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苦的少年时代
作者简介:程树榛,江苏省邳州市人,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一九五七年毕业于天津大学机械系,曾任中国第一重型机器厂技术员、工程师,工厂党委宣传部长。一九八二年调入文学界为专业作家,先后任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主席、《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等职。中学时代便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共发表约五百余万字,结集二十部,其中长篇小说《大学时代》、《钢铁巨人》等六部,中篇小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十余部,散文、报告文学集多部。多次获奖(包括全国奖),二○○八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程树榛文集》(十卷)。
一、我的家族及其由来
我的故乡在江苏省邳县(现改为邳州市)。邳州古称邳国,后称下邳,有两千多年的文明史。她文化底蕴深厚,人文荟萃,京杭大运河横贯其中,土地肥沃,河流纵横,为苏北著名的鱼米之乡。我们家就住在运河边上一个古老的村寨——程家圩。
我们程家乃宋朝理学家程颢、程颐(世称“二程”)之后,论辈数,我是他们的第二十七代后人。根据家谱和有关史料记载,我们的先祖程颢(公元一○三二年至一○八五年)字伯淳,是北宋嘉祐进士,曾任湖上元(今江苏南京)主簿、晋城(今山西晋城)令等地方官,熙宁初,被荐为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元祐初,被召为中正承。他早年与其弟程颐(公元一○三三年至一一○七年)就学于北宋大哲学家周敦颐,同为理学的奠基人。他们的哲学思想是,“道是形而上,气是形而下”;说“天下只有一个理”、“理是心”、“天人本无二”、“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宣扬“气禀”说,认为“人有贤、愚之分”,宇宙为“阴、阳二气演化”。竭力维护“三纲五常”、“周孔之道”,主张“灭私欲、存天理”。后来的南宋理学家朱熹,继承和发展了“二程”学说,构成了完整的“程、朱理学”体系,对后世一千余年的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其思想的核心是唯心主义的,但也有某些合理与进步成分,对他们的评价,应该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史观来考量,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程门立雪”这个著名典故,我们程氏一直引以为荣。它源于与“二程”同时代的大学者杨时、游酢年轻时求见程颐的故事。据《宋史。杨时传》:“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明初思想家谢应芳著《杨龟山祠》有诗云:“卓彼文靖公,早立程门雪。”于是,“程门立雪”便成为国人尊师重道的典故。我们程家亦以将此典故作为一种家传盛典予以世代传扬,历久不衰。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程家家祠的大门上,高悬一块金匾,上边镌刻着“立雪堂”三个大字;而在过年时,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硕大的红灯笼,灯笼上同样印着“立雪堂”的字样,足以为证。
又据家谱记载,我们程家这一支原来居住在河南洛阳,后因躲避战乱,迁居到现在的江苏省邳州市,子孙繁衍,形成一个数百年的老村——程家圩,我一九三四年七月就出生在这里。由于祖上曾经官高爵显,故一直是名门望族,诗书传家,代代相袭,被誉为书香门第;直到我的祖父程作云,仍为前清的末代秀才,他才赋甚高,饱读诗书,是家乡的一代名儒。但是他恃才傲物,孤高自诩,故为世人所不容,一生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于是便退而求其次,从事家乡教育,设塾于家祠,广招乡邻子弟,孜孜不倦地向他们传道授业,谆谆解惑,育以成才。因此,桃李遍四方。而且祖父还以书法见长,先学柳公权楷体,后效王羲之行书,大篆一挥,笔走龙蛇,或如行云流水,或似天马行空。据说,当年来我们家向祖父求书者不绝于缕。遗憾的是,因饱受连年战乱与兵燹所苦,屡遭盗匪抢劫,以及几次浩大的火灾,不仅家财毁尽,而祖父的墨宝亦荡然无存。
历经劫难,我们原为富庶的门庭此后便一蹶不振,到了我的父辈,即沦为平常百姓之家。幸有我的大伯父程之藻(字耀卿),继承父志,苦读诗书,学业有成,先是以教育为本,后又从事医疗事业;经过他苦心的钻研中、西医术,长期的诊病疗伤实践,成为当地的名医。他心慈量宽,厚德载物,广接善缘,胸怀国家。当抗日战争爆发,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开拔到我们家乡,与日本侵略者展开游击战,经常有伤病员前来请伯父就诊;伯父都及时地予以疗治,并且不收任何费用,从而得到父老乡亲和人民政府的热诚称赞。当根据地实行“三三制”抗日政权时,伯父被推选为首届参议员。后来虽因时世多变,历经坎坷和多重磨难,但他仍活到百岁高寿,最后无疾而终。只是他的三个弟弟(包括我的父亲)和妹妹,均先后英年早逝,没有什么骄人的业绩。
我们这一代,根据旧的封建家庭大排行,共有兄弟四人。长兄树槃,为二伯父之子,中学毕业后,恰逢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出于满腔爱国热情,在“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便投笔从戎。因受时代所局限,他报考了黄埔军校,毕业后,成为国民党的一名军官。抗战八年,辗转于华中、西南各地,曾身经百战,与侵略者拼搏于疆场,多次负伤,也算为保卫祖国流了血;解放战争期间,他供职于傅作义将军部,随北平的和平解放而进入革命阵营。但后来因为厌倦军旅生涯,解甲归田,意欲终生隐居乡野,不问时政。但是,现实是不允许他那不切合实际的奢望的。回到家乡后不久,不得不改行从事教育事业。由于他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加上非常的敬业精神,他的教学工作受到乡亲的好评,得到学生的由衷敬爱。但是,后来因受到极“左”路线的迫害,在教师的岗位上,死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
二哥树棨和三哥树荣都是大伯父的儿子。二哥从小聪慧,为伯父所钟爱,初中毕业后,考入清江(现在的江苏淮安市)医士学校,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算是苏北的医学最高学府了。毕业时,抗日战争爆发,遍地烽火,他难以去大城市的医疗部门就业,只好回到家乡在伯父开设的乡村医院“屈尊”当了医生。对这个乡村医院,伯父当时很低调,不事张扬,名曰“农民诊所”。在门前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诊病疗伤但求有所;下联是:农村陋巷为便贫民。其宗旨一看自明。但由于当时战乱中的农村,缺医少药,诊病困难,伯父的这个农民诊所,就给家乡的那一带疾病患者,带来了求医的方便条件。加上伯父中医功底深厚,二哥西医的医疗水平较高,父子俩中西结合,许多疑难病症都可以疗治,以致臻于药到病除之效,因而每天患者来往不绝,一时名扬下邳。特别可贵的是,这一对父子医生,思想并不保守,我们家乡刚刚解放时,二哥便进入革命行列,成为我们县人民医院的业务领导。他率领全院医护人员,救死扶伤,不辞劳苦,受到群众和领导的广泛好评。但是,极“左”路线也没有放过他这个在生活上、工作上都曾经犯过“错误”的人,最终被迫害而死,使当地的乡亲失去一位非常信赖的好医生。
三哥树荣的命运虽平常而又坎坷。也是因为战乱的关系,他没有求学的机会,及早便辍学在家务农。他老实憨厚,勤于耕耘,使我们家的农田得以收获,以维持全家的生活,无饥馁之虞。但因我们家的成分不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也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熬过了那艰难的岁月,耄耋之岁,仍很硬朗,在儿孙绕膝中,颐养天年,于二00八年秋,驾鹤西去。
我在众兄弟中,年龄最小,排行老四。谈到我的生平,必须首先说一下我那英年而去的父亲。父亲名程之藩,是祖父最小的儿子。自小天资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喜爱绘画和雕刻,被祖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对其期以厚望。但他却生不逢时。年龄很小时,祖父便去世了,家里灾祸频仍,使他没有能够受到完整的教育。不过,由于他过人的聪慧,而自学成才,及长,便成了一个多才多艺的青年。同样作为清末秀才的外祖父,慕我们程家的盛名和我父亲的才华,便把最心爱的女儿——我的母亲,许配给我的父亲。外祖父为孔子的名弟子颜回的后裔,在家乡亦属名门大户,和我们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吧,所以才会结成亲眷。母亲是外祖父十二个子女中倒数第二,应属大家闺秀之列。与我父亲结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加上待人接物礼数周到,深受祖母和兄嫂的关爱,贤惠之名,闻于乡里。我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不幸的是,我的哥哥和姐姐,出世不久便先后患病夭亡了,父母曾经为此非常悲伤;我的出生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喜悦,对我无比珍爱。为了我,父亲曾经花了数月时光,精雕细刻,做了一只小手推车。小推车描龙绘凤,小巧玲珑,其工艺之精巧,受到人们热烈的称赞。父亲经常把我放在小车上,走街串巷,亲子之情,备受邻里的欣羡。但是,这种幸福的时日没有持续多久,就在我不到三岁时那年,父亲却意外地撒手西去。
父亲的早逝,与我大伯父有很大的关系。当年,我们家乡因为水利失修,经常有洪水为患,每每田园歉收,乡亲们难得温饱。我们家本来是个大家庭聚居在一起,大伯父在外边工作,家事由我父亲掌管,事无巨细,他都必须过问,诚然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可是,在一年洪水围门、全家生活面临空前困难时,伯父突然从外地归来,提出立即分家的要求;与此同时,因为对某一件家事处理得未合他的意愿,从而对我父亲进行严厉的指责,使其陷于十分难堪的境地。在一时的愤激之下,性格刚烈的父亲,竟然用自尽表示对兄长暴唳无理行为的抗议。父亲的遽然长逝,我年轻的母亲,感到如同天塌地陷一般,痛不欲生。当时,我还不到三岁,刚刚牙牙学语。我已经记不清父亲去世时那些无限悲痛的日子的具体情景。朦胧中仅记得有一具硕大无朋的黑棺材,搁置在我们住房的正中,一身缟素的母亲,伏在棺材前号啕大哭。她捶首顿足,泪湿襟衫。据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当时直感到眼前一片渺茫,难以生存,一心想追随父亲而去。但是,亲戚邻居都在一旁苦苦相劝:不看死者还要看活的。你若有不测,你这嗷嗷待哺的孩子,将何以生存下去?而我当时亦似有所懂事,伏在母亲的怀里,双手搂紧母亲的双臂,痛哭不已。母亲这才从痛苦中有所省悟,也便紧紧搂住了我,当即盟誓般地对着父亲的灵柩说:为了你的亲骨肉,我要活下去,把他抚养成人,继承你的遗志,如你所期盼的那样——光耀程家门楣。
