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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皮影活起来

作者:郭啸文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郭啸文,湖北省潜江市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写小说、散文、诗歌等。本篇系中篇小说处女作。
  
  一
  
   我奶奶说她年轻时是我们乡挂得上号的标致女人。
   我相信我奶奶的话,源于更大程度上相信我爷爷的选择。
   我爷爷是我们老家最著名的皮影师傅。方圆百里常年转唱。
   其实在我记事时看到的奶奶哪是什么标致女人呢?她的脸庞瘦削,腰身粗壮,大手小脚,声高嗓尖。但我奶奶说她年轻时的确是很标致的,不然我爷爷不会看上她。我爷爷以祖传的皮影功夫十四岁闻名四乡八邻,他没成家前在当地照现在的说法是很抢手的帅哥,在婚姻方面有挑剔的余地。
   我一直怀念我和奶奶在一起的童年时光。
   记得小时每次我哭了闹了,奶奶就会一手举着那支“紧坛”影子钻天拱地,另一手摇一只能发出两种声音的铃铛,咿咿呀呀唱能逗我笑的曲子。我破涕为笑了,就会自己抓起铃铛或者摇起小皮影。
   “紧坛”影子身高只有其他皮影的一半。叫这么个怪名其实也是很形象的。它看上去像极了乡户人家那种装腌菜的紧口坛子,乡人就叫紧坛子。它的头直接钉在身上,头小肚子大,腿细而短。菱角胡,一只门闩眼,两根老鼠胡须奓着,下巴还有一个红肉瘤,大嘴张开,仿佛一句讥讽或者下流话刚刚脱口,憨态可掬。
   我爹说,“紧坛”影子在皮影戏里专司串场。油嘴滑舌、插科打诨、上调官府下戏百姓。它一出场,台上台下的互动便达到高潮。娃娃们看戏都奔它去的。
   我家的这件“紧坛”影子晶莹剔透,油光水滑。它是我们家第一担皮影的唯一存物,算起来这件皮影现在有一百多岁了。
   现在它就站在我的书柜里。它那无数人摩挲过的身子依然丰腴健朗,如同戏台上淡妆浓抹的红男绿女,看不出时间行走的痕迹。
  
   我记得那时家里多半就是我和奶奶。爹妈出去做事,哥哥要上学。奶奶洗锅碗、喂猪……忙完她的活后会坐下来用一只木梳子梳头。这时候奶奶就喜欢给我讲她和爷爷的故事。她大概觉得以我的年纪跟我交流只有我们家里的人和事我才会理解。我奶奶说故事是把好手,乡俚俗语信手拈来夸张幽默。她跟我讲她自己年轻时是个人来疯,只要我爷爷有演出,她会一场不拉地跟着我爷爷他们转场子。她记住了好多戏里的唱词。出格的是有一次按捺不住不知羞耻地跳上了台。那一次是我爷爷嗓子哑了不能唱女声,而那出《薛仁贵回窑》里柳春英的唱词她几乎滚瓜烂熟。于是造成山呼海啸的热闹场面。老倌子们哪听过女人唱皮影呢。结果是我奶奶回家后被她爹恶捶了一顿,十七岁的我奶奶鬼哭狼嚎。
   我喜欢跟奶奶在一起,除了听她讲故事,最感兴趣的是看她洗脚。我要看她的小脚。我奶奶洗脚是个细致活,不常洗。要洗的话通常都在白天的。
   六月天的时候我们都打赤脚,奶奶却是穿两双鞋的。洗脚还要用热水。
   先烧一锅水。奶奶把黑色的洗脚盆从床底下拖出来,用清水涮一遍。脚盆搁在门前的楝树底下后,再用脸盆把热水端出来倒在脚盆里。做这事时我感觉奶奶很吃力,我说帮她她坚决不让,我才六岁呢,她怕烫着我。这期间她不会闲嘴的,便说些我爷爷的事。奶奶说当初媒人给她爹说要把她说给陈家班一个唱皮影的,我奶奶欢天喜地。因为她对陈家班里我爷爷是三九天的萝卜——早冻(动)了心。后来在一次看戏时媒人指给看后,我奶奶才知道那不是自己意中人,那是爷爷的师弟直庚呢。奶奶立马翻脸,要媒人说我爷爷。我爷爷年轻时其实没直庚爷好看。但我奶奶认可,她喜欢的是我爷爷的声音。可惜我们说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早死了,我连他的样子都没见过。每当说起我爷爷,我奶奶都要抹泪,说我爷爷死早了,可惜了老天给的一副好嗓子。
   奶奶坐在椅子上后就不说话了。这时候我也会不错眼珠地盯着奶奶的手。
   奶奶很费劲地把厚底绣花鞋脱下来,递到我手上,然后脱下白布做的软底鞋。现在想起来那其实就是一个鞋套。托在我小手上的鞋很实沉,我会举到鼻子底下闻闻,然后小心放到地上。那鞋应该有十几厘米长。前面尖尖的,绣着小鸟和树枝,鞋帮很高,一个半截的厚底,好像可以与前边脱节。
   奶奶开始剥她的裹脚布了。这才是我想看到的节目:慢慢的一圈圈褪下的白色裹脚布在奶奶面前堆起来,她的脚也渐渐小下去。越来越浓的脚丫子味便在楝树底下蔓延,就像我们家腌菜坛子里萝卜菜的味道。裹脚布褪完了,奶奶那雪白如笋又狰狞似猪蹄的脚就冒着能毒死人的热气伸到我面前。我现在要站起来用脚盆里的水瓢舀起水,缓缓地淋下去,这时我的奶奶就会闭上眼睛,龇牙咧嘴,嘶嘶的,用手将那变形了挤在一起的脚趾一个个分开……一副享受的好模样。
   我已经轻车熟路做这件事了。瓢里的水由我掌握,或快或慢地淋漓……我也很享受。
   很享受很得意的奶奶会哼唱起戏词。
  
  二
  
   我爷爷死于肺癌,乡里人叫痰火病。
   那是个初春的日子。整个垸子阴晦迷蒙。鸡鸣狗叫声都黯淡在屋檐下和围栏内,晚饭的炊烟被猛浪般的北风夹裹着一路向南。若是在生前的戏台上,这时候的我爷爷会这样唱:看天色,乌云起,风生雨来;观地面,人畜无,门闭户关。这是《摆朝》里的词。
   我的爷爷不能摆朝了。他犹如一部沉入堰塘的日夜不息的水车。在最后的这些日子他的咳嗽经久不息,从圆润、高亢到低沉、沙哑直至空洞无声。那可是一部唱皮影的好嗓子啊!终归是拗不过,爷爷把自己晒在了塘底。他死都是蜷缩着的,像只风干的虾公。
   哭声湖水般一波波漾出去,嘶哑、尖利、惶恐、迷茫。
   不知哪是我奶奶的,哪是我妈妈的。豁达开朗的奶奶十七岁以后再一次大哭。
   雨幕中,先是直庚爷、后是顺春爷几个。这几天几人不时地来探爷爷的消息,哭声仿佛号令,戏班子的几个兄弟立马跌跌撞撞奔来。
   换衣、烧落气纸、摆香烛……抽空摸一把鼻涕眼泪,男人不能号啕,悲痛只能从眼里流出。大家尊敬的大哥去了,一个戏班的灵魂走了。几人机械地做着。
   当奶奶为四位端上消夜时,直庚爷终于忍不住一膝跪在爷爷的脚旁。他那洪亮的嗓门,在哭、在诉、又在唱……
  
   “五七”完后,一个太阳天。
   奶奶为爷爷敬完香,看到身旁的皮影箱,寻思哪天将影子们挂出来见见阳气。直庚爷提两棵白菜进门来。
   嫂子,吃早饭了吗?顺手把白菜放在方桌上,在爷爷遗像前作揖。
   香儿赶场还没有回,等她呢,你坐。
   嫂子,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下河湾有人家过八十大寿,请我们去唱皮影,你说可不可以?
   怎不去呢?现在农闲,去!
   我怕没哥在场自己撑不住。直庚爷面露窘色。
   嗨,你啊。你哥在时是你们俩人搭伙,他会的你都会。现在只不过是缺了个打响器的。我在想该有个合适的人加进来,你们四人的班子总是不顺手。
   那嫂子的意思是班子不能散?
   散伙?你说什么话?这方圆百里就我们这担戏生意好,逢事过节哪能少了我们?这是乡亲们的一个盼头,一个念想,你们散了,你哥在地下都不会安宁。他说过你们唱到哪,他都会跟到哪的。奶奶说着眼圈红了。戏班要唱下去,我的娃也要抚成人,这些我都答应过你哥的。
   直庚爷知道当初媒人是想把我奶奶说给他的,而我奶奶看上的却是我爷爷,当时直庚爷心里还有些不自在。奶奶嫁给我爷爷后,对戏班的支持和对弟兄们的关照,赢得众人交口称赞。直庚爷对奶奶就只有敬重了。
   这一年我妈十六岁。其实我妈还有两个哥哥的。可惜都没活长久。
  
  三
  
   门前的那棵楝树开花了。
   宝蓝、粉白和鹅黄组成的小花儿一朵朵一簇簇。微风里散腾着、喧嚣着栀子花般的清香,风过后又是一阵小伞般的花雨,飘到菜地里、院落中……也挂在奶奶忧戚的脸上。
  
   往年这个时候爷爷尽管病着也会拖着佝偻的身子把自家的几亩地翻耕一遍,种下夏粮。现在眼看着各家开始使牛了,奶奶心急似火。爷爷是独子,堂兄弟们都在另一个垸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家里要添人呢,你一个女人撑不起这个家呀。奶奶帮隔壁三婶栽菜,换三叔耕地。
   奶奶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我还招个男人来倒插门不成?语气就有点冲。
   你呀!我是说你家香儿该说个女婿来,香儿也不小了,女婿进门来好多事不就都解决了?
   哦。奶奶冲三婶咧咧嘴。也是啊,自己不也是十八岁就嫁了?
   那香儿这杯酒就请您帮忙喝啦?我还真没这么想呢。
   你屋里没个男将什么事都撑不起的。
  
