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爱
爸从后备箱里取出几只盒子,购物袋里装有从超市买来的食品。我看着爸,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会那样贪吃那几种零食。
从我五岁起,他们就那样生活了。我指的是我妈和我爸。我五岁的时候,他们离婚了,但仍然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因为在冲动那个魔鬼猝然来袭时我爸和我妈根本来不及分神想一想该要迈出哪只脚。我妈说走哪她都得把我带上,我永远归我妈。因为她不能把我扔给一个没品位的人。这话被他们说烂了。我妈一直在熨衣服,我爸的内衣她每天都洗烫。我上到二楼就听到我爸跟我妈在吵架。无非,我爸不修边幅气坏了我妈;而我爸会说,你们全家都有品味,你搬去品味之家过得了。我天天穿着浆得跟木板似的裤头到现在也没变成淑女。你存心气我!我就存心气了怎么着!即使现在离婚了,他们也时常吵穿了楼板,偶尔也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吵得那样轰轰烈烈,可我从不觉得他们有个说得过去的缘由。他们的借口像羊杂碎,尽管他们是在为品味那种事吵。从懂事起我就以为天下的夫妻都是那样生活的。为了找个固定的人方便吵架男人和女人才结婚,且永远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我爸后来搬出去了。我的生活费由我爸管,我妈暂时住在他的房子里,为了照顾我。可我妈说那房子也有她的一份。为这个他们打得比哪次都凶。好歹他们总算为了一件事而争吵。你不许搬出去!我爸听到这个,突然就笑了:要不,我给你再租个人陪你吵架?有一天他们的朋友来了,感觉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我们一起出去游玩,我爸和我妈兴高采烈地喝酒。在出租车上,他们干起来了,那朋友叫司机停车。他们站在马路上,虽然极力克制了怒火和嗓音,但仍招来了围观者。那朋友好不容易调停了战火。他们站在马路边上达成一个协议:我爸除供我生活费外还得每月付我妈工资五百块,我由我妈抚养,直到我长到十八岁。那房子的按揭款由我爸每月支付,使用权最终仍归我爸。
我妈从来没工作过。她说自己原来在外地工作,跟我爸结婚后就不工作了。有一次她说是生下我之后她才辞职了,她得照顾我。总之,我感觉她从来没为后来只做一些洗洗烫烫的事而惋惜过。
那时我上幼儿园。下午不到四点半我妈就来接我。可我还想一直待到五点半,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离开。跟我爸离婚后,我妈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给我做饭,打扮我。她不再熨衣服,但她给我化妆。穿着鲜艳的衣服,化着成熟的浓妆,小朋友还不懂得嘲笑我。可幼儿园的老师会板起脸、斜起眼睛:宋瑾琪!回去给你妈说,不要把你弄成怪兽来吓小朋友!
我妈自己也化这样的妆。她先在我身上试验,看看效果后才在自己脸上弄。起初我们过得很好,给我吃的穿的永远是最好的。我妈带我去姥姥家,在我舅妈跟前我妈都很骄傲。看到姥姥和舅妈的脸后,我就理解我妈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打扮得那样了。我舅舅有一个文化公司,他给我舅妈每月五千块零花钱。我舅妈也不工作,她只为怎么花钱发愁。我妈阻止我讲出她跟我爸离婚的事。我爸从没去过我姥姥家,他说一个公司小职员的身份有辱姥姥家的门厅。
我上小学后,我们的日子就紧巴起来了。我妈找过几份工作。因为中午赶不上给我做饭她后来都辞了。我跟我妈分吃一份麻辣烫,我吃鱼时我妈在减肥节食。我在飞快地长高,我仍旧穿最好的衣服,我妈说女孩要富养,品味得从小培养。山穷水尽处,我妈请来我爸,她要求涨工资。她说物价都翻了几番了。她要他增加五百块工资。
我爸又找了个女人,又买了新房,正准备再结一次婚。我很替我爸担心,若他将来给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小孩付工资和生活费,那他就得去银行另外贷款了。我爸拿不出多余的一分钱。房子你都住着还要怎么着。可我给你看瑾琪,你操过几分钱的心!我妈那样说,好像我不是她的孩子。
