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牌背带裤
作者简介:梅玫,七十年代生于山东高密,华侨幼师毕业做了四年教师。大学毕业留校。曾赴海外留学,亦半途而归。二○○一年起写作。二○○五年就读山东大学文学院。陆续在《散文百家》、《南风》、《中华散文》、《散文家》、《佛山文艺》、《女子文学》、《当代人》以及各大报刊等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若干。著有长篇小说《蝉女子》、长篇散文《独自探戈儿》、散文集《梅玫散文》、中短篇小说集《滴进人生里的雨》各一部。现居北京、济南两地。
起床铃声刚刚响过不到一分钟,王兵的腰上就挨了一脚:快起床了啊,女儿要学琴呢!王兵回头看了一眼,肖遥花的眼睛隐约闭着,似乎根本就没睁开过,那一脚是摸着踹上的。——很准,刚刚好是肾脏那地方。做着美梦的呢,被人踹醒,猛不丁地回到黑糊糊的现实,王兵很有些愤怒,可在婚姻里呆久了他比谁都清楚,这要理解为爱才能息事宁人。肖遥花没把王兵当外人,才逮着就踹。——就是嘛,人家肖遥花怎么就没去踹大街上的那些美男子呢,单踹他?肖遥花爱他!这么想着,该是愤怒的,却就变成是幸运的应该开心的事情了。
摸一下身边的感应灯,依然黑着。老是忘记,这个灯已经坏了有些日子了,有时间的时候却想不起去修理——只有早晨摸到时,才想起它早已经坏掉。越过肖遥花,触摸了她那边相同的一台,屋子里即刻弥漫了温馨的灯光。闭着眼睛的肖遥花看起来更丑,所有的器官似乎都簇拥在鼻子周围,极不均匀也很不谐调地布置在她那张黑不溜丢油不拉叽的小脸儿上,嘴巴向前噘着,微微张开,仿佛是饿了,等着王兵去喂。王兵越看,他的老婆肖遥花就越丑,他越是看,肖遥花的嘴巴张得似乎就越大,她是想把王兵吞下去,或者说想把她的嘴巴张到无限大,让她的丈夫王兵能直接看到她的内心深处,或者,她想吞掉整个世界。
星期六早晨,王兵也必须和往常一样早起,今天,他的女儿王肖肖要去青少年宫学琵琶。
慢腾腾地穿衣服,王兵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瞅肖遥花几眼。他越看,越觉得肖遥花丑不可耐,越看越觉得他又应该把那一脚还回去,凭什么呢,这大清早的——早就知道肖遥花极丑,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觉察不出丑俊——而今天,王兵却感觉自己竟然很有些不忍心看自己丑陋的老婆。这么丑的一个女人,一睡就是十年多,在这期间,他连一点二心也没敢产生过——他就是人家肖遥花的丈夫,大丈夫难道不应该一心一意么?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睡觉啊!肖遥花还是没睁眼,闭着眼睛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在瞅她,“梦话”都说得这么到位,吓得王兵提着裤子就离开了床。赶紧给女儿做饭去,耽搁了学琴负得起责吗,你——!王兵没说什么,他感觉肖遥花说话的时候更难看,她的话不是来自嘴巴而是胸腔,用力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器官都重叠在了一起,她闭着眼摸了灯罩一下子,屋子里又回归了黑暗,什么丑啊漂亮啊全都消失了。
厕所功课做了半天,坐在便池上的王兵还在琢磨那个酣睡“美女”的丑俊问题,不一会儿却又听到了来自卧室的催促。我说——,王兵,你掉厕所里了?王兵小声嘟囔着,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拉屎放屁?“哗”的一声,排泄物顺着下水道下去了,连同王兵的那些牢骚。
淘好米,坐在电磁炉上,打开开关,定好时间,又麻利地做了三样女儿每餐必吃的小菜,均匀有序地摆在餐桌上。王兵又赶紧钻进卫生间,刮了胡子,洗了脸,抹一点肖遥花给买的大宝日霜,在用手指往外挖的时候,他有意识似乎是发狠地多弄了点,均匀地抹在了他虽然已经不年轻但依然周正的脸上,只是在摸弄两个腮帮子时,仿佛多用了些力,听起来很像是他使劲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子,噼里啪啦地,很有些和自己过不去。这个时候,就听见学校的早餐铃声响了。他提了水壶匆匆下楼,还一边用左手整理着他刚刚已经梳理过的头发。一如既往地,王兵没有走南边那条最近的路,走的却是北边那条,这需要绕一个弯子,但这条路上,他有可能会遇到“背带裤”。