   几天里,远近来了几路媒婆。听了媒婆的介绍奶奶委托三婶访了几家,结果都不大理想。有的兄弟姐妹多,有的家教不好,有的不会农活。只有一个让奶奶心动:没了父母,有两个妹妹,寄居在叔父家里,读过八年书。
   奶奶对三婶说,想亲自去看看这个男孩子。
   三婶说,男孩的叔叔在洪场街东头第一家开勤行,平时男孩就帮忙卖包子油条。
  
   到了赶场的日子,奶奶挽了一篮鸡蛋,坐邻居卖柴的牛车去洪场。
   奶奶在街东头离包子铺不远处找个空地放下篮后,心事就放到铺面上了。早点生意很好,一个半大小子估计就是那孩子前前后后忙碌着,收钱递物,很麻利,声儿不大,有时还脸红。
   鸡蛋卖完了,奶奶往铺面上凑。
   小师傅,还有什么吃的呀?奶奶冲小伙子一笑。
   包子、油条、酒糟水、锅盔,您要哪样?这边有桌子,您可以坐着吃。男孩一口白牙,唇上毛茸茸的,几点白面扑在脸上,活像了皮影戏里的一个什么人物。
   奶奶要了两根油条、一碗酒糟水。坐着慢慢吃。
   小师傅蛮勤快呢,多大了?
   十八岁,才过了几天。男孩边找钱边回答。
   嗨,有媳妇没?奶奶笑着逗他。
   没。男孩红了脸。旁边有位买包子的婆婆插话:哪个姑娘嫁你是福气呢,看你多勤快。男孩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
  
   从场上回来,奶奶对三婶说,您的麻烦来了哦,我觉得勤行铺的男孩不错,您动动腿吧。
   三婶很吃惊。你还真看上啦?他不会做农活呢,没爹妈,还有两个妹妹,你要人来是做活路,白面书生可吃不消的。
   我看这孩子好。奶奶微笑。没有父母,他来我这里后就把我这里当家了,不像有的做了女婿还把婆娘带回去。他上过学堂,知书达理,这样我家以后也有识字的人,不至于看不懂书信文告。做农活是学的,那孩子勤快,正长力气,既然他能读得进书,我想这耕田使牛的事他也学得会。
   他还有两个妹子呢。三婶叹口气。
   这也好办,只要他答应到我家来,我就帮他安顿好两个妹子,这年月女孩也金贵呐。奶奶自信地拍拍三婶的肩膀:劳您跟我跑跑腿,就这孩子啦。
  
   很多年后我奶奶说起当时相我爹时总是提到我爹的腼腆,说男孩不能太斯文。在农村,书生气和斯文遭睁眼瞎子们欺负。又感叹当今的女孩们太小子气了,哪还有闺女家的娴淑。
  
   两天后,三婶传话,男孩的叔叔邀奶奶一叙。
   奶奶特地换了过年时的兰花罩衫,绾了头发,把太婆婆传下来的那支刻着凤凰的银簪子也插上。捉了一只老母鸡用红头绳系了脚,又翻出箱底一块白竹布,与三婶一道去拜见勤行张师傅。现在已经知道了那男孩也姓张。
   张师傅的家离铺面不远。这是条老街,宽不过一丈,小街人来人往的,很热闹。路中间铺着两米多宽的青石板,人走在上面有凉丝丝的快意,能看到有绿色的青苔顺着石板缝顽强生长。
   张师傅家不临街,从一个米把宽的小巷进去左拐。三间的小门脸。男孩在家。家里还有四五个孩子,打打闹闹着。看到奶奶,男孩脸红了。
   是您呀,您请坐。我未来的爹慌乱中板凳带翻了一把椅子。
   张师傅四十出头,话不多,只是不住地吸自卷的叶子烟。幸好老板娘还会表述,说秉浩他们三兄妹已经跟了他们三年,他爹就兄弟俩,他们不管就没人管了。又说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们要赶他走,是没办法。长口的要食,生根的要肥。这一家凭我们那个摊子只能勉强管个饱,逢年过节添个新衣物,家庭的人情往来,都算不得,日子过得蛮难!老板娘声音哽咽。
   三婶忙接过话。这十里八乡哪个不说你们好啊,这几个孩子要是没你们照顾,恐怕今天不是这个样子,你们做了好别人看得到,秉浩他们也记得的。再说我们这边,现在就母女二人了,家里缺的是当家理事的人呢,秉浩知书达理,到我们那就是顶梁柱。你们也不要舍不得,在我们那还不是宝贝一样护着。
   是,是!说起来我都认识秉浩这孩子了,一看我就高兴。这都是你们两位调教得好,老实勤快又有学问,我们家高攀呢。奶奶说。
   叫我说呢,这个事可以。我也认得你男将,他们的皮影我是唱到哪跟到哪的,嘿嘿。我们都是实在人家,只是秉浩没做过农活。张师傅说话慢慢吞吞。
   不怕不怕,老话说得好,智大养千口,力大只能养自身。我们的地也不多,秉浩是聪明人,他可以慢慢地学。再说这几年老头子害病,我们忙起来也都请了工的,不会叫他一到我们家就耕田使牛的。奶奶赶紧冲张师傅表态。
   那就这么定了?张师傅眼睛望向老板娘。
   定下吧。唉,只怪他爹妈死得早,怪不得我们哪。老板娘叹口气。
   那我们就找先生择个日子后把秉浩接过去。三婶脸上笑成一朵花。
  
   这期间,我未来的爹张秉浩像个小媳妇似的缩在房里,我那几个叔啊姨们则齐把脸子贴在房门后听稀罕。
  
  四
  
   我们这里是平原,作物以水稻为主。有稍高的地块会种些黄豆棉花芝麻,补贴家用。再低处则是大大小小的湖泊。除非大雨下个十天半月,少有排涝。天气好的时候把地里侍弄妥帖,碰到雨天就是老天爷给大家放假了。不管哪个朝代,大家与世无争,就是种地。可闲了总得有个什么想头啊。于是花鼓戏、皮影、楚剧流行各乡里。也许音乐细胞一直在我们家遗传吧,到我爷爷这辈,他已经是第四代江汉皮影接班人了。
   可惜现在他死了。
   我爷爷没留下儿子,皮影戏不传女儿的。
   我们家的皮影戏后继无人了。
  
   这几天直庚爷他们几个都在我家练活儿。天在下雨呢。
   现在皮影班必须有个能打夹手的(鼓锣同打)。原来是爷爷和直庚爷轮换着,两人既能唱又能打,现在唱的就是直庚爷为主了,大家推举顺春爷打夹手,直庚爷便当了顺春爷的师父。家业都在我家,雨天里几人便都在我家集中操演。
   说起这担皮影,来得却不容易。我奶奶说起过,但直庚爷说得更有现场感。我的记忆中老爷子其实也不善言辞,但记性好,嗓门亮。他跟我爷爷一块玩到大,拜我曾祖为师。与我爷爷不是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戏班里大小事情都是他们俩出头的。
  
   一九三八年冬天,国民政府丢了武汉,日本人便老鸹一样遍布我们天潜沔这一带了。我们是鱼米之乡呢,小日本在这里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在北方快活。但人生地疏,抗不住新四军、游击队的偷袭,一般都是只要肚子饱,就在据点里不出来。当时我们这里国民政府抗日的正规军是国民党的128师。128师长期驻防着,与日本人打的是持久战。可即便是正规部队,要是老没有仗打,兵们也会涣散,于是时常有滋事扰民的情况发生。
   128师师长王劲哉是陕西人。一次偶然,他听了沔阳的花鼓戏,又看了潜江的皮影。这与秦腔类似的曲调,大约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他突发奇想,要在军营中开戏班,说是既丰富士兵们的业余生活也缓解士兵们对战事的恐惧。师长发话,要甲保长们收罗戏剧人才到兵营授艺。甲保长们都是当地的人精,在这种动乱年代大多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不敢得罪哪方兵爷的。又不是拉丁捐款,这件差事太容易了,自己乡里有几个什么人梦里都说得清楚呢。于是各自寻人。
  
   我们家离王师长的驻地不到十公里,我们乡的保长当天就把师长的指示传到我家。如果不是太晚了,保长应该会立即把我爷爷用快马送到兵营去的。第二天,764团二营四连的姜连长率人提肉携酒相请,叫我爷爷和保长都很吃惊。想来这应该和我爷爷的名气有关。推脱不得,我爷爷便与直庚爷到了新沟,教764团的十八名士兵学唱江汉皮影戏。
  