我爸没给我妈涨工资,连原来每月的五百块都不怎么及时给了。可他开着一辆价格昂贵的车。我以为我妈准会为这个要跟我爸打一架。可她没有。我不知为什么会伤感,不过,小学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我上初中后,我妈在一家商业银行当出纳。虽然只在礼拜天才可以换换别的衣裳,我的衣橱里又像往常一样塞满了,很多衣服、鞋子一次也没穿过就变小了。我妈从不会为这个而惋惜。我妈有时会自语,罢,还省给谁呢。
有一天中午有人敲门,我妈在洗头发,我打开门,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对我说了你好,然后眼睛和脖子向里探去,请问女士,我可以进来吗?我妈头上包着毛巾甚至都没朝他看一眼就说不可以。他站在那,没有走进来也没有退出去的意思。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尽量不去听他们的对话。抱歉,该说的我都给你说了,你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我还没有再增加一个住处的打算,你可以走了。我妈高声说。那个男人走后,我妈说,他的遭遇跟她一样,他们的儿子归他。那家商业银行的一个部门经理,人其实挺不错的。再有个儿子也不错。我妈怀抱一个抱枕,表情像个小女孩。停止说话时,她哭了。我感觉她又该辞职了。第二天我起床后,没看到早餐。她也没起来给我弄头发。我的发型少有朴素简洁的时候。我有很长的长发,像我妈过长的青春期。
我们几乎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我妈不得不再次节省起来了。除非去姥姥家的日子,她很少用香水,平时只用点廉价的化妆品。他们过去也常为这个而争吵。我们尽量不去姥姥家。除非一些特别的日子。一年四季我都穿着校服,在那些特别的日子里我也穿校服,总是来不及换掉的样子。尽管我的衣橱里仍旧挂着几套名牌服饰。一百七十八元的课本费比别的同学拖上几天之后才交给老师之即,我就想起我爸和我妈在一起虽然争吵,但感觉你还有个完整的家。
老远我看见我爸蹲在那辆车跟前,那辆车是我的同学常会议论的款式,我觉得我爸如今过得不错,虽然我从没见过那个女人。他打开后备箱时,我往天空望着。又长高了,我爸摸摸我的额头,我不用再仰视,我直盯着他的眼睛,但他马上躲开了。他带过来的那些东西我往返几趟搬上楼去,我一次尽量少拿点,头一趟我拎了一只装满膨化食品的购物袋。他蹲在车跟前,我无法猜测他正在想什么。几个邻居阿姨从槐树下一齐往我爸的车子一眼不眨地看着,也往楼上望着。我妈从不会下楼帮我。最后一趟将一只苹果掌上电脑“拎”到楼上后,我站在敞开着的门边,苹果电脑我妈才借同事的钱买回来。我妈总会想尽一切办法。以影响学习为由,我没让我妈装宽带。偶尔在礼拜天的晚上,我会在那台电脑上画画,或玩一种大鱼吃小鱼的游戏。我总想到我妈看电费账单的脸,我很快关了电脑。我爸还等在楼下。我听见厨房里仿佛人太多而过于拥挤的声响。我妈在那个狭长的空间里像老鼠一样快速地穿梭,盘子磕来碰去,膝盖撞开了碗柜的门。
我看着那些我故意分次拿上楼来的零食,物件。我想着自己一趟趟上上下下的样子。往常,搬完东西,我会跳跃着下楼,跟我爸在楼下待一会儿,我的身体像鱼一样闪闪发光。他会说,想去哪遛遛不。我会迫不及待地钻进那辆车。我爸一般会带我去德克士。我大口喝可乐时我爸坐在旁边不停地看手机。我尽量吃得很慢,我爸会将薯条、炸鸡翅打包让我带回家慢慢吃。
我关上门,将那些东西拎进厨房,我把它们放在地板上,我走过去打开窗户时我妈大腿上的廉价丝袜正被碗柜门上的尖角挂了个大洞。我妈会把它缝得像只苍蝇爬在她腿上。我看见我爸等在楼下,他在看手机。那些食品、物件从五楼的高空里突然下坠时,我爸和我妈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全扔了下去。
我上初二那年,我妈在一家商场当会计。早上她就做好了午饭,给我留一份,她自己带一份。中午,我拿微波炉热一下午饭,边吃边看电视,一般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就玩手机,我本来想给同学打电话,但我不想让我妈为电话费发愁。当然,也没什么非要说的话。
放学后,我走得慢吞吞地,懒得跟我的同学打趣,我想着可以用微波炉翻点新花样。商场的工作量艰巨,我妈力不从心。我感觉她在硬撑着,按照习惯,她很快又要辞掉了。我还没给我妈做过一顿饭,也许我可以给她烤些薯片。老远我看见我爸那辆车,我在小卖部旁站了一阵,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我往四处看着,我没处可去。
