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云散
作者简介:刘威成,笔名阿威,湖南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长篇小说《涩罂粟》、《来,抱紧我》、《爱情回锅肉》。
引子
朱浪,你搞什么飞机嘛,脑壳怕真是把夜壶,进了屎尿水吧,竟然牛大的胆了,你真以为你是西班牙公牛啊!在湄城,敢追田祯祯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大刀疤,还有一个就是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你也不撒泡狗尿照照自己的鬼样子,这个热闹是你能凑的吗?呵呵,真是笑死个人!你袋子里没得几块钱,脖子上也只顶了一个脑袋,肩膀旁边也只吊了两条胳膊,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三岁小屁孩,想天真地以为有三头六臂。呵呵,我看哪,你是想死得早了!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大学毕业了,就了不起了,就可以在湄城摆架子抖威风,就可以去追田祯祯了?我看你真是蠢得做猪叫!大学生算个屌啊!这年代,谁是老大,你看看刀疤就知道了,袋里有票子,手里有刀子,搞起事来,眼不眨,手不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就是老大!你说你有什么能耐,大学毕业了,还不知道会像猪崽一样分到哪个角落里去……
我看啊,你就听我风子一句话,死了这条心吧。你至少目前是没有那个命的。等你朱家祖坟哪天真的冒青烟了,你发达了,到时候去追十个百个田祯祯一样的姑娘也不迟。自信点嘛,人生就是这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各领风骚三五年,或许也有你或我的份子。朱浪,我可告诉你,我可是时刻准备着在湄城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到时候,吃粉的码子来双份,睡觉的妹子来两个!我就不相信他刀疤永远是湄城老大……
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的风子,站在一九九五年夏天阳光汹涌的湄水河边,以一副伟岸的形象,一边指点江山似的手脚飞舞,一边喷雾器一样地对我狂吐唾沫。
我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双手枕头,跷起二郎腿,嘴里还横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湄水婉转悠扬的流淌声中,我装作若无其事,眯着眼看辽阔而高远的天空有鸟飞过,盼望着快点掉泡鸟屎,将风子的臭嘴一把堵住就好。
第一章电影票
一
一九九五年的湄城开始躁动不安了。
再造一个湄城的条幅,在任何一条街道都可以看到,湄城人都知道,湄城之西的信山规划为新城区了。于是,忽如东风夜放花千树,原本平静的信山脚下,很多挖土机、推土机轰隆隆地扑了过来,张牙舞爪气吞万里如虎一般誓将信山夷为平地,而渣土车刹那间如蚂蚁一般冒了出来,排着长长的队,等着挖土机喂土,然后风驰电掣地载着一车土横冲直撞扬长而去,卷起的灰尘满天飞扬。
那段日子,湄城都变得灰蒙蒙的了,家家户户,窗门紧闭。湄水也突然变浊了,还散发难闻的臭味,偶尔还能看到死猪死狗的尸体。原来如歌悠扬婉转的诗意,已如光阴的故事,只在记忆里一边发黄一边供人念想。
一九九五年的很多湄城人,一方面对湄水发浊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对再造一个湄城欢欣鼓舞。
特别是后一点,风子曾对我解释过。当时的太阳有点浑浊,我和风子高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湄城老街青石板路,两边低矮的屋檐下是老人理发店、豆腐坊、酱油铺、包子摊、寿服店之类的门面,散发着老旧、陈腐、没落、破败、心有不甘而垂死挣扎的气息。这一点,我早已熟悉,那些花花绿绿的发廊、电器行、银行、服装店、鞋帽铺……多年前就都搬到穿湄城而过的复兴街上去了,那里红男绿女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目之所及,耳之所至,都如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风子就喜欢这种打摆子的风景,他本来是要拉着我去复兴街大时代发廊里去洗头洗面的,他说那里的妹妹漂亮、温柔而风情万种,并且他都熟,每次都能打个六折优惠。他还挺神秘地告诉我,听说湄城黑老大刀疤就是靠大时代发廊发迹的。刀疤这几年神出鬼没的了,发迹前,还常看到他骑个破南方摩托,后面载个波涛汹涌的妹子,一路呼啸着横冲直撞,在大街小巷里一边兜风一边尖叫。现在他开个桑塔纳,常是早上开出湄城,晚上开回来。听说他在干大事业了,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大事业,一百个湄城人怕有一百个说法。而最近,他竟然还被评为县里的明星企业家,成了县里重点保护和扶持的对象,看来这家伙真是会混,摇身一变,便成了白道里响当当的人物了。这世道看来远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
风子说着这些时,口气里对刀疤充满着崇拜,他常常一声叹息之后,便感慨假若什么时候他能做到刀疤一半就好了。
我哼了一声,对此嗤之以鼻。
我不习惯哪个女人在我的头上或脸上摸来摸去的,便将风子拉到了老街上闲逛着。我就喜欢那种青石板路上的冷清、寂寞和悠悠岁月。风子一百个不情愿,骂我脑袋进水,还想搞什么高级飞机,然后指着两边低矮破旧的房屋说,或许很快这里就会拆了,将拆个一坦平原一马平川,然后在上面建娱乐城,建洗脚城,建桑拿中心……我一巴掌就拍到了他头上,说,要建这些,就建到你这夜壶上吧。风子就很委屈地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说的话呢?其实,假若不是在开发信山那一块,这里说不定就动工了。
关于这些传言,其实我在家时,就时常听到,但一直没见动静,我想这应该是属于吃饱了饭没事干又没钱上发廊洗头洗面的湄城人闲聊出来的而已。
风子说到信山开发时,两眼便放光了,他说,再造一个湄城是一件多好的事啊,这就意味着我们湄城不再是个袖珍小城了,而是一个时尚大都市了。他目光炯炯似乎可以洞穿未来一百年似的,我知道,他还想说可又说不出口的是,自古以来,大城市与繁华有关,与重镇有关,与历史有关,与“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枝来”有关。
这也意味着湄城将迎来空前的发财机会,是的,县委书记说了,到时候要招来无数客商,一个个用卡车拖着钞票过来做生意,那时,湄城人只要勤快一点弯腰,在大街上捡钞票都能捡个半大不小的富翁出来。
这还意味着许多花朵一样的乡下姑娘将如洪水涌来,她们在父母的带领下,提着厚厚的一沓钱,到处找关系买户口农转非,准备做个湄城人。湄城男子都不会打光棍了,那还会有女霸王郝红霞的舞台吗?还会为一张本已翻了N倍价钱的电影票继续抬价吗?
风子说着这些事时,眼睛里大放神往而异彩的光芒,仿佛已有大把乡下来的纯情花姑娘正抢着要给他投怀送抱,花里面选花,他一方面跃跃欲试,两只手不停地在搓着,好像在临阵磨枪;另一方面又喜得不知所措,很多话说得语无伦次,声音发颤。
我笑风子快成花痴了,他便很没好气地问我,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快点交代,你跟田祯祯到底怎么样了?
我说,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一点也没怎么样,事实上,自从那次看了电影之后,基本上就没了联系。
可风子还是不相信,他朝空中吐了一个烟圈,然后警告我说,这个飞机还是别搞了,因为田祯祯不是谁都可以追的,你得当心,说不定哪天少了一条胳膊或腿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有点不耐烦了,正好路过一个摊点,抓起一个肉包子便将他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二
我其实很不愿说及跟田祯祯一起看电影的事,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却又时常说起,像个祥林嫂似的。
其实,不仅在我的心里,而且在湄城那一群青春骚动、荷尔蒙如自来水一样流淌的年轻男女眼里,我能和田祯祯一起看场电影,那真是一次货真价实的艳遇,机会和买彩票中了个百万大奖差不了多少。
这一点,我后来曾问过田祯祯,这是怎么回事呢?那时候,我和她并不认识,至于我是流氓,还是阿飞;是地痞,还是恶霸;是淫棍,还是采花贼;她一点都不知情。假若我在看电影时不老实,对她动手动脚呢;假若我在看完电影厚着脸皮硬拉着她去夜宵摊上灌点酒,然后在送她回家的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突然耍流氓呢……
田祯祯顾盼生辉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那时,你戴着一副眼镜,汗流满面,狼狈不堪,慌作一团,你这个样子能伤害人吗?
大学毕业后,我像流浪汉一样回到湄城的那个中午,郝红霞正在大街上拍卖电影票,出价高者,便可跟她表妹田祯祯去看场电影。那时,我其实并不认识田祯祯,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身上仅有的二十五块钱掏了出来。
可就在郝红霞伸出右手来接钱时,便被突然伸过来的手拍了回去。
红霞姐,你没有钱花了,可以找我要啊,怎么能这样呢?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站在了我和郝红霞中间。
当我还在怔着时,郝红霞的左手立即醒悟过来了,一把抓住我那二十五块钱钞票,将两张电影票往空中一丢,就撒腿狂奔,到巷子拐角处停顿了一下,回头扮了个笑脸,吐了一下大舌头,大声叫道,祯祯,我才不要你家一分钱呢!
郝红霞说完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的了。
我站在原地,两腿如灌了好几吨泥浆一样,看着地上两张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电影票,却迈不动步子。炙热的气流,刹那间浇铸了一个大铁锅一样将我反罩起来,灿烂的阳光也因此轰鸣起来了,我顷刻汗如雨下,内心兵荒马乱……
眼前的美女顾盼生辉地看了我一眼,浅浅一笑,我才稍稍平静下来。
我想落荒而逃。
眼前的美女,上前一步,弯腰时,地上的两张电影票随风翻着跟斗了,她立即紧追了好几步,才将两张电影票抓到手里,然后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说,你的电影票。
手指修长,肌肤白嫩,阳光下晶莹剔透。
我不敢多看一眼,声音发颤地说,算……算了,我要回家了。
她又笑了笑,说,两块钱一张的票,你花了十多块钱一张买的,难道就这么扔了?
我还是说,算……算了吧。
她便没了笑,而是盯着我问,难道你就不打算陪我看电影了吗?我可是好多年没到电影院去看过电影了。
我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地说,这这这……
她便又笑了,又顾盼生辉起来了,然后说,我就是田祯祯啊,你叫什么名字?
……
三
那天,我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爹的咆哮。他肯定又是在外面碰到不如意事,于是找我娘发泄淫威了。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蚊子气都未出一声。
我没有立即进家门,而是站在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下,乘了一阵凉才回。
娘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见我回来了,立即低下头抹了一下眼睛,再抬起头向我微笑时,我看到她眼睛有点红了。
爹已午睡了,鼾声在家里耀武扬威地四处乱窜。
我草草冲了个澡,胡乱吃了点饭菜后,便倒头睡了一觉。我做了一个艳梦,醒来时,发现裤子都湿了,便急忙又满脸发热地窜到卫生间冲了个澡,结果冲着冲着时,爹在外面叫道,少冲点水啊,你以为水不要钱吗?回来才几个小时,就冲了两次澡,像什么话?你这个做娘的,怎么就不说说他呢?
娘没有做声。
我也没有应战,匆匆冲了一番,便出来了。爹便问,大学毕业后分配的事怎么样了?我一听这就哆嗦,真的,我早就知道,我这个无权无势又不会巴结讨好的家庭早已给了我结局,那就是回到小小的湄城,再等待着人家像分头猪崽一样地分配着。我就呵呵一笑,说,随他们分吧。爹就神情凝重地说,你是湄城人,至少还是能分回来的,只是你不要被分到乡下去就好。哦,信山那一带正要再造一个湄城,大家都在传言,那里正需要大量人才,你们这一批大中专毕业生,很可能都会分到那里去的。呵呵,你要是能分到那边去,该多好啊。大家都说,信山那一带对湄城来说,就相当于深圳之于中国。 爹说到后来,竟然难得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爹这大半辈子,在外面过得窝囊而消极,好像在湄城根本不存在似的,可一到家里立即就变得不可一世,咆哮如雷,甚至有点胡作非为,什么东西都只有他是对的,娘是错的。
爹其实一直渴望着有在外扬眉吐气的机会,可却被我生生地给灭了,那就是,他因我成绩好,一直认为我即使不上北大清华,至少能到长沙上个湖大师大之类的,可我的身体很不争气,在考试前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结果只考了个没半点名气的学校,读的还是些生物学这样的冷门专业。当时,我本想重读高三,准备东山再起的,可是爹在家里长吁短叹,一个劲地说我怎么就这么不争气,怎么就这么没用呢?我一气之下,没了半点勇气和心思重读了,而是很叛逆地选择上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大学。为此,爹后来还大病了一场,从此对我几近绝望。
爹这么多年来能熬下来而不出事,我想是因为他一直还在抱着年轻时的一些虚荣,尽管这些虚荣如今在别人眼里极为不屑也不值一提,可他还是沉湎其中,就如阿Q说自己祖上曾阔过一样,找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理由和尊严。也因了这个,别人的一切在他眼里,也便是不屑和不值一谈了。
爹年轻时学文弄武,曾一度很是活跃,文能发表,武可打擂。可这些后来在“文革”十年中都荒废了。用他的话来说,当时情况下,只能荒废,要不,黑压压的革命群众,就会举起拳头,一声断喝,将他送上批斗台。在一点上,便可很明显地看出爹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胆小如鼠,生怕出事,一旦出事,就以为天会塌了下来。
爹一直认为自己这大半辈子过得不如意,是因为他运气不好。是的,年轻时,本曾想考个大学出人头地的,结果遇上了“文革”,梦想便成了一地鸡毛;本曾是工商局里的小职员,结果他硬要求调到百货公司,可一改革开放,百货公司立即被冲得七零八落,原来都是湄城人用讨好的笑脸来贴他们的屁股,如今成了他们用讨好的笑脸去迎湄城人的屁股了,可这也没用,单位还是一天比一天不景气。年轻员工还好,可以跑到广东去打工,而我爹这种年纪的人,便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当然,我爹还光荣地入选了反面教材——因为这个时候,我爹曾削尖脑袋挤出来的工商局已牛逼得不行了,那些穿上工商制服的,不是大摇大摆、吆三喝四地扬长过街,就是在他人赔着笑脸买单的酒桌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
一旦想起爹的这些臭事,我就没了多少心情,我知道,跟他来谈分配的事,那也只是谈了就谈了。我本还想问他要点钱的,结果他倒先跟娘说起这几天里又要去哪亲戚家喝酒,看来这个月的钱又不够了。
我一听,就说我有事先出去一下。 然后就立即推着单车出了门,气得爹在后面咆哮如雷,嚷着再也不管我毕业分配的事了。
我一听,觉得有点好笑。你这个做爹的,能管得了我毕业分配的事吗?一不能赔着笑脸去求人,二没有钱放到烟里去送人,三是一提起这些歪门邪道就气得发抖、话都说不出口的人,还能寄希望于他吗?
我骑着单车做死地蹬,在鼎沸的人群里泥鳅一般左冲右突。
单车有点破旧了,挡板有点松了,嘎嘎的一路响个不停,有点刺耳,惹来了很多反感的目光。
阳光当时正瀑布一般地倾泻到我的脸上,我相信所有对我侧目的人,都会看到我极为满足的笑,如怒放的花朵。
四
到风子的音像店门口时,我身上已湿得没有一根干纱。
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年轻伢子正一边打着快板,一边大声叫着:走过路过千万莫错过,一张碟只要三块钱。三块钱也不贵,不用回家开个家庭会;三快钱也不多,买不了房买不了车,旅游也到不了莫斯科……
我一听差点笑了起来,又同时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
年轻伢子见我下了单车,便立即微笑着彬彬有礼地迎了上来,问有什么需要可以为我效劳?
我一时有点不太适应,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问,这是风子开的店吗?
年轻伢子立即笑着说,哦,你应该就是朱浪哥吧,我是风子哥的乡下表弟阿好。风子哥跟我说过的,说你会来的。他啊,正在店里忙呢。
我哦了一声说,他怎么叫了个童工来帮忙啊。
阿好立即说,我可不是童工呢,我今年都十六岁了,还不自力更生,就会变成寄生虫,遭人耻笑不说,主要是对不起家人,那我还是个人吗?
我的心里突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似的,不得不又看了一眼阿好,他还是笑呵呵地看着我,两眼澄澈,一脸纯真。
我真有十六岁了,不信的话,你看我身份证吧。阿好急忙去口袋里掏,我急忙止住了他,说,我又不是劳动局来抓童工的。风子在吧?
阿好说,他正在做生意呢。
我一走进店里,便看到风子正在向一个女孩子推销VCD碟片,那女孩长相实在一般,可风子也在借推销之际,像只发情的公鸡一般,兴奋异常地围着那女孩子转。那女孩子似乎被他那架势吓倒了,迅速落荒而逃,风子还拿着那张碟片追到门口说,妹子,回来再看看嘛,这碟片真的很爽很好看很刺激很过瘾很牛逼很……骚货!风子看到我了后,便垂头丧气地骂了起来,搞什么飞机,其实就是个真正的骚货,还装什么正经,穿得那么少,刚才波都出来了,想叫人来强奸她啊。
风子骂完后,端起一杯水一仰脖就灌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到架子鼓前,拿起鼓槌,摇头晃脑,疯一般狂打起来。鼓声四起,屋子都快被震破了。外面的过路人,纷纷朝风子好奇地行注目礼了。
风子打架子鼓已有一段年月了,他初中毕业那年,父母为一小事争吵,双双吃了老鼠药,一起离他而去。那个时候,湄城开始流行人死后请西乐队来,吹吹打打,又是唱又是跳,不知道是表达哀思还是凑个热闹。风子父母双亡,西乐队当然也来了,风子就是在这时喜欢上了那个架子鼓,将父母葬了后,他立即用亲朋好友送来的礼钱,拿出了一部分,买了个架子鼓,然后就开始在家敲敲打打,走火入魔一般了。
鼓点一停,风子摇晃的头便止住了,并睁开了眼睛。
我说,风子,借我五十块钱,我发了工资便还你!
风子立即将鼓槌一扔,站了起来,杀猪般叫道:搞什么飞机,你班都没上,哪来的什么工资?真是乱弹琴。
我说,我不是毕业了吗?就在等分配而已,很快就会上班的,很快就会有钱还你的。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没还?
风子便从钱包里掏出五张十块的钱,又沾了一下口水,来回数了两遍,才准备给我,可正当我去接钱时,他突然瞪大两眼问,你借钱干么子?
我说,少啰嗦,快将钱给我,我还有事要去忙。
风子来兴趣了,刚才还垂头丧气的样子,立即就如好斗的公鸡刚上场一样,他将拿钱的手缩了回去,要我老实交代借钱是干什么用。
我其实本不想说的,但鬼使神差,竟脱口而出,晚上要和田祯祯去看电影,我现在身无分文,可总得准备点钱买两根冰棍雪糕吧……
风子一听,迅速将钱往袋子里放,说,朱浪,你搞什么飞机,骗人都不会骗,我还会借钱给你吗?真是的,你怎么也把自己当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搞呢,总是傻叫着,我要娶田祯祯做老婆,我要娶田祯祯做老婆!
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在湄城是个名人,成天在大街小巷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晃荡着。
我立即掏出了两张电影票,在他面前晃着说,要是骗你,就天打五雷轰!
风子还是不相信,我便将情况跟他说了,他还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说我是书读多了,在写小说吧。他说,据他了解,目前在湄城,还没哪个男人跟田祯祯一起上电影院看过电影。哪怕是发迹后的刀疤。朱浪,你比刀疤应该差多了吧。
我立即来了兴趣,问刀疤跟田祯祯怎么啦?
风子说,听说刀疤一直想邀请田祯祯看电影,中间还曾多次托郝红霞做工作,可田祯祯一直没有答应。有一次,刀疤突发奇想,还将电影院的场子全包下来,要郝红霞哪怕骗哪怕拖都要将田祯祯弄来,田祯祯来到是来了,但一见这架势,扬手给了郝红霞一耳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之后,田祯祯连电影院都不进了。
我说,这只是传言吧。
风子说,我是没亲眼看到,可湄城好多人都这么传说着。
我不由得有点敬佩田祯祯了。
风子说,所以啊,你今晚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哪里也不去,这钱也就不用浪费了。
我急了,说,你要是舍不得借钱,就早说,不要耽误我的时间,我去找其他人借就是了,不就五十块吗?又不是个天文数字,我哪怕讨半天米都能讨到。
风子不认识似的看了我一眼,呵呵地笑了笑说,我怕这钱一借,不仅你到时候会后悔,我也会后悔,你爹娘还会跟我来拼命的。
我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风子叹了一口气说,我真的怕你这电影一看,哪天就断手断脚,或命都没了。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刀疤正在追田祯祯,你还去凑这个热闹,不是明摆着往他的枪口上撞吗?
我说,我又不追田祯祯,就跟她看场电影而已,难道刀疤就敢对我怎么样?这年代,我还没怕过谁!
风子便大发感慨地说,男人哪,都是色鬼,都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家伙。朱浪,我真的不是不愿借钱,而是怕你遭遇什么意外,以免哪天吃了大亏,却哭天无路。你是我兄弟,我得对你负责。你要知道,在湄城,我还是见风识浪的,可我见了刀疤都绕道走的,还何况你书呆子一个。我可不想看到你也变成县委书记的那个傻瓜儿子,成天流着口水,在湄城晃来晃去。
我有点来气了,说,我就不相信刀疤能把我怎么样,你到底借不借钱,不借,那就少废话,我走了。
风子只好一边掏钱,一边呵呵地笑着说,既然这样,那借吧借吧。
我立即笑着说,这还差不多嘛,这才是兄弟。
五
那晚的电影是八点钟开始,我七点就去了。
其实,自风子那里出来后,我就对田祯祯的赴约不抱希望了。我来这里,更多的是一种怀旧,重温岁月中的一些美好与愉悦。湄城电影院曾是我年少时快乐与梦想的发动机,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某一排中的某一个位子上,我看到外面的世界竟然是如此繁复、迷人和魔幻,令我曾热血沸腾,也将我们湄城少年荒芜的心田,种上五彩的树,插上飞翔的翅膀。
小时候,没有票,常和风子等拉着某个陌生大人的手,然后混进去,混得次数多了,戴着袖章守门的老头便认出了我们,不准我们进,我们便翻围墙而入。风子有时还特意从里面走到电影院门口炫耀一番,所以常被老头子拎了出去,于是风子又翻墙而入,继续炫耀,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直到老头子摇头叹息,不再拎他。但当下一次我们又想故伎重演时,发觉老头子正站在围墙外面,朝我们呵呵地笑着……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来到湄城电影院的刹那间,还是大吃了一惊。
假如说,在我年少时湄城电影院还是我的梦中新娘,那么如今连徐娘半老都不是了。那个破落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讨饭的乞丐。
湄城电影院那五个大字,如今只剩下“湄”和“院”了,假若是外地人来到此,若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媚院”,那暧昧的味道会如一江春水般涌来。电影院前原来是个大坪,我们读小学和中学时,就曾常常在这坪里列队,然后由老师带着,一队队蹦蹦跳跳兴奋异常地入场。可如今这个大坪已被一大堆水泥和沙子占满了,我一打听,原来是这个老电影院快要拆了,将在这里建一个娱乐中心,电影,桑拿,洗脚,按摩,餐饮等等一条龙服务。
电影院外摆摊卖雪糕或瓜子的小贩都不多,各自支着个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寂寞而冷清。
如一滴蓝黑墨水滴入水中,湄城的夜色慢慢地被染黑了。
我站在一堆材料前,一边回想着从前堆满了快乐与欢欣的电影院往事,一边等田祯祯过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没想到风子竟然来了,他骑着个自行车,在我跟前嘎地停了下来,然后嬉皮笑脸地说,朱浪,别等了,把另一张票给我吧,一起看了电影就回家,然后等着上班等着发工资还钱吧。
我懒得理他,便往一边走开了一点。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时,郝红霞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然后一把抓着我就要走。我甩开了她的手,问,你干什么啊?
郝红霞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钱,一边往我手里递,一边说:你不能跟田祯祯看电影了,你买票的钱,我加倍还你。
我将她拿钱的手推了一下,问,你开什么玩笑?
郝红霞几乎哭着说,就算我求你了,好吗?我真的不是开玩笑,就算我错了,好吗?你将票退给我吧,或者答应我,不要在这里等田祯祯看电影了。要不,我怕明天就没法在湄城混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
郝红霞抹了一下眼睛说,你就行行好吧!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狗崽子将我卖票的事告诉刀疤了,听说他大发雷霆,说要将我剁了扔到湄水里喂鱼。所以,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啊。以后你在湄城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一声就是,我包你解决。
风子在一边摇头晃脑地歪笑着。
田祯祯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一袭白色长裙,一身清纯与靓丽地走了过来,脚步弹性十足,手里还拿着两根雪糕。她先是微笑着对我说,应该还没迟到吧。然后对郝红霞说,你又在这里干什么啊?也想陪我和朱浪一起去看电影吗?
郝红霞立即目光躲闪着说,没,没,没……我不想看呢。祯祯妹妹,今晚的电影不好看,我们还是去逛逛街吧。
不去!田祯祯冷冷地说完后,递给我一根雪糕,甩了一下头,刚才已垂到前面的头发,便如缎子般飘到了后面。
风子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郝红霞在一边几欲哭泣。
因田祯祯的到来,夜色顿时亮了许多似的。
一股好闻的清香如茉莉花开,让我忍不住偷偷地深呼吸了一下,身心立即愉悦而澄澈了。
也就在这时,县委书记的那个傻瓜儿子突然跑了过来,一边流着口水傻笑着,一边围着田祯祯打转转,叫着,田祯祯,我要娶你做老婆。田祯祯,我要娶你做老婆!
场面一下子十分尴尬了。
郝红霞立即大叫道,傻子,滚远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也立即上前用身子挡在田祯祯和傻子中间。
田祯祯说了一声没事,就把我拉开了,将自己手里那根还没开封的雪糕递给了傻子。傻子迅速接了雪糕,扯掉包装纸,一口就含住了,然后对着田祯祯流着口水傻笑起来。
田祯祯笑着对傻子说,我已答应幼儿园的小朋友了,要做他们的老婆,所以,我不能再嫁给你了。知道吗?
傻子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问,要是幼儿园的小朋友长大了,不要你做老婆了,那怎么办?
大家一听,都笑了。
田祯祯笑着说,那我到时再找啊。
傻子吃了一口雪糕,流了一把口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那就找我吧,我娶你做老婆,我不会嫌弃你,不会不要你的。
田祯祯怔了一下,眼眶有点湿润了,她擦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好啊,那我们就这样说定啦。
傻子立即傻笑着跳了起来,然后就往一边跑去了,还大叫着,我要娶田祯祯做老婆,我要娶田祯祯做老婆。
看着傻子走远了后,田祯祯摇了摇头说,真是个可爱的傻子,朱浪,电影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我和田祯祯进了电影院,将郝红霞和风子丢在了外面。
电影还没开始,里面的灯光昏暗而发黄,有如光阴的故事。我和田祯祯找到位子坐了下来,我貌似专注而实际内心兵荒马乱地吮吸着雪糕,不知道说什么为好,田祯祯倒若无其事地,一下对我笑笑,一下又看看其他人。
我后来回忆,在电影院里,田祯祯祯总共说了四句话,第一句是,好久没来电影院了,一切还是那么亲切。第二句是,朱浪,你喜欢看电影吗?我以前其实常看的。第三句话是,朱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什么就不重读一年,再去考个好点的大学呢?何必这样浪费自己,现在想分个好点的单位都困难了吧。你生气了?不要走嘛。第四句话是,朱浪,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留下来,一起看完电影后再走吧。
电影结束后,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坏了,便对田祯祯说,回家吗?田祯祯似乎心情尚可,她抬起头,顾盼生辉地看着我问,你会送我回家吧?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一边说好啊,一边恶作剧地一脚跨上自行车,双手抓住龙头,然后说,上来吧。
田祯祯笑着说,你不骑动,我怎么上来啊?
我端正身子,踩了一下脚踏板,单车便哧溜一声前行了,然后立即感到有一片落叶飘到了车后座上。我一回头,田祯祯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背,说,好好骑车,别分心。
夜晚的湄城街道,行人稀少,车辆寥寥,昏黄的路灯下,路面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许多,如一条巨长的绸缎向前铺了开去……
拐到沿湄水而行的路上,看着河水在湄城万家灯火与无边月色里明明灭灭地流淌,我不知道是出于炫耀,还是真的突然激动了,内心的很多东西立即倾巢而出。我双手放开单车龙头,张开双臂,仰望夜空,迎风而行,忘情地大声朗诵着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
接着朗诵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道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然后又开始大声唱起了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我就这样张开双臂迎风唱着,唱到后来,感觉脸上流下了热热的两行,我知道,那是泪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刻里我会突然流泪,但后来的日子里,也刻骨铭心地记得两行泪水如两把刀片划过脸庞的那种疼痛感。
后来田祯祯谈及这个夜晚,她说了四个字:大惊失色。她说她原本以为我是个安静的人,是个羞涩的人,是个沉稳的人,但没想到,我在那个时刻里,我的心灵突然如夜来香一样打开了花瓣。
田祯祯用的打开一词,让我记忆深刻,在后来离开湄城的岁月里,我参加了一个叫OPEN的行为艺术活动,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打开是好事,就如一个屋子,打开门,打开窗,通通风,透透气,里面才可以容纳生活的锅碗瓢盆与悲欢离合。
我们要打开身体,要打开心灵,要打开思想,要打开想象,要打开生命,要打开世界,要打开历史,要打开未来……
因打开,我们面对这个世界的力量,才会以几何级的方式增加。
但多年前的这个湄城之夜,我还只是记住了这个词,而未真正理解。
下微坡时,我猛踩了几脚后,便将两只脚也抬起来放到了车龙头上,单车便如离弦之箭,撕破这个夜晚,快意恩仇,相忘江湖,这持续了一分多钟,直到我听到了后面粗重的呼吸,才意识到我的单车后面还坐了个人,急忙将脚放下来,然后一手握着龙头,一边回头笑着看了田祯祯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怕的,这单车,我太熟了。
田祯祯沉默了一会说,我怕倒是不很怕的,我只是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将田祯祯送到家门口时,突然忍不住冒出一句,田祯祯,你和号称湄城老大的刀疤,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祯祯刚才还笑着的脸,立刻阴沉了,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说,我真的没想到,你怎么也这么无聊呢?
田祯祯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尽管讨了点没趣,可在回家的路上,我骑着单车还哼起了小曲。可在我快到家门口时,后面突然有摩托呼啸而来的声音响起,在这个夜晚,尖锐、恐怖而耀武扬威,我想谁这么没素质啊,便回头一看,结果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好了,那摩托正发疯似的朝我冲了过来,并就快要撞上我了!
我立即从单车上跳了下来,并就地打了一个滚。摩托在我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了一串哈哈的笑声,放肆而毛骨悚然。
我爬起来时,摩托已不见踪影,单车横躺在路边,后轮子还在嗞溜溜地转动着。
手臂有点痛,我在路灯下一看,原来是擦掉了一块皮。
朝着摩托远去的方向,我大骂了一句,路这么宽,怎么就瞎了眼啊?
我突然想起了风子的话,难道,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才不怕呢?我对自己鼓劲说。
第二章天鹅肉
一
毕业分配的事还是没半点眉目,我能找的人,都告诉我,别急,现在还早,再等等吧。
而这个时候,无论是风子,还是我父亲,以及一些邻居,他们更多关注的是信山开发,是再造一个湄城的宏伟气魄,是湄城将要崛起成为一座大都市,繁华生活灯红酒绿。
因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便常常坐在湄水岸边的某棵树下,拿着一本书却看不下半个字,于是一边听知了如怨妇絮絮叨叨的聒噪,一边看七月明晃晃的阳光在给湄城洗着最近才时兴起来的桑拿,揉搓着,烘烤着,闷蒸着……湄城汗如雨下,有些臭味弥漫开来,我不知道这臭味有多少是来自慢慢变瘦变黑的湄水河里,还有多少是来自上游的某家化工厂。我后来还听说,这臭味其实来自大时代发廊,那里女人成群,上身浓妆艳抹光鲜照人,下身却在慢慢地糜烂,所以任她们洒多少香水,香水都会变成了臭水,任她们每天洗多少个澡,可怎么也洗不尽身上的臭味……
树荫下,没有多少风,我的汗总在不停地浸出,我几次想扑到湄水里好好浸泡一番,可几次看到又黑又瘦的河水,都止住了。多年前,那丰盈饱满、清亮澄澈、悠扬婉转、哗哗流淌的河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呢?那些赤条条黑黝黝扑通一声跃入水中的男孩剪影怎么不见了呢?
在这岸边,如今除了我,就只有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子了,他没有坐在树荫下,而是长时间地坐在醉了酒一样的疯狂阳光里,暴晒着,一声不吭,任豆大的汗如泉涌而下,好像在等待着阳光将他干柴一样点燃,然后熊熊燃烧……这是怎么回事呢?应该不是阳光浴吧,那又会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来,只好猜测他应该是哪里来的流浪汉吧。
一想起这些,我脑袋里就乱哄哄的了,头痛欲裂。
好在这时二胡声起,悠扬婉转,如诉如泣,抓人心魄,几欲为之流泪,我的头痛竟然立即好了很多。我抬头四望,这二胡声自哪里传来的呢?
我站起身来,沿湄河两岸四处张望,结果找来找去,发现拉二胡的竟然就是那个被我称为流浪汉的中年男子!
湄水边,阳光里,他手中的弓子,在二胡的两根弦上,风摆杨柳一样地滑动着……
一曲终了,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唯有湄水哗哗。
突然,中年男子歇斯底里地长啸一声,然后一跃而起,抱着二胡匆匆离去。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都看到了这个中年男子。
有一天,我又过来,想再好好听听中年男子的二胡,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可这一天上午,他却一直没过来,我百无聊赖,干脆骑着破单车,沿湄水而上,湄城在身后渐渐如一缕轻烟般消失。
阳光如瀑布般倾泻的午后,我不知道骑了多久,当越过岸边不远处好几个烟囱,看到了一盈清纯的湄河水时,我才心安,然后下车,稍稍休息了一下,脱了上衣,啪的一声,将自己丢在水里。宛如进入时光隧道,我又回到从前那些年少的光阴……
我在水中来回地漫游,可以看到身子下面丰茂的水草,偶尔还有冒失的鱼儿撞到我的身子,然后又吓得子弹一样射了出去……
时间不再飞逝,而是以悠游的姿态出现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了田祯祯那晚的话,然后问自己,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同时也在想,田祯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见过她。但关于她的传言,我的耳朵里却塞满了不少,说刀疤曾在湄城饭店为她设宴,当时其他所有的人都去了,结果她一个人硬是没去;说刀疤出年薪二十万,要她去管理一家新开的舞厅,其实所谓管理,也就是去那里坐坐而已,具体事情都有别人去做的,可她没有答应;说刀疤曾从云南空运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过来,这是为她特意准备的,可直到这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都一一凋谢了,都没有送出去一朵……
二
回到湄城,我已饥肠辘辘,下午的阳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乎想盖住半个湄城,要将湄水上游那不染尘埃的清凉分享大众。
心情难得一次这么好,我是吹着口哨踩着嘎嘎响的破单车回到家的。
我饿了,还有饭吗?我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立即看到桌上有个塑料罩子。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娘给我留好的饭菜,加个罩子是挡热天里到处飞舞到处流窜作案的饭蝇。掀开罩子,里面果然是饭菜,我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娘站在一旁,几次欲言而止,呼吸的气息时长时短。
吊扇打摆子一样吱呀吱呀地转着,风并不大,搅不动一屋子的沉闷。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狼吞虎咽,直到吃完第二碗饭,娘才终于说,刚才你爹到处找你。
我问有什么事。
娘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好像还比较急。
我哦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但嚼了几口,便觉索然无味,于是放下了筷子,没有做声。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娘的交流便渐渐少了,她其实并不絮絮叨叨啰啰嗦嗦。是的,能跟我爹过那么几十年的人,是絮叨不起来的,再便是,娘来自乡下,又没工作,自从嫁给我爹,就是在家搞搞饭菜。她本曾想给我爹生一窝孩子的,可我爹又是个怕麻烦的人,多生个孩子对他来说便多一份麻烦,但他却不肯承认这一点,后来计划生育国策一搞,他是最欢欣鼓舞的。我匆匆忙忙来到这个世界后,娘的日子便是一边搞搞饭菜一边拉扯孩子。她没出过远门,不清楚外面的楼到底有多高,灯到底有多红,酒到底有多绿,她更多的是在邻里貌似痛心疾首的传言里感叹道,哟,北京还这样啊;哟,上海有这回事啊;哟,广州哪能这样呢?
我回到了房里,刚将自己扔到床上,爹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朱浪,朱浪回来了吗?
娘说,他在房里躺着。
爹一边抹汗,一边高声斥责着娘说,这个时候了,还在床上挺尸,像什么话,你这个做娘的,怎么不讲讲他呢?
娘没有做声。
爹闯进我房里时,我已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一双拖鞋,准备到外面走走,想看看夏天的夕阳,将怎样涂鸦湄城的黄昏。
爹拦住了我,目光慌乱,一脸通红地说,朱浪,你坐下来,我跟你说个事,这事很急,很要紧,对你绝对是个大好事。
爹的客气,让我受宠若惊。
我坐到床沿,满腹疑惑地看着爹,问,什么事?
爹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刚张开口,又跑出去了,再进来时,正端着个杯子大口灌茶,喝得有点急,茶水从他嘴角流出,顺着脖子流了下来,将衬衣打湿了一块,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当他的脸从杯子后面露出来时,他立即说话了,朱浪,这个事,你真的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件好事情。你可要知道,她们为了说动我,可费了大半天工夫。
我还是一脸糊涂。
我这个当爹的,常常就是这样,每说一个事,他前面必然要铺陈一番,比兴一番,然后在你快昏昏欲睡时,才会切入主题。
爹还在继续说着,朱浪,说实在的,我这次为了你,我可是老着脸皮答应了人家,你得重视。你这人啊,就是吊儿郎当了一点,什么事都觉得无所谓。你不想想,世间的道理都是相辅相成的,你对事无所谓,反过来,事对你也无所谓的。我早就叫你不要跟风子这样的人在一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人一个,卵一条,天塌下来,都不关他卵事的,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混呢?这能混出什么名堂来呢?真是没出息,不是我说你,我有的时候真是恨你不争气啊!本来有个好前途的,结果搞成这个样子,唉,真是乱七八糟了,你要是还这样下去,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会付出沉重的代价的,只是到那个时候悔之晚矣。所以啊,我说这个事,你真的得好好考虑一下,若觉得行的话,就定下来,从此多跟一些积极向上的人搞在一块,这对你绝对有好处。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你一旦进入了那个圈子,你的路便会好走多了,不会重复我的老路了。我老了,你也就要参加工作了,我真是到岸了,所以你一定要争这口气……
我打断了爹的话,说,你到底想说个什么事啊?
爹猛然醒悟似的说,什么,我还没告诉你是个什么事吗?我记得好像说了啊。难道没说吗?不可能吧,我应该说了的嘛。
我没好气地说,你到底说了什么啊?
爹立即批评我,你怎么能用这口气跟我说话呢?我是你爹,这么多年来,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竟然还用这口气跟我说话,你还算人吗?
我说,爹,你别生气,我既然是你崽,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何必绕那么多弯子呢?
爹又红着脸喝了一口茶,然后说,是这样的,我一个同事,就是你潘阿姨,你还有印象吗?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的。那时候,她还没结婚,就开玩笑说,她将来要是有女儿了,你就给她做女婿,结果你一听,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搞得大家都笑成一团。
我想起了这个潘阿姨,在她还是叫潘小姐的时候,曾笑靥如花,两弯细细的眉毛如风中的柳条,清新而脱俗,因此从湄城众多美女中脱颖而出,招蜂引蝶。但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杀出重围终于获得她的一点点芳心的男子,总是在快订婚或快结婚的当口,要么死于绝症,要么死于车祸,一时间,湄城关于她克夫的传言甚嚣尘上,并且都找出了克夫的证据,那就是她的两弯眉毛太过纤细,如两根针,将她身边的男子一一刺死。当然,还有传言说,她是只白虎,下面没有一根毛发,只有青龙才能降得住。
原来追她的大部队立即四散溃逃,甚至包括胸前有一小撮毛的小青龙,或胸前有一丛毛的大青龙。鲜桃一般的她从此好一段时间都是寂寞而绝望的。后来,终于有一个才从湄城劳改场里出来的男子愿意娶她了,她竟然也答应了,并不顾家人反对,两人很快就结婚了,但这段婚姻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男子就因强奸幼女,在八十年代的严打潮中,吃了一颗花生米,到十八层地狱报到去了。
潘阿姨从此寡居。
潘阿姨怎么啦?总不会是要结婚了吧。
朱浪,你怎么啦,潘阿姨是个好人,你别乱说。她有个邻居的亲戚在湄城人事局上班,在你分配的事上,应该能帮上点忙。
好啊,那什么时候去找找这个关系也可以啊!
