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苦旅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拨动着
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
——艾略特《荒原》
跋涉者:释荒原意象
这是一个跋涉者的精神苦旅。他用全副精力艰难前行,没有太阳,没有罗盘,没有道路,沿着河谷的攀缘也是开岔的河流。天气阴晦,芦苇丛生,远处偶尔划过一道闪电,却也总也爆不出那声炸雷。这是一片荒原,荒原里行进着一个孤独的跋涉者。他用自己的艺术力感受荒原,他用自己的生命力突破荒原,然而总也走不出荒原。荒原,成为敏歧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一个中心意象;荒原跋涉者,也便成为新时期文学一个独特形象。
要理解荒原,就要理解荒原的跋涉者;要理解荒原的跋涉者,就要理解荒原。它们是一个时代的文学体现。
20世纪末是中国历史、也是世界历史深刻的断裂期、转型期。战后形成的政治格局破裂了,深信不疑的社会理想动摇了,走过的道路受到了质疑,既定的认识受到了挑战,价值观念面临深刻的变动。价值观念是人们是非的依据、行为的指针,价值观念的动摇,人们就像失去了时间感、方位感。特别是过去有着执着信仰的人,会感到困惑、迷惘、焦灼。他们经受着迷失方位的痛苦,走入一片荒原。没有了向日葵,没有了北斗星,像走夜路一样慢慢摸索。传统价值观念的动摇和新的价值观念的形成,成为这个时期的文化特点,即令不开展争论,内心冲突依然激烈。前路没有既成的平坦大道,只有在丛丛野草中选择,荒原跋涉的感觉产生了。敏歧就是在这个时候“经历荒原”的。他以一个作家的敏感体验了时代境况,这是他个人的,也是时代的典型体验。我曾经在一篇“当代文学意象论”的文章①里,进行过十七年和新时期文学意象的比较:十七年的文学意象是红日、田野、鲜花,新时期的文学意象是冷月、丛草、荒原。这种意象的巨大变化,不是某个人刻意为之,而是社会历史变化在作家心灵里的投影,它显示了两个不同文化时代的内心体验。荒原意象表明了一个现代、后现代文化时代的到来。不仅在中国,也在世界,都曾走过这样的道路,只不过有时间的错位。一个现代、后现代文化时代的到来,必将引起文学的深刻变化,诗人是最早的感知者。
荒原意象在艾略特的诗中已经出现,那是一战以后一个迷惘、焦灼的时代。艾略特以五章的篇幅描写了死亡、淫乱等颓败现象,呼唤雷霆的扫荡,期待大地的新生。自此以后,荒原便成了现代文学一个典型意象。“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记忆和欲望,拨动着/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鲜花和荒原、记忆和欲望混杂在一个没有秩序的时代里。瑞典皇家学院古斯塔夫·赫尔斯特特洛姆这样阐释艾略特的《荒原》:“诗中欧洲文明的混乱成了你尖锐批评的目标。但在批评下面又有着深沉和痛苦的幻灭;在这幻灭中生长出同情,从同情中又出现了越来越强的欲望——要从混乱的废墟中抢救出一些残存的东西,借此秩序和稳定性也许能得以恢复。”这个意思写进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追求着一个痛苦的、寻求拯救的主题。一个没有秩序、没有意义、没有美的世俗世界中,现代人‘可怕的空虚’以一种强烈的诚实跃然纸上了。”②艾略特的《荒原》得到经典的阐释,也形成一个经典的意象:在一个失去秩序、失去统一价值标准的时代里,诗人的痛苦、焦灼便以经历荒原的感觉传达出来。