   十八名士兵都是764团里五音齐全的佼佼者。有本地人有四川人有王师长的乡党陕西人。照说掌握这种源于秦腔又落地于江汉的音律不是难事。可十几人中只有四五个能基本搞懂皮影的十五条音韵格律与声韵平仄,心想口出的功夫却没有一人能达到,更不说学我们当地鸡鸣腔那种拿捏的发声了。徒弟们说听着过瘾学却不易,便渐渐失去了兴趣。
   也难怪,战事渐紧。
   四连守着柳关仓库。
   这是128师的军需库,武器弹药及军饷都存放在一间征用的庙里。这天遭遇了日军两个小队的进攻。
   在一个四周麻袋围的严实的工事里,姜连长对我爷爷他们说:师傅们,今天肯定是一场恶战,你们俩人为弟兄们助威!等日本人进入伏击圈内了你们就唱,用这家伙大声唱!鼓舞士气,怕不怕?姜连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电喇叭。
   我爷爷牙根打架。唱什么呢?条本,条本……
   直庚爷手忙脚乱开布包。《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五女兴唐》、《小八义》……
   两人无助地看着姜连长。
   跟男爷们打气!国破家亡,你们也要死了,怎么能壮胆怎么唱!
   姜连长已飞跃出工事。
   激战。
   日军的重炮很快将第一道防线撕开,有几个士兵竟还未开枪就被埋在震垮的工事下,能看清敌人面目了,我方所有轻重武器一起开火。不断有兄弟倒下,双方已短兵相接。
   爷爷先是在唱《罗通扫北》。拣罗通为家仇国恨最悲壮的部分唱,唱了几段自己的血性随眼前的战事激荡。看着一个个倒下的兄弟,想到昨日他们的亲切,眼泪不禁奔流。不唱《扫北》了,现编现唱:
   小日本,涉水来,犯我中华
   无廉耻,丧天良,烧杀抢光
   我中华,历史长,岂容侵犯
   过得来,回不去,该你遭殃
   东北汉,姜连长,率军拼杀
   手榴弹,机关枪,闻风丧胆
   陈排长,嗓门大,关中好汉
   敌阵里,胆气豪,威震云霄
   小川哥,脾气暴,刺刀见红
   潜憨子,家门口,镇定从容
   弟兄们,死里打,矮子王八
   剐他皮,抽他筋,日他姆妈
   ……
   子弹嗖嗖,杀声震天。直庚爷的鼓槌敲断了,改用拖灰耙。我爷爷灰头土脸,浑身精湿,两腿哆嗦,声嘶力竭。
   傍晚时分,援兵解围,军需库安然。
   姜连长拉着二人的手。哈哈……解恨!过瘾!日他小日本的娘!
   两人颓然委顿于地。
  
   以后又是几场恶仗。
   在百子桥司令部遭重创后,128师撤退。
   姜连长吊着胳膊问俩人是随部队走还是返乡。俩人想起经历过的战场,心有余悸,希望回家。姜连长从通信兵手上抛过一个布包对俩人道,这是师座的意思,你们不走也不勉强,当是给你们的薪饷,等我们打回来后再去接你们!一干人马向廖家桥方向突围。
   爷爷打开布包,是一百块银元。想起一个多月的出生入死,望着弟兄们远去的背影,俩人抱头痛哭。
  
   回家后,爷爷用这一百块银元去王场的汤家,订购了一整套皮影。在当时的皮影界,“汤格”皮影雕工华美制作精良,常有价无货。俩人想等王师长的部队打回来,就用这套崭新的皮影欢迎他们。其实后来的结果是128师全师覆没。爷爷死前一直都在念叨怎没听说128师了。
  
  五
  
   秋天,十八岁的我爹正式进入我们陈家。根据乡俗,张秉浩更名陈秉浩。奶奶曾要求我爹按陈姓辈分起个名字,我爹没有同意只将姓改了。奶奶说你以后的孩子怎么排辈分呢?我爹一笑,他们以后按陈家该排的辈分改名不就行了?奶奶想想也是,便作罢。
   不久,奶奶知道了我爹还有两个远房姑妈,家境都不是很好。想起我爹的两个妹妹,便和我爹商量:大姑妈没生育,可以将大妹妹过继过去。小姑妈儿女成群,可为小妹在那些老表中选一个,先当童养媳养着。我看你叔叔他们一家也难,两个妹妹分头有人管了,他们也安心。你说呢?
   我爹能有什么好法?他自己都搞不掂呢。姓都丢了,悲凉不禁上心。命运真是多舛啊,早两年他还是洪场街上张家渔行的相公呢,在潜江城有名的万家私塾里攻书,准备考新学呢。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如今做了上门女婿。
   我先找姑妈们商量一下吧,不知道他们的意思呢。长兄如父了,我爹现在不得不考虑两个妹妹的出路。
   如愿以偿。不久,两个妹妹各归其主。奶奶给每个姑妈送了一些钱物,两个姑妈感激不尽。
  
   接我爹入赘的那天是直庚爷牵的头。事后直庚爷向我奶奶贺喜说,嫂子,我们的皮影有接班人了。秉浩这孩子衣服没几件,书倒有一大箱。等个机会你问问他,他参加进来的话我们的条本就有人编了。
   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兴致了。先等等吧。
   我奶奶是什么人啊,把我爹弄到屋里来不要他接班?那跟牵条牛有什么区别啊?这是我奶奶后来告诉我的。乡里会出傻力的睁眼瞎子多着呢。
   把我爹接进屋后,我奶奶长长舒口气。那天傍晚奶奶坐在楝树的阴翳里,看着枝上一串串碧绿转向豆黄的楝果,还有顺着树干匆匆行进的蚂蚁,挂在枝头的知了壳,奶奶仿佛一顿珍馐香醪后的沉醉。不禁手拍椅背,哼起哪出戏里的词来:次日五更朝圣君,状元宣上九龙廷,西宫去把公主请,金銮殿上结为婚……
   我曾经在一次跟奶奶聊天的时候说,她跟我爷爷应该是有恋爱的,是恋爱后结合的。我奶奶很迷惘。我们成家前没说过话呢,也没对过面的。我说,你们是皮影做媒音乐搭桥。奶奶的脸上现出羞赧来,还音乐呢,说得几好听,不就是跟他们跑场子,在台下听他唱,记他的唱词。我爷爷是男女声都来的,奶奶只记女角的词。我奶奶喜欢秦雪梅、樊梨花、柳春英们。有一次我爷爷嗓子发炎细声不好使,我奶奶就分开人群跳上台顶了女声,结果回家被暴打一顿。在老家,人们都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的。我奶奶是外向型性格,在兴头上了还会给大家补充自己当时的心情:那死鬼声音出不来了,听着冒火,《薛仁贵回窑》我滚瓜烂熟,我是跟他救场子呢。
  
   我爹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面对十六岁的未来媳妇,面对陌生的犁耙,面对水稻芝麻,面对充斥着各种农活的四季。
   我爹跟着我奶奶下地。请三爷教他耕田打耙。
   农闲的夜晚,奶奶就把直庚爷他们招来,顺春爷打夹手需要大家配合。锣鼓响的时候,乡邻就都围拢了。我爹本想看看书的,只能作罢,也端个小凳子坐在黑暗处。我奶奶也不叫他,心里在笑。我奶奶真该读书考学的,她无师自通,会运用“耳濡目染”这个词。
  
  六
  
   十月尾,黄湾的堂伯家娶媳妇。奶奶早早收拾停当,兴冲冲地上了路。
   这两年里,奶奶没有主动踏过任何一家亲戚的门槛。爷爷的上辈和平辈都分布在周围几个村子,他们在爷爷的葬礼后也都邀请过她去散心。然而奶奶一直遵循着乡俗,为爷爷守孝。即便我爹进门,也只请了附近的几家亲戚。
   奶奶在路上边走边预演着。她觉得亲友们应该问的话题很多,就细细编排该说的话。她要让众亲们明白,虽然陈家当家人不在了,但她没让这个家散着,她一个女人照样把这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并且给女儿找了个放心可靠的男人。斗笠穿孔——出头了。自己一家也像他们一样快乐地生活着,她要让他们放心。她像是去给别人汇报,也像是学堂的学生向先生交家庭作业,轻松、自豪却忐忑。
  