母亲坚强地活下来了,但痛苦并未稍减。封建大家庭的社会环境,传统的道德和礼教的束缚;特别是缅怀和我父亲的感情,使她未能也不想从一个未亡人走出我们程家一步。母亲把我当成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以维系自己青春的生命。此后的七十余年,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也许是出于某种自责吧,在我的父亲下葬之后,伯父顾念兄弟之情,痛悔昔日苛责弟弟之过,当即收回分家的成命,将我们母子收留在大家庭里共同生活,并且从此对我也另眼看待,呵护有加。我们也得以和伯父的家人一起,共享他事业发达的荫泽。
另外,我还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为大伯父所生,三姐为二伯父之女。她们因受时代局限,均未能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但因“书香门第”的耳濡目染,也都粗通文墨,可以阅读通俗书刊,并和亲朋有书信往来。她们对我都非常友爱,视若亲生兄弟。特别是三姐树芬,从小就对我呵护备至;我对她也充满依恋之情,直到她驾鹤西去,姐弟深情,也没有少减。
二、母子相依为命的苦日月
父亲去世后,母亲虽然坚强地活下来了,但孤独的痛苦却一直伴随着她。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母亲总是以泪水洗面;平日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每逢年节和父亲的忌日,便挎起食盒,拎起一筐冥钱,牵着我的手,到荒野之外,去为父亲上坟。她先是伏在坟墓前,哀哀痛哭,既则把冥钱烧化;最后把食盒内父亲平日爱吃的菜肴,摆在坟前的一方平地上,放好杯盘、碗筷,把酒杯斟满了酒浆,对空遥拜,口中轻声默念:你在天有灵,要保佑我们母子平安,保护儿子健康成长,读书习礼,早点长大成人。然后,让我也跪拜一旁,教我向父亲祷告,乞求父亲在天之灵,佑护儿子身心康健,学业有成,鹏程万里。在这样的生活氛围中,我的内心很小便充满孤寂和凄苦之情。
我的童年时代,正赶上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时期,敌人的铁蹄践踏了祖国半壁河山,也践踏了苏北大地。侵略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连年的兵荒马乱,使我们家乡的学校皆荒废而倒闭。我虽然到了上学的年龄,却难以入学就读。对此,我母亲甚为忧虑。因为我们程家素称“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父亲在世时,对我期望很高。可是,我现在年龄已过了六七岁,却无法上学读书,怎么能成?不读书,难以成才,何以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在无奈中,母亲遂央求我年长的叔伯哥哥、姐姐们,用他们现有的知识,教我读书习字。哥哥、姐姐并无现成的课本,他们只好东拼西凑一些儿歌、俚语,写在纸片上,教我诵读识字。我现在还能记起当时所学的儿歌片段。
如:绣花轿,门前到,锣鼓喧天真热闹,姑姑姨姨接到家,哥哥今天娶嫂嫂。
又如:看看日头看看天,看看烟囱不冒烟,几家娘子喊吃饭,几家娘子借油盐。
再如: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带了媳妇高飞去,巢中老娘泪成行。
等等。
而我母亲则把这些纸片装订成册,挂在我的脖子上,以便我能够随时翻看。每天晚上,在临睡觉之前,母亲一定要我逐篇念给她听。在诵读时,稍有不通畅,她的脸上便露出不悦之色;如果在什么地方“卡壳”了,她会立即撂下脸来,对我严加斥责。对她这些表情,我往往并不十分在意;而我最畏怕的是,母亲因此而放下手中的活计,暗自饮泣流泪,这比任何惩罚都令我难以领受。“孟母断机”之典,而今方感同身受。因此,我只能乖乖地认真读书识字,丝毫不敢懈怠。
幸而不久,新四军来到了我们的家乡,建立了“抗日民主根据地”,并且兴办了各类学校。我们程家圩随之也开办了一个小学,教师就是我的本族哥哥名叫程树楹。他也是一个有志青年,毕业于运河乡村师范学校,因为战乱,毕业后一直失业在家。现在本村开办学校,他正好有了工作的机会,因此办事非常认真、投入,在他的努力下,学校很快就筹办好了。母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让我报名入学。由于我此前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开学时,我竟一下子插班直接进入二年级就读,在班上我的年龄最小,但是学习成绩却非常优异,而且,我的书法也很突出,因此,屡受老师哥哥的表扬。
不过,当时的学习生活是很不安定的。因为日本鬼子经常下乡“扫荡”,为了避免受到敌人的伤害,我们经常需要“跑反”,因此,只能是断断续续地上课。可是,这也激发我们更加珍惜时间的可贵,大家的学习都很用心。
当年的抗日民主根据地还建立了各种救国组织,诸如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等。我虽然年龄很小,却也怀有报国之志,便报名参加了儿童团,而且尽到了儿童团员一份责任:站在村头上,手持红缨枪,进行站岗、放哨、查路条等盘查过往行人的活动。这些活动我都做得很认真,得到长辈们的赞许。
在本村上了不到两年学之后,次年,我又考入了我们村西边的乾坤寺小学五年级。那时候,高小和初小是分开的,而升入高小,必须经过考试这一关,就像现在的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那样。乾坤寺是我们当地一个很大的庙宇,大雄宝殿雄踞于后,其他各路神仙各得其所,殿宇宽大齐整,寺内古木参天,庭院森森,很有气派。抗日政府把它征用来开办一个完全小学,实乃英明之举,深为广大群众拥护。
乾坤寺距离我们家大约有六七华里之遥,中间隔着一道小河,一片旷野,还有一处“乱葬岗”。对于我这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来说,起早贪黑走这么远的路去上学,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经常是胆战心惊,不敢前往。母亲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每天很早便起来,为我做饭,并准备好当日的干粮,然后,亲自送我去学校。其时,天色尚早,到处黑黢黢地,只有一条白色的小路,在夜色中向远处延伸。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踏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一溜小跑,向学校奔去。有时,走着走着便见有几片磷火闪烁,间或听见有猫头鹰凄厉的号叫,吓得我毛骨悚然,不敢挪步。母亲便强打精神告诉我说:孩子,别怕,有娘在这儿保护呢!于是,我便把脑袋伸进母亲的衣襟之下,一跌一踬,艰难行走。走到学校时,天边才刚刚呈现鱼肚白。母亲一直把我送进教室,才兀自踅身回家。而我却是少数几个最早到校的学生之一。(后来,这条路走熟了,习惯了,我便坚持不让母亲再送我上学)。有母亲如此用心,我怎敢不用功读书?因此,我便成为班上学习成绩最佳者,故又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在此期间,曾发生一件趣事,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此事发生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前一天,刺骨的寒风一直刮个不停,树上的残枝败叶都被刮了下来。那呼啸的吼声,从窗棂的缝隙中吹入室内,吓得我很久未能入睡。可第二天早上开门一看,眼前竟是一片银色的世界。皑皑白雪,铺天盖地;参差的房舍如琼楼玉宇;干枯的树木枝条上,都着上了银色的树挂;广袤的田野,更是银装素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顿时觉得进入一个神话天地。
面对如此大雪,母亲不想让我去上学了。她怕我倒在雪窝里爬不出来。可是,我怕耽误功课,执意要去。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用厚厚的棉衣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并亲自送我走出村外。
出了村子,到了田野,精神更是为之一振。只觉视野更加开阔,白雪更加耀眼,四处杳无人迹,阒无声息,连飞鸟也不见影儿。但当我走到一条小河边时,忽有一个景象意外地映入我的眼帘:在小河拐弯处,停靠着一只小船,船上有一个老人,身穿蓑衣,手持渔竿在垂钓。他站在雪铺的甲板上,全神贯注,一动不动,俨如一尊雕像。我走近他时,方认出老人竟是我的一位本家爷爷。他是一位慈祥的老头,年已古稀,发须斑白,但仍精神矍铄,平日和蔼可亲,与我们这些孩子都很友好,我们对他也非常敬爱。谁知今天竟冒着严寒来河边钓鱼了。当我在靠近他时,他毫无所察,因怕惊扰鱼儿上钩,我未敢和他打招呼。
来到学校,刚刚迈进教室,上课铃声响了。这一节是作文课。语文老师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先生,他的国学底子很厚,平日除了按部就班教授我们课文外,还经常辅以古典的诗词歌赋和一些较浅的文言文,这使我们大为受益。今天早晨,他进教室后没有多说话,只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雪”字,作为我们今天作文的题目。
这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我立即拿起笔,略加思索,便摊开作文簿奋笔疾书起来。刚刚经过的那些画面,如电影镜头般地在我面前一一闪现;特别是那位老爷爷在小船甲板上垂钓的情景,也映入我的眼帘,流入我的笔下,我似乎在描绘一幅风景画。
我酣畅淋漓,一挥而就,当场交卷。
老师正端坐在讲台上。我交上作文簿,他立即展卷评阅。少顷,他便站了起来,眼含慈爱的笑意径直走到我的课桌前,连声说道:“这篇作文写得好!立意和叙述都很出彩。”说罢,他又迫不及待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读了我的作文,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同时,他还引用了唐朝诗人柳宗元的咏雪诗《江雪》,赞扬我的作文所蕴涵的诗情画意。说着说着便摇头晃脑地高声吟诵起来: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吟罢,他又再三向同学们说道:“请大家品评一下,这首诗和这篇作文的意境何其相似!当然,这篇作文是不能和柳诗相比的,但我说的是‘意境’,这是为文之本啊!”