“狰狞的乌云,低低地压在荒原上。/被雨水沤得发黑的小屋,敞开着一扇小窗,像牧牛人的眼睛,于恐惧中,闪着焦切的渴望。/一生的日子,都黑沉沉的,他渴望雷电的利爪,来撕开他麻木的胸膛……”(《焦渴》)敏歧就是这样,既有昏暗中的焦灼,又有爆破开的渴望。与西方的荒原体验不同,敏歧更有一种对大地的挚爱,对光明的渴求,这是信念执着的知识分子的特点,但探索前路的渴望同样是强烈的。“低矮的荆棘丛中,有小径,蜿蜿蜒蜒,隐隐现现,闪闪忽忽。/低着头,我走着,默默地走着。/带着一些欣喜,带着一些泪珠,带着一些自责,带着一些自负,还带着一些雷火在胸中撞击时,迸发出的揪心的酸楚……/天边曲曲折折的闪电,是我思维的长路。”(《荒原的闪电》)荒原的沉闷、光明的渴求构成一个统一的意境,成为敏歧散文诗的主调。沿着他思维的长路,我们又看到一个取火者的形象。
取火者:释荒火意象
随乌云卷地而来,噼噼直响,呼呼直窜的野火,对荒原是一种最凶残的掠夺。于是,裹着淡淡轻烟的一片焦土,代替了不生不死,浑浑噩噩……
于是,也第一次有了可能,如箭矢一般,荒原上开出簇簇血红的花朵。
——《荒 火》
低沉的黑夜,渴望闪电击碎;苍凉的荒原,渴望野火驱赶。荒火意象正是心中那不灭的希望、那燃烧的激情。这是一个有信念的作家内心焦灼而又渴望燃烧的写照。敏歧的荒原,总是伴着荒火,要么是如豆的灯光,要么是闪烁的野花,要么是跳荡的野火,乃至鬼火,总不能平静寂寞。这野火正是为了驱赶荒原的萧索与寂寞,它给人一种抗击沉闷的悲壮感。“忽明忽暗,一蓬老也燃不旺的篝火,跳动在山谷。……只是为了驱赶,坐在火堆前几个人身边,那一阵又一阵扑来,又注定驱不散的夜色与寒雾……”(《树的悲剧》)这荒火,有时是往事的带血的记忆:“荒原的远方,午夜,总闪着一盏飘飘忽忽的灯”,那是“大跃进”留下的荒坟,“荒原的春天,总泛一抹野百合花殷红的血迹……”(《荒原的传说》)这荒火,更多的是猎人进击前燃烧的激情:“摇晃在枪口上的灯笼花,晚霞中,像星光一点。/猎人老了——连那最桀骜不驯的雷,此刻也不敢大声叫喊,只让闪电在天边闷闷、闷闷地燃。”(《暮》)暮年的猎人即使倒下,也期待那一声清脆的枪响。这就是猎人的执拗,也是敏歧的执着,它有着现代主义文学的焦灼、苦闷,却没有西方文学的荒诞、幻灭,而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体现,是鲁迅向无物之阵冲杀的精神传承,也是马克思主义哺育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的积极品格。他要做一个取火者:
摸摸口袋:依然在
——这硬硬的火石,这弯弯的火镰。……
荒原乌沉沉的夜,几乎一拧一把水,这一簇微弱的火花,能不能把篝火点燃?
——《火种》
取火工具是原始的,然而谁能说原始的生存方式不保留着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夜湿漉漉的,柴湿漉漉的,人们需要这样的火种吗?此时人们也许正在华灯初上的长街漫步,也许正在灯红酒绿的歌厅狂舞,但就有那么一些不随时尚的人还在追问:我们今天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我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正是作家、思想家的责任,也是他们的宿命。享受生活的人可以不管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思考生活的人却不能不去“杞人忧天”。他要在荒原里点燃一支火把,探索前行的路。
