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小学地理(书信)
汪政致小海
小海:
你好!
前几天与何永康老师在一起,因为一个与你本名相同的人而说起了你。当然,不可避免地要谈起海安,谈起八十年代和你的文学少年。
因为这次应醒龙兄之约,我将的你的创作又粗粗梳理了一下,看到太多的人在谈论你的北凌河、村庄,我私下里想,恐怕少有人像我这样能穿过你的那些诗歌意象直抵你家乡的那些真实的所指。我说句实话,当我在《他们》上读到这些作品时,一时间竟难以跨越真实的记忆进入诗作的世界,我甚至怀疑我是否是在阅读诗歌。童年、平原乡村、平原上的河流、北凌特有的草荒田的地貌、盐碱地、遍地茅草上鲜红的东方红、小日克拖拉机……不知道有没有对你说过,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初,我有一段时间是在北凌度过的,那时随下放的父亲在那里读书。北凌给我童年的记忆相当强烈,甚至比我真正的故乡,如泰海三县交界的王垛要深刻得多。这也许与年龄有关。在王垛,我实在太小。而在北凌,我已开始朦胧记事。父亲的下放,对母亲的思念,生活的落差,以及身份认同上的怪异使我在似懂非懂中有了最初的伤感,这肯定会使那段生活以及伴随它的风景与人物有了别样的色彩。
说这些真的与诗歌无关,而且,即使同一个地方的人对故乡的记忆也是不一样的。但是我想,一个诗人,并没有借助于现成的诗歌意象与共同的记忆,却使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陌生的河流与村庄有了难以忘却的感受,这里面的诗学秘密确实值得琢磨。在异乡书写故乡,在城市书写乡村,在世俗书写皈依,在成长书写童年……这是许多人接触这些诗作时非常容易因一些原型而发生的阅读短路。也许,只有我才会在这些诗行中寻找真实的影象与气息,并暗中与你交流和辩驳经验的准确度与清晰度。确实应该关注这些作品的叙事与描写功能,它的物质的与造型的一面,它对经验的确证。因为,我们固然应该注意精神的一面,注意语言本身的一些诗性要素,但首先要关注诗与生活,与我们这个世界、与真实经验的联系,不管它们经过了怎样的美学包装,我们都应该去发现它,有时,它的曲折与闪烁实际上正是为了寻求一种安全的存在。
这已经是一些残存的、多年前的感受。自从八十年代初在西场我的小阁楼上见过一面后,直到九十年代末我们才在苏州匆匆一晤。在那十几年里,你的写作已有若干的变化,当时想跟你作些交流的,但想想还是作罢,因为我知道,以非诗的方式讨论诗歌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还不如说些眼前的人事与风景。
如果以这些年来当代诗歌的存在方式来看,你到有点在诗歌之外的样子。诗歌的江湖一直在人为的风起云涌,流派、口号、宣言、版图的划分,再加上网络的加入与传媒的怂恿,使得诗歌界变得非常激烈而又模糊不清。我也时常关心一些讨论,一些诗歌事件,但是总不太听到你的声音。一个被朋友们时常谈起,一个对周围的同龄人诗歌乃至其他文学写作影响至深,而且至今还在写作诗歌的人,却在许多诗歌讨论中不见面容,没有卷入这样那样的冲突,更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并人在阵地在地坚持自己的诗学的或与诗歌有关无关的主张,这让不免心生奇怪,也实在不容易。当然,诗人有权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更有权以自己的方式来宣示自己的诗歌理想。我这些年来可能愈来愈趋于保守。我一直认为诗与诗人相关,诗应该坚实地站在大地之上,并且,在不同的时代或主动或被动地以自己的方式影响世界,并为同时代人的心灵提供慰籍。在当下的世界,诗歌已不适宜在街头存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但在暗夜,在格式化无法覆盖的地方,它仍然显示出充分的必要。因为也只有这样的光线与地带,才会有灵魂的栖息和心灵面对自我的时候。我确实愈来愈相信,双重的、如白天与暗夜一样划分的生活是一种常态。这样的划分是一种妥协,它让我心安理得地认为白天的奔波、欲望与利益的正当、必须与理所当然,也是为暗夜的静谧、思想与诗意争取合法性。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尽量避免更多的“亮化工程”,避免让白天更多地挤兑暗夜。