这个关系,我们不用找的,要找的话,就要你潘阿姨邻居去找就是,你只管去找那人女儿就是了。
找那人女儿干嘛,我又不认识。
那人女儿在湄城机械厂上班,今年二十岁了,长得还可以的。潘阿姨说,最近几天里,就安排你们两个先见个面,至于有没有缘分,就看你们两个的造化了。你想,这事要是能成了,那不一举两得吗?老婆的事搞定了不说,工作的事也会有着落了,不会将你当小猪崽随便扔到哪个笼子了事。
我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我没有管爹当时如电击一般呆立现场,便立即冲出了家门。
三
我去了风子那里。
今天店里生意不错,风子和阿好都在招呼着顾客。
阿好一见我,立即微笑着叫了一声,朱浪哥好,你稍微坐一下,我等下就给你倒茶喝。
我说,你忙吧,不用客气的。
风子接过话头说,阿好,朱浪家是土匪出身的,到这里来,又不是做客,要喝水,自己倒去。真是的,你搞什么飞机嘛。
阿好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到这里来,就是客嘛。我这就去给你倒茶。
我急忙想挡住阿好,可他已转身去了。
我笑着说,风子,你看人家阿好,年纪比你少,可比你懂事多了。
风子说,那当然,不过,我可警告你朱浪,以后不要将阿好带坏啰,他可是才从乡下来湄城不久。
这时阿好提着个茶壶过来了,不仅给我和风子各倒了一杯茶,还给里面的顾客倒了茶,这让那几个顾客很是感动,一边喝茶,一边掏出钱包,说着要买哪几张碟片。
我朝阿好伸出了拇指,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几个顾客分别买了碟走后,风子伸了个懒腰,说,朱浪,你还老站着,搞什么飞机嘛,不是有架子鼓吗?你就不晓得坐下来,帮我敲打几下架子鼓,让我听听鼓声解解累?
阿好立即搬了一条凳子放到架子鼓前。
我其实并不怎么会打架子鼓的,可还是坐了上去,然后胡乱地狂打了一通,风子兴奋地跟着我的鼓点摇头晃脑,可等我的鼓点一停,便立即批评我真是将架子鼓打成了一次群殴。
我没好气地说,这可是你要我打的。
风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说,还大学生呢?
我没好气地说,大你个头,你再说一句,我就砸了你这破店子。
风子盯了我一眼,吐了吐舌头,便很高兴地说,今天生意真不错。然后就一定要拉我到饭店去点个菜,我说没食欲,可他总觉得钱在他钱包里闹事,说一定要请我吃点东西,甩几张出去,才能将钱包里其他闹事的钱镇压下来。
我便说,那阿好一起去吧。
阿好立即说,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守店子,等下随便吃点什么便行了。
风子说,那好吧,你就自己照顾一下自己了,我和朱浪走啰。
我说,风子,你可不要把阿好当黑奴哟。阿好,还是一起去吧。反正到了吃饭时间了。
阿好立即说,朱浪哥,风子哥对我很好的。你们不用管我的,真的不用管我的。我早就跟风子哥说了,我来这里是学做生意的,不是来享受的,也不是来玩的。
风子拉了我一下说,走吧,不用管他了。
我和风子在湄城的大街小巷一边东转西拐,一边谈及阿好。风子说,阿好家里很穷,可他很懂事,也很不舍得花钱,每赚一分钱,其中便有九厘钱会拿回家里去,而其中的一厘钱,是用来做吃饭开销的。假若带他到外面来吃饭,他肯定会很心疼钱的。
我突然有点酸楚的感觉。
我们后来其实只找了一家小店各自吃了一碗粉,并且是在风子的一再坚持下,都加了双层码子。
吃着粉时,风子问我又在搞什么飞机,怎么一脸愁云惨淡的,还在为分配的事伤脑筋吗?
我很勉强地笑了笑,没有做声。
风子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为这些事这么伤脑筋,真的不值得,在湄城随便开个什么店,都会比上班强,这是何苦呢?
我有点烦他,便说,不是的,闭上你的嘴多嚼嚼米粉不行吗?
那是什么呢?风子抬起头,鼠目一般的眼睛四处溜了溜,便神秘地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湄城饭店,而要来这里吃粉了。
你又想乱说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是想田祯祯了。
你你……你真是胡扯。
呵呵,我要是胡扯的话,我的脑袋砍下来给你当夜壶。你把我当傻瓜吗?你抬头向窗外左边看看,那是什么?
我抬头往窗外左边看了过去,夜幕下,“湄XXX院”两个字清晰可见。
风子笑着说,我当时还在想,今天你又想搞什么飞机,这个店子不进,那个店子不去,硬要七弯八拐地走到这里来吃个粉,原来是这样啊,想重温旧梦吧。
我的脸有点热了,说,梦你个头吧。
风子端着碗,将米粉汤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郝红霞可给你害惨了。
我没有做声。关于郝红霞的情况,我偶尔听说了一些,说在我和田祯祯看电影的那个晚上,她便主动地跪在了刀疤面前,然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情,刀疤才暂放了她一马,没将她扔到湄水里喂鱼。
风子又说,听说刀疤最近老往田祯祯家里跑,好像在猛追她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哦了一声,装着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吃了一口米粉,来掩饰内心的巨大慌乱,但我还是感到脸也发热了。米粉汤里油漉漉的气味和夏天黄昏干燥未散的闷热气息十面埋伏,如一个蚕茧,将我重重包围。
风子点上了一根烟,吐了一大口,在弥漫烟雾中继续说着:听说田祯祯还是理都不理刀疤,刀疤一去她家,她便跑到街上四处闲逛了。
我立即平静了很多,抬起了头,微笑着看风子。
风子给我一根烟,我接了,刚叼上嘴,风子的火机便啪地响了,一团火苗在米粉店昏暗的灯光里,如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我哆嗦了一下,风子便笑着说,来啊,烟接了就要吸啊。
那团火苗将烟点燃了,我吸了一口,立即咳嗽起来了。
风子笑着说,朱浪啊,你现在毕业了,看来还得好好操练操练才行,至少这烟得吸得像模像样,要不,怎么闯社会,这社会有时就是他妈的个妓女,你得好好操她,你要是不操她,她便会以为你是个好欺负的老实人,谁都想踩你几脚。
我笑着说风子怎么变得如此深沉了呢?
风子吸了一口烟,恶狠狠地说,还不是这社会教育我的吗?我可是吃了苦头的,希望你不要再重复我的路。老板,有米酒吗,有的话,就来点,朱浪,你也喝点吧?
我立即摇头了。
在等酒的过程中,风子突然如霜打的茄子一样了。
酒来了,他立即喝了一大口,当他的头从酒杯上抬起来时,脸上就如春天一样生机盎然了,两眼的光芒也一闪一闪的了。风子说,朱浪啊,你可能不知道吧,听说刀疤最近比较烦。你肯定不知道原因吧。呵呵,是这样的,田祯祯最近跟广州一个当连长的军官联系得很紧密。
我很不自然地哦了一声。
风子又喝了一口酒,说,朱浪,你知道田祯祯这又是为什么吗?呵呵,不知道吧,听说她是因为不想刀疤老往她家里跑,而刀疤又是个黑社会,怎么办?那只好找个带枪的啰,这世界,无论是什么黑社会,还是怕当兵的带枪的。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刀疤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呵呵,这有意思吧。
我还是很不自然地哦了一声。
风子又喝了一口酒后,盯着我好好地看了一眼,严肃地说,朱浪,看在咱们是自小一起穿开裤裆长大的份上,我还是认真地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啊,就当上次是一次艳遇吧,真的,追田祯祯是不现实的,我可以打包票,你要是追的话,一是追不到手,二是追的过程中,你不仅没有半点甜头吃,还会有很多苦头尝。
我没好声气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追田祯祯了?真是血口喷人!
风子便呵呵地笑着,继续灌酒。
这个夜晚,风子后来还是我架着他送回去的,在路上,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因为风子不想回,他说要请我客,一起去大时代发廊。他一边暧昧地笑着,一边大声地对我说,听说去那里搞个按摩很爽的,我一直想去,可一直没去成,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今晚,你一定得陪我去。你别担心,我有的是钱。风子说完后,掏出钱包,将里面的一沓钱拿了出来,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说,朱浪,你看我有钱吧。我点了点头说,风子你将钱收起来吧。可我没想到的是,我话音一落,他便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扔了出去,钞票在空中摇摇摆摆地飘落在马路边了,我大声叫了一声风子,可他继续扔钞票。我想去夺,他如箭一般射到了前面,继续扔着。
于是,在这个夜晚,就出现了这么奇异的一幕,风子脚步踉跄地在前面扔着钞票,我在后面不停地弯腰捡着钞票,好在没有风,要不,湄城大街小巷会出现很多人在风中追着钱跑的一幕。
风子的钱终于扔完了,我也将钱都捡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架着他便往家里走,他开始还挣扎着说要去大时代发廊,后来见去不成了,便开始不停地手脚飞舞,口沫四溅、曲不成调地将《一无所有》和《用心良苦》唱来唱去,唱着唱着,他的泪便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惊讶地问他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他却一边流着泪,一边笑嘻嘻地说,郝红霞没有我的份,可田祯祯也没有你的份。我们两个就是湄城的两只大癞蛤蟆。
我们正从一只路灯下走过,恍若隔世的惨白灯光,将风子的笑和泪,照得如一张苍白的、一吹便破的纸。
四
真的,假若不是风子酒后吐露真言,真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郝红霞竟然是他眼里的天鹅肉。
有段时间里,我常常对风子抗议说,假若郝红霞那一身波浪滚滚的赘肉也是天鹅肉的话,那么我宁可去吃鸡肉鸭肉哪怕是麻雀肉甚至是一辈子都不吃肉了。
风子便很鄙夷地对我说,你朱浪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手感吗?
风子说到这里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张开的两个手掌便很轻柔、很抒情、很陶醉地中空中滑过,然后他睡醒一般慢慢地睁开眼睛,但目光立即如机关枪一样地扫射着我,说,不知道吧,书呆子,快滚到一边去破了你的童子鸡再跟我来理论吧,我还要做生意的,你莫站在门口挡我的财路,好不好?
我还很是不解。是的,还手感呢,就是脚感我都不会要的。
因了风子,我才开始关注起郝红霞来了。
郝红霞,一米七的个头,一百五十斤的块头,走路时,前苏联坦克一般开过来。她那笑声总是哈哈哈的震天响,余音可绕梁三日而不绝。要不是她长了一张杨贵妃的脸蛋,男人怕都会视郝红霞为畏途的。风子常常为郝红霞怀“脸”不遇而摇头叹息,他总是说,怎么张艺谋陈凯歌这些所谓的导演就都瞎了眼,不把郝红霞要过去拍电影呢,郝红霞一拍戏,保证天下人见一眼,便会过目不忘,郝红霞从此就会是大明星了,就会前呼后拥吃香喝辣风光无限,而前途那真是海水不可斗量一般了,赚来的钱要用好几个火车皮拖过来才行。
我觉得好笑,故意提醒风子说湄城还不通火车。
风子眨了一下眼睛,骂道,说你是书呆子还不承认,郝红霞的钱可以用火车拖到株洲或娄底,然后再搞几十辆东风牌或解放牌大卡车去转运过来就是啊。
有段时间里还叫人笑掉大牙,风子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要准备去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我直言不讳地说,你就算了吧,初中毕业证都是舞弊抄来的,北京电影学院那个门根本不是对你开的。风子说我狗眼看人低。后来的一天里,风子突然悄悄地对我说,他在做考试的准备了,我问考什么呢?风子说,就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啊,我书都借来了,正在认真地学习。我不相信,他便带我到他家,指着桌上的一沓已翻得卷角的旧杂志,说,你看看,我借了这么多,认真看完后,去考个试,还是没问题吧。我一看,都是大众电影杂志,立即笑他是想郝红霞这女人想疯了。风子还反驳问,怎么啦怎么啦。我说,你看了这些杂志就想考试,怕考场门都不会让你进的。风子立即如霜打的茄子,问那怎么办啊?我说,不要怎么办,你就去店里想办法去多卖几张碟吧。可风子还有点贼心不死地说,朱浪,看在兄弟的份上,你读书行,考试又厉害,到时候可帮我代考,甚至可帮我去代读,我就到湄城卖碟片,赚了钱,供你学费和生活费。
我说,风子,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呆半年再说。
风子便摇头叹息,似乎有点想哭的感觉了。
我便问,风子,你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怎么喜欢上郝红霞的?
风子便立即正色道,这可是秘密,打死我也不会说的!
五
郝红霞在湄城肉联厂上过班,厂里领导按她体型给她分配了一个工作,那就是将卸成几大块的猪,用推车送到冷库;当外面来车要货时,再从冷库里推出来送到车上。
按一般情况,即使本性再懒的新员工也会装成是这世界上最最勤快的人,清早一到办公室就会如飞毛腿一样提着壶去打开水,然后手脚并用擦桌抹椅打扫卫生,当老员工来了后,便一脸堆笑见人喊师傅,再毕恭毕敬地倒茶敬烟。
可郝红霞没有。
她到肉联厂上班的第一天,老员工(基本上是男性同胞)都在汗如雨下地忙着推车,走来走去,她却弄了一条凳子,跷着二郎腿,叼着一根烟,做死地吞云吐雾,那样子既潇洒之至,又莫测高深。起初,老员工们还以为这是哪个领导的女儿在家里闷得慌没事干便过来看看而已,但后来一打听,原来是个新同事。
大家窃喜。
但这窃喜仅仅过了一夜,就没喜下去了,因为第二天上班时,大家发现郝红霞水没打、地没扫、烟没敬、口没喊、脸没笑,还照样搬了条凳子坐了下来,看大家手忙脚乱地做事。后来郝红霞大概是渴了,便突然站起来,颐指气使地对其中一个老员工大叫了一声,快点去打点水来喝啊!
那个老员工本来心里就不舒服,哪还受得了这个气,便没好气地说,什么?你这个新来的黄毛丫头,还叫我们去打水,你是脑袋进水了吧。
老员工话刚一说完,便立即感到脸上啪的响了一声,仔细一看,郝红霞的手掌刚刚从他眼前挥了过去。他的脸火烧一般的痛了。
在响亮的耳光声中,其他几个老员工在一边都看得目瞪口呆。
被打的老员工哪能受这气,便扬起手要来还击。可郝红霞原来坐着的那条凳子已呼啸着飞了过来,老员工迅速往一边躲,才有惊无险。
凳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断成两截,大家再次大惊失色。那被打的老员工,也呆住了。
郝红霞若无其事,拍了拍手,走了出去。
大家都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都劝那被打的老员工说,算了算了,就算是被鬼打了一样,这样没素质的母老虎,以后少理就是。还有人说干脆去找领导,将这母老虎调到其他部门去,算是送瘟神。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时,郝红霞又出现了,这时她手里提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大步流星地奔了过来。
大家立即作鸟兽散,吓得抱头鼠窜,鸡飞狗跳,落荒而逃。
这事最后在领导的协调下,要以各打五十大板来结束,可郝红霞还不同意,她要那被打的老员工向她赔礼道歉,至少得请她去湄城饭店坐坐,桌上得出点热气才勉强过关。那被打的员工当然不肯。郝红霞便跳着骂了起来,那种骂,是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玉碎宫倾秋风扫落叶,最后骂得性起,还叫嚣着要是那老员工不去湄城饭店,她就会把肉联厂的肉全部放到乐果农药水里泡一泡,再让大家拖出去卖……
肉联厂后来是喊来警察,还给郝红霞发了三个月工资,才软硬兼施地将她打发走。
郝红霞从此成了无业游民。
最初的那段日子里,郝红霞隔三差五地到肉联厂耀武扬威地逛上一圈,逛得大家一个个面如土色,她才哈哈哈大笑数声,扬长而去。
郝红霞也从此流落湄城江湖,这里装神弄鬼,那里胡搅蛮缠,目的都只有一个,弄点小钱花花……
风子说起这些时,眼睛的光芒,犹如初升的太阳。
六
傍晚,我和风子骑着嘎嘎直响的破单车,穿湄城而过,来到了信山开发工地。
这个地方,喇叭声、车流声、人叫声、挖土机将一兜土扔到车上那嘭的沉闷之声,各种声音如牛鬼蛇神一般纷纷出动,喧嚣四起,天空蒙尘。我其实一直不太肯过来的,可风子却很喜欢来这里看看,并且一有机会,就死拉硬拽地要我作陪。于是,他在前,我在后,他如某个视察工作的领导,我如提包的秘书,尽管他是初中文化,我是大学毕业,不过这倒很切合当下的某些情形。
其实,不仅风子,湄城很多人都喜欢过来看看的,他们三五一群,来来往往,一个一个看得热血沸腾,看得晚上的梦都做得龙飞凤舞。
信山已有一大半被刨走了,露出的新鲜黄土一望无垠,仿若某个国色天香的女人,衣服已被好色的男人之手脱下,赤裸着新鲜的肌肤,风情万种地躺了下来,而剩下的小半边信山,便如正在往下褪而压缩成一团的裤子。
我和风子便是站在这裤子的一角上,放眼大千世界。
风子总是激动得手脚挥舞,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他告诉我,他已在报上看了信山开发工地的规划书,哪一块将建中南药材城,哪一块将搞成布匹大市场,哪一块将整成洗脚按摩桑拿娱乐一条街。说到这里时,风子的目光便如两个太阳一样光芒万丈,脸上也洋溢着幸福而暧昧的笑容了。
风子后来还幻想着,到时候,他将在这里搞一个中南最大的碟片中心,一网打尽全世界的碟片,上至阳光白雪如贝多芬钢琴曲,下至下里巴人如各种毛片,他要垄断整个中南市场,要那些做碟片生意的商贩们通通到这里来进货。他还告诉我,到时候郝红霞要是真成电影或电视明星,他便可负责碟片的发行渠道,保证郝红霞的音容笑貌深入千家万户红透大江南北。
我便笑着说,你别用音容笑貌这个词好不好,乍一听,总觉得好像是在给郝红霞搞悼词似的。
风子便一巴掌拍过来,说要拍掉我的书呆子气再说。然后,他又很神往地说,呵呵,到那个时候,郝红霞有钱了,他也有钱了,大家都有钱了,天天上湄城饭店,他娘的,吃粉都要来双份,只吃码子不吃粉。
在这里,风子每次抒情完了,都要问我一句,朱浪,你想在这里搞什么大事业呢?
我也总是摇摇头说,没兴趣。
风子便看着我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然后一声叹息,说,那你想搞什么飞机啊,我看你哪,还是爬到水塔上去跳下来算了吧。
风子说的水塔,是湄城机械厂后山那个水塔,一年四季,如一根巨大的阴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直挺挺地刺向天空。
这个水塔,确曾有人爬上去,然后像鸟儿一样飞下来过。但这还是影响不了湄城少年的胆量。
水塔曾是我们湄城少年勇敢的见证,我们三五成群,常常爬到水塔顶平台上,将湄城踩在脚下,看湄水两岸的房子,如成片成片的蚊子,在吮吸着湄水悠扬婉转哗哗流淌的血液。然后我们在风中扯破喉咙大呼大叫,来证明着我们不是胆小鬼,若是独自一人上去,便常会在平台上写上某个女生名字,然后竭尽全力呼喊着这个名字,来宣泄着我们懵懂而萌动的少年情怀。
第三章旧水塔
一
第二天黄昏,我独自一人走向水塔,想去重温一段光阴的故事,触摸往事里还活色生香的容颜。
黄昏的水塔,还如勃起的阴茎刺向玫瑰色的天空。
在水塔的外壁上,我看到了好几行弯弯扭扭的字,写的都是同一个名字,田祯祯。后面跟着字,就各不一样了:我爱你,我想你,我要你,我睡你……等等不一而足,字明显被擦过,但还是没有擦干净。这些应该都是田祯祯的粉丝们留下的,他们没有直面田祯祯的勇气,于是在这里宣泄着横冲直撞的春情。
我突然感觉脸热心跳了。
水塔的门锁着了,实际上却形同虚设,因为门页已被拆掉,露出一个洞。我几乎是毫不费力就钻了进去。水塔里面没有灯,阴暗而嘲湿,一股尿燥味扑鼻而来。我急忙顺着沿水塔内壁环绕而上的铁梯攀爬。
铁制的护栏生硬而冰凉,却是光滑的——那是很多湄城人用手抓出来的痕迹。
慢慢地,橐橐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在水塔内开始轰响。
离终点越近,我越感到心脏在咚咚跳动了。我似乎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但同时紧张又兴奋,我脑海里在一次一次重复着这一场景,我爬上水塔,在推开前往平台去的那扇门时,面对高远的天空,面对湄城的芸芸众生,我一定要好好地仰天长啸一声。
可这个场景最终没有出现,因为就在我只剩最后几步楼梯时,那扇通往平台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紧张得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正怀疑是不是风将门吹开的时候,一双光滑、白嫩、修长而不失饱满的美腿扑入我的眼中。
我脸热心跳加速,目光顺着脚踝而上,那双美腿最终消失在牛仔短裤里了……
是田祯祯,竟然是她!
我再次怔住了。
快上来吧,还愣在那里干什么?田祯祯很有质感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很听话似的,立即大步跨了上去。
田祯祯双手叠在身后,靠在门框上,头转向门外,望着辽阔无边的天空。
我也走到门边,双臂环抱,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有点慌乱地看着田祯祯,声音颤抖着问,你怎么也来了呢?
田祯祯笑了笑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呢?我其实还常来这里的。
我的心平静了一些,笑了笑,说,能来能来,当然能来。
田祯祯盯着我,连珠炮似的说着,这个世界怎么啦,你们是不是都认为女孩子不能来这里呢?一来这里肯定是想寻什么短路的吧?我啊,恰恰相反,我到了这里,天空近了,湄城远了,我的心便轻盈起来了,觉得世界真的无限美好了。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是多么的热爱这个世界了。你想想,这样的时刻里,我还会寻短见吗?
我一下子尴尬得不知说什么为好。田祯祯也没说了,而是继续望着门外。
一时,我们都沉默了起来,可以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我走到水塔的平台上。湄城的灯光,在湄水两岸,一朵一朵地亮了。车水马龙的喧嚣,此时已如一个遥远的旧梦。脚下的机械厂,下班的人群正如蚂蚁一般的从车间爬了出来,向大门口涌去……
暮色四降。
不知什么时候,田祯祯也走了过来,双手撑着铁栏杆,静静地张望着远方,一脸凝思,她在想什么呢?
风起来了,将她的头发吹起,发梢在我的脸上蹭了两下,我感到了一种麻酥酥、醉人的痒。后来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呼吸,风似乎也大了点,她的头发飘扬起来,如一面旗帜。
二
在暮色四降的水塔平台上,面对夕阳和湄城,我和田祯祯坐了下来。
我没有看田祯祯,但我明显感觉到了她今天的异常,她从前花朵般的笑容在风中枯萎,她原来顾盼生辉的目光在夕阳下暗淡,她曾经质感磁性的声音在暮色里嘶哑。
到底是什么使田祯祯这般心事重重且心力交瘁?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刀疤和那个广州连长的事呢?
我很想问,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于是跟她一起看夕阳西沉,看湄城苍茫。
田祯祯终于开口了,朱浪,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听到了与我有关的很多风言风语?
我有点措手不及,不敢看她的目光,嗫嚅了一下,在慌乱中,还是嗯了一声。
田祯祯便叹息了一声,说,太无聊了。
风吹起她的头发,盖住了大半边脸,头发间隙中,目光迷离。
田祯祯,其实,当我听说那些传言后,对你倒挺敬佩的了,真的。
是吗?
我看着她闪烁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谢。
田祯祯,你真的要开心点,有些事,你走你的路,别太计较就是了。
要是一个人真的能做到你所说的那样就好了。在大家眼里,我应该是开心的,是乐观的,是花蝴蝶一般飞来飞去的,面对大家时,我也是尽量这么做的。 其实,我活得一点也不开心。田祯祯说到这里时,用力地甩了甩头发,好看的脸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了,她的眼神充满了忧伤。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我曾经也想过,很想高兴起来,可怎么努力,就是高兴不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啦?
就因为刀疤的事?
他的事,其实对我来说还只是小事而已。他以为有钱就能什么都搞定?与爱情相比,钱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一个暴发户,算个什么东西?!我才懒得理呢。
我内心立即升腾着一种兴奋和激动。
朱浪,你知道吗?爱情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就是溺水后能救我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我都会紧紧抓住,最后一起沉沦也在所不惜。真的,朱浪,我不能没有爱情的,不能没有真正的爱情的。
田祯祯,你那么美好,老天肯定会眷顾你的,你会有很美好的爱情的。
田祯祯又说了一声谢谢,目光又生动地流转起来了,然后说,朱浪,我真的想离开湄城,我觉得我的生活与爱情,都不在湄城,湄城让我觉得压抑、伤心和窒息。我觉得自己如一朵蒲公英的种子,命里注定会随风漂泊,然后在异乡落地,发芽,开花,结果。
一听到这,我的心又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了。可我还是说,田祯祯,你肯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田祯祯笑了笑,说,当然,我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此时暮色比较浓了,湄城已是万家灯火。
田祯祯突然又叹了一口气说,只是为什么,那阵风还没有出现呢?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问,哪阵风啊?
田祯祯便笑着说,就是带我到漂泊到异乡的那阵风啊。
我一听,心又扑通扑通地跳了。
我们后来又随便聊了一阵,但因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便又问了一句,田祯祯,你刚才说,刀疤的事只是件小事而已,那你老是活得这么不开心,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刚才已开始兴奋起来的田祯祯一听,突然怔了一下,然后凝神沉思了一阵,便很难过地摇了摇头,说,不说这些了,一说就烦,更何况有些东西,说了你也不懂的。
田祯祯说到这里时,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大吃了一惊,我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东西,竟然让田祯祯如此伤心,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
田祯祯没有拒绝。
我的手触电一般,感到了她脸上肌肤的光滑、温润、华丽而充满着想象力。
三
水塔之上,我和田祯祯似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湄城的灯火与油烟。
月亮已升得老高了,皎洁的月色,如多年前的湄水,将我们柔软而干净地浸泡着。
田祯祯的脸上已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与天真,她还坐到平台的最前边,将凉鞋脱了,光着两只脚丫从栏杆中伸过,然后垂下去,兴奋地前后挥动着。这样子,就如多年前坐在岸边,将脚丫探进湄水,搅得快乐四溅。
田祯祯还高兴地叫着,朱浪,坐过来啊 ,这样好舒服好过瘾的。
我立即笑着应了一声好咧,然后也将身子移了过去,像她一样,将脚丫垂在空中,兴奋地挥动着,好像在搅动着多年前一河丰盈的湄水。
田祯祯开心地喔喔喔叫了起来,我也迅速被感染了,也跟着叫了起来。我们的四只脚丫还在空中挥动着,有时我的一只脚丫还和她的一只脚丫踢到了一块,田祯祯便朝我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嘻嘻地笑了一下,一种美好的感觉立即触电般传遍我全身。
看着田祯祯如此开心判若两人,我仿佛如梦初醒,问自己,刚才田祯祯的泪水存在过吗?她说的那些烦心事,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不真实起来呢?
假若后来不是郝红霞在下面大声地喊田祯祯的话,我不知道田祯祯还会在上面玩多久。
郝红霞突然在下面嗡嗡地大叫道,祯祯啊,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跟谁在上面那么开心啊,你知道吗?你这个时候还没回去,你爸妈都急死了,硬找我要人,说一定是我将你藏起来了。你说可能吗?
我一听到郝红霞的声音,就将脚停了下来,田祯祯继续挥动着脚丫,还兴奋地踢了一下我的脚,说,别管她,我们继续啊。
我呵呵地笑了一下说,你爸妈在家里很急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田祯祯嗔怒着说,朱浪,你怎么这么不好玩啊。
我便说,那好啊,我们就这样在上面玩一个晚上,不回家,怎么样?
田祯祯睁大眼睛问,你可是说真的?来,拉钩,一百年不变。
看着田祯祯向我伸出的手,我笑了笑,将两只脚丫缩了回来,说,还是下次吧。
田祯祯立即叫道,朱浪,你怎么也骗人啊。
这时,郝红霞又在下面瓮声瓮气地叫了起来,祯祯妹妹,我知道是你在上面,你怎么不应声啊?
田祯祯便朝下面叫道,红霞姐,你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我正玩得高兴呢。
郝红霞立即叫道,下来下来,下来再说。
田祯祯这才将脚丫缩回来,穿上鞋,站了起来,朝月亮挥了挥手,很不情愿地说,走吧。
从水塔平台回到水塔内的那一刻,里面一片漆黑,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一点,能勉强看得到铁梯。
这看不见,怎么下啊?朱浪,还是不回了,今晚就到这上面坐一夜,好不好?
只要你愿意的话,我肯定没问题的。
朱浪,你好坏啊,我恨不得一脚就将你踢下去。
我呵呵地笑了笑,摸了摸身上,结果什么都没摸到。
你要是平时吸烟,那该多好啊,现在至少能摸出个打火机啊。田祯祯说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她的包包里摸索了一会儿,结果摸出了一个东西,啪的一声,小小的火苗将里面照亮了。
田祯祯说,呵呵,这是我爸的打火机,我前天才将他的没收过来。
后来,我不停地一边打亮打火机,一边往下边走,田祯祯便在后面紧跟着。
田祯祯的腿几次贴着我的后背了,我感觉到了她的腿,在微微地颤抖。
我很豪气地说,田祯祯,有我在,不用怕的。
田祯祯立即喘着粗气说,你说什么啊,没你朱浪在,我也不怕的。
我呵呵地笑着。
我们下到水塔底下时,在打火机的光芒中,我看到了田祯祯脸上的汗水。
田祯祯看着我,突然很严肃地说,朱浪,你这段时间忙吗?
我说,不忙啊。
田祯祯便说,这段时间多陪陪我,好吗?我心里好乱的。
我一听,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的,我明天来找你。
田祯祯立即摇着头说,不,我来找你,你说个地方吧。
那就到复兴路上的那家音像店吧,那是我一个兄弟开的,我常在那儿玩的。
好的,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点了点头。
田祯祯便从门框里钻了出去,郝红霞的大嗓子又在外面叫了起来。
我随后也钻了出去。
郝红霞一见是我,立即疑惑地叫道,怎么,竟然是你陪我妹妹在上面啊。我还以为是刀疤呢。
田祯祯立即叫道,红霞姐,你去死吧,你要是再在我面前提起他,我就跟你断交。
我本来想笑一下的,但突然笑不起来了。
郝红霞还是疑惑地瞪了我一眼,说,回去吧。
我们三人便一起往下走。
这个晚上,我做了很多的梦,每个梦好像都与田祯祯有关。
四
第二天上午,阳光新鲜而热烈,将湄城照得亮晃晃一片。
我骑着嘎嘎作响的单车,兴冲冲地赶到风子店里时,阿好正在门口一边打着快板,一边叫着,三块钱又不多,买不了房子买不了车,旅游也到不了莫斯科……
田祯祯并没有来。我才突然意识到,昨天我和她约的时间太模糊了,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抑或是傍晚,或晚上呢?
我有一种冲动,就是干脆去一趟田祯祯家,将她叫出来,可结果我还是忍住了。田祯祯那句话,老在我耳边响起,“还是我来找你吧。”我也老在想起,她说这句话时,目光里躲躲闪闪的慌乱,这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风子见我如此早地到来,惊讶地问我,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是想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美女吧。
我撒谎说,闲得慌,帮你来守店,还不行吗?
风子要我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是坚持着我原来那一句话。风子便说了一句,冇味,然后就弄出两条小板凳,走到店门口,对正在打着快板向路人推销碟片磁带的阿好说,暂时不用打了,进去倒两杯茶来吧。
阿好立即一边应着好,一边收起了快板进屋去了。
风子便对我说,还站在店里搞什么飞机呢?你过来,我们一起坐下来看美女吧。不看白不看的。
风子说完,一屁股就坐了下来,然后支起下巴,开始盯着大街上的女人看。
这时,阿好笑着端了两杯茶过来了,我和风子各接了一杯。
风子对阿好说,等下顾客来了,就交给你来应付了。
没问题啦。阿好笑呵呵地说完,就转身回店里去了。
我喝了一口茶后,也坐了下来,可看了一下,便没了兴趣,问,风子,难道你女人还没看够吗?
这你不懂了,女人嘛,是永远看不够的,这就如饭,你能吃够吗?不能啊,早上吃了,中午还得吃,中午吃了,晚上还得吃……
你无聊不无聊啊。
朱浪,你还这样假正经的话,就滚到一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你知道吗?多看看女人,其实也是励志的一种方式,告诉自己,要想和自己看到的漂亮女人在共进晚餐后一起上床的话,就得努力干大事业,赚大钱。真的,我听说刀疤就是这样激励自己的,这不,才几年时间事业就做大了。听说信山规划里的那娱乐休闲一条街,到时候就将是他投资来搞。
风子一提到刀疤,我心里便有点反感,没做声。
结果风子倒越发说得神采飞扬了,他说,朱浪,你应该不知道吧,这刀疤自小就喜欢看女人的,并且直捣下三路,小时候,为了看女人,他学了一招,那就是双手着地倒着走路,这样,许多女人不仅不知道裙下风光被他一览无余,还为他的特技拍手叫好。后来他大了,倒着走路,没女人围观了,便又想出了一个新办法,那就是喜欢在热天里摆地摊,卖与姑娘或女人有关的饰物,然后坐到地上做老板,这时总会有一些穿裙子的女人,在蹲下来时,不经意间,女人的春光便饱了他的眼福……
风子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我打断他说,这刀疤纯粹是个下三滥的流氓,你怎么对他就这么感兴趣呢?怎么就不学好,你真要有志向,就学学李嘉诚,学学霍英东。
你懂什么啊。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刀疤是我的偶像,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将来能将事业做到他一半大,就心满意足了。你看他现在多潇洒,出门是小车,吃饭是上湄城饭店,追的女人都是田祯祯这样的好姑娘。
你不要将他们两个扯在一块,恶心,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风子看了我一眼说,然后用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说,朱浪,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一把将他晃动的手打开,说,我好好的,你才说发烧了,乱说话。
风子呵呵地笑了,说,我知道,朱浪真的喜欢上田祯祯了,可我告诉你,你最终结果只会是空欢喜一场的,田祯祯不是你这个穷光蛋能喜欢上的。我可以将话撂在这里,你别看现在田祯祯对刀疤一点不感兴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也不接,电影也不去看……可到最后的结果是,刀疤肯定会把田祯祯追到手的。刀疤是什么人,这手段都没得,还怎么在湄城混?真是的!
我心里突然变得很不好受了,叫道,风子你再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
风子见我当真生气了,便呵呵地笑着不说话了。
上午过去了,中午又过去了,下午也快过去了,而田祯祯却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傍晚,我完全绝望时,郝红霞才急急忙忙苏联坦克一样开了过来,然后告诉我,田祯祯今早陪她爹到长沙看医生去了,去之前,要我过来跟你说一下,结果我一玩,就忘了,到这个时候才突然记起。也好,已到吃晚饭时候了,我辛辛苦苦跑了过来,你正好可以请我去湄城饭店吃饭了。
郝红霞大大咧咧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坏笑。
我有点窘,因为我口袋里没几个钱了,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
郝红霞便叫道,你摸什么摸,别装样子了,风子不是你兄弟吗?到他这里先拿个一两百块钱就是。
风子在一边尴尬地笑着说,是的是的,兄弟,走吧,我有钱买单呢。
郝红霞便对风子笑了一下,说,这就对了嘛。
风子招呼着阿好照顾好店子,然后和我一样,推着单车,准备和郝红霞一起去湄城饭店。
郝红霞突然叫了起来,风子,还说你是个老板,怎么还骑辆破单车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有摩托车了呢?这多没面子啊。
风子的脸刷地红了,语无伦次地说,其实其实……
我立即说,风子其实正准备买摩托车的,钱都准备好了。
风子立即捞了根救命稻草一样,笑着说,是的是的,正是这样的。
郝红霞便说,这还差不多。
去湄城饭店的路上,风子本想用单车搭郝红霞的,可郝红霞看他那瘦小的样子,风吹得倒似的,所以还是上了我的单车后座。
我一路上都在担心着,我这辆破单车会爆胎。
在路上,我问郝红霞,田祯祯爸爸到底怎么啦?
郝红霞说,还不是就是喜欢喝酒吗?听说长沙有个医生能治酗酒的病,她便当救命稻草一样去捞了,我看啊,除了花钱,没用的。不过没关系,她家反正有钱,乱花点没关系。
在湄城饭店,郝红霞只点了一个荤菜,一个汤,再加一个小菜,便不肯再点了,一个劲地说,够了够了。风子很大方地说,怎么够了呢,再点两个吧。郝红霞说,你反正是吃白食,不用担心花钱的,现在人家朱浪还没上班挣钱,我怎么能昧着良心狠宰他一顿呢?风子立即说,红霞,这一顿算我请你和朱浪吃,这可以了吧。
郝红霞白了风子一眼说,我会要你请客吃饭吗?真是的!更何况,红霞这两个字是你喊的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风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五
这一顿饭,郝红霞其实只跟我们吃了一半就走了。当时,来了四五个男人,或光头闪闪,或长发飘飘,都戴着墨镜,光膀子上都刻了一条青龙,一进湄城饭店,其中一个就冲服务员颐指气使地大叫道,小妹子,快点给老子搞饭菜过来,都快饿瘪了!
服务员立即点头哈腰满脸微笑地应着,将他们往一个包厢里引。
他们耀武扬威地进了包厢后,郝红霞立即悄悄说,这是刀疤的人,又过来潇洒了。
风子很羡慕地说,这些人我怎么都没看到过,看来刀疤的队伍越来越大了。
郝红霞又白了风子一眼,很不屑地说,你一个井底之蛙,晓得什么呢?刀疤的事业现在做得很大了,那信山开发,他就是主要承包人之一。这么大的工程,他不多请几个马仔压阵,那怎么行呢?
风子没有理会郝红霞的不屑,而是很敬佩地说,刀疤确实太不简单了。
郝红霞又白了风子一眼,还是不屑地说,这事啊,其实说不简单,也确实不简单,但要说简单,其实就很简单。他刀疤啊,就是搞定了一个人——县委书记。
郝红霞说到这时,停顿了一下,左右瞧了一下,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吗?其实,刀疤只占了一部分股份的,有个省里有来头的人占了一部分股份,剩下的便是县委书记、县长等一些领导们的。
我脱口而出,怎么能这样呢?不可能吧。
郝红霞立即紧张地左右瞧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小声点,你啊,一个书生,还不知道这社会烂成什么样子了,我都已见多了,麻木了。你要是这样,我告诉你,以后在湄城有你苦头吃的。
我还是愤愤不平地说,大不了离开这鬼地方。
郝红霞立即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你离开湄城就没苦头吃了?我告诉你,一样的,这一点,我是看透了。哦,我得失陪了,我要去跟他们几个喝喝酒,我跟刀疤正在谈一笔很大的业务。
郝红霞说完,就站了起来。
风子立即问,是什么业务,这么急的?
