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有声音的写作
最近几年,几位广东“打工作家”的散文作品频频亮相于《人民文学》等所谓的“主流刊物”上,已经蔚然成为一个引入注目的文学景观。这方面具有代表[生的作家和作品,有郑小琼的《铁。塑料厂》(《人民文学》2007年第5期)、《印刷厂》(《人民文学》2007年第¨期)、《从中兴略到邮局》(《天涯》2007年第6期),塞壬的《下落不明的生活》(《人民文学》2007年第1期)、《转身》(《人民文学》2008年第1期)、《在镇里飞》(《人民文学》2008年第3期)、《消失》(《人民文学》2009年第4期)、《哭孩子》(《人民文学》2009年第了期)、《月末的广深线》(《天涯》2006年第6期)、《南方没有四季》(《美文》2007年第7期)、《声嚣》(《天涯》2007年第6期)、《合租手记》(《天涯》2009年第2期),王十月的《烂尾楼》(《人民文学》2006年第4期)、《寻亲记》(《人民文学》2006年第5期、《散文海外版》2006年第4期)、《冷暖间》(《人民文学》2006年第6期)、《关卡》(《天涯》2007年第6期)、《声音》(《黄河文学》2007年第了期)、《总有微光照亮》(《文学界》2008年第3期)、《小民安家》(《作品》2008年第9期)。其中塞壬获得了2008年度人民文学奖散文奖和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新人奖,郑小琼荣获了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新浪潮散文奖,王十月的散文荣获了冰心散文奖,塞壬散文《转身》、王十月散文《小民安家》荣登2008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塞壬的《哭孩子》荣登2009中国散文排行榜。对于当前的所谓“底层写作”来说,塞王、郑小琼、王十月的写作应当说是一种弥补和缝合,让一度疏离生活的散文具备在场的巨大张力和真实性。他们的散文从不文饰凡尘,它呈现、遥指、去蔽,引领入返回到存在的现场,促成感官、身体和精神的“我在”,书写“我”经历的生活,“我”当下的生活,“我”看到的生活,“我”内心隐藏的生活。他们大都有底层的生活经历,这种经历使他们与底层人建立起了挥之不去的情感联系,他们的眼睛是睁开的,鼻子是灵敏的,耳朵也是竖起来的。他们的写作是一种重新解放感官的写作,他们的散文充满声音、色彩、味道和世相的生动描述。
王十月就是善于使用自己眼睛和耳朵写作的作家,他描述31区生活的散文《声音》在写景、叙事上能够把握感官经验而令读者如临其景,如历其事,称得上感性十足,富于在场感。31区是深圳宝安的一个城中村,一个出租屋云集的地方。这里,楼房大多很拥挤,两幢楼之间也就两三米的距离,王十月在散文里称之为“亲嘴楼”:“所谓亲嘴楼,是形容两幢楼之间距离之近,两幢楼里的人可以亲嘴。”在对31区的巡视中,王十月不仅用眼睛,更多的是借助倾听,发现他用眼睛所看不见的东西。最大的自由空间始终是留给倾听的。在王十月的散文里,我们能听到声音的在场,这声音来自31区,来自身边,来自他们自己的身体,即使不把耳朵竖起。余光中曾说:“一位散文家的视觉经验如果还限于田园风光,未免太狭窄也太保守了。同时,广义的景也不应限于视觉:街上的市声,陌上的万籁,也是一种景。景存在于空间,同时也依附于时间,所以春秋代序、朝夕轮回,也都是景。”事物在固守自己的本性时,发出或隐密或洪大的声音,昭示其內在的秘密。所以街上的市声也是一种景。“在31区,最先醒来的,是那些小贩的叫卖声。这些从五湖四海来到深圳的异乡人,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叫卖声,叫醒了31区的黎明,就像在我的故乡,每天清晨那些在树林子里跳跃的鸟声。”(王十月《声音》)。散文家就是要捕捉这些声音里的秘密。然而倾听隐密的声音,还需要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让那一种细微的声响,在耳廓中不断萦回。听觉想象是散文家联合了最古老和最文明的智性,因此散文家也需要一颗善于想象的心灵,将那声音还原为现实中纤毫毕现的细节。王十月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总是在以生命为根基的具体生存的场境中,在细节的呈现中,倾听到那背后最真实的声音。他的写作就是一种声音诗学的实践与生存细节的生动展开。