他比原来多了几分谨慎,跟我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他问我午饭怎么吃的。我没说话,看着草坪里蒲公英开出一片片的黄花。一楼的吴奶奶坐在槐树下一眼不眨地看着这边,每次看见我们父女见面的场面她都要流眼泪。她给我妈这么说过。我爸打开车门,你有小妹妹了。从车门里掉下一只小狗。
我做梦都想要只小狗,我妈说我考出好成绩就给买。我为这个尽过力,可总考不出我妈要求的那种好成绩。
我到后来才知道我爸指的不是那只小母狗,它也不是为我买的。
星期五下午,我爸和那辆车等在校门口。我打算不朝他看一眼就走过去,可同学们都朝他和那车看着。我不想让一些疑团病毒一样扩散,我不想多给同学解释什么。我更不想被传说。尽管传说已久远。
这个城市因为我从没有彻底穿越过而显得那么遥远神秘。我跟我妈穿着高档的衣装至多坐公车去过几次公园。我们也不划船,不坐飞天摩轮,我们只是在树荫下把公园走个遍,我小口小口吃一支冰淇淋,而我妈担心上厕所一口水都不喝。公园不大,可我们走得精疲力竭。天黑时,我们坐公车返回,晚饭在家里吃。
小时候我带你去过那。我爸说。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正经过一座宫殿般的建筑,我爸说那是一个幼儿园。我爸说当初为了给我选一所上档次的幼儿园他和我妈跑遍了这座城市。我不记得了,我只是觉得一切从开始就已注定了。坐在车里看这个城市,像把一些熟悉的景象放在电影中。我希望它拉长,再拉长。
从一条巷子里拐进去,我爸将车停在一个小区的门口。是那种遥远的、陌生的感觉促使我跟着他一直往里走。我知道我不应该走进去的。
她们转娘家去了。我爸说。我坐在一张沙发床上,看样子晚上还有人睡在这,靠墙放着一摞影碟和几件衣服,汽车杂志随意摊在各处。我丝毫没料到屋子里会这么狭促。我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水杯。我爸去洗水果,电视旁边排列着一溜儿相框,一个婴儿和一只狗,我一直以为是小妹妹的那只狗。我从墙壁上的相框里看清了她和它的脸。那张小脸让我猝然像中了煤气毒。这阵毒气淡了后,我又有种这些日子以来跟一个汉奸厮混的感觉,那只狗,每晚都跟我睡一个被窝。我妈也已勉强接受了它的存在。我妈有轻微的洁癖,你在家里养只虫子她也会把脸扭得变了形。天啊,我要吐了。她会说。那只狗让我开朗了许多,之前我妈仿佛不晓得我沉默得过分,我偶尔的快乐会催出她的眼泪。有天晚上,我抱着我的小妹,那只狗去卫生间撒尿。我站在门边,里面的灯黑着,可我跟小狗都知道我妈在里面。对不起,老天啊,我怎么给了你这样的生活。像一个崩溃的闸门无法拿什么东西再给堵上,那个嗓音仿佛正把我妈的身体撕裂开来。
把这个带上,我爸将一个包装上写有韩文的胡桃夹子和一面小镜子放在茶几上,他看着那面镜子,前阵我去出差,那边的小女孩都用这个。我妈爱吃胡桃仁。我爸又指着相框,她是你妹妹,她跟你小时候的一张照片简直一模一样,是不是?我爸笑得眼角起了数道褶子。
有人敲门。他站起来时往自己浑身上下快速地睃了一遍,那是他的习惯。我比他自己记得清楚。对门的阿姨打不开天然气炉子。
我僵直地坐着,房间里很闷,可能是空间太小的缘故。穿越街道时的陌生感还在。我爸出去后,一阵含混不清的情绪迫使我想马上离开。冰箱在我的左边挡住了光线,从右边的窗户里望出去,可以望见那辆车。我跟我妈的房子比这大两倍多,我们时常觉得房间像个空阔的广场。我坐在沙发床上,一直没有起身去看看。我感觉空气在渐渐变成一把把灰尘时分门又开了。可进来的不是我爸。
天,你这么高!那是一声小小的叹声,长长的头发快罩住了眼睛,他身上有股匪气,我不知是怎么联系到这个上的,可能是他穿的那身衣服。
我站起来。又马上坐下去,因为他试图跟我比个头。他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后去了卫生间,出来时他整洁多了,他的皮肤亮闪闪的,他有一个宽阔的肩膀,那种煤气中毒似的感觉又来了。他坐在我对面,递给我一只水果盘里的桃子,我没接,他咬了一口,侧身开了电视,又开了手机,多重的音乐立时将房间占满了,连灰尘似的空气也无处立足,顺着阳光的金线在拥挤翻腾。他看着茶几上的车钥匙。
瑾琪,我一直以为你还小小的。就跟她差不多。他指着照片。我看他的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只在过度吃惊时,我的面颊上才会有点表情。
人呢?你爸怎么不见?什么,又给她看煤气!那女人就差怎么做爱也要来请教邻居了。他转了个频道,问我妈妈好吧。那只小狗怎么样?