课后,老师又鼓励我,要在语文方面多下工夫,“你的前途是很广阔的,望你好自为之!”老师的鼓励,使我尝到了写作的乐趣,此后终生不改。
另外,我的这篇作文竟不胫而走,迅速在我们家乡流传,亲友们也广为称赞;而且因此使我获得一户富裕人家的青睐,托人前来我家说亲,他的女儿成了我的未婚妻。此事的结果,容后再详细表述。
三、借助亲戚,求学土山
苦星熬月,好不容易盼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普天同庆之余,人们都希望从此国家会繁荣昌盛、统一富强起来,老百姓可以过上太平幸福的日子了;可是战火的硝烟未息,内战又爆发了。蒋介石罔顾民心,逆时而行,凭借美国的“援助”,向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我的家乡,原为新四军的根据地,可惜,一九四六年秋,解放军进行战略转移,家乡又被国民党的军队占领。由于时局巨大的变动,乾坤寺小学便随之解散了,我又不得已而辍学。
面对这种情况,母亲更加着急了:对于一个正在求学的少年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怎么能让时间从我身边白白流过呢?可是,附近的学校全部停办了,我无处可去了。
情急智生,母亲又有了新主意,采取了新措施。因为她听说离我家二十华里以外的土山镇,那里的高等小学已经恢复上课了。于是,我母亲便亲自去土山镇,找到了我的一位姓沈的表伯(我祖母娘家的侄子),流着泪向他倾诉了对我失学在家她内心的焦急,同时表述了我父亲“望子成龙”的遗愿,恳求允许我借住在他家,去就读土山小学。表伯也粗通文墨,他的两个儿子恰巧也正在那里读书。念及与我父亲的表兄弟旧情和我母亲的育儿苦心,特别是他还是我的媒人,经过他老人家的做媒,使我和前文所说的临近一个刘家村中的一位小姐订了婚,他当然和我家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有了上述几方面的原因,表伯欣然应允我母亲的要求,使我得以住在他的家里,在“土小”顺利地完成高小课程,并且留下一段温馨而难忘的记忆
我就读的这个“土山小学”旁边,确实有一座小山,它就是我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中第二十五回“屯土山关公约三事”里所描写的那个地方。当年,关羽被曹操设计诱出下邳(即现在的邳州),就在土山为曹兵所困,不得不和曹营使者张辽进行谈判,而达成著名的“三项协议”。此后得以养精蓄锐,继而“挂印封金”、“过五关斩六将”在古城与刘备、张飞会合;刘、关、张终于又重整旗鼓,逐鹿中原,最后建立蜀国与北魏曹操、东吴孙权三足鼎立……这个故事在我们邳州老家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们并以此为自豪。后虽经千余年的风雨剥蚀,沧桑巨变,但小小土山,依然如故。
其实,这土山虽名头很大,实际却甚小,海拔不足三十公尺,面积不到半平方公里。不过,它周围的风光却很秀丽。山下绿树环绕,浓荫蔽日;山上怪石嶙峋,虎伏熊立。峰巅建一小亭,飞角翘檐,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玲珑剔透。檐下嵌一金匾,镌有“马迹亭”三字,盖因亭前的巨石上留有数个马蹄印儿故也。相传是当年关公的千里马踩出的印痕,小亭因而得名。更为难得的是,山脚下有一条小河,在此徐徐流过。小河名曰“芳亭河”,发源于我县一座称之为“巨山”而实际海拔不足百米的山涧,东流汇入横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河水系山泉汇合而成,一尘未染,绿如碧玉,清可见底;两岸翠柳如屏,芦荡似墙,流波泻玉泛银,水声潺潺,长流不息。
我们的学校就建在这山水相连的关帝庙内。它依山傍水,沐浴在绿树喷泉之中,约定俗成,取名为“土山小学”。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中期,她得天独厚地成为那一方的“最高学府”,周围数十里的有上进心的少年儿童,对其皆向而往之。我母亲亦是仰慕其名而要我前去就读的。虽系中途转学,仍照例经过考试凭成绩录取而后插班随读。
由于我初来乍到,中途插班,再加我生性木讷,不善言词,疏于交往,故在班上有点儿离群索居,落落寡合。每当课余,总是独自一人踱到山脚下的芳亭河边,伫立在岸旁凝思聚想。时而仰望天上流云,时而俯视河中倒影;面对水光山色、绿树红花,心中不禁触发少年人的浪漫情怀。古今中外,人间天上,自思自想,其趣无穷。
有一天傍晚,夕阳已落入地平线下,在日没的地方,泛起一片橙红的火光,映得河水灿若镀金,微风吹动,掀起片片涟漪,被霞光照得金翅金鳞,熠熠发亮,瑰丽极了。正当我被这绝美的景色陶醉得如梦如幻时,忽见不远处走来一位小姑娘。看样子她大约有十来岁年纪,蓬松的短发,覆盖着前额下一双明亮的大眼,双颊被晚霞照得艳红艳红;亭亭的身躯,如一株迎风摇曳的小垂柳。她莲步轻移,当来到山前的小河畔便站住了。迎着晚霞,两眼怔怔地望着河面上美轮美奂的景色。再一端详其侧影,我已认出来了:她是低我一班的女同学,也是今年考进来的插班生。记得入学的那一天,由母亲送我来校报到,在传达室前,遇到了一位仪表端庄、衣着非俗的中年妇女,她领着一个十来岁眉目清秀的小女孩和我同时走进校门。母亲当时还和那位妇女热情地打了招呼,而后告诉我:这是前村的表舅妈,也是送女儿来上学的。随之,又让我们这两个新同学相互认识。经表舅妈介绍,我方知道这位小我一岁的小姑娘名叫萧碧,和我一样,也是借住在一位亲戚家中。表舅妈当场还嘱咐我们两个今后要互相照应,特别要我多帮助这个小表妹。可是在入学之后,我们在各自教室上课,很少有机会在一起,即使偶然见了一面,也因彼此生疏、“男女有别”而低头过去。有时,我也隐隐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有过片刻的流连,可生性腼腆的我,也不敢多看她一眼。因此,我们的相识还停留在最初那次见面的水平上。
想不到今晚我们却在这儿见面了。两人虽然距离很近,我却没有勇气首先过去打招呼;尽管我已经感到从那双明眸的秀目中射过来一束温柔的光,可是,我的双脚就像被钉子钉在那儿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夜幕降临,黑色的羽翼覆盖大地,天色暗了下来。这时,只听她自语般地说:“该回去了。”而后轻移脚步离我而去。此刻,我才放开胆子,转过身来,回到亲戚家。不知为什么,这天夜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未能入睡,眼前总是晃动一个美丽的倩影。
此后,因忙于毕业考试并准备升入中学,时间有些紧了,我再也没有去小河边散步,当然我也不知道萧碧又去那儿没有。不过,有几次我在教室内上晚自习复习功课,当离开校门的时候,总见到一个俏丽的黑影徐步走去。我敢断定这是萧碧。她一定是从山后边的芳亭河旁走来。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追上前问她一声。
不久,暑假到了。我考完了试,领了毕业证书,便准备回家去。那阵儿,因连日阴雨,大沟小堑都被雨水填满。由于不熟悉回家的路径,我不敢从旱路走了。听从亲戚的劝告,到芳亭河渡口乘船回去。我们家离河道不远。
来到渡口码头,当即看到一只乌篷船正准备解缆,我急促走了过去问明情况,碰巧正是往下游开的。我毫不犹豫地登了上去。
我把随身携带的手提包放在甲板上,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还没坐倒,只见从船舱内娉娉婷婷地走出一个小姑娘来。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下面系着一黑绸短裙,翘起来的两个小辫,分别系一条红色的蝴蝶结;白如凝脂的双颊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扑闪着。竟是萧碧!由于喜出望外,我竟冲口叫出声来:“呵呀,你怎么也乘船来了?”
她大概早已看见了我,闻声又调皮地瞅了我一眼,然后朗声地说:“我回家呀!”
