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先锋
作者简介:王玉珏,一九八三年生。济南军区政治部前卫文工团创作员。小说在《解放军文艺》、《山东文学》、《雨花》、《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当代小说》等期刊发表。已出版小说集《游与岸》。
从幼儿同开始,李先锋就拥有着远胜于其他小朋友的天资和聪慧。二十以内的加减张口就来,生字只教一遍就记住了,还能用蜡笔一口气在纸上画下栩栩如生的彩虹和宫殿。
小学二年级。在大多数同龄人还不知道报纸为何物时,李先锋已经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上面。“方便拿碗器”,一篇图文并茂的小发明,至少涉及了杠杆和热传递两种物理学原理。天知道他哪里来的灵感,此后若干年市场上还真的出现了类似产品。一个月后报礼寄来一笔稿费,一共是四十三块五毛钱。李先锋用自己人生当中的第一笔收入郑重地请了几个小伙伴一顿饕餮。“小爱迪生”蜚声校同。
正如他的名字——父母加之于其身上那美好的愿望一样,李先锋小小年纪便显露出来的峥嵘令人刮目。老师青睐、小朋友们羡妒、邻里亲友众口一词称道和夸赞,从李先锋刚记事起,这一切便像空气一样充斥在他的左有。人生才刚起跑,他就把别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班主任毫不掩饰对他的偏爱。贴在教室门后的花名册上,姓名一栏里,女生在上面,男生在下面,唯独“李先锋”三个字例外,赫然居首。
这一奇特的景观在每月一次的家长会上给李先锋的妈妈于敏兰带来了格外的荣耀。那个时候的于敏兰多么的令人瞩目,周围的女人谁不羡慕?丈夫四十不到,在单位里就当了一把手,儿子更是如此争气。瞧瞧人家,丈夫是丈夫,儿子是儿子,作为一个女人她应有尽有。
班里有名的“恶少”,连留了两级,无论是在见识还是发育方面都堪称鹤立鸡群。小弟弟小妹妹们挨着欺负了个遍,连新来的美术老师都没放过,唯独不犯李先锋。“那家伙可是上过报纸的人。”即便少邪恶,也本能地敬畏和规避着某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李先锋的成绩单上除了体育,几乎都是满分。三年级下学期他在班主任的安排下不
声不响地参加了四年级的期末考试,照旧还是佼佼者。暑假来临前的一个溽热的午后,李先锋的父亲李启文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后者的年迈和威望使她的建议听起来更像一个毋庸置疑的决定,他未加任何犹豫就把它接受下来了。
班主任摘掉眼镜,起身给李启文面前的杯子里加了些水,表示谈话已经轻松下来:“我当了二十多年的班主任,李先锋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对你的这个儿子来说,按部就班其实是一种浪费。”
很多年以后李启文再次听到了这句话,是在李先锋入伍到部队后写来的第一封信里。在它之前,李先锋罗列了自己在告别校园来到新的环境里所遭遇的一系列悔意和失望。同样的一句话由儿子和他当年的班主任两张不同的嘴说出来,带给自己的感受竟是如此不同。命运埋伏在这里甩给他一声嘲笑。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李先锋跳了一级。
班主任当年是一片好心加苦心,且不乏远见,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应把问题归咎于这上头,但事情的确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跳了一级之后的李先锋莫名其妙地就不行了。当然算不上差,但已然谈不上最好。初中一年级加上了英语,第一次期中考试李先锋已退到了十名之外,当李启文和于敏兰开始警觉并考虑是否应该采取些什么时,事实正告诉他们,一切才刚刚开始。
初中二年级下学期,刚开学,李先锋身上又多了一项令他们始料未及的壮举——他“爱”上了班里的一位女生。
对方是一个看上去普通得近乎有些不起眼的人,连名字都是:“新慧”。搞不懂李先锋怎么会对她着了魔。于敏兰在一次给儿子洗长裤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秘密。
信是儿子写给对方的,已经完成,但尚未发出。从巴掌大的有限中于敏兰至少获得了两样信息:第一,它持续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第二,李先锋正在受苦。
可以想象一支小学二年级就能著文立说的笔在表达爱情时将会达到怎样的高度,那力透纸背的疼痛和悱恻令人不忍卒读。即使不是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它也足以令于敏兰为之心疼。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第一次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李先锋大概是那种属于有些“早熟”的孩子,早年曾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奇迹或许可以因此获得解释。
李先锋推门而入。从刚上小学时他的脖子上就挂着自己家大门的钥匙。离晚自习结束还有半个多钟头,可怜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往回赶,还是晚了一步。于敏兰此刻正将它摊开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显然已经有一会儿了。他惨叫了一声,手中的书包惊天动地摔在地上。
在于敏兰的坚持下,李启文同妻子一同去了一趟学校。家长会一直都是于敏兰参加,对李启文来说,这还是自儿子上学以来第二次同他的老师会面。这一次的班主任已经迥异于四年前的那一个。她让他觉得多么遥远。
谈话快结束时她主动提出来:“要不要我把那个女孩叫来,你们看看?”