沉沉的黑夜总也爆不出那划破长空的闪电;茫茫的荒原总也找不到啄破它混沌的野火;黑黝黝的大山总也等不来那一缕煦光;曲折的栈道上总期待那火把的照耀……这个时候特别需要火。火是人类进化的关键,火是历史进步的前驱。然而,取火者受难,用火者英雄。这是先行者的悲剧,也是先行者的悲壮;这是后来者幸福,也是后来者的蒙昧。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普罗米休斯倒了一茬又站起一茬。取火者命定是孤独的,也命定是执着的,这是夸父逐日式的悲壮。在一篇诗论里我谈到过,有后羿射日式的诗人,也有夸父逐日式的诗人。③当太阳过多甚至晒得人们焦渴时,出现了后羿射日式的诗人,他们要射下太阳,消解太阳的光芒,成了时代英雄,也造就了暗夜、冷月、荒原。于是也会出现夸父逐日式的诗人,他们追赶光明,不惜渴死途中,一根拐杖也要化为邓林,滋润后人。野火和荒原,成了这个时代诗歌的正面和反面,这是这个历史时代作家的心理反射。历史转型产生了价值失范,文化转型产生了精神失落,我们已经出现了过多的后羿射日的诗人,过多的射日的时间(虽然那是不可避免的),但更缺少的是夸父逐日的诗人。他们不甘于太阳被射落后的阴沉晦暗、野草丛生,而呼唤生命的燃烧,呼唤太阳的照耀。作家、思想家、哲学家属于这一族,他们期待着人类审美地生存、诗意地栖居。作家以其特殊的敏感,体验失去太阳的惶惑;思想家以其先行的远见,思考存在的弊端;哲学家则形而上的思辨,追问生存的价值。他们共同的地方是,穿越历史的隧道,探求彼岸的精神家园。敏歧也是如此,他随着历史的前行而体验生存,由荒原/野火,进入背纤/追寻,向历史的纵深探索存在的真谛。
背纤者:释长河意象
点点火把,闪动在栈道上。铁锈似的夜色,一层层扑来,奔窜的红炎,像剪,不断把浓夜剪开,映出赶路人的身影……
栈道上,点点红焰在飘飞。
纤夫背的纤,到不能用了时,人们就把它截成一段一段,做夜行的火把。
剪破浓夜,照着人们赶路的,是正在燃烧着的纤夫的灵魂?
——《纤藤—火把》
这是一个把一生都投在路上的背纤者,一个把自己的生命当柴烧的探索者。沉沉黑夜,艰险栈道,探索者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前行。如同巴金所赞赏的俄国民间故事里的丹钦柯一样,作家应该是挖出自己的心来当火把,照亮前进道路的人,这是真正的文学精神。今天也许有人讥笑这种作家的苦行,讥笑这种文学的执着,然而真正留在文学史道路上的名作是这些苦行者带血的足迹。敏歧不惧这行程之苦,偏要一路背纤爬行。他在岩石上留下深深的脚窝,那是自己创作的足迹,也是近半个世纪新中国的文学轨迹。
敏歧自60年代就开始创作,他写过一些赞美新生活的诗篇,《拉骆驼的黑小伙》至今仍被人传唱。走出“文革”十年的空白之后,他出版了《风雨集》《绿窗集》,留下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关注国家前途命运的心灵轨迹,如正义路上呼唤正义对江青集团的审判,喇叭花下讽喻吹喇叭抬轿子向上爬者。这些诗篇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政治思维创作模式,这是意识形态主导文学的必然。很快地他步入独立地感受和思考。他在两次地震先裂后合的小雁塔前思考“新的创伤竟会使旧的创伤愈合的秘密”。此后的中国,虽有各种文学思潮涌动,但敏歧空所依傍,不屈从于哪一种文学思潮,进行着独立的心灵体验和生活思考,走上他的精神苦旅,从“经历荒原”到长河背纤。
长河、风帆、桅灯、纤绳,是敏歧散文诗的又一组意象,在这组意象里沉思着一个背纤者。
一只黑糊糊的船,搁浅在黑糊糊的河滩。远处的山峡,有血红的野火,一隐一闪。
望了望远方的野火,舔了舔焦裂的嘴唇,一俯身,又背起了纤。
没有撕裂人心的呐喊,只有星光下:
一个如弓的身姿
一根颤动的弦……
——《弦》
敏歧就这样弹拨着这根纤绳的弦,创造了一个背纤者的形象。纤夫的脸刀削斧刻,纤夫的脚裂痕条条,纤夫“微眯的眼里,跳跃着篝火,而心却在桅尖——听那凛凛的风”。纤夫脚踏实地,心系天际风云。纤夫燃烧着篝火,纤夫注视着桅灯,在荒原的寂静中严峻思考。他的烟袋火光的跳动里,有燃烧着的生命,他的桅灯的飘忽中,有前路探索的渴求。这样的老船夫,是个思想者:
蹲在船头,吸着又苦又辣的烟,霞光映着隆起的前额,微眯的眼睛,紧皱的眉头——黄土高原一般凝重,黄土高原一般深厚。
太阳沉落了、黄河的涛声还在远方隐隐地吼。
像木桩一般,一动不动蹲在船头。
——世界,死去了颗太阳。
思维,苏醒了一个宇宙。
——《老船夫—思想者》
这正是这个时代的诗意写照。一元的价值取向击碎了,深沉的价值思考苏醒了。没有预设的道路,只有探索者的长河。敏歧笔下的长河,有时夜色苍茫,有时激流漩涡,有时干涸焦躁,有时突然开岔。这是一条通向未来的长河,也是一条连接过去的长河,要探索未来,必须重新认识过去。“石斧。兽皮。/骨针。箭簇。/一只火狐/——带着箭伤,带着怨恨,带着惊愕,没命奔跑的是谁?/那就是我。/时间的长河,一挽裤腿,历史就这样涉过。总闪烁不定,思维中那盏焦灼而又漠然的灯火。”(《长河一瞬》)打破了对历史简单的认识,才有对未来纵深的推进,思想者的长河就是这样开辟的。这注定是一次精神的苦旅,但就是这精神的苦旅中,作家的独特体验,启示人们思考脚下的长路。
长河后连过去,前通未来,这是作家、思想家重新铺设的历史之路,也只有历史观的更新,才能重新铺设这历史之路。“一只独木船,呈黄褐色,有着半坡陶片般的木纹,风浪来时也有着陶片般碎裂的声响。/一个女人坐在船头,也穿着半坡人用骨针缝制成的兽皮衣裳,但却很是现代,很是年轻。”(《独木船》)现代的历史观确实如此,它不再是“事实”的记录,而是人们的叙述,所以对历史既要重新感受,又要重新书写。《越瓷如冰》中历史是容易击碎的,而且一直在被击碎,被重构。敏歧意识到这一点,他要穿越历史的隧道,走进未来的纵深,探索存在的奥秘,更重要的是感受我们目前的生存。敏歧在现实中感受历史,在历史中思考现实,得出许多新的认识。这是原有话语的突破,这是既定认识的解构,因而是一种思想的解放,许多艺术的独特发现也相伴而生。《一生》就表达了生存态度的自我觉醒:“一生有着太多太多的遗憾,太少太少的收成。/花期悄然沓去。依然热切的目光,追逐的,一个个,全是别人的花信。/不过,我并不放逐自己。/至少,我已耕耘过炎夏,收割了雷声。”在雷声爆炸中失去的是旧我,在长河探索中获得的是新知。
新的历史观念促生了新的历史观照,历史在主客体的遇合中产生意义。敏歧的长河溯源终于使有限的生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也找到了合理的归宿:“陶罐上,游来一条鱼。/相互瞪大眼睛,都有些儿惊奇,有些儿诧异。/几千年是我在追索?还是你在寻觅?/远处,有风声呢,有水声呢。/冥冥星光下,一下,似你在游向我,一下,又像我在游向你。/——是你已经新生?还是我正在死去?”这个《谜》未曾揭破,也已经揭破——在一种现代后现代文化意识中,现实、历史、人生获得新的破解。这是敏歧长河追索的收获,也是作家精神苦旅的足迹。
一个作家在世纪之交,通过自己的生活感受,经历了这样丰富的内心体验,跋涉了这样漫长的文学道路,这是时代的赐予,也是时代的显现。以文学现象而论,它从现实主义走向现代主义;以心理现象而论,它从具象思维走向内心体验;以社会现象而论,它一元统治走向多元共生。当代文学有自己的思潮线索,但敏歧空所依傍,踽踽独行,他以自己的生活感悟和内心体验,表现了一个时代文学的深刻变化。这是一个特例,但较之那些随时尚浮沉的文字,也许更具文学史的观照意义。
【注释】
①鲁原:《红日与冷月 田野与荒原》,见《当代文学50年》,86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②托·艾略特:《四个四重奏》,288、280页,漓江出版社1985年版。
③《断层:诗的峡谷》,载台湾《葡萄园诗刊》1999年冬季号。
(鲁原,青岛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