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也许此处只有我们两个彼此熟悉;也许因为已远离众同学睽视的目光;现在,我不感到那么拘束了。她似乎也不像在学校那样羞怯,居然敢于用目光直射到我的脸上,我竟也在几秒钟内没有躲闪。于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交谈起来。从谈话中我才知道,她们班的考试,前几天就结束了,早就想回到家里去,只因连日阴雨,未能成行,拖到今天,她实在不愿再等了,才决定从水路乘船而归。
看来我们的心情和想法都是一样的,在小船上邂逅,可以说是不约而同了。因此,共同语言顿时也多了起来。还没说上几句,她又向我建议道:咱们到船尾去坐吧,正好可以观赏芳亭河的风光。看来,她对大自然有着浓厚的兴趣。心同此理,我自然乐意奉陪。
齐齐方方的小船尾,正好坐得下我们两个孩子。但一开始,我们还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挨得太近触碰着谁。不过,两个人目光,总是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因为萧碧的小手不停地挥动,指挥着我去瞅她的指向。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雨后初晴,蓝天如洗;几片白云轻柔地飘过,越发显得天穹的幽深。芳亭河经过洗涤后,也越发秀丽多姿。清澈如玉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两岸的河堤,被碧草铺盖得严严实实,像是披上了绿毯;堤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垂柳,披展着长长的发丝,阿娜风流,如无数妙龄少女,沿河岸而亭亭玉立;河岸下是一溜密密层层的芦苇,墨绿的躯干,冠着雪白的芦花,阵风吹过,如雪浪翻云;芦苇深处,无数只小鸟在鸣啭飞翔,有的还飞出芦荡,追逐着船儿,和浪花一同嬉戏;靠近河岸边,游弋着一只只小渔船。船头都站着持网的渔夫,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儿,也有头紧脚俏的渔娘。只见他们用力将网猛地撒开去,然后慢慢收回,拖到水面上来的是一串串白花花的鱼儿。它们在船舱内活蹦乱跳,迎着阳光,银光灿灿,好不诱人!而在我们的小船行驶过后,随着浪花的飞旋,则有无数的鱼儿上下蹁迁,逐浪而游,唼喋有声……
面对如此壮美的自然风光,我们这两个少年的心被深深地陶醉了,只顾全神注目凝视,很久未作一声。后来还是萧碧打破了沉默,侧身含笑对我说:“你看,咱们家乡的这条芳亭河真是太美了!”
我连忙应声说道:“是呀,让人看不够。”
听了我的话,她稍稍沉思了一下,忽而向我问道:“听说你写了一篇作文《故乡的河》,是不是就是写的它?”
“是的,”我答道,立即又反问她:“你怎么知道?”
“嘿,咱们学校谁不知道呀,就是因为写了这篇作文,你才被破格录取的!”她又调皮地扬起那好看的脸问我:“对不对?”
我点点头,她说的确有其事。我因六年级上学期没上几天,便来考“土小”的六年下期的插班生,很为吃力,算术和常识考得一塌糊涂,只有那篇作文还算说得过去,恰好又被那位讲国文课的校长先生看中了,指名录取了我。
“我们班上的同学背后都叫你‘小先生’呢!”她又冲着我说。
我连连摆手,说:“这可不敢当!”其实我内心蛮得意,为了这篇作文,班上好多同学也都这样称赞我,没想到也传到她们班上去了。
“能给我看看吗?”她突然说,态度极为真诚。
“早就扔掉了,谁还保存它呀!”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并冲她一乐。其实我是撒了个小谎。我的那篇作文由于老师的偏爱,曾当作范文在班上让同学传阅。我把它保存得很好,而且就在我的包袱里。但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确不想让她阅看。
“太可惜了!”她遗憾地说,“我呀,就是写不好作文!明明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可一拿起笔来,那些词儿全跑得无影无踪了。”说罢,她哈哈笑了起来,声音像银铃那样悦耳动听。“你是怎么逮住那些词儿的呢?”她又侧着头来问我。
她的这个姿势美极了。脸半仰着,双眼半眯着,两道细眉弯到两鬓,樱口微张,薄薄的嘴唇,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其时,我虽年龄尚小,情窦未开,但面对这一至美至纯的形象,不由得竟也看呆了,一时竟未回答她的话。
“你怎么不说话呀?”萧碧不解地看着我。
我如梦方醒,赶快回答:“其实也没有什么窍门,就是当你拿起笔来时,不要忙着往本上写,先在脑子里想一想,过一过,前后起落想好了,再慢慢去写,就成了。”这并非我的体会,多半是老师教给我的,我又郑重其事地贩卖给她。
“噢,是这样。”她似乎听懂了,又转过脸去。
随后,她又问了我一些作文的常识和六年级将要学的算术难题,我尽可能地将所知道的全部抖了出来。
一谈到功课,我们的共同语言更多了,互相一问一答,你说我接,滔滔不断。此刻,我们两个已完全解除了彼此生疏的戒备状态,都放松开来,身子也自然而然地挨在一起了。隔着薄薄的衣裳,肌肤相触,我隐隐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而从她的身上所飘过来的清馨的香味,使我产生某种甜甜的惬意。
此时,太阳已高高地升起来了,河面上的温度也有所升高。我身上觉得汗涔涔的。于是便脱去衬衫,打起赤膊;但犹嫌不够凉快,索性把鞋袜也脱掉,赤脚搭放在船尾下的河水中。清凉的河水,冲着我的脚丫,洇凉洇凉,舒服极了。有时,调皮的小鱼儿还故意从我的脚趾缝中钻过,惹得萧碧又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瞅着瞅着,她的兴头也来了,背转身去,脱掉鞋袜,学着我的样子,把双脚伸进水中。她的那双小脚非常美丽,胖乎乎、白生生,脚趾整齐如裁,比例搭配匀称,沐在水中,有如一对雪白的嫩藕;水波荡漾,又似两只竹笋,连鱼儿也觉得它的可爱,纷纷弃我而去,围绕那两只“嫩笋”上下左右嬉戏翻游。而萧碧也不老实,将双脚互相搅动,掀起浪花朵朵。我情不自禁,也把双脚翻动起来,有时还故意碰她一下。一开始,她还本能地躲开,但过不多会儿,反把她的脚放在我的脚背上,狠狠地压着;我也反过来压了过去,并张开脚趾,夹住她的脚趾,让她动弹不得。四只脚上下翻腾,两颗纯洁无邪的心,也一下敞开了,并靠得更亲、更近了。萧碧高兴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笑声不断,逗得撑船的老大,也不禁瞅着乐了,连连笑骂道:“这两个小鬼,真陶!”
船行两个多小时,快临近上岸的码头了,我们两人才重整鞋袜,准备登岸。此时,我忽然感到航行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没有坐够呀,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于是,我又沉默起来。她似乎也有同感,但很快地就被即将回到家中和久别的父母相聚的喜悦掩盖过去了,只是稍微遗憾地说:“你马上要升入中学,我们怕很难再见了。”
我连忙说:“不!放假我们还可以见面嘛!再说,你明年毕业了,如果也和我考进同一所中学,见面的机会岂不更多了?”
“是呀!”她双手拊掌而乐,“我一定努力把功课学好,争取考上中学,你可得好好帮我一把呀!”
“那还用说?随叫随到!”我满口答应。
“你的话当真?”
“谁还骗你?”
“一定?”
“当然!”
“好!咱俩拉钩!”她伸出小手指来,我也马上将手指伸出,与她的手指紧紧地钩住。
正好,这时船已靠岸了。码头上搭起小小的栈桥。我捷足先登上了岸,回头又过来牵住她的小手,扶着她走过了浮桥,然后双双走上堤岸。堤岸下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我们程家圩,一条通向她们的村。来到叉道口,我们两个同时站住了。望着她那美丽而纯净的面孔,我感到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悉,好像我们已相识了好几个世纪。我怔怔地站在那儿,不作一声;她呢,不断摆弄那两只羊角辫,低着头瞅自己的脚,半晌,才抬起头来,用低得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走了,再见吧!”