果然。还远着呢,王兵就看见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那条果绿色背带裤,她正从容地从女生宿舍走出来,准备要下台阶的样子。他放慢了脚步,似乎是轻轻地去踩他自己的影子,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王兵放大、拉长,很长很长的影子,稍微有些倾斜,又很有些虚幻。这个学期,王兵给“背带裤”她们班讲妇女解放理论,课不多,一星期才四个课时,这让王兵有些遗憾,但他还是充分利用着这仅有的四个小时,充分调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煽动着她们如何在未来的生活中做妇女解放运动的领袖。从第二次上课,王兵就感受到“背带裤”的异常了,那整个上午的时间,她一汪深潭一样的大眼睛几乎转都不转,一直黏黏糊糊牵牵连连挂在王兵身上。下课以后,又是她的问题最多,尽管她问的好多问题,在王兵的眼里看起来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可他还是很细心地给他这个女学生做答,他并没有很仔细地正面去端详她,用的是眼睛的余光,这是王兵的习惯,他知道,除了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很风情外,她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美女。
“背带裤”看起来是刚刚沐浴过,头发上还“滴答滴答”直落水珠。她出水芙蓉一样站在从下面数的第二级台阶上,她的影子被分割着,铺在台阶上。待王兵慢慢地走近,她轻轻巧巧地叫了一声“王老师,早!”。王兵回了一声,然后,他们并肩向食堂走去。
有多少个这样的早晨,王兵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从能在早晨打水的时候见到“背带裤”,他就再也不讨厌天天来打学校里免费供给的开水了,甚至,他越来越喜欢绕这一段路,这段路就是再远,哪怕在天边,他也不会觉得远。“背带裤”洒了青苹果味道的香水,掺和在清晨的风里,一荡一摇。
王兵把水管拧开一点点,让水慢慢地流进水壶,只有这个样子,才能等到“背带裤”买饭出来,然后他也就能再次见到“背带裤”了。星期六早晨,吃饭的学生极少,大多懒在被窝里睡觉。不用排队,“背带裤”很快就出来了,手里只端着一点小咸菜。王兵如愿收到了“背带裤”的一声告别,还有一个窈窕的别致背影。她在转弯处消失之后,水刚刚好到要往外溢的样子。这时候,王兵必须抄近路回家。
喊了半天,女儿的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把水逐个倒进开水瓶里,王兵推开了女儿的房门。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听到爸爸的喊叫,依然在做着酣甜的梦。弯腰站在女儿的床边上,王兵又开始端详自己的女儿。这是一张遗传得神似的面庞,不是他王兵,而是隔壁的肖遥花。鼓鼓的一张小脸上,嘴巴向前伸,小眼睛,鼻梁却稍微有些塌陷,除却皮肤像他王兵一样白皙之外,这哪里是他王兵的女儿。但王兵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女儿难看过。眼看着时间已经很紧张,王兵只有如同过去所有的星期六一样,边学大公鸡的样子边学公鸡叫,只有在女儿的感觉里学得像极了,他的女儿才会醒来,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学琵琶。
本以为肖遥花一直在睡的,美梦之中享受着这个星期六早晨,没有想到她是梳洗过后又重新躺到了床上,等王兵把早餐摆好之后,肖遥花才又慵懒地从卧室里出来,心安理得地坐下吃饭,一边安排这个星期六的计划。