   傍晚的时候,奶奶却黑着脸回来了。
   妈,你不是说还要吃明天的早茶嘛,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妈奇怪。
   奶奶坐下来,泪雨滂沱。
   二伯家今天的酒宴很热闹,堵心的事发生在酒席的排座上。按乡下的古礼,奶奶的辈分在这种一次五桌的席面上应该有个上席的,可排座的堂伯家的表弟却两顿都把奶奶排在一堆远房亲戚里。以往爷爷在时哪次两口子不是风风光光坐在上首?爷爷走了,他们也把他的女人不当人了,像个来祝贺的乡邻,随便那么打发着。奶奶强忍着吃完下午饭便告辞,而堂伯竟也像送远亲一样只客气了几句。我可是准备了早茶钱的啊!回来的路上,奶奶越想越气,一路上掉眼泪。
   妈,他们这么欺负人,以后少跟他们来往。我妈也红了眼圈。
   妈,人就是这样的。我爹把书合上。你发达兴旺的时候他们就仰脸盼着你,你败下去了,不用脚来踩就不错了。我爹妈死后,像这种冷言冷脸落井下石的事情我见得多了。您也不必过分伤心,以后这种事情还多呢,不是有我们嘛,我们家不会输给他们的。
   奶奶收住了眼泪,泪脸望着我爹。
   奶奶后来说,我爹自从进这个家门后还从没以这个家的成员自居过,所以我奶奶听到我爹的话是惊喜又宽慰,觉得我爹的心总算沉在她们家了。其实我奶奶的忧心是多余的。不得不接受既定事实后,我爹就不把自己当张家大相公了。曾经姓张而已,赶紧转换角色。既然自己来到这个家了,就要操持好这个家。也许读书人脑子里家的概念不同,我爹一直找不到当家做主的感觉,现实的一母一女加自己才三个人呢,这个家好小!今天奶奶的哭诉对我爹有些刺激。怪不得人都说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即使是三个人的家。自己以后必须要出头露面了。我爹说他当时这么想的时候并不是只想着陈家,他也在想着张家。他要为两个家立在世上。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我爹说他是一夜间成熟起来的。
   我爹的话让奶奶冷静了许多。
   这个家以后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等着,但绝不会比爷爷在世时好。该有个准备了。在亲戚中自己的善良和恭让还会有哪些预期的结果没达到,这两年有很多在验证着。在堂伯家除了几个女人问过自己孩子多大了,就没人问过自己怎么在操持着这个家,我守着的也是你们陈家的血脉呀!倒是乡亲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敬重着自己这个皮影师娘。
   这一晚,奶奶翻来覆去睡不着。
   仿佛一个向大人炫耀衣服的小女孩,大人们却剥下她的花衣扔进烂泥里。沮丧、绝望。忽然奶奶想起了直庚爷的话,觉得可以探探我爹的口气了。近段时间直庚爷他们已开始接活,每次接活的收入直庚爷都会拿一份过来,有时还多给点。四人心里一直把爷爷敬着。如果我爹加入了,得那份收入就心安多了。奶奶睡不着,便敲我爹的门。
   我爹也没睡。和衣躺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书。
   秉浩,想跟你商量件事。奶奶拉把椅子坐下。
   我爹听了从床上坐起。您说吧。
   未曾开言奶奶流泪。
   儿啊,妈知道叫你到我们家来受了委屈,看你成天也没个什么笑脸,我心里难受。
   妈,你怎么说这话呢,我没不高兴啊。我爹笑笑。
   唉,穷的是债,冷的是风。你不知道,你爹在世时,我们几时受过这些白眼!就是朋友间有个什么事我们去了人家都是恭敬不暇的。你爹戏唱得好,人家一口一个师傅,哪回吃酒不是上位坐着?他安埋的那天,几百人送行,好多都是听到信了赶来的,都是看他戏的乡亲,说是送他最后一程,你爹这辈子值得呢。
   爹的戏我也看过,我爹妈在世时也喜欢看。
   那我就说了,妈现在巴望你能学唱皮影,把你爹的活路捡起来。
   我唱?我爹很惊愕。我看看还差不多,平常我唱个小曲都开不了口。
   奶奶自顾往下说。在乡下,一个男人要有门手艺才好啊。当初看中你我就在打算,你识文断字,叫你学木匠、瓦匠屈才,要供你读书考学现在又不现实了,就想你接你爹的饭碗。他们这个班子生意是好啊,可吃了没进学堂的亏,老是那些旧戏,人们都有图新鲜的心呢。听你爹说,沔阳的班子里常有新戏唱。你爹和直庚叔都只读了两三年书,他们脑子里全是你曾祖教的那点货,你要是加进来,你就可以帮他们编条本了,有了新戏你们的生意就更好。这年头人能饿死病死,戏班子却不会穷死,总有人来请的,比种田的收入大。再说了,这门手艺在陈家传了四代了,没理由到我手上就丢了,要是陈家有根有苗,也不会叫你来学,终归是个戏子咧,你是读书人。奶奶定定望着我爹。你现在是陈家的人了,陈家往后要靠你撑门户,什么事情你做主,你想一想。奶奶叹口气起身。
   一丝酸楚涌上我爹心头。自己爹妈及两个妹妹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
   妈,我想想。我爹摸摸自己的脑门。
  
   两天后的早饭。三人有说有笑吃着。我爹突然提起,妈,你叫直庚叔来吧,我问他一些事情。
   你愿意啦?奶奶满脸喜色。
   先叫他跟我说说,看学不学得会啊,我爹脸红了。
   我爹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个标准的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大少爷。他跟我说他做出人生中这次很重要的决定是在《增广贤文》里找到了注脚: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他想让自己伸屈自如,或许自己命运里确实安排了这个家庭和这些事情。
   好、好!我奶奶忍不住用筷击碗。
  
   晚上,直庚爷来了,看得出他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庚叔,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块料,你先给我说说这皮影吧。平常只看,现在要学,你先给我讲讲古。我爹给直庚爷敬茶。
   好!这就是学的样。你看,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直庚爷好兴奋。想当初我跟你爹学的时候,哪敢问为什么。我是由爹妈直接送到你曾祖面前一跪,就开始由他老人家打板子,不知挨了多少打。
   惭愧呀,说起来,我从拜师到现在也有快三十年了,皮影戏却只知道一些皮毛。有的是师父讲的,有的是同行说的,就当讲古你听吧,你读的书多,我讲得也不知是对是错。
   我们这皮影戏叫影戏、灯影戏,有的地方也叫“傀儡戏”。听老辈人讲,已有两千多年了。是从陕西那边发脉的,从西往东流传,每到一个地方就是一种腔调。到了我们这平原地带就是楚腔了,我们这里过去叫楚国嘛。我们现在一般有三种唱腔:歌腔、渔鼓腔、鸡鸣腔。前两种唱腔在江汉平原很普遍,惟鸡鸣腔是我们潜江独有的,有来头呢。“四面楚歌”知道吧?说的是汉时张良在鸡鸣山凭一支五尺长箫溃散了项羽的八千楚军。他吹的就是鸡鸣调!吹到楚人的心尖尖上啦。据说溃军中有人回乡后用鸡鸣腔开始唱皮影。到明代时潜江皮影艺人在鸡鸣腔里加入了薅草歌的起腔和尾声帮腔,就更加悦耳好听了。我们潜江皮影的看家本事就是“鸡鸣腔”调,你学会了,饭碗也就端牢啦。
   皮影子你别看一大担,其实都有名堂的。叫男粉头、女粉头、花头、老纵头、奸白脸头、丑白脸,各类专门头,共要一百二十多个头才能敷衍各种故事。
   台上有鼓、京胡、锣、镲,有的还加板鼓,看台上人的多少定,基本就三四项。我们的故事本子叫条本,外行看条本是看不出所以然的,因为那只是起个提示作用,戏在这里。直庚爷指指自己的脑袋。戏全在脑壳里。
   我们的影子是用牛皮做的,不然怎么叫皮影?只有牛皮能做,别的皮都不行。牛皮还要是黄牛的皮,水牛皮太硬,操作起来不灵便。我们一套老的家业是水牛皮的,新家业全是黄牛皮的,是你爹和我拿命换来的,是王师长给的钱买的,可惜一直没再给他们演过。
   秉浩啊,你爹走早了,他脑壳里东西比我多。当初我们一同拜师学艺,我被打的时候多,他聪明,记性好。后来我们一起搭班子,也是他主唱我跟着和。现在他走了,我就猴子充大王了。现在想找个有点名望的人拜师都找不到,老师父们都不在了。
  
   你是谦虚,我看过你演皮影,你的女腔老的少的都喜欢听。我爹听得很上劲。
   你别说,我原先不唱女腔的,你爹说我们俩什么都要会,他硬逼我唱女腔啦。直庚爷一脸苦笑。
   戏台上有女人就要女腔嘛,你不知道你一出场,台下男人就嗷嗷叫呢。我奶奶笑着。
   不如男腔痛快。叫秉浩来学女腔,接我的班?直庚爷换成一脸坏笑。望着我爹。
   都学,都学。奶奶替我爹表态,要做就做全侉子。
   大家都笑。
   秉浩啊,说归说,笑归笑,你妈叫你学这个行当,我觉得是个好事。我们这皮影啊,“台上有喜有悲真假不辨,台下有说有笑褒贬由人。”我们当初小不懂事,觉得唱皮影丑,大了才晓得,世上什么事是丑事?男的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女的水性杨花,偷人养汉。那才是丑事!谋生活嘛,处处绿杨堪系马,家家有路通长安。我们这行是凭嘴皮子功夫吃饭。农闲时别人在玩我们在赚钱,有艺走遍天下,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那我先跟你们一段时间,我要亲自看一下你们怎么演的,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天分,学不学得会。
   好,等两天瞄场有场戏,你跟我们去吧。
  
   我爹说在答应学皮影的那个晚上他一人在野地里走了很久。从内心讲我爹不愿学这门行当,要是他亲爹娘在对这个行当肯定是坚决不允许的。他们当初给我爹设计的人生道路是读书考学当官做府,最不济也会弄个铺面在潜江城里过日子。哪晓得世事难料,他们积攒的那点家当也会被土匪盯上?出事后等我爹得信从私塾回来,爹妈血肉模糊倒在自家屋门口。两个妹妹缩在床角发抖,目光呆滞。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爹想胳膊确实拗不过大腿。
   暗夜里,我爹对着老家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的遗像就供在堂屋左上角的墙上。下面是一个小方桌,香、黄烧纸常年备着。每当有什么堵心的话,或者顺利了哪方的事情,奶奶都会在爷爷的面前静坐一会,点上香,望着爷爷的遗像絮叨,面露悲切或面带喜色,商量、告知。曾经有一次吓着了我妈,以为奶奶着魔了。奶奶后来便选无人的时候做这件事。这一次,奶奶说,准备叫秉浩接你的手,你放心吧,我一定保住你这担影子。
  
  七
  
   第二天一大早,瞄场便来了人挑皮影。我爹还没起床呢。问正在忙着收拾的奶奶,要这么早吗?这是抢彩头呢,抢戏箱是抢发,越早越好。你们在路上说不定还遇到拦路抢的呢。奶奶答。那几个人呵呵笑,我们有准备呢,谁都抢不去。都是短装打扮。
   快到瞄场了,有几个小儿在村口望风,一见皮影戏箱,便齐声喊起来。来了,来了啊!有孩子飞奔进村。
   不一会,锣鼓鞭炮声响起来。就看到村口摆着一张方桌,桌上供着土地神迎接。皮影担在前,抬着的土地神在后,几十人浩浩荡荡进村。
   每家门前都跪着一人,烧香化纸鸣炮迎戏箱。
   我爹后来才知,戏箱里供着的是“唐王敕封老郎王”牌位,他老人家就是传说中各类戏曲的老祖宗。
  