我点点头,看着她迈动小巧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着;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向我招招手,然后又向前慢慢走去,直到她走得很远,那美丽的倩影在我的眼帘中消失了,我才转过身来,朝我的家的方向走去。
遗憾的是,这一次分手,因为种种原因,以后我再也没有和萧碧见面,所以只能把这一段相处,当作温馨的回忆了。
四、第一次金榜题名
从土山镇回到家里不久,我们的家乡因芳亭河决口而被洪水包围。而这时恰巧又到了报考中学的时刻。二哥树启出于对我的关爱,亲自陪同我前往徐州报考中学——因时局动荡关系,我们邳县没有一所中学,去徐州考中学几乎是我的必然选择。
当时,徐州的中学很多,公立的,私立的,教会办的,铁路办的,五花八门。可是,我的目标却是江苏省立徐州中学(简称“省徐中”)。这座学校,创办于一九○三年,它的前身是云龙书院,堪称历史悠久,加上师资雄厚,教学严谨,故成为苏北名校;特别是因为其为“省立”中学,收取的学费较少,因此成为众多学子向往的地方,理所当然成为我的“首选”。
当二哥送我去徐州考学时,途经当时还存在的猫窝镇。这个猫窝镇位于京杭大运河的西岸,是我们那个地方比较繁华的小镇,它的名字来源于这样一个故事:在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时,在这个地方突然挖出一窝石头一般坚硬的小猫,一个个栩栩如生,煞是好看。后来人们觉得这里是一块不寻常的宝地,随之在此建设了一个小集镇,并称作“猫窝镇”。小镇背靠运河,交通便利,因此商贾云集,市场繁荣,生意兴隆。小镇上有一条主要街道,为青石板铺路,两侧的商店均为青堂瓦舍,最高的建筑仅有两层小楼;街道上绿柳成荫,花木扶疏,综观小镇全貌,类似电影《早春二月》中的那个江南小镇。
小镇是我们去运河火车站必经之路,我们出了家门,首先来到这里。当我们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中年人拦住了并直呼二哥的名字。二哥立刻停下脚步,和他热情打招呼。经过介绍,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二哥的一个朋友,名叫郭鹏飞,二哥让我称他“郭先生”。这位郭先生,在我们当地是有点名气的青年知识分子,抗战期间,他在四川大学读书,毕业后在重庆教了几年书,胜利后回到家乡,由于时局动荡,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现在仍赋闲在家。好在其家境比较富裕,不愁用度。他的家住猫窝镇附近的郭庙,今天是前来“赶集”的。
他们二人相见后,非常亲热,随之郭先生便邀请我们兄弟到了一家有二层楼的小餐馆,想好好叙叙旧。二哥觉得我们去车站登车的时间还来得及,便和我一同随他登上二楼的“雅间”。坐定之后,他便问及我们兄弟的去从。当他得知我要去徐州考学、冀图专门报考省立徐州中学时,顿时显得非常高兴。认为我小小年纪立志报考鼎鼎大名的“省徐中”,其志可嘉。随说:我在“川大”是学数学的,现在出几道数学题你做做看,就算我先考考你。随手找了一张空白信纸,迅速地在上面写了几道题,然后就交给了我。
我接过一看,原是一些诸如“鸡兔同笼”等“四则杂题”,是不难解答的。于是,我拿了过来不假思索,很快就做完了。郭先生接过来一看,连声高兴地对二哥说:题目做的完全正确!令弟很聪明,思路敏捷,考取徐州中学没有问题。他说的很肯定,二哥自然也很高兴。
随后,这位郭先生请我们吃了一顿丰富的午餐,说是为我们饯行。饭后,我们就和他告别了。
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年之后,他的亲侄女郭晓岚竟然成了我的爱人。每当我提起这件事时晓岚总是说:看来我们早就有缘分的。
离开猫窝镇之后,我们便来到大运河的码头,乘船直奔运河车站(现在改称邳州车站),登上了去徐州的火车。
徐州乃苏北名城重镇,有两千余年的文明史,楚汉相争时,她是西楚霸王的首都,城内有不少楚汉遗迹,诸如九里山下的范曾墓,黄河故道旁的霸王楼,均著称于世。徐州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号称“五省通衢”,为军事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近代,津浦、陇海两条铁路通车并在此相汇,徐州又成为江北交通咽喉,地位更加重要了。日伪时期,汪逆为巩固其傀儡政权,又把徐州列为淮海省的省会。不过,其寿命并不久长,随着日本鬼子战败投降,汪伪垮台而成为昙花一现的历史。现在,国共鏖战,逐鹿中原,徐州又成为国民党据守江北的重镇了。她虽然名气很大,但因战乱频仍,兵连祸接,没有机会进行必要的建设,所以,至今市容仍很破旧,到处断墙残壁,垃圾成堆,整个市区没有一条柏油马路,没有一辆公共汽车,只有一些简陋的黄包车在招徕顾客。因此,我虽然初次来到这座名城,却没有少年起码的新鲜和激动。
抵达徐州后的次日,二哥便陪我去省徐中打听学校招生情况。到学校仔细一问,忽然听说省徐中招生延期了。事出预料,我们都觉得有些被动。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轻易回去,当即决定留下来等候考试。可是,二哥是医生,医院内医务繁忙,不能在徐州久等。于是,他便把我交给一位在这里工作的本家叔叔照应,径先回家去了。
这位叔叔名叫程公权,也是在抗战时期流亡大后方的青年知识分子,虽然长我们一辈,但因年龄和大哥、二哥相近,志趣相投,因此过从甚密。胜利后,他从大后方归来,没有回老家,就在当时徐州唯一的一所高等学校——江苏学院任职。由于他学历不高,仅仅当了一名职员。只是这位叔叔家里的家境和住房并不宽裕,只好把我安排在他的一间小仓房住下。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人家还供我一日三餐。那时能够有此种待遇,我已经非常知足了,对叔叔也充满了感激之情。
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心无别骛,一心复习功课。至于能否考取,当时,我心里没有一点把握;但是,努力拼搏一下,争取考中,这个决心是下定了的。
考期很快就来到了。考场设在夹河街省徐中大院的教室里。考试的那一天,校门口车水马龙,到处涌动着黑压压的考生,他们的身后几乎都有亲人陪伴着。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尾随在众考生之后,到处转悠,寻觅自己应去的考场。最后,终于在一间教室里对着准考证找到了我的座位。正好这时考试的铃声响了。
第一节考的是语文。其中作文的命题是《幸福要在自身去求》。
这个题目很对我的口味,也暗含我这个孤苦少年的理想、追求与个人奋斗途程中不屈于命运安排的顽强抗争。因此,我拿起笔略加思索便奋笔疾书起来。文思如潮,滚滚而下,不多会儿我便写好了。凭着一股意气方遒的劲儿,我抢先交了头卷。在潜意识中,似在向那些衣冠华丽的考生们挑战——也是一种示威:你们不是有钱有势吗?而我却有一只任我驱使的笔;谁能占先,那就在试卷上见高低吧!
其他两门考的是算术和常识,考的都很顺利,我心里暗自得意。
不过,一走出考场,我那“得意”的感觉便荡然无存了。因为在考场前迎候众考生的有小轿车、黄包车;至少也有亲人的笑脸,亲切的抚慰;随之,或走进高楼深院的大门,或步入旅馆的客房。而我呢,依然形单影只,走进那间窄矮的小仓房,用凉开水浸泡着叔叔吃剩的菜饭,以充实我那又饥又渴的肚子。
也许是因为我的幸运,也许是因为我确实在学业上下了工夫,我居然在的三千余名的考生中,以八十比一的几率,考取了省立徐州中学。
我是在发榜后返回邳县的。谁知,消息比我回家的速度更快。此后不久,我小小的名字,便远播乡里。据说,那一年,邳县考取省徐中的只有我一个人。
听到这个消息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父老们赞扬的目光,儿时小友们钦敬的笑容;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伯父,也展现出满意的微笑,连声说:“想不到啊,小小年纪,想不到……”我不知当年状元及第是何等地荣耀,反正在发榜后的那些天,前来我们家祝贺的亲友,络绎不绝,确有“门庭若市”之概。
于大喜过望之余,悲伤也同时袭击着母亲。因为她又忆念起我的父亲来了。没有人能够真正和她分享儿子金榜题名的喜悦。在送走祝贺的亲友之后,她又领着我来到荒郊野地里父亲的墓前,首先焚化了筐中的冥钱,然后让我跪拜在纸灰旁对空祷告:谢谢父亲在天之灵的保佑,使儿子得以升入省立名校。而母亲则在深沉的哭泣之后,含泪倾诉:孩子将要离家出外读书去了,你可要随时佑护着他,使他身子骨康健,早日学成归来,以继程氏祖业,以光程家门楣。望着母亲挂满泪痕的脸,我当时只有一个心愿:一定发奋读书,决不能辜负母亲拳拳期盼之心。
那时,由于堂兄姊们都已长大成人并生儿育女,我们那个封建大家庭早已不堪重负,从而正式分家了,我和母亲也只得自立门户。孤儿寡母,本来日子过得就很艰窘了,再来供养一个中学生,是何其困难?特别是当时正值内战打得十分激烈的时候。国民党占领区,灾祸频仍,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物价涨到天文数字。因此,学校收取学杂费和膳宿费均以银圆折算,每学期至少需要数十块银圆。我们家当然没有这么多现成的钱财。为使我能够按时入学,母亲将当年所收成的粮食,全部变卖掉;但即使这样,犹嫌不足,只得又向亲友借贷。对此,有人好意地规劝母亲:你寡妇失业的,怎么能够供得起一个中学生?还是让孩子下田习点农活,耕种祖上留下的几亩薄地,以求温饱吧!
可是我母亲断然拒绝了这样的劝告。她说:谁不望子成龙?难得孩子自己还知道上进,考取了名牌学校,我怎么能因眼前一点困难而耽误了他的前程?那样既对不起程家祖先,也对不起他死去的父亲。我打定主意了:就是摔锅卖铁、租宅卖屋,也得让他上学!