我没回答他后面的问题。要不是怀疑陌生人闯进来了我想站起来离开了。似乎是一种奇怪的怜悯感迫使我在等我爸回来。我盯着他身上的白衬衫,他左胳膊上爬着几道蚯蚓,在衬衫下时显时隐,右边的衬衫直挽到腋窝下,那里的肌肉鼓突成一个小山包。
他说的似乎都是我所熟悉的,他甚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但我拒绝跟他说任何话。
门终于又开了,我爸举着两手黑油过来找工具。小飞你陪瑾琪说阵话。我爸又转向我看着,这是小飞叔叔,你得叫他舅舅。我爸在我和小飞之间转来转去半天后拿着一个工具箱又走了。
你就叫我小飞好了。
跟小飞待了一会儿,我放松许多,但交流依然艰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话语就只向内生长,堆积。老师们都不提问我,因为他们问什么我都会闭紧了嘴巴。我有一堆的电子产品,可我从不打电话,不上网。我越来越无法开口跟我的同学随便说点什么。他们之间的嬉闹打趣可笑又无聊。
它睡觉喜欢把嘴巴藏起来。可我宁愿自己不长嘴巴。我终于说了关于那只小狗的一句话。后面那句,我没说出来。哟,天哪,我以为你的舌头被什么咬了呢。小飞看了一会儿茶几上的车钥匙。他从外面一走进来就在看了。小飞突然说,走,我带你转转,一会儿就回来。我保证。
一坐上车我就能看出他是初次驾车。我丝毫看不出他曾真正学习过,但是车子竟被他开出了那条巷子。起初,他开得很慢,却顾不上跟我说点什么。我安静地在他旁边坐着,我能听得见时间像水滴,极为清醒缓慢地滴落,每一次间隔,我都来得及打开车门,跳下去。我捏着裤兜里的手机,但我始终没有拿出来。他在一排槐树下不怎么顺利地拐了个弯,车子又照直行驶后,他的眼睛才从脚下抬起来注意看前面的路。再拐了条街,向右行,西边是条风情大道,路面宽阔,没有一个行人,看不清面目的车子蹭一下从车窗外飞过去。我妈说,细节塑造品味。我想着车子内外,我不愿意想我爸生活中的细节。从来不。我妈也从不。在我妈床头柜的一只首饰盒里,我曾看到过我爸的相片。我爸没有带走曾买给我妈的首饰,但我妈再没有佩戴过,她只偶尔拿出来给我的衣裙来点点缀。可我从来都不知它们的价值和意义。那种电影似的虚幻载着我,我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他也只是专心在开车。我在后视镜里盯着他的眼睛,他一定意识到了,但他只盯着前方。他很紧张,但不再是因为技术问题。太阳正在下坠,向着我们也正打算去坠落的方向。
我从没到过那,似乎是城市最西边的一角。直走的话,我们只不过才绕过了半条街区。在一排粉红色的房子前我们停下来。那可真是奇怪的色彩,让人想到美容院的女人们身上穿的工作服。
我敢说,所有身上带点匪气的孩子都在那。我们下了车。经过一排店面的门前,小飞将一只手臂揽上了我的肩膀,我没发现他何时戴上了墨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感觉到从店面深处的眼睛。怎么会呢,我妈也从没到过这儿,不会有正好熟悉我妈的人坐在那后头。我尽量把脖子转向左边的草坪里,似乎这样子我这张脸便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他们围坐在草坪中间的一圈啤酒瓶边,眼冲着我们刚来的公路望着。蓦然,他们从地面上腾起,大步穿过草坪,向这边猛扑过来。乌泱泱的一阵风。