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你今年的一些作品。我注意到你的诗思正在转向更多的对象,向更多的空间浸润。从早期的较为纯粹的抒情,再到相对集中的乡村书写,这几年你明显地变得多样化了。我在你今年的诗作中看到了短歌甚至格言体的风格;北凌河仍然在你的诗行中流动;而城市已经大规模地树立在你的纸上;一些抒情短章所透出的温情,让人有久别重逢之感。我尤其喜欢那样带有叙事性的作品,它对一些记忆的打捞,对一些场景的定格,对一些表情的抓拍,让我们快乐而又忧伤。风格与诗艺无疑是你非常在意的地方。你毫无顾忌地让一些日常事物与概念嵌入诗歌,你依然保持简练与朴素的底色,但是,戏剧性、炫色、意象与隐喻却又使许多作品产生着奇异……
好了,今天先说这些。一直以为南京到苏州很方便,见面容易,其实正是这样的念头,让我们又好多年没见了。看来方便的事也得下决心。
祝
好
汪政
二○○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龙凤花园
小海致汪政
汪政兄:
好!
很高兴读到你的信。你对海安的那些回忆让我激动,对我的诗歌写作兄长般的关注更是让我感动。
说起海安,我就会马上想起曹园、李堡、西场、角斜、老坝港、海安镇、丁所、立发、曲塘、北凌和北凌河等等,这些地方给我少年时代乃至一生都留下很深印痕。你说的“平原乡村、平原上的河流、北凌特有的草荒田的地貌、盐碱地、遍地茅草上鲜红的东方红、小日克拖拉机……”,这些都太亲切了,是海安东部沿海最有代表性的景象。我的“小学地理”大多数都跟我父亲有关。我父亲当年从如皋师范(我知道你在调南京前担任这所学校的校长)毕业后,就从海安东部海边的角斜开始任教。我是家里的长子,读小学前是跟我妈在曹园农村生活,二年级后因为太贪玩成绩下降,就被带到父亲教书的学校去上学,这样跟着他转了两所乡村学校读书。周末、寒暑假和抢收抢种季节放假,我们全家就聚在一起,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乡村生活的贫困和艰难让我很早就有了切身体验。尽管这样,我父亲还是保留了一些他的爱好:喜欢读书和游历。他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一阵子作家梦,我曾偷看过他在硬面笔记簿上写的一些文字,在他那样的年代居然还保留着一些文艺书籍。我记得在类似《文艺学习》这样的杂志上读到过供批判用的刘绍棠、王蒙等人的小说《运河上的桨声》、《在悬崖上》、《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上面有他的“批注”。这么做其实是很冒风险的,当他知道我偷看到他这些收藏后,一定很受惊吓,因为从此我再也没看到他这些“宝贝”了,取而代之的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颗红心永向党》。刘绍棠、王蒙一直是他的文学偶像。农闲时的假期,他喜欢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到处转悠(记得我妈就烦他不帮着干农活老在外面窜和玩),去看他如皋师范的同学或者干脆到他的学生家家访。他因为十几岁就出来教书,最早的几批渔民学生甚至比他年龄还大。他带我到角斜、老坝港看渔民出海、小孩摸蛤子和牙医们拔牙(我的一颗蛀牙就在那儿被哄骗着拔掉了),到曹园、丁所看露天电影,到西场看民兵打靶训练,到北凌看农民运动会和烧砖窑,到李堡、海安镇看万人审判会和工宣队的大狼狗,到如皋文化馆会他的老同学,带领学校篮球队到校外去挑战,到北凌河边看驳船队和放鸭船经过……。我至今还记得,最早被我理解并产生了美妙感觉的一首唐诗,就是坐在我父亲自行车前杠上他教我的,是唐朝诗人孟浩然写的一首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西场我去得最多。在我小学升初中进入青春叛逆期后,常去那里。最疼我的外婆和小舅舅在西场,我小舅舅是西场医院的医生。大概是因为他只比我大十来岁的缘故,他能够认同我的文学梦想和古怪行为,他那里也就自然成为我假期里经常外出拜师访友的一个中转站。记得最早也是他向我介绍的西场两名人:仲贞子和你。八十年代初我去西场你的小阁楼上拜见你,想起来话题好像是从拜读你一篇评论《红楼梦》的文章谈起的,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印象?当年在我心中,做一个红学家是很牛的。关于西场,我还记得那沿河马路边长长的集市和店铺,热闹非凡……后来我从小说家鲁羊(许金林)那儿知道,西场还有个别名叫蓉塘。他告诉我西场旧时称蓉塘,他就是蓉塘人。
