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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晨月

作者:肖勤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
  
  我晓得,毛小顺提出修路的想法背后还有一个想法。他是想把我没能干成的事干成,讨个壮观。
  数完一九数二九,把个太阳数冷了,像块搁凉了的红薯烙粑,静静地悬在蒙摆山顶那棵大柏树树梢,没有丝毫温度,完全是做做样子。
  冬天是个好时节,地要歇息了,锄头也要静下来喘口气。
  可这时节让庄三伯挠心。
  庄三伯六十一了,在蒙摆县,找不出一个比他更老的村官。莺闹村每年都是他家杀第一头过年猪,然后,在他家吃第一席刨锅汤,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尽管年年贴上一百多斤猪肉、百十斤高梁酒,但庄三伯乐意。
  但今年冬至,莺闹第一席开汤的,是新村官毛小顺家的刨锅汤。
  毛小顺在开席的时候,端着酒碗冲莺闹人说要从莺闹修一条路出山去。毛小顺的话一出口,庄三伯端酒碗的手冷不丁哆嗦了一下,酒洒了满怀。
  喝了酒,庄三伯拖着一把沉甸甸的老骨头顺着莺闹渠往蒙摆山上走,山路上的碎土冻成细碎的冰碴,一踩一吱嘎,这声音合着冷清的鸟叫声。与莺闹渠细微的水流声一并钻进庄三伯耳朵里,庄三伯听得走了神,不小心手背擦到路边的红籽丛,扎进一根红籽刺,生痛。
  站在蒙摆山顶,可以看到寨子小路垭口上的野木瓜树丛。正是野木瓜花开得正艳的时候,远远看去,像一簇火苗,想用燃烧的温度去捂暖冬天。
  
  二
  
  总是冬天
  莺闹的每一件大事,仿佛都要搁在冬天。
  记得修莺闹渠那年冬天也有这么绵实厚长。那时候,我还不叫庄三伯,莺闹人叫我庄三。
  那一年男人们早早歇了地放了锄,一夜夜围在炭火堆边神鬼仙妖地聊,直到搜枯肠肚找不到能聊的了,冬天却始终摆出一副刚开头的架势,没个休止。
  庄三缓缓站起来,提起灶膛上的土茶罐。把最后垫底的半碗茶水仔细匀到十来个茶碗里,然后说:“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打渠去?”
  莺闹这片干烧地。年成好坏由不得人,只有遇到雨水好,年成就好;山那面的人家说水便是水,翻过山梁到了莺闹,水便叫做“银子”,村里唯一那口井,每天出的水只够一家挑两桶。几十户人家,挑水的时间是同定的。人急,井不急。到早了,得等;迟了,料不准让谁家偷走了。莺闹人到哪家借银子,便是借水。打渠引水不是没想过,可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六里多远地,还过山过岩的!
  “总比成天这样锈着胳膊腿儿强,是不?”庄三不看人,眼睛盯着手里半碗茶水。
  “总比。”水少,唾沫也省着用。莺闹人答话总就着半截。
  要修渠的消息传开来。莺闹的女人们欢喜得炸开锅来。成天吊着男人的膀子急巴巴地问:哪天开始修?
  莺闹的女人盼水。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没水,女人也不像女人了。缺水的莺闹让小媳妇们一个个干巴拉瘦、干巴拉灰。水太金贵,逢好日子做酒席要讨水,叫“讨喜银”。莺闹的女子,只有出嫁那一夜才有幸在家里洗个囫囵澡。出嫁之前的三天。家里选出皮肤最细滑的姨当银娘子。银娘子早早三天便守在井旁,从每家的桶里均出一瓢“喜银”,回来倒进水缸里存着。等到女子出嫁前夜,娘家人才用它烧满满一大锅水,然后关上门让女子进去慢梳细洗。这趟澡洗得透莹,浑身披满晶晶亮的“银子”。出嫁以后的日子,洗澡便不叫洗澡了——半盆水应付着拿毛巾蘸蘸擦擦。叫“过水”。这让莺闹的夜晚多多少少有点尴尬——那来自于白天劳作后的体味,在夜晚幸福的蒸腾下变得异常浓烈。男人们无所谓,可小媳妇们在意!小媳妇们-一在意,小日子过得便有点疙疙瘩瘩的。莺闹人修渠,除了盼土地里的庄稼有水喝,也是盼着让小媳妇们能每天舒舒服服过一回水!让自家的夜晚过得更舒畅呐!
  开始修渠后,霜月看庄三的目光里便有了看神一样的敬仰,这让庄三很受用。夜里,霜月在东厢给儿子掖好被子后,回到西厢来时。总是先自个儿钻进被子去暖被窝。庄三笑她傻:“天天出大汗,哪里还用得着你来暖被窝?”“就要!”霜月缩在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昂着脸说:“汗水又暖不了肠子心肝。时间长了,寒气入了骨头,医都医不好,你晓得哪样?”
  庄三只好由着她,霜月天生长了婴儿脸,露个脑袋在红牡丹花棉被外面。像一团红花簇拥着一朵粉白花。看着这一大堆花,庄三觉得日子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花儿,天天在开,天天在笑。
  但被窝总是等庄三钻进去后才会迅速地温热起来,庄三嘿嘿坏笑,低声说:“你看,你不白冷半天吗?”
  霜月扑哧一笑,用脑袋去拱庄三的下巴。然后拉过庄三的手,放在自己丰满的小腹上。
  