   戏台搭在村口一片空地上。
   帽子戏叫《天官赐福》,这是固定的开场白。我爹被安排执一小锣,看着大家敲击的节奏间隔来一下,算是跟场。
   五福台前福寿齐
   荣华富贵正当时
   但愿群仙高拱首
   天官赐福百事吉
   直庚爷的嗓门果然洪亮,一开嗓,闹哄哄的戏场就安静下来。
   戏台上各路神仙依次出场。直庚爷一人两手,左右开弓。有旁人帮着插头盔,排影像,手动口唱,有条不紊。我爹从没到过后台,有时看得入神,便忘了敲家伙。
   台下有了骚动,原来是魁星下界点斗。
   原先趴在戏台边的或抱在大人怀的小孩子们纷纷上台来。直庚爷扮了魁星手执朱笔,将胭脂点在孩子的两眉间,边点边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家传万代,万代公侯;子孙永远,瓜瓞绵绵;人财两旺,积玉堆金。
   台上台下,其乐融融。
   这次唱的主戏是《乾坤印》。
   唱到第四天时,村长在饭桌上赞扬直庚爷唱腔一流,顺口说起昨晚的一件事。原来《乾坤印》里有个寡妇,自丈夫走后,几个孩子无人管教,田地无人耕种,自己徐娘半老,夜夜孤灯相伴,便有一大段悲恻动人的唱腔。直庚爷唱得极其投入,情绪极致发挥。不曾想在台下正有一相似处境的妇女,听着听着便入了角色,先是嘤嘤而泣,继而号啕大哭。观众们都沉浸在戏里,也不觉异样。不料她回家后,夜里竟把几个孩子用绳子串了要同去投水,幸亏大男孩机灵跑脱去喊人,才免了一桩惨事。
   我爹听得直眨眼,大伙全部目瞪口呆。真还奇了!戏,戏,一个屁嘛,还当了真?
   下午,直庚爷招集大伙说事。
   《乾坤印》里寡妇的剧情是几个儿子都不听话,后来的结局是寡妇走投无路,选择了上吊自杀,按这个剧情下去,昨晚那个妇女再看下去也还是死路一条。直庚爷说我们改条本吧,否则搞出人命来了。
   还可以改?怎么改呢?大伙都是第一次碰到这事。
   听师父说过类似的事,要改也简单,偷梁换柱嘛。我们把《岳飞传》里的情节搬过来,寡妇的儿子们个个成才报国,她看了心里不就有了盼头?
   反正戏都在你脑壳里,你随便唱吧。
   唱出人命来就跑不脱了。直庚爷摸着头苦笑。
   以后的戏里,寡妇的儿子们全成了《岳飞传》里岳元帅的后代,凭空衍生出一个晚上的戏来。在寡妇的儿子们凯旋时,台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原来寡妇的弟兄中有一个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了解《乾坤印》的剧情,看到了师傅们的良苦用心,便默默起了配合,戏结束时买了一大箱鞭炮来放。第二天他硬要请戏班的人到家里吃饭,感谢戏班师父让他姐有了盼头。
   总算是虚惊一场,大家直伸舌头。
  
   这期间,我爹把家里的所有条本都翻看了一遍,发现这些剧目也是有类别的。鬼神戏:讲妖魔鬼怪、隐身变形、排山倒海、上天入地,多源于《西游记》、《封神榜》等古籍,添了一些乡下人喜爱的噱头,极尽皮影来去无踪之能事,只为精彩离奇;《岳飞传》、《杨家将》、《水浒传》等剧目则宣扬忠孝节义,善恶奸吝,起启蒙警示作用;《一盏经》、《武师教徒》、《打彩招亲》等则纯是江汉平原的民间喜剧,是乡俚俗语和真人真事的加工创作,既是讥讽也是告诫;《双凤奇缘》、《孟丽君脱靴》就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戏了,我爹想起曾经听到的一句话,“不是公子逃难就是小姐养汉”,看来就是说的这类剧目。
   我爹当时已经看过不少书了,在翻看这些条本时不禁欷歔。好多历史事件和人物在这里都无据可考,甚至张冠李戴,但通过艺人们的巧妙融合,剧情编演合理,观众的情绪仍被调动得泾渭分明、热烈。若是忠臣良将,只要他一出场,观众必出一口气,似乎他能顶天立地力挽狂澜;而贪官奸臣一出场,便会骂声四起嘘声不绝。看来在民风淳朴的乡里,对识字不多的村民,这皮影既是一种教化也是一种宣泄啊。
   我爹对我奶奶说:妈,我拜直庚叔学吧,唱会了,我还可以自己编戏,我要我们戏班每年都有新戏。
   我奶奶那个激动啊,泪眼婆娑。好、好!这样你爹死也闭眼了。他一生好这个,你接他的饭碗,家里大事小情都不要你操心,你安心学戏。
  
   我爹拜师那天很热闹。
   周围活动着的五个皮影班子的师父都请来了。大家与直庚爷说起来都是同一房头传下来的师兄弟。先辈们大都作古,没去世的或病或倒嗓。在“唐王敕封老郎王”圣牌前,我爹敬了五炷香。“引师”解释说是祭五方神位。哪五方呢?天五行、地五行、人五行、义五行、江湖五行。五炷香在香碗里摆成梅花形,按青、黄、赤、白、黑顺序安插。“讲师”告诉我爹皮影戏的起源,皮影戏中的尊师重道及技艺上的密传,皮影的行话、帮规、禁忌。
  
   整个仪式中,我爹知道了参与自己拜师的师傅们各有衔头:主持师、开门师、引师、讲师、执行师、说情师、代替师。这是这个行当里收徒必须到场的核心人物们。
   最后我爹以敬茶上礼跪在直庚爷面前三拜九叩结束。这三拜九叩也有讲究:拜天、地、上古先师;叩师父、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及东南西北四方。
   拜完师后,“开门师”郑重其事给我爹讲了祖师爷“老郎王”的来历。
   传说唐玄宗于开元盛世年间梦游月宫,为仙舞神曲所迷,醒来传旨在梨园演戏谢神。宣李太白编剧,李龟年作曲。满朝文武及宫女太监全部参演角色,万众同乐,以庆国泰民安。宫中上下,滑稽热闹。
   正式演出。
   唐玄宗有个儿子刚三岁,这时候由一名宫女抱着在后台候场,这个宫女也有角色呢。小殿下熬不到她上场睡着了。到自己上场时宫女见无人接替自己抱小殿下,看到那么多装戏服的箱子空着没怎么多想,就将小殿下安顿在一个服装箱内,自己也上了场。
   等到宫女下场来找小殿下,混乱的后台已没有一个箱子是空的了。演员们卸妆后戏服胡乱装了箱,服装箱也杂乱了。宫女吓傻了,号啕大哭。问明原委后大家立即翻箱。可惜晚了,小殿下脸青嘴乌,已窒息而死。
   唐玄宗长时间悲痛难耐。有大臣就想了由头来劝皇上:小殿下夭折于戏台上,虽是失误,但却是在皇上恭谢天地的时候。殿下以幼小之躯驾鹤西去,带去了我朝的风调雨顺、皇恩浩荡。皇上贵为天子,诸神自会领悟皇上赤诚之意的。当今戏曲行还不曾有祖师可供祭拜,或许也是小殿下与戏曲的缘分,该为尊。若蒙皇上成全,想必小殿下会欣喜,这个行业以后也可以规矩起来。唐玄宗思量也有道理,于是诏告天下,敕封小殿下“老郎王”名号,尊为所有戏曲业的祖师。
   皮影当时在皇宫是由太监们操演的。平时唐玄宗来兴趣了还亲自舞几把。皇上敕封的第二天太监们就做好了“老郎王”的牌位祭拜,因为小殿下平时与他们玩得太好了。小殿下在的时候替他们挡了好多事情,太监们是由衷地想念他。
  
  八
  
   入冬了。
   龙潭湖的水退下去不少,露出一两丈远的蒿排地来。蒿排酱红色,小丘陵般突兀着,中间夹些水泡子,眼睛似的鼓起,幽幽的。现在水泡里没有了夏日的甜润,泛着水草和蒿巴腐烂后的缕缕酸气。荷叶枯萎后耷拉着,像顶斗笠伏在水面,荷梗高高低低船桅般地远远排去,如杉林,如葵秆。几只野鸭惊悚了,扑棱着翅膀射向湖的深处,便滑出几道白线。更远处是收卡子的渔船,紧一声慢一声,竹篙击水和磕碰船沿的声音空谷传响。
   蒿排路很软和,仿佛走在禾场的谷草上,有吱吱的水声从脚下传出来,一挪脚,脚窝里很快又洇满水。
   现在走在蒿排路上的汉子就是我爹。
   到陈家已经十多年了,我爹的羸弱和锐气如同经霜过的荷叶,能看出曾经满涨的青涩,最终留下的只是密布的经脉。他现在是两个儿子的父亲。
   龙潭湖出野藕。现在我们一家五口,粮食常不够吃。我爹到湖里来是想挖几根藕。然而放眼望去,湖边没水的地方都被人翻过了,湖滩上跟刨过土豆的菜园样,沟壑纵横。河里无鱼虾也贵。我爹来晚啰。
   我依稀记得吃饭时我爹和奶奶的那次对话。我爹说,妈,你说我们这门手艺不愁饭吃的,现在你看,餐餐稀菜饭,跟过荒年一样,还不准开锣,影子都发霉了。
   我奶奶也只有叹气。她们老辈人的那些话在当下的世道里不灵验了。
   现在大队喇叭里说皮影戏是封建迷信,谁还敢请皮影戏班?周边几名班主碰头,才知道大家也都是好长时间歇在家里了,便一起唉声叹气。我爹的心情其实没怎么坏,只不过是对上头的说法有点不理解,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大家都这么在过,只要还有口吃的,慢慢熬。
   在这十多年里,我爹从一个门外汉变成了一个皮影人,并且渐渐爱上了这门技艺。直庚爷倾囊相教,我爹勤学苦练,师徒二人已经很默契了。连最难的“鸡鸣腔”我爹也能自如地演唱,掌影的那些技巧也得心应手。直庚爷曾在多种场合夸奖我爹,说他可以交班了。但而今的社会不一样了,正剔除各种民间演出形式呢,皮影戏也是不敢出去唱的。于是一些条本由直庚爷口述我爹记录,没事了师徒就哼唱,各自摆弄一支影子厮杀,自得其乐。我爹也着手完成自己的另一个计划。编一部新戏,名字叫《中原情仇记》。他问了周围那些班主们,大家唱的都是些雷同老戏,没有一家排过新戏,也没有一人可以编戏。呵呵。等皮影能唱的时候,我的竞争力就出来了,我爹很专心,仿佛在做学问。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一闲下来他就醉入那十五条音韵格律。
  