郝红霞说:这是商业秘密,会告诉你吗?反正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郝红霞说完就往那包厢里走去。
风子看着郝红霞的背影,一声叹息。
郝红霞一消失在那包厢,里面立即亢奋地大呼小叫起来了……
风子的脸色很难看,拳头都握紧了,那架势好像满弓上的箭,刹那间就会飞过去打架斗殴刀光剑影。我急忙说,风子,饭菜都快凉了,快吃点吧。
不吃了。风子说完,就将拳头砸在了桌子上,啪的一声中,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
那包厢里的叫声似乎也更加响亮了。
风子痛苦地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本来还想吃点饭的,见状,只好说,风子,买单走吧。
我们走出湄城饭店时,外面原来空荡荡的停车坪里,已停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车,在灯光下神气活现地泛着光芒。
我和风子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们的破单车时,风子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满满一坪的小车,突然凶狠地说,朱浪,你放心,哪天我也会将我的小车停在这里的,并且会是湄城最好的车。
六
风子出事了。
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当时我还在睡懒觉,阿好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风子是不是在这里?
我抹了一下惺忪的睡眼说,没啊,怎么啦?
风子本来昨天就说好了,今天八点就要到店里来守店,然后他去进货,可他等到九点了,还不见风子过来,便跑到风子住处一看,也不见人。阿好最后几乎哭着问,朱浪哥,你说风子哥哪去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想起了昨晚风子说要去大时代洗个脸做个按摩,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但又不能将这个告诉阿好,便说,别急,应该没事的,你先回店里吧,进货的事等风子回来再说,我等下就去找他。
阿好抹了一下眼睛,说了好几个谢谢,才转身走了。
我起床后,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东西也没吃,就推着单车出门,结果就在这时,邻居又叫我去接电话,说有人找。
我纳闷着,是谁找我啊。结果一接听,是风子。我立即叫道,风子,你死到哪去了。
风子没理会我,在那边急切地说,朱浪,你不要说话,听就是,然后照着我说的去做。
好。
朱浪,我现在在东城派出所里了。
啊?
朱浪,你别紧张好不好,砍个头都只有个碗大的疤,叫什么叫?这样啊,你接完电话就去我家,在抽屉的第二格里,找到我的存折,然后去银行取三千块钱过来,你手头有笔吗?记一下我的密码吧。
我拿出笔,一边记着他的密码,一边在想,这风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呢?
风子报完密码后,说,朱浪,我的事,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快去吧,我正等得急呢。哦,门钥匙就在门框上边,你用完后,还放到那上面就是。
我骑着单车没多久就赶到了风子家,果然在门框上找到了钥匙,开了门锁,走进去,见里面乱得很,还有一股恶心的臭味,我不知道风子怎么就能在这房里安睡。我急忙拉开了第二格抽屉,很快就找到了存折,然后迅速出了门。
到银行里取了三千块钱出来后,我才仔细地看了一下这存折,钱都是五十或一百地存进去的,中间基本上没取过,而这次取了三千块后,里面便只剩几块钱了。
我赶到了东城派出所,交了三千块钱罚款,将风子领出来时,他那样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沮丧,而是一脸兴奋。
我在交罚款时,已知道风子昨晚嫖娼时被抓了个现形。
我将那已没什么钱的存折给了风子,很心痛地说,真是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没事,没事,不就几个钱吗?我昨晚在里面一夜没睡,已将很多事都想清了,人生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这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那么计较呢。呵呵,我出来就好了,出来了就可以赚大钱了,这点小钱,小意思。
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呢?
不付这代价,我昨晚怎么会将一些事情想清呢?人生嘛,有些学费不交,是不行的。
哦,你不是说大时代是刀疤开的,他和县里的领导关系那么好,难道派出所也不给点面子?
他娘的,昨晚要是在大时代洗面按摩当然就不会出事啰,可我过去的时候,小姐都上阵了,还有不少人在等,我等不及,就去了一家小发廊,那老板娘也真不地道,一再说安全得很,结果我和一个小姐刚做完,派出所的人就来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这她娘的,什么时候得去教训教训那老板娘才行。
你以前一个劲地叫嚣着,你是处子之身,就这么给了一个小姐?
风子一听这,怔住了,随即叫了一声,郝红霞,我恨你!然后便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流过苍白的脸庞。
大街上人来人往,风子无所顾忌地哭着,我没有拉他起来,哭吧哭吧,好好哭一场吧。
风子哭了一阵后,站了起来,往回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朱浪,我想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你说就是。咱们是兄弟。
我这事,还是别跟阿好说吧,他年纪还小,我不想带坏他。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风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他店里的生意主要是阿好在打理了,而他开始变得有点神出鬼没,我常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总是一脸神秘,然后呵呵地笑着说,我想通了,这年代,要赚大钱,就得超常规,就得胆子大,去赚别人不敢赚的大钱,要不,我这样的店子开到八十岁,我风子还是穷光蛋一个,还是买不起摩托。
我再问到底是赚什么样的超常规的大钱去了,他便是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架势了。
七
我和田祯祯再次见面,是在湄城过把瘾舞厅开业的那天晚上。
郝红霞是过把瘾舞厅高薪聘请的打理人之一,开业的那个白天,她便闪亮登场了。一辆东风牌卡车车身上,挂满了过把瘾舞厅今晚开业的消息,后车厢上,郝红霞坐在中间一条高高的固定好的凳子上,打扮一新,头发蓬松,胸脯高耸,戴上墨镜,一脸坏笑。她的周围,便是十来个短衣短裙露出肚脐眼的妖艳女子。东风牌卡车一边放着音乐,一边缓缓游街而过。当音乐舒缓时,那十来个女子便一齐挥动着手中五颜六色的小旗,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大胆而火辣辣地抛洒着媚笑和媚眼;当音乐是强劲的迪斯科时,这十来个女子便疯了一般,狂乱地将头发甩得如十来道黑色闪电,露出来的那十来段腰肢也如水蛇一样扭动起来,包得很紧很饱满的奶子和屁股便如打摆子一样波涛汹涌,看得大街上的男人一个个热血沸腾。这时,郝红霞便突然站了起来,拿着小喇叭,像个女巫婆,又像个卖老鼠药似的,歇斯底里喊道,过把瘾,过把瘾,过把瘾就做新郎,过把瘾就做新娘,过把瘾就上天堂……
我和风子都收到了郝红霞的邀请。
过把瘾舞厅开在复兴路上,靠近湄水大桥,我和风子赶到时,舞厅里已如一锅煮沸的饺子,在音乐声中,一对对男女抱成一团,上下左右四处滚动。旋转、多彩而暗淡的灯光,掠过一张张夸张而暧昧的脸孔。前苏联坦克一样的郝红霞正抱着一个光头男子,在舞池中兴奋地转着,不时仰头哈哈大笑,不时又热情地招呼闪过身旁的一对对舞伴,那样子,真是如鱼得水,逍遥快活得很。
郝红霞转过我们身旁时,就扯着嗓子叫道,朱浪,风子,你们快点找个妹妹抱着跳啊,很爽的啦。
不知道是那光头搔了一下郝红霞的痒,还是出于礼节,她转过去时,给了我们一个很夸张的笑。
可这时哪里还找到得多余的妹妹可抱呢?这里面的男人一个个如狼似虎,早在音乐一响起时,就将妹妹们抢口粮一样地抢光了。
我不太喜欢这种气氛,便说,风子,走吧。
可风子站着不动,目光直直地盯着转到一边去的郝红霞,那眼睛照这样看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可变成舞厅里的灯光了。
我又说了一声,走吧。
风子终于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声,我今晚一定要抱着郝红霞跳一曲才走的,要不,亏得太大了,实在不甘心。
风子的目光在舞厅里燃烧了。
一曲终于结束了。一对对舞伴散开休息。巨大的椭圆形舞池又袒露出来,当一束光打到舞池中央固定下来时,才看到还有个人未散去,她坦克一样地站着,额上冒着兴奋的汗光,她就是郝红霞,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麦克风,一边笑着,一边扭了扭肥大的臀,然后对着麦克风说:各位兄弟,各位姐妹,刚才过不过瘾?四周立即一片高呼过瘾的声音响起,还伴有口哨声。郝红霞更兴奋了,说,那今晚大家就一起好好过把瘾,以后每天晚上,你们想过瘾了,就到这里来吧,这里包你爽到天上人间。这时有个角落的人问,假若没过到瘾那怎么办?郝红霞立即笑着说,若没过到瘾,那找我就是,我包你过上一把好瘾。四周立即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和口哨声。
这时,新的一曲音乐响起了,郝红霞立即一边向四周招手,一边大叫着,各位兄弟,大胆地抱着妹妹上啊,没有妹妹抱了的,抱着自己的兄弟也要上啊。
打在郝红霞身上的灯光灭了,彩灯开始旋转,舞池里又沸腾起来了。
我对风子说,我先走了。他说,也好,那我就去找郝红霞。我就笑着说,那你就不要再像以前那个熊样了,胆子大一点,脸皮厚一点,怕个卵,不就是邀她跳个舞吗?
我还用你来教训吗?我还会是那样的人吗?风子说到这里时,目光炯炯,好像摩拳擦掌、雄赳赳气昂昂上战场的士兵一样了。
我便两耳轰鸣地出了舞厅。结果在楼梯口看到一身白衣白裙的田祯祯和穿得花花绿绿的郝红霞站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我收住了脚,站着没动。她们都没看到我,好像是在吵架似的。田祯祯说,为什么千个事不做,万个事不做,偏偏要做这个鬼事呢?郝红霞反驳道,这个事为什么就不能做呢?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又没去偷去抢去卖逼,怎么就不能搞这个事呢?你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清高,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其实,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俗气而丑陋。你看看你爹你妈,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田祯祯没有再说下去,就跑了出去。
郝红霞没去追,看了看田祯祯远去的背影,回转身,刚好看到我,便笑着说,浪帅哥,我表妹生气跑了,你就帮忙去给我安慰安慰吧, 我这里还忙得很,真的分不开身,你告诉她,她永远是我的好表妹。
郝红霞走过我身旁时,还拍了拍我肩膀。
我后来是花了好久时间才找到田祯祯的。当时本以为找不到了,便吞着闷气,来到湄水河堤上来散散心,结果看到了田祯祯,她站的地方栏杆残缺,再往前一步,就是哗哗流淌的湄水了,她望着星辉斑斓的天空,一个人发着呆。我走过去时,她都没发觉。
田祯祯突然向前迈出了一只脚,悬在空中,只要一踩下去,人便会栽倒湄水河里,我几乎想都没想,一伸手,就将她往后拉了一把。
你怎么又来了?刚才不是跟你说清了吗?你到底还想干什么?给我滚远点!田祯祯突然暴怒似的,一把将我的手甩开了。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我没想到田祯祯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我还是保持平静,说,田祯祯,千万不要有什么想不开的。
田祯祯这才转过脸来,一脸惊讶地问,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他呢?
我看到了田祯祯脸上未干的泪痕,问,他是谁啊?
不关你的事,别再提他,恶心。田祯祯吐了一口痰,沿河边走着,我跟了上去。
风起了,凉爽了很多。
田祯祯突然站住了,打破了沉默,目光犀利地逼视着我,朱浪,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我会跳河?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田祯祯说:我才不会呢?这水会脏了我的,我要寻死的话,也得找条干净的河。
我惊讶地看着田祯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对我笑了笑,说,傻瓜,你还真以为我会干这样的事啊?
我才笑了,然后说,郝红霞特意要我跟你说一下,你永远是她的好表妹。
可她已不是我的好表姐了,她怎么能这样呢?
她到底怎么啦?
我早就跟她说了,不要去参与人家的事,到时候后悔都会来不及的。可她竟然偏偏不信,难道不赚那么一点钱,人就会死?我看没啊,她以前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唉,人哪,怎么一个个都这样了呢?好了好了,一说起这些就烦得要死,不说这些了。
我沉默了。
朱浪,你陪我去一趟水塔,好吗?
这个时候还去水塔?
谁说这个时候就不能去了?今晚尽管没有月亮,可满天星星,也很不错啊。难道你怕去吗?那我一个人去!田祯祯说完,就一个人往前快速迈开了脚步。
我立即一边说好的,一边迅速跟了上去。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直在咚咚地乱跳着,有一点窒息感。同时,我也总在想,今晚田祯祯到底怎么啦?那个他是刀疤,还是谁呢?她和郝红霞吵架,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想让郝红霞介入这一行当吗……
这个夜晚,我内心兵荒马乱地紧牵着田祯祯柔软而温暖的小手,在打火机明明灭灭的小小光芒中,呼吸粗重,磕磕碰碰,终于爬到了水塔上面的平台,田祯祯立即将我的手甩开了,她如一个寂寞已久的演员,终于找到了舞台一般,她在平台上旁若无人似的,又是唱又是跳又是吼的。
而我这时已累得一屁股坐在平台上,发现自己的背全部汗湿了。
我静静地看着已开始跳芭蕾的田祯祯,她踮起两只脚,身段似弹簧似的轻盈,移过来,移过去,然后旋转,旋转,她的裙子飘了起来,星辉下,那两条玉腿的光泽越来越多,从小腿,到膝盖,到大腿,再到……
我呼吸急促,窒息得要命,将头艰难地转到了一边,看脚下湄城的万家灯火,看头顶湛蓝夜空中斑斓的星星……
我将舌头上如山洪暴发的口水强吞了几口下去后,心才稍微平静一点。也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了,我扭头一看,田祯祯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朱浪,来,我们一起跳舞吧。
我怔了一下。田祯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说,就慢四,很容易的,不要说不会跳。
我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田祯祯抬头看着我,两眼闪亮,如两颗星星,充满着等待和期盼。
我一手牵着她的小手,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腰是那么柔软而美好,我立即有一种微微触电的感觉。
田祯祯微笑了一下,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我带着她,轻轻地迈开了舞步……
头顶的星星,湄城的灯火,就如舞厅里旋转的彩灯。万籁声起,如器乐在为我们抒情地伴奏。
风又起了,将田祯祯的刘海扬起,蹭到了我的额头,轻轻地抚摸着,好闻的香气也扑鼻而来,我开始深呼吸。后来好像有了一点凉意,我迟疑了一下,将田祯祯揽得更紧了一点,她还是闭着眼睛,她的脚步跟我的脚步,在半空的平台上,我们跳舞。
有好几次,我都有一种将田祯祯紧紧拥入怀里的冲动,可每次有了这苗头,便感到了她手臂传过来一种抗拒的力量,我只好作罢,继续跳舞……
后来,田祯祯突然醒来了似的,睁开眼睛,叹息了一声说,朱浪,假若我这一辈子能在这样的舞台上,就这样一直跳舞到老到死,那该多好。
我也点了点头,然后将田祯祯又揽紧了一点……
这个夜晚,我回到家时,已很晚了,但没想到,一到家门口,便看到了风子。
我正想招呼着风子时,他立即紧张地问我,刚才跟在你后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回过头一看,没人啊。
风子说,那人刚才在那口子上才拐弯走了。
我说,可能也是回来得晚的人吧,不可能跟我,我又没钱,又没色,跟我干什么?
风子便呵呵地笑着说,那倒是,今晚我可做了一件大事?
我问是什么大事?
风子便兴奋地告诉我,他终于和郝红霞跳上了一曲,并且跳的还是黑灯舞。风子问我知道什么叫黑灯舞吗?我说不知道。他便异常兴奋地告诉我,就是跳着跳着时,全舞厅里的灯便全熄了。我说那怎么跳啊。他说,你真傻,这个时候谁还跳啊,都在搞小动作呢,抱的抱,摸的摸,亲的亲。我便笑着说,那你便得大路了吧。风子笑着说,也没得大路,只是得了点小路。我问,得了什么小路?风子羞涩地说,她硬不准我摸,也不准我亲,我好好地抱了抱,朱浪,你知道吗?郝红霞肉感太好了,抱着都好舒服的,真是爽死了。
你刚才一直在等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对啊。哦,还有就是,郝红霞要我以后到她那边去挣外快。
怎么挣?
他们准备搞一个小乐队,为舞厅现场奏乐,我去打鼓。这样的话,我又多了个兼外快的事了,真好,我的摩托车很快就会到手啦。还有便是可以有很多机会跟郝红霞在一起了,嘿嘿,那样的话……风子说到这里时,又很兴奋了。
我疑惑地问,又多了个兼外快的事了?那你原来除了开店,还兼了个什么赚外快的事?看来赚的钱还不少啊,这么快就准备买摩托车。
风子一边神秘地笑着,一边说,我早说了,那些事不会告诉你的。
我突然冒了一句,你不会是去打什么抢吧?
风子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说,就是打抢又怎么啦,你朱浪可管得真宽啊。你要不是我多年的兄弟,我一掌就废了你。
我还是郑重其事地说,风子,钱要赚,可来路要正,要不,到时候悔恨就晚了。
风子说,朱浪,你少说两句好不?好好的气氛就给你搞没了,真是该千刀万剐。
我见风子在这方面没有跟我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只好作罢,心里又想着田祯祯了,便说,时间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风子立即叫道,朱浪,你怎么能这样啊,你没看到,我正高兴着吗?你知道吗?我当时可不知道那是黑灯舞,音乐一响,郝红霞突然跑过来邀我跳的……
八
田祯祯突然消失了。
我是找了几天后,才从郝红霞那里得知消息,原来她陪着爹到外面去了,说是旅游,其实是散散心。
有一天,我在湄水岸边一边百无聊赖地徘徊着,一边想着田祯祯时,爹急匆匆地找到了我。他告诉我,有些小道消息里已传出来,我很有可能会被发配到荷叶去。
荷叶那地方,我没去过,但知道那是我们县最边远的一个乡镇,那里山高路陡,出门基本靠走,叫人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
我一下子还是有点急了,说那怎么可能呢?
爹说,这年代,没有关系,两眼一抹黑,什么可能都会有的。有一年,湄城机械厂就分来过一个清华大学生呢。
这个事我知道,当年曾轰动一时,很多湄城人三五成群结伴来到机械厂,指指点点,看猴子一样看着那清华大学生,他戴了副眼镜,笨拙地拿着个锤子,在敲打着一根钢管,汗滴了下来,一抹脸,脸上便又多了一道黑痕,那狼狈的样子,真的跟猴子无异。大家从机械厂看了清华大学生回来后,便一个劲地感叹,这年代,读书冒得卵用了。那一个学期,湄城所有的学校都出现了一个相同的现象,那就是学生不好教了,都不太喜欢读书了。
但读书其实还是有用的,因为这清华大学生只在机械厂呆了半年便远走高飞去了美国,飞得大家目瞪口呆。后来便有传言说,其实这个清华大学生当初到机械厂来,只是过来体验生活而已。但又有人说,真是分配来的,他看到过那清华大学生的档案。这在后来似乎成了一个悬案。
假若要将我分配到荷叶去,我就去广东打工,不要这份工作了。
你说得这么轻巧,那你当年去读什么大学?
谁说读了大学就不能去广东打工啊?
你知道现在去广东打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好多都是些农村的初中毕业生,在家里没事干,便跑到那边去打工,卖苦力。
现在不是还流行下海吗?不是有好多本来有工作的,都跑到广东去打工了。
那叫停薪留职,他们那些人是可进可退的,在广东那边混不下去了,还可回来继续上班的,而假若你这个工作不要,去了广东,一旦没搞好,那你回来只有吃灰,还想靠我来吃饭吗?亏你做得出来,我也年纪大了,现在该轮到我来吃你的饭了。
我一声叹息。
后来,爹便再次说起了潘阿姨,他说潘阿姨又问过好几次了,还是去见见她那个邻居姑娘吧,她可是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应该可以放心的。
我还是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可爹没有放弃,在哗哗流淌的湄水声里,他继续苦口婆心地跟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谁叫他手中无权无钱无势,他不想看到我走他的老路啊。他很想我能分配个好单位,以后能出人头地地过日子,他也能因我而狐假虎威地舒心几天。
爹说起这些时,正站在湄水河岸上,灿烂的阳光打在他饱经风霜的额头皱纹里,热热的风一掠过,他的泪就突然涌了出来,如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头一次看见爹的泪水,并且还这么汪洋恣肆。
我知道,这泪水,爹已积聚了几十年了,既然现在已流了出来,那就流吧流吧,好好地流一次吧。
我没有伸手去擦爹脸上的泪水,而一脸沉默地看着湄水哗哗地流淌,一个劲地问自己,这湄水,可是大地的一行泪?已流淌了多少个百年光阴,也还将流淌几个世纪呢?
第四章相亲
一
有一天,风子问我,田祯祯回来了,来找你了吗?我说没有,我也不知道她回来了。风子便哦了一声,然后神秘地告诉我,他刚才看到一个军人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载着田祯祯在复兴路上兜风,田祯祯的笑容如向日葵花一般盛开。
我没好气地说,这关我什么事啊?
风子便呵呵地笑了笑,然后哼着那首《用心良苦》的歌:用心良苦却成空,我的痛,怎么形容,一生爱错放你的手……
就在那个下午,我见到了韩果香,她就是潘阿姨介绍的那个邻家女儿,一个长相清秀又内向之至的女孩子,心地绝对善良,事隔多年以后,我还是没有忘记她那浅浅的笑,散发着泥土气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潘阿姨家。
多年不见的潘阿姨身材保持得很好,目光还很清澈,但没了原来的灵动与光芒,而以前的马尾巴头发,已剪成了老成持重的齐耳西瓜皮,脸上的皮肤尽管还很白,但也开始有了松弛迹象。我一见到她,立即感触到岁月的蹂躏是多么的残忍而不由分说。我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潘阿姨,她立即应了,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她满脸笑容地将我迎到了她屋里——一个干净得几乎不染纤尘的两居室。
我进屋的那一刹那,一种柔软、温热的淡淡清香,立即将我紧紧包围。
潘阿姨很热情,春风满面地端上茶水和瓜子,将我和韩果香分别作了简单的介绍后,借口出去买个东西,便将孤男寡女留在了屋里。
那种柔软、温热的淡淡清香便慢慢消失了。
我和韩果香当然话不投机,只是客套地性地明知故问了几句,如你在哪上班,今年夏天好热啊,然后我就在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嗑着瓜子,一时间,满屋子,都是我的喝水声和嗑瓜子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盼着潘阿姨快点回来,真的,我很想再一次闻闻那种柔软、温热的淡淡清香,我喜欢这样一种十面埋伏般的包围,哪怕即刻沉沦,即刻碎为齑粉。
韩果香突然说话了,她问,朱浪,你是听说我有个叔叔在人事局,你才跟我来见面的吧?
我突然一下子被她扒光了衣服一样,一时窘得恨不得钻个地洞,直恨爹的这个馊主意太臭了。但一既然做了,二便不会休了,我咬了咬牙,止了一下慌乱的心,说,也有这意思吧。
韩果香便笑了笑,笑得很放松,然后说,你这人至少还不虚伪,只是有点无赖。
我也呵呵地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突然轻松了很多。
我知道你会看不上我的,但我还是来见面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帮帮你,尽管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但我知道,你的成绩曾经那么好,可结果只上了一所不好的大学。
我的心突然被刺痛了,便起身说,韩果香,我不要你可怜。我若实在分不到湄城,就去广东打工,我就不相信,我这双手就养不活自己!
我说完拔腿要走。
韩果香被吓坏了一般,立即窜到我面前,张开双臂,拦住我,说,朱浪,我真的不是可怜你,只是真心想帮你,我知道,你很优秀的,但我不希望你受太多的磨难,老拖住你的发展。我这次想帮你,也是不求任何回报的,你就相信我好吗?
我心里流过一道暖流!
后来的日子里,我与韩果香不咸不淡地交流着。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为了骗骗她的家人,骗骗她的叔叔。
每次跟韩果香见面,她都要向我透露着进展,如已跟她叔叔说了我的事,如她叔叔已答应可以考虑了,如她叔叔开始真的在搞这个事了……
韩果香每次说及这些,我内心便特别愧疚。我没想到,这个夏天,我突然变得如此无耻了,为了求得内心的一点可怜的安慰,我开始不停地在风子那里借钱,然后请韩果香去吃饭,去唱歌,去吃消夜……但有一个地方是不去的,那就是去湄城电影院,韩果香其实还提到过,但我便以特别讨厌看电影为名,将这事给敷衍了过去。
二
有一天下午,我骑着破单车在湄城大街转悠时,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湄城百货公司,我迅速下车进去,在里面找到了潘阿姨。
潘阿姨一见是我,立即满脸堆笑地问我是不是过来找爹了。
不是的,是想找你说个事。
什么事?这么急的。
潘阿姨,我和韩果香的事,还是算了吧。
怎么啦,你们吵架了吗?我听小韩说,你们目前谈得很好啊。她叔叔也正在尽心尽力地帮忙搞你分配的事了。
算了,不用辛苦了,就随便怎么分配吧,我无所谓了。
你无所谓,可我有所谓啊。爹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到了我身后。
我回过头,看到了爹正一脸怒容地站着,我生硬地说,我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爹突然随手抓在货架上一个开水瓶要砸我,还好潘阿姨眼疾手快,一边将他拦住了,一边说,这开水瓶砸坏了,要赔五六块钱的。
爹便立即如霜打的茄子,将手中的开水瓶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然后指着我,手哆嗦起来说,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啊?
爹吼完这一句话后,两眼一闭,突然瘫倒在地!
百货公司里立即乱成一团了……
三
爹醒过来后,如大病初愈,潘阿姨很是心疼地喂了我爹几口水。在现场,我如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潘阿姨冷静,她叫了百货公司一个同事,用摩托将我爹送回了家。
我也推上破单车,准备回时,潘阿姨叫住了我,问,朱浪,你跟阿姨说句实话,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潘阿姨站在我面前时,那种柔软、温热的淡淡清香又将我包围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潘阿姨,我对小韩真的没有感觉,怎么也无法喜欢起来,我现在跟她这样交往,纯粹是因为她有个叔叔在人事局,为了我留在湄城,你不觉得这太卑鄙了一点吗?我现在真的无法再咬牙坚持下去了,仿佛就快崩溃了一般。
潘阿姨看着我哦了一声,然后说,好的,阿姨就去找小韩说说,没事的,你别这么大的心理负担,好不好?看来阿姨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当初我没有考虑周全,在乱点鸳鸯谱了。
潘阿姨说完,朝我愧疚地笑了笑。
我不敢面对潘阿姨的目光,说,潘阿姨,别这么说,已很是感谢你费心了。
说完后,我就骑上了单车,那团柔软、温热的淡淡清香便随即消失了,已近黄昏,闷热的气息还在大街小巷上如河水一般流淌。
我头昏脑胀地到了家,爹还躺在床上,娘正端着个碗,在给他喂着茶水。爹见我回了,白了我一眼,将娘的碗推到了一边,然后一边长吁短叹着,一边大骂娘是不是想烫死他啊,弄来这么热的水给他喝。
娘没有分辩,起了身,拿着碗从我身边走过去时,轻轻地推了一下我。
我走到爹的床前,看了他一眼,然后倔犟地沉默着。
爹终于说话了,好了,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我以前没求过人,以后也不会求人了,这一次求人,我的老脸已丢尽了。现在想想,确实当时是病急乱投医。好了,你的人生之路,还是得你自己走才行。
爹说完后,便将头转到了里面,不再看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但同时又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
我后来还是跟韩果香去机械厂见了田祯祯妈妈,也就是廖厂长,一个风韵犹存、八面玲珑的女人,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微笑。
韩果香一把我介绍完,廖厂长便很热情地说,朱浪,你放心,小韩的叔叔已跟我打了招呼,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更何况,你是大学生嘛,难得的人才,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将你引进过来。
我一听人才和引进这两个词,脸便发热了。同时也心虚和紧张得很。
韩果香偷偷用脚碰了我一下,我才醒悟过来,立即很是嘴笨地重复着谢谢两个字。
廖厂长似乎并没有怎么关注我的神态,而是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湄城机械厂目前正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一旦抓住了,机械厂的规模至少会扩大到目前的三个这么大,那时需要多少人哪,所以机械厂得赶紧储备一些人才,要不,到时候是有了牛角也吹不响,那才叫急人哪……
看着廖厂长那一张一合的嘴唇,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时候,她能突然说一两句有关田祯祯的事呢?但没有,一个字都没有。就在我有点失望的时候,转念一想,其实她不说还好一些,是的,韩果香在场,谈田祯祯的事肯定不太适宜,我同时还在心里头祈祷,今天我和韩果香一起来拜见她的事,她下班回去后,千万别跟田祯祯说就好。
我和韩果香出了廖厂长的门时,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听着机械厂里轰鸣着各种刺耳的声响,心情都很好。
我问韩果香,刚才廖厂长说的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那到底是什么机会啊?
韩果香说,好像是在跟一个港商在谈吧,听说那港商准备投好几个亿来。你知道这个中间人是谁吗?说出来,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问是谁啊?
韩果香一字一顿地说,是刀疤。
我当时真的有如被雷击中。
韩果香还在继续说着,你知道吗,刀疤现在都快成了我们机械厂的大救星大恩人了。
我长时间的无语。
后来韩果香说她要去工作了,看我是否有兴趣看看她是如何上班的。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一时两人都比较尴尬。
韩果香还是坚持要送我出去,到了厂门口上时,看到两个门卫正在驱赶一个中年男子——这不是那个常在湄水边拉二胡的中年男子吗?他来这里干什么呢?
中年男子不屈不挠,口沫飞溅地又是叫又是骂,硬要往厂里扑,可两个门卫都是年轻人,比他还高一大截,站在那里都是一堵墙难以逾越,所以他老在杀猪般地嚎叫着,有时还用拳头打到两个门卫身上,可两个门卫除了继续驱赶外,并没有还手。
这让我看得莫名其妙。
我疑惑地问韩果香这是怎么回事?
韩果香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反正你别去管就是了。好的,你好好走吧,我上班去了。
我说了一声谢谢,韩果香便转头回厂里了。
我便往厂门外走,越过还在推搡着的这三个人时,看到他们头上都有豆大一颗的汗珠往下掉。我当时在想,这机械厂的门卫竟然还有这么好的素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的不错。不知道这两个门卫可否也是廖厂长当人才引进过来的。
这时,中年男子突然停止了推搡,而是讨好似的说,今天我真的没有喝酒,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吧,我看一下就出来。我向毛主席保证,我说到做到。
其中一个门卫说,廖厂长早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上班时间,你绝对不能进,你上次也是这么保证的,结果一进去就大吵大闹,害得我们走了一个兄弟,你是不是想要我们两个今天也被开除,你就高兴了?算我们求求你行吗?你们有什么事,回家再去谈吧。那男子便一边说着怎么能这样呢,一边又要往里走。
两个门卫继续将他堵住。
也就是在这时,有一个人出现了,这让我充满了巨大惊喜和无边慌乱,她就是田祯祯,但她不是蝴蝶一样飞来,而是箭一般地射了过来。我正鼓起勇气,想跟她打招呼时,她却理都没理我,而是一下子冲到了那中年男子前面,断喝了一声:还不快点回去,又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男子立即老实了,只是还在嗫嚅着,我今天真的没喝酒。
田祯祯还是厉声说,没喝酒,也不要到这里乱晃,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你乱晃的地方吗?
我没有想到,上次见到的那个温柔似水的田祯祯,在此一刻里,突然变得有点河东狮吼了,我有点糊涂了,不知道哪一个田祯祯更真实。
有什么事先回去再说!田祯祯继续以不容分辩的口气大声说完后,也没管那男子,便转身迈开了脚步。那男子怔了一下,也乖乖地跟着迈开了脚步。
我盯着田祯祯走了过去,她还是没看我一眼。
我很想上前去喊一声田祯祯,我真的不想就这么错过,我已有半个月没见到她了。但我喉咙被塞了棉团一样打不开,我的脚也被浇铸在地上了一般迈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祯祯远走,我绝望的心在那一刻里,真的有一种流血的感觉。
好在天不绝人。
那男子与我擦肩而过时,突然蹲到地上,抱头痛哭,那个样子伤心欲绝。
走在前面的田祯祯肯定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她转过身来时,满脸通红,目光慌乱,她一边小跑了过来,一边说,爹,怎么啦,到底又怎么啦?
我这才知道,原来蹲在地上痛哭的男子,是田祯祯的爹。
田祯祯跑到爹的身旁,想拉起爹,可她爹不肯起来,而是一边哭着,一边说,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呢?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苦,你们知道吗?
田祯祯爹突然双手在胸口狂乱地抓着,仿佛要将心脏掏出来似的。
田祯祯一把抓住爹的手,叫了一声爹,泪水便哗哗地流了出来。
田祯祯爹的手没有乱动了,泪水还在流着,抽噎了几下,继续说,祯祯,你知不知道,我是心里苦才喝酒啊,我不喝酒的话,早就会苦死了。可我不想死,我心不甘啊,我是个男人,我还得东山再起啊,我怎么能这么早就死了呢……
田祯祯的泪更是汹涌。
我眼眶也湿润了。
五
我帮田祯祯将她爹送回家里后,便立即退了出来。这有两个原因,一是田祯祯爹还比较激动,田祯祯几次欲言又止,肯定是因为我这个外人在场,她不好说,二是因为田祯祯家里的豪华装修,我往里一站,就有点自卑,而不敢多看两眼。
田祯祯将我送到门口,抹了一把眼泪,说了一声谢谢。
我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都有点肿了,我说,多保重。然后还想说一两句什么话来时,却发觉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我下到楼梯口时,正碰上了郝红霞坦克一般的开了过来,她一见我,就笑着说,怎么,竟然跑到我表妹家来骚扰了,你胆子也太大了一点吧,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已没有希望啦。刀疤是多好的人,祯祯妹妹哪怕是块铁石,都会融化的。
郝红霞说完,很流氓很阿飞很无赖地看着我,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没有理她,继续往前走,郝红霞在后面继续说着,朱浪,听说你的工作还没得着落吧,兜里经常没钱花吧,你要不要像风子一样到过把瘾舞厅里来挣点外快?这个我可以决定的。
我没有回头,而是扔了一句话:我就是去讨米,都不会来你那里挣外快的。
我说完后,跳上单车,便回到家里,将自己关在房里。
心里有点难受,便找出信纸,给韩果香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时,我很是感谢她前段时间的帮忙,我想了很久,还是再一次决定放弃算了,留不留湄城,突然觉得没有多少意义,就如这人生,没有多少意思。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承担这一种道义上的重壳。很多人都曾在很多时候帮过我,可我到如今都还无法报答,我欠人情的太多了,怕负担不起……
我写完这封啰啰嗦嗦的信,就骑着破单车去了邮局,将信寄给了湄城机械厂的韩果香。
我不想回家,就骑着单车在大街上溜达着,后来又骑到了湄水岸边,看湄水似乎越发黑瘦了,便继续往上游骑去,两岸稻田青青,风一吹过,稻花香起。我不知骑了多久,又来到了上次来过的地方,湄水在这里还是那么丰盈而清亮,河底摇曳的丰茂水草,以及悠游的鱼儿,都是那么快乐。
我几乎想都没想,便扑到湄水里,就像回到了母亲多年前的怀抱。
夏末的天空高远了很多,蔚蓝的底色上皴染了涟漪似的白云,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仿佛一吹便会化了似的。有鸟翩翩飞过天空,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留下一串啁啾声,像一颗一颗子弹,射向远方。风从南来,吹皱一河湄水,与我掀起的细小波浪在某一处相撞,激出了一层水花。
湄水的气息柔软而绵长,还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我悠游了一段后,便静漂在湄水上,时光不再脚步匆匆……
六
已好几天过去了,韩果香那边没半点动静,我不知道她是否收到那封信。要是收到了,她为什么会没动静呢?要是没收到,她为什么突然又人间消失了一般,不过来找我了呢?
又是一个黄昏,我独自一人走向水塔。
没想到的是,我又在水塔之上碰到了正在发呆的田祯祯。我叫了一声她,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扭头看着夕阳和玫瑰色的天空。我坐到了她的身旁,好好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就静静地张望着脚下的湄城机械厂。这时,机械厂下班的人群正如蚂蚁一般的从车间爬了出来,向大门口爬去,这里面是否也有那个叫韩果香的姑娘呢?她的口袋里是否正揣着我的那封信呢?还是不想这些了。我转过身子,与田祯祯一起看夕阳。
好一阵后,我还是问了,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了呢?
田祯祯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突然觉得,我们还是少联系点好。
为什么?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什么伤害,真能害到我吗?
你别固执,我是说真的。
你是指刀疤吗?
田祯祯没有做声。
我不怕他的。
朱浪,你不懂,我现在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
难道你怕了?
不是怕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来。真的,我总感觉到会出事,但会出什么事,我却不知道。
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这个,我知道的。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
我沉默,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了。
后来,田祯祯在一声叹息之后,谈及了她的父亲和母亲。
关于田祯祯父母的事,我以前只隐约听到一些,而那些街头巷尾的闲谈,更多的是一些暧昧的成分,如田祯祯母亲这个女人是靠自己的风骚才爬到今天这个地位的,如田祯祯父亲,是不堪忍受绿帽子,才喝成酒鬼的……
田祯祯说,她父亲田解放和母亲廖向荣认识时,田解放还正在部队服役,廖向荣还只是一个待业青年。当田解放美其名曰回家探亲实际上是回乡相亲时,他那一身威风凛凛的军装吸引了很多湄城少女的目光,这里面当然也有廖向荣。而令廖向荣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媒人带着前来相亲的人竟然就是田解放!
田解放和廖向荣很快就订了婚。
田解放一退役回来,工作的事还没落实好,就和待业青年廖向荣结婚了。
田解放后来去了湄城木工厂上班,并且一去就当了个部门小领导,很是志得意满,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上班,然后兴高采烈哼着小歌下班回家。而廖向荣后来也到了湄城机械厂做清洁工,每天不仅要低声下气地给厂领导办公室擦桌抹椅,还要低眉顺眼地给每天丢满烟蒂和酒瓶的工人休息室打扫卫生。所以每天上班都视为畏途,而一下班便如胜利大逃亡。
但没想到的是,湄城木工厂渐渐地破落了,一年比一年不景气了,而湄城机械厂却一年比一年红火了,还生产出了三轮农用机械车,满乡村轰隆轰隆地跑着。更要紧的是,廖向荣突然有一天从清洁工摇身一变成了厂办公室里的一员,再过一段时间,又变成了厂办主任。
也就在这个时候,田解放和廖向荣的关系开始变差了,两人不仅吵嘴,还打架。田解放也开始酗酒了。
当田解放当上木工厂副厂长的第二天,木工厂正式宣布停产。田解放提着酒瓶回家时,已是酒气冲天了,可廖向荣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而是向他提出了离婚要求。田解放二话没说,从厨房里操起一把菜刀,然后又灌了一大口酒,喝斥道,廖向荣,你想离婚,老子就先一刀剁了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廖向荣当然信。
没几年后,廖向荣当上了机械厂副厂长,前几年,终于升上了厂长。别人家有谁升职当厂长了,肯定是敲锣打鼓地庆祝,可廖向荣当上厂长的当天,就跟田解放打了一架……
田祯祯叹息着说,父母的结合绝对是一个错误,而如今错上加错的是,怎么就不分开过呢?还要这样强扭在一起,然后隔三差五地要吵一回,这样在一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沉默着。
假若妈妈不是湄城机械厂厂长,那该好啊。
如今很多人都盼着自己爸妈当厂长的。你怎么却发出如此感叹呢?
假若我妈不是厂长,而是一般的工作人员,姑且不说我家会有多幸福,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支离破碎与不堪。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常一个人偷偷地来这里吗?就是因为我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充满着吵闹与冰冷的家,我每次一回去,就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我每天都想远走高飞,可每天又没有勇气真的走。我知道,我这一走,我的家真的会家破人亡的。你不知道,我爹一喝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田祯祯说到这里时,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很想说及曾经在湄水边看到了田解放的情形,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七
我将田祯祯送到家,然后回来时已是晚上九点了。
我一进屋便看到了韩果香正和我爹娘都目光无神地在看电视。
爹一见我,便骂道,你死到哪去了,让人家小韩等了这么久。
我后来才知道,韩果香七点便过来了,娘一见她来了,立即端茶送水,爹便十万火急一般,说要到外面去将我找回来。韩果香将我那正要往外走的爹拦住了,说,没事,就等等吧。爹便问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她却只是说等等吧。于是,他们三个人在家里,一边咕隆咕隆地喝着茶,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电视,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就这样百无聊赖地一直等到我回来。
我后来不得不佩服韩果香的定性,她等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生气,还要我爹别骂我,要我赶紧吃点饭,别饿坏了肠胃。
我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潦草地扒了一碗饭,便再也吃不进去了,然后跟韩果香走出了家门。
我们两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知道韩果香肯定是想跟我说那封信的事,至于她是什么想法,我还无从知道,只是有点惧怕提这事。
韩果香终于打破了沉默,她站住了,从口袋里掏出我写的那封信说,上次我都跟潘阿姨说得清清楚楚了,你为什么还写这封信呢?