送肖肖去少年宫后,你赶着点儿回来,然后去市场买吃的,中午去妈妈那里。不容王兵说什么,肖遥花顿了顿,很简练地接着往下说,今年基围虾便宜,买上两斤,秋天蟹子最肥,要按人头买,多出几只没事,不能短了,不要不舍得花钱,钱这个东西,挣了就是为花的,不会花也就不会赚。剩下的青菜,看着买就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口味。
王兵只哧溜哧溜地喝小米饭,似乎企图让声音更大一些,以淹没肖遥花的那些吩咐。肖遥花往嘴里塞了点小菜,又接着说:
中午,王肖肖自己去姥姥家,那段路近,不用过马路,不要爸爸去接,你要学会自理。王肖肖没怎么吃,边玩儿筷子,边听着她妈妈的吩咐。还不时地抬头看看王兵。
妈妈——,你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分派工作的吧,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没有一点商量余地,还一点也不顾爸爸的感受。王肖肖说。
你——!肖遥花显然有些生气,却又不能和女儿太过较真儿,她也怕女儿生了气再不去学琴,她好不容易把鸭子赶上了架,都快考十级了,怎么着也得让她学完。那你爸爸有意见吗?肖遥花像是问女儿,却把头偏向了王兵。
我爸爸敢有意见吗?他就是有意见也不敢说出来啊!你都副校长了,在学校里是领导,在家里也升级了嘛!肖肖阴阳怪气地说完这些,捂着肚子,跑去了厕所,似乎是去避难。
见着“背带裤”了?肖遥花轻声问。什么“背带裤”?王兵也轻声问。装什么啊,星期六早晨主动去提水,不用我提醒,这似乎是她来校之后的事情。——还是压抑着声音,但很显然是有些高了。
见见没关系,她下次回老家的时候还可以多带一点山核桃山栗子巴结巴结你这个讲妇女解放理论的,只是别把肠子长歪了就行。你要永远记得,你是怎样留在城市的,又是谁,动用所有的关系,把你留在这个校园里,为这,我可是做出了牺牲的,主动调出了这所学校,至于你混的如何,那全在自己操作。肖遥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王兵并没有听进去,因为这是绝版老生常谈,对于肖遥花来说,上的最好的课就是这一讲,根本就不用讲义,声情并茂。——这,谁听谁都会被她为爱情所做的牺牲所感动,甚至流眼泪。她也容不得王兵做什么反应,似乎拿准了他永远不会有反应。——对了,别忘记买上几盒臭豆腐,才几天没吃,我都馋得不行了。
爸爸,咱们赶紧走吧。这一开始,可就没完没了了。王肖肖人在厕所,耳朵却一直留在客厅,她大声喊着,跑出厕所,抱了琵琶,拽了王兵,容不得他把手里的筷子放下。
王肖肖长高了以后反而喜欢坐自行车前面。她说这个样子说话方便,没有隔阂感,她最喜欢的动作就是仰起头看着王兵说话。就是这个星期六的早晨,初中生王肖肖跟他爸爸说,她想要一条背带裤,就果绿色的。这让王兵哭笑不得。他也没怎么想,叫女儿跟妈妈商量去。王肖肖仰起脸,意味深长地看看她爸爸,意思不言而明。——女儿的妈妈,他的妻,比猫都敏感,他所做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思想意识活动,都休想逃出她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星期六中午,王兵老师比平常日子都忙。这天,他身兼无数要职,是厨师,是服务员,还是肖遥花家的维修员,他在这天,就是肖遥花她们家的后勤部长。所有坏了的东西,比如换灯泡啊,比如厕所漏水啊,比如下水道不畅啊,比如小姨子的席梦思床卡了弹簧啊等等的,全等着他这天去解决,让他们恢复正常工作。一般情况下,他把这些事情做好,又把所有吃的,喝的,甚至纸巾还有牙签等等摆上桌子以后,人,也就到齐了,肖遥花的家人只带着嘴就够。这个星期六,并没有例外,包括两盒从扬州小吃城买的正宗的臭豆腐,也重新摆在漂亮的盘子里,上了丰盛的餐桌。往盘子里倒的时候,王兵就想吐,这臭豆腐实在太埋汰人了,他一直不明白丈母娘家所有的人为什么就喜欢吃这臭气熏天的东西,但他必须忍着,他不能吐,没有一次不是忍着的,还必须让自己做出不厌恶的样子,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也必须喜欢,因为他已经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尽管他感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融进去过——他说服不了自己去吃那臭名昭著的块状物。