于敏兰立刻就同意了。班主任从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她和李启文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并不多么必要。但既然已经来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否仅仅是为了这个才坐在这里的。
眼前的这个女孩实在是太一般了。他们想象过她的妖冶、刺眼,甚至怪异,对此都有准备,唯独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的毫无光彩。是啊,连班主任都让他们感觉到了这一点。为了拖延时间她在艰难地寻找与她之间的话题。雪上加霜的夫妻俩为儿子感到不值。
这之后不久李先锋还真的与对方做了“了断”,干净彻底。倒不是李启文和于敏兰的这次秘密来访起了作用,放弃是因为绝望。这个叫“新慧”的女孩在最后一刻成了另外一个校篮球队员的女友。诀别时她耐心地向李先锋解释了友情与爱情的区别,并坚定地告诉对方。不管怎么说,自己也不可能接受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朋友。
这场注定死路一条的“单相思”险些断送了李先锋,他差一点就没考上高中。
高中三年,李先锋始终也未曾再重新崛起,哪怕是这方面的一点迹象都没有。芸芸众生中他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成绩勉强算得上中等,但不要忘记他所在的也只是一所普通的中学,从这个中学毕业的大多数都将毫无悬念地到此为止。不好不坏的李先锋当然也没能例外,他在一生当中最重要的那次考试中栽了,而且栽得毫无争议,离分数线差了远远的一大截。
可是比起相同遭遇的其他人来说,李先锋仍然是幸运的。李启文未雨绸缪,在此之前早已有了第二手准备。山不转水转——在李先锋江河日下的这些年里他的情形正好相反,当时已荣升为上属集团公司的一个位高权重的副总,身为一个有能力也有义务的父亲,在自己的儿子走投无路时挺身而出,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不知在做那一切的时候他是否真的经历了类似的初衷,总之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在大多数昔日同窗为了生计而麻雀般疲于四处奔波时,尚不足龄的李先锋已然戎装在身,成了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序列中的一员。适逢兵役制度改革,义务期由三年缩减成了两年。两年后李先锋欣然退伍,不久便顺顺当当进了本市最大的那家国营铸造厂。铸造厂乃本地唯一的一家省直企业,工资待遇相当可观,那些年里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而这尚只是李启文宏伟计划中的第一步。
李先锋在车间仅仅只待了半年时间,史无前例。从当年入伍算起,工龄刚满四年,他的档案里又凭空多出来一纸大专文凭,藉此李先锋一蹴而就,正式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在已呆了大半年之久的厂部办公室算是稳稳当当站住了脚跟。李启文和于敏兰终于松了一口气。
柳暗花明,他李先锋再次成了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
领导器重,亲朋夸赞,周围同学同事眼热羡慕,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记忆中并不陌生,很早之前就有了。身处其中的李先锋并不缺少经验和感受对待它们,他只是有些搞不懂自己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它们的存在、离去、失而复得似乎都与自己的愿望无关。的确如此,当他习惯了它们的存在时它们莫名其妙地就没有了,刚已经习惯了没有,它们却再次落到了头上。
人生两件最重要的大事已成一半,而另一件,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李先锋刚二十出头,李启文和于敏兰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他只需要耐下心来等待就够了。是的,能与目前的李先锋匹配的另一方尚未出炉呢,她们还在大学里或者正在准备告别大学,李先锋跳过了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的必然阶段而提前在前面等着她们,等着她们把青春和学费转化成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一切,然后坐享其成。
他们太一厢情愿了,从不“按部就班”的李先锋又一次提前进入了角色。
对方是当初他在车间时的一个工友。这一次年龄不再是问题,比他小了整整一岁,当她第一次在手机短信里用“李哥”把这一事实确认下来的时候,李先锋心里很清晰地跳了跳,还从来没有熟悉的女孩这么喊过他,从小学、初中、高中,周围就没有过哪一个比他小。
