文化身份和特征的理解强调“不同”的重要性，认为文化身份决定了“我们是什么”，或者是“我们已经成为了什么”。文化身份在这里既是“是”也是“成为”，它既属于过去，也同样属于未来。文化身份有它的历史，但并不是既有的存在，可以超越地方、时间、历史和文化。c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美国本土对于亚裔族群的种族歧视一直存在。吕红通过芯这个人物，较好地表现了华人在异国他乡的痛苦分裂，最终获得涅槃的过程。身份认同一词源自于英语Identity，是发展心理学领域的重要概念之一，指的是人类对于自我意识的合法性的确认，对身份或角色的共识及这种共识对社会关系的影响；通俗地说，身份认同即一个人如何看待自身，以及自身在所处社会关系网中的地位和意义。小说表现了芯在原生的中华文化和在地国美国文化之间进行的文化身份与社会身份的取舍与选择，以及在这种艰难的取舍和选择中所产生的生活困境与心理挣扎，这是极其深刻的文化反思。

在芯的潜意识里，对美国文化的认同就意味着对母体中华文化的排斥与背弃，这样的一种背弃会给主人公芯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精神压力。因此当芯放弃了祖国的一切，来到美国追寻自己心中理想生活的时候，她会感到精神上的压抑，特别是发现生活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好时。而美国社会中本身就存在的问题更加重了芯对于这一人生抉择的迷茫与纠结。美国并不是天堂，在美国依然有职场的矛盾以及养家糊口的经济压力，还有看不到的天花板和无处不在时刻提醒自己身为少数族裔的种族标签。这样的一种生存困境和苦恼，从表面上看是芯在中國丈夫刘卫东和美国情人皮特之间的婚姻抉择困境，实际上是美国情人皮特所象征的西方文明和中国丈夫刘卫东所代表的东方文明之间的冲突。美国白人皮特作为美国主流文化精英的代表，以迷人的风度，令人仰望的社会地位，给孤立无援的芯以精神和情感上的慰藉，成了芯事实上的美国情人。怀揣着对在美国开始新生活的渴望和对美国式浪漫爱情的幻想，芯以为她的情人皮特就是完美男人和白马王子的化身。在芯的一厢情愿的意识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是真正人人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权利；但是， 事实是虽然有皮特的嘘寒问暖，可芯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能够走进皮特的内心。最终，皮特辜负了芯，无情地抛弃了芯。同时，因为皮特是旧金山的市长助理，芯在与其交往过程中，得以了解到许多美国政治选举中黑暗肮脏的内幕，这一切将芯的内心幻梦彻底打破，芯对于西方文化中所谓的民主、自由、平等，这才有了全新的认识。“新移民生活在多重身份和多重意识的变乱和分裂之中，小说犀利地表现了这种分裂的深度：理智和情感的相互背叛。”d芯最终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美国身份，甚至还代表少数族裔获奖。但是，我们需看到，后者实际上带有深刻的双重隐喻。它一方面是隐喻了芯对于融入美国获得社会身份认同的渴望，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芯这位华人女性奋斗者，她的身份认同只能依然被定格为美国的少数族群，不可能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作为在美的华人女性，芯相对于主流的安格鲁撒克逊中心的文化场域是边缘的，正是这一种边缘性的身份给予了芯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和工作上的困难。可贵的是，芯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社会角色和种族地位的边缘性而自暴自弃，在酒精和毒品中麻痹对现实的感知，相反，她选择了勇敢地正视现实的处境，清醒地悦纳自我。

在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小说还有一个最为突出的特点，那便是作者始终关注的女性立场或者说女性视角。男女平等问题作为人生而平等的文化派生物，在有人类的文明历史以来，始终成为女性无法言说的痛。因为女性始终是缺席的存在。芯在国内时，与中国丈夫刘卫东的爱情婚姻，让芯深深为丈夫的传统大男子主义思想而痛苦、愤怒和失望。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为了逃离这种男权中心主义文化，实现女性的自我价值，芯才不顾一切来到了向往已久的美国。芯与刘卫东的分离，隐喻着芯与刘卫东身后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分离，隐喻着芯与东方传统农耕文化中男尊女卑思想的对抗。而芯爱上了皮特，其实爱上的不仅仅是美国情人，更是她臆想中的美利坚文化里宣称的男女平等和对女性的解放。皮特就是芯追寻平等情感的理想方舟。当皮特最终弃她而去时，才彻底撕开了西方所谓男女平等的虚伪面纱，击碎了众多女性对西方男人仰视和夸张的虚像。芯作为一个少数族裔的外来女性移民，面临的其实是男权中心思想和白人主流社会价值观的双重压抑，这是两层“看不见的天花板”。小说深刻“揭示了东西男权文化的共谋关系，以及东西方男人共患的病症——人格阉割。他们共同的缺陷是自私和狭隘，而且还逃避责任”。芯这一人物的成功塑造，应当视为吕红对当代华文女性文学人物形象画廊的一大贡献。芯象征了许许多多的新世纪中国移民女性在异国他乡最终能落地扎根，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中能实现人生的价值。也许正如在《美国情人》一书中，作者吕红借用主人公芯所说的那样：“从文化层面来说，现代社会人们无论身处何方，对定义自己身份都有种无法解脱的惶惑。换句话说，每个身份都形成一个集合，而这无数多个集合交汇的那一点，恰是自身所在的坐标。在社会急速流动的今天，人的矛盾身份也在不断地游移，没有一个固定的所在。换句话说，移民身份焦虑与其说表现了一种认同感的匮乏与需求，不如说是深刻的现实焦虑的呈现；与其说是自我身份的建构、实现自我，不如说是如何在身份中获得认同。”e

复杂与多元化的社会、种族、性别叙事，边缘身份带来的文化焦虑，在华人文学中有着丰富的表达，但吕红的《美国情人》不仅以开阔的美国各阶层社会的全景描写，让读者可以完整全面地认知美国社会，而且还有美国政治精英的浮世绘，最为独特的，便是吕红设计的意识流叙事艺术，与前述的文本内容形成完整的表里呼应，使我们通过芯、林浩、蔷薇、妮娜、霎霎等不同人物构成的叙事视角，巧妙地完成了对美国生活的散点透视。作者选择了漂移不定的、多重的、跨国的、超时空的历史与方式，来架构小说文本，并以两性世界的裂缝，深入开掘女性情感世界的黑洞。这种叙事结构和题材特色的结合，堪称匠心独运。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吕红的小说语言极富诗意和表现力，细腻温柔，却又不乏力量和哲思。文中大量的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刻反思，正是模拟了芯的意识流心理状态，这样，大量的议论性文字，因为意识流的叙事手法，得以完美表达，丝毫不觉突兀。我以为，这是迄今为止华人小说中少见的小说叙事策略，它是大胆而成功的。

ad王红旗、吕红：《撕碎东西方“情人”温情的面纱——解读吕红新作〈美国情人〉》，《中外论坛》2006年第6期。

b张炯：《美国情人·序》，中国华侨出版社2006年版。

c吕红：《追索与建构：海外华人文学的身份认同》，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論文，2009年， 第11页。

e吕红：《美国情人》，中国华侨出版社2006年版，第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