  三
  
  野木瓜树又开花了,这花好啊。开了几十年。还是这样红得逼人眼,太阳红呐,可也红不过它!也好,霜月喜欢红色。
  说起太阳,没有哪年的太阳有那年毒。渠就快通了,可地里刚种下的玉米蔫巴着叶芽儿等不及呢!寨子上的人家白天头晕目眩地顶着烈日修渠,晚上心急火燎地守着村里唯一的那口小水井。
  一个响雷炸醒庄三,庄三才发现身边没有霜月。
  庄三起身找到东厢。推醒十四岁的儿子问:“你妈呢?”
  儿子睡眼蒙咙地反问:“今天是该咱家挑水吧?”
  庄三这才想起起今天半夜是自家接水的时辰。庄三急了——白天修了一天的渠,自己都累成死猪一样,霜月肯定更累,怎么能让她去挑水呢?
  刚出门,一个闪电,把庄三的眼睛闪坏了,足足半个时辰眼前尽晃悠着碎金屑子。半道上,硕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倾泻而来,密密的,把人脸都砸麻木了。
  老天爷把欠莺闹人的雨一次性还给了莺闹。
  庄三在小路上接到霜月,霜月满身都湿透了,却还傻傻地挑着半桶水。
  回到家,庄三把水倒进水缸里。一边给霜月擦头发一边埋怨说:“傻瓜,屋檐水都牵起水线线了,你还挑着这半桶水干啥?”
  霜月懒懒地坐在木板凳上,没有像平时那样咯咯笑,她神情疲惫地嘟囔:“我想睡觉!”
  庄三没察觉到霜月的异常,拍拍霜月的脸说等我给你弄干了再睡。说着关上门替霜月换衣服,霜月格外听话地任由庄三脱下她的衣裳。庄三哪笑,说:“看你懒的,抬手呀!”
  脱下衣服的霜月,裸露着上身,湿湿的长发无力地耷拉在细白的脖子上,脸在蜡烛微光的照映下像一尊温婉的蜡像,光洁细腻。
  庄三看痴了,喃喃地唤着霜月。
  可霜月没等庄三替她穿好干衣服,便轻声地呢喃着什么在庄三怀里睡了,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像个初生的婴儿。
  庄三把霜月搂在怀里,安安静静地睡觉。他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把霜月搂在怀里。
  第二天,庄三带霜月上渠,霜月倚着门,低垂着眉眼,仍是懒懒的:“我不想去,我累!”
  庄三笑起来:“谁不累呢!这么难修的渠,走吧。”
  正在屋子里做功课的儿子冲上来拦住霜月,对着庄三凶凶地说:“妈不舒服!不许你叫她去!”
  庄三生气了,说:“你懂什么?你爸是村里的领导,我们家要带头上渠才行,要不然,人家咋看我呢?”
  儿子嘟着嘴说:“干吗要人家看?凭什么你当村官,要妈跟着受累!不干!”
  “敢不听我的?”庄三冲儿子拉下脸。
  霜月边拿起筐,边勉强地冲着儿子做了个鬼脸,逗儿子,儿子还是不依,说:“那些娘嫂都不上渠,你当个村官,就逼着妈上渠,你是法西斯!”
  庄三啼笑皆非地说那些不上渠的娘嫂是怀了孩子,你妈又没怀。再说,你妈就是怀了也得上渠,咱家没有娇生惯养的人,就算带头,也要去。
  霜月扭过头。汪着一双水润的眼睛望望庄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儿子却揪着霜月不放,嚷嚷开了:“我妈怀了,就怀了!那天妈说了的!”霜月一惊,红涨着脸抢上前捂上儿子的嘴,嗔怪道:“傻儿子,尽瞎说!”
  又回过头,潮红着脸对庄三说:“走吧走吧。”
  庄三宠爱又嗔怪地在儿子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带着霜月一前一后出了门。
  