名字起得也是娇滴滴小巧玲珑,叫“小柳”,谢小柳。她用两张电影票换来了和李先锋的初吻。初春的护城河边,峭风习习。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谢小柳像一只伶仃的小猫,蜷缩在主人的怀里,李先锋从她的瑟瑟发抖中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宽大和温暖。他尽己所能地敞开着一个二十岁的胸膛。谢小柳小巧、酥软,仅仅是关键时刻的那一声气若幽兰的“李哥”就叫人欲罢不能。车间里有四个未婚的女工,只有谢小柳比他小。在大多数旁观者对谢小柳本人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轻率表示质疑的时候,李先锋既不解释也不反驳。一路坚持了下来。只有他自己明白一切,也许真的与初中时那个叫“新慧”的以及由她所带来的某种可以被称之为阴影的东西有关。谢小柳比他小了一岁,这并不多么重要,但至少让他有了接受的可能。换句话说,如果一定非要他从周围挑选一个的话,除了谢小柳,也没有别的选择。
作为谢小柳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不错,一开始她确实从一些细枝末节上发现了李先锋的某些不寻常之处,也猜到了对方可能并非一个同自己一样会久居于车间的人,但没有这些她依然愿意为李先锋献上一切。话又说回来,鸟择良木而栖,谁不希望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终身的另一半呢?于敏兰和李启文在怀疑人家姑娘的时候难道忘记了自己在相同问题上不也是一直如此为儿子考虑的吗?
她牺牲自己的周末陪李先锋回他的家,做几道好菜,把他的脏衣服打包带回宿舍,每次逛街都不忘给李先锋身上增添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谢小柳做得太好了,需要不需要的她都做了。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抗衡李启文和于敏兰上了,却忽略了另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谢小柳还是那个谢小柳,依山傍水小心翼翼,在他从车间调到办公室之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问题在他。搞不懂李先锋怎么说凉就凉下去了,比这个深秋的天气变化还快。事情就是这样奇怪,连李先锋自己都解释不了。这当然不是“身份”变化所带来的,她很早就已经意识到。即便是李先锋一辈子都待在车间里,自己和他之间的悬殊也不会因此而更小一些。越是搞不明白她就越不甘心,她不提分手,起码不先于李先锋而提。
细心的于敏兰也发现了异常,李先锋带谢小柳回家的频率由过去的两三天一次变成了一星期一次,后来变成了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她欣喜地意识到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小两口可能真的出了问题。她把这当成一个转机。楼下老陈家的小女儿中专毕业接班,刚去了一家公路收费站,姑娘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她和李启文商量,打算亲自操刀为儿子另起一段“姻缘”,话一出口,就遭到了丈夫的断然否定。
一向富有远见卓识的李启文另有绸缪。一个对李先锋来说远比这更为重要的际遇正摆在眼前。年底快到了,铸造厂新一轮的人事起伏正在酝酿之中,厂部办公室主任不出意外地话将另有任用,副主任补替主任,空出来的这个副科级别的副主任在一般人眼里也许可有可无,但对年轻的李先锋来说就不一样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因小失大。
可怜天下父母心。尚余不足两年任期的李启文拼其余力最后一搏,在这一年的冬天结束之前,把自己的儿子推上了其人生大厦的又一级新台阶。
时年李先锋刚满二十二岁,在一片质疑和哗然声中走马上任。铸造厂二十二岁的厂办副主任,又是一个史无前例。
尽管已经二十二岁,但作为一个有着上千名职工上千万家底的大厂的办公室副主任,李先锋还是显得过于年轻了些。
机关上下仍像过去一样喊他“小李”,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这样喊他。这样才自然。如果某一天有人方方正正地叫他一声“李主任”,大概双方都会觉得别扭。
别扭是因为不真实,仅仅一纸命令似乎还并不足以解决一切。
“小李”也好“主任”也罢,这里面所涉及到的关键其实是一个如何给自己重新定位的问题。一直以来,他都是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的,帮主任收拾办公桌,扫地,去楼下的开水房提来两壶热水,过去没什么理由不去做这些,但是现在李先锋有些拿不准了。为此他专门向李启文讨教过,后者对他的犹豫表示了十分明确的声援和肯定——一个领导的威信往往就是通过这些鸡毛蒜皮体现出来的。
这是李启文的经验,然而到了李先锋这里一切根本行不通。事实简单地摆在那里,简单到就只在于,这些他李先锋不去做,又能让谁去做呢?大周,老赵,还是老黄?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也比他至少大了十岁,在办公室之外都扮演着比他更为沉重的角色。李先锋曾试探性地拖延过两次,两次之后主任就很明确地提醒了他,一切被迫再次回到原状。问题并不在于他在继续承担着原本已不属于他分内的工作,而在于他在如此的时候大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是的,不仅是主任,连大周、老赵、老黄都是如此。