   顺春爷在皮影班时没拜过师,只是拉京胡和唱和。皮影戏现在不唱了,顺春爷凭会拉京胡进了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其实顺春爷也有一副好嗓子,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拜不到师父。
   破“四旧”开始了。顺春爷和一帮宣传队的小年轻们整天忙碌着。砸雷音寺的菩萨,锯媳妇们花凉床上的“金瓜”,捣供土地爷的窝棚。这天也来到我们家。
   婶,你家的皮影要交出来烧掉,那是封建残余呢。一个毛头小伙开门见山。
   烧?你爹妈还有你们,以后不看了?我奶奶觉得荒唐。皮影子是死的,它不吃饭不说话,没妨碍你们闹革命啊。
   你们唱皮影是传播封建思想,君啦臣啦、公子小姐啊……毛主席说了,要把它们烧光。另一个姑娘说得理直气壮。
   毛主席还专门说我们皮影啊?我奶奶盯住那小姑娘。
   小姑娘支吾。
   顺春爷一直站在人后,这时藏不住了便走上前。
   嫂子,都烧了吧。现在唱现代戏,看电影,这旧东西老一套没人看了,留着没用,你不交出来,上面来人复查,恐怕要坐牢的。
   我奶奶有点怵。你把你直庚哥喊来,他现在是班主,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一个小年轻很快把直庚爷喊来了。
   庚哥。顺春爷满脸赭红。对不住啊,上面要求我们把皮影都烧掉,嫂子舍不得,要你拿主意。
   直庚爷现在完全没了当初那意气和豪迈。他家是富农成分,动不动就被叫到大队陪斗。此刻他耷拉着一双灰暗的眼睛,与我奶奶对视。良久。
   烧吧!直庚爷突然冲到我爷爷的牌位前跪下:哥!你看到了,我们保不住你的家当啊,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一个大男人号啕痛哭。
   我奶奶鼻头也酸,打开卧房门,指着墙角的箱子说:搬走吧,全在里头。
   两三个人把戏箱抬出来,急急打开。姑娘小伙们大都没见过皮影的原件,不免一人拿一件把玩。宣传队长在旁边已用稻草烧起火堆。
   拿来,烧,烧,有什么好看的。有人在催促。
   元帅脸谱、皇帝影身、太子巾头、武生、状元纱头盔、凤冠、豹眼杂花、鱼尾巾、花旦头、公主头、刀马旦头……奶奶看着这些自己一过门来就陪伴着的哑巴人儿在火中扭曲、溶化,发出刺鼻臭味。
   浓烟滚滚。
   宣传队长和顺春爷小声争执着什么。
   队长过来了。
   婶,好像还有啊?有人说你们皮影比别的班子影子多些呢。
   你问顺春!我奶奶直瞪顺春爷。你们哪回出去了回来不少影子?顺春,不是有两回你拿影子逗人家媳妇挨打,还是你哥他们说好话才把你救回来?你忘了?还有你那个相好身上痒,你拿了几个影子帮她烧成灰了敷!哪个跟你说皮影子烧灰可以治身上痒?你哥他们可没计较你。你现在硬气了?你在屋里吃枣,人在外面数核呢。你不唱了,直庚不唱了,我还留这些影子打鬼?你爹妈死了你未必请我去唱?
   顺春爷紫了脸。算了,算了,没有就好。我是怕你们以后受二遍苦。
   小年轻们边烧边笑。
  
   晚上我爹回来才知道戏箱里的皮影都被烧了。门前一大堆,黑沥青似的还在冒臭气。
  
   妈,我们家当都没了?我爹一时愣着了。绝望充斥脑门。
   去把你师父喊来。我奶奶吩咐我爹。
   直庚爷耷着头来了,他这几天也在挨斗,他家是地主。脖子上有一道红印,那是挂牌的铁丝勒的。经过那堆黑物时他眼泪刷刷,仿佛个女人。五十多岁的人似乎八十了,步态蹒跚。
   三人进屋,我奶奶关了大门。
   秉浩,把后屋的梯子搬来。奶奶把堂屋左边吊篙上的衣物拨到一边。
   奶奶先爬上阁楼。
   你们都上来。
   奶奶已将阁楼上晒垫、篾席挪开。靠墙处,一大排皮影整齐挂着,仿佛列队的兵士。
   妈,没烧完?我爹惊喜!直庚爷也努力睁大双眼,黄昏的光线从屋顶亮瓦挤进来,影影绰绰。
   我一看顺春进了宣传队就提防他了。连土地爷都砸了,我们这套家业还逃得脱?我把坏的、软的、多余的都拣出来放在箱里了,等着他们来烧呢。你知道顺春啷个拜不到师?绣花枕头稻草芯,朱漆围桶外面光!年轻时见了姑娘媳妇就抬不动腿!我们是艺人,要重艺德的。你爹要他参加,是看到他确实也有才,光有才有什么用?手艺人人都能学,德性那是天生的。
   他叔,看来你也吓怕了。他们今天来忘了抄条本,看这个架势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出头的日子,你把你肚子里的那点货快倒出来,叫秉浩记着。我跟你哥说了,我去找他时他的家业还要在陈家传的。这套影子就挂在这里,我会照拂好,你肚子里的东西快点倒,等我们死了都好找你哥交差啊。
   好,好。秉浩,你妈说得对!做人要讲忠孝节义,要站着生,不跪着活!反正我该传的差不多都传给你了,就是死我也心安了。我现在是床底下拜年——伸不得头,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直庚爷取下一支武官影子对我奶奶说,我拿一支影子回家给我做伴,边说边摩挲影子油润的身子。奶奶哽咽。拿吧,拿吧。
  
   第二天又是批斗会。
   这次的批斗对象是直庚爷。
   直庚爷家早年光景不错,他爷爹两辈置有快五十亩地,是我们当地大户。直庚爷出生就衣食无忧。因为喜好皮影,再说家里也不需要他耕田打耙,十几岁时就拜了我曾祖为师学唱皮影。这种家庭土改时顺理成章定为地主成分。好在直庚爷一是技艺在身,二来人也厚道,历次运动也没怎么冲击到他。这次就躲不过了。
   前几次挨斗是要直庚爷交代自己怎么剥削雇工,怎么为富不仁。反正被斗的地主都是那些罪状,直庚爷只求过关,怎么问就怎么答。听几阵口号,反剪着游街。晚上回家洗个澡,黑夜里泪往肚里流,恨早已归天的爷和爹,阳世间自己在替他们受活罪。
   这次有公社领导督阵,带了荷枪的民兵。直庚爷有大罪名。
   王直庚!老实交代你做国民党特务的任务!大喇叭里传来凌厉的叱问。
   直庚爷好一会愣不过神来。特务?国民党特务?这在电影上才有的人怎么和自己连起来了?还没开口申辩,两个民兵上来一人剪一只胳膊,俩腿上各挨一脚。要直庚爷跪下。
   我冤枉!我不是国民党特务……
   啪!迎面一巴掌,直庚爷口鼻流血。
   一九三七年的时候,你在监利接受国民党的培训,一直潜伏到现在,老实交代你的同伙,交代你们的电台在哪里!
   直庚爷这才明白。
   我们是教他们的士兵唱皮影戏,只有一个多月,我们还参加了他们打日本……
   又一脚踢在直庚爷的腰眼,直庚爷的血嘴说不出话了,空洞地张着。身体前后扭曲,好半天才把那口气吐出来。
   我不是特务……我们……
   一拳击在小肚子上,这一次直庚爷闭上了嘴,脸涨成了猪肝色。大颗大颗的汗珠和着血滴在主席台上。
   台下骚动起来。我爹、直庚爷的两个儿子及一些亲戚有的哭有的叫,要上台抢人。民兵们在压制。
   王直庚!你利用皮影,宣扬封资修的毒,腐化我们干部群众的思想!你借唱皮影,走街串巷收集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情报,你罪大恶极!我们必须专你的政!老实交代,你还有生路!
   毛主席!我——冤枉啊!
   直庚爷仰天长啸。浓烈的血腥味在六月的骄阳下弥散。台下好多乡亲用斗笠遮住脸面。
  
   斗了三天。那支武官影子和写着国民党特务的木牌一直挂在直庚爷胸前。此后的两天,直庚爷不再说一句话,哑巴了一般。牙齿被打落一颗,面目浮肿,全身青紫。民兵们在直庚爷家里及房屋前后挖地三尺,没有找到所谓的电台。
   第四天放直庚爷回家。
  