我觉得我这样做,对你不好,真的很不好,而我目前又无法报答你什么。所以,我还是放弃算了,无论到乡下上班,还是去南方打工,我都认了,这是命吧。
谁要你报答了?我什么时候认为这样对我很不好?你怎么就是这样一个懦夫呢?我原来还以为你很优秀,原来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真是稀牛屎扶不上墙。韩果香说完,将那封信丢到了地上,然后气冲冲地往前走了。
我急忙弯腰从地上捡起信,然后小跑了上去,将韩果香拦住,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像个男人一样,别这么婆婆妈妈!你要是还这样下去,以后还能干个什么事的话,那可以叫我脑袋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韩果香说到后来哭了,但她立即抹了一把泪,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胆小怕事之徒,生怕到时候别人说你不要我了,纯属过河拆桥的小人做法,可现在的问题是,我当初就跟你说了,只是想帮帮你而已,我才不愿嫁给你这样的男人呢。
我一听,几乎想钻地洞了。
韩果香说,这一点上,我早就想好了,我会让大家知道,是我觉得我和你不合适才主动要求分开的,你是个优秀的人才,也是个好人,我这一辈子假若和你在一起,是无法给你也给我幸福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里,柔软得如一汪秋水。
第五章湄水溯
一
有一天,田祯祯突然叹了口气说,我妈和刀疤等几个洽谈合资的主要成员,准备去香港一趟,我妈一定坚持要我陪同前去,说是去开阔眼界,见识一下香港那个花花世界,顺便好好购一次物。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可还是强装笑脸说,这是很好的事啊。
田祯祯不认识似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故意问,怎么啦?这样不好吗?香港那样的花花世界,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田祯祯立即捂住耳朵,大叫道,不好不好,就是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微笑着看着她,等她将捂住耳朵的手松了下来后,说,那就不去吧。
田祯祯说,对,我就是不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沉默。
田祯祯也沉默了一会儿说,朱浪,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妈这次要我一定陪同过去,其实是为了讨好刀疤,想叫他跟香港老板多说说好话,将合资的事搞定,这样,妈妈的业绩又会大进一步的。妈妈为了自己的业绩,牺牲了爹的幸福,现在又想牺牲我了,我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这么自私啊!
田祯祯说到后面几乎要掉泪了,我安慰道,或许,你们误解你妈了。
我了解我妈的,我妈的眼里,只有业绩。因为她学历低,一直怕别人看不起她,所以,她就拼命地想要做出让别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田祯祯说完后,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好一阵后,我说,别去想这些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那里可以让你忘却很多。
田祯祯立即说,好啊。
我就骑着破单车,载着田祯祯来到了湄水上游那一处清澈地,与她一起走向水的深处,开始像两条鱼儿一样悠游。
田祯祯在水中时而大呼小叫,拨起无边的水花;时而安静地漂在水面上,如一朵睡莲……
后来不知是第几次骑着破单车载着田祯祯来到了湄水上游那一处清澈地,我们在湄水里如两条鱼尽情地游荡了一番之后,上了岸,时间还早,明亮的阳光在我们的皮肤上闪烁。
田祯祯突然眨巴着眼睛,盯着我说,我拗不过我妈,她就差点跪下来求我了,我心一软,就答应明天跟他们去香港一趟。
我像被什么重物突然击打了一下似的,生疼生疼的,这几天里,一直担心的东西,终于来临了,可我嘴里还是说,好啊,好好去看看那个花花世界。
田祯祯的脸色立即变了,说,真是没味,回去吧。
我们上了那辆破单车,嘎嘎地骑行了大约五分钟后,田祯祯在我背后突然幽幽地说,朱浪,我不想回家,真的不想回家!
嘎的一声,分外刺耳,我刹住车,单脚撑地,没有回头,而是看着高远的天空,澄澈的阳光,无边的田野。
夏日里躁动不安的气息,洪水猛兽一般的扑面而来。
朱浪,我不想回家,明天也不想去什么香港,我看着那些人就恶心。你带我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田祯祯没有下单车后座,她的声音在我背后再次响起,这次有了很多决绝的味道。
我原来撑地的脚收了上来,踩住脚踏板,一用力,车就向前窜去。但迅即就掉了一个头,然后一边用力踩踏着单车,一边说,我们去寻找湄水的源头吧。
田祯祯立即兴奋地大呼小叫了,我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我知道,那肯定是天真的,烂漫的,纯粹的,自由的,淋漓畅快的。
歌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无数的音符如绸带迎风飘扬。
我也浑身充满了劲头,将单车踩得如一支离弦的箭,向前射去……
马路如一条系在湄水边上的飘带,我们在这条飘带上迎风飞扬。
湄水悠扬婉转,款款抒情。
我载着田祯祯一直骑到暮色苍茫,才在一个万家灯火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我们这时才感到都饿了,在一个号称是大中华食府的店里吃了一个简单的饭,一份辣椒炒肉,一盘清炒苦瓜,一碗粉丝酸菜汤,说实在的,菜的味道其实一般,但我们吃得狼吞虎咽。不知道店老板是见我们这般吃相,还是想趁机看看田祯祯的美色,走过来呵呵地笑了几声,才盯着田祯祯问,美女,菜炒得还不错吧?
田祯祯问,假若我回答说菜炒得好,老板你会不会再送一份菜给我们啊?
老板有点尴尬,一边笑说好啊好啊,一边就往后退了。
我看到这样子,不由得笑了。
田祯祯对我挤眉弄眼了一下,还伸出手做了个V型动作。
谁知老板贼心不死,又笑吟吟地走上来问,要不要今晚就住店里,卫生都搞得很好的,尽管没有空调,可有风扇,包你们两个会睡得很舒服的。
田祯祯怔了一下,看着我不说话。
我装作没看到,一本正经地问,一间房多少钱?
老板急忙一边递烟,一边笑着说,不贵不贵,标准间才二十元,你们是要一间,还是……
我故意说,当然是一间啦。
就在老板贼溜溜的目光在我和田祯祯身上打圈圈时,我桌子底下的脚被踩了一下,我便倒吸着凉气盯着田祯祯。
田祯祯若无其事地说,老板,我们已在别的地方定下房间了,不需要啦。
老板有点失望,可还是不肯放弃,说,这么样吧,等下你们吃完饭后,就上楼看看房间吧,假若觉得我这里的居住环境比那里好,我建议你们还是住过来,更何况我表兄在派出所的,每次查镇上招待所的房,从来不查我这里的。
老板说到后来还拍起了胸脯。
老板把我们当成是什么人了?我和田祯祯有点面面相觑了。
嘴里的饭嚼起来,立即少了许多滋味。
饭钱是田祯祯付的,因为我从家里出来时,没带一分钱。
我们后来在这镇上还找了一下招待所,但结果没有满意的。
我们很失望地从最后一家招待所里走了出来后,看到月光满地,水银一般闪亮。
田祯祯立即拍手说,朱浪,别急着找地方了吧,我们继续往前骑吧,你看多好的月色,想想都是一种很美的享受。
我笑着说,我也想,只是……
只是什么啊?田祯祯不解地问。
我说,那我就说了哟,我只是在想,难道你就不怕我骑车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时,对你耍流氓吗?
田祯祯一掌拍了过来,你敢!
我挨了看似很重实则轻柔的一掌,依然呵呵地笑着。
田祯祯说,其实啊,你要是有那么大的胆子,我今天就不会要你带我出走了。
我没有做声,还是呵呵地笑着,心突然痒痒的,跳得特别厉害了。
我载着田祯祯开始了月光之旅,万籁齐鸣,为我们一路伴奏。
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田祯祯将头靠到了我背上。
我的心里登时热了,有点乱,握车龙头的手有点发颤,但田祯祯说了一句话后,我兵荒马乱的心立即平静了下来。
田祯祯说,朱浪,人的一辈子,要是都像在这月光里的穿行,那该多好啊。
我随之还听到了田祯祯的一声叹息。
我原来有点发紧的喉结就在这叹息声中松软了,我的一声叹息也倾喉而出。
这个夜晚,我们后来不知道骑了多远,直到上了一座桥时才停了下来。
这个夜晚,我们后来没有再去找招待所什么的,而是爬进了桥拱的一端坐了下来,一起看西移的月亮在湄水里泡着,听湄水哗哗地流着,感受着深夜的身姿是如何地美妙……
也是在这个夜晚,田祯祯问及了我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如放开了闸门的水,开始说起了我童年里父亲的权威与母亲的懦弱,说起了我因家穷总是穿着旧衣裳而遭同学奚落,说起了我曾经成绩很好结果在关键时刻却出了问题,当然也说及了我如今大学毕业,想留在县城可希望很渺茫……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就感觉我的人生如此无力了呢?
我说到后面时,几乎要哭了,可还是强忍着。
田祯祯探身上前,用她那温暖而香气扑鼻的小手抹了一下我的眼睛,说,朱浪,哭吧,没事的。
我就真的哇的一声哭了。
田祯祯后来一边帮我擦着眼泪,也一边流泪了。
我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早晨,田祯祯抱着双膝坐在一边,对我笑了笑,然后说,起来吧,我们一起看日出吧。
我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轻松了许多。
我和田祯祯,在湄水永不疲倦的哗哗声中,一起看日出东方,将天空和大地染成一片绯红,有如电影里渲染的洞房……
二
我们继续在白花花的阳光里前行。
有一阵,我身后的田祯祯没有歌唱了,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没了其他声息,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我单车滑行的声音。我突然有点紧张了,田祯祯呢?不会掉了吧。我立即否定了这一点,但随之更加紧张了,还冒出一身微汗——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的不纯净,因为我在做着白日梦了,我似乎感觉到了田祯祯正在靠近我,如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靠近我,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她的头就要靠在我背上了……
我的背有点麻酥酥了。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好呢?
而我等来的却是另外一种心跳的刺激。
我的双肩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抓住了!
别动!田祯祯笑吟吟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双手紧握住单车的龙头。
我感觉到田祯祯站起来了,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
田祯祯,你在干什么?我终于发问,声音有点颤抖。
我想飞,我就快飞起来啦。田祯祯快乐地说。
我将车速放慢了一些。
别回头!你看着地上的影子就可看到我啦。田祯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还给我指明了方向。
在地上,我果然看到了我、她和单车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正穿过道路一旁的树和青绿的田野,如一个庞大的机器人,在做低空滑翔。
我继续骑行着。
我双肩上的手移开了。
我看到一个修长而弯曲的影子慢慢地伸直了,两只手张开,如打开了一双翅膀。
我飞起来啦!田祯祯的声音激动而快乐。
“翅膀”上有一面旗帜在飘扬了。我知道,那是田祯祯在挥舞着她的一件衬衣。
路边行人的笑脸,其实是一面镜子,我在这一面面镜子里看到了田祯祯脸上是怎样一种花朵绽放般的笑容……
我飞起来啦!田祯祯还在开心地叫着……
后来田祯祯在前面踩着单车时,我坐在后座问,你刚才那样站在后面,很危险,你知道吗?难道你就不怕?
田祯祯一边兴奋地踩着嘎嘎作响的单车,一边喘着粗气说,我想要飞了,还会怕吗?我就喜欢这种飞翔的感觉!来来来,你也试试吧,真的很爽的。
我没有试,只是迎着风,张开双臂,举起双手,挥动着田祯祯的那件花衬衣,口中啊啊地叫着,叫着叫着,我便感觉到了内心郁积的东西,似乎就在这啊啊声中,吐出了一大半似的,内心顿时轻松了很多,但我知道,这不够澄澈,也不够身轻如羽,我还飞不起来。
像我一样试一试吧。田祯祯说,我们第一次看电影的那个晚上,你在单车上耍杂技,不是试得蛮好吗?
可我还是没有试,只是呵呵地笑着说,这样就好了。
田祯祯说,朱浪,放松点,再放松点,你是个男人,以后要做大事业,就得学会彻底放松,你越轻松,你才会身轻如燕才会跃得越高。
我呵呵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田祯祯说,我知道,你在想心事了。
我还是没有应答,而是在问自己,我在想什么心事了呢?
但没来得及我细想,田祯祯就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朱浪,你快看,这里的湄水好清澈了,我真的想跳下去游个泳。
我果然看到了一汪清澈纯净、悠扬婉转的湄河水,但只是惊鸿一瞥——因为单车突然晃动起来,两边乱拐了几下,然后就往路边的一条小水沟里窜去,我本想跳下去的,但已来不及了,便和田祯祯随着单车,一起栽了下去……
我的身子压在单车上面,单车压在了田祯祯身上,而我的头和双手也都压到了田祯祯背上,一种好闻的气息顿时涌入鼻子里,我的双手也泡在了一种绸缎般来自皮肤的温度里……
当听到田祯祯哎呀地叫了一声,我才梦醒一般的立即爬了起来。
单车的一只轮子,还在转动着。
我将单车掀到了一边,将倒在沟里的田祯祯拉了起来。
田祯祯满身是泥,脸上都有了,只露出两只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
我正想问她哪里痛,她却指着我身上笑了起来,我低头一看,原来我身上也沾了不少泥水。
我也笑了,说,田祯祯,要不要拿块镜子看看自己的光辉形象。
要什么镜子啰,湄水不是一块最好的镜子吗?田祯祯说完,就往湄水边上跑,来啊,快来啊。
我立即跟了上去。
湄水清澈得让人心疼。
田祯祯几乎想都没想,就扑通跳了下去,随着水声四起的,是她呵呵地笑,和一层一层的波浪——这应该是湄水的笑容吧。
我也跳了下去。
湄水一片透明的清凉。
田祯祯钻到湄水的笑容里去了。
我也钻了进去。
当我探出头后,看到的还是湄水的灿烂笑容。
田祯祯哪去了呢?
就在我疑惑着时,啪的一声,田祯祯从水中冒了出来,迅速抹了一把脸,哈哈大笑着,用手向我泼起水来了。
我迅速泼水还击。
水花在湄水河里四溅。
水花中,田祯祯的衬衫紧贴着她的身材,凸凹有致的那种性感立即扑面涌来,我几乎不敢面对,尽管我很想借打水仗之机靠近她。我把头稍微扭向了一边泼水还击。
田祯祯突然停了下来,一下子就缩到水里,仅留下头在水上面,大叫一声,转过去!不准看我!
我呵呵地笑着。
原来你也是个流氓啊,看来我看错人啦。
我哪里流氓了啊。
你还在狡辩,不理你了。
田祯祯说完,就往一边游去,与我快有十来米的距离时,我说,别再游过去了,万一你有个什么意外,我游过来救人就来不及了。
谁要你这个流氓来救人啊。田祯祯尽管这样说,可还是停了下来。
阳光在湄水的笑脸上闪烁着……
我们上了岸后,湿了的衣裤都贴在身上,线条毕现。
你这个流氓又在看我了,快点到前面去。田祯祯一把就将我推到了前面。我感到脸有点烧,可嘴里还是说着,凭什么只能你看我,我就看不了你呢?
你还真变成流氓了啊。田祯祯刚一说完,我的背上就挨了一粉拳。
我笑嘻嘻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用手搅着身上衣衫的水,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地声响起。随之,我身后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响起来了。
湿衣服穿在身上,太阳一晒,很快就会干吧。田祯祯在背后问。
我说,应该是那样的吧,我反正无所谓,你还有换洗的衣服吧,最好换一身吧。
不换不换,我就喜欢这样呢。穿在身上,让太阳晒干,多有味道啊。田祯祯在我身后大呼小叫。
在快走到我们出事的小水沟时,田祯祯突然窜到了我前面,大踏步往马路上走。我发现她右手臂上有点红,立即叫住了她,一看,是擦去了一块皮,还渗出了一些血。
田祯祯望着我呵呵地笑着说,没想到,挂彩了。
我问,还痛吧。
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呢。半斤八两是块粗皮子,这有什么痛的呢。田祯祯说完,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怕我看到似的,立即就跳到马路上去了。
我将单车扛了上来,龙头有点偏了,我校正了一下,然后说,上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下医生吧。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这算什么呢?你别把我当娇娇女,我小时候爸妈都管得少,经常摔得流血,都是一个人用水洗洗,第二天就好了。
那就上车吧,前面应该有小诊所的。
我载着田祯祯在阳光里骑行着。
在前面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小诊所,田祯祯涂了红药水,还敷了点药。
出了诊所时,夕阳已挂在西边的山头了。
我问,回去,还是继续往前呢?
怎么,你怕了?
我是担心你。
走吧,继续向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找到湄水的源头。
不后悔?
后悔什么呢?真是的,别啰嗦。现在只能你载我啦。
三
我后来想,很多事是不是都有一个规律,比如乐极生悲。
我和田祯祯晚上到邻县一个叫印塘镇的地方吃了饭后,才发现她的钱包掉了。
我们是在印塘大饭店里吃的饭,最初田祯祯心情很好,她说今天真是太开心了,所以还特意点了四个菜,说是要犒劳一下我和她自己。
吃饭的时候,田祯祯很兴奋,不停地给我夹菜,还很羡慕地说,我的胃口要是有你这么好就好了。我说,那你就惨了。她问为什么?我说,那你会是第二个郝红霞了,湄城就多了一辆苏式坦克横冲直撞了。田祯祯把刚夹在我碗里的菜立即又生气地夹走了,说,你怎么能这么损郝红霞呢?给你夹菜,还不如给狗夹菜呢!她说完,又将那夹走的菜放到了我碗里说,这就算是我给狗夹的菜了。
我呵呵地笑了一下,夹起那菜一口就吞下了。
在快吃完饭后,田祯祯提议,今晚月色肯定还很撩人的,所以我们就继续前行。我问是不是又想夜宿哪个桥墩底下了?田祯祯说,今晚最好能夜宿哪条船上就好了,不知是否有这运气。
我们就这样说说笑笑地结束了晚饭,但接下来就傻眼了,因为结账时,田祯祯找不到她的钱包了!
田祯祯差点哭了。
我也急了,问,能想起是掉哪里了吗?
田祯祯摇了摇头,说,完全想不起来了。
因为钱包掉了,无法买单,结果我们被店老板扣了下来。这个老板是个女的,四五十岁的样子,我们刚进店时,满面春风的,一见我们没钱,就立即变得阴阳怪气了,问我们是不是想吃霸王餐?田祯祯有点火了,问她是什么意思嘛,难道还会少了这几个饭钱?不就三十块钱吗?
我在这个时候插了一句几乎不合时宜的话,说,打个欠条行吗?
女老板断然拒绝后,几乎是叫嚣着,欠条?你们还想拿什么欠条来骗人,你们以为你们是刘德华、张学友,哦,你们刚才不是说从湄城来的吗?那有本事认识刀疤吗?要他打个电话,这饭钱就分文不取,呵呵,想必你们两个也没本事结交上刀疤的。呵呵,我看啊,你们什么都不是,要不,有种就立即掏钱买单走人啊。买不了的话,你们就别想走人。我将话撂到这里,什么时候拿钱来买单,你们什么时候就走人!
我确实没有想到,这女老板竟然将刀疤和刘德华、张学友并列了,一起享有如此荣光。我很不自然地看了田祯祯一眼,她立即嘟囔道,你看我干什么啊,真是的!
我知道,在她面前,我不能提刀疤。
我和田祯祯后来商定,要风子明天过来送钱。
我便向女老板借用一下电话。女老板立即说,要打可以,按两块钱一分钟收费。
我气愤地说,你这不是杀黑吗?
女老板说,我店里的电话又不是公用电话,你要想打就这价,要不,你到外面找地方打去。
我说,你不知道我们身上没钱吗?怎么到公用电话那里去打呢?
女老板说,你们身上没钱,可不照样到我店里来吃饭了吗?
田祯祯说,朱浪,两块就两块,少跟她啰嗦。
我就拨电话,女老板立即紧张地看着她的手表,好像百米赛跑的裁判员一样。
电话是打到风子店里,可一直没人接,我这时才想起,阿好前几天说要回乡下老家一趟,而风子这个时候应该早就关店门了,而他家又没电话。
女老板满脸失望,然后更紧张地问我,到底是什么朋友,到时候会不会来送钱?
女老板那样子,我突然觉得有点可怜。
没有多久,为了睡觉的问题,田祯祯跟女老板又闹了起来。田祯祯向老板要床睡,女老板说饭钱都没给,还想要床铺睡,想得美吧,要是想睡了,她最多提供一张席子,至于你们是铺在地上睡,还是铺到桌上睡,这就看你们的了。田祯祯说,不就是欠你三十块钱,就想要我们喂一个晚上的蚊子,你这店老板心也太黑了吧。女老板说,这世界,没钱就这样子的,活该。
说真的,当时我真想抽女老板一记耳光。
就在为晚上睡觉的问题僵持着时,一个一直在一边吃饭的老人突然开口,说,王老板啊,这样好不,就让这两个年轻人到我船上去睡吧。明天早上,你再来接他们回你店里,等他们的朋友送钱过来吧。
田祯祯立即笑着说,老人家,真是太好了,太感谢了。
谁知道女老板却板着脸说,不行,万一他们两个跑了怎么办?
老人说,这两个年轻人,一看就不是坏人,放心,他们肯定不会跑的。
女老板不依不饶,万一跑了怎么办?
老人笑呵呵地说,万一跑了,那他们的饭钱我来付吧。
田祯祯看着老人感慨道,这世界还是有好人哪!
我对女老板有点来气了,说,你不要这样乱怀疑人好不?更何况,我的单车又不会搬到船上去,你要是不放心的话,你可以搬到你床头去守着啊!
女老板立即说,谁要你的破单车啊。
我说,车尽管有点破,可三十块钱还是值吧。
女老板便吩咐一服务员说,还站在这干什么,快去将单车搬到店里来啊。
四
上了船后,田祯祯很开心,在船头又是笑,又是跳的。
月华如水。
湄水悠扬。
尘世远了。
我不得不佩服田祯祯嘴皮子上的功夫,她竟然将老人说动了,载着我们逆河而上。
后来田祯祯的话语明显少了,也不怎么笑了,似乎呼吸都有点困难了,我问怎么啦?她最初还回答说是不是晕船了。我开始没在意,但又过了好一会儿,便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也就是在这时,田祯祯有气无力地说,朱浪,我额头怎么好像有点烫啊。
田祯祯说完后,就要瘫痪了似的,靠在了我身上。
我急忙伸过手去,果然滚烫。
田祯祯发烧了,并且是发高烧。
我急忙叫老人将船停了下来。
老人上前,用手电照了一下田祯祯的脸,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烧得厉害哪,赶快送医院。
田祯祯的呼吸变粗了。
老人说,这前面就是花门镇了,镇上有医院的,赶快送过去吧,别耽误了。
老人说完,就将船划到了岸边。
我背着田祯祯一路跑到了镇上医院,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医生正在看一本已被翻得卷角的书,还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了。我背着田祯祯进去后,他才慢慢地止住了笑,咳嗽了一声。
我将田祯祯放到了一条凳子上坐下来,可她坐不起来一般,一下子就伏到了桌子上。
络腮胡子问,哪里不舒服?
我说,好像是发高烧了。
络腮胡子哦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是金庸的《鹿鼎记》。他看了田祯祯一眼,拿出一只体温计让她在腋下夹着,喉结里发出一种压抑的唾液滚动声后,他才又拿起了《鹿鼎记》看了起来,可明显他没有多少心思看了,不时从书本上移开目光,瞥一眼田祯祯,目光有点暧昧。直到发现我在注意着他时,他才急忙装模作样地将目光放在书本上。
田祯祯突然抬起头说,朱浪,我好难受。
我说,已到医院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田祯祯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朱浪,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我说,你在说什么啊,你就发了点烧,肯定是今天下午从湄水里上来后,一直穿着湿衣服的缘故。
田祯祯又点了点头,你说,假若我就这样死了,是不是有点不值?你会伤心吗?
我说,你别乱说了好不?我都被你说得心乱如麻了。
田祯祯笑了笑,有点惨淡的意味,我知道,你肯定会伤心的,我也会很感谢你的,至于我爸爸妈妈,也会伤心的,但我无所谓。
络腮胡子突然插话了,你这个妹子别太矫情了,好不好,不就是发个烧吗?何必这么小题大做呢?
络腮胡子说完后,从田祯祯腋下抽出了温度计,看了看,然后就龙飞凤舞地开出了一个处方,面无表情地说,去交钱吧,就在门口的药房那里。
我拿着处方单子跑到门口,才想起来,这络腮胡子还没告诉我,田祯祯到底烧到多少度了?我急忙转身问,络腮胡子又在看《鹿鼎记》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四十度。
我一听这温度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急忙跑到了药房,里面一个中年胖女人正坐在吊扇下吹风,还手摇蒲扇,我一边将处方从窗口递进去,一边说麻烦快一点好吗?她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不情愿地慢腾腾地站起来,看她那样子,要不是隔着窗户,我真的想给她一巴掌。
胖女人接过处方看了一下,扒拉了一下算盘,说,三十块钱。
我往身上掏钱时,才突然想起,我身无分文,而田祯祯也同样没有半个铜板。
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脸也有点发烧。
胖女人嘟囔着,你刚才还要我快点,怎么现在轮到该你快了,就快不起来了?
我急忙换上了笑脸,讨好加求情地说,阿姨,是这样的,今天钱包掉了,先给病人治病吧,明天一定将医药费送过来。
胖女人刀一般的目光剜了我一眼,气势汹汹地说,钱都没带,你们过来看什么病,真是的,没点名堂。
胖女人气愤难平地将处方往前一推,又坐到吊扇下去吹风了,同时还抓起了那把蒲扇,死劲地摇着。
我还是求情道,你就行行好吧,病人现在烧得厉害,得快点挂上药水才行。我明天保证将医药费给你,就算我求你了行吧。
胖女人叫道,你就是跪下来求我都是空的,真是没点名堂,身上不带一分钱,就敢跑过来治病,你以为这医院是给你们家开的?
我真想发怒了,可还是忍着说,我给你写个欠条好不好,假如明天下午没将医药费给你补上,你就五倍十倍地罚我,好吗?
胖女人立即叫道,我要你欠条干什么?你要是身上真的没钱,那好说啊,你就去卖血嘛,卖了血就有钱了。
我刚想说话,胖女人站了起来,对着田祯祯所在的医务室大叫,封医生,这看病的身上没带一分钱,你说怎么办?
络腮胡子立即跑了出来,问,怎么回事?
我赔着笑脸说,我们的钱包今天掉了,明天一定将医药费补上。求求你了,先给病人挂上药水吧。
这怎么行呢?
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又矫情了,不就是发个烧吗?你快点先去想想办法,可以到哪个朋友那里借点钱再过来啊,不用那么急的。
我一听火气立即来了,一把就抓住络腮胡子的衣领吼道,你还是个医生吗?你还不快点给病人挂上药水的话,我就搞死你再说!
络腮胡子立即吓得大呼救命。
不知怎么回事,刚才一直还冷冷清清没几个人的医院,一下子跑出了四五个人,都过来劝架,将我和络腮胡子分开,有个年龄大一点的男子说,年轻人,别发这么大的脾气嘛,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的嘛。动这么大的肝火,对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啊。
我没有理会,还是指着络腮胡子吼道,你不快点给病人挂上药水,我就要搞死你!
络腮胡子吓得又后退了好几步。
朱浪,我们走吧,我不看病了。田祯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还一手扶着墙,那样子风可以吹倒似的。
我立即跑过去扶住她,说,你们看看吧,病人都这样了,先给她挂上药水,你们医院就会垮了吗?我又不是不交钱,我说了明天一定会给你们补上医药费的。
田祯祯拉了一下我,说,走吧,我不看病了,今晚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
田祯祯迈开了脚步,身子立即摇晃起来了,我迅速搀住了她,然后转头对络腮胡子吼道,快点啊。
络腮胡子似乎没回过神来,还傻乎乎地站着。其他几个人便劝道,封医生,就先开了药治病吧,他们应该不是那种赖医药费的人。
络腮胡子迟疑了一下,才对药房的胖女人说,先拿药吧,记下账。
胖女人问,那这账记到谁身上呢?
络腮胡子没做声。
其他人也没做声。
这确实是我没想到的,我有点悲哀,也有点愤怒。
我突然伸出手臂说,不是说血站就在隔壁吗?我就去卖血来交这个账!
场面突然被凝固住了一样。
好几秒钟过去了,田祯祯的叫声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不行,绝对不行,我不治病了,我们现在就走!
田祯祯突然发疯似的拖着我要走,我钉在地上一样拉住了她,说,田祯祯,我没事的,真没事的。你现在治病要紧!
田祯祯流着泪说,我不就是发点烧吗?不要紧的,我哪能要你卖血来治呢?
我说,就这么说定了,等下你先去打针,我就到血站去。
络腮胡子的脸上立即就有了一些笑容,说,这倒是个办法的,这个妹子啊,其实年轻人抽点血没事的,早就有专家说过,抽点血,其实还有益于身体健康。另外,这血不是还能救他人性命吗?刚好,你们的医药费也解决了,我看啊,这是个好办法。
不行!田祯祯大叫了一声,接着就站不住了,身子往下倒,我急忙一边搀住她,一边大喊,田祯祯!田祯祯!
田祯祯没有回音,像睡着了似的,脸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
快点救人啊!我的声音快要把医院撕裂了。
五
领到一张百元大钞,走出血站,月华满地,万籁齐鸣,我的泪水突然就止不住地汹涌而出。
我没有想到,我二十二岁了,还身无分文在这个世界上晃荡,第一次挣钱,竟然是通过这种方式。
我很想酗酒,很想吸烟,也很想奔跑在夜的旷野,狼一样嚎叫几声。
可这些,我最终都没有去做,而是抹干眼泪,小跑回医院,在药房交了钱后,还剩七十块,我紧紧地抓在手里,告诉自己,这钱不能再丢了,是我第一次卖血的钱,也是田祯祯的救命钱。
我疾步走到注射室,田祯祯已醒来了,正看着天花板发呆。站在她身边的,竟然是那条船上的老人,他在安慰着田祯祯说,其他什么都不要想了,治好你的病才是最重要的。
我说,对啊,祯祯,这位爷爷的话,你可得听啊。
田祯祯见我回来了,立即盯着我,有气无力地问,你真去卖血了?
我呵呵地笑着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的。
田祯祯眼角的泪顿时流了下来。
我上前,伸出手,帮她擦了一下,可她的泪水还是汹涌而出。
我说,祯祯,真没事的,好些了吗?
田祯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多了,谢谢你!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比原来果然低了一些,我说,你就安心养病吧。
老人也附和说,对对对,安心养病才是最紧要的。
田祯祯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头偏了过去,又有一行泪流了出来。
不知道是身体虚弱的原因,还是在想什么心事,田祯祯后来基本上没说什么话了。
我和老人就默默地守着田祯祯打点滴。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晚上,这位老人在见我背着田祯祯上船了后,才想到我们身上身无分文,而他自己身上也没带钱,怎么办?他后来想到这镇上有一个朋友,但具体住哪,他却记不太清了,他便一路问过去,想找那朋友借点钱然后送到医院里来,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朋友家,可那朋友却不在家。他只好很是愧疚地来到了医院找我们。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田祯祯打完点滴,已是凌晨一点了。
回去时,田祯祯要走,可我还是不由分说地背起了她,然后跟着老人往回走。
月色朦胧了一些。
橐橐的脚步声在这个夜晚变得特别响。
我突然感觉到田祯祯双手将我的脖子抱得更紧了,她的呼吸也有点急促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很厉害,可我大气不敢出,继续前行。
田祯祯突然说,朱浪,你真好。
我装着很洒脱地说,这没什么吧,很正常的。
我突然在想,假若我一辈子就这样被你背着走,其实也是件挺美好的故事。
不美好,一点也不美好。
为什么啊?你真的要不得,我这样的美女,很多人想背都背不到的,结果给你背了,还嘴硬。
假若你一辈子都被我背着,起码说明一个问题,你身体不够好,这可不行,我希望你一直能健健康康的,能跳能舞,那该多好呢。
田祯祯捶着我肩膀说,谁说我被你背着,就是身体不好了啊。我下来,我要下来了,我不要你背了!
田祯祯在我背上挣扎起来了,我没让她下来,而是笑着说,你看,你迟不喊下来,早不喊下来,怎么就快到船上了,你就要喊下来了呢?
老人正在前面喊着,就要上船了,你们两个小心点哟。
这个晚上,老人摇着船继续逆水而上,而我和田祯祯在船头聊天,田祯祯盖着被子躺着,我坐在她身边。月亮落下去了,我们便在星辉斑斓里继续聊着。
夜似乎很深了,田祯祯也累了,响起了轻轻的鼾声,我才发觉自己也累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六
我们是被太阳弄醒的。
太阳的光芒如一只毛茸茸的手,摸了摸我们的脸蛋,我们便醒了,然后惊奇地发现,竟然又回到了那个叫印塘的镇上。
老人在船尾默默地吸着烟。阳光照亮了他的额头,闪烁着金属的光芒。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问田祯祯,好些了吗?
好多了。田祯祯甜美地笑了一下,然后准备坐起来,却没成功,看来她身体还有点虚弱。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调皮地看着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啊,快拉我一把啊。
她的手在清晨的阳光中透明而晶莹。
我抓住了她的手,一用力,她便坐了起来,朝我又笑了笑,说,你看早晨的湄水多清亮多美啊。
湄水几乎清澈见底,可以看到丰茂的水草,在水中招摇……
可惜我没时间多看这份美丽了,因为印塘大饭店那女店主可恶的声音响起来了,你们还不快点上岸,打电话催你们的朋友来还钱啊!
我恨不得一脚就将她踹到湄水里喂鱼。
我跳上了岸,将三张十元的,在她面前扬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拍到她的手里,说,这钱要数清,现在不欠你的饭钱了!
女店主先是惊喜,然后疑惑地问,你这钱是哪来的?
我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田祯祯却说,这可是他卖血卖来的钱,你这下高兴了吧。
不可能吧。女店主一边惊讶地说,一边将目光移向船上的老人。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女店主似乎有点讨好地笑了,那你们现在有钱了哟。
田祯祯说,那当然。你是不是还想打这卖血钱的主意,还想叫我们到你店里去吃饭。
女店主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反正要吃早餐的,我店里的早餐就很不错啊。
田祯祯说,你还真忍心来赚我们卖血挣来的钱啊,走吧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女店主似乎还想说什么,老人说话了,算了,王老板,你还是回去吧。
女店主这才悻悻地走了。
七
田祯祯身体还有点虚弱,在船上走了两步,脚步有点摇晃,我急忙扶住她又坐在了船头。
老人走过来看了看田祯祯说,小田,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镇上开了个茶馆,上午没什么生意,也还清静,你们干脆到那里去休息休息吧,下午再去医院打点滴吧。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可田祯祯却不愿意,她说,我想到你船上休息。哦,你是要去打鱼吧,这正好啊,我就想看看你打鱼。
老人慈祥地笑着说,傻孩子,白天里,这船上并不怎么舒服的,何况你身体又这个样子了。
田祯祯说,我身体真的没事的,休息一下,应该就会好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也好吧。
我后来上船去了镇上,买来了早点和矿泉水。
田祯祯吃得很少。大部分都是我和老人一起吃完的。
早餐后,太阳也开始大了不少。老人在船舱里靠窗的一个位置特意铺好了一床凉席,然后将我们叫了进去,说,等下我得打鱼了,你们就在仓里休息吧。
我们再次向老人表示了感谢。
我们坐在凉席上,很舒服,还可以从窗口,看外面的湄水悠扬流淌。
老人在阳光里划着船,印塘镇又远去了。
好一阵后,老人开始撒网,收网。当看到网里活蹦乱跳的鱼后,田祯祯又开心得像个孩子了,还特意跑到了老人身边,帮他一起捉网里的鱼,每抓一只,都大呼小叫的,开心得要命。
离中午还有好一段时间,老人便提着打来的鱼,带我们上了岸,到了湄水河边的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汉。老人说,这老汉是他多年的一个兄弟,他经常在中午时分打鱼到这里,然后就上岸吃饭。
老汉很热情。又是端茶,又是切西瓜的,然后就去搞饭菜了。老人本要去帮忙,可被老汉止住了。
田祯祯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些。
老人突然说,小田姑娘啊,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田祯祯说,没事的,你说就是啊。
老人又犹疑了一下,才问,你和小朱两个是不是家里不同意,所以就跑出来了?
我和田祯祯一听,立即大窘,她的脸红了,我的脸在发烧,互相对看了一下,目光立即分开。
田祯祯还是立即回过神来说,不是的,老人家,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老人就呵呵地笑着,然后说,我看,你们钱也不多了,还是早点回湄城吧。
田祯祯嘟起嘴说,我们还想寻找湄水的源头,怎么能这样半途而废了呢?
老人叹了口气说,年轻人啊,其实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是不需要去寻根究源的,真的,那太累了。
田祯祯呵呵地笑着,以示自己的不认同。
老人说,退一万步说,你们真想找到湄水的源头,那你们还可以下次啊,等到时候准备充分一点再去寻找吧。我看你们这次出来就比较随便吧,单车才一辆,还破成那个样子。
田祯祯还是呵呵地笑着。
老人似乎看到了田祯祯的执意前行,便叹了一口气没有做声。
田祯祯问我,我们到底还往前走吗?
我反正是舍命陪君子,只是我担心你的身体能否坚持下去。
我身体肯定不会有大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只是我担心钱的事。
那这样吧,我还是去打个电话给风子,要他送点钱过来,然后我们继续上路。
可我觉得还是不打这个电话了,要不,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的。 朱浪,你说呢?
我点了点头,反正身上还有四十块钱。应该还能坚持几天的。其它的,到时候再说吧。
这个中午,我们吃到了一顿很鲜美的鱼,吃得田祯祯胃口大开,竟然吃了三大碗饭。
八
我们后来并没有继续往前行了。
因为刀疤手下一个姓秦的男子和郝红霞过来了,要接田祯祯回去。
原来印塘大饭店的一个服务员今天上班时,说起了她昨晚在湄城电视台上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那里面的照片很像昨晚店里那个吃了饭没钱给的女孩子。女老板立即问,对方答应有酬谢了吗?那服务员说好像说有,但具体多少不是很清楚。女老板便打了刀疤手下一个姓秦的人的电话,想问问是否确实有这事,结果对方说他们也正在找这个女孩子,刀疤都急死了。女老板便问那女孩子是不是瓜子脸,长得很漂亮啊。姓秦的说,对啊,难道你看到了……
姓秦的立即开车赶了过来,跟他来的,当然是郝红霞。
郝红霞看到了放在店里的包,立即就向姓秦的肯定,昨晚在这店里吃饭的就是田祯祯。
女老板说,跟田祯祯的还有一个年轻伢子。
郝红霞立即说,那肯定是朱浪了。
姓秦的一听脸色就不对了。那女店主还说,那伢子的破单车还在店里后院。姓秦的去看了,一脚就将单车踹倒了。
郝红霞说,秦哥,你别生气嘛,人很快就会找到的,她和朱浪肯定没事的。
姓秦的怒气冲冲地开着车,带着郝红霞,在女店主的指引下,在湄水边老汉的家里,将田祯祯找到了。
郝红霞立即扑过来,抓着田祯祯的手说,好妹妹,你可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姓秦的便满脸堆笑地向田祯祯走了过来,这几天里,我们王总都急得茶饭不思了,在香港出差,一天都好几个电话打来问询你的情况。
田祯祯急忙挣脱郝红霞的手,往我身后一躲,有点惶恐地叫道,你来干什么?