当楼下飘来了“靓分——都发靓分——”的叫卖声时,女儿说,爸爸,我想吃凉粉。我这才明白,“靓分”原来是凉粉。不过我觉得“靓分”叫起来更加好听,两个平声,叫起来飘飘的、绵绵的、妩媚诱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这风情与怀旧无关,与思乡无关。也是在这一天,我还弄清楚了,“都发”原来是豆腐花。一直没有弄明白的是,这个卖“靓分都发”的女人,老家是哪里的,不过肯定是南方。只有南方的方言才会这样的轻柔好听。南方的人,性格更加像水,而北方的人则更像是山。南方人说话,曲里拐弯,轻声慢语,听起来很温情,不像那个收废品的,你走得好好的,冷不丁会听到他扯开嗓子叫一声:收废品!声音仿佛突然从嗓子眼儿里进出来,又突然消逝了。短,急,干净有力,像极了他们的性格。(《声音》)
听是亲近性的、参与性的、交流性的;我们总是被我们倾听到的所感染。相比之下,视觉却是间距性的,疏离性的,在空间上同呈现于眼前的东西相隔离。在日常生活许多无人关注的地方,王十月听到了自我和生命的倾诉之音。《声音》就是这样一篇力作,照亮了我们晦暗的身边场景,恢复了我们对自己生存状况的警觉,这种警觉必然会更深地切人生命。王十月是一个极敏感又细腻的人,对事物有着敏锐甚至是尖利的感受能力,他的身体仿佛装着一部高精确高灵敏的雷达,善于搜寻捕捉细微之处的生命信息,当我们部分感官处于封闭状态时,他的神经末梢已全部打开了,当我们的感官全部张开时,他却能够发现事物间毫厘之间的差別,让个体的生命在他的倾听下,缓慢地呈现出生活真实的质地,让现实的场景回到人的本身。因此他的散文是感性的,活在人的生活中,活在敏锐精确的感觉之中。在《声音》这篇散文里,王十月通过自己的倾听,不仅在辨别和搜索声音里的秘密,而且生动地呈现出发出声音的那些人,让我们的眼前凸现出一个个人的身影:冷不丁地叫一声“收废品”的河南人,叫卖遥控器蟑螂药老鼠药的人,半夜时突然传来了吵架声的打工小夫妻,叫唤“阿咪朵”的潮州生意人。听觉在此招致的亲近感与开放感体现的是一种真正的关怀,一种针对他人及自我的双重关怀,体验着更为广大的弱势群体的艰辛。王十月的散文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的发现,他有一颗敏感的心,专注于自我与生命的隐秘面,关注和打量生存的细部与纹理。王十月遵从了自己的感受力,他没有将复杂的声音进行简单化处理。在王十月的很多散文里,他描述的声音是被情感浸透的。他在《小民安家》的开头写道:“关于安家的记忆,从‘吱吱呀呀’的声音开始。在人力的拉动下,石磙与胳膊粗的麻绳纠缠在一起,发出的吱呀声,从二十八年前,一直延绵到今天,每次想起,我的眼里就会蓄满泪水,仿佛那声音,是父辈的梦想与艰难的现实摩擦发出的痛苦呻吟。”《小民安家》描述了父亲盖房“我”安家的曲折经历,一种艺术的“复调”足以让读者五味杂陈。王十月的写作来自于他对亲历生活的体验和观察,都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手和脚、头脑和心肠的参与,从不同侧面、不同方式逼近人性的真实和心灵的底处。他的散文是一个在场的人,对生活尘烟的直接目击,是对内心灵魂和精神的自我发现、警醒和说出。
塞壬的散文也是一种有声音的写作,她凭着女性的敏感在散文中调动了所有的感官。在散文界泛滥着太多轻浮和浅白文字的年代,让散文写作接通活跃的感官,恢复一种重的向度,显然已经非常必要。塞壬在《声嚣》中写了打工生活,写了老板,写了南方的城市,但没有开场就写打工者是怎么样的,城市是怎么样的,没有肖像描写,也没有劳动场面描写,而是写与之相关联的声音,自己内心撕裂倒塌的声音,“我至今记不得那家公司老板的样子,他的五官是抽象的,或者说,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他的声音仿佛从他的胸腔发出,低沉,短促,残酷,像咯着一口痰,不太清晰明朗,但语气不容置疑,充满了骄横、粗鄙的味道。公司所有的人都惧怕这声音,这声音像阴影笼罩着空间,仿佛无处不在,让人惶惶。我相信,即使离开了那家公司,那声音依然折磨着很多人”。声音就是一个人最真实的面影。塞壬的倾听在自我与他人、主体与客体的交织当中,作为一种更为原初的生命能力,听觉注定了她的生存牵挂。从写一个人的声音到写一座城市的声音,塞王的散文有自己的磁场,声音的磁场:
我看见自己被那些声音照亮,一张疲惫的脸,惊慌失措的表情,仓皇的身影,还有瞳孔深处的哀伤。是的,我在退避和躲闪,广州、深圳或者东莞,我不断地游走,游走在这巨大的声嚣之中,它致密,像寂寞那样深厚,我无从逃离,它将我长久地覆盖。我曾用尽力气尖叫,踢腾,以图撕裂这可怕的、致密的声嚣,但它无法穿越,以绝对地、强硬的气势将那些尖叫一声一声地逼落到我身上,而后来的一段时光,我被淹没,没有人能听见我喊了些什么。再后来,我慢慢变成一个哑者,紧闭双唇,垂下眼睑,惯于黯淡。某种声音是有形的,像有体积的实物,它们都长着锋利的锥子。某种声音是无形的,但它有一个场。(塞壬《声嚣》)