休看母亲平日柔弱寡欢,多泪少言,但要下决心办什么事,却有一种锲而不舍的韧劲。就在借贷无着中,母亲下狠心卖掉了靠近我们家园的几亩好地。这是旱涝保收的园田,是祖上多年遗留下来、轻易不允许易主的。当母亲手捧着地契送给买主而拿回我入学急需的钱钞时,她又拎着一筐冥币带着我来到了父亲的墓前。她一边烧化冥币、一边眼含热泪仰天祝告:我对不起你和列祖列宗,把祖传最好的园田卖掉了,为了孩子的前程,我必须这么办。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原谅我!当时,我听了此话,幼小的心像刀扎的一样难受。
在母亲的努力下,终于凑足了学杂费,我可以去徐州上学了。
徐州离我家不足二百华里。但对于我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可算是出远门了。母亲决定亲自送我到徐州入学。那时因为战乱关系,火车行车没有准头。为了在当天能赶上火车,那天夜里在第一次鸡鸣的时候,我们母子便起床了。我穿上母亲亲手为我赶做的新衣,母亲拎着连夜为我缝制的被褥,踏着朦胧的夜色,赶赴就近的运河车站。
世界上大概只有母亲能够如此呵护着儿子:在那个秋雨绵绵的黎明,在坎坷泥泞的乡村小道上,母亲迈着畸形的小脚,背负着几十斤重的包袱,同时牵着我的手,步履蹒跚,行走得多么艰难啊!二十余华里的路程,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等到我们娘儿俩到达大运河的渡口时,汗水和雨水,把我们的衣襟都湿透了。母亲忙着从包袱里取出毛巾来,用力擦拭着我的身子,同时拧干我的衣服。而她自己却听任湿冷的衣衫紧贴着前胸后背。在踏着登上渡船的跳板时,素来胆小怕水的母亲,战战兢兢地拉着我的手,瑟瑟缩缩地一抖一晃横着身子,忍受着那些急着过河人的厉声呵斥,好不容易才迈上渡船的甲板。在风急浪湍中,渡船摇摇摆摆,一溜歪斜地划行。我紧紧地偎依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母亲则用力搂住我窄小的肩膀,一点也不敢放松。在风浪的颠簸中,渡船终于划到了对岸。但是,由于水流太急,渡船未能直接靠近码头,却在下游很远的地方搁浅停了下来。于是,乘客们只好下船趟水上岸。身强力壮的男人们,自是争先恐后地跳下水去,最后只剩下我们母子还滞留在船上不知所措。而船老板却在一旁厉声吆喝,催促我们快点下船。万般无奈,母亲只好牵着我的手,跪在船帮上,慢慢地滑下船来。然后,娘儿俩互相搀扶着,涉着齐腰深的河水,蹒跚地踱到岸上来。而这时候,已经时光过午了。
那时陇海线上几乎没有什么过往的旅客列车。我们是乘坐一种“闷罐子”货车来到徐州的。眼前的徐州,似乎比前些日子更加破败了:到处墙倒屋塌,路陷桥斜;流浪的乞儿,逃难的难民,充斥着街头巷尾;从前线回来的伤兵,拄着双拐,横行于马路和商店。我们当然无钱下榻于灯红酒绿的饭店,而是又去投奔我的那位本家叔叔程公权家。承蒙这位叔叔怜惜,仍然腾出那间小仓房,让我们母子栖息。次日,母亲亲自背着行李,把我送进省立徐州中学的大门。
现在正是学校开学新生报到的时间。校门来往的人更多了。其中许多人系学生家长送子女入学的。他们大都衣冠楚楚,神气十足。或将小轿车直接驶入校园内,或乘坐黄包车在门前傲然而下;或父兄陪伴子弟,或亲友眷顾晚辈,皆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只有我是由寡母陪伴悄然而来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找到了新生报到的地方,办好入学手续。
但是,报到后母亲仍然放心不下,又拐弯抹角,寻迹觅踪找到了我们未来的班主任,把我当面进行了交代。冒着对方的不快或嫌弃,详细地讲述了我们家境的艰窘和对我少小离家的担忧。幸亏那位至今还让我感念的班主任老先生,听了母亲的话之后,不但没有厌烦,反而萌生了同情和怜惜之心。他恳切地对我母亲说:请你放心地回家去吧!我一定会把孩子照顾好的。他还立即亲自把我领到宿舍,安排了我的铺位。母亲随即把行李打开,将被褥铺好,一切停当之后,才依依离开学校。当我把母亲送出校门,站在门楼下,看见母亲迈着畸形的小脚蹒跚而去,同时又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我幼小的心灵,不禁悸悸作痛,眼睛里的泪水,潸潸而下。
开学上课之后,我内心便平复下来了,因为和同学们一同起居,一同游戏,大家年龄相仿,如同兄弟姊妹一样,反而减少了往日那种孤寂之苦,心情舒畅多了。到我放寒假回到家里时,母亲和邻居们,都说我这半年既长高了又长胖了。
寒假完了,我坚持没让母亲送我去徐州,而是自己独自回到学校的。
当时,全国各地内战打得很厉害,徐州地区却相对地比较平静,因此,我们的课业进行得很正常。我因为上学期考试成绩较好,又因家庭贫困,被评为“贫寒优秀学生”,被减免了好多费用。这对我来说,也是很好的鼓励,因此,我学习更加努力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初中一年级的下学期,我们班上办起了一张墙报。因为我的作文比较优秀,被同学们推举为墙报的主编。我竟然欣然应允,并且提议为墙报起了一个刊名:激流。我当时正在阅读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深深地被作品感动了,故而产生这个念头。征得同学们同意之后,我还为《激流》撰写了“发刊词”。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编辑”,而且是“主编”。
编辑工作占据了我许多课余时间,但也使我感到生活的充实。只是心里还总是经常惦记着家乡的母亲,觉得没有我在她的身边,她会更加孤苦了。可是,面对这样的处境,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只好发奋学习,用优异的成绩,来告慰慈母了。
第一学年,我的成绩报告单上的功课是:全优。
时为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度。
五、徐州“天亮”前后
初中一年总算勉强过去了。但在新的学年开始时,我却面临辍学的危险。因为这一年,国民党军队在前线处处失利,旧政权即将全面瓦解。于是,那些官吏们便越发横征暴敛,拼命敲诈勒索,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此情况下,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还能够交得起昂贵的学杂费呢?而现在,我家的仓廪已空,无可卖之粟;土地荒芜,亦无购置之人。直到开学前夕,母亲尚未筹措到入学急需之款。我已经感到绝望了。
可是,母亲却顽强地驾起与命运抗争的小舟,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奋力地搏击着。她在筹措无门之后,又去求助我的那位在徐州工作的叔叔。这位叔叔出于对我的同情和怜惜,又求助一位富裕的同事,在其家里谋取了一个女佣的位置——母亲要用自己的血汗换取的微薄工资,维持我继续求学读书的机会。
对于母亲的此举我本来是坚决反对的。一则,我不忍她为人奴仆的那种屈辱的生活;二来,中学生的“自尊心”也不愿看到母亲寄人篱下,任人驱使。因此,我向母亲表示:情愿辍学回家,也不愿意看到她迈出这艰难的一步。母亲深切了解我的初衷,而对我晓以大义,示以利害。她说:给人家当佣人怕什么?这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否则,你小小年纪便失学在家,将来还有什么前途?不把你培养成人,我愧对程氏祖先,愧对你父亲在天之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母亲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还有什么话说!只能听从她的意愿。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此举是非常英明的行为,既解决了当前的燃眉之急,又缓冲了母子离别之苦。但是,每当我前去那位有钱人家看望我母亲的时候,看到她那种无尽无休的辛劳之状,我内心的痛楚,非寸管所能形容于万一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么一天:朔风凛冽,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人们在室内围炉而坐尚且感到冷不可耐,可是,我的母亲当时却坐在室外一个水龙头流水变成的冰砣子前,为人家洗涮食用的器皿。她的双手冻得像紫茄子一样,有的地方裂开长长的口子。看到这个情况,我痛哭失声,抱着母亲的手臂央求道:娘,你快点离开这里吧!我决不愿你为我受这样的罪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用手默默地抚摩着我的头,半晌才说出话来:傻孩子,别这么说!只要你能够继续上学,有个立身之本,娘受什么苦、遭多大的罪,都值得。
这就是母亲的心啊!正如一首古老的歌谣所唱的那样:“慈母心如三春晖,只有温暖只有爱……”
由于时局的骤变,叔叔所在的江苏学院迁到镇江去了,母亲的雇主亦举家随之迁居江南。因此,母亲的雇佣生涯没有持续很久便结束了。但是,在此后不久,我们母子又经历了一次危险的遭遇。
时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当时全国范围的内战,已经达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国民党军节节败退,东北地区全部落入解放军之手,平津战役已经拉开序幕,距离徐州不远的济南市失守,守将王耀五被解放军活捉,而我们身边的淮海战役,呈一触即发之势。就在那几天,我因故请假回家。在返回学校时,母亲照例送我去运河车站。我含着眼泪登上西去的火车。谁知列车刚刚开过赵墩车站,运河方向的枪炮声便剧烈地响起来了。车上的人们惊呼:解放军追过来了!我非常担心为我送行的母亲的安危,一路上忐忑不安。
出我意料的是,我在徐州车站下车后,在站台的人丛中却见了母亲。她正在四处张望,当然是在寻找我的踪影。我赶紧跑了过去,叫了一声:娘,并问:你怎么也来了?母亲说:我看今天乘车的人太多,太乱,我不放心,就随后跟着上车了。这又是为了我,我还能说什么?