只有一次,他们三个当中的一个提及了那个一开始就被大家忽略了的事实。那天老赵兴致明显比往日要高,下楼去会一个熟人时顺手把开水拎了上来:“拜托都自觉一点,怎么能老是让副主任帮我们打开水?”话里显然有着某种戏谑意味,比忽略更令人不堪。
一次主任出差,作为副主任的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临时当家人。问题出在一个叫马腾的年轻人身上——跟李先锋一样年轻,二十出头,小车班的司机。星期五上午下班前李先锋把周末的值班表排了出来,马腾是星期六。小车班一共四个司机,一个请假回老家结婚,剩下三个正好一人一天。下午一上班马腾就进来了,散烟打诨,挨个亲热了一圈,最后来到李先锋跟前,屁股粗枝大叶地往他的办公桌上一坐:
“帮忙调一下班,星期六晚上有点事。”
李先锋抬手朝门后指了指,告诉他值班表已经贴上去了,需要调班自己协调,协调好了报办公室备案。这也没什么问题,惯例如此。
马腾跳下桌子转身离开时多了一句嘴:
“他娘的,你说怎么这么倒霉?每次都是星期六。”
他忘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是正在代行主任权利的副主任,或许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在此之前李先锋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大好看了。
开口之前李先锋迟疑了一下,毕竟是第一次。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而且必须予以回击。正是这一拖延使他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他的出击突兀无比。
“你说谁他娘的?”
周围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大家停下了手头上的事情,都把目光投在了李先锋那张突然煞有介事起来的脸上。这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意外。多少有些无辜的马腾转过脸来睁大了眼看着李先锋,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咧了咧嘴角,那上面挂着的是一抹多么扎眼的优越和轻蔑,他冷笑着看了看办公室的其他几位,又看了看李先锋,然后一句话没说走了出去。
马腾离开之后安静又持续了一会儿,大家继续埋头不语。不知是谁在背后笑了一声,轻薄而鬼祟,忍不住的那种,一阵咳嗽马上将它掩盖了。它出现在当时显然是在由李先锋制造的沉默和尴尬中显得那么的意味深长,针一样地刺进了李先锋正发红发烫的自尊里。其实用不着等到现在,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这件事情不知由谁的嘴巴说了出去,很快就在整个机关里传了个遍。人们津津乐道的倒不是李先锋在整件事情中的表现以及其背后所透露出的某种努力和用心,而其实就是事情本身,甚至就是那句“你说谁他娘的”。
经过这一挫折之后,李先锋彻底放弃了去争取和证明什么的那种努力,他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副主任”在他这里真正地成了形同虚设。他不再计较大家嘴里所谓的“小李”还是“主任”,每天照旧还是第一个来到,最后一个离去。但也仅限于此,一切过去与他无关的,现在仍然与他无关,和之前相比,区别仅仅在于他需要拿出更多的容忍来对待那些已经由隐秘转为公开的质疑和戏谑。大家其实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而孩子是可以被原谅的。这样反而更好,他原本也不是一个骨子里热衷于那些的人。
办公室之外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李启文的厚望与期盼、于敏兰的唠叨和搬弄,当然,还有那个谢小柳,她那宁为瓦全不可玉碎的啄啄碰碰,以及由此带来的两个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拉锯,它们里应外合攥在一起,就像一只睡觉时压在自己胸口的拳头,叫人透不过气来。李先锋不知道这只拳头究竟是如何搁在自己胸口上的,还要搁多久。有时他也在想。那些渐渐赶上来的同龄人是否也都正在经历这些,如果不是,他们的经历和感受与自己又有什么不同?李先锋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现状是有问题的。深陷沮丧和自我怀疑中的他,和我们中的大多数一样。一心所期待的,有时仅仅不过是一些改变。
改变,是以我们最不愿看到的方式来临的——意外。
谢小柳怀孕了。
首先,她向自己宣布这个消息的时机是那么的可疑,就在他第一次正式向她提出分手后的第二天。此外他也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是对方跟他耍的一个花招——一个月前的一两次中她曾坚称自己处于安全期而要求他不必采取措施。现在她却告诉自己她怀孕了。
李先锋无动于衷,或许只是还停留在习惯性的冷漠之中。
敏感的谢小柳揪住这一点不放:
“要不要我把化验单拿给你看?”