肖遥花到得最晚,她坐的是师范学校里的公车,上午开会去了,并且还发了言,看起来精神状态极好,充满了战斗力,所以当她从女儿嘴里听见女儿要买一条背带裤的时候,并没有吃惊。女儿是最知道她们家的家庭规则了,只请示了爸爸,根本就行不通,爸爸没有最终的决策权。是的,肖遥花一点也没有吃惊,没像以往习惯意义上的先拒绝,等着女儿王肖肖一招儿接一招儿地求她——仿佛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一口就答应了下来,问女儿要什么颜色的背带裤。女儿开口就说果绿色。她用极其鬼魅的眼神瞟了一眼王兵,又看看正吃着饭的家人,说,好,明天妈妈就给你买。她又夹了一块臭豆腐,慢慢地像咀嚼生活那样地嚼着,用她那向前噘着的大嘴巴。不!下午,下午妈妈就陪你去买好不好?王肖肖欢呼雀跃地搂住了她妈妈的脖子。
收拾完残局,已经到了下午两点钟。女儿要和肖遥花去买果绿色背带裤,王兵这个时候才有一点解放了的感觉,尽管他已经全身酸痛筋疲力尽。因为每个星期六下午,他有段自由支配时间,回家去稍微眯一下,可以去学校俱乐部三楼玩一阵子台球,之所以说是一阵子,是因为王兵自己也不确定,这个一阵子到底是多久,这个一阵子是由肖遥花把握的。一打起台球来,王兵总是忘记时间,直到肖遥花派女儿来喊他为止。打台球,王兵和别人不一样,他喜欢自己打,不是找不到和他打的那个人,学校里单身汉特别多,且多都闲得发慌,而王兵就是喜欢自己打,他多半是一边打,还一边念念有词。他给对面虚幻着的那个王兵下评语,什么又歪了,什么这个回力球很臭。他给对面的那个他制造障碍,虚幻但也是真实的那个人也给他制造障碍。他每次都特别投入,完全忘记了他是谁,谁又是他。
今天,他先去了办公室。其实也没什么事,并不是想显示自己工作积极而去的,他现在已经不需要用坐在办公室里来显示他对工作的态度。只是想去,下意识的。在家眯了大约二十分钟后,王兵出现在星期六冷清的办公室。他的抽屉里,有两张纸条,几个星期前,他在课堂上收学生作业,“背带裤”夹在作业中交上来的。第一张是粉红色稿纸,上面写着四个娟秀小字:玉树临风!第二张也同样是粉红色稿纸,也同样是当众交上来的,上面也只有四个字:风度翩翩!
这女孩子可真够大胆,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收到后,他只一笑,并没有当真,还玉树临风呢,还风度翩翩呢,他想。他已经很老了,他现在只是一个保姆,一个爸爸,一个女婿,似乎连儿子都不是,有多久没和父母联系过,他已经记不得了,为避免他和家乡人的过多接触,肖遥花美其名曰节约电话费,已经把家里的长途电话都锁上了。——已经很老了,他还是要看,几乎天天看,看着就乐,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包括他已经远逝的初恋时光。放在鼻子边上闻闻,连稿纸都是带香味的,他又记起了早晨的青苹果味道,还有那条果绿色背带裤。
“背带裤”也来自沂蒙山区。这在新生入校的时候,让王兵陷进很长时间的后悔和绝望。对他来说,山区就是他的痛,他痛恨他落后的家乡,也痛恨着家乡的女人,让城市的女人一比,她们哪里还是女人呢?还没等到脱胎换骨,她们就一个个候鸟般地飞走——山区败给了省城。已经肌肤相亲过的女朋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一个瘸腿男人的怀抱,女朋友嫁了他,也成了省城人了。再以后,他也就有了肖遥花——介绍人说人是不漂亮,但有能力把他留下来。他心想,管她丑啊老的,只要能留下。他绝对没想到肖遥花是那样的丑不可耐,就是在新婚之夜,他也不断地用通常的理儿说服自己,反正拉了灯,什么也就看不见了。