   傍晚的时候奶奶对我爹说,我们去看看你师父,他代你爹在遭罪呢。奶奶快要哭出声来。
   在直庚爷家里却没看到直庚爷。他大儿子说,直庚爷晚上喝了点稀饭,说要出去走走,还没回来。
   蛙鼓声声,蝈鸣唧唧。我奶奶、我爹、直庚爷一家人,不知怎么提起话题。
   看朝野奸臣当道群情愤,
   谅秦桧不容我死里逃生,
   这辈子精壮年华没虚度,
   精忠报国不辱我母教诲。
   湖面上忽然传来高亢悲壮的鸡鸣腔。师父进湖了?我爹站起来。这是《满江红》里的唱词,是直庚爷最喜欢的岳飞的唱段。
   赶紧进湖。我奶奶声音都变了。
   龙潭湖方圆二十里。
   我们每家都有一只小船。靠水吃水。这小船载莲蓬、载菱角、载藕,鱼汛季节载鱼。
   壮志未酬身先殒,
   还我河山有儿孙。
   ……
   直庚爷的歌声在龙潭湖的夜空回荡。但不是平常他在舞台上的那种慷慨激昂,现在的歌声里透着凄苦与哀伤,并且每一句都拖出鸡鸣调的花腔,如泣如诉,极致地拉长着一种愤懑与无奈。
   要出事啊,要出事啊。快划!快划……我奶奶拍着船沿,用哭腔催我爹。
   月光水银般覆在湖面,迎面是一团团歌舞升平的湖蚊。湖面反射的水路影影绰绰又宽宽阔阔。直庚爷的歌声一会儿像在湖的深处,一会儿又像贴在湖面游走,似乎看到了他坐在船上,可一个涟漪后又倏忽不见了。
   终于能看清直庚爷和船了。
   爹!师父!
   却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我爹一下子全身无力瘫坐在了船上。船上五个人全部号哭起来。
   快划!我奶奶一脚把我爹踹开,抄起浆。
   直庚爷的船静静横在湖面。
   我爹他们跃进湖里。
   龙潭湖的湖心至少五米深。我爹他们却很简单就将直庚爷捞起。直庚爷把自己裹在渔网里,网绳系在船头。他的两只手都插在网眼里,蜷缩着,怀里是那支武官影子。
   直庚爷是真不愿活了!
  
  九
  
   第三年,直庚爷烧灵的日子。
   我爹跪在直庚爷灵前为他烧了三样影子:皇帝影身、元帅脸谱、刀马旦头。我爹说,师父,你的人马今天才交给你,是我们不想在这三年里再看到你因为它们受罪,有罪该由我们活人来担!现在你自由了,你带上你的人马去找我爹,你们兄弟再登舞台!
   我爹拉站在他身边的直庚爷大孙子,来,给你爷爷跪下起誓:我愿意跟着秉浩叔叔学皮影,接爷爷的饭碗!
   叫小龙的直庚爷大孙子哽咽着复述一遍。
   整个过程庄严肃穆。
  
   我爹说,他一生中最迷惘最痛苦的日子就是师父死后的那几年。仿佛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也是在那几年。亲眼看到师父怎么死,再回味脑海里几十出各朝戏剧里各色人等的生离死别。我爹说,历史就是那九曲回肠的黄河啊,你不顺着河走也能看到河。人真像活在戏里。先人的思想后人在继承,先人的行为后人也在模仿!师父那种安分守己的小民,因为家境成地主,因为皮影而伤命。他死时唱的都是岳飞,他肯定把自己化作了心目中的岳元帅。岳元帅是“莫须有”的罪名,而师父的罪名却是“必须有”!
  
   我爹也是在那几年深度审视自己的皮影技艺。他原先以为的那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啊,消磨时光啊……真是太肤浅了!为什么我们的条本都是忠奸善恶?家仇国恨?那是在重述历史,在警醒世人!琴棋书画、才子佳人,那是激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唤起人们力争上游的斗志。乡下百姓大字不识,一出戏就是一堂课,一个人物就是一个样板啊。
   我爹想通了,也想透了。他的皮影要唱,而且还要永久传唱下去!
   直庚爷的大孙子从小就混在皮影班里,常点了煤油灯在蚊帐里舞影子的。有一次还差点烧了蚊帐。直庚爷早有培养他的念头,无奈时日不对。我爹在问过他本人及其父母后,省了程序,在直庚爷烧灵的那日,让小龙给爷爷磕了三个头,给自己磕了三个头,就收他为徒了。
   我爹的教徒方法前所未有,他像私塾先生一样,给了小龙一本条本。背!每天规定章节,滚瓜烂熟了才可以睡觉。
   我奶奶问我爹,你这是个么法子啊,你爹他们原来不是这么学的呢。
   我爹笑。小龙正是记性好的时候,他先背条本,唱腔还怕他不会啊,从小就在听,到时候哪段唱什么腔一点就行了。
   还真是呢。你读过书的就是跟你爹他们不一样。我奶奶称赞我爹。
   于是每天早上小龙都要提前到我们家来背一个小时的条本,然后才去学校上课。
  
  十
  
   日子平淡。生活如无风的龙潭湖面。
   公社每年冬天都要挖河筑堤的,有说法叫“冬闲变冬忙,陡坡提前上”。今年我们湾的人接通知挖总干渠。
   大喇叭里每天除了念表扬稿、挑战应战书外就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社会主义好》等歌曲。从早到晚往复,有人说耳都听起茧了。也有电影来工地放。样板戏!跟在家里一样,台词都记得烂熟了。有细心的说《红灯记》改了,李玉和的唱词里少了几句话。后来专门问了放映员。放映员说片子放多遍了,烧了,重新接在一起,肯定短了啦。一脸的不屑。这个假精明人让大家嘲笑了许久。
   一天晚上大伙在通铺上无聊就撺掇我爹。
   秉浩,把你的皮影戏来一段我们听哈子?
   封资修的毒呢,你敢我不敢。
   你们皮影中那个矮子最过瘾,他出来说呀唱呀都笑死人,来个矮子的,过过瘾。
   唉,其实皮影没了怪想的啊。一个年纪大点的感叹。
   唱这东西不好吧?上头知道了追查下来哪个担责任?我爹有点心动,好久没唱了。那些词那些调遥远又熟悉,仿佛要破空而来。
   就老子们在这屋里听,鬼知道,浩叔,你唱。一个小伙子兴奋起来。整天挑土,快挑死人了,听点新鲜的,过瘾的。
   我爹的激情勾起来了,有了唱的冲动。好,给你们唱个好玩的《宽心哥》。
   老子一生好吃喝,人都叫我宽心哥。
   年纪轻轻娶婆娘,十七八岁上婚床。
   五个儿子婆婆带,五房媳妇进门来。
   儿媳待我坏得很,说我嫖赌过一生。
   ……
   我爹唱着唱着就展眉了,似乎是在皮影台上。还随手抓了个脸盆敲起来,在鸡鸣的高声部,有会和的也大声嗨起。这屋子里便笑语连天。旁边的人们也来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数一下屋里,有三十多人了,人人脸上挂着欢乐。
   曾记当年二十多,媒人天天上台坡。
   腊月十八把期过,正月婆娘把月落。
   一哈双胎儿两个,五年又添两三窝。
   伢儿多了全找我,不是要吃就要喝。
   婆娘天天都发火,组织戏班谋生活。
   大的捶锣把腔和,两个儿子做配角。
   女伢旦角跟着我,三个儿子奏音乐。
   幺儿啥都做不好,让他看戏抱台脚。
   这个家伙,占我们便宜呢!有人听出来了,笑骂。
   歌和连天。
   队长说,你家伙胆子大啊,看来茅坑里开铺——离死(屎)不远了。却没有出去。眯着眼很享受地听。
   人们看到我爹眼里似乎有泪。
   我爹此时脑海里已是万马齐喑、精忠报国、风雪连天、刀枪剑戟……
   我爹回到了他的皮影世界。
   他觉得自己强烈地渴望戏台上的挥舞和曼歌。
  
  十一
  
   我爹等到了好日子
  
   政策好起来了。
   先是分田到组,后来又分田到户。
   凭我爹妈的勤劳,我们家年终开始有了结余。
   更想不到的是我哥给了我们家一个大惊喜。
   我哥高中毕业后务了两年农,碰到一个机会镇里招干部,过关斩将,我哥被顺利录取。得到消息后,不光我们家欣喜,村里好多人都来我家给奶奶和爹妈祝贺。大家说我哥不单给陈家争光了,以后乡亲们在政府也有了靠山,卖谷卖棉花就不用排队了。确实,那时候镇政府里还真没我们村人坐办公室呢。
   我哥分在文教办。
  
   第二年,我哥给了我爹和他的皮影一次露脸的机会。
   镇里在春节期间举办群众文化周,我哥推荐了我爹他们的皮影戏,获得批准。在文化站旁边的空地上划出了地盘。我爹他们要唱一星期呢。
   我哥回家告诉我爹和奶奶。
   奶奶似乎没有底气。乖儿,我们快二十年没动家业了,你这一动就是大场面呢,不怕给你塌台啊?
   我爹的功夫别个不知道我还不了解?您也好大场面都见过,这算什么,就跟你们过去一样唱。我哥说。
   奶奶问我哥,他们演完了你们还打不打发几个钱呢?
   嗨,你还担这种心。政府会充每个人的水利工,每天管饭,还有补贴。我哥笑。
  
   我爹他们到镇上时,狮子龙灯已经在各单位拜年拿红包了。满街人头攒动,充斥着各种叫卖声、锣鼓声。
   书记镇长看望了我爹他们,希望他们唱好唱响,说他们也是丰富群众文化生活的中坚力量。
   我爹他们很激动。
   我奶奶也跟去了,她不是演职人员,说不上话,但同样很激动。
   立马搭台,晚上开演。
   在征求了奶奶的意见后,根据演出的时限,选了剧目《三请樊梨花》。
   这出戏情节诙谐,打斗场面激烈,老少咸宜,适合当下过年的热闹气氛。我爹想检验自己的手脚到底生疏了多少。“饿虎扑食”、“山羊过桥”、“黑狗钻裆”、“霸王举鼎”、“双龙抱柱”……皮影里的十大招式在这出剧里都有表现。我爹觉得这出戏里鸡鸣腔用得最多,自己喜欢这种拿捏的发声,可以好好过一次瘾。
   皮影上手。
   那根植于心底的腾跃和气韵马上荡漾在汽灯下我爹生动张扬的脸上。樊梨花行云遏月的美丽,金莲摇曳的飒爽,仿佛积郁千年的浩气,在此刻,在我爹的声腔里如月光洒下来,如清霜铺开去……
   我爹唱薛丁山,也唱樊梨花。第一次男女声同唱。起初我爹手脚比较乱,在顺春爷的帮助下,不一会,我爹口手便协调了。我爹那高亢粗犷的鸡鸣腔把一个桀骜不驯的薛丁山傲立在了舞台上,也把一个柔情似水的樊梨花唱进了台下人的心窝窝里。
   每一段高腔,台下便是一片喝彩和掌声。
   我哥后来跟我说,我们的爹若不开口唱个什么真是屈才。他有一部民族唱法的好嗓子!直庚爷生前也曾说,我爹这种嗓子不唱皮影真是浪费,我曾祖教他鸡鸣腔三个月他才找到感觉,而我爹他只示范了几次就能有模有样地唱了。
   我奶奶跟我爹说,一个全能影手的标准是:上声男下声女,左手冠右手羽,双脚锣鼓震天地。我爹还从来没在我奶奶面前表演过,这次也是接受我奶奶的考核呢。
   人们好多年没听过这种咿呀嗬的皮影腔了,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
   我爹他们大获成功!
  