“那倒不用。”
“不用?我觉得用。”
“现在怎么办?生下来还是打掉?”还没等谢小柳表态,他马上又说:
“我建议还是先打掉。”
原本谢小柳也没打算把事情做绝。她的本意其实还是挽回,但对方的态度着实不能令人满意。之前她给了李先锋最后一次机会,李先锋仍然不肯松口:
“还是打掉吧。你定下日子来我陪你去医院。”
于是,谢小柳以受害者的身份写了一封信给铸造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没有署名。措辞也尽可能地空泛而夸张,她明白越是这样杀伤力其实越有限,但作为给他李先锋一点颜色和警告是足够了。厂长在党委内部小范围地公开了信的内容,姑且算是作风问题,行政处理肯定够不上,但至少话是需要谈一谈的。
谈话的规格很高,书记副书记都在。他们代表组织,一问一答都将记录在案——即便是刻意争取也不会有比这更理想的场合和时机了,仅仅是在几分钟里李先锋就下了决心打定主意。
他大大方方承认了一切,连一句为自己起码的辩护都没有。心虚,反驳,面红耳赤或者小脸煞白,预料中应该有的,一样也没出现在他身上。
轮到他表态了,他尽量平静而委婉,表示自己并非赌气或有意犯上:“我接受组织上对我的任何处理,明天我就把辞职报告交上来。”
两位书记交换了一下眼色,着实吃了一惊。
李先锋趁热打铁:
“其实我早就这么觉得了,自己可能不太适合在机关工作。如果厂里没什么意见,我还是想再回车间去。”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铸造厂,谢小柳几乎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她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么个结果,自己亲手把李先锋毁了,毁了个片甲不留。她在下班的路上给李先锋打电话,哭着要求见面。
她说了那么多,哭得那么凶,解释,告白,一次次泣不成声,及地的双膝上沾满尘土。最后反而是李先锋安慰起了她:
“这件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真的,跟你无关,”
她把它当成对方的宣判。仍旧是护城河边,仍旧是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谢小柳却从当年的云端跌到了谷底,比歉疚更冰冷的绝望鹰爪一般攫住了她。她挂满泪水的脸突然扬了起来,手指着身体一侧的河水对李先锋说:
“你告诉我是不是永远不打算原谅我?如果是,我立刻就从这里跳下去。”
李先锋正在犹豫自己是应该爆发还是干脆转身走开,没想到谢小柳竟然真的那么干了,动作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更别说去阻拦了。谢小柳在纵身一跳之前很悲壮地对他喊了一句只有电视剧中才有的口号:
“李先锋,我爱你。失去你我只能去死。”
水并不深,下去以后他才发现。谢小柳被他拖上来时没什么大碍,挣扎中胳膊被某个硬物刮了一下,小伤口。这样的有惊无险并没有让李先锋觉得庆幸。他打车送谢小柳回宿舍换掉衣服,然后带她去医院。一路上李先锋一言不发,从刚才谢小柳跳下去的那一刻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女孩的决绝和义无反顾。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一些威胁在她那里未必是危言耸听。经历过这样一个晚上之后,他心里已经很清楚,自己正在被拖进人生当中两个新的角色,先是丈夫,很快就会是父亲。他才二十三岁,人生一眼就看到了底。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走在大家和时间的前头。
从医院出来时已经过了九点。谢小柳的心情忽然焕发起来了,在她的坚持下,他们步行回去,回谢小柳的宿舍去。他们走着的街道是一天当中最凌乱的时候,正值夜市的尾声,买的不如卖的多。过期杂志、水果、小饰品、内衣、电话卡、盗版影碟、木炭鞋垫、低脂蛋糕、人力手电,小商小贩,都是商场和超市的边角货。他们一路走过去,拐角处一个地摊前人头攒动。李先锋无意间瞥见人群中一个醒目的牌子:“方便取碗器”。很草率的五个字,横不平竖不直。他的目光粘在那里,记忆中某个遥远的地方亮了一下。有人问价格,摊主声音洪亮地回答:“清仓处理,三块五一个。”
这个数字,正好是当年报社寄给他的那笔稿费的零头。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