又是王兵和自己打台球,这似乎永远也不会出现例外了。站在对面的,是他自己,这个时间也不会有别人,王兵就是挑这个没有别人的时间来打球。他是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球杆指着一个红色的球,他弓着身子,慢慢地抬起头,“背带裤”静悄悄地站在门口。背带裤”悄悄地来,轻飘飘的,像个幽灵。王兵老师正在和自己较量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很想见的,却又怕见到。至于怕的是什么,王兵并没有总结得很恰当,似乎并不是害怕发生什么,因为他知道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什么。“背带裤”不是一个多话的活泼女孩,像她写的信一样,很简练,很吝啬,人亦很内敛,但王兵感觉自己读懂了信的内涵。转过年来,“背带裤”就要毕业了,用肖遥花的话说,别的目的没有,她不过是想借助一点关系留下来,以迅速融进这个城市。王兵说是那也未必,只不过是老乡嘛!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再说了,现在又不是前几年,就是留在城市,也不需要什么关系,只要有能力,在哪里都能挣饭吃。说完赶紧钻进厨房,他害怕背上替“背带裤”辩解的嫌疑,尽管他并不害怕“背带裤”有这样的目的,因为她有她的,他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是啊,他能帮什么忙呢?他留在这个城市都是借助了人家肖遥花的,相当于他嫁了肖遥花。他是更害怕肖遥花同志旧话重提,再往他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她就是那种哪壶不开专提哪壶的女人,因为她必须时刻让王兵记得,他留在城市,是因为她,没有她,他早就回沂蒙山了,他会天天都灰头土脸地活在迷茫和不可企及里。她就是他幸福的全部内涵。
看起来,“背带裤”并没有加入的打算。她两手抄在裤兜里,浑身都放松得可以,她只打算做一个看客。
老师一个人打球啊!
是啊!没出去吗?王兵并没有打算停下来。
没什么好玩儿的,我不想出去。你打这个,有意思吗?
当然,非常。
接下来,似乎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背带裤”好像找他有话,但她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话,只是想看看她的老师怎样和自己打台球。是王兵把话题引到她的毕业去向上的。“背带裤”想也没想,说的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倒让王兵很有些吃惊了,看看“背带裤”,没有想什么就说,没有打算留下来?“背带裤”笑了,留下来干什么?我不觉得这大城市哪儿好,大家都关起门来朝天过,连点人味都没有。还是家乡好吧!
这很让王兵有些吃惊。
省城不好吗?
好!看什么人在。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好,非常好,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这个城市的组成部分,这个城市就是他们的,省城就是他们的家。而我的感觉不好,不如回去,最起码我有一份很体面的职业,在家乡,我会得到很多人的尊重,在不需要求人的前提下。“背带裤”也没有看王兵的反应,眼睛盯着那个红色的球,似乎话就是说给球听的,而球是听懂了,老师却不可能懂。老师觉得过得好吗?她似乎是小心翼翼地才问了出来。
还好!王兵看看她说。他能说不好吗?他想,再说,他也没有感觉到不好啊!又有哪儿是不好的呢?生活在省城,和省政府仅有一墙之隔,有一个比较和谐的家庭,一个听话的女儿,一份还算体面的职业,在省城还有属于他的三室两厅,尽管那房屋产权的名字都是他和肖遥花两个人,可这又怎样,不是很好吗?尽管为那房子的所属,曾经让他别扭了很多天,甚至,这件事情,除学校里的主办人员知道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背带裤”沉默着,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可她分明是有很多话的,尽管,她只去过王兵家里两次,可就那两次,她似乎全面了解了她的这个老乡、这个老师、这个男人所过的日子。当然,她也从老师和肖遥花身上,看清楚了省城和家乡的不同。
你的课应该让你们家阿姨来讲,她会更适合的。
是吗?王兵笑了笑。
假如回老家去,你肯定不会这样的,你会过另一种生活。
那会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呢?