散文的在场,就是感觉和意识的在场,一个优秀的写作者会把对生活原生状态的尊重当成生命。散文在塞壬这里成了听觉艺术、视觉艺术、感觉艺术,她能从寂静的物体上感受到喧嚣的人气,她把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加以沟通调和,力图同时调动读者所有的感官,以造成一种“通感”的效果。散文成了声音的一种测绘。耳朵(听觉、声音)之于散文,用语言来表述如同迷宫,比如艾略特所说的“听觉想象”,比如叶芝谈到的“为耳朵而写作”。简而言之,塞壬通过“耳朵”汇集自己所捕捉到的声音:
我后来租住的地方附近在搞拆建,在夜间、在黎明,那推土机发出的隆隆声仿佛就在头顶响彻,还有打桩的声音,一下一下,一声比一声逼近,但我还是能把它当成环境的一个伴随物,融入其间,让它成为夜晚的背景,仿佛它们一直都存在于那里,我睡得很安稳很香甜;即使是隔壁在装修,那冲击钻进发出的噪音直锥脑壳,让人烦躁,但我也能忍受。它们只是一种纯物理性的声音,却不具备伤害性。有一类声音是低分贝的,但它形成一种场,压迫、紧张,让人窒息。它跟那些充满暴力的声嚣一样,照见命运的表情,让我再一次看见自己,瘦弱,慌张,战战兢兢,在生存场中搏命,妥协,沉默,垂下的眼睑,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我变成一个聋子和一个哑巴,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吞咽生活所有的幸与不幸。(《声嚣》)
塞壬来到了生命直觉的现场,是一种有声音的写作,这些声音,可能发自作者的内心,也可能发自周边环境,每个字都可以说话,每种物体都可以歌唱,关键的是,你是否有那个心和耳朵来倾听它。听觉时刻提示的归属感属于一种源始身份的不断确认。塞壬的散文充满了来自大地上的声音,来自生活现场的声音。比如摩托车的声音,邻居做爱的声音等,在塞壬的散文里一一呈现了。她让我们跟着这些声音进入散文的现场,甚至听到幕后的动静。我们所看到的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而我们所听到的却渗入了我们的全身。事实上,在散文中作家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是微妙的,而如若一篇散文中没有自己的声音,这篇散文就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不叫散文。但是,塞壬散文中的声音,除了她对自己说话的独语,还大量存在着创造的剧情一般的场景、地点、人物的变化,似乎证明了某个舞台式的场景的存在。这样,散文里的声音,无疑是在一定的精神高度上的对生活的介入。声音,其实就是好散文所需要的隐秘维度。它的存在,将使散文的内在空间变得宽广和深刻。塞壬的散文,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种多维度交织的散文,一种有声音的散文,也是一种重的散文。它的重,就在于她那干净的文字后面,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世界、人生和存在的追问。塞壬在《声嚣》里感叹道:“多年来,我在南方经历了很多家私人企业,这些企业一个最重要的特质就是,整个公司只有一个人说了算,那个人的声音是最大的,也只有那一个人能够发出声音,他的声音决定着别人的命运,他的声音制造出压力,一种场,它在我们内心形成一种声嚣,伤害着我们的肉身和魂灵。而太多的人已慢慢不知道痛了,没有悲伤,没有愤恨,惯于暗淡,有的只是长久的沉默,他们把悲伤深藏在内心,像我,多么希望做一个真正的聋子和哑巴。对于可以相爱的人们,我愿意用眼睛交流。绽放人世间最干净的笑容。”这是现代性历史境遇的生动寓言。塞壬以其女性特有的心灵体验和叙述意志,坚定地展现着生活背面的进行式;在凭借坚韧强大的柔力对抗声嚣倾泻的同时,倾听不仅仅就是一种认知能力,同时也总是一种情感能力和激发能力。第一人称和动词的规模使用,又为实现这样的倾听,营造了不失锐利凝重的氛围。