姓秦的这才看到我,脸上的笑容便没了。
郝红霞立即叫道,朱浪,我真的没看出来,你手段了得啊,竟然将祯祯都骗了出来。
田祯祯立即说,红霞姐,你在说什么啊。是我要他出来的。
姓秦的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嘿嘿,这年代,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哟。
我说,请你说话放尊重点!
田祯祯盯着姓秦的说,你嘴巴干净点!
郝红霞立即笑着说,妹妹,你知道吗?你妈妈急坏了,我们这几天里也到处找你,现在就回去吧。
田祯祯立即说,不回!
郝红霞几乎是哭着说,好妹妹,别耍脾气了,好吗?你这样出走,算是怎么回事啊。
姓秦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疑惑地看着田祯祯说,难道你还要跟他走。
田祯祯脱口而出,对。
姓秦的对田祯祯笑了笑,说,不行,绝对不行,你必须回,并且现在就回。
郝红霞附和道,对,好妹妹,现在我们就回家。
田祯祯还是说,不回,不回,就不回!
姓秦的掏出一个砖头一样的大哥大,拨了一个电话,很快就通了,他笑吟吟地说,廖厂长好啊,祯祯已找到了,可她不肯回,你跟她说几句话吧。
姓秦的将砖头递给田祯祯,田祯祯不接。郝红霞便接过砖头,放到田祯祯耳边,说,好妹妹,你听听你妈的声音吧,这几天里,为找你,都嘶哑成什么样子了。
祯祯,你快回来啊,妈都快急死啦。砖头里传出的声音果然很是嘶哑。
田祯祯叫了一声妈妈,就哭了起来。郝红霞立即伸出手,帮她擦泪。
好一会儿后,郝红霞才将砖头移到了自己耳边,说,姨妈,你放心,我今天一定将妹妹带回去。
郝红霞说完,将砖头递给了姓秦的说,我姨妈还想跟你说句话。姓秦的接过砖头,叫了一声廖厂长,然后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点头,最后保证说,廖厂长,我知道你们还在香港忙事,这我能搞定的,我肯定会把祯祯带回去的。
姓秦的一挂机,郝红霞就立即说,妹妹,我们走吧。
这时,老人说,小田,我看啊,你和小朱还是先回去吧。
那老汉也附和着。
田祯祯便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了。大家一起劝慰了她好一阵后,她才止住了哭,然后问,朱浪,我听你的,你说我们还继续往前走吗?
姓秦的和郝红霞都鼓起眼睛看着我,我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说,还是回吧。
姓秦的和郝红霞就笑了起来。
我们坐车到了印塘大饭店,我和田祯祯下了车,她取了她的包,我取了单车。
从店里出来后,我说,祯祯,你就坐他的车回吧,我骑单车回。
那我也坐你的单车回。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反正我今天是赖上你了,不行也得行。
……
后来,回湄城的马路上出现了很奇怪的一幕,我骑着单车载着田祯祯在前面走着,姓秦的开着车载着郝红霞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田祯祯还特意示威似的,在我的身后又是唱又是叫的,还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当旗帜一样地挥舞起来了……
有好几次,姓秦的将车突然开到前面去了,那样子似乎要绝尘而去,可没多久又停了下来。等我们赶了过来后,姓秦的就和郝红霞立即窜下车,挡住我们,姓秦的几乎是哀求田祯祯上他的车。他说,祯祯,单车的速度像蜗牛一样,这样下去要何年马月才能回到湄城啊?
田祯祯说,我走我的,你回你的,谁要你等啊。
郝红霞说,妹妹,有现成的好车不坐,干嘛要坐朱浪的破单车啊,还顶着这么大的太阳,这不是遭罪吗?
田祯祯说,我就喜欢这破单车啊。
姓秦的说,你爸现在很想快点见到你了,要不,我给他也打个电话,你自己跟他说说。
田祯祯说,我才不打呢,好了,朱浪,我们走吧。
我就又准备踩动单车前行。
姓秦的和郝红霞几乎是约好了似的,两人立即横到了我的单车前,一人抓着一个车龙头,异口同声地说,朱浪,不准走。
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说,难道田祯祯这点自由都没有了?
田祯祯说,对对对,难道我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吗?
郝红霞说,朱浪,你不应该还唆使田祯祯的。
我说,问题是我没说这话之前,她也不肯上你们的车啊。
姓秦的在后面叫着,朱浪,我将单车放到我车后厢里,一起跟祯祯上车回吧。
你做梦去吧。田祯祯替我回答了,然后大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九
回到湄城,我在大街上就被田解放截住痛骂了一顿,骂我没良心竟然想拐骗他女儿,败坏他女儿名誉,真是吃了豹子胆,后来他还捏着拳头要揍我,要不是田祯祯拉开他,他那样子肯定会将我撕成八大块才解恨。到了家里后,我又被爹狠批了一回,说我是脑袋做粪勺在用,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傻事。我争辩说这怎么能叫傻事呢?爹说,你到外面转一圈就知道了,现在满城风雨地说着,你和田祯祯两个人像两条狗一样,光天化日下在野外乱搞。
而更令我气愤的事,后来那个姓秦的竟然将我骗到一个茶楼,要我写交代书,交代清我跟田祯祯这几天里的经过,然后还要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骗田祯祯往外跑了。
我当然不会写。他们就将我关在茶楼的二楼一间房里不准走,我后来还是晚上找了个机会,从窗户跳了下来,才逃回了家。
后来的几天里,我确实听到了满城风雨有鼻子有眼的,将我和田祯祯说得已如史上最烂的两个人了。我无所谓,我只是很担心田祯祯,我很想好好当面安慰她一次,可我找不到她人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我没想到的是,阿好竟然死了。
当时风子面如死灰地找到我,风一吹,他便倒在了地上,然后身子颤抖,号啕大哭,泪流满面。我慌了,一把拉住他的手,问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可风子还是放肆地哭着,全身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继续问,风子,说话啊,到底怎么啦?
好一阵后,风子的哭声才终于小了一点,然后说,阿好死了。
我心里立即一惊,大叫道,阿好怎么会死了呢?不可能的,我前段时间还看见他了,他还在开心地笑着,还在说自己也在开始存钱了,准备开店。
风子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哗哗流淌的湄水,继续说,阿好真的死了。
我的心又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此时,夕阳的余晖如漆一样将湄城涂抹得如一场舞台剧的背景,也如某个梦中的场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但内心的伤痛却真实如哗哗流淌的湄水。
我真的怎么也无法将阿好与死连接起来,阿好还那么年轻,还那么激情地宣告着“湄城我来了”,还一边打着快板,一边抑扬顿挫地叫着“三块钱,买不了房子买不了车,旅游也到不了新加坡”,渴望着赚大把大把的钱去孝敬爹娘,条件成熟时,还要将爹娘接到湄城来,让他们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
我抓着风子叫道,阿好怎么死的?
风子突然用手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和胸脯,并痛哭流涕地说,都怪我啊。
我疑惑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阿好到底是怎么死的?
风子冷冷地说,被车撞死的。
我脱口而出,哪个司机这么瞎了眼,走,我们去宰了他!
风子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问,为什么?
风子说,你没看这几天里湄城电视台的新闻吗?
我点了点头。但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信山工地渣土车撞死人那事?
风子点了点头。
我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我没想到,事实就是这么冷酷而冰冷,在渣土车车轮下戛然而止的生命竟然是阿好,而更可怕的是,他还背上了“涉嫌碰瓷敲诈、死有余辜”的罪名。
我立即说,阿好不是这样的人,他怎么会去搞这样的事呢?肯定是那个司机撞死人后,不想负责任,特意这么说的。
风子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没错,阿好是想去敲那司机一点钱的。这样的事,阿好已干了一个多星期了。
我一下子愕然了,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了。真的,我怎么也无法将这样的事情联系到阿好身上。
风子也沉默着。
好一阵后,风子说,阿好的死,是我的责任,我将他带坏了。
我沉默着。
风子说,前段时间,阿好的爹病得不轻,送到长沙治病去了,需要大把医药费。阿好便天天求我带他去外面赚点快钱。结果没想到,他将命搭上了。
我的心痛得更厉害了。
风子继续说,你知道我前几天才买的摩托车的钱是哪里来的吗?
我摇了摇头。
风子说,我就是骑着辆破单车跑到信山工地那边去碰瓷,然后找渣土车司机要钱。
我再次愕然,然后突然揪住风子的衣领,吼道,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
风子没有挣扎,任我将他揪着推来推去,冷冷地说,我要赚钱买摩托车,可我想不到其他门路啊。
我说,可你有一个音像店啊。
风子说,那能赚几个钱呢?
我说,那你要想办法走正路赚钱啊。
风子突然将我推开,大声说,我以前走了正路,我十几岁就在建筑工地挑泥浆,还到大城市里去摆地摊,如今又开音像店,我都是在走正路,可我赚到钱了吗?没有啊,我糊口都难,更别说买摩托,交女朋友啊。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买辆好摩托,交个好女朋友,可我走正路,能做到这些吗?不能啊,你没看到郝红霞看我的目光是个什么样子?我一想起来,就难受啊。
我沉默。
风子说,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你看刀疤,他还不是乱来,结果发了大财,还评上了明星企业家。如今在湄城呼风唤雨,吃香喝辣,耀武扬威的,假若他走正道赚钱,他能有今日?
我说,他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就不相信,到时候没人来收拾他。
风子冷冷地说,一听你的话,就知道,你还只是个书生。这年代,读书有个卵用,说真的,你看,我初中毕业,都当上老板了。而你呢,大学毕业,工作分配都还要求爷爷告奶奶,特别是你爹,竟然还想出了个馊主意,要你去跟韩果香相亲,希望她亲戚能帮上你的忙,将你分配到湄城机械厂里去上班,你知道那里有多少钱一个月吗?告诉你吧,也就两三百块铜钱而已,比我一月的收入还少得多。而你竟然也答应了。所以啊,你与我相比,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我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晚上,风子邀我一起登上了旧水塔,还带去了他的那套架子鼓。我正一边疑惑着一边帮忙将架子鼓摆好时,风子突然问,水塔之上,离天堂是不是近了一些?
我怔了一下,然后举目四望。
水塔之上,湄城远了,如群蝇乱舞的万家灯火也远了。而一轮圆月和浩瀚而泛白的夜空,都近在咫尺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风子便从一个包里掏出一沓冥纸,用打火机点燃了,放在面前,然后跪了下来,对着火焰跳跃的冥纸,对着当空皓月,一边以头磕地地摆着,一边大声喊着,阿好,快来领钱啊,快来领钱啊。阿好,一定要相信我,你到了天堂后,我每年都会烧大把钱给你的,你在那边不用再担心没钱花了。
风子已泪流满面。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酸酸的。
风子站起来后,将那个包递给了我,说,朱浪,就辛苦你帮我将这些冥钱都烧给阿好吧,他在那边,不能再穷了。
我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包接了过来,然后从里面掏出了厚厚的一沓,投入火中,火焰迅速蹿得老高了,冥纸熊熊燃烧起来了。
咚的一声,低沉的鼓点响了。
整个湄城和无边的夜空,突然变得静寂无声了,变得无限辽阔了,变得哀肠百结了。
风子高举着鼓槌,仰着头,静默着,如一尊雕塑。
两行晶莹的泪水,在洁净的月辉中,如断线的珠子,掉落地上,发出清脆而有质感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仿佛过了好久,雕塑突然睡醒了一般,随着鼓槌落下,暴风骤雨的鼓点铺天盖地而来了。中间还夹杂着狼嚎一般的叫声——那是风子在仰天长啸!
我的泪不知什么时候,也流了出来,如湄水。
我使劲抹了一下眼角,然后又将一沓冥纸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中……
这个夜晚之后,我再次见到风子,是在湄城街头卖艺的一个流浪杂耍团里,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打着赤脖,准备表演节目,这时,已剃了个光头的风子提着一把东西放在了小孩身边,打开一看,是一堆碎玻璃。
我很是诧异。
风子也看到我来了,朝我笑了笑,然后一直等到那小孩将节目表演完了,他将碎玻璃又包好提到了一边,然后才走过来,笑着问,朱浪,搞什么飞机,今天竟然跑到这里来了。不去湄水边抒情了?
我说,你搞什么飞机?在这里搞什么?
风子说,我如今是这里的一个工作人员了啊。
我更加诧异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飞机?
风子笑着说,这个杂耍团下午就要到其他城市表演了,我喜欢这种感觉啊,我想跟他们一起去流浪一番。
我哦了一声,脱口而出,那你的音像店呢?
风子说,叫人帮忙打理。
我哦了一声。
风子便说,我的摩托已卖了。
我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风子说,我将摩托卖来的钱,都给了阿好爹娘,钱尽管不是很多,也多少算是我的一种补偿吧。我对不起阿好,也对不起他爹娘。
我有点感动。
风子说,我跟阿好爹娘说了,只要我还活一天,我就会像阿好一样,对他们尽一天孝道的。
这时,下一个节目又要开始了,风子又上场忙去了。
下午,我再到这里来看时,流浪杂耍团已不在了,我后来去了风子住处,发现里面也没人,去了那音像店,果然有个不认识的人在打理了。
看来风子真的去流浪了。
后来的几天里,我也没有再去打听风子的消息,因为爹告诉我,我已被分配到最偏远的乡下去了。
爹说完后,一脸失望,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而我装得很轻松似的,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呵呵地笑了两声。还好,我还能笑出来,还不至于太尴尬,然后还特意一边哼着歌,一边开始准备行囊。
第六章打铁匠
一
我最终并没有去乡下报到,而是去了湄城机械厂。
关于这个,我爹打听到有两种传言,一是当时我去乡下的派遣单都填好了,但韩果香硬是跪在了叔叔面前求情,并称今生今世只求这一次,她叔叔终于心软了,将派遣单给改成了去湄城机械厂。二是田祯祯向她娘求情,在答应了她娘不再和我来往后,她娘才亲自跑到人事局将我本已开出的派遣单拦截下来,改成了湄城机械厂。
爹将传言告诉我后,便又语重心长地说,朱浪,我们朱家是知道感恩图报的人,不管哪种传言是真,韩果香你是该感谢的,你再去找找她吧,请她吃个饭什么的,看你们是否有缘继续发展下去。我活了几十岁了,这样的女孩子真的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了,你若能娶到她,你这辈子就好过了,也算是我们朱家烧高香了。而田祯祯你以后就不要再去纠缠了,这是为你、为她、为她娘、也为我们朱家都好。更何况,她那样的女孩子,你就是娶到了,也养不起的。我知道,这样的女孩子,是要放到神龛上养的……
事实上,我既没去见韩果香,也没去找田祯祯,就去湄城机械厂报到了。
与我一起报到的人有四五十个。我当时在想,湄城的某些领导原来不是说,今年的大中专毕业生一律不留城里,都先到乡下去锻炼几年再说吗?难道他们后来都削尖脑袋在找关系找门路,最终才九死一生地留了下来?
但我更没想到的是,我们这一批人,其他人去了造农用三轮车的一些车间,而我却发配到了刀具车间,这是机械厂的前身,但如今已沦落了。听说厂里原来是准备放弃这个车间的,但后来有领导坚决不同意,于是便苟延残喘地保留了下来。至于为什么保留,有好几个版本的传言,一说是想将机械厂的根留下来,说明不忘本;二说是为了管理那些调皮捣蛋鬼,他们一不老实的话,就发配到刀具厂里来修理一番;三说是为了做账找个理由,机械厂本来是赚得盆满钵满,因这车间,便可以写成是小赚了一笔,机械厂本来是小赚了一笔,便可弄成没赚钱或亏了本。至于那些账目上消失的钱哪去了,大家便都讳莫如深。因为这个时候,不仅湄城机械厂,就是其他很多地方,都在流传着领导们在大会小会上气势汹汹放出的一句话:你想要我下台,我就先端了你的饭碗,让你没饭吃!
于是大家张口时,想到的都是吃饭,而不是说话。
厂人事科的老头老蒋把我带到刀具车间,找到了一个正在打铁的男子说,刘师傅,朱浪就交给你了,他可是科班出身,大学生哟。廖厂长亲自点名的,说是厂里要重点培养的对象,所以,先放到你这里来锻炼锻炼,你可得好好带。
老蒋说完后,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
刘师傅瞥了我一眼,便笑着说,你们真是乱弹琴,大学生怎么往我这里发配呢?还冠冕堂皇地说是重点培养,这不明摆着是害人家吗?我看哪,就是打击报复。小朱不也就是带她女儿到外面走了走吗?又没耍流氓。何必就这样大动干戈呢?
老蒋的脸便红了,急忙扔给刘师傅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然后才对我说,小朱,你别听刘师傅乱扯,我们厂就要扩大生产了,你是大学毕业生,放心,到时候一定有你广天阔地的大舞台。先好好干吧,别听人家乱扯。
我呵呵地笑着,有点倔强而又惨淡的意味。
后来,我将一块皮兜套在胸前,拿起铁锤准备打铁时,刘师傅还在愤愤不平地说,这社会怎么能这样呢?你知道那些和你一起进厂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
我说不知道。
刘师傅说,他们一部分是与县委县政府有点关系的子弟,还有一部分是花钱买指标农转非的农村孩子,一个有权,一个有钱,所以,你再有学问都是比不得的。
我哦了一声。
刘师傅说,你知道他们的学历吗?
我说不清楚。
刘师傅说,我敢肯定,绝大多数的初中毕业证都是考试舞弊搞来的。哦,你大学选的是什么专业?
我这才想起,我学的专业是生物学。
刘师傅一听,立即叫道,你学这专业的,到机械厂来干什么?真是的。
我的脸便发热了。
刘师傅将火炉中烧得通红的刀坯夹到铁砧上,我扬起铁锤便砸了下去,砰的一声响,虎口震得我凉气倒吸。
二
在湄城机械厂学打铁的事,我不仅瞒着爹和娘,还瞒着三教九流的朋友,但我却无法阻挡大学生毕业学打铁的故事在湄城长了翅膀的苍蝇一样四处乱飞,哪怕鸡蛋有条细缝,都会猛叮几口。
我常常在跟着刘师傅,扬起酸痛的胳膊,砰砰地将火红而柔软的铁坯打成暗淡而坚硬的刀时,看见破烂的玻璃窗外便有几双眼睛在晃动,那目光色彩斑斓,或嘲讽,或不屑,或不平,或无奈。
我知道,当年那个清华大学生被猴子一样围观的命运,如今落到我头上了,甚至更惨。
每到这时,刘师傅打铁的节奏便快了很多,我便没法去想更多,只能集中精力,也加快我落锤的速度。在火花四溅和汗水四流中,在粗重的呼吸和砰砰的打铁声中,我如一条鱼,很快地相忘于江湖。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怕韩果香来看我。她来看我什么呢?看我大学毕业在打铁吗?是想对她表示不满吗?还是想告诉她帮了一个大倒忙呢?抑或是想表明我和她两不欠了呢……而所有的这些念头,却都不是那么善良的,拉倒,我必须拉倒,我要学会感恩。是的,或许若不是她,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湄城人,如今怕是在某个山沟沟里放牛牧羊呢——这其实不是没有可能,我以前就曾听说过有个大学生毕业后,分到了乡里,因为他是学农的,乡里又将他分到了养猪场。而我是学生物的,放牛牧羊,也可算专业对口吧。
可她还是来了,然后很愧疚地说,我也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我还特意问了我人事局的叔叔,结果他也搞不懂。
我说,打铁好啊,至少可以好好锻炼一下身体了。
她说,你要坚强,咬一咬牙,什么都会过去的。
我说,我已够坚强的了。
在最初的日子里,一到午饭时刻,我是不去食堂的,所以常是刘师傅帮我将饭菜打来。人是铁,饭是钢,刘师傅叫我无论如何要吃饱。最初一两天,我没有半点胃口,刘师傅便摇头叹息。再过一两天,我开始多吃一点了,刘师傅还是眉头紧锁。到了后来,我开始狼吞虎咽了,刘师傅那张老脸便笑出了一朵花。他说,对了,年轻人,这就对了嘛。他娘的,哪怕天塌下来,你也要照样吃得香睡得好,第二天过来上班,才有精力跟我打铁。后来有一天,到了午饭时刻,刘师傅往外走时,我跟了上去。他便疑惑地看着我,我很平静地说,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刘师傅立即兴奋地拍了我一巴掌,说打铁又不是偷人,怕什么羞呢?终于想通啦,想通了就好!是的,怕什么呢?砍掉脑壳也就是个碗大的疤嘛!其实啊,你是个读书人,应该知道帮闯王李自成打下江山的刘宗敏大将军,不也是铁匠出身的吗?
到了食堂后,便立即又有很多目光乱七八糟地射了过来,我始终微笑着,好像脸上包了一层铁皮一般。在这里,我又见到了韩果香,她正端着饭菜走出去,与我擦肩而过时,她很自然地笑了笑,然后问,还好吧。
我也很自然地笑着说,还好啊。
这一刻,我听到了身体里拔节的声音。
三
我所在的刀具车间,不到十个人,除了刘师傅和我,都是些快退休的老师傅。
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老在想,刘师傅怎么啦,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我没来之前,他在这里真的可以算是青春年少。这么年富力强的年龄,为什么就甘心情愿地在这里耗费着时光呢?后来听说他原来还是三轮车间的主任,但因工作的事,跟廖厂长大吵了一架,于是便被发配到这里来了。刘师傅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每天上班时,总是笑呵呵的。和这个老师傅开开玩笑,和那个老师傅一起吸上几口烟。日子看上去过得逍遥快活。
刘师傅知道我内心的憋屈,在打铁的间隙,扔给我一根烟,帮我点燃,说,小朱,你怕个卵,砍掉脑壳也就个碗大的疤。你看,你自从上次开始去食堂吃饭后,到如今没人吃了你吧,日子不还是照样过着?
对啊,怕个卵。我扬了扬成天握铁锤的右手臂,肌肉鼓得老高,有一股强悍的力量开始在里面横冲直撞了。
没想到,我开始习惯这种上班打铁的生活时,我的朋友和爹娘都已听闻到了,原来湄城盛传大学毕业生学打铁故事里的主人公竟然就是我。他们一个个恼羞成怒,仰天长叹。
刚从外面流浪了一圈回来的风子是我朋友中第一个知道的,他立即骑着单车,子弹一样地射了过来,怒气冲冲地跑到刀具车间,一把抓住我正扬起铁锤的胳膊,大叫一声,走!
我没有走,只是定定地看着黑了许多瘦了一圈还剃了个光头的风子,说,风子,你这是干什么?
刘师傅的铁锤正砸在火红的铁板上,砰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风子吓得急忙松手,弹簧一般跳起来,后退了好几步。
风子愤愤不平地说,朱浪,你这是在搞什么飞机嘛,真是个猪脑子啊,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结果来干这事,走,帮我卖碟片去,我给你开工资,绝对比这里要高!
我笑嘻嘻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操什么空心呢?我觉得打打铁很好啊,这样的机会哪里有呢?
风子有点气急败坏了,他说,朱浪,你怎么打了几天铁,脸皮就这么厚了啊。这个时候,竟然还笑嘻嘻的,还说出这样的话出来了,你是不是毕业分配等久了,脑子等出毛病来了。
风子,你回去吧,我要忙了,下了班后,我来找你,我们好久没聚了。我还是笑嘻嘻地说完后,又扬起胳膊,一锤子砸了下去。
砰砰的打铁声,又响了起来。
风子在一边傻傻地看了一阵子,我没再理他,他便一个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后来,他告诉我,那天他见我这个样子,真是气得快七窍流血而亡,骑着个破单车从湄城机械厂大门冲出去时,还曾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再理我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了。
那天下班,我骑着破单车快回到家门口时,迎面碰上爹抓着半块砖头在追着一个邻居打,他气势汹汹、咆哮如雷,疯了一般。邻居吓得面如土色,没命奔逃,一看到我了后,立即挥手。我嘎的一声刹住单车,邻居便躲到了我身后。
这时爹已杀猪般嚎叫着追了上来,二话没说,举起砖头要去打我身后的邻居。于是,邻居便围着我和单车跑,爹便红着眼睛围着追,嘴里还嗷嗷地乱叫着。
我双手抓起单车龙头,将车前轮提起再砸下去,破单车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我吼道,怎么啦怎么啦!
爹在我前面停了下来,气喘如牛。
又跑到我身后的邻居立即气喘得紧地叫道,老朱,你放下手里的砖头吧,我可真没乱说话,你儿子就在这里,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对质啊!
我疑惑地问,对什么质?
邻居急忙说,朱浪,你实话跟叔说,你在湄城机械厂是学打铁不?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夕阳的余晖打在爹已变形的脸上,他看着我,目光充满着期待。可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说,是啊,打铁又怎么啦?打铁又不是偷人。
爹的目光迅速暗淡了下来,如风中之烛。
我身后的邻居便叫了起来,老朱,我刚才就说了,我没说错吧,我怎么会冤枉你家朱浪呢?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会往他身上泼脏水呢?
爹的嘴里突然发出一种低沉的狼嚎似的声音,手中的砖块随之啪的一声被砸到了地上,碎为几块。
爹大叫起来,打铁又怎么样?跟着闯王打天下的刘宗敏大将军不也是打铁出身吗?你没读过几句书,就不要乱叫好不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智,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
听着爹在背完这两千年前的经典时,我的心已柔软得如一块水豆腐了。
可我还是咬牙止住了泪水,或与泪水有关的任何东西。我说,爹,我们回家吧。
我陪着爹回到家里时,感觉他瞬间苍老了很多。
爹还在摇头叹息说,这以后叫我还怎么见人啊?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这社会怎么就这么乱了呢?
这一刻里,我充满了愧疚。
爹问我,你以前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你是在农用三轮车车间做事,你为什么要骗我啊?
我没有做声。
爹说,听说那个小韩见你去学打铁了,以前觉得有点性格不合,如今便认为你没出息,于是也跟你分手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
爹说,我现在想通了,你不该留在湄城的。
我继续沉默着。
后来,爹在叹息了好几声后,悄悄地对我说,朱浪,你的事还是别跟你娘说吧,丢人丢到我这里就算了。
我点了点头,站起来想去将虚掩的门关紧一点,结果看到了娘正站在门口,慌乱地抹着眼泪。
四
嚼得菜根香,则百事可做。
在短短近一个月里,不仅我的胳膊开始粗大有劲起来,脸皮也开始厚了起来。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我开始大摇大摆,嘻嘻哈哈,全然不顾别人的指指点点,或风言风语。
但还是一直惧怕着一个人,我常常无边恐惧地祈祷着,希望我打铁的事,她一定不要知道;要是知道了,也不要相信;要是相信了,就从此千万不要再见面了……
砰砰砰的打铁声中,阳光从左边的窗户泼了进来,然后又从右边的窗户扑了过来,我希望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逝,直到有一天,我从此在这个地方消失。
可我还没消失的时候,她就来了,并且还是和郝红霞一起来的。
在那一刻里,我无地自容。
田祯祯几乎是不由分说,就将我带到了她妈妈的办公室,然后质问她妈妈道,你们机械厂也太牛了点吧,将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搞去打铁,现在都闹得满城风雨了,都成一个黑色幽默故事了。廖厂长立即哦了一声,说,这个啊,这有什么问题吗?他可是我特意弄到刀具车间去锻炼的啊。既然是人才,不锻炼锻炼怎么行呢?
田祯祯立即说,再锻炼也不是这么锻炼的吧,你为什么就不把这机会给县长的那个内侄呢?叫他去锻炼啊,以后不是可以更好地升官发财吗?
廖厂长的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了,说,祯祯,妈妈还有些事要忙,你先回去吧。
田祯祯不走,继续说,你别以为这是他朱浪一个人的事,现在也是我的事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
田祯祯说,现在外面还在流传,朱浪之所以被发配到刀具车间打铁,那是因为他带我出去沿湄水走了几天,所以刀疤就怀恨在心,特意将朱浪的派遣单改了,弄到湄城机械厂里来,然后以谈项目为由要挟你,要你将朱浪好好地收拾一顿。你说,到底是不是这样的?
我一听,大吃一惊。
廖厂长的脸上更挂不住了,她叫了起来,祯祯,你听别人胡扯这些干嘛呢?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我要忙事了。
我和郝红霞立即退了出去,可田祯祯没有出来,而是将门关了。
好一阵后,田祯祯才走了过来,脸上明显有泪痕。她几乎没有看我一眼,拉起郝红霞便匆匆走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一次,田祯祯为我的事,跟廖厂长,也就是她妈妈,关上门大吵了一架。至于具体吵的内容是什么,不得而知。
我还是继续跟刘师傅打着铁,砰砰砰声中,我不知道我的尽头在哪里。
五
一天早晨,当我急急忙忙赶到刀具车间时,刘师傅正在焦急地吸着烟,我正想跟他解释为什么迟到时,他已满脸堆笑地说话了,朱浪,你终于来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惊讶地问,我还会有什么好消息呢?
刘师傅沉下脸来说,你怎么就不会有好消息呢?好多人在牢房里也只关个三五年,结果还是会出来的。更何况打个铁,又不是判了无期徒刑。我看你这态度可不对,我原来还以为你打了一个月铁,超脱了,现在看来,还是有问题,至少还得打一个月铁,磨磨性子,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沉默,头有点痛。
刘师傅递过来一根烟,我没接。他点上了烟,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然后说,别急,慢慢来。我相信你的,更何况,你年纪还小。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点了点头。
刘师傅又吸了一口烟,说,还是将好消息告诉你吧,刚才厂人事科的老蒋来过,说厂里已决定,要将你调到三轮车间里去做钳工。
我有点意外,说,这怎么回事?
刘师傅说,我也不太清楚。
我说,刘师傅,你原来是三轮车间的主任,然后被发配过来的吗?
刘师傅怔了一下,然后呵呵地笑着说,这些事都过去了,还提那干嘛。
我问,刘师傅,你也要过去吗?即使当不了主任,在那边做钳工,比这边打铁总好一点吧。
刘师傅说,呵呵,他们说我还没改造好,整天还在说风凉话,目前还不适宜回那边。
我立即说,你不去的话,那我也不去,我还是跟着你打铁。
刘师傅立即说,不行!
我说,刘师傅,你不是刚才就说了,我至少还得打一个月铁吗?
刘师傅笑了,说,朱浪啊,你别犯傻了,我刚才是脱口而出的一句气话,你也当真?真是的。
我很认真地说,刘师傅,我可是说真的。
刘师傅说,等下老蒋过来,你就跟他去,你走后,我们师徒关系还在的,这是贼偷不去强盗抢不去的。以后你想过来玩了,我随时都欢迎。
我没理刘师傅的话,往胸前套上了那件皮子,又抓起铁锤。老蒋是这时候赶过来的,他一见我,立即说,朱浪,脱下,脱下,快点脱下!
我说,干嘛要脱下呢?
老蒋白了刘师傅一眼说,刚才你师傅没跟你说吗?厂里已决定将你调到三轮车间那边去做钳工了,你赶紧收拾一下,就过去报到吧。
我说,刘师傅刚才已跟我说了,刘师傅也一起过去吧?
老蒋很淡漠地说,他不走,就你过去。
我立即说,刘师傅不调回去的话,那我也不去!
老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朱浪,你在说什么啊,快点跟老蒋去!刘师傅断喝了一声,然后走过来推我。
我没有迈开脚步,而是说,老蒋,你就跟厂里说吧,要是刘师傅过去的话,我就过去。
我说完,就将炉内火红的刀坯夹了出来,然后一铁锤砸了下去。砰的一声,火花四溅,老蒋立即跳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刘师傅没有扬起铁锤,而是说,朱浪,别任性,你就跟老蒋走吧。
我没有说话,而是继续扬起铁锤打铁。
老蒋后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跟刘师傅打铁时,老蒋又过来了,说是有厂领导叫刘师傅过去谈话。刘师傅去了,好一阵才回来,有点闷闷不乐。
我问,他们找你谈什么了?有没有说你调动的事。
刘师傅扬起铁锤砰地打了一下铁,然后才说,他娘的,他们竟然认为,是我在教唆你这么说的。我会做这样的事吗?他娘的,太小看人了吧。
我一听,立即放下铁锤说,刘师傅,对不起了,我去向他们解释一下。
刘师傅将我拦住了,说,你越去解释,别人越以为就是这么回事了。你还是收拾东西,去三轮车间那边报到吧。
我说,刘师傅,我早就说了,你不去的话,我就不会去的。
刘师傅看了我一眼,说,朱浪,你这人我果然没看错,但你还是必须过去的,要不,就白费田祯祯一片心了。
我疑惑地问,这关她什么事啊?
刘师傅说,田祯祯昨天傍晚差点从厂后山的水塔上跳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的心立即紧成一团,问,她没事吧。
刘师傅笑了笑说,我刚才不是说差点吗?
我这才缓过一口气,问,到底怎么啦?
刘师傅说,听说田祯祯为你的事,跟她妈廖厂长吵过多次,可廖厂长坚持不肯退步调动你的工作,结果田祯祯便爬到了水塔上,跟廖厂长说,假若你的工作不调动,她就跳下来。廖厂长这才答应了下来。
我的心立即温暖得无以言说。
我向刘师傅请了个假,便快步出了车间,推着单车往前跑了几步,便飞身跃上,然后冲出机械厂大门。我在大街上做死地踩,车铃声和单车嘎嘎的声音,一路轰响,前面的人群立即如拉链一样拉开了,中间的路便出来了。
我还没骑到湄城幼儿园,便远远地看到了郝红霞正站在门口。
我飞身下车,郝红霞立即脸若冰霜地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田祯祯应该在吧,我想找她说个事。
郝红霞笑了,说,她就知道你会过来,所以就安排我到门口来拦你。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拦我?
郝红霞斩钉截铁地说,田祯祯已说了,她不想再见到你!
六
那天,我一直没有见到田祯祯。
我无论怎么跟郝红霞说好话,她都一边嘻嘻地嘲笑我真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一边苏联坦克一样地挡住我,那架势好像除非我从她身上踩过去,要不,想飞过去都没门。
我无论怎么朝着门里大声喊田祯祯,她都一直没有出来,里面只有小朋友在咿咿呀呀学语和玩闹的声音,洪水一般的将我淹没。
那天没有阳光,秋天的风卷着纷纷扬扬的落叶吹了过来,一层一层的寒意便爬上了身,我哆嗦了好几下。中午都快过去了,可还是没见田祯祯的影子出来晃过。
郝红霞的头发在风中招展,她嘟囔了一声,怎么天就凉下来了呢?然后再一次劝我,还是早点回吧,田祯祯已向她妈保证了,打死都不会再见你了。她既然都这样保证了,你还过来干什么呢?你真以为她对你有意思了吗?真是做白日梦!说实在的,你一个打铁的,我都看不上你,还何况我祯祯妹妹呢?她是看不惯她妈妈那一套做法,觉得对你太不公平了,有点太欺负人了,而这与她多少还是有点关系,她觉得对不起你,连累你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其实啊,她并不是真的要跳水塔,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妈妈而已,从而达到给你调动工作的目的。她妈妈已答应了,你今天应该知道调动的事了,你就快去新车间报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真的,我都有点饿了,难道你就不饿?你别这么害我好不好!要是惹得我发脾气了,我会将我那一群姐妹都叫过来,将你暴打一顿,你信不信?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我说,红霞,我真的只是想见田祯祯一眼而已,想当面告诉她,我很感谢她,但她以后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郝红霞说,这我完全可以转告她的。
我继续说,另外,我还不一定会去新车间,假若真的没去成的话,希望田祯祯别再为我的事去跟她妈妈吵了,这是我自愿的。
郝红霞一听,很是惊讶地说,什么,你竟然还想打铁?我妹妹祯祯差不多舍了一条命才给你争取过来的机会,你竟然不要,不珍惜?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骨头痒了,真的要我叫几个姐妹来给你松松骨了?真是读书读蠢了吧!
我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桑塔纳小车开了过来,停在我们身边,耀武扬威地按了几下喇叭,然后才将车窗摇了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司机朝郝红霞叫道,喂喂,快去喊你妹妹出来,我们老大想带她去红星水库边兜兜风。
郝红霞立即一叉腰,气势汹汹地叫道,你老娘是有名有姓的,你喂喂喂什么,你快点滚回去吧,告诉刀疤,要他先出几千块学费送你去读几天书再出来混世界。
我一听到刀疤两字,心里就发紧了。
那司机立即满脸堆笑地说,红霞妹妹,我这厢有礼了吧,辛苦你去通知一下你妹妹吧,我们老大正等得急。
郝红霞还是很没好声气地说,我妹妹今天谁也不见!二溜子, 你就少在这里啰啰嗦嗦了,快滚吧!
二溜子没滚,而是做死地按喇叭。
幼儿园里立即跑出来一个女老师,大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
二溜子停下了按喇叭,很没礼貌地叫道,快去将田祯祯老师叫出来,就说车在外面等。
那女老师说,田老师不在。
郝红霞很吃惊地问,怎么?我妹妹不在?她难道飞了不成?
那女老师说,田老师午饭前就从后门走了。
郝红霞立即叫道,祯祯你太要不得了吧,你自己走了,可还将我丢在这里给你守门,这不是要气死我吗?
郝红霞说完,就拉开二溜子的车门。
二溜子叫道,郝红霞,你上来干嘛。老大是要我来接田老师的,要是我将你接回去,他不将我的皮扒了啊。
郝红霞一屁股在副驾驶位上坐了下来,然后笑嘻嘻地说,不用怕,我们先去找我妹妹,然后再一起去刀疤那里,叫他请客吃饭,老娘肚子饿得呱呱叫了,他得放放血才行。
郝红霞朝我挥了挥手,桑塔纳便飙走了,扬起的灰尘将我和女老师迅速淹没。
第七章厂长被抓
一
一层秋雨,一层凉。几层秋雨之后,湄城的秋天便如漏雨的船了。
有一天晚上,廖厂长突然被县纪委的人带走了,听说问题很大。
这消息是第二天刘师傅告诉我的,他在震惊之余,为我惋惜,当初要是早点调到农用车间去就好了,现在廖厂长被抓,原来她定的事,便都不算数了。这一点,他已向厂人事科打听到了,所有的事,都要等新厂长来了后,再作计议。至于新厂长何时来,还是个未知数,并且听说原来廖厂长一直在谈合作的那个港商很可能会注资百分之五十一,这就意味着,以后厂里很多事,都将是由他们那边说了算。
关于廖厂长被抓,原因有好几个版本,一是她老公这几年来,一直在搜集她的受贿证据,这次终于实名举报;二是她在跟港商谈合作一事时,一直坚持着港商最多只能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机械厂的事,最终还是应由她说了算,于是那港商便花钱,跟某些权贵合伙将她算计了;三是她的一个相好最近调到外省去了,没人保护她了,于是便栽进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向刘师傅请了个假,立即出了厂门,飞身上了单车,一路嘎嘎响地飙到了幼儿园门口,结果一打听,今天田祯祯请假了,没过来上班。我便又立即嘎嘎响地飙到了田祯祯家门口。
门没有关,我连喊了两声田祯祯,都没人应。
怎么回事?
我准备喊第三声时,里面有人应声了,说,祯祯不在家,找她干嘛?是田祯祯爸爸的声音,我哦了一声,问,那她哪去了呢?
田祯祯爸爸突然很警觉地问,你是谁?谁叫你来的?你是刀疤的什么人?你传话给刀疤,我女儿是不会嫁他这样的流氓的,叫他早点死了这条心吧。现在她妈已被抓了,家里是我说了算,她妈原来说的话,都不能作数了。敢跟我抢女儿,真是做梦吧。
我说,我不是刀疤的人,我是祯祯的朋友,想来找她说个事,她哪去了呢?
这时,田祯祯爸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眼睛布满血丝,他提着酒瓶灌了一口酒,才瞪着我,然后很轻蔑地说,原来是你这只癞蛤蟆啊,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啊,脑袋里进屎尿水了吧,你以为天鹅肉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啃上一口啊。她可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保护她的。你们这些年轻伢子,别想欺负她,当心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田祯祯爸爸说完,就捞起身边的一根棍子,要扑过来打我,我知道不可能在他嘴里得知田祯祯的消息,便转身飞上了单车,猛一踩,单车便向前射了出去,后面还是骂声不绝……
田祯祯哪去了呢?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骑着单车慢慢地游荡着,目光如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着。我多么希望能在这人流中发现田祯祯,然后告诉她一声,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很多事,咬咬牙便会过去的。
可人流中,没有田祯祯,我的心如空荡荡的荒凉原野。
我后来到了风子的店门口,却没有看到风子,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在里面,卖力地向一个女顾客推荐着碟片。女顾客的目光落到哪张碟片上,男子便会对那张碟片天花乱坠地说一通如何如何好,可最终那女顾客还是什么也没买,就走了,那男子朝着她的背影直骂娘。
我便问,兄弟,店老板呢?