我也说不好,反正是不一样的。在老家,你可能会舒服一些,自我一些吧。
未必。也许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王兵说起来很是底气不足。这是老家大姐常挂在嘴边上的,说她的弟弟考大学来了省城,她却丢了这个弟弟了,连到省城来也要住到旅社去。他没有办法,他实在是没有本事争过肖遥花。肖遥花说家里已经够拥挤,去旅社还是她拿钱呢,还不是一样吗?王兵想想也是的,肖遥花出钱,让大姐住进旅社,可在大姐眼里,肯定不是这样的,她来省城,又不是就为来他的家里住上一夜。
可这些,“背带裤”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在心里完成了和王兵老师的对话,在她看来,这似乎才更接近一个真实的王兵,这又有些和他讲的课步调一致,从狭义上讲,就是这样的,肖遥花解放了,而王兵则被禁锢在一种永远在偿还的氛围里,虽然这种禁锢是他自愿的,但他却永不自如。阳光很有些倾斜了,透过玻璃窗分割着射进来,有阳光的台球桌上,看起来粉尘飘飘。
想什么呢?王兵问她。
没想,什么也不想,只是想,没用,反而是负担,你看,深秋的阳光,很暖人。
似乎是有意识的,进门的时候,“背带裤”顺手带上了原本开着的门。去衣兜里取烟的间隙,王兵走过去把门打开。他笑笑,是啊,阳光很好。他取出香烟,点上一支,很惬意地叼在嘴上,你,你不打吗?
不打。不会。也不想会。“背带裤”慢慢地说。因为我没有感觉到,把一个个的小球打进那个网兜兜里有什么意思。
也是的。王兵想,有什么意思呢?他说,不过是锻炼身体而已。作为一项运动,可不就是用来锻炼身体的么?还非得有什么意思呢?生活中,有多少事情又真正是有意思的呢?
窗外花坛里的花儿大都残了,只有那么几枝月季,依旧傲然地开在枝头上,王肖肖就是在“背带裤”的眼睛紧盯着外面的时候,跳跃着做着鬼脸进入台球室的。果绿色的背带裤已经穿在身上,和“背带裤”穿的是同一个牌子——魔鬼牌,连白色T恤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这背带裤穿在她身上却没有“背带裤”穿出来的风情。王肖肖叫了一声姐姐站到“背带裤”身边,喊爸爸看看谁更漂亮,谁更美。“背带裤”脸上的表情却很有些僵硬,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着王兵的表情。王兵讪讪地说王肖肖小孩子家家的,自然没有姐姐穿着好看。略显得有些肥的背带裤穿在‘背带裤’的身上显得并不臃肿,相反倒是似有若无地描画出了身体的曲线,而在王肖肖瘦弱的身上,则真是有些咣里咣荡的了,似是一袭肥大的长袍挂在了一支细弱的竹竿上。王肖肖很有些不高兴,原本她似乎就是想得到爸爸一声赞美的,却还是赚了个“没有姐姐好看”。她嘟着小嘴说,妈妈让你回家,晚上大姨要来吃饭,中午她不是有事没去姥姥家嘛。王兵装没听见,没过多一会儿,王肖肖就用高声又重复了一遍。王兵似乎还没有听清楚,慢慢地用那个白色母球瞄准着他要打的那一个。王肖肖转到王兵那,搂着王兵撅起的屁股,又用显然软下来的声音说:老爸,你听清楚了吗?晚上大姨要来吃饭,妈妈要你去买臭豆腐。王兵轻轻地推开女儿并看了看“背带裤”说,等我打完这一局就收。
把最后一个球打进洞里,王兵很习惯地在收杆儿。王肖肖很诚挚地邀请“背带裤”晚上到她家里去吃饭。“背带裤”苦笑了一下子,说不去了,她晚上还有事。王肖肖小大人一样贴着耳朵悄悄地问“背带裤”,晚上是不是要约会。“背带裤”说,你小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约会。王肖肖说,我哪就不知道什么是约会,一个女的去见一个男的就是约会。“背带裤”看看正在穿衣服的王兵,有意识地大声说,是吗?一个女的去见一个男的就是约会吗?王肖肖说,当然,你连这个都不懂吗?“背带裤”笑着说,我现在已经懂了,今天晚上我就去约会。
出了俱乐部门口,“背带裤”急步向宿舍方向走去。后背上的小兜兜,绣着一个巴掌大的商标图案——一个黑色的骷髅,正龇牙咧嘴地大笑。王兵问王肖肖,和“背带裤”都谈了些什么。王肖肖却歪着头答非所问,到底是我穿背带裤好看呢,还是她穿好看。她胳膊向后翻指着远去的“背带裤”。王兵转过头去看看,又看看前面的楼门,心不在焉地说,当然是女儿穿好看,我女儿的气质是最好的。王肖肖明知故问,那刚才你怎么说她好看。王兵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是我女儿嘛,哪能当着别人,就夸自己女儿的。