当然,声嚣不仅属于塞壬的南方,也属于她记忆中的钢铁料场,它们时常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电机声和落锤声清晰在她南方的睡眠里。正如克尔恺郭尔所说“回忆就是想像力”。回忆是一个精神事件。回忆,这源自内心深处的回声是对沉寂的应和,它属于一种真正的聆听。海德格尔说:“人听,因为人归属于静寂之音。”只有在沉寂中,人才能同自己的心灵相遇,找到自身的所在。然而,回忆又是凭借诉说的方式显现出来的。塞壬的散文叙事总是由一些她认识或听说过的声音和面孔所构成:
先前,或许更早,我在南方零星地听到关于;台钢(即原大;台特钢股份有限公司)的消息。而我则趁势打听着露天的那个钢铁料场。它的下落,一个地点,一个人,一段琐事。然后我又费力地去绕开它,绕开这刚刚获知的一切。这些消息时常会化作一些明灭的影像,时远时近,清晰但散乱在记忆里。我已找不全我曾为它写过的那些诗歌,它们跟许多东西一样下落不明,就像那些簇新的蓝色工装,绝缘靴,红色的安全帽,还有白色的棉线手套,当然,还有我时常对着天空仰着的那张鲜艳的脸。它们属于我的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它们时常泛着农浓的机油味、钢铁味、汗味、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电机声和落锤声清晰在我南方的睡眠里。大块大块的影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开始了一种类似于梳理的凝视,这样的凝视最终留给笔和纸的只是几个关键词,沉默,坚硬,但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傲物态度。(《沉默,坚硬,还有悲伤》)
在塞壬的散文写作中,记忆通常是带有经验性的描述和叙说,让生活事件呈现出过去的有价值的某个侧面,从而还原出“一个地点,一个人,一段琐事”的本来面目。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在艺术上,这不是暖昧地重复生活事件本身,也不是有意地折磨人的回忆。而是对遗忘的抗拒,在记忆中和世界发生隐喻性的关系。所以,记忆,一直以来就诗性地存在着,在入和世界之间建立起微妙的隐秘的关联。在对塞壬的阅读中,我发现,她的文学词典里,储存着记忆的大量原生态的生活片段,它们,在她的笔下变形、提升,成为一个个有生命的散文个体。也印证了历史与现实的共时显影。塞壬的散文有一大部分是对露天料场记忆的反复呈现,而在一个曰益物质化的时代抒写记忆并非是一种矫情,相反它需要一种更高的表述能力,因为它不只关涉题材,更关涉一种趣味与良知,一种不断回溯和返观的记忆能力,抵达人类整体陸的共鸣与感怀。在塞壬的散文中,我听到更多的是一种发自骨髓的低郁的呼喊,这种呼喊是对过去的记忆,往事的挽留,唯有散文能够对抗这种时间所带来的巨大虚无与疼痛,唯有散文能够记忆这些渐渐发黄、发脆的历史。塞壬散文中的那个钢铁料场既可以看做是一个实体存在的料场,又可以视为具有强烈的生命和文化象征意味场阈。在时而清晰,时而苍茫的钢铁料场,往事、现实、历史、生命都氤氳成难以排遣的低郁的氛围,留下的是咸涩的记忆,摄像机不可能复活一片料场和一段历史,但是散文能够做到。这时候若发而为声,冲天则成大音。于是原本沉默、喑哑的一族,原本埋伏在地表以下的群体的腹中之音,终于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渠道、喉舌,沉默,坚硬,还有悲伤。散文是对遗忘的反抗。对遗忘的关注也使得塞壬的散文具有编年史一样的性质。这是人的心灵的编年史,它们相当准确地记录了面对着动荡、变化的世界,面对着过去、历史,一个人的全部理解。
与塞壬相比,郑小琼也有意识地运用各种感官了解事物,她的散文里钢铁的声音更加尖利、冷酷、生硬,她在这种声音里完成了对生活现场的命名和探询。通过不动声色的场景描述、声音描述,郑小琼的散文像她的诗歌一样呈现了生存滞重、低缓的一面,揭示了“铁”一样冰冷的现代性生存经验。这种冷色调的呈现,恰恰使悲痛难名的体验带有了瞬间穿透灵魂的持久膂力,包含了客观世界的具象、同时又包含了主体精神感受的生动象喻:1