  四
  
  要是早知道霜月在厌喜,要是早知道霜月这一脚迈出门便再回不来的话。这个早晨完全可以重新安排过,这一辈子也完全会过成另外一种样子。霜月也可以这样天天夜里披“喜银子”。
  渠通了。剃头匠来给莺闹的男人们理发,四个月时间,头发疯着长呢!一盆盆井水哗啦啦地提上来,倒进脸盆时清水乱溅,刮得白皮青茬的脑袋们在盆里欢快畅洗。到晌午,剃头匠甩晃着酸胀抽筋的手,翻着白眼说:日他妈!莺闹的男人真他妈的牛!
  太阳再毒,地里的玉米苗再蔫莺闹人都不急了,水就要来了!
  清一色光头汉子们坐在山下井台边的青石场上喝酒猜拳,一个个的光皮子脑门兴奋得青筋直跳。
  庄三光着膀子满头大汗从山上下来,走近人堆,顾不得擦汗,急急地挥着手让女人们上山:“看去!渠口开了,眨眼水就到!”
  女人们野山羊一样成群奔上山。
  不知是谁家女人在山上开了头,莺闹的男人们在山下肴到女人一个个跳进清亮亮的水渠里洗起澡来。远远望上去,半山腰一溜白晃晃的景象。这场景太震撼人心,男人们面面相觑,愣半天后,男人们得意义尴尬地冲着山上骂:“一群疯婆娘!”
  庄三没有骂,庄三的眼让山顶的太阳刺得生疼,眼泪哗啦的,他只好低下头倒酒。好半晌,庄三才端起酒,眯着眼望山腰上那片喧闹的白色。
  天很高,云都羞走了,天空又蓝又静,像块干净的布,盖在山梁上。再往下望,是一面白岩,耸立在寨子上空。再往下,便是那热闹的渠沟和女人们。
  接着,他看见了他的霜月。
  庄三确信那是霜月。在那些女人中,霜月正抬手挽起青黑的长发,然后捧起清澈的湖水拍打在脸上,他甚至看清了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一碗酒倒进喉咙,太辛辣,庄三倒在井台沿的青石上,青石的凉意从头皮浸进脑袋里,井水便随着那股凉意攀爬进眼眶。
  庄三这一哭,大家便哑了,一个个不再看山半腰,都低着头喝闷酒。
  可每个人的酒碗里都装着一个女人的影子。
  是霜月。
  晚上,莺闹家家户户都在烧“喜银子”。寨里人家的屋顶。合着月色浮起一缕缕雾霭,不多时,莺闹便笼罩在一片清凉的香雾里,那是霜月年前从县里带回来的香皂味。可庄三家的灶台是冷的,弥漫了整个院子的不是那香,而是从儿子眼里射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恨和怨,这怨恨太浓,浓成夜也比不过的黑。
  庄i坐在屋檐的青石块上,把孤独而苦涩的目光投向合欢树下的儿子。
  儿子把那黑铺天盖地回掷过来:
  “我告诉你了的,妈怀了!”
  “我真不知道啊!”庄三微微站起身,想朝儿子走去,却又不敢,僵了僵腰,又蹲下来,无助而惶惑地看向儿子,发出的声音像棉花一样飘薄。
  庄三感觉自己成了罪犯,而儿子是他的终审法官。
  “你说的,就算妈怀了,还得上渠!你要当榜样,你要拿奖状!你拿妈的命换奖状!”儿子的声音变成一支支利箭,从黑暗深处嗖嗖射来。
  庄三紧闭上眼,恨不能一棒敲破自己脑袋,眼泪涌出来,烫,烫得眼睛要燃烧起来。
  半夜的时候,幸福的莺闹刚安静下来,寨子上空却响起一阵高亢的歌声,字字砸向月亮:
  太阳出来晒白岩。白岩脚下晒花鞋。
  花鞋晒起十二双,哥哥影子不成双。
  月亮出来照竹林,竹林远在山对窝。
  隔山隔水又隔坡,妹子想不想亲哥?
  太阳出来又要落,日子天天流水过。
  世上万物都能买,换不回妹子叫哥哥!月亮打个寒噤,哐当一声掉下来。
  