   元宵节的时候,我爹他们作为我们镇的代表在县里又演了三天。县电视台还录了像。文化局的领导来看望时说,全县就我爹他们这支皮影队各种设备保存完好,且唱腔纯正。局长还给我爹他们敬了酒。
  
   从县里回来不久,我哥就带着镇上的文化站长到家里来了。文化站长说要请我爹他们到文化站驻唱,给我爹他们付报酬。
   事情很重大,我爹不能做主。便把顺春爷他们都叫来商议。
   文化站开出的条件是管吃住,卖票分成,四六开,文化站得六。票是五角一张。大家算了一下账:文化站的影剧院有一千二百个座位,按每场最少三百人计,皮影队每天可分得六十元,拿出十元做公费,每人可分十元。当时的肉价是里脊肉一元,五花肉八毛。一个水利工分值一块五。文化站要求起码唱二十天,同意的话还要签演出协议。
   账算下来,大家的心思就活动了。
   在剧院里唱,无风无雨又热乎,每天都来现钱,没事了还可以逛个街,喝个茶。我看好!顺春爷嘻着嘴首先赞同。
   嗬嗬,你像比哪个都高兴呢!忘记了啊,当初你老人家真是皮影子作揖——下的是毒(独)手啊,得亏你手下留情哦,没下力气满屋找,把我们这担皮影留下了,我们现在该先感谢你才好。我奶奶面带讥诮,揶揄顺春爷。
   顺春爷面泛桃花,摸着后脑饶舌。老姐姐、老妈妈、老奶奶……你老人家还记恨我啊,你今天打我一顿吧,让你解恨。
   我奶奶眼圈红了。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看一晃眼你也过花甲了,过了的事就当风吹了,以后都不再说啦。这段日子像在做梦呢,像回到你哥那时候了,心里舒坦!看来我们陈家皮影还有奔头。你看,这些日子大伙多活泛!唱皮影才是你们最快乐的时候!都这个年纪了,还图什么呢?现在政策越来越好了,儿女也大了,也不要你们操心,自己快活吧。你们去唱,唱不动了,没人看了,大不了再烧一把火。
  
   事后,顺春爷跟我奶奶说,嫂子你这个班交得下去。
   原来在县里演出时省群众艺术馆也有专家在看。演出结束后我爹他们被请到一间办公室座谈。席间一位老者询问是谁唱的薛仁贵,我爹应了。老者说,等一会我们到戏工室给你录段音,你们这种唱腔很特别。多余的话却不说。
   嫂子,秉浩的嗓子不差于哥哥,老先生叫他录的是鸡鸣腔!看来我们师父说得不错,这真是宝贝呢,专家要拿去研究。
   要真是宝贝那他师父和你哥就闭眼了,他师父也没白受罪,我们以后就不再担惊受怕了。奶奶忍不住流泪。
   回家后,在爷爷遗像前,奶奶喃喃告知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文化站的演出结束后,我爹他们就没有空闲了。现在顺春爷做了皮影队的外联,他手上接下的活排到本年度五月份啦。
  
  十二
  
   直庚爷为皮影而死,给我奶奶很大打击。奶奶总觉得他是替陈家皮影死的,深感内疚。我们那时就能看到她精神及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现在,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了。
   奶奶说,现在下半身疼。腿关节里像有刀子在割,小腿缝里似乎在过风。奶奶知道年轻时种下的苗现在在长成树。人老了,朽了,这树的枝枝蔓蔓就吸了髓气开始缠缠绕绕了。她走路要拐杖了。我哥从外地给她带了个树根做的拐杖,雕着寿星头。奶奶拄着这根拐杖在屋前后转悠,佝偻的身子,龙钟的步态。老了,真老了,奶奶自己感叹。
   没人陪伴的时候奶奶就独自一人在楝树底下坐。
   这棵不知何时何人种下的苦楝长得少见的粗壮,一人快抱不过来了。整个院子都笼在它宽阔恣肆的浓阴里。奶奶会拍拍苦楝粗壮多褶的身子,想它春日里那漫天灿烂的细小花儿。
   哥哥在星期天的时候把女儿送过来陪祖奶奶。她叫蔓蔓。蔓蔓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了。在祖奶奶精神好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她就为祖奶奶编辫子。
   奶奶一头花白的头发。为省事她自己拿剪子乱绞了一通,长长短短支棱着。
   蔓蔓便在祖奶奶头上扎出了十几个小冲天丫。奶奶的头远望去便像街头卖的长满指头的气球。蔓蔓每天都热衷这件事,奶奶也不阻拦,还拄了拐杖挪到隔壁去坐,招得爹爹婆婆们笑,她自己也很开朗地笑。
  
   我奶奶现在是真开心了。
   奶奶说这几天老梦见自己爹娘,还有从不入梦的我爷爷夜里也来了。喊她呢。看来自己没几天熬头了。耳朵里总是爷爷那或高亢或悲怆的歌声。
   奶奶让我妈把我爹叫回来。我爹他们现在跑远了就不每天回,省脚力。这时候正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地方唱呢。
   我想皮影了。奶奶看着我爹。这几天你爹总在我耳边唱,我想听你们再唱一回……我要把你唱的说给你爹听。
   香啊,买些花生瓜子、水果,烧几缸茶……凡来看戏的都叫别人吃喝,人家是来陪我呢。
   奶奶很吃力地说话。
   妈看来不行了。我妈哽咽。
   没事的,我先回去跟顺春叔他们说,我们尽快回来。我爹安慰我妈。
  
   两天后,主家用手扶拖拉机把我爹他们送回。家业还没卸下,顺春爷就大喊,嫂子呢?妈忙带顺春爷进奶奶房。
   嫂子,才几天,怎么就这样了?
   还好,还好,你们回了啊。奶奶倚着,努力说话。听得出她在克制自己的喘息,你哥来叫我了,我要找他去啰。
   瞎说!嫂子,还活几年吧,我们今晚就给你求神祈寿。
   嫂子,看,鳝鱼。我专门给你买的,你喜欢吃呢。顺春爷把网兜在奶奶眼前晃。
   难为你了,这东西现在金贵呢。笑意写在奶奶脸上。
   你要吃饭,要有精神!我们这就搭台,晚上就唱给你听。
  
   台就搭在自家门口。
   搭台的时候我哥回来了。我爹奇怪。你怎么晓得我们今天在自家门口唱?哥哥说,碰巧了。原来他回来是说个好消息。省里邀请我们皮影队参加全省首届民间艺术节!顺春爷在凳子上原地跳起来,小孩子似的,快跟你奶奶说,快!
   哥哥把好消息告诉奶奶。
   奶奶抹眼泪。奶奶的喜悦现在都用眼泪表达。
   奶奶说她要看《薛仁贵回窑》。
   当年在这出戏的现场,我奶奶抛开她少女的羞怯,只差飞身上台,这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现在预感自己大限将至了,我奶奶觉得自己是那寒窑苦等的柳春英。
   想当初薛妻柳春英含辛茹苦拉扯儿子长大,教导他文治武功、忠孝节义。奶奶叹自己四十几年稼穑艰难、箪食瓢饮。自己比那柳春英强多了!可怎么还就是想看柳春英寒来暑往的支撑,还有她对丈夫缠绵悱恻的幽怨?
   我爹在台上极尽豪迈与娇柔。
   鸡鸣腔的高潮处,气冲霄汉,华美壮观。
   奶奶在一张竹躺椅上半躺着,妈和我哥一人一边看护。晚饭的时候,奶奶努力地吃了半碗稀饭,喝了几口鳝鱼汤。
  
   奶奶很想睁大眼睛看清舞台上那对夫妻的面目。她知道柳春英怀里还揣着薛仁贵的休书哪。他们这时候在互相试探着,看似针尖在对麦芒……爹的女声唱出的是一个柔情、贞烈、大义的柳春英。那种酸楚、那种期盼……
   秉浩我儿啊,我替你爹先谢你了,委屈你了……
   奶奶的泪眼渐渐沉了。
   夜幕中,奶奶看到我爷爷驾着金碧辉煌的马车朝她驶来,他欢快地唱着。
   我们家戏箱里的众天官都簇拥在马车旁迎接我奶奶。
   奶奶现在急着要告诉我爷爷:
   他的皮影要唱到省城去了。
   秉浩是个好接班人。
   比他强多了。
   奶奶脸上淌着笑。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