当天晚上,母亲便把我直接送到学校。幸好当时由于时局紧张的关系,好多同学都随父母南迁了,宿舍空了许多。我便找了一间空房,让母亲住下,我也同时搬了过来,和母亲住在一起。
没曾想,母亲来了之后,便回不去了。因为淮海战役已全面爆发,东陇海铁路成为交战双方争斗的焦点。黄伯韬兵团在碾庄被解放军团团围住,国民党王牌军邱清泉部从徐州前去解围,被堵截得寸步难行。如此险恶的路程,我母亲如何越过?在无可奈何之下,母亲只好住在那间已经走空了的学生宿舍,由我在学生食堂多买一点食品充饥。那时生活的艰苦,自不待言。
这时,学校已经完全停课,只有很少无法回家的学生留在学校。周围炮火连天,我们白天都不敢走出房门,害怕为流弹所伤;夜晚更加恐怖,因为双方的战斗都更加激烈了,就像炮弹在我们周围爆炸一样。这时,我又像孩童时代那样,伏在母亲的怀里。而母亲便用衣襟护着我的脑袋,轻声告诉我:有娘和你在一起,别怕!而听了母亲的话,我真的镇定了许多,感到安全很多。
在枪炮子弹的爆炸声中,我们母子胆战心惊地熬过了半个多月。黄伯韬兵团被歼灭之后,陇海铁路东段的战斗初步停息了。母亲决定从徐州回家。可是,这时铁路已经中断,步行近两百华里的路程,是很不安全的,我实在放心不下。但是,任我怎么劝留她也不听。母亲的理由是:家,总得有人守护。破家值万贯,今后还是我们栖息之地,不能撂下不管。母亲的理由也是充分的。我只好劝告母亲:路上要格外小心。
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却胆识过人,敢说敢做。决定回家之后,便亲自到我们的班主任家,恳切地把我托付给班主任老师,请他对我多加照顾。次日一大早,便启程回家了。据后来母亲告诉我,由于脚小,步履维艰,她整整走了三天才回到家中。路上到处是弹坑和掩体,随处可见肢体不全的军人的尸体,有时还有流弹飞过,一个人走起来实在是心惊胆战。但是,母亲凭着她的毅力和勇气,硬是挺了过来,安全地抵达我们那百年老屋。亲邻们闻之无不向她表示庆幸和钦佩。
母亲走后,我又搬回原来的宿舍,和同学们住在一起。现在已经到了十一月底了,天气逐渐冷了起来,寒流伴着激烈的枪炮声,一齐逼向我们。解放军已经紧紧地包围了徐州市区。此时,我们袋里的米,快要吃空了,手中的钱,也要花光了,为了多维持一些时日,学校食堂每天只能供以稀粥和咸菜度日。大家伙儿几乎都持有这样一种急切的心情:解放军快点打进徐州城里来吧!不管平日是何种政治态度,不管是什么样的家庭出身,求生的欲望,已经压倒一切。我和几位曾经在解放区生活过的同学,希望则更加迫切。
十一月三十日,是个天气阴沉的日子。天上彤云密布,地面朔风凛冽;盐粒似的小雹和着丝丝细雨,无声地洒落在地上。我和同宿舍的一位同学,实在窒闷极了,就从校园中踱了出来,到了夹河街口一看,只见通向庆云桥的那条马路上,车水马龙,数不清的国民党官兵,拥挤在大道上,一个个神色仓皇,如丧考妣。我们不禁有点儿纳闷:他们这等模样是怎么了?正好,此时有一个报童走过来,手里抱着一叠新出的报纸,大声叫卖。我走了过去,顺手买了一张徐州出版的《徐报》。注目一看,只见报纸上头版头条通栏套红的标题是:
“淮海战役第一阶段我军取得伟大胜利。”
“徐州外围,固若金汤。”
看了这个标题,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难道他们真的要死守到底了?我们俩立即跑回学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同学们。大家一听,眉头一齐皱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呢?
谁知在当天夜幕刚刚降临时,突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开始时还时紧时慢,清晰可辨;后来则响成一片,分不清是枪声、炮声、炸弹声。这响声震得我们无法入睡,都惊愕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们胆战心惊,通宵达旦。快到天明时,这爆炸声却奇怪地消失了。这又是怎么回事?正当我们惊疑不定时,只见一位同学急匆匆地从外面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国民党军队从徐州撤退了,爆炸声是他们自己把云龙山下的火药库炸了。”
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一位同学不禁欢呼了一声:“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咱们。”
我们又有点奇怪:《徐报》上不是说“固若金汤”吗?
充满了孩子好奇心的我们,立即走出校门。这时,黎明的晨曦刚刚退去,旭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大地一片晴明。忽然,远处传来了鞭炮声、欢呼声和歌声。这声音由远及近,随着这声音,大路上涌来了黑压压的人群,人群中间走着一支雄壮的队伍,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脸上洋溢着亲切的微笑。
啊,是解放军进城了,徐州解放了!
随后,战线南移了,两军在徐州西南永城一带厮杀。最后,徐州“剿总”司令杜聿明被俘,国民党全军覆没,淮海战役,宣告结束,长江以北,全部解放。
我们母子苦难的岁月随着淮海战役的结束,也有了尽头。我们的家乡完全解放了,生活改换了新的天地。我们的学校在徐州,新中国成立后更名为徐州第一中学而复课。随着学校的复课我又随班上学了,师生几乎还是原班人马。但是,学校的领导全部更换了。校长是上级新派下来的,名叫丁志刚。原是徐州的一个地下工作者,老共产党员,其公开身份是原铜山中学的英语教员,平时和广大师生联系密切,教学成绩突出,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谈吐高雅,口才极佳,深受学生拥戴。在徐州解放后,立即成为文教界的重要领导人物,因为徐州中学位置重要,影响面广,所以就任命他为校长。随他一同来学校的还有几位年轻人,据说他们都是浙江大学的地下党员,现在也成为我们学校的教学骨干,他们和丁校长一道,开创了一个完全的新局面。我们的课程内容完全更新了(主要在语文、政治方面),学习生活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
另外,新领导的新作风也使我们的学生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了。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唱歌、跳舞,排练文艺节目,到街头巷尾进行宣传活动。其内容多半是宣扬解放战场上解放军的胜利捷报。当然,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学生不是主角,只是在旁边摇旗呐喊吧了。记得我曾在一出话剧中扮演过一个角色,是个国民党军队的俘虏兵,但没有一句台词,可我自己还是觉得很满足的。
由于我们这个班级比较活跃,丁校长也特别注意和关注我们,经常亲临我们教室参加我们的班级活动,因此,我和他也就有缘认识了。三十多年后,当他身居北京图书馆馆长要职时,我在东北工作,因为来北京修改稿件前去“北图”查资料,得便拜访他,他不仅亲切地接待了我并且还说记得我的名字,因此对我关爱有加。从此,我和他联系更加密切了,并成为他家的常客,直到他驾鹤西去。
新中国成立后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学习生活的变化。特别需要提出的是,新的人民政府还对贫寒的学生发放了人民助学金。我因为家庭孤苦,虽不十分贫寒,却也享受了助学金的待遇,因此大大减轻了我母亲的负担,为此,我一直心怀感激。
由于解放战场上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形势发展很快,我的思想也逐渐趋向成熟,对共产党的认识也逐渐加深。因此,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宣告成立不久,我便向团组织提出了入团申请书。在新中国成立的前夕,我的入团申请被批准,从而成为一个正式的新青团员。入团介绍人是我的同班同学黄保勤,他是个抗日烈士的儿子,年龄比我稍大,当然思想比我更成熟些,是我们学校第一批团员。参加团组织,是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把它看得很重。
就在次年(一九五○)秋,我初中毕业,顺利地考进了原学校的高中部。
六、自行拆断的红丝绳
由于年龄和学业的同时增长,我的婚姻问题也提到日程上来了。亲戚邻居都向我母亲进言:把孩子的婚事早点办了吧,媳妇娶到家,既是个伴,也是个帮手。多年生活孤寂的母亲,对这个意见倒颇为赞成,可是,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却难以平静了。
其实,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
由于我们程家号称“书香门第”,因此,我先辈历代的婚姻都讲门当户对,要反复挑选,方才成婚;而且根据家族的习俗,皆在很小的时候就订下婚约,而且对方均是名门大户。
我因为时乖命蹇,父亲英年早逝,只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因此,我的婚姻也便搁浅了。家庭条件好的,嫌我们家江河日下,前途未卜,不肯俯就;家庭条件差的,我母亲又觉得门户不相当,有损程家门楣,也不愿轻易答应。虽然提亲者不断,皆未能达成“协议”。我那时正在童年朦胧中,对此浑然不觉,漠不关心,任凭命运安排。不过,老人们的那套嗑儿我却是相信的:月下老人手握的那条红丝绳,总会系在互有缘分的两个人的头上,谁也不能例外。“是婚姻棒打不退,不是婚姻巧说不成”,我就等着月老的“红丝绳”自动系过来吧!
可是,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我对自己的婚姻逐渐从朦胧和混沌中走出来而有明确的冀求了。主要是受旧小说的影响。
“书香门第”给予我最明显的“烙印”是较一般孩子过早地获得书本知识。如前所述:我虽系孤儿,但叔伯兄弟姐妹却很多,在大排行中我属最小,备受兄姊们的宠爱,从牙牙学语时,他们便教我读书习字;我很小时已能阅读诸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七侠五义》等通俗小说了,书中的才子佳人对美满婚姻的追求,开始给我以启迪。在懵懂中我逐渐模拟出未来妻子的形象:一个容貌端庄、知书明理、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我母亲同属名门之后,目光所及,也和我大体相同,故在我的婚姻上多有所挑剔,总认为,我们家虽属平民百姓,但祖宗余荫犹存,一般农家女是配不上我的;加上我小时念书的天资尚可,屡受师长表扬,认为未来必成大器,这亦为母亲在挑选儿媳妇的天平上增加了砝码。因此,童年的我在婚姻上便有“高不成、低不就”之议。
直到十岁过了,我的婚姻尚无着落,这在我们家乡“有身份”的人家中是少见的。我母亲也有了危机感。每见亲朋好友,总要提及此事,希望帮助我找到一个“合适人家”的女儿做媳妇。
不久便有一位“有身份”的媒人来说亲了。此人就是我在土山镇借住在他家上学的表伯父。他年高德劭,家学渊源,那时正在私塾里教书。他是我祖母娘家的侄儿,父亲在世时,这对表兄弟友情甚笃,因之常来我家走动,二人相对而酌,一醉方休。父亲故世后,他仍经常看望我们母子,来后,总是抚摸我的脑袋爱怜地说:“呵,孩子长这么大来,快熬出头了。”后一句是对我母亲的安慰,当然,也总是顺口问上一句:“说亲没有?”