上面说起海安,其实我很清楚,海安不仅是我写作的起点,还一直是作为支撑我写作的原型和源头。你说“也许,只有我才会在这些诗行中寻找真实的影象与气息,并暗中与你交流和辩驳经验的准确度与清晰度”,这话让我诚惶诚恐。因为,存在着相同的生活背景,你对它们是太熟悉了,而准确度与清晰度正是我对自己诗歌写作的一个永不放弃的基本要求。有时会有好心的朋友善意提醒我,题材狭窄或者说我过于保守,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并不这样想,甚至感觉正好相反。也许是由于我的个人能力,那乡村平原的宝藏我才摸到了一点点呢,还没有能将它的全部丰富性充分挖掘出来,虽然在努力贴近,但可以触摸的真实还没有清晰地显现。诚如你信所说的“我注意到你的诗思正在转向更多的对象,向更多的空间浸润”,“风格与诗艺无疑是你非常在意的地方。你毫无顾忌地让一些日常事物与概念嵌入诗歌,你依然保持简练与朴素的底色,”我也在调整,也在寻求一些变化,让诗歌更加真实地发生,有时我会走很远,可我知道我还会回来……至今我还感觉自己仿佛还是那个在海安乡下苦苦寻找自我的少年。我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对生活的信赖感就绝对不可能有对写作的信赖感,就会困扰我继续写作。你知道我的生活几乎二十年如一日。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从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苏州,作为机关公务员一呆就呆到现在,几乎每天都重复“两点一线”,(即单位、家,孩子小的时候接送上学还包括去学校)。和诗歌的自由创作相比,我每天的工作是相对刻板的,看上去按部就班或者忙忙碌碌,实际上损耗的是心智、心力。我单位的一些同事知道我还有另外一个诗人身份后,都有点吃惊,这我完全理解。而我从前文学上的一些朋友也觉得我不可思议,因为他们中不少人已辞职写作或干脆放弃写作了。我一天中绝大部分都是处于与诗歌无关的时间里,与文学上的许多朋友都断了来往和音讯,更多的得面对自己的问题。有时在临睡前会闪过一念:这是我吗?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写作通常是间歇性的,但也不中断很长时间。一首诗完成后往往第一个假设的读者就是作者自己。中间有好几年,这种生活的断裂感和荒诞感总是令我困惑,我一直存着辞职专事写作的念头,犹豫不决并为此苦恼,但终于没狠下心来。这就迫使我经常思考一个情感源泉和写作源泉的问题。真的感谢我少年时代的那一段海安生活,她决定了我处理生活和情感的基本方式,我也经常听凭我的写作去呼应她,并让我有勇气度过一些生存和写作的危机。有时候我觉得当我写作就意味着一种生活又重新开始并得以延续。这也成为我个人的写作秘密和区别于其他诗人的地方。
感觉自己说了不少但还是不能说清。尤其在我近年写诗不多的情况下,不敢轻率谈论诗歌过多。
早点来苏州玩,我也正好当面讨教。
问候晓华及全家!
小海
二○○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作者简介:汪政,男,一九六一年生,江苏海安人。大学毕业,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文学教育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现供职于江苏省文联。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始,从事文艺理论和当代文学研究,发表论文及评论三百万字,出版了评论集《涌动的潮汐》、《自我表达的激情》以及各种大中专教材,并获得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