忙了一天,又加上半个夜晚。大姨子要来做客,王兵一无例外地骑他那辆蹬一圈就哗啦一下的自行车去山脚下的扬州小吃城买臭豆腐。这肖遥花也真是的,她去和女儿买背带裤回来的路上,完全可以把臭豆腐顺路捎回来的,可肖遥花不,她从不这样做,她吃的所有的臭豆腐都必须经王兵的手过一下,仿佛不过一下王兵的手就对不起王兵一样,在她的眼里这似乎是对王兵最大的犒赏。这天晚上,因为塞车,王肖肖的大姨到得很晚,那臭豆腐一遍又一遍地过油,臭气熏天的味道一阵阵地在屋子里和走廊里飘来飘去,如同肖遥花经常给王兵上的那些课一样折磨着王兵的嗅觉和心灵,而肖遥花则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享受着醉人的味道。
早晨,王兵老师照例去提开水。他见到了“背带裤”,但她却换了一条黑色的西裤,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而时间也很明显地有了错位,按照惯常的时间,他们总是在她即将走下台阶的时候相遇,而这天,水已经溢出来了,王兵才看见了一个不熟悉的她。她似乎很不自然地装作亲切地打招呼,王兵真的就感觉一下子陌生了起来。因为在王兵的眼里,这背带裤就应该穿在她身上的,那果绿色背带裤就是特意给她设计的。作为在职来校培训的学生,她特别就特别在,一入校就穿了背带裤来,她的那条“魔鬼”牌果绿色背带裤似乎引起了全校人的注目。
时间过得好快,至少在王兵这里是特别快的,他常常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望着他每个星期的那四个课时。学期结束,在评判“背带裤”的答卷时,王兵很有些感慨,他特别想念那条果绿色背带裤,她渐渐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希望,像一只翠绿色的蛇果,就在王兵的眼前晃来晃去,又似乎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永远摆在橱窗最显著的位置。尽管“背带裤”的答卷实在是一般,但他还是顺手就给“背带裤”写了一个大大的“优”字。
自从“背带裤”再也不穿她的那条裤子,王肖肖的背带裤也放在了衣橱的底部,她仿佛就是有意识地这样做,她仿佛也知道她的父亲王兵喜欢那条果绿色背带裤,且还不是一般的喜欢,但绝对不是她穿的这条。
“背带裤”和一个非常俊雅而腼腆的男孩子叩开了王兵老师的家门,他们全家正在吃饭,王兵老师的身上还围着上面印满了大白菜尖椒茄子的围裙。这个自报家门名叫刘秀的男孩提了一个尼龙袋子,里面装满了今年刚收下来的山核桃山栗子还有柿子饼,肖遥花板起了她的脸,如同过去一样,感觉肯定是“背带裤”还不知道王兵有多少本事,为留省城而上门。直到听说刘秀是“背带裤”的男朋友,在老家的经济委员会上班时,翘起的嘴边顿时秋菊开放,拉着“背带裤”的手传授起了恋爱经,而王兵则和刘秀说些男人们在一起谈的话题。
这肖遥花高兴的时候,还稍微耐看一点,她要是不高兴,那满脸的器官似乎在脸上更拥挤,装不下的样子,她自己是不知道,动不动就让自己板着个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她的正经与传统是个好女人一样,她要是在不高兴的时候照照镜子,自己也会被吓一跳,那镜子里哪还是个女人,分明是个狰狞的女鬼嘛。其实,她最难让人接受的当属是她的不高兴和高兴的转变之快,这根本就没有过程,只在一刹那之间,雷雨交加转阳光灿烂非常迅捷,这让在她身边的人很摸不着头脑。她很殷勤地问刘秀这那,刘秀说家里新房都准备好,就等着她明年毕业就结婚了,房子很大,有两百多平方米,父亲给盖的,是小别墅。王兵没怎么说话,他只殷勤地给他的学生倒水,还没喝完地就赶紧端起了水壶,水杯已经满了还依然在倒,水流到茶几上,就又手忙脚乱地找抹布。坐了没多久,“背带裤”暗示刘秀告辞。刘秀会意地说是还有几个老乡要去看看,快过年了嘛!肖遥花虚情假意地拿着那个袋子叫他们带走,说是老家刚刚送的,有很多,都吃不完。王兵什么也没说,“背带裤”也没说,只幽怨地看了一眼她的老师,把那些山核桃山栗子重新放回客厅里,真正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逃离了肖遥花的家。
那个晚上,肖遥花像从没见过山货一样拼命地吃那些山核桃,家里的钳子和小锤子都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肖遥花就分派着王兵一次又一次地将那山核桃放门缝那里挤,“嘎吱”一个,再“嘎吱”又一个,每挤破一个,王兵的心就碎一次,因为有好几年,王兵的大姐都不来给他们送山货了,因为每次来送,她连住在他家里的资格都没有,亏肖遥花还说得出口,还老家送的呢,还吃不完地呢,他已经和沂蒙山绝交了。他倒是时常自问,他的家到底在哪里?省城还是沂蒙山?