过去,母亲听到这话时,通常是这样回答:“还小呢,不忙。”一句话支吾过去了。然而,最近却不然了,立即恳切地答道:“都十岁过了,还没着落呢,请表伯帮个忙吧!”
表伯父是个热心人,立即欣然应曰:“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一定给你儿子找个好媳妇!”
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表伯的一句戏言,没以为意;谁知过不多久,便从表伯处传来了好消息:他已经物色到了一家“合适人家”。原来,这个“合适人家”乃是表伯的一个远房亲戚,住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刘家庄。他家有良田数十亩,镇上有茶食店一爿,为一殷实小康之家。主人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生得娇美端丽,老两口视为掌上明珠,今已芳龄十二,因攀门户,尚未找到婆家。日前表伯去他家做客,主人恰好也提出为女儿说媒的要求。表伯一听,正中下怀,当即把我们家的情况说了,除了宣扬我们如何家世久远和我母亲如何贤惠外,又特别把我美化一番:什么“年纪虽小,但天资过人、识书明理、将来必成大器”云云。主人对我们家族的内情也略知一二,兼又听到表伯对我的溢美之词,再加上早就知悉我那篇轰动乡里题目叫做《雪》的作文,当时便动了心。遂正式委托表伯从中作伐,使两家能够结为“秦晋之好”。
不过,从表伯的叙述中,我母亲也听出一点美中不足来:即这位“美若天仙”般的姑娘,没有上过学,目不识丁。这与我们程家的“书香门第”可不大相称,为此,我母亲有点犹豫了。但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却遭到我表伯的严厉批评。他说:“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认识几个字有多大用处?再说,凭你们这样孤寡人家,还能挑出个什么样的?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此等人家你们打着灯笼也没处寻哩!”
经表伯这番义正词严的“训导”,我母亲无话可说了,便点头应允;又是在表伯热心的催促下,很快地向对方下了聘礼。说来很惭愧,那个聘礼实在太简单了:一批大红缎子,两盒点心,外加一张书写生辰八字的红帖子。一对少年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决定了。而此时的我,还蒙在鼓里,过了很久,我才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件事。
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所以表伯父后来才那样慷慨地允许我借住他家里,得以在“土小”读书。
对于将和我的命运紧密结合起来的那位闺中少女,我那颗少年的心里充满神秘的向往,多么想一睹她的芳容呀!特别是听到有关她生得如何美丽的传闻后,想亲眼见她一面的兴趣更加强烈了。
可惜我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因为刘家封建道德很浓,家教甚严,对女儿管束很紧;这位淑女也恪守家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几次,我偕同二三学友出外野游,故意绕道从刘家庄经过,希望有幸与我的未婚妻邂逅,可是每次都落了空,留下一片怅惘。
我怎么也不甘心,好奇充满我思想的每一个空间。但我又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忍受着煎熬。
左等右盼,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情况是这样的:我的一位堂嫂的姐姐和我的未婚妻住在同一个村子。有一天,这位姐姐来我们家看望妹妹,在闲谈中偶尔说到刘家小姐的情况,说姑娘最近身体欠佳,患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疾病,久治不愈,正拟到附近的“猫窝镇”医院去就诊。如前所说,这“猫窝”镇虽然名字不起眼,但因其背靠京杭大运河,脚下有通向县城的公路,也算个小小的“水陆码头”,在当时,是我们那一带的商业中心。它两天逢一集,周围几十里的乡亲,都到这儿来“赶集”,或推销当地的土特产,或采购生活必需品;有的郎中也因而看中这个地方,在此开业行医,为周围的乡民治病疗伤。刘小姐到此求医,乃情理中的事。
在得知刘小姐要去猫窝镇瞧病的消息后,我便央求堂嫂帮助我打听她去医院的准确时间,同时也告知这种要求的目的。我的希望得到了嫂嫂的同情和支持,“情报”很快便获取了:刘小姐将于某月某日由父亲陪同,去镇上医院诊病。说来也巧,这一天正好是学校放春假的日子,因此,我有时间从容地进行这次美好的“侦察”活动。
阳春三月,是我们家乡最美好的季节。到处桃红柳绿,莺飞草长,暖融融的春风用温柔的手,抚慰着万物,大地一片生机。我怀着一颗忐忑而好奇的心,走向通往“猫窝镇”的大路上。
正好逢上赶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行人都向镇子聚集。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由于是仲春天气,风和日丽,人们都着上了崭新的春装,特别是那些少女、少妇们,更是花枝招展,艳丽夺目,因此,每条路都像一道色彩斑斓的小河在流淌。我淹没在滔滔人流中,迈着匆匆的脚步,疾步而行。我怕错过了这大好的“相亲”时机,怦怦乱跳的心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在呼应。
来到镇上之后,只见万头攒动,人声鼎沸,我茫然四顾,不知所从。我努力地定了定神,然后打听去医院的方向。可是,当我到达医院门口时,我更加茫然了:我和未婚妻从未见过面,到哪儿去找她、又能猜出哪位是她呢?面前是出出进进的人流,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啥样人都有。我怔怔地站在那儿,两眼瞪得溜圆,注目过往的病人。现在,我只能凭感觉寻找要看的“对象”了。
从日出三竿到夕阳西斜,我的眼前闪过数不清的身影:脚步蹒跚的老人,步履艰难的孕妇,嗷嗷哭叫的孩童,满面痛苦的病夫……可是就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个莲步轻移、窈窕多姿的美丽少女。有几次,远远看去,似乎来人就是“伊人”,但一到跟前,我自己便首先否定了:“她”怎么能是这个样呢?一连数次,都觉得无法对号,最后,不得不失望而归。晚上,当兄嫂弟妹们以好奇和戏谑的口吻打听我今天“侦察”的战果时,我竟羞臊地躲开了,什么也未对他们说。
此事曾在我的心中萦绕好几年,一直念念不忘,疑虑重重。一来我不满意这种封建包办的婚姻,同时也不希望一个目不识丁的妻子伴我终生。但母命难违,我又感到无能为力。幸而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国家颁布了《婚姻法》——婚姻自由成为青年人理直气壮的追求并受到法律保护,我才从疑虑中解脱出来。而且在此时,我已经是中学生了,知识和年龄的增长,使我有了一定的自信;当时,我在阅读巴金的小说《家》,其中主人公觉民和觉慧反抗封建家庭包办婚姻的故事,对我也有很大启发。于是,我下决心彻底解决这个婚姻关系,恢复我们双方的自由。
经过一番认真的琢磨,我于学校中写了一封措辞严谨的信,直接发向未婚妻的家。信中有这么一段话:
……这是一桩属于家庭包办的不自主婚姻,肯定不会为我们两人带来幸福。我希望
早日解除这个婚约。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愿以此信为凭。
在今天看来,这种单方面的毁约短信,很难具有什么法律效力,但在当时,却达到了我预期的目的。据说,收到这封信后,我未婚妻的一家便“炸营”了。还在封建婚姻桎梏下甘受其束缚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她悲伤的不仅因为失去我这个早已闻名乡里的“如意郎君”,而是害怕那封短信会给她的名声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就像她的父亲愤怒中所说的:我女儿究竟在哪一点犯了“七出”之罪,值得他写此一纸“休书”?
一向墨守成规的表伯父闻讯更是暴跳如雷。他一方面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又大加指责政府提倡婚姻自由“成何体统”、“是何世道”?而且他还专门去我家大兴问罪之师,他当面斥责我母亲教子不严,治家不力,致使“竖子”居然有此无礼之举;同时又骂我“忘恩负义”、竟然做此荒唐之事。他声色俱厉地说:“这孩子的书算白念了,竟会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真是有辱程家门声!今后我和你们家一刀两断,再不来往!”话虽如此,此后表伯父一家仍和我们有亲密的联系;而我对他老人家给我的厚爱,也一直感念不忘。
那年暑假回家,母亲狠狠地埋怨我一通,但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只是慨叹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就我而言,婚约的解除真是如释重负。但我也暗自歉疚:对那位始终未谋一面、未交一言的“未婚妻”,由于并非我的过错,使她少年的心灵受到不应有的挫伤,耽误了数年青春时光,也许还影响了对乘龙快婿的选择,着实过意不去。在当时,我只能暗暗向她祝福:尊敬的姑娘,愿在未来的岁月中,盼你找到一个与你心心相印、你倾心相爱、比我强得多的丈夫,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已年逾古稀,儿孙绕膝,每想起此事,仍觉心潮难平,这是我生命长河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曾点缀了我的青春年华,总令我回味……
编者注:摘选自程树榛长篇自传《坎坷人生》(待出版)第一章。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