  五
  
  毛小顺开始张罗修路了。办事办到点子上,打蛇打到七寸上,这孩子有心思。但是。那条路上有花坟啊!阿哑不会让人动花坟的,我也不想有人去动花坟。入土为安啦,让她入土为安吧!
  庄三伯没少为莺闹操心,但终究欠下了心事——就是寨子这条路。
  庄三伯修不了路,因为阿哑知道他的心思。
  自从年少的阿哑哭闹坚持着把他母亲葬在垭口上时。庄三伯便从阿哑眼中看出了阿哑的心思。阿哑知道庄三伯想给莺闹修路,可阿哑选中坟地的位置,是庄三伯永远绕不过的坎。
  那坟地,经过阿哑二十多年悉心的照料。已不是普通的坟地。阿哑在坟的四周细心地种下了各色花草树水。春天有春天的花开,夏天有夏天的花开,秋天还有冬天。都有着鲜花陪伴。八棵月月桂已经长成伞状,那些庄三伯几十年没见过的花种,是阿哑那些考上大学、鸟儿一样飞散到城市去的同学们带回来的。莺闹的孩子喜欢这个四周花开的坟地,他们在那里嬉戏玩耍,年轻人也爱三两成堆地在那里看月亮,老人们拥有的是傍晚,闹心的事儿在花香里唠着唠着就变得安闲舒心了。夏夜,胭脂花的香味飘在风里,多远也闻得到。
  与其说是一座坟地,不如说是一片花同。
  与其说这里是阿哑母亲的墓,不如说是阿哑和莺闹人的乐同。
  阳光好的时候,阿哑常靠在妈的碑前,半仰着头看天空,云飘过去了、风吹过来了,阿哑就绽放出光芒四射的笑容来,那比阳光还璀璨比婴儿还洁净的笑容让人看了心痛不已——除了在花坟这里,阿哑从来不笑。
  “晴了!”阿哑指指太阳,说给妈听。
  “云。”阿哑指指飘过的云朵,又说给妈听。
  “花开了。”花开的时候,阿哑也说给妈听。
  那里曾经叫喉垭口,后来莺闹人叫它花坟。
  关于阿哑,莺闹人与他是近的,因为阿哑的花坟成了莺闹人的乐园,但莺闹人与他又是远的,因为阿哑不跟人说话,只靠写碑字写状纸写对联养活着自己。
  阿哑唯一接待的客人,是初中的班主任。他不时来,带着一沓沓状纸离开阿哑,然后留下足够支撑阿哑一段时日的酬金。
  不知道阿哑刮不刮胡子,反正莺闹人眼中的阿哑多年来就是这个样子,脸上永远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胡须。指甲则留着,留得长长的,当他给谁家写春联或福帖时,这长长的指甲就派上了用场,偌大一张红纸或折纸经他手一折、再经指甲那么毫不经心地一划后,便分解成一张张阿哑要的大小和长短来。阿哑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莺闹,谁家死了人,一准是要求阿哑写碑的。莺闹里死去的老人墓碑大多数是阿哑写的字,有一两户在世时爱贪图点小便宜或是倚强欺弱的人家求不来阿哑的字,后生子弟_止在莺闹便矮人一截。阿哑用这种无声的权威为自己在莺闹擎起了一片天空。当然,这片天空是属于阿哑一个人的。没有人走得进去,也没有人能与阿哑作贴心的交流,所以叫阿哑。
  岁月在阿哑脸上停止了流淌——阿哑的脸白皙而平静,让人看不出年龄。毛小顺出门当兵时阿哑是这个样子,毛小顺回来当爹了阿哑是这个样子,现在毛小顺四十一岁当村主任了,阿哑还是这个样子。
  只是阿哑的眼神在岁月的浸渍下渐渐变得更加幽深漆黑,像村口那垂满藤蔓荒芜的老井。
  莺闹人知道,阿哑的眼神越黑越深,阿哑心头的恨就越深。那根深蒂同的恨让人们看了无所适从。在莺闹人心里,谁都欠着阿哑一份情。但阿哑不理睬莺闹人的内疚,他的目光从不停留在任何人脸上,他看莺闹人时眼神里的黑是迷离的,没有聚焦点,只有某一个人出现在阿哑视线范围内时,阿哑的黑才活起来,像一条无声灵动的蛇。那个人看在眼里,自己的眼神也跟着黑下去,不过那种黑,是近乎于绝望和凄冷的黑。
  两种黑在莺闹无声地交织着。阿哑总用凌厉的黑战胜了凄凉的那份黑。
  