那男子吃惊地望了我一眼,说,我就是店老板,你是谁啊?
我大吃了一惊,问,这店子原来一直是风子在开的啊。
原来是他在开,不假,可现在是我了。
怎么回事?
转手给我了啊,就这么回事。哦,听说他要干大事业赚大钱去了。
我哦了一声,立即上了单车,又嘎嘎响地往风子住处飙,一路在想,这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到处都换了天地似的,这怎么回事啊!
我将风子的门板拍得啪啪直响,好一会儿,风子才慢腾腾地开了门,满脸睡意。见是我,又立即回身,坐到了床上,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风子,你的音像店什么时候转手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还白跑了一趟。
就昨天啊,还没来得及说呢。我将店子转手的钱买了一辆摩托,过两天就去提车,哈哈,我又有摩托骑啦。
那你以后靠什么生活啊?
呵呵,你啊,就一根筋,不会懂的。其实,几十年前上海滩上的杜月笙早就说过了,人生要吃三碗面的,体面,场面,情面。我若还跟你一样,一天到晚骑个破单车,像个走街串巷收破烂的,谁看得起你,谁相信你,谁愿意跟你合作发财呢?没有,一个都不会有的,社会就这样的,我现在算是看透了。
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你就告诉我,今后到底准备干什么赚钱的大事业?
哈哈,我这是东拉西扯?说实在的,我可真搞不清你到底在搞什么飞机。说你脑袋里进海水了,你还以为你中了个千万彩票大奖了。唉,真是不可救药了。
我转身要走,风子一把拉住我,说,别这么大脾气嘛,哦,你刚才问我接下来会干什么,这可还是个商业秘密,反正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还有一条可以肯定的就是,我很快就会发财啦。
真是扯卵蛋,还什么商业秘密,装神弄鬼的,想糊弄谁啊?
呵呵,你急急忙忙,班都不上了,跑过来就为这事?
田祯祯哪去了,你知道吗?
你真的好笑,我又没守着田祯祯。你找她干什么?还想追她吗?搞什么飞机嘛。
她妈昨晚被纪委的人抓走了,我今天去找她,既没在单位,也没在家里,这会去哪里呢?
看来你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啊。
风子,你知道郝红霞住哪吧,带我到那边去看看,是否在她那边,或者她是否知道在哪?
你别在我面前提她!
你们怎么啦?
风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恶狠狠地说,她那个骚货只认得钱,所以,我要去赚大把大把的钱,然后要她跪到我面前,好好舔我!
看着暴怒似的风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可还是不肯放弃,又问了一句,你就告诉我,她住哪就行了,我自己去找她,我现在真的很急。
风子不认识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淡淡地说,你去槐树巷五号找吧,她应该在那。
我急忙出了门,骑着单车飙到了槐树巷五号。这是一栋崭新的五层楼房。我站在楼脚下大喊了一声郝红霞。
里面没有声音。
就在我准备转身走时,三楼的一间房的窗户打开了,露出一个圆鼓鼓、亮闪闪的头,睡意蒙眬地问,谁啊?
我心头一喜,又喊了一声郝红霞。
郝红霞这才看清我,问,朱浪,你想死了吧,这个时候来吵我干嘛,我正睡觉呢?
郝红霞身后有人递过来一根烟,她接了,很是满足地吸了一口,那人似乎也想往外看,可被她推了一把,一闪便没见了。
我说,田祯祯不见了,你知道哪去了吗?
郝红霞说,她怎么会不见了呢?你找她干嘛,她不是早说了吗,不想再见到你,你脸皮怎么也厚起来了呢?
我说,她妈昨晚被纪委的人带走了,她今天便不见人了。
郝红霞立即笑着说,抓得好,早就该抓进去了。
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田祯祯去哪了?
郝红霞突然止住了笑,将烟弹飞了后,说,朱浪,你等下,我就下来。
烟飘落到了我的脚跟前,还在燃着。
没一会儿,郝红霞和一个光头下来了,走到了一辆小车边。郝红霞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朱浪,你上车吧,我们一起去找找。
我拍了一下单车,说,那还是分头去找吧,我骑单车找。
郝红霞一脚踏进了车门,问,朱浪,你到底上不上车啊。刀疤刚才在电话里说了,要我们快点找到田祯祯,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一听,便后悔来找郝红霞了,便坚持着说,我骑单车去找。
那个光头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说,那你将单车挪到一边一点,我的车要过去。
我一听,立即转身上了车,踩了几脚,那小车便从后面窜到我前面去了,郝红霞将头探出车窗,大声叫道,朱浪,你要是找到田祯祯,一定得通知我们一声。
小车后面喷出了一股灰尘,我急忙捂着鼻子,心里在骂着,通知你娘个鬼!
我后来又骑单车去了水塔,在下面喊了数声田祯祯,没人应,可还是不死心,便从里面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平台上,都没看到她,我站在上面,扯破喉咙,对着湄城的大街小巷,对着湄水,对着广袤的天空,大叫了好几声田祯祯。
没有任何应答,我的泪便出来了……
二
下午,我回到厂里,站在外面的人好像比平时多了不少,都在议论纷纷。
我知道,他们肯定都是在议论着廖厂长被抓的事。
我回到了刀具车间,里面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也在兴奋异常地议论着,连刘师傅也在内。
刘师傅见我回来了,便走过来说,今天没什么事情了,你就回去歇歇吧。
我没有回去,而将一块铁坯扔到火炉里,然后拉着风箱,火便呼呼直冒了。
刘师傅在一边看着我,长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铁坯烧得差不多了,我便夹了出来,放在铁砧上,扬起铁锤,乒乒砰砰地打了起来。
这个下午,我一直是反复在打着这块铁坯,每次都是快打成形了,便扔到火炉里,又烧软,然后夹出来,打成另一种形状。
刘师傅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吸着烟,直到快下班时,他才说,朱浪,下班时间到了,车间快要关门了,走吧。
我便扔下了手中的铁锤,也不跟谁打招呼,便走了出去。
我的背后,又是刘师傅的一声长叹息。
我没有回家,而是踩着破单车,沿着湄水,披着夕阳,一路嘎嘎地向上游骑去。
出了湄城后,湄水两岸的田野都已搞完了秋收,残留着一行行的稻茬,开始发白,常有一群一群的鸟儿黑压压地落在某一块田里啄食,忽而哪只鸟儿受了惊吓,立即浪花一样溅起了一群鸟儿。风起了,一种燥热的稻草气息四处弥漫。
在夕阳温润的光辉里,我不知疲倦地踩着单车,假若后来不是忽然看到一个女孩在湄水中往深处走,我不知道我会这样一直骑到哪里去。是去湄水的源头?还是去某个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尽处?
其实,我从单车上跳下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走在湄水里已齐腰深的女孩是谁了。
她还在往湄水的怀抱深处走着,我几乎来不及多想,就跳进了湄水。在水花溅得老高的同时,我已在水里向前跑了好几步。一张惊愕的脸回头看了过来,正是田祯祯!也就在这时,我几乎一跃而上,一把就抱住了她。
一种好闻的气息,立即将我包围,裹紧。
我紧紧地抱住了田祯祯,任她在我怀里挣扎,拍打,流泪。
我的眼眶也湿润了,我说,祯祯,对不起,我来迟了,现在跟我回家吧。
田祯祯还是奋力挣扎着,伤心地嚷着说,你抱着我干嘛,我已想通了,就这样去了,多好的事啊。
我说,祯祯,什么事情都会有办法解决的,咬咬牙就会挺过去的。
田祯祯捶打着我的胸膛说,我妈的事,这次过不去了,我今天到政府找了好多人,以前他们常来我家又吃又喝还要拿东西回家。他们原来一见我,就有说有笑的,可今天他们都板着个脸孔了,不是说自己在忙,就是说明天要出差了。他们都不肯帮忙了,你说我妈怎么办啊?
我继续安慰着,祯祯,别着急,慢慢来,到时候应该会有办法的。
田祯祯绝望地说,没有办法的,这次举报信是我爹写的,你说还会有办法吗?你说我在这样一个家里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田祯祯说完,又奋力挣扎起来了,我便不由分说,突然将田祯祯抱起,往肩头一送,扛起她就往河边走。
田祯祯开始还在奋力地抖动着身子,拍打我的背,撕扯着我的衣服,但当我上岸后,她似乎没有力气了,不再挣扎了,喘着粗气,呜呜地抽泣着。
我一直将田祯祯扛到马路上,才将她放了下来。她坐在地上,无边哀伤。
夕阳已落了下去,西边的天空也转为暗红,风又起了,有点冷了。
三
在暮色四降中,我载着湿漉漉的田祯祯,做死地踩着嘎嘎直响的单车,因怕田祯祯在后面摔了下去,便说,祯祯,我有点冷了,你抱紧我的腰,好吗?
一双手慢慢地环抱过来,然后将我抱紧了,我的背也感到了一张脸贴了上来。
回到湄城时,已是万家灯火,田祯祯却不想回家。我说那到我家去吧,她也不肯。
田祯祯说话时,嘴唇已有点发紫了,牙齿有点打颤。
我说,去风子那里,好吗?
田祯祯这一次点了点头。
我载着她迅速飙到风子住处时,风子正在关门准备外出。看到我们湿漉漉的样子,他大吃一惊地问怎么啦?我说,先别问,开了门,让我们先进去吧。
风子迟疑地看了我们一眼,便将门打开了,说,你们进去吧,我约好了人谈个事,得赶紧过去才行。
风子说完就跳上单车走了。
我和田祯祯进了屋,拉开灯,迅速将风子衣柜里厚一点的衣服翻出了几件,叫她换上。
她迟疑了一下,咳嗽了一声,便接过衣服,走到浴室里,将衣服换了。走出来时,嘴唇便红润多了。她看着我说,你也快点去换一下吧。
当我换了衣服出来后,田祯祯已坐了下来,低头沉思着什么,一见我,便抬起头,目光哀怨地说,朱浪,我还是想穿你的衣服,风子的衣服穿在身上,怎么老感觉不舒服似的。
我立即说好,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说,等下是一起到外面去吃饭,还是带点东西过来吃呢?
田祯祯摇了摇头,说,不想吃。
我说,你肯定饿了,多少吃点吧。
田祯祯还是摇了摇头,说,你应该饿了吧,顺便回去吃了饭再过来,我没事的,真的一点都不饿。假若你碰上了郝红霞,不要跟她说我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出了门,在夜色中找到单车,跳了上去,猛踩了几脚,嘎嘎直响的单车努力向前飙去……
我快回到家时,就看到了白天郝红霞坐的那台小车停在我家门口,在路灯下,泛着厚黑而逼人的光芒。我的心便咚咚乱跳了几下,有点慌,但还是咬了咬牙稳住了。到家门口,我刚一下车,那小车门便打开了,浓妆艳抹的郝红霞走了下来,一团脂粉气息立即扑鼻而来,大嗓门声起,朱浪,你看到我妹妹祯祯了吗?
我一边支着单车,一边冷冷地说,没看到。
郝红霞似乎不相信似的,说,朱浪,咱们是这么要好的朋友,你也是个诚实人,可不要骗我。
我还是一口咬定,我真的没看到田祯祯。
一直坐在小车里的光头便叫了起来,红霞,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是先去舞厅,还是继续找呢?
郝红霞白了那光头一眼,说,我们这样就去舞厅的话,刀疤不把我们开了,那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的。你放心吧,舞厅那边会有人打理的。走,我们继续找,哪怕翻遍湄城,都要找到她。
郝红霞走之前,又对我说一句,要是有田祯祯的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没理会她,便往家里走,一推开门,就看到爹站在门后,目光躲躲闪闪。
我没有叫他,便去了房里找出了几身衣服,往包里塞着时,爹的声音突然幽幽地冒了出来,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爹和娘都已站在房门口了。
娘说,先吃饭吧。
我提起衣服,说,我不饿,你们先吃吧,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爹突然伸出手拦住我,厉声说,今晚不说清,就不准出去!
灯光下的爹,很是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走了过去,拿开他的手臂,就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瞥见他腮帮都鼓起了,他是在咬紧牙关了。娘在一旁做死地拉着他。
我走到了门口,爹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你不要跟田祯祯混在一起,在湄城谁都知道刀疤在追她,你去凑什么热闹呢?你跟田祯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你还在做什么白日梦呢?你要这样下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难道大学毕业了分配去打铁的教训,你觉得还不够吗?我们这个家,无权无势,经得起几下折腾啊!
爹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很多似的,我不敢回头,我怕一旦面对他的目光,便难以控制自己愤怒与悲伤的情绪。我大步迈出了门,然后推上单车就走。
娘的声音在后面也响了起来,朱浪,还是早点回来吧,饭到时候在锅里热着。
我的泪突然便出来了,没有去抹,上了单车,眼前一片模糊,可我的脚没有停,还在踩着踏板,嘎嘎的声音响了一路。路灯下,大街上的人群好像被刀裁开了似的,分出了一条道。有许多惊诧的目光和交头接头的声音向我汹涌而来,可我全然不顾,继续拼命向前。我想快一点赶到,是的,我不想让田祯祯一个人在那里呆久了,那样,她会孤独的,会伤心的,会流泪的。我得陪着她,给她微笑,跟她说话。我也在一路猜测着,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和她,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将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我突然还有了一种冲动,那就是告诉她,我喜欢上她了,真的喜欢上了,我要向她发誓,我会尽我所能,好好保护她……可我该怎么表白呢?我为这苦恼不已。后来看到了街边有个小商店,下车买了一点水果和两包方便面。我心中的焦虑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但当我赶到风子住处时,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却空荡荡的,不见田祯祯。
我大喊了一声田祯祯,可没人应答。
我的汗立即冒了出来……
四
田祯祯哪去了呢?
我心急如焚。
是她自己突然走了,到湄水河边,或者上水塔去了?还是被郝红霞他们找到了,给劝回家去了呢?
假若是后者,那还好,但要是前者呢?我的心立即揪紧了。
有一种巨大的疼痛如脱缰之马,在我全身心横冲直撞……
我立即冲出门,跳上了单车,做死地踩着。
本来可以直接自复兴街转到田祯祯家的,可我还是从湄水河边绕了一下,河边只有三三两两恋爱的年轻情侣,没有她的身影。我便急忙往她家骑去。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她回家了就好。
我赶到田祯祯家门口时,她家的灯似乎全拉亮了,里面传出了嘈杂的人声,好像湄城的人全赶了过来似的。
我突然犹豫了,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这时里面传来了郝红霞大嗓门的声音,姨父,你怎么这么不清白呢?怎么能去举报我姨呢?你们是夫妻啊,你看,现在我姨被抓了,祯祯在外面游荡了一天,才辛辛苦苦找回来,一个家就这样四分五裂了,你就高兴了?
我一听到田祯祯回到了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长出了一口气。
对啊,我就是高兴了,你怎么着啊,这个家早就不成个家了,你不要把责任推给我,看看你姨妈到底是怎么在做事做人!我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对这样的腐败分子,我就是要举报,要……要打倒!是田解放的声音。
砰的一声,一个瓶子砸碎了,酒气立即弥漫开来。
里面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好一会儿,郝红霞的声音响起来了,田解放,你又在发什么酒疯,你以为砸个酒瓶,我就会怕你?你做梦吧,我看你是死了一截没埋了。你的良心都是被狗吃了!我姨妈忙里忙外,你以为她容易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这么多年了,你没有上班,没有挣钱,都是我姨妈在养着你,结果却养了一条白眼狼。现在我姨妈进去了,我会看到你饿死街头的那一天的……
田解放又叫嚷起来了,我这是为社会主持正义,你没看到,这社会有多烂了吗?就是你姨妈这样的人搞烂的,我得阻止她,不能让她继续乱搞了。要不,我会良心不安的,会死不瞑目的。我今后就是饿死街头,也不要你们来管,我觉得我为社会做了贡献,我值。
郝红霞的声音又起了,我姨妈要是真出了事,我绝不会饶了你田解放的!
你姨妈不出事才怪呢?我不举报,别人也会举报的,这叫报应,迟早会来的。田解放的声音大了许多。
真是条疯狗!郝红霞骂道。
你才是条疯狗,你真以为你姨妈对得起我?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们知道吗?生不如死哪!田解放说完,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郝红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看你是活该。
就在这时,田解放的哭声戛然而止,里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似的, 没一会儿,田祯祯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别吵了,好吗?我累了,真的累了,就让我休息一会儿,好吗?
里面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没一会儿,郝红霞的身影从门里出来了,后面跟着那个光头。
我闪到了一边的阴影里。
他们两个走向小车时,郝红霞叹了一口气,说,我看啊,到时候只能去找找刀疤了,他跟县委书记县长都是哥们,说不定,他一句话,就会将姨妈放出来。
光头一边上车,一边说,对对,找老大应该能管点用的。
郝红霞说,这田解放真是条疯狗。我姨妈一出来,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离婚!这事我早就跟她说过,可她就是不听我的话,还骂我混账。你看,到现在就出了这样的事,这真是……
光头说,你别唉声叹气了,上车走吧。
郝红霞和光头走后,我站在田祯祯家门前,里面的灯光一盏一盏灭了好久后,我隐约听到了一种压抑着的呜呜哭声传来。这哭声应该是田祯祯的,我的心便痛得厉害了。
我仔细辨认着,哭声似乎来自三楼东边的一间房,看到边上有一根水管,我很想爬上去,敲开那玻璃窗门,然后安慰她别哭,要坚强,什么事咬咬牙,都能挺过去的。
我走到那水管边,试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爬了,而是蹲在地上,一边听着哭声,一边为田祯祯祈祷……
五
湄水河上一夜之间冒出一条张灯结彩的大船,船有两层,每层都隔成十来间几个平米大的小房间,里面可以喝茶,聊天,打牌,以及休闲按摩……惹得湄城人都纷纷跑到河边去看稀奇。我这才知道,风子一直说的秘密,原来就是这个。
这条船取了个全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红楼梦,但后来湄城人都习惯称之为红船。那是因为船上有不少香艳的女子,陪客人喝茶吃酒,目光迷离,话语暧昧,五指乱摸……
关于这条船,风子曾悄悄地告诉我,背景实力很强大,至于到底有多强大呢?他打了个比方,刀疤在湄城够能呼风唤雨的,也只能在陆地上开大时代按摩城,搞过把瘾舞厅,但湄水上的休闲中心,就搞不定了。并且,这船停泊的位置离过把瘾舞厅不远,其目标不仅是要在刀疤的虎口抢食,还要搞垮刀疤的休闲事业。
我开玩笑地说,风子,你以前不是一直将刀疤视为偶像吗?还说要投奔刀疤去打天下,可现在怎么将枪口对准刀疤了呢?就不怕他将你投到湄水河里喂鱼吗?
风子呵呵一笑,说,这叫此一时,彼一时,我曾一直想好好投奔刀疤啊,可这么久了,他的面都没见过,而他的手下人又都坏得很,先是在舞厅里排挤我,后来竟然将阿好都搞死了,我要报仇。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我投奔了有实力的新主子,此仇不报,更待何时呢?
我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说,风子,这样的事能不能尽量少参与进去呢?
风子说,我现在是人一个,卵一条,我不想像原来那样受穷了,我也想吃香的喝辣的,所以得赚钱了,赚大把大把的钱。要不,我永远会被人踩在底下,那日子很难熬的。朱浪,你知道不?现在机会来了,我干嘛要放弃呢?
风子说到后面,泪水都快出来了。
我长叹了一声。
风子抹了一下眼睛,又似乎安慰我说,朱浪,你放心,我这人其实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我一旦赚到十万,就会从此收手,然后去干其它事业的。
我还想劝阻风子时,他便激动地邀请我上船去免费享受一下,他说他是大船的副主管,有权免一些单的,可我谢绝了。他便说他得忙去了,和我告别。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听到大家议论着红船的生意真是出奇的好,而过把瘾舞厅的生意却一落万丈了。
但此时,我没有更多的心思关注这些,而是一直在默默地探听着田祯祯的消息。
我曾常跑到她家去找她,可她每次都不在家;我也去过她单位,听说她已请了长假。我甚至还曾幻想,她又会一个人突然去机械厂后面的那个水塔上坐坐,结果我去了后,还是没有她的踪影。找不到她的日子里,我常常坐立不安,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听说她一直在为她妈妈的事奔走着,而这事是很花钱的,她取光了家里的存折,还开始变卖家产,因为这事,她还和她爸大吵了好几架。
湄城机械厂与香港那边的公司已签订了合作协议,湄城机械厂的名字已改为湄城机械有限公司,听说香港那边的股份占了百分之五十一,这在员工中曾引起了一小阵骚动,但随着新的厂长上台,宣布将优胜劣汰,辞退一部分人时,员工们一下子人人自危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卖力做事,都想在新厂长面前有个好表现。
六
我再次见到田祯祯已是初冬了,我是在电视上看到她的,她当时正在播湄城晚间新闻,看上去似乎更漂亮了,但明显瘦了一些,也严肃了很多,从第一条新闻播到最后一条新闻,我都很少看到她的笑容。
我的心由最初巅峰般的惊喜,没有多久便跌入深谷般的悲凉。因为我知道,田祯祯在妈妈被抓进去后,还能进湄城电视台播新闻,实现她多年的梦想,那肯定是因为刀疤的缘故。一想到这,我的心便痛得厉害。我木然坐着,娘问我怎么啦?我没有做声,只是笑了笑。可能因我的笑里有太多惨淡的意味,爹叹息了一声说,田祯祯是个多好的姑娘啊,以后肯定嫁得个好人家。我还是没有做声,我知道,爹其实是在暗示我,叫我不要再自不量力异想天开,我只是个打铁糊口的人,家中也一贫如洗,就如一只癞蛤蟆,不要再老想着去吃田祯祯的天鹅肉。
我的心空荡荡一片了。
可田祯祯一播完新闻,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出了门,在爹和娘明显带阻止的吆喝声中,机械一般地跳上了那辆破单车,迎着夜晚凛冽的寒风,嘎嘎直响地向前飙去。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田祯祯似乎就坐在单车后座上,张开双臂,在兴奋地大呼小叫,要我给她风一般的速度,她想飞,像鸟儿一样地飞,像某个星球的光芒从亿万年前一样地飞向现在飞向将来……
湄城冬天的晚上,路灯发着惨白的光芒,大街是寂寥而宽阔的。我的泪水涌上眼眶,我痛骂自己,怎么这么无能呢。是的,我曾说过,也像风子一样要买辆摩托,然后载着田祯祯,风一般的四处驰骋,如一个英勇的战士,带着心爱的姑娘,骑在骏马上,马蹄得得,纵横苍茫大地……可我如今骑着的,还是这辆嘎嘎直响的破单车,并有可能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散架……
我没有去抹眼泪,而是停了下来,任泪水在风中掉落后,才再跳上单车,做死地踩着脚踏板,单车如一颗子弹射向湄城电视台。
到电视台前的大坪里时,我刹住单车,一脚撑地,另一条腿还搁在单车的横杠上时,便看到了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田祯祯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我的心顿时激动了,急忙将搁在横杠上的腿放下来,并准备好了笑容,也开始迈开脚步了,但这一切很快就凝固了——因为前面突然有一辆黑色小车一边按着喇叭,一边窜了上去,然后横停在了田祯祯面前。
我的心立即一紧,难道,难道……
田祯祯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然后上了车,啪的一声,车门重重地关上了。
在这一刻里,我突然有点失控了。我明明很想扶着单车站在路中挡住小车,可我却做不到。我落荒而逃一般的将单车推到了旁边的一棵树下,然后傻傻地看着小车得意洋洋地闪着车灯,在我面前风一般的飙了过去,还扬了我一身灰尘,如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怯懦了呢?
难道骑辆破单车,就真的低人一等、羞于见人了吗?
小车已飙到前面去了,我骂了一声自己,然后跳上单车,迎着风,迎着灰尘,迅速跟了上去……
前面的小车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嘎的一声刹住了车,左脚撑地,右腿搁在单车上,有点茫然,不知道到底往哪边走。是的,现在时间还不是很晚,湄城的舞厅、卡拉OK厅、茶楼、洗脚按摩中心等等欢场,应该正是声色犬马之时。在灯红酒绿中,在暧昧目光中,压抑了一个白天的红男绿女们开始释放着各自心中的块垒与欲望。但我又想,田祯祯会去这些地方吗?按照以前,她是不会去的,会回家的。但按照以前,她是不会上别人的小车的,可现在不是变了吗?
七
我决定赌一把。
当我大口喘着粗气赶到田祯祯家门口时,果然看到那辆黑色的小车正停在一边,看上去如一座黑色的坟墓,泛着幽冷的光芒。
我一边看着田祯祯家窗玻璃透出的灯光,一边将单车放到一边,然后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的,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么跑过来干嘛呢?到底想跟田祯祯讲什么,或者又能跟她讲什么呢?
凛冽的北风又起了,如巨大的扫把,呼呼地扫荡着湄城和大地。
我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时,里面突然有个声音咆哮起来了,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死皮赖脸呢?我家祯祯会嫁你这样的人吗?谁不知道你刀疤是湄城的人渣,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在我眼里,你也好,钱也好,都是些垃圾!什么是垃圾,你懂吧!
是田解放的声音。
田叔,你听我说……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应该是刀疤。
怎么还不走呢?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用扫子把你扫出去!田解放的声音多了一层怒气。
爸,你怎么能这样呢?是田祯祯的声音了。
我一听到这,心突然被针刺了一下似的。
什么?祯祯你也说我?田解放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里面便突然噼啪一阵乱响了,好像是凳子被踢倒的声音,接着田解放的声音咆哮如雷了,姓王的,你给我滚!快滚!你要是再来勾引我女儿,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门口立即弹出一个一脸横肉的平头男子,西装革履的,脸上还残留着讨好的笑容,应该是刀疤。他左手护着头,右手掏出了车钥匙,嘴里还在说着,田叔,你听我说,好不好?
门口又射出了一个人,是田解放,他举着一只大扫把,气势汹汹,劈头盖脸地朝刀疤打了过来,嘴里还在骂着,打死你这人渣,打死你这只癞蛤蟆!
刀疤立即逃命一般窜上了车。
田解放跑到车边,扫把啪啪地打在了车顶上。
刀疤迅速启动了车,落荒而逃。
看着刀疤的车远去,田解放还用力地将扫把掷了过去,然后跳起来骂道,你这只癞蛤蟆还敢过来的话,我就一刀将你剁了喂狗!
田祯祯始终没有出来。
当田解放骂骂咧咧地回到屋里时,田祯祯三楼卧室里的灯亮了。随后便响起了田解放一边上楼一边大喊祯祯的声音。可田祯祯一直没应,沉默得如一块生铁。
脚步声停了,喊声也住了,短暂的死一般的静寂之后,敲门声又起了,先是当当之声像打铃,然后是啪啪之声如鼓掌,再然后就是咚咚之声若擂鼓,伴随着呼喊祯祯的声音也从清风拂面到了雷霆万钧。这个世界仿佛到万分危急时刻了,但田祯祯的房里,还是静得出奇。
这是怎么回事?就在我疑惑着时,吱呀一声之后,田解放所有的声音立即全部打住,应该是门开了。随之而来的便是田祯祯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你再这样敲这样叫,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了算了!
我的心立即紧缩成一团。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田解放终于说话了,明显带着讨好的味道说,祯祯,我真的是为你将来的幸福着想,你不要看刀疤现在风光得很,可这样不走正路的人,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到时候,你再来后悔就迟了。祯祯,你就听爸爸一句话,不要跟这样的人来往,好吗?
你要是真为我将来的幸福着想,就不会把这个家搞成这个样子了。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在你一边发酒疯一边和妈妈的争吵中长大的,我常常想一个人跳河或跳楼死了算了,只是觉得就这样死了,白来世界一趟,我还有好多事想做,好多梦想去实现,我也怕我就那样走了后,你和妈妈到时候会太过伤心。田祯祯的话带着哭声。
我的心开始绞痛了。
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对,爸爸在这里向你道歉,爸爸以后一定好好改正,不再喝酒了,不再发酒疯了。祯祯,不管如何,你要知道,爸爸自始至终是爱你的,也一直以拥有你这样一个女儿而自豪。祯祯,你就最后一次原谅爸爸,好吗?田解放的声音充满了低声下气的味道。
可我现在想救妈妈,我不想让她在里面受苦啊,还要背很多黑锅。现在我一出门,别人就指指点点,说我就是贪污犯廖厂长的女儿,还有很多难听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我到底怎么啦,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回想,这么多年来,我哪怕是一只蚂蚁都怕踩死,我也从不去沾染社会的脏东西,洁身自好,本以为这样我会过得轻松一点,可结果呢?我都快过得崩溃了,老天爷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呢?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呢?田祯祯的声音里燃烧着愤怒。
祯祯,再咬牙挺一挺,一切就会过去的。田解放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不能再这样挺下去了,其他该找的关系,我都找了,该花的钱,我也花了,原来的那么一点积蓄也花光了,可结果呢?打个水漂,还能见水花,可这些钱花了呢,水花都没见一个。妈妈没进去之前,那些常在我家里又吃又喝又拿,还拍着胸脯说什么以后有事就可找他们,没有搞不定的。可现在呢,他们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了,这是什么世道啊?你原来写妈的告状信时,怎么就不把这些人也一同举报了呢?为什么只写妈收了别人的钱,受了别人的贿呢?田祯祯说着说着时,就呜呜哭了起来。
田解放没有说话。
你说说,你为什么要举报我妈啊?田祯祯的声音又起了。
你妈确实收了别人的钱,确实受别人的贿,这是在犯罪,我当然要举报啊。田解放辩解道。
你是在报复她,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想报复她,于是你就装着喝酒发酒疯,搜集妈妈的证据。现在你终于将她告倒了,这个家也七零八碎了,你现在就高兴了吧。
田解放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你没说错,我一直是在搜集她的证据,我是一直想告倒她,可原来一直没去告,为什么到现在才告呢,你知道吗?
田祯祯没有说话。
还不是为了你啊。田解放的声音充满了悲怆。
怎么又是为了我呢?田祯祯不解地问。
你妈在对待刀疤的态度上,你是知道的。她竟然为了巴结刀疤,不惜牺牲你的幸福,而一个劲地将你往火坑里推,一再做你思想工作,还为刀疤制造机会,你一旦上了刀疤的贼船,那你就会全毁了。所以我得制止,我一定得制止!田解放说到这里时,声音大了很多,好像很激动,说话都有点哆嗦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对妈有意见,可她一旦见我不同意,她还是没逼我啊,谁说我就会进刀疤那火坑啊,我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田祯祯说到后来,又有了哭声。
可你现在不是正往火坑里跳吗?田解放大声质疑着。
这个我不管,我现在是要救妈妈。既然妈会判刑,我也得想办法将刑期减一点下来,我不能让妈老死在监狱里。我找过很多人,现在唯一能帮忙想办法的,只有刀疤,所以,我就得找他。田祯祯的声音有点决绝的味道。
你再去找刀疤,我就打断你的腿!田解放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你打吧,你现在就打吧,你打断了我的腿,我还会爬着去找他帮忙救妈妈。田祯祯说得斩钉截铁。
我的天啊,这到底还让不让我活啊!田解放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了。
也就在这时,门嘭的一声关了。接着田祯祯卧室里的灯也啪的一声熄了。
田解放的哭声持续了十来分钟才停,而田祯祯的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音。
八
这个夜晚,我后来突然特别想见田祯祯,但要是站在楼下喊的话,田解放肯定会听到的,允许我见的可能性很小,那怎么办呢?我冥思苦想了一阵后,又看到了那根伸往楼顶的水管,田祯祯卧室窗子离水管的距离应该仅半米多,似乎一个转身便可从水管移到窗台上,我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冒着一旦跌下来不断胳膊也会断腿的危险,在路灯与月光下,沿着水管,蜘蛛一样地爬到了三楼。我长喘了一口气后,喊了几声田祯祯,可没应声,便伸手敲了敲她卧室的窗玻璃。
谁啊?田祯祯的声音终于房里传了出来。
朱浪。我压抑着声音。
朱浪,你在哪儿啊?
我就在窗户边,你打开窗门吧。
你想干什么?
我想见见你!
一扇窗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她探出了头,一见我蜘蛛一样还攀附在水管上,立即压抑着声音说,朱浪,你疯了吗?下去,快点下去,你这样太危险了。
我不下去,我想见见你,想跟你说说话。我此时尽管感到力气正一波一波地在消失,身子仿佛就快要掉下去了似的,可我还是咬牙坚持着。
田祯祯叹息了一声后,说,那你能爬进来吗?外面冷,又危险,快点进来吧。
我一听,浑身立即充满力气了,又往上爬了一点,然后才伸脚过去,踩在了窗台上。
小心点,千万要小心点。田祯祯说话都有点哆嗦了。
我慢慢地将手也伸了过去,抓住了窗架。这时田祯祯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一种柔软的温暖立即传遍了全身。
一定要抓紧,一定要抓紧!田祯祯不停地说。
我本以为再用一点力,就能将身子移到窗台上,结果却发现其实很不好行动,一旦我抓住水管的那只手松开,而我的身子又没及时移过去的话,就会有掉下去的危险。怎么办?我的汗立即冒了出来。
能过来吗?不能过来的话,你还是先下去吧,我下楼来找你好吗?你想说多久,我就跟你说多久。田祯祯似乎带点哭腔了。
能过来的,我一定能过来的。我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咬了咬牙,告诉自己能行的。我便将抓住窗框的手,再次抓紧,也不再看下面,然后就当是在平地上一样,结果一用力,我竟然很是利索地将身子都移到窗台上了!
快进来吧!田祯祯急切地说。
我笑了笑,才从窗台上轻轻地跳到了房里。刹那间,与田祯祯这般近了,她往日那好闻的气息又将我包围和裹紧。我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平抑住狂乱跳动的心。
田祯祯突然呜呜地哭了,我慌了,小声地问怎么啦?
田祯祯说,你怎么这么傻啊,要是刚才出事了,你叫我怎么办啊?
我轻描淡写地说,肯定不会出事的啦。
田祯祯没有说话,默默擦着眼泪。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原来很多想说的话,一下子也找不到踪影了。
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有点暗。慢慢地,我就适应了,可以模糊地看到墙壁上挂着一个很大的布娃娃,还张贴了一些画。
田祯祯搬了两条凳子过来,还在抽屉上摸索了一下,结果拿来两根棒棒糖,给了我一个。然后,我们就坐在窗边,一边含着棒棒糖,一边看外面的路灯和天上高挂的月亮,将这个冬日的夜晚照得一片迷离。
北风又起了,呼啸而过,要将湄城撕成碎片似的。
好一阵后,田祯祯将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转了几下,然后问,朱浪,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狠狠地吮吸了几口棒棒糖,才将其抽出来,然后说,我看到你播新闻了,就去了电视台那边。可刚到电视台门口,你就被刀疤开车接走了。
哦,是我要他过来接的,我跟他去忙点事。
什么事?
现在有些事不好对你说的。
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难道你也不相信我?
我呵呵地苦笑了一下,说,相信。
田祯祯便呜呜地哭了,我有点慌神了,急忙劝慰着说,我不是刚才说相信吗?
可你刚才那表情已告诉我了,你内心其实并不相信,你们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我真的只是为了救妈妈,而开始和他联系的。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伸出了手,擦了擦田祯祯脸上的泪,点了点头说,我假若不相信你的话,我还会在这里爬上来找你!
田祯祯止住了哭,说,朱浪,我知道,我和刀疤一联系,就会有很多风言风语的,别人可以不相信,但你一定要相信,你是我在湄城最好的朋友,是我哥。真的,即使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也要相信我,好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的心有点温暖,但更有点疼痛。
刚才我和我爸吵架,你都听到了吧?田祯祯问。
我本想否定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田祯祯叹息了一声,然后抱着头说,现在事情怎么就搞成一团糟了呢?
我说,祯祯,别急,你一定要咬牙挺住,事情会有办法解决的。
田祯祯抱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朱浪,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的。因为我这要求本来就有点过分。
你说吧。
我妈妈一时半会肯定是出不来了,但我想在她的刑期有个眉目了后,便离开湄城,到广东或上海那边去打工,但那些地方,我没有一个熟人。我想假若你愿意的话,就辞了你的打铁工作,陪我一起到外面去打工吧。反正你和我一样,在湄城是难混出个什么名堂出来的了。
我的心立即高兴起来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好啊,我很愿意啊。
田祯祯还是迟疑了一下,说,你不许反悔哟。
我早就不想在湄城呆了,我干嘛要反悔呢?
那就好。我知道,你是我哥,一定会答应我的。
那当然。
田祯祯又沉默了一会,才说,朱浪,我真的累了,我想到床上休息一会儿了,好吗?
我说,你去吧。
田祯祯站了起来,转身走了过去,然后坐到了床上,说,朱浪,你坐到床边来,守着我睡觉,好吗?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点怕了。
田祯祯的声音有点哆嗦了。
我起身提了一条凳子走了过去,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说,你睡吧。
田祯祯迟疑了一下,在床上脱了外衣外裤,然后躺了下来,看着我,声音哆嗦着说,朱浪,你不会欺负我吧?
祯祯,你好好休息吧。
朱浪,就如以前在湄水边一样,守着我睡好吗?真的,你在一边陪着,我就睡得特别快,也睡得特别香。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田祯祯笑了,说,朱浪,你真好。然后又坐了起来,将她的外衣拿起,递给我,说,夜里冷,你披上我的衣服吧。
我还想拒绝时,田祯祯就不由分说双手一扬,将衣服披到了我身上。我的鼻尖差点就碰到她的胸了,一种好闻而温暖的气息立即将我裹紧,我的心又兵荒马乱了,可我还是拼命控制着自己,尽管呼吸声明显粗了不少。
田祯祯问,朱浪,怎么啦?