我和小飞被围在中间,小飞的手始终放在我肩膀上。我容忍他这样做。妈的,你还真办到了。额头上堆着一坨橘红色的家伙推了一把,小飞的手从我肩上滑掉了。他们像刚才那样一下又猛扑向那辆停在路口的车。他们又跑回来,我们一齐往草坪中间走。介绍一下嘛。那个家伙五指叉开罩在脸上吸了口烟后摘下了墨镜,他看着我的眼睛。那也是我正在做的,要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走进他的眼睛。这是瑾琪,说起来有点复杂,你们就当她是我侄女好了。小飞有些不耐烦,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仍紧缩成团。我想告诉他我爸不会那么严厉。我不知我爸如今是不是连性格也变了,我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睛。我有点心虚,我的身体里充满了无数种假设或推断,但我相信,我这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颊令那家伙也感到茫然。
两个女孩子坐在一把伞下,看上去她们比我大不了多少。她们光洁的大腿瘦而颀长,背后的衣服上挖出一个大洞,她们炫目的背脊上裸露着一颗无所依托的心脏,空洞而炫目。她们都把头发剪得很短,像她们的笑声,猛烈地爆发一气后,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她们的妆容比我妈给我化的更适合我们所拥有的年龄本身。我想马上融入她们中,有意放纵一种瞬间而起的错觉,我觉得她们就是我突然想成为的样子。可我不知怎么跟她们交流,我甚至不会开口跟人打招呼。她们一定觉得我是个不可接近之人,在递给我一杯可乐后她们就继续翘着腿身体后仰地小声交谈,不时爆发出那种短促脆裂的笑。
她到底是谁?以前可从没见过,不像是地球人嘛。
她是哑了还是怎么的?
也不像是人质嘛。一阵乌泱泱的大笑。
我喝完这杯就得走。他等着用车呢。
妈的,你的人质可比那辆车震到我。
小飞一直被簇拥在中间。他们的眼睛一直往我们这边溜着。喝过一气啤酒,抽过一支烟后,他们重新在草坪中站起来。
不,这可不行。那可是他的命,我姐的房子都给它抵押上了。我只是开来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品味。小飞边说边向那辆车后退着靠近。
鬼才相信!这么高级的车,那破房子得几十套抵押。让开!我们几个轮流试试手。
她会杀了我的。不骗你们,我姐靠这辆车才把他套上手的。
你妈的,试一把就让你开回去!又不是我们要把它给吃了!
求你们了。小飞将双臂伸开环在那辆车上。我听见那两个女孩子在说,哦,看样子,他得哭红屁股了。
太阳的金线逐渐像那房子变暗了的色泽,还在加深。
乌泱泱全挤上了那辆车,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的。小飞被挟持着也上了车。
咳,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我们还不想死。那两个女孩儿一齐说。
她们对我比刚才友好了些。我依然不知怎么跟人交谈。我爸打了数十个电话,我没想好要对他怎么说。
那车是你家的?你家很有钱吧?