  六
  
  关于阿哑和阿哑的恨,莺闹人多年来没人敢碰。我也不敢、不会去碰。可是现在,我必须去碰触它!
  快过年时,庄三伯外屋的门吱呀响起,一阵寒风裹着冬雨的气息扑进屋来。庄三伯没有回头,背对着门,波澜不惊地问:“来了?”
  仿佛算定了这个人是谁。就该在这会儿来。
  毛小顺一手拿着伞,一手愣愣地扶着门,嘴巴里呵出一团白汽:“啊?”
  庄三伯还是没回头,一边嘶声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回去吧,我来迁坟……是该……有条路了。”
  黑暗里,庄三伯蹒跚地蹲下身来,用粗糙的手抚摸过光滑的墓碑,轻声对墓里的人说:“没事,啊?”这声音带着年迈的温柔,像存了多年的老棉布,虽是陈旧了。却纹路清晰、细腻体贴:“唉……等路修好了。我怕是也快来了。”
  坟启开了,庄三伯看不到那厚重深黑的棺木——二十多年的光阴足以湮灭一切。当初庄三伯一刷子一刷子刷了十二遍生漆的棺木早已化为无形。空空的墓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零散的一些骨骸。庄三伯借着幽蓝的夜色,摸索着拾起一块块带着湿气的灰色骨骸。一瞬间,霜月温软的体温和细腻的皮肤又出现在他手掌的记忆中。
  “霜月!”庄三伯心里唤一声,眼泪便涌上来,蹲在那里战栗成一团。庄三伯多年没有哭了,但现在庄三伯老了,老得经不起回忆经不起悲伤。庄三伯花白的头发乱成一把索索发抖的稻草,他转过头,不让泪水掉在骨骸上。
  若非阿哑开口,毛小顺根本没发觉自己身边多了个阿哑。
  “放下!”阿哑悠悠地喝道,这柔韧却凌厉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突兀而尖锐,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阿哑说话了,这声音怪异而阴森,把毛小顺吓得不浅。村医黄大咧巴手里的锄头“当”的一声砸在自己脚上,痛得妈呀直叫。
  “放下!”阿哑再次简洁而绝对地命令。异常迅捷地闪到墓穴边。抢过庄三伯手里的陶罐,拿出一把刀子割了手。把血滴在墓穴里。
  照莺闹的规矩,这血一浸,便算是封穴,再不能动了。
  毛小顺脑袋里像飞来一群蜂,嗡嗡响得受不了,毛小顺神经质地掏耳朵,其他人仿佛也听到了毛小顺脑袋里的声音,也受不了,跟着掏耳朵。
  阿哑回过身,用滴着血的手指着庄三伯,半天进出两个字:“滚开!”
  庄三伯慢腾腾地转过身,把眼神一寸一寸从坟茔移到阿哑脸上,这移动的过程如此缓慢和凝重,像一缕被逼上山顶的月光,清寒又疲惫,最后,庄_一伯牢牢地盯着阿哑,神色倦怠地说:“几十年了,别闹了!你妈要是还在,你要讨她骂的!”
  “好!我想她骂!你让她活过来!”阿哑突然风一样卷过来,把脸贴在庄三伯面前,迅速吐出的字钉子般砸向庄三伯。
  “你到底要怎样?”庄三伯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痛心地望着近乎疯狂的阿哑。可眼前却浮现着学步的小阿哑、咿咿呀呀开口学话的小阿哑、可爱的笑着的小阿哑。
  “是你到底要怎样?为了渠为了你,妈死了!现在为了路,你又来找她!凭什么不是你去死?凭什么不是动你的坟让你死不安宁?”多年寡言少语的阿哑陡然暴雨惊雷似地咆哮起来。
  “龙飞,你安静些。”庄三伯的眉毛剧烈地扭曲着,像被人强硬地绞在一起。双手伸向阿哑,却又孤苦伶仃地停在半道,像两截悬在半空的树桠:“你有心脏病!这样对你不好!”
  “我生我死,不关你事!”阿哑傲然昂头,尖利地答。
  庄三伯不说话了,浑浊的双眼牢牢地紧揪着阿哑,喉结却剧烈地抽搐着,最后猛一疙瘩,呛出一口腥痰来。
  毛小顺慌了,急急去搀庄三伯。因平时庄三伯的笃定与沉着。毛小顺在扶庄i伯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不想只扶着虚虚空空一把绵软无力的骨头,几乎没有一点重量,倒差点把毛小顺自个儿抬起来了。
  阿哑看着。不管,只扬扬眉毛。
  “三伯!”毛小顺心头陡然升起一阵惶恐和凄凉。
  “阿哑!”毛小顺转过头愤怒地咆哮起来:“狗日的!他是你爸呀!”
  阿哑不回答,转身走向雾岚氤氲的崖边,头发散乱着,像是在快乐地舞蹈。
  他要死了吧?好!多少年盼的就是这一天!是他害死了妈,凭什么妈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他累死了妈,还赚了个全村人的恭敬?他早该死了。
  他早该死了!
  阿哑伸出双臂,展开空中,昂起头望向天空,天是高而净洁的,有天边初升的太阳那独特的绛红色,也有薄如蝉翼的云层那清亮的白色,静寂的清晨是庄严而大美的,阿哑冲着天空,咯咯地笑出声来。
  庄三伯终于明白了——只要他还活着,那座坟阿哑就永远不会迁,莺闹这条路也永远修不下去。
  