过了三个秋天,也许更多,因为这个确切的时间在这里不是最重要的。王兵老师的生活一如既往,肖遥花却是青云直上。有几次,她特别想拉王兵一把,他们同道而行,他们互相帮助,他们妇唱夫随,但王兵却真是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当然这是肖遥花的原话。王兵只是个教书先生,他也很情愿地教着书,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联系着,而有的没了音信,没音信的那些,人家过得也很好。就连王肖肖,都成了一个高中学生了,她的琵琶考过了十级,她借口功课忙,把那把劳苦功高的琴放到了书橱的最顶上。任由着它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天,王肖肖脱下身上已经显短的背带裤对她爸和她妈说:什么魔鬼牌的破裤子啊,简直就是魔鬼,真难看——!顺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文化市场就在王兵家隔壁,他却从没有进去过。仿古的建筑,门脸儿大,很威严,似乎也不只是因为门脸儿,似乎也不全然是生活忙碌,更重要的是文化那两个字,他天生怀着敬畏,他是学了些文化,但他感觉自己依然离文化非常遥远,远在天边,他摸都摸不着。这里人很多,卖什么的都有,文房四宝,书画古玩,书籍盆景,又赶上每年一届的书市,这里热闹非凡。
王兵渐渐地被那热闹的景象所感染,这里并不像他想象中的严肃和排斥。接纳,吸收,自由,自主,文化市场张开着他热情的怀抱,迎送着所有的过客在这里交易。他有些后悔,近水楼台却又没早些来这里看看。
这时候,一条果绿色背带裤慢慢地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定格。——没错!他相信他的眼睛,也相信他的直觉。这绿色,他似乎已经期盼了很久,已经酝酿成了一抹越来越浓厚的希望。“背带裤”正站在一个书店门口,招呼人们买刚刚打了五折的书籍。“老乡书店”四个大字非常惹眼,旁边是一个茶社,名号和风格与书店相同,古色古香,很显然是一副很文化又很省城的样子,也很显然属于这同一个主人。而正在忙碌的“背带裤”也发现了她的老师,王兵看见他的学生似是惊讶又似是意料之中的张大了嘴巴,喊的却不是他。刘秀——!刘秀——!你快看谁来了?没一会儿工夫,“背带裤”的那个男朋友现在已经成了她先生的刘秀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旁边跟着的,像是保姆,却又有些像是“背带裤”的妹妹,她的旁边小尾巴一样跟着一个洋娃娃样的小女孩,“背带裤”抱起她,冰冰,这个,你该叫爷爷的。洋娃娃娇娇嫩嫩地喊了声“爷——爷——!”只这一声,喊得王兵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晃荡。——他似乎全明白了,但又似乎更糊涂。“背带裤”赶紧解释,老师,我们是那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冰,并不是你那个兵来将挡的兵。王兵说,都好!都好!这个时候,王兵才发现,洋娃娃简直就是她妈妈的小样儿,一个大码,一个微码而已,因为她的身上,同样是一条魔鬼牌背带裤,果绿色,人家是母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