我挤出一丝笑说,没怎么,你好好安心睡吧。
田祯祯便又躺下了,没有多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看来她真的太累了。
第八章疯了
一
田祯祯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湄城的人都没有想到,田解放真的疯了。
在和田祯祯争吵的第二天,田解放在家里呆了一天,饭都没怎么吃,一直在桌前不停地写着什么。第三天,他便带着这些写好的东西,跑到湄城纪委去了,说是要举报贪官污吏,湄城县委县政府里面稍微有头有脸的领导,都在他的名单当中,当然包括了县委书记和县长。这把也在名单当中的县纪委书记都惊动了,亲自出马接见了他,然后和他好好做了一次长谈。田解放回到家里后,便开始一个人喝酒,喝着喝着,就疯了,见什么砸什么,将家里的电视机、洗衣机、碗都砸个稀巴烂,然后穿上了他老婆的衣服,还满脸抹上胭脂,就跑到大街小巷里,一边跳,一边笑,一边叫,还突然脱光了裤子,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呼啸的北风中,走来走去……
田解放很快就被刀疤送到省里的精神病医院去了。听说田祯祯在陪送的路上,一直在哭着……
我听到这消息后,脑袋里一片空白,骑着嘎嘎直响的破单车,在湄城的大街小巷毫无目的、孤魂野鬼般地游荡了一上午。
我后来到车间时,已近中午了,大家都围在一起,群情激奋,一个个都在骂娘。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没兴趣去了解,便走到铁炉前,拿起铁锤准备打铁。这时刘师傅过来了,把我拉到一边,很严肃地说,朱浪,看来你真的该想办法离开这个车间了。厂里新来的领导,对我们这个车间的存在很不满,说一定要撤掉,至于人员安排,是能转岗的就转岗,若不能转岗、年纪也大了的人,便买断工龄早点退休。我一听,倒不在意,淡淡地说,撤掉就撤掉,无所谓。刘师傅一声叹息,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然后说,朱浪,你还是真的早点想办法吧,这里反正不是久留之地了。我呵呵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打铁。
二
我一直等着田祯祯早点回湄城,我想告诉她,一定要坚强。
这几天里,我时常一个人骑着破单车跑到田祯祯家,看她是否回来,可每次都是大门紧闭。我也常跑去找郝红霞,过把瘾舞厅生意差了很多,她总是心情很不好,每次我还没开口,她便大骂风子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总有一天,会把他大卸八块才解恨。然后她就要我帮忙到湄城机械有限公司里多做点宣传,叫那些男职工女职工都去她舞厅里过把瘾。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就向她打听田祯祯在省城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便瞪着大眼睛说,朱浪,你脑壳里进水了吧,是不是也要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治疗一下。我说你别开玩笑,我是说真的。她便装着很认真地说,朱浪,我再奉劝你一次,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田祯祯迟早都会是刀疤的女人,你凭什么跟刀疤去竞争呢?你能将田祯祯搞到电视台做主持人播新闻吗?不能吧;你能帮田祯祯想办法救她妈妈吗?也不能吧;你能帮田祯祯出一大笔医疗费为她爸治病吗?还是不能吧。既然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能给田祯祯什么呢?幸福?这只有鬼才相信。更何况,现在田祯祯都是电视台主持人了,而你还只是个打铁的,身份悬殊哪。我劝你,还是回家多照照镜子,然后老老实实找个妹子过日子吧。
我有点来气,说,郝红霞,你再这样说,当心哪天我一把火烧了你的舞厅,让你过回饱瘾。
郝红霞便笑着说,量你也不敢,我告诉你吧,在湄城,只有刀疤烧别人的,而没有人敢烧刀疤的。所以啊,你叫风子当心点,哪天他那个红楼梦就会被一把火烧个精光的。
话不投机,我愤然离开。
郝红霞在后面放肆地哈哈大笑。
一个星期后,田祯祯终于回湄城了,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不是别人,而是刀疤!
那天下午,我正一个人在车间打着铁。因为公司正盛传着春节后,我们车间就会被取消,所以有门路的便去活动了;没门路的,就在刘师傅的带领下一起坐在车间一角,一边烤着火,一边抓紧商量对策。
我一个人拼尽力气,做死地打着铁,在我叮叮当当地敲打声中,一把大砍刀的雏形已现。就是在这时,一个穿风衣戴墨镜的男子闯了进来,走到我面前,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是朱浪吗?我点了点头,问什么事。然后我特意将那把还烧得暗红的大砍刀夹起来,腾腾热气立即向这男子扑了过去,他后退了一步,刚才的不屑不见了,说,我们王总想找你谈谈。我问王总是谁啊?这男子便说,呵呵,你肯定认识王总的,一说出他的名字,湄城人没有不怕的。我冷冷地说,我不认识,我还要忙。说完,我就把大砍刀又放到了铁毡上,然后一铁锤砸了下去,铁花又溅了起来。男子吓得又跳起来后退了两步,然后惊魂未定地说,我们王总就是刀疤啊,他一定要请你出去谈谈,说有很重要的事。我一听是刀疤,心里一惊,他找我来谈什么呢?为田祯祯的事吗?这有什么好谈的呢?我便说,不去,没必要谈。男子便说,你必须去!我说,那不去呢?男子说,你不去,你会后悔的!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我来气了,说,我这人从不知道后悔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后,我又用力抡起铁锤砸在了大砍刀上。
刀疤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西装革履,笑起来时,额头上的刀疤就如一条蛇一样在扭动。他立即将刚才那男子训斥了一顿,说怎么能这个态度呢?然后叫他滚出去。
男子吓得面如土色,落荒而逃了。
我又要扬起铁锤时,刀疤笑着说,朱浪兄弟,还是歇歇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上一杯。
我冷冷地说,没兴趣。
刀疤还是笑着说,是关于田祯祯的事,你也没兴趣?
我一听,刚才扬起的铁锤又放了下来。
刀疤说,走吧。
我说,要说就在这里说吧。
刀疤左看右瞧了一下,说,就这地方,不好吧。
我还是坚持着说,就这里,你要说就快说吧,我还有事要忙。
刀疤沉默了一下说,好的,那我就真说了。我是个生意人,喜欢直来直去,所以就不浪费时间绕弯子了。
我没有看刀疤,而是看着窗外,静静地听着。
刀疤说,我希望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去打扰田祯祯了。
就在我想说话时,刀疤立即说,你不要插话,先听我说完吧。真的,这是为你好,为她好,也是为我自己好,为大家都好的事。你会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吧,那我就告诉你,在今天回来的路上,田祯祯已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决定跟我好好谈恋爱,然后结婚生子,组建幸福家庭。你是田祯祯的好朋友,你应该希望她幸福,所以你还是祝福我们吧。我和她都会很感谢你的。
不可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扭过头看着刀疤,他微笑着。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的,你很快就会相信的,我和她将拍婚纱照的时间都定好了,就在明年四月份,田祯祯喜欢那个时候拍,说会拍得有春天的感觉。然后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五一”结婚,到时候希望你能过来喝杯喜酒。刀疤还是微笑着。
我沉默着。
也许你更不会相信,这次我过来找你谈这些话,其实也是祯祯的意思。她也说了,希望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她想安静地过生活了。刀疤脸上流露着幸福。
我突然暴怒似的说,你走,别跟我说这些!
刀疤没有动,而是继续说,听说你们这个车间,春节后就将撤销,你应该还没找好门路吧。这样,我跟你们老总说一下,要他将你调到办公室去吧,你是大学毕业生,别再干这些苦活脏活了,真的不值得,也是将自己浪费了。
我操起那把铁毡上已冷却的大砍刀,指着刀疤说,你滚,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刀疤没有退却,而是走上前来,用手将我的大砍刀轻轻地按了下去,继续微笑着说,年轻人,别太冲动了,要在社会上立足,最忌讳的就是冲动,逞了一时之快,结果就会跌倒在深渊里,不知何时才能翻身的。
刀疤说完后,又笑了笑,扬长而去。
我木然地站了好久,然后突然扔掉手里的锤子和砍刀,跑到外面,跳上那辆破单车,做死地往田祯祯家里踩,同时一再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冷冷的北风,刀子一般的割着脸和手。
很快,就飙到了田祯祯家门口,我跳下单车,迅速小跑到紧闭的门前,一边敲着,一边大喊着田祯祯的名字。
门开了一小半,是郝红霞,她堵在门口,冷冷地说,田祯祯不在家,你过来干什么?快回去吧。
我没理会她,而是继续喊着田祯祯,同时身子往屋里挤。
郝红霞急了似的,立即想关门。于是,我在外面推,她在里面关,奇怪的是,门缝竟越来越小了。很明显,门后面肯定还有人在帮她关门,会是上次那个男子吗?
就在门快关上的那一刻,里面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红霞姐,你就让朱浪进来吧。是田祯祯的声音。
郝红霞迟疑了一下,退了一步,紧接着她后面便露出上次那个男子的头,一脸凶悍地看着我。
我啪的一声推开了门。
田祯祯正站在屋子中央,而她身边就是刀疤,正跷起二郎腿,一边吸着烟,一边冷笑着看着我。
我刚迈开的脚步,立即止住了,头脑里好像被谁放了一个炸弹似的,一下子全懵了。
朱浪,什么事,你进来吧。田祯祯看着我说,脸上没有笑容,目光没了以往的流转生辉。她好像瘦了不少,也黑了一些。
刀疤吐了一口烟,还是冷笑着看着我,然后说,祯祯,看来我刚才对他说的话,他还是不相信,找你来求证了。
田祯祯哦了一声,便将手伸过去搭在刀疤肩上,说,朱浪,他说的是真的……
三
我在湄城的大街小巷不知道转悠了多久,只知道天色先是暗了,后是黑了,灯先是一盏一盏地放光了,后来是一片一片刷地闪亮了。
我曾到过脂粉气息弥漫的湄水河边,近距离地看见河中停泊的红楼梦上大红灯笼高高挂。暧昧的灯光中晃动着不少人影,我知道其中有一个必是风子,可我最终还是没去找他,尽管我特别想找人喝酒,想好好醉上一场。
我后来转来转去,却转到了潘阿姨楼下。
我敲开了门,潘阿姨一见我的样子,立即一边蹙眉叹息,一边热情地将我拉了进去。我僵硬地站在屋子中央,一种暖暖的气息覆盖过来,其中还活跃着淡淡的清香。潘阿姨看着我问,朱浪,怎么啦?成这个样子了!我内心的堤坝顷刻全线崩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眼里的泪水汪洋恣肆,哗哗流淌……
突然有人将我抱紧,一种好闻的温暖的气息将我紧紧包裹,我知道,那是潘阿姨。
朱浪,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哭过之后,什么事就算过去了。潘阿姨有点哽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后来不知道哭了多久,感觉到潘阿姨的手在轻轻地擦拭我脸上的泪水时,才睁开眼睛,看到她的眼眶也湿润了。她蹲在地上,一手还抱着我,说,朱浪,起来吧,你是个男子汉!
我很听话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潘阿姨也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
潘阿姨转身拿来了一块干毛巾,站在我的面前,小心地擦拭着我的脸我的头发,然后甩打着我身上的灰尘。完了后,又端来了一盆热水,要我洗脸。我没动,她便绞干毛巾递给了我。我没接,她便一手按住我的头,一手拿着毛巾将我的脸覆盖,然后温柔地擦动着,一种湿润的淡淡清香也将我覆盖了。她将我的脸擦完后,便抓着我的手想去脸盆中洗,但她立即叫了一声,朱浪,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啊,快到热水里泡一下!
我的双手便被潘阿姨抓着,按到了盆中的热水里。好一阵后,我才感到了一种痛。当这种痛如阳光下的冰雪消融后,感觉到的,除了水的温暖,便是潘阿姨那双手的柔软与温润了。年幼时的记忆刹那间苏醒了,对,那个时候,我就是喜欢这么一种柔软、温润而绵长的感觉……
我的心有点慌了,潘阿姨的几根头发蹭着我的脸了,我不敢看她。潘阿姨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在说着,朱浪,等下再加件衣服,好好烤一下火,千万别感冒了。
洗完手后,我僵硬的身子才开始柔软了一些,好像一棵树,开始进入了春天。
我走到炉子边,火很旺,我坐下来开始烤火。
潘阿姨倒掉水后,又到房里拿出了一件棉袄,不由分说地披到了我身上,然后问,朱浪,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我说不饿。
她便笑了笑说,哪会有不饿的呢?我去给你煮碗面吧。
我坚持说不要,可她还是去了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响了一阵后,她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了,上面还加了两个荷包蛋。我的心在那一刻温暖如春。
我将这碗面条接了过来。眼眶立即湿润了。
潘阿姨坐到我面前,微微一笑,说,快吃吧。
我立即埋头吃面,味道很好,吃得我口味生津,不吃不知道,一吃才知道自己真饿了,碗里的面条和两个荷包蛋立即风卷残云一般,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我还端起了碗,将汤也一股脑儿倒进了肚子。
潘阿姨微笑着问,还要煮点面条吗?
我摇了摇头说,够了,够了,完全够了。
潘阿姨便起身将碗接了过去,在厨房里洗刷了一下才出来,她微微一笑,又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伸出了纤纤十指烤火。
我也烤着火。看着火光中,潘阿姨的手指照得晶莹透亮了,我的心热了一下,便伸过手,一把抓住了,温软而绵长的感觉立即传遍全身了。
潘阿姨怔了一下,似乎想抽出去,但我抓得更紧了,她便微笑着问我,朱浪,今晚到底怎么啦?是失恋了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潘阿姨笑了,问,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明年要和别人结婚了。
潘阿姨哦了一声。
我立即补充了一句,你要知道,她是跟一个她以前很瞧不起,并且一直理都不太理睬的男人结婚,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太不可思议了吧。
潘阿姨沉思了一下说,朱浪,这些方面的事,有些时候真的很难说清的,所以还是看缘分吧。缘分没到的话,别去强求,那会很痛苦的。
我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了,而是紧紧地抓着潘阿姨温软的手,低头沉默着,看烧得很旺的炉火红得发黄发亮,好像下一秒就将溶化成一汪铁水似的。当突然想到那把还只是雏形的大砍刀时,我的头又有点痛了。我便将潘阿姨的手翻了上来,然后将脸放了上去。
潘阿姨的手,很温暖,很柔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将我包围,让我沦陷。
我感觉到了潘阿姨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的泪似乎又快出来了,可我还是拼命止住了,我告诉自己,我是男人,要坚强,别再流泪。
四
关于田祯祯的消息,我尽管不去想不去听,可总有人突然说及这些,如田祯祯和刀疤又在哪里一起喝咖啡,哪里兜风,哪个商场里买衣服等等。我一听这些,总是默不作声,然后走开。我也曾听到田祯祯还在为她妈妈的事奔波,完全放下了一个大美人的架子,在刀疤的陪同下,求这个帮忙,求那个高抬贵手,都说她是个十足的孝女。听着这些时,我似乎也没有心动。后来听到田祯祯为筹集她爸住院的钱已将房子都卖了的消息时,我的心才突然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几乎想都没想,就骑着破单车嘎嘎直响地赶到了田祯祯家门口。那天阳光很好,一个陌生妇女正在外面晒被子。我还是不死心,便问那妇女这是不是田祯祯家。那妇女看了我一眼,说,她不住这里啦,这房子卖给我们老板啦。我哦了一声,心再次痛了一下,又问,那田祯祯住哪去了呢?妇女说她不清楚。
我的心立即悬了起来,是的,田祯祯将房子都卖了,那会不会就住到……那边去了呢?
我后来找到了郝红霞,可她也不告诉我田祯祯住哪了。她还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去骚扰她,我看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浪费时间了。你要是再不休手的话,我担心哪天刀疤会叫人卸掉你两条腿的。你知道吗?为什么你这么久还一直好好的,那是因为田祯祯跟刀疤说了,不能伤害你。我就不知道田祯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怎么就这么袒护着你呢?就一个打铁的家伙嘛,还会有什么出息?
我没理会郝红霞的冷嘲热讽,就跳上单车走了。
我后来在大街上碰到了风子,他正骑着个新摩托车,叼着烟,后面带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子在兜风。风子一见我,就主动将摩托停了下来,问我最近怎么样?我便问,风子,你见多识广,帮我打听一下田祯祯卖了房子后,现在住哪?风子惊讶地问,还有这事?看来你还对她念念不忘。我没有做声,而是问,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风子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帮,一定会帮,你就等着消息吧。呵呵,真的不明白你在搞什么飞机?
风子傍晚就将消息带了过来,原来田祯祯将房子卖了后,住进了县电视台的单身宿舍。
我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我去了电视台宿舍,还问到了田祯祯住在四楼中的某一间房。我就站在楼下,看到那间房里亮着灯,一直看到灯熄了,才慢慢地骑着单车回家。
五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常是下班后,回家吃个饭,然后就骑着破单车嘎嘎直响地来到潘阿姨家烤烤火,聊聊天。
潘阿姨总是微笑着,陪着我聊天,从不厌烦。
在潘阿姨这里,我如找到了一个避风的港湾。是的,在车间,大家都已无心做事,天天在商量着怎么保住饭碗,或怎么挣口饭吃。在家里,爹总是长吁短叹着,感慨着自己命运不好。而风子又很忙,忙着赚钱,忙着泡乡下进城的漂亮妹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陪着我到处乱窜了……
潘阿姨告诉我,时间是一剂很好的药,很多的难关,只要咬咬牙就会挺过去的。
我觉得我的心和潘阿姨的心越来越近了,在和她一边烤火一边聊天时,我内心尽管常有想亲亲她的冲动,但我一直都忍住了。并且自从那次抓过她的手后,我也一直没再抓了,只是像欣赏着一幅画一样,欣赏着纤纤十指,在火光中,晶莹透亮,美得令人心醉和心碎。
但我后来和潘阿姨还是上了床,结束了我二十多年的童男之身。那个晚上,似乎并没有更多的征兆。白天里,刘师傅终于带着我们车间的人,一起找公司领导去讨说法,可公司领导却不出面,我们便在公司办公室坐满了,吵吵嚷嚷着,一定要讨个说法。结果却是说法没讨着,突然来了一伙人,乱棒将我们从办公室里打了出来。我们一个个都毫无防备,原来都是空手去的,结果只得一个个落荒而逃。我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挨了一棒,或几棒。我只挨了一棒,但却是在额头上,还流点了血。刘师傅赶紧带着我去医务室,医生一边给我包扎,一边摇头叹息说,原来还盼望着机械厂改制,有人来投资,然后大家都过得好一点,结果没想到,才几个月,日子倒越过越差了,这样下去,厂子怕不要一年就会垮掉的。
刘师傅说,这伙来投资的人,一看就不是正路上的人,跟黑社会差不多,我们厂原来千方百计引资,结果引进了一群狼,把厂里搞得乌七八糟。
伤口包扎好后,我跟刘师傅一起回到了车间。大家挨了打,一个个憋着一肚子怒气,又在商量着对策。刘师傅便说,这厂里现在都在外面请黑社会打手来对付我们了,我们这样跟他们斗肯定斗不过的,所以看来我们得向县委县政府反映反映才行了。
有人响应刘师傅的意见,但有人也否定,说现在官官相护,说不定,人家早就跑到政府领导那里去告我们的黑状了,说什么我们霸占办公室,影响了办公。
这一天,大家后来也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
我下班回家吃了晚饭后,因挨了打,便心情郁闷地来到潘阿姨家烤火。潘阿姨一见我这样子,便很是心疼地问及怎么回事。我跟她如实说了,她也很是气愤,说怎么能这样呢?这纯粹是流氓行径!
我的泪突然就出来了,我很伤心地说,潘阿姨,我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呢?
潘阿姨一边伸出手来擦我的眼泪,一边说,朱浪,你别灰心丧气,这不是你的错,你本来就不适合干那个的,那地方本来就不是你该去的。我看你还是到外面去闯天下吧,你还年轻,又有文凭,怕什么呢?
可我的泪还是不停地流了出来。
潘阿姨便站了起来,一只手将我的头抱到她的胸前,一手温柔地梳着我的头发,然后继续柔声安慰着,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种好闻的温暖气息立即将我裹紧,我立即沦陷了一般。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伸出了手,将潘阿姨抱住了。然后将脸埋在她的胸前,深呼吸着。慢慢的,我似乎在无意中腾出了一只手,然后从她的衣服里面插了进去。她似乎惊醒了一般,立即轻轻地说,朱浪,你别……同时,她的一只手,也伸过来,在衣服外面按住了我的手。可我的那只手,还是如蛇一般溜进了她温暖如春的衣服里面,尽管还隔着一层内衣,但我还是摸到了她饱满而温暖的奶子。
潘阿姨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后,又叫了一声,朱浪,你……
说完后,她似乎想推开我,但我却立即一用力,就将她拖了下来,结果她就坐到了我的膝上。
潘阿姨好看的唇就在我面前了,我几乎想到没想,就疯狂地亲了上去。潘阿姨开始还左躲右闪着,但最后却不动了,任我亲着,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就开始回应着亲我了……
我后来几乎是疯了一般,将潘阿姨一把抱起,跑进了她的卧室,将她扔到床上,然后就扑了上去,将她的衣服和裤子,三下五除二就扒了个精光。赤裸裸的潘阿姨就袒露在我面前了,全身很白,包括两腿之间,难道她真是传说中的白虎?
潘阿姨一边呻吟着,一边目光迷离地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已如离弦之箭了,可就在我要扑上去时,潘阿姨突然梦醒一般,立即坐了起来,说,朱浪,我们还是别做了,好吗?
我上前抱住她,吻她。
朱浪,你年纪还小,我真的不能伤害你。
怎么这么说呢?
我是只白虎,会克男人的。
我不怕。我还要娶你的。
朱浪,你真是个傻孩子,以后再也不许说娶之类的话了,哦,这样好不好,我来帮你吧。
怎么帮?
潘阿姨突然奋力爬了起来,然后一口就将我含住了……
第九章耳光响亮
一
我没想到郝红霞会来找我,并且是哭哭啼啼来求我帮忙的——她被刀疤炒了鱿鱼。
当时,我正在车间打那把砍刀,刘师傅和其他同事,又在商量着对策。上次由我起草的反映信,经刘师傅和几个车间代表一起送到了县政府,几天之后,就有了结果,大致意思是说企业改制的事,政府不好过多插手,但已责令公司方,得坚决杜绝打人事件再次发生。对这一结果,我们车间是很不满意的,后来便带了家伙又去公司办公室静坐,结果得到的答复是,刀具车间何去何从的事,公司还在研究中,但可以放心的是,春节前肯定不会撤消。至于春节后,到底怎么办?现在还不好说,因为这个车间一直在亏损,并且亏损得厉害,这是公司绝不允许的。
郝红霞把我叫到车间外面,泪便出来了。想起她以前对待我的样子,我便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吗?我还正忙着。
郝红霞便哭着骂起来,说刀疤是太小人了,过河拆桥,现在过把瘾舞厅搞起来了,就将她炒了鱿鱼,说什么没有成功应对“红楼梦”的冲击,生意一夜不如一夜。其实啊,尽管这样,可过把瘾舞厅还是赚了钱的,既然赚了钱,那怎么能将她炒了鱿鱼呢?更何况,她是帮了刀疤多少忙啊,结果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真是伤心哪!
我听了后,竟有了一点解气的感觉,冷冷地说,你被炒了鱿鱼,关我什么事呢?我们这个车间都快撤销了,好多人都快没饭吃了。
郝红霞哦了一声,然后说,朱浪,你知道上次来公司办公室打你们的是谁的人吗?
我说不知道。
郝红霞说,是刀疤的人。你们公司的头儿就是刀疤引荐过来的,所以,他们是哥们,你们头儿一个电话,刀疤便派人过来了。
我心里一惊,问,是真的吗?
郝红霞说,当然是真的。我还听说,刀疤在你们公司也是参了干股的。
我更是一惊了,问,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郝红霞说,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听说而已。
我哦了一声。
郝红霞便说,朱浪,你现在跟风子联系还多吗?
尽管联系实在不多,我还是说,挺多的。
郝红霞说,朱浪,那你帮我把他喊出来,我想请他吃个饭,行吗?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郝红霞,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似的。
郝红霞的泪便又出来了,说,朱浪,就帮这一个忙,好吗?我想找风子说说,我想到他们那边去做事,只要风子点头,事情肯定就能成的。
看着郝红霞这样,我还是点了点头,说,那你等我的消息吧。
郝红霞便破涕为笑,说,朱浪真好,那我走了。
郝红霞转过身去,走了几米远时,我突然又将她叫住,她转过身来,疑惑地问,你不会反悔吧。
我说不会。
那有什么事呢?郝红霞看着我,见我沉默着,就笑起来说,我知道了,你是想问问田祯祯的情况吧。
我点了点头。
郝红霞说,她啊,除了上班,还是在为她妈妈的事在跑着,刀疤也在帮忙,可好像也没什么结果似的。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
我哦了一声,张了一下口,但还是闭上了。
郝红霞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说,哦,上次你问过我田祯祯住哪,我告诉你吧,她现在还一个人住在县电视台宿舍那边。尽管刀疤多次要她住到他家里去,可她还是坚持着,说不到结婚那一天,她便不住过去。
我哦了一声,长舒了一口气。
二
这天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湄水河边,第一次走到了“红楼梦”船上,船外面寒风萧瑟,可一到里面,便温暖如春了。一个穿着古装的妖艳女子笑着上前,问我需要什么服务?就在这时,风子满脸红光地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我立即一边招手一边大叫了一声风子。风子怔了一下,一见是我,立即笑着走了过来,说,怎么终于想通了,决定到我这里来玩了?好的,好的,这是进步的表现,今晚的单就全记到我身上。
我说,风子,我不是来玩的。
风子疑惑地问,那你过来搞什么飞机呢?不会又是来借钱吧,这好说,要多少?
我看到里面人来人往的,就说,还是到外面去说吧。
风子看了我一眼,说,呵呵,还这么神秘。
我和风子到了船外面,风有点冷,呼呼地吹着,将我们的头发都一根根扯了起来。
我说,风子,郝红霞想请你吃饭,你定个时间吧。
风子惊讶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
我又重复了一次。
风子才终于说话,是真的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风子立即又警觉地问,她请我吃什么饭?是鸿门宴吧。
我说,不是的,她被刀疤炒了鱿鱼,想到你这边来做事。
风子立即说,她啊,活该。
我说,你就定个时间吧,什么时候吃饭,我还得去回复她。
风子迟疑了一下说,假若我不想吃这个饭呢?
我说,我无所谓,反正我只是个传话的人而已。
风子又沉思一下说,那这样吧,明天中午,湄城饭店吧。
我说,好的,那我现在就去回复。
风子说,朱浪,明天,你也得来哟,咱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聚聚了。
我说好的,然后就下了船。
我骑着嘎嘎直响的破单车,找到了郝红霞,告诉她,风子已答应吃饭了,就明天中午,湄城饭店。郝红霞感激地朝我笑了笑,然后要请我去外面找个店子吃个饭,我借口说已吃了,便出来了。我发现这里离湄城电视台宿舍已不远了,便又骑了过去,站在那宿舍楼下,田祯祯的房里没有灯,我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田祯祯应该还在播新闻。我便将田祯祯房间窗口好好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转到湄城电视台办公楼下,但没有上去,而是看着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静静地吸完三根烟,才转身离去。骑了一段路后,有一辆小车亮着灯耀武扬威地开了过来,我便单脚着地,停在路边。等车子开了过去,我无意中又瞥了一下后车牌,好像是刀疤的车。
我的心便被刀刺了一下似的,立即踩着单车落荒而逃。
我还是没有回家,在大街上转悠了一阵后,去了潘阿姨那里。在楼下,看到潘阿姨家的灯亮着,我还是迟疑了一下,自从上次和她疯狂过后,我就一直不敢来这里。我还曾和爹东拉西扯之后,突然装着很是无意的样子,问及潘阿姨这段时间是否还好。爹说,她还不是老样子。但他说完这句话,又加了一句,女同事们最近好像都在问你潘阿姨皮肤怎么突然又好了很多,是用了哪种护肤品。我哦了一声,没有做声。
在潘阿姨楼下,我吸了一根烟后,便没再思索,爬上了楼,到了她家门口,迅速扬手连敲了几下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潘阿姨笑吟吟地站在了里面,说,朱浪,进来吧。
我挤出了一丝笑,走了进去,并顺手就将门关了,然后一把就将潘阿姨抱住,疯狂地吻着她。潘阿姨左躲右闪着,小声地说着,朱浪,别这样,好吗?朱浪,这样不行的,真的不行的。
可我没有停住,而是像疯子一样,一把抱起她,往肩上一扛,就快步走进了卧室,将她往床上一扔。我准备扑上去时,潘阿姨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一抬脚,就跨到了窗台上,说,朱浪,你别逼我好吗?你要是还这样的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我一下子就傻了,像瘫倒一样坐到床上,然后泪水四流。
好一阵后,我才感觉到有人在帮我擦眼泪,我抬头一看,是潘阿姨。她对我微微一笑,说,朱浪,今天又受了刺激吧。
我立即矢口否认。
潘阿姨便呵呵地笑了一下。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潘阿姨,嫁给我吧。
潘阿姨怔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朱浪,你还是个孩子,千万不要这么想。
我说,潘阿姨,我说的是真心话。
潘阿姨的泪出来了,掉到了我的胸膛上。
我说,潘阿姨,其实,还是小时候,你牵着我的手在湄水河边走的时候,我就在想,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娶你。
潘阿姨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笑着说,朱浪,有你这句话,我已心满意足了,只是我们的感情是见不得光的,你知道吗?
为什么?
就凭我大你这么多,湄城人一旦知道我们的事,我就会被唾沫淹死的。
那我们就离开湄城,你不是鼓励我到外面去吗?
我年纪大了,跑不动了,也不想跑了,你就饶了我吧。
我一声叹息。
潘阿姨说,我们就严守着这个秘密,好吗?
我没有做声。
潘阿姨说,朱浪,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你若真的喜欢我的话,那就请保留这个秘密。假若这个秘密一旦外人知道了,我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听得心惊胆战。
三
第二天中午,我赶到湄城饭店时,郝红霞正站在大门口,北风吹来,她还是那么精神抖擞。这一天她似乎有点特别,还涂了眼影与口红,有点妖娆,那眼睛看人时,一眨一眨的,有点怪,好像随时准备着放电。
已十二点十分了,可风子还没到。
郝红霞看了看表,问,风子真的会来吗?
我说,他答应要来的,应该就会来。
郝红霞连说了两声那就好。
可又过去了十来分钟,风子还是没到。
郝红霞似乎有点急了,问,风子怎么还没到呢?
我也有点急了,风子平时都很守时的,这次是怎么回事呢?但我还是说,应该快了吧。
郝红霞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说,朱浪,你说是不是我以前对风子太不好了,所以,他就……
应该不会吧。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这几天里,一直在想着以前与风子交往的点点滴滴,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我知道风子心里头是喜欢着我的。朱浪,你是男人,又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应该知道的,你说他还会喜欢我吗?郝红霞说到这时,脸上浮起了一层羞涩的红晕,目光闪闪、期待无限地盯着我。
我耳边便响起了风子那句叫郝红霞舔他的话,但还是咬了咬牙说,不出什么意外情况的话,应该会的吧。
郝红霞脸上的笑容立即如花了。
就在这时,有摩托车声一路咆哮着飙了过来,一看,果然是风子,头发梳得油抹水光,一律向后,摩托没停下来时,风衣的后摆如一面蓝色旗帜一样飘扬着,足蹬高筒靴子,那样子活像电影里酷酷的杀手或侠客。
这让我惊讶不已,以往的风子是不怎么修饰自己的,今天确是判若两人了。
郝红霞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了,但也多了几分羞涩和不自然,站在那里傻呵呵地搓着手。直到风子走到她面前,潇洒地一挥手,她才梦醒一般的立即转身,屁股一扭一扭地跟在风子后面进了饭店。
风子要了一个包厢,在我不停地阻止下,他还是一边说着小意思,一边点了不少菜。然后就开始大谈他老板和他的宏伟大业,还将在湄河上再弄一条大船搞娱乐中心,另外到时候将在湄城信山开发区投资几个亿,搞个娱乐休闲城,在里面,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想玩什么都有玩,想怎么玩便可怎么玩……
郝红霞便插嘴道,信山开发那边,不是说刀疤要在那里搞娱乐城吗?难道要搞两个?
风子便很不屑地说,刀疤比起我老板来,只是一只小苍蝇而已,娱乐城真的能让他搞吗?你也不想想,我老板关系多硬扎,实力多雄厚,他一弹指,刀疤那只苍蝇便会横尸街头了。
郝红霞很是惊讶,也很是佩服地看着风子。
这时开始上菜了,风子便呵呵一笑,很绅士风度地给郝红霞夹了一筷子菜。
郝红霞受宠若惊。
这顿饭,风子吃得很少,更多的是在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描绘着湄城流金淌银的娱乐伟业。
我因下午还要上班,先走了一步。后来听风子得意地说,他和郝红霞没有多久也就离开了饭店,然后去了湄城宾馆开了一间房。在去宾馆的路上,郝红霞开始还扭扭捏捏地不肯走,可进了房里后,他一把将郝红霞压到床上时,郝红霞便老实了,自己主动地脱了衣服,要她怎么搞就怎么搞,还骚得要死。那个下午,真是爽死了……
对于风子,我再次刮目相看。
郝红霞到红楼梦当上了领班,没几天,她就在红楼梦船上搞了一个歌舞团,都是一些长得妖艳的妹子,大冬天里,还一个个地将肚脐眼露出来,水蛇似的腰,扭来扭去,将生意扭得越来越火爆了。
湄城男人,一个个流着口水到红楼梦船上来喝茶聊天。湄城女人,一个个口水四溅地骂着骚货真不要脸,可脚却往红楼梦船上走,想来看看稀奇。
红楼梦的生意更好了,过把瘾舞厅的生意就更萧条了。
听说刀疤因此对郝红霞恨得咬牙切齿,几次放言要将她“先奸后杀再割喉”。
郝红霞也听到了这传言,说,好啊,有种就放马过来。
四
春节后,刀具车间的事终于解决了,刘师傅等人一起将车间承包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刘师傅的主意,还是另外一些承包人的想法,他们一致决定,刀具车间不再聘我了,要将我退回公司。
公司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将我安排到了仓库上班,说是等待机会吧,若三轮车间需要人手的时候,再调动。
但我还没去报到时,突然又接到了通知,说要调我到公司办公室上班,一个大学生去守仓库,还是太浪费人才了。
其实,对这些,我都无所谓。
我回到刀具车间拿东西时,刘师傅要请我吃个饭,说是我换新工作了,庆祝庆祝。
刘师傅带我到厂门外的一个小餐馆,这个店虽小,可生意却很不错,里面已坐了不少人,喝着酒,吃着菜,吹着牛,一个个眉飞色舞。
我们坐下后,刘师傅点了三个菜,还要了瓶白酒,将两个杯子都倒上了。
我没有跟刘师傅打招呼,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有点辣喉咙,可我好像喜欢上了这种疼痛的感觉。
刘师傅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将我还端着酒杯的手按到了桌子上说,别喝得这么急嘛。
我没有放下杯子,还端着,然后盯着刘师傅说,刀具车间为什么就不要我了呢?
刘师傅呵呵笑了笑说,你傻啊,你留在刀具车间将来会有什么发展前途呢?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打铁?我想应该不至于吧。
我没有做声。
刘师傅说,这可是我和大家的意见,趁这样一次机会,将你推到那边去。你要是有什么意见,或者想发什么脾气,就朝我发吧。但我得说一句,这绝对是为你好。
我的喉咙里有一句话在滚动着,很想喷薄而出,可最终我还是没有让它出来,而是又喝了一大口酒,把话压了下去。
喉咙又辣得痛快了。
刘师傅盯着我说,朱浪,你还年轻,女朋友都没还找,是该想想自己的出路了。我看啊,其实不只刀具车间,就是整个机械厂都不是你呆的地方。唉,这里真是太委屈你了。
我没有做声,想喝酒,可杯子却分外沉重似的,举不起来。
刘师傅说,其实,现在有很多人都往广东那边跑,凭你的才学,在那里应该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的。
这时菜已开始上了,刘师傅要我吃菜。我夹了一筷子菜,但没有吃,而是放在了碗里。
刘师傅边吃边说,我啊,要是再年轻十岁,我肯定早就往外跑了,现在年纪大了,没人要了,只好呆在这里了。来来来,你先吃点菜,然后再碰一下杯,我们不说是师徒一场,就算是兄弟一场吧。
刘师傅说完后,端着酒杯盯着我。
我只好吃了一口菜,然后跟刘师傅碰了一下酒杯,又喝了一大口。这一次,酒辣得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刘师傅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啊,你要这么想,在这里的一段日子,对你来说,应该是一种宝贵的财富。
我抹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
刘师傅说,这个人生哪,就如我们打一把刀的过程,先是一块铁坯,在火里要烧几次,在我们的锤下要锻打无数次,然后才会成为一把刀的。
我再次点了点头。
刘师傅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到外面去闯闯呢?
我有点慌,一来是还未曾想过这事,二便是……
刘师傅见我不说话,便问,你还在想她吧。
我点了点头。
刘师傅没有说话,而是举起了酒杯。
我也举起了杯。
五
这天傍晚,刘师傅将我送到了家门口,可我等他转身走了后,就骑上了那辆破单车摇摇晃晃地来到湄城电视台。
将单车往边上一扔,啪的一声中,我头也不回地就往里面闯。
门口的一个保安立即将我挡住。
我一把就将他推到一边。
保安立即大声叫了起来,然后突然冒出了四五个保安,如临大敌一般的将我团团围住。
我大声叫道,你们拦我干什么?放我进去,我要找田祯祯!
最初那个被我推到一边的保安立即讥笑着说,田祯祯是你找的吗?你也不照照镜子,骑辆破单车也想来找田祯祯,快滚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另一个保安也笑着说,你不是朱浪吗?怎么不去继续打铁,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啊,还想吃天鹅肉啊,真是异想天开。今天要不是看在你喝了酒的份上,我会一阵乱棍打断你的狗腿,看你还敢来不?
他们说完,就将我往外推。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左冲右突,还将两个保安撞到了地上,几乎就要突破他们的防线,他们似乎也被激怒了,几个人一起出手,抓住了我的手和脚,嗨的一声,就将我抬了起来。
我挣扎着、咆哮着叫道,我要见田祯祯!
他们几个没有理会我,而是抬起我往外走。
我挣扎着,继续大声叫着,我要见田祯祯。
其中一个保安威胁道,你还再乱叫,我们就把你扔到湄水河里去见龙王爷算了。
另一个保安便说,打刀疤电话吧,要他叫几个人过来,将这家伙剁成肉泥,去喂狗吧。
我继续大喊着田祯祯的名字。
这几个保安将我抬到了外面的坪里,一声呼哨,他们便将我荡秋千一样荡了起来。
田祯祯!我撕心裂肺地喊完后,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刹那间,我飞了起来,像鸟儿一样地飞了起来,然后坠落,迅速坠落,在砰的一声中,我感觉五脏六腑就快被摔成一团浆糊了……
在疼痛中,我肚子里也翻江倒海起来了,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随后我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里,正打着吊针。
田祯祯坐在床边,见我醒了,朝我笑了笑。
我也朝她笑了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
田祯祯说,你喝那么多酒干嘛呢?
我问,是你送我过来的吧。
田祯祯点了点头。
我说,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田祯祯问,你刚才不是来找我吗?有什么事?
我沉默了一下说,就想见见你,没有别的,真的,好久没见你了,想看你一眼。
田祯祯的泪便又出来了,你傻啊,你想见我,打我办公室电话,我可以下来接你啊。
我笑了笑说,现在已看到你了,没事了。你快回吧。
田祯祯说,我已经来了,就再陪陪你吧。
我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我们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了。她看着那药瓶,我便盯着天花板。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刚想说话时,突然有人风一样地闯了进来,是刀疤。他瞥了我一眼,便大声叫道,祯祯,你可找得我好苦,你已仁至义尽了,咱们回去吧。
刀疤伸出手想去拉田祯祯,被她一把甩开了。田祯祯冷冷地说,你回吧,我今晚就在这里守着他。
刀疤几乎不认识田祯祯似的,睁大眼睛,叫了一声,你……
我对田祯祯说,你回吧,我真的没事了。
田祯祯说,我不会走的,去年夏天,你带着我去寻找湄水源头,我病了,你不是一直在陪着我吗?现在轮到我陪陪你了。
我想说话,可说不出来,喉咙里被堵住了似的。
刀疤在一边瞪大了眼睛,充满仇恨地看着我……
打完点滴后,我感觉好多了,见刀疤还在一边守着,便特意对田祯祯说,我想回家了,你送送我,好吗?
田祯祯说,好啊。
刀疤立即说,那就坐我的车回吧。
我没有理他,继续对田祯祯说,还想坐坐我那破单车吗?
田祯祯立即说,好啊,你才打完针,我来搭你吧。
我说,我没事的,走吧。
田祯祯说,好的。王雄,你先回去吧。
刀疤的脸色已铁青了。
我和田祯祯走出病房,刀疤立即跟了出来。
这个夜晚,我踩着单车,载着田祯祯,在昏黄的路灯下,穿过了湄城的大街小巷。
刀疤一直开车在跟着。
我和田祯祯突然特别默契起来了,或故意大声说笑着,或一起唱起了《橄榄树》……
我唱着唱着,泪水便迎风流了下来。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田祯祯肯定也流泪了。因为她唱歌的声音已是哽咽了。
六
第二天一早,我没起床,娘在外面喊我了,说有人找。
我一边爬起床,一边在想到底是谁来找我了呢?甚至还天真地闪过一个想法,会不会是田祯祯过来了呢?我一想到这,急忙推门出去了,结果一眼看到的,却是刀疤手下那个姓秦的,他手握一包东西,对着我呵呵地微笑着。
我立即没了好脸色,我说,你过来干什么?快出去,我家里不欢迎你。
娘在一边立即说,朱浪,你这是干什么,来的都是客嘛。
姓秦的还是呵呵地笑着说,朱浪,别生气嘛,我可是特意过来找你聊聊的。
出去!我立即上前,强行将姓秦的往门外推。
娘叫道,朱浪!