  七
  
  又到冬天了,莺闹的冬天,总会发生些什么……阿哑说的是。凭什么不是我?凭什么单单我活得好好的?
  天老不下雪,只飘冻雨,又一个劲儿地嚎冬风,不出几天,把田园和山野嚎成一片冰天冻地。莺闹人的心也冰凉冰凉的。路修不成了,烤火用的煤依旧是人工一箩筐箩筐挑进来的,而且莺闹上空四处都飘荡着沉沉的死亡气息,人们都感受到了,那气息太浓,从庄三伯的屋子里飘出来,冰雪一样厚厚盖在寨子上空。
  躺在床上的庄三伯,眼神有点散了——这些日子,想是冷了吧,霜月老不肯来。这霜月!
  灯下,毛小顺看到神志不清的庄三伯嘴唇微微抿了抿,赶紧伏下身子把耳朵放在庄三伯嘴边上,小心翼翼地问:“三伯,您要喝点啥不?”
  “霜月……”庄三伯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委屈地嘟囔着:“老不来!”
  毛小顺心头一酸,眼睛不由得湿了。赶紧背过身去。本想把心酸给咽下肚去,却终是忍不住,把个肩膀抖得一耸一耸的。
  庄三伯又道:“衣服。”
  毛小顺回过身,正好看见庄三伯缓缓举起手,指着屋角褪了色的大红衣箱。毛小顺不明白庄三伯的意思,疑惑地问:“您要换衣服?”
  庄三伯摇摇头,闭上眼,半天才虚弱地吐出句话来:“见霜月……换衣服!”说完,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像要急着穿衣去赶集的孩子,羞涩涩的,脸还挂着红。
  毛小顺酸鼻酸眼地犟着脖子批评起庄三伯来:“不许胡说!正月扎狮子灯,咱们村还要等你给狮子点睛呢!霜月婶婶才不要你这么早就过去呢,她没活够的日子,你得替她过完才行。”
  庄三伯用浑浊的目光看了看激动的毛小顺,牵牵嘴角算是笑了笑:“龙飞!乖!”说罢。冲着他眼前那个虚无的世界直叫:“哎,霜月,回来!”
  想是霜月不肯回来吧,庄三伯急急地支起半截身子,一只手在空中慌乱地抓着。可这个他使唤了一辈子的身子不听他使唤了,庄i伯像一垛干谷草一样垮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毛小顺赶紧站起身,打开屋角的箱子。
  打开柜子,毛小顺傻了——箱子只有三五件旧衣服,散发着冬日霉涩的气息,箱子里更多的是一沓沓的纸,有陈旧泛黄的也有崭新白净的。
  “山洞村民组王成书,告山洞村民组张成华强占烧柴林……”
  “和平乡里王家台村民组王阳玉长期谩骂我父……”
  是诉状。
  再看,还是诉状。
  毛小顺的眼睛给蒙上了厚厚一层雾霭,他看不清楚手里拿的是什么了。
  现在才想起,那个班主任老师,是庄三伯的好哥子呢。
  毛小顺环顾这间漏雨过风的屋子,再看向床上庄三伯那稀疏花白的头发,心头扎了把刀,抽出来是痛,搁着也是痛。
  毛小顺冲出门,一头扎进寒风中,旋风似地卷过一条条田埂,直至把自己的愤怒和诉状一并砸在阿哑面前:“看看这个是什么?看看三伯为你做了什么?这些东西,他屋里还有满满一大箱!”