不。他们离婚了。我是说,那车是我爸的,我爸和小飞他姐。我以为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可能就是对人最大的真诚。我甚至还说到那只小狗。
天完全黑了。路灯映照着她们神采奕奕的眼睛。她们的好奇心正像夜色一样加深。我吸了一口她们的烟。喝了半杯啤酒,好让自己停止说话。我说得够多的了。
我妈还爱我爸,所以,这辈子她再也不能另成个家。我跟我妈都以为我爸如今生活得不错。我今天才知道,他们住那么小的房,我不知他们跟小飞怎么住得下。小飞说得是真的。他偷开出来的,我爸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关了手机。想到我爸和我妈在电话里终于又延续上了吵架。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小飞他敢骗我们。她们一边骂脏话一边打手机。
不会出什么事吧,他们都不接电话。
我们站起来。风吹来荡去。
那个夜晚,我们一直游荡到深夜。
额头上堆着一坨的家伙把那辆车开进了一辆行驶的货车底下。所幸的是,别的人,那会儿都在一家饭馆吃晚饭。
车跟报废了差不多。那小子在医院里,两个月后还没醒过来。
银行要收走那套房。是我爸那辆车自己钻进了卡车底下,保险公司限期我爸给那辆卡车赔付三十五万现金。有人说去找找人说说,可以赔付得少些。我爸没去找,我妈去找过了,没找到什么人。
秋天的风刮起来。有一天中午放学,我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楼下。
他们搬来了。我爸,小飞,小飞他姐,还有,小妹妹,以及他们被允许从那所房子里带走的家具,物件。
我妈什么都没对我讲。小妹妹两个月大,她大笑,要么大哭。在学校里,我想起她的笑和哭,忍不住会独自发笑。突然有了某种暗自的表情令我难堪。我那些同学一定又都知道了,我现在拥有一个多么奇怪的家庭。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再心怀恐惧。
我妈干两份工作。白天在商场当出纳,晚上给一家酒业公司做账务。她从没那么卖力过。我后来才知道,我爸觉得做会计或出纳会让她变得像男人一样。我不知他的道理何在。但她完全相信他。
小飞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妈去了一趟我姥姥家,带过来一张行军床。我有好久没去过我姥姥家了。晚上去卫生间时我不开过道里的灯。他安静得过分,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没了呼吸,总忍不住去查看茶几,还好,茶几上并没有搁什么让人蓦然尖叫的东西。他找到份保安的工作,几天后他又换去当超市的收银员。当真的感到厌倦了时,他就不会再想换了。
我搬出去吧。
算了,还是我和瑾琪搬出去。
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别说了,房子我已经找好了,就是不知怎么跟瑾琪说。
不,你先别说。我——
起初,我们在一起吃饭。他们的钱放在一起花。饭多半时候我爸和小飞在做。我妈让我叫她阿姨,我始终不跟她说一句话,没有正眼看过她一次,也从不去逗小妹妹,我离得远远的往她那个软软的奶乎乎的小身躯上扫一眼,再扫一眼,在暗中听着她的笑和哭,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也在变软。我也不跟我爸和小飞说话,当着大家的面,我也不再跟我妈说话。那只小狗突然失踪了,我懒得去寻找。
我妈的卧室里,如今时常传出我爸跟小飞他姐压得极低的吵架声。她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可嗓门却不小,比起我妈过去曾有过的嗓门,这种调门儿更叫人难以忍受。大家突然想起来去寻找小狗时,她绷紧了脸说找什么找,它会弄伤瑾泽的。这才是它后来归我的原因。我爸脸上,胳膊上常像被猫抓过。
我妈跟我睡在我房里,我妈尽量将身体贴紧了墙壁。她不再关心我,任由我穿得邋遢又随意。我天天迟到,不管早晨还是下午上课,我都类似于昏迷不醒之症。
我又习惯了打架、吵闹声。这令我觉得生命不那么空虚。深夜里,睁眼望着天花板,甚至有一种错觉,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我妈睡得极深,你在房间里跳舞也不会吵醒她。她也许已记不起过去自己吵架时的样子了。我妈给我剪了长发。可我妈的青春不会因为剪这个动作而有所损坏,她是那种不容易老去的女人。也可能,我妈怀有某种我所不知的梦想,或者希望,你知道,有这种东西的人,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会永远是饱满的。小飞从不说什么,也从不去劝架。他越来越安静。我有点担心他,怕他也会成为我的样子。
下雨了。睡不着的人听得清那雨像动物的细爪,将你的心灵,你的灵魂撩拨得极为清醒,极为柔软,你的感觉会奔跑得异常遥远。雨声里,你感觉到内心强大,广阔无边,赛过黑暗。蓦然,小妹妹像哪里被刺痛了,剧烈尖利的哭声,有一瞬你为她揪紧了心,她似乎喘不上气来了。哭声渐含混,她终被安抚。大人的嗓门儿响亮起来,什么东西砸在地板上,又砸在门板上。他们都想把对方给撕扯烂了,你会误以为,那是仇恨,如黑夜的黑,膨胀着,使他们那样不由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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