一直以来,我对钢铁的切割声十分敏感,那种“嘶、嘶”的声音让我充满恐惧,它来源我自小对钢铁的坚硬的信任。在氧电弧切割声里,看着闪着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铁,我才知道强大的铁原来也这样脆弱。面对氧电弧的切割,我感觉那些钢铁的声音像从我的骨头里发出来,笨重的切割机似乎是在一点点一块块地切割着我的肉体、灵魂,那声音有着尖锐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顽固地认为那些嘈杂而零乱的声音是铁在断裂时的反抗与呐喊。但是在五金厂,在那些凝重的冷却油的湿润下,铁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锥形,没有一点声音。十二米长的圆钢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长的丝攻坯,整齐地摆在盒子中。整个过程中,我再也听不到铁被切割、磨损时发出的尖锐的叫喊,看不到四处纷飞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让车刀碰了一下,半个指甲便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锐的疼,沿着手指头上升,直刺入肉体、骨头。血,顺着冷却油流下来。我被工友们送到了医院。在那个镇医院,我才发现,在这个小镇的医院里原来停着这么多伤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样,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的伤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个的手,有的是腿和头部。他们绷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浸着血迹。(《铁》)
郑小琼是打工生活的在场者,她的散文以一颗柔软敏感的心融入钢铁的声音。那声音呈现于她笔下,像笔触细密的铅笔画,尖锐、精确而又有着一种非常的引诱性和启发性的暴力,这种暴力不同于故意制造和强行灌输,而是自觉的引领。在我看来,郑小琼的《铁》是“打工散文”中最具杀伤力的优异文本之一。从她的散文中,可以看到她对生活中细微事物与情感世界的敏锐感受,尤其是那种刻骨铭心的肉体感受,让入震撼。不可言喻的感受便是由肉体的知觉和智性的洞察混合而成。这样的文字呈现的是郑小琼的工业时代,它完全是独立的、私密的、个性的。郑小琼是日常生活的发现者,她关注当下,关注这个时代中我们身体的痛楚和欢愉,为这个时代的真实作证。工业噪音从根本上令回声丧失了震颤的空间,促成回声本身的永恒沉寂。回声的沉寂是死亡的沉寂。生命在这种沉寂中只能濒于麻木。郑小琼从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出发,找到了与自己场阈共振的东西。《铁》是来自生活现场的上好文字。它不是在纸上造屋,它直接面对生活,与生活短兵相接,进行肉搏和巷战。郑小琼的散文是自我的,向下的,以最低的姿态贴近大地和生活,“我”的始终在场、真实触摸和对事物的本质开进,已然接近原质的另类创造。一词一物都来自生活现场,看到的,感触到的,不管印象还是具体的,都能够呈现出一种自我的声音。《铁》是一种锥在内心的疼痛,是个人对打工生活细节的另类发现,也是对个体乃至灵魂的一些有效的探触和询问,她的生活场在于工厂,又出乎工厂,在于个人而又超越个人。郑小琼的散文与她的诗其实是一致的,就文本个案而言,郑小琼的散文实现和拥有了像诗一样的丰富、斑斓的深度和广度。她的语词丰厚,意象反复,有着深厚的情感隐藏和精神指向。郑小琼的艺术感觉来自她自身的体验而非书本或前人现成的经验。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施克洛夫斯基说过:“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入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作为技巧的艺术》)从这种意义上说,郑小琼的写作是对散文艺术本真的一种呼应和践行。
王十月、塞壬、郑小琼的散文写作,让人想起当下的“底层写作”问题。在当代中国极为复杂、暖昧、荒诞的底层现实里,有着艺术赖以驰骋的广阔空间,但如何去表现,怎样表现才真正有效,是“底层写作”的一个重大难题。面对不断变化、曰益复杂的当下现实,我们的写作是否具备了一种更深的探索和更扎实的追求?是否在破坏和颠覆的同时确立了价值尺度,建构了自身的美学内涵?是否获得了接纳现实经验的能力,同时提升了回应现实和历史的境界与视野?纵观塞王、郑小琼、王十月的散文写作,他们的声音都是在场的,他们的感官都是在场的,他们的写作都是一种有声音的写作,从而让散文成为可以匹配于复杂现实的文学样式,一种高度综合的、深入到生活的微细结构中去、并且勇于承担的文学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