  阿哑疑惑地接过来,看了一张,又看了一张,一叠纸便从颤抖的手中滑落下来,阿哑站在门口,歪着头,像个被一道简单的数学题难倒的孩子,痴痴的,渴望得到进一步的指引,又充满着对正确答案的惶恐。大片大片的雪花扑打在毛小顺脸上身上,也合着风卷进门内,扑在似笑非笑的阿哑脸上。
  毛小顺摇摇头。想说阿哑你进去吧,你不能感冒的。
  可是他张不开嘴。
  毛小顺突然觉得很累,来的时候,他心头要和阿哑说的话很多,可是当看到阿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的脑袋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塞得头昏脑涨,眼冒金花。
  毛小顺丢下阿哑,回转身跌跌撞撞地赶。也许是感冒了,他感到自己的额头很烫。天太冷了,他得回去,替庄三伯把火炉掏开,烧旺些。屋里寒气太重了。
  才走进院子,还没进屋,毛小顺却听到数日来神志不清的庄三伯居然在屋里头唱起歌来:
  太阳出来晒白岩,白岩脚下晒花鞋。
  花鞋晒起十二双,哥哥影子不成双。
  歌声分明是一罐熬了很久的中药,苦得让人闻着味儿也会呛进鼻腔和眼睛里去。
  歌声渐渐细微,随着风四处飘散。
  毛小顺没有走进去,在院子里静静听庄三伯唱歌——那屋子里有霜月,他进去做什么呢?毛小顺抬起头,张开嘴喃喃地说:“三伯,咱不修路了。”
  雪花从天上落下来,落进毛小顺的嘴巴里,冰泠泠的。毛小顺站在风雪里,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
  天亮了。
  世界静下来。
  村医黄大咧巴愕然地从庄三伯的枕头堆下抓起一大把应该早已消化在庄三伯胃液里的药,怔怔地看向毛小顺,然后红肿着眼冲出门往阿哑那里去,嘶哑着喉咙叫:“让狗吃了他!”
  毛小顺腾身追出去,一把揪住黄大咧巴的棉衣领子,粗暴地从黄大咧巴手里把药抠出来,扔在屋外的雪堆里
  这时,黄大咧巴媳妇从油菜地那边惊叫着跑过来。一跛一跛的,那姿势像在跳舞。
  “咦!这婆娘,床上不好看,走路也不好看,跑起来一扭一扭的还蛮好看呢!”黄大咧巴诧异地看了看莫名愤怒的毛小顺,转过头兀自自嘲。
  毛小顺瞟了一眼黄大咧巴媳妇,回头训斥黄大咧巴:“正值丧事,别乱咧巴嘴。”
  突然,像是有一根钢丝绳之类的东西陡然把毛小顺的脑袋揪过来。毛小顺的眼睛又唰地盯向黄大咧巴媳妇跑来的方向,心哐当一声摔碎在地上,他甩下手中的烟,箭一样朝黄大咧巴媳妇跑过来的方向奔去——
  那是霜月婶婶的坟,矮矮的坟被雪盖着,像一朵宁静而秀气的白云。远远望去,坟的一角已被掘开,未被雪盖完,露着泥,像云朵上的一块伤疤。坟旁边还有一个更矮小的雪堆,一动不动,紧紧依偎着坟堆,依稀看得出人形来,雪人的怀里静静地抱着一个深色的陶罐。
  风大了,一张张熟悉泛着黄的纸片从雪人脚下迎风而起,蝴蝶似的扑打过毛小顺的脸,接着升腾在空中又旋着圈飞远了。
  什么东西绊了脚,毛小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