我没有停止,继续强推着姓秦的。
姓秦的一边后退着,一边笑着说,朱浪,那这样吧,我们到门外聊聊吧。
我将姓秦的一把推到了门口,才放下手,说,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姓秦的有点尴尬,可还是笑着说,朱浪,我可真是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的。这是为你好,也是为田祯祯好。
我本想将门关上的,但听到“田祯祯”这三个字时,我关门的手就迟疑了一下。姓秦的立即拉了我一下,说,走吧,我们上车,就找个地方聊聊吧。这对你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我说,有什么,你在这里就说吧。
姓秦的说,朱浪,这里说真的有点不太方便。走吧,你不是喜欢到湄水边去逛吗,那我们就到那里去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姓秦的上了车。
车子很快就到了湄水边,我想开门下车,但姓秦的却说,朱浪,别那么急嘛,我和你要谈的事,还是在车里方便一点。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又误会了,是这样的,你先将这包东西收下吧。姓秦的将一包东西递到了我面前。
我没有接。
姓秦的一把就将这包东西拍到我手里,然后说,你先打开再说吧,放心,这绝对不是炸弹什么的。你肯定需要的。
我看了看这包东西,又看了看姓秦的。他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说,打开吧。
我慢慢地将这包东西打开,立即傻了眼——里面包着的都是钱!
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姓秦的说,我送给你的。
为什么要送我钱?
你现在不是正缺钱吗?
你这是什么理由?你到底想干什么?
呵呵,事情是这样的,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钱就是你的了。
假若不答应呢?
呵呵,我想你会答应的。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湄城到外面去发展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就带着这五万块钱出去闯吧,至少一两年会没有后顾之忧的。
哟,你竟然这么关心起我来了,到底是什么用意?
其实啊,也没什么用意。只是我大哥刀疤说,你最好还是离开湄城一段时间为好。
我要是不离开呢?
不离开的话,可能结局就不太妙了。
怎么个不妙法?
你想到公司办公室上班,那怕是不可能了,目前只有一个岗位可去?
哪个?
去守仓库吧。
那很好啊。多安闲的。
安闲是安闲,但你也应该知道,守仓库的工资是很低的。
呵呵,工资再低,我也不会要你这钱的。我将手里的那包钱,扔到车里,然后不由分说就下了车。
我后来并没有到公司办公室上班,而是去守仓库。
别人都问我为什么?
我一律笑呵呵地回答说,不为什么,我喜欢守仓库而已。
后来便有人传言说,我是看不惯厂里新来的领导,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所以才不想去办公室上班的。
对这一点,爹对我咆哮了好几次,骂我怎么就这样稀牛屎涂不上墙壁呢?怎么就阿斗一样扶都扶不起来呢?书真是都从屁眼里读进去了,将他的老脸都丢尽了。
我默默忍受着爹的咆哮,继续到仓库里上班。
后来有一天,田祯祯在仓库里找到了我,问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室上班呢?
不为什么。
你大学毕业,应该到办公室里上班的。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是我要刀疤跟你们公司领导说的,将你调到办公室上班。
你也在同情和怜悯我了吧。那就更不需要了,我觉得守仓库其实蛮好的啊。
田祯祯的泪便出来了,她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我说,我不这样想,还怎么样想呢?
田祯祯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怪我事先没跟你沟通一下,我想要你到公司办公室上班,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的。真的,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
我冷冷地说,你还是去找其他人帮忙吧。
田祯祯惊讶地看着我,说,朱浪,你怎么啦?
我说,没怎么啊。
田祯祯的泪便出来了,哽咽着说,朱浪,你以前说过,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我的人生发生了什么变化,你都是我哥,是最可值得依赖和相信的。你还答应过我,到时候要陪我辞职到外面去打工的。你现在到底怎么啦?
我的喉咙一下子被塞了一块大石头似的,说不出话来了。
田祯祯还是流着泪说,怎么你们就没一个人能理解我呢?甚至连理解我的机会都不给。别人用世俗的目光看我,你朱浪怎么就不能例外一点呢?
我的心本来还柔软了许多,但听到后面一句时,我突然冲口而出,你叫我怎么理解你,你曾口口声声地说,厌恶刀疤,你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可如今呢?在湄城,你只要不给刀疤机会,你哪怕给其他任何人机会,我都会理解的。
田祯祯突然扬手给了我一耳光。
我呆住了,田祯祯似乎也呆住了。我们目光相遇的一刹那间,田祯祯立即醒悟过来似的,流着泪说,朱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这时才感觉到一种痛彻心扉的疼痛感。
田祯祯伸出了手,想来摸我被打的脸。
我立即将脸扭到了一边,说,打得好!我现在要忙了,你可以走了吧。
田祯祯的手被定格在空中似的,她还是流着泪说,朱浪,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再说话,而是回头就走了。
我身后,是田祯祯撕心裂肺的喊声……
第十章一场大火
一
我守着仓库,原本想是安静地过段日子,结果没想到,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安静,就如当初打铁一样,我又成了湄城的笑柄。
这个我倒不觉得可怕,是的,我现在已脸如城墙厚,我无所谓了。
但当我很快以另一种方式被推到风口浪尖,成湄城人口里最为兴奋和暧昧的谈资时,我才真正觉出了人言可畏。
那是因为我和潘阿姨的事。
这段时间里,我常在家吃了晚饭就去潘阿姨那里聊聊天。我没有再提那方面的要求,但我还是时常在潘阿姨没注意的时候,抱住她,然后将头埋在她的头发好闻的香气里沉睡一两分钟,或者,牵牵她的手。潘阿姨便红着脸微笑着,过了一会儿便说,好了好了吧。我就很不情愿地抬起了头,或松了手。
有一天晚上,我又去了潘阿姨家,她说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吧。我们便来到了湄水河边,真是“春江花月夜”,无边无际的月华里,春天的湄水已肥美了许多,哗哗的流淌声也大了不少,淹没了湄城许多的喧哗与躁动,湄城因此静美了很多。
我们各怀心事,一起沿着湄水河边走了很久。后来都快走到湄城的边缘了,潘阿姨突然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朱浪,你也坐下来吧,有个事,我想了好几个月了,得跟你说了,若还不说的话,我觉得会对不起你的。
我很是疑惑,但还是很听话地在她前面坐了下来。
潘阿姨问,朱浪,你是不是真的特别喜欢田祯祯?
我怔了一下,立即说,不说她了。
潘阿姨叹息了一声,然后望着湄水发呆。
我摸索着捡到了一块小石子,用力地扔了出去,没一会儿,便隐约听到了石子啪的一声落在湄水河里。
潘阿姨又说话了,朱浪,你告诉我,你真正向田祯祯表白过吗?
我立即反问自己,是的,我向田祯祯表白过吗?我脑海里仔细过滤了一遍,好像没有。
我摇了摇头,说,我和她是哥们。
潘阿姨又叹息了一声,说,朱浪,其实,你早就该对她说出来的,她或许曾经一直在等待着你的表白,可你因为家世悬殊,因为工作不够好等等,你很自卑,你本来很想说,可你总是不敢说出来,于是机会一次次地错过了。
我说,她不该和刀疤相好,刀疤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她还不清楚吗?她以前还口口声声地说过,在湄城,她最看不起的人就是刀疤了。
潘阿姨说,她和刀疤到底怎么样了,我不是很清楚,但当刀疤真的进入了她的世界里时,你原来很自卑的心立即变成自傲了,你就关闭了自己的心,拒绝她了。
我说,没有啊,我还是照样找过她啊。
潘阿姨笑了笑,说,我可以想象,你是找她的时候雄心万丈,告诉自己,一定要将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想她如何如何的爱她等,滔滔不绝地告诉她,然后对她说,要带她远走高飞,可你一旦找到她了,这些话就一句话都不见踪影了,你只是在说,田祯祯,我是你哥,你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可以帮你打架,哪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在所不惜。
我沉默了,其实,关于我和田祯祯的一切,我基本上都没跟潘阿姨说及,她怎么就如此清楚呢?
潘阿姨说,田祯祯和刀疤不是还没结婚吗?你还是有机会的。
我沉默。
潘阿姨问,难道刀疤号称黑社会老大,你就真怕了?
我立即说,我从没怕过任何人。
潘阿姨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呢?你现在常在下班后,往我家里跑,我知道,我不忍心拒绝你,我像一个母亲一样,想给你安慰,想让你心里好过点,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啊。你还年轻,难道你一辈子还能每天晚上往我那里跑吗?那还像什么话? 那不是将你自己的青春与爱情都耽误了吗?这责任我可承担不起,我也不想承担。所以,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你不要再到我家里来了,你要是还这样子,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我说,潘阿姨,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不再要我了。
潘阿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朱浪,你发什么神经,亏你想得出来。我啊,早习惯一个人过了。
我刚才紧张的心,立即轻松了不少,我笑着说,潘阿姨,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但一直怕说,现在我想说出来了,可以吗?
潘阿姨说,你说吧,没事的。
我说,小时候,你常牵着我的手时,我就曾悄悄地对自己发誓说,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娶潘阿姨为妻。
潘阿姨立即笑了起来,哟,你真是人小鬼大,那时候就晓得想这些东西了。呵呵,这当然是小时候的事,现在你大了,你的目标不能是我啦。
我呵呵地笑着,觉得自己突然轻松了很多似的。
这个夜晚,潘阿姨坚决不要我送她回去,而是说,我们就在这湄水河边告别吧,希望能等来你的好消息。
我突然觉得有点生离死别似的,很是有点伤感和不舍。我向潘阿姨提了一个要求,我说,潘阿姨,我还想拥抱你一次,好吗?
潘阿姨笑了笑,站着没动。
我便走上前,很深情地将她拥紧在怀里,然后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她的头发里,埋在她温软、芳香的气息里。
我在这好闻的气息里沉陷,也在喃喃自语一般地说着,潘阿姨,你一定要记住,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你了。
潘阿姨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背,说,我很感动,我会记住的,以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记得,爱了,就要珍惜每一次机会,别怕,你潘阿姨一直会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的!
湄水河哗哗流淌,如二胡弦上流淌下来的一首忧伤的曲子……
二
我没想到,潘阿姨更没想到,我们在湄江边的拥抱,竟然有人用相机拍了下来,还在湄城广为散发起来……
风子骑着摩托,急急忙忙跑过来将照片事件告诉我时,我正仓库里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计划着我今天下班后,一定要找到田祯祯,然后向她表白。是的,哪怕当场遭到拒绝,我也要大声地说出我的爱了……
当我听完风子说的事后,我当场懵了,好一阵后,才清醒过来,知道这事惨了,我立即叫风子骑着摩托载我来到百货公司。
离百货公司还有半条街,我就听到了爹如雷的咆哮声。
风子也听到了,他将摩托停了下来,问,还去吗?是不是避一下这个风头再去?
我咬了咬牙说,去,当然去,现在我不去的话,我这辈子就没法向潘阿姨交代了。
风子嗯了一声,摩托便呼啸一声,一下子就飙到了百货公司门口。
门口已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爹还在里面咆哮着,姓潘的,你既然缺男人了,在湄城有的是老男人找啊,你干嘛来害我家朱浪呢?他才多大啊,你就引诱他,你还是人吗?你不想在湄城做人了,我家朱浪还想做人,我还想做人啊。真是气死我了,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背着我来这么一手,还嫌我家不乱吗……
我跳下摩托,对风子说了一句,你回吧,这事我会处理的。
我说完就往百货公司里面跑。
围观者见我来了,立即让出了一条路。
我看到潘阿姨正低头坐在一条凳子上,我爹站在她前面手脚挥舞口沫四溅。
我立即叫了一声,爹,你这是在干什么?
爹转头看到我来了,立即叫道,好啊,你来得正好,现在湄城好多人将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现在当面给大家说清楚,这完全是她在勾引你!
潘阿姨始终没有抬头。
我没有理会爹,而是走到潘阿姨身边,然后看了看围观的人说,是我爱上了潘阿姨,是我在追她,我正准备向她求婚,我要娶她为妻!
围观的人群突然发出哦的一声。
潘阿姨突然抬起了头,拉了我一下。我朝她笑了笑,她只扫了我一眼,立即又将头低了下去。
爹似乎没听清似的盯着我叫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定了定神说,我要娶潘阿姨为妻。
爹立即咆哮起来,你敢!你要再说这样的混账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说,今天,我就在这里宣布,我要……
我还没说完,潘阿姨突然大叫了一声不,然后就抱着头,跑了出去。
我立即跟了出去。
爹在后面咆哮着,站住,你给我站住,你还不站住的话,我们的父子关系就此一刀两断,你再也不准回我朱家了!
我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
潘阿姨在前面一路狂奔,我在后面做死地追着。
来往路人都诧异地看着我们一前一后地奔跑着。
一直追到湄水河边,我才追上了潘阿姨,她正准备跳河,我一把将她拦腰死死抱住。
潘阿姨越是奋力挣扎着,我就抱得越紧。
潘阿姨突然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就拍打着我的手说,朱浪,我求求你,你就让我跳到湄水里死了吧,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爹和娘。
我说,是我对不起你,你要跳的话,那我们就一起跳吧。
潘阿姨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说,朱浪,你不能跳!
那你更不能跳!
我跟你不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反正已过得无所谓了。
潘阿姨,你就嫁给我吧。
你疯了吧。
我没疯,真的,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你了,也爱上你了。
呵呵,你懂得什么是爱啊。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假若你觉得在湄城怕别人指指点点,那我们可以一起远走高飞啊。
你怎么这么傻啊,你爱的是田祯祯,你要真是个男人,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吧。那天晚上,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啊。
我怔了一下,说,潘阿姨,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要娶你!
我说了,我们永远不可能的!就是湄水哪天倒流了,都不行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你!
那你爱的是谁?
我谁也不爱!
……
三
潘阿姨开始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我去敲门,可怎么敲她都不开。
我身后站了一群前来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或微笑,或摇头,或叹息,而更多的是在看我的洋相。我没有管这些,继续敲门,可不管我是低声央求,还是高声呼唤,门都没开,里面也没有一丝声音。
我一下子吓惨了,似乎看到了潘阿姨正拿着一把刀在割着自己的手腕,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立即疯一般的一边叫着潘阿姨,一边用身子撞门,用脚踹门。门啪啪作响,但依然紧闭着。
我几乎咆哮了,一边继续敲着门,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潘阿姨,你说句话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也不想活了。潘阿姨,你就说句话吧……
你走吧,我没事的。门里终于传出了潘阿姨的声音,很冷,很硬。
我狂喜,大叫着,潘阿姨,你开门吧,我想进来,跟你好好说说话。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潘阿姨的声音还是那么冷而坚硬。
我说,潘阿姨,我说了,我要娶你的,你就开开门吧。
朱浪,你假若还这样乱说的话,我真的就会死了,你知道吗?我手里已拿着刀了,你再说一次,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割下去。
我几乎是哀求着说,潘阿姨,你千万不能这样做啊,反正我说了,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门里便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的泪便掉了下来,
朱浪,你走吧,我真的想一个人静静。门里又传来了潘阿姨的声音。
我咬了咬,说,我可以走,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你得给我保证,不要想不开。
好的。我可以保证。
那就好。
那你也得给我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你也得好好地,不要想不开。
我重重地嗯了一声,将门好好地看了一眼,便说,潘阿姨,那我下去了。
好的,快下去吧,另外,你爹是为你好,你别跟他吵了。
我迟疑了一下,说好的,然后就下楼了。
可我一到楼下,就和爹吵了起来。
爹当时刚好赶过来,正一边驱赶着围观的人群,一边大骂着,又不是死爹死娘,都围着看什么看!
可围观的人群只退后了一点,并没有散。
爹突然暴怒似的抽出身上的皮带,一边呼呼地甩过去,一边大骂着,你们看吧,你们看吧,我叫你们看死几个!
围观的人群像受了惊吓的鸟群一样,一下四散而逃,但都是逃了十来步远,便又停了下来,只是原来的一大堆人群变成了两个一堆,三个一群了。爹便西班牙斗牛一样,一次次地挥动着皮带,扑了上去……
我第一次看到爹在外面如此穷凶极恶的样子。
爹后来终于看到我下来了,立即大步流星地扑了过来,气喘得紧地大叫了一声,朱浪,你这个孽子,怎么蠢得这么做猪叫啊,真是将我的老脸丢尽了。
我没有做声,但内心已升腾起一阵巨大的反感。
爹几乎是咆哮着说,你这个孽子,还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快点给我滚回去!
我生硬地说,要回你自己回吧,反正我不回!
爹几乎不认得我一样,睁大眼睛盯着我,大叫了一声,你……
我没有理会,而是靠着一棵梧桐树坐了下来。白色的梧桐花,在风中,一朵一朵地飘落我身旁。
这时,原来已四散开来的围观人群,又走过来,挤成一堆,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和爹。
爹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后,突然发疯似的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就想拖我走。
我用力一甩衣袖,爹差点摔倒在地,他再次睁大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我。
我抽出了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了。
在缭绕烟雾中,爹叫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回不回!
我又吐了一口烟,说,不回!
好,你就死在这里吧,以后别想再进家门半步。爹狠狠地丢下这句话后,便流着泪,一边挥动着皮带,在围观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路,落荒而逃。
四
地上已飘落一层梧桐花了,一片洁白,浓烈的香味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我看着看着,突然心里一惊,这满地白色的梧桐花,怎么越看就越像湄城人死后撒落的白色纸花了呢!
我一想到这,心里便狠狠地揪紧了一下,有点生疼。
我望了望楼上潘阿姨的窗户,还是开着。有白色的梧桐花从窗口飘了进去。
看着这梧桐花,潘阿姨会想什么呢?
我无从知道,楼上还是一片静寂。
我继续吸着烟。
又过了好一阵后,围观的人群似乎终于累了,一个个慢慢散去了。
有几个小孩子开始在楼下玩闹起来,他们几次一边看着我,一边笑嘻嘻地从我身边跑过,可能是见我没任何动静吧,他们最终还大起胆子来了,每人从地上抓起一把梧桐花,然后在我身边跑过去时,便扔到我身上。
我的头上,身上,都是白色的梧桐花了。
我还是没有动。
这几个小孩胆子便越来越大了,他们双手从地上抓来更多的梧桐花,然后走到我身边,在头上撒落花朵,还嘻嘻地笑着。
白色的梧桐花要是能将我埋葬了,那该多好啊。我一想到这,泪便突然流了出来。
这几个小孩被我的泪吓了一跳,都急忙退后,看着我,好一阵后,其中一个胆大一点的小孩问,叔叔,你怎么哭了啊?
我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朝他们挤出了一丝笑。
他们便笑了起来,又开始追逐玩闹,但没有再往我头顶撒花了。
看着他们这么开心地嬉戏,我的泪又出来了,将烟吸得更加急促了,中间还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暮色开始四降了,在我又准备点上一根烟时,有一辆单车骑了过来,我的脸立即火烧了起来,很想站起来跑开,也想要是有个地洞,那该多好。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单车后面坐着的正是韩果香,前面骑车的,是她的丈夫。他们是去年年底结婚的。韩果香没有邀请我参加喜宴。
我正不知道怎么办时,单车停了,韩果香下车了,她丈夫推着车便往楼道里走,而她站住了,看着我。我的目光立即慌乱了,不敢再看她了,便转向了一边。
朱浪,你应该还没吃饭吧,就到我家去吃点吧。韩果香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只好抬起头,看着她,她的肚子已明显隆起了,应该是怀上孩子了,她脸上浮动着一种幸福的表情。
我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饿。
韩果香叹息了一声,说,怎么会不饿呢?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中饭肯定也没吃吧?
我说,谢谢,我真的不饿。
韩果香又叹息了一声,便对正在楼道里停放单车的男子说,老公,你先上去吧,我等下再上来。叫妈多弄点饭菜。
韩果香老公说了声好的,疑惑地望了我一眼,就上楼去了。
韩果香问,潘阿姨不肯见你吧。
我点了点头。
韩果香沉默了一会,说,我去找找她,看能否让你们见个面。
我不知道说什么为好,看着韩果香挺着肚子慢慢地上楼了。
好一阵后,韩果香端着一碗饭菜慢慢地走到我身边,递给我,我没接。
韩果香说,先吃饭吧。
我还是说不饿。
韩果香便不由分说,将那碗饭菜塞到了我手里,然后说,你快点吃吧,你不吃,我就不会走的。你得知道,我现在可是两个人了,你难道就忍心我这么站着,告诉你,我还没吃饭呢。
我内心突然涌动着一种特别的感动,我的眼眶湿了。我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其实没必要的,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和你的家人。
韩果香说,你千万别这么想,两人能否在一起,是得看缘分的,我和你在一起,肯定不合适的,但我现在和我老公在一起,就很好,很幸福。呵呵,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快点吃饭吧。我还等着你吃完,然后回家吃饭呢。
楼上,韩果香的老公在叫她了,她应了一声,说,等下就上来,你们先吃吧。
我感动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又出来了,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说,韩果香,你能再帮一次忙吗?
韩果香问,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
我说,潘阿姨应该也一直没吃饭,你还是将这饭送给她吃吧,我真的不饿。
韩果香笑了,说,我娘已准备好潘阿姨的饭菜了,等你吃完了,我就去给她送饭,你要是怕她饿坏了,那就快点吃吧。
我一听,心里暖暖的,说了一声谢谢,就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了,吃着吃着时,泪也就掉了下来。
我很快就风卷残云般将饭吃了。
韩果香说,朱浪,你还是回去吧,我刚才其实跟潘阿姨说了很久,可她还是不愿见你。你就让她静静吧。
我说,我就坐在这里,不会影响她的啊。
韩果香说,你坐在这里,怎么会不影响到她呢?她一想起你就坐在楼下,她还能静下来吗?
我无语。
韩果香说,你走吧。
我抹了一下眼泪,还是站了起来。我说,麻烦你转告潘阿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假如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肯定不会再活下去了。
韩果香说,好的,我一定转达。你也要多保重。
在湄城的暮色四降里,我步履踉跄,走着走着,最终发现自己来到了机械厂后山的水塔下了,我没有犹豫,爬了上去。这时湄城的夜空,星辉斑斓。我突然像狼一样地嚎叫了起来。
这个夜晚,我一个人躺在水塔之上,直到天明。
我没有想到,第二天,当我再次来到潘阿姨的住处时,她已走了,她要韩果香给我转来一张纸条,说是她将永远离开湄城,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叫我别去找她,还是想办法去找找田祯祯吧。面对真爱,一定不要轻易放弃……
我欲哭无泪。
五
有一段时间里,我下班后都没回家,而到处蹭住一晚,或者刘师傅那里,或者风子那里,或者是到另外哪个同事或同学家里。
风子叹着气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吧。
我说,我反正不想回那个家了。
风子说,这怕不行吧。
我说,怎么就不行了呢?你嫌弃我蹭房子住了吧,好啊,我明天就去租房子住。
有几天里,我真的在外面找了好几次房子,还真看上了一个地方,但正准备交钱时,娘却跑了过来,一把就将我拉到了一边,流着泪说,朱浪,你可以不回去看你爹,但你该回来看看我吧,我还是你娘啊!
我不说话。
娘说,你知道,你没回去的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流了多少泪吗?
我的心颤抖起来了。
娘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我原以为你毕业了,回湄城了,我终于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可谁知道,结果过成了这样,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娘说完哭着拍打着自己胸脯。
我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说,娘,我回去,我就跟你回去。
我回到家里后,爹看着我,没做声,我也没喊他。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不跟爹说一句话,不管他是对我咆哮,还是微笑,还是一声叹息。
在这段日子里,我也没去找田祯祯,只是在郝红霞那里听到了一些她的消息,她和刀疤准备要去拍婚纱照了,他们的蜜月旅行好像定了欧洲游……
我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听着,然后就去说其他的事。
郝红霞还告诉我,假若她没猜错的话,我和潘阿姨那照片的事,肯定是刀疤下的黑手。
我一听,立即升腾着一股怒火,我说,是真的吗?
郝红霞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我说,为什么这样猜测呢?其实,我当初第一感觉就是他干的。
郝红霞说,这刀疤,还不是想将你在湄城搞臭,好叫田祯祯对你彻底死心。
我点了点头。
郝红霞说,你知道吗?你和潘阿姨的事一出,田祯祯肯定伤心了。
我沉默。
郝红霞说,那几天里,我去找田祯祯,她理都不理我,人也消瘦了不少。
我问,你还听说了什么吗?
郝红霞说,听倒没听说什么,只是她跑到我们红楼梦船上来醉了一次酒,当时要不是我和风子在,将她劝住,她肯定会醉死去。你不知道啊,她哪是在喝酒,简直就是往嘴里灌水啊!
我的心痛得厉害。
郝红霞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所有这些,我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特别是关于照片的事,你可不要当真,更不要去找刀疤报仇什么的,因为你没一点证据,到时候还会被反咬一口的。
我口头答应,不会这么鲁莽地去找刀疤,但我回到家里,还是在床底下找出了那把我打好的刀,没事就在磨刀石上磨来磨去。结果有一天,风子过来玩,看到了我这把刀,立即两眼放光地说,借我用一用。我不肯,他一把就抢了过去,说,你搞什么飞机嘛,还说是哥们,借刀用两天都不行吗?过两天,一定就还你的。
我只好作罢。
但两天后,风子并没有还我这把刀,因为红楼梦船出事了。
六
在湄城,大家都知道,红楼梦船肯定会出事的,至于出事的方式,大家更多的预言是,背后的老大突然被抓了,或者是上面的小姐出卖色相时,被中央或省里的电视台曝光了,湄城有关部门不得不将其查封了……
这些预言,都没有出现。
红楼梦船,是被一把蹊跷的火烧光的。十分万幸的是,当时已是凌晨三四点了,船上已打烊,客人和大部分员工都已走了,只有几个人在看守着船,结果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烧了起来,并且火势凶猛。那几个守船的人,本还想浇水扑救的,但根本已来不及了,只得迅速跳到了湄水河里,捡了各自的小命。
红楼梦船的熊熊大火,烧了两个小时,映红了半个湄城,将湄水河都烧得滚烫了。
差不多半个湄城的男男女女都赶过来围观了。
在火光中,湄城人的表情有惋惜,有痛哭,但更多的是痛快。是的,红楼梦船已如湄城的鸦片一样,灯红酒绿地诱惑着湄城,然后将湄城敲骨吸髓。
红楼梦船大火烧得正旺的时候,风子和郝红霞并不知道,他们正在床上肉搏,以欢庆为期近一个月的红楼梦十二衩选秀活动终于圆满结束,从明天起,红楼梦上的服务员不再叫服务员了,而是该叫上小说红楼梦里的芳名了。
这个活动是郝红霞的创意,也是她和风子一直在主持搞的,活动很成功,一直在挑动着湄城男女老少的神经,尽管其中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可他们其实一个个都只是嘴里骂娘手里照样夹菜,自始至终都在关注着十二衩到底将是一些什么样的小姐。
这个活动,听说还引来了省城娱乐圈里一些人物的关注,他们也曾有人亲自跑过来,看红楼梦船上的选秀。
红楼梦船的声势一下子如日中天,其生意自然好得不得了。
在这个夜晚,风子和郝红霞激烈肉搏后,酣然入梦,都梦到了红楼梦这条船,顺着湄水而下,进入湘江,一路风光无限,后来还开进了长江,一直开到了黄浦江上,在把全国其他地方都称为乡下的上海,引来了一片叫好声……
风子和郝红霞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红楼梦船被烧的,他们当时就懵了,当清醒过来,骑着摩托飙到湄水河边,看到已烧得光秃秃黑乎乎的船架时,两人都嚎叫了一声,然后相拥大哭。
风子后来坚认这是刀疤指使人干的,于是在骗过郝红霞后,回到家里,抄起了我的那把刀,就去找刀疤拼命,但结果是刀疤没捅到,自己却被刀疤手下的人抓了起来,送到了派出所。
我的那把刀也被警察作为作案工具,给收缴了。
第十一章婚礼与葬礼
一
五月里,天气渐渐热了,我内心突然萌动了离开湄城的念头,但我没有立即行动。
这段时间里,我下班后,没有回家,在夕阳的光辉里,又慢慢地走到机械厂后面山上,水塔矗立在夕阳里,将自己的身影长长地铺在了东边的山坡上,如一个庞然大物。
我绕水塔一周,想找到一些什么,但水塔的身子好像被谁擦洗了一番,现在留在上面的字不多,明显是新写上去的,“小猪,我会好好爱你一万年!大猪。”我无从知道,这小猪大猪到底是谁,但应该是已相好的一对,他们肯定曾在这里山盟海誓过。无论是夕阳下,还是在无边月色,抑或是星辉斑斓里,都是一种温馨的浪漫,一种足可以让我泪流满面的感动。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曾常常等待着这小猪与大猪的出现,我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牵手幸福的,我也一定要向他们送上我的祝福。但遗憾的是,他们一直没有出现过,或者说,是他们出现的时候,我恰巧又不在。
面对似乎有点干净的水塔墙壁,我几次跃跃欲试,捡起了一块石子,也想写点什么,可每次都是在写之前激情万丈、文思泉涌,而真正要写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文思瞬间枯竭,写不出一个字!
我便在一种莫名的惶恐中,从水塔的那扇破门钻了进去,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然后在水塔顶的平台上坐了下来,一边点上烟,一边看湄城万家灯火。
我的目光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空洞了呢?
不管如何,我还是喜欢这种远离尘土的感觉,是的,喧嚣远了,纷争远了,条条框框远了,在这平台上,我可以自由自在,国王一样,对着天空的云彩,对着空中飞翔的鸟儿,对着湄城的万家灯火,对着一道伤口一样穿湄城而过的湄水,发号施令。
尽管这号与令,从来就是对牛弹琴。或者说,对,牛弹琴也可。
在这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思念一个人,可以想想,那个人如今到底过得如何呢?我知道肯定不那么好,但我相信有一种坚强,他会咬牙挺过来的。
他就是风子,一直梦想着在湄城完成他娱乐霸业的风子。
我坐在水塔之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湄城劳改场高高的围墙,还有永远铁灰色的方块房子,如大理石雕一样沉重、阴森而僵硬。
我原来想,这里应该是我去的地方,但我没想到,结果进去的是风子,他抢在我前面下手了……
二
在月圆的那个夜晚,我还枯坐在水塔之上,尽管早过吃晚饭的时间了,可我一点也不饿。
我一根一根地吸着烟。
我在这段时间的烟瘾突然很大。
月亮升起来后,湄城一片澄明,月辉如无边无际的海水,将我泡着。
我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不知道是烟的原因,还是起风的缘故,我突然就流泪了。我没有擦,而是任泪水不停地流啊流啊,早点流干吧,以后我就不用再哭泣了。
我不想将来的日子被泪水泡着,或打湿。
我没想到,田祯祯还会出现在这里。
吱呀一声,她推开门出现在水塔顶上的平台,朝我微微一笑。我一下子慌乱极了,急忙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装模作样看湄城万家灯火。
田祯祯挨着我坐了下来,一种久违的气息立即将我包围。十面埋伏。我脑海中突然想起了这个词。我不想沦陷,想移动一下身子,可却被钉住了一样。
还好吗?田祯祯突然问,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某个地方,那里应该山清水秀太阳高,大地一片干净而澄明。
我吸了一口烟,说,还好。
呵呵,还是以前那样要强啊,打脱牙都要和血吞。我知道,其实你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田祯祯说着说着,就有点激动了。
我呵呵笑了两下,没有做声。
田祯祯说,朱浪,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过得是否好呢?
我沉默了一会说,大家都说,你过得很幸福,也很风光啊。
田祯祯盯着我问,难道你也是大家中的一员?
我没有做声,而是又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了出来,烟雾缭绕。
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我其实也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你以前不是喜欢说何必吗?我现在也将这个词送给你吧。人生苦短,还是要及时行乐。
你是真变了,还是故意这么说?
我记得上中学时,化学老师就说过,人在这世界上活着,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
你真是没劲透顶了。其实啊……
其实什么啊?
其实有些事情,等过了一年两年之后,再来看,你就会理解了,真的。朱浪,我想你应该要理解我的苦心。假若我们换个位置,你替我想想,也许会跟我一样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现在还不能说的,反正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我叹息了一声。
田祯祯也叹了一口气。
我们一起看月亮,看湄城的万家灯火。我在想象着人世间的沧海桑田,田祯祯又是在想着什么呢?她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秘密,现在还不能说呢?
给我一支烟吧。田祯祯的声音很平静,令人不可抗拒。
我抽出了一支烟,她深呼吸地闻了一下,然后说,给我点上。
田祯祯含住烟,盯着我,我没有迎接她的目光,迟疑了一下,便摸索出打火机,刚想打火时,被她一把夺过,然后随手一扬,打火机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弧线,就掉落下去了。
田祯祯含住烟,身子往我这边探着。
我看了看她,便将手中燃着的烟递过去,可她不接。
我就夹着烟,去给她点,她将嘴里的烟偏到了一边,然后指了指我的嘴。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迟疑着。
她很顽强地等着。
我用嘴含住烟,然后凑近了田祯祯一点,两支烟都有点慌乱,互相擦了一下,没有接上。
我听到了田祯祯粗重的呼吸声。
我也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大了许多。
我们互相对看了一眼,再次将嘴里的两支烟调整了一下位置,慢慢地对接上了。
我吸了一口烟,烟的火光照亮了田祯祯的脸,她闭着眼,大口地吸烟。
两支烟的光芒要照亮这个夜晚似的,在这光芒中,我看到了两行晶莹的泪顺着她脸庞流了下来。
田祯祯的烟点燃了,可两支烟并没有分开,还在互相燃烧着。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擦着田祯祯脸上的泪。
泪水热热的,带着田祯祯温暖如春的体温。
田祯祯突然伸出手,将我口里的烟拔掉,顺手往风里一丢,也就在这时,她口中的烟也火箭一样喷了出去。两支燃着的烟,在空中划出两条弧线,如两颗流星,在风中飘逝了。
就在我怔住的时候,我的嘴突然被一种温软、湿润、散发芳香的东西封住了——那是田祯祯的热唇。
粗重的呼吸声,将我一下就淹没了。
我如一台闲置了许久的机器,突然插上了电,就轰隆隆转动起来了……
我们的吻如唐代大书法家张旭的字一样,狂乱,潦草,却又经典,可以穿透千年时光。
当我们激吻的热潮退去之后,田祯祯捧着我的脸说,朱浪,你告诉我,你一直想要我,是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田祯祯笑了,很欣慰的样子。
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也回亲了我一下,然后问,你现在就想要我吗?
田祯祯的声音突然充满了颤抖。
我的心也战栗起来了,声音哆嗦而又有点含混地说,就这吗?
田祯祯点了点头,调皮地笑着说,你不觉得其实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吗?
是的,这里很好,性感的水塔上,有习习和风,还有月亮相伴,还有万籁齐鸣……
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就沸腾了,但田祯祯随之的一句话,却将我内心燃烧的熊熊大火浇得一塌糊涂。她叹了一口气说,以后或许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的心突然被针扎了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
田祯祯看了我一眼,说,我就快结婚了,所以,我决定还是把自己给你。
我突然有点来气了,是可怜我吗?还是一种施舍呢?
田祯祯笑着说,你怎么就来气了呢?我告诉你吧,这既不是可怜,也不是施舍。
那是什么呢?你真的就要结婚了?
对。
哦,那算了。
为什么?
我要的不是一个这样的夜晚。
那你要的是什么呢?
是一辈子!
我们不合适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
朱浪,我们别纠缠这些了,好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快九点了,我就快要回去了。要不,他们又会找过来的。
你回去吧。
为什么?
我说了,我要的是一辈子,而不是这样的一次。
我也说了,我们不合适,另外我还有一些事要去做的。
我不管。
那你说,假若我到时离婚了,又是一个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了,那你还会要我吗?
那你为什么要结那个婚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浪,有些事,你真的一下子还不明白的。你给我点时间好吗?
不好!
你怎么能这样啊?田祯祯说完,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
好一阵后,田祯祯起身,用力地抱着我,良久之后,她才松开,用手抹了一下我眼角的泪,说,朱浪,好自为之吧。记得,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定得照顾好自己。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咬了咬牙。
田祯祯转身,一个人往水塔下走了。
我没有送她。
田祯祯下水塔时,那橐橐的脚步声,如越来越密集的鼓点……
我的泪水又汹涌而出了……
三
田祯祯结婚了,新郎当然不是我,但也不是刀疤,竟然是县委书记的那个傻瓜儿子!
这在湄城无异于投了一颗原子弹!
田祯祯和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结婚的那一天,我和郝红霞都收到了邀请,可我们都没去喝那杯喜酒,本来准备一起找个地方吃个中饭,结果聊着聊着,还是决定去一趟湄城劳改场。
我们都想看看风子了。
我们想告诉他,大家都在等他出来,还想和他一起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吹着牛皮……
我骑着风子的摩托,载着郝红霞,穿湄城而过。
在离湄城劳改场还有几百米远时,我将摩托停了下来,买了两条烟,交给了郝红霞,说,等下见了风子,就说这烟是你买的,那样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郝红霞说了一声谢谢,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可是……
我问,可是什么呢?
郝红霞迟疑了一下,说,朱浪,有件事我不知道等下该不该说。
什么事?
我想告诉风子,我就快要离开湄城了,叫他以后不要想我了,我不值得他想了。
哦,要去哪里?
可能去长沙吧。
哦。
上次我不是在红楼梦船上搞了个十二衩选秀吗?当时我是主持人,正好长沙有个导演过来了,看了我的表演后,比较感兴趣,前几天打来电话说,他正准备导一部戏,问我是否愿意过去演一个角色。
哦。
我也不想呆在湄城了,这也是一个机会吧,我想去闯闯了。
这机会很难得的。
对,很难得,所以我想这几天就过去,我这一走,就真的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回湄城了。
长沙到湄城又不远,想回来走走,还不容易吗?
问题是我不想回来,湄城养育了我,可也给了我太多痛苦的回忆,我想以后要走得远远的。
也好。
只是我怕风子会伤心。
他肯定会伤心的。
那怎么办?
那能否暂且不跟他说呢?
可我这一走,我就不想跟他联系了。
哦。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跟他联系了,而是不想跟湄城有联系了。
包括我。
对,包括你。呵呵,风子我都不想联系了,我还想联系你吗?
那倒也是。
怎么办?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们后来在劳改场里看到了风子,他瘦了一些,但精神似乎还好。郝红霞将两条烟送给他时,他很是感激地接了过去,然后对我说,朱浪啊,我说了嘛,还是红霞对我好。
我说,对,对,很对,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哪能比得上人家红霞呢?
风子说,你们知道吗?我还跟这里的一些朋友打了赌,我说红霞绝不是那样的人,肯定会等着我出去的。是的嘛,我在这里的时间又不会很长的,一眨眼便会出去的。
郝红霞就呵呵地笑着,有点勉强。
风子呵呵地笑着,满脸幸福与期待。
我一时觉得心里有点发堵,傻傻地陪着他们两人呵呵地笑着,然后将头转到了一边,硬是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落下来。
告别风子出来后,郝红霞痛哭了一场。
四
我和郝红霞回到湄城时,已是下午一点了。我们准备找个店子好好吃一顿,并且约好,一定都要喝醉。
这是郝红霞提议的,她说,吃了这餐饭后,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一起吃饭了。
我说,别说得这么伤感嘛。
郝红霞笑了一下,说,反倒来劝我了,你也要坚强哟!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挤出了一丝笑,说,我已足够坚强了。
我们原来准备去湄城大饭店,后来突然想起,那里今天肯定是不能去的了。
我们便找了一家小店子。坐下来后,一扭头就看到了窗外的湄城电影院,我的心立即咯噔了一下。郝红霞问,要不要换个地方?
我说,不用了。
郝红霞说,对,就是要这样洒脱。
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而我和郝红霞却怎么也不来劲。嘴里说着喝酒喝酒,可喝完一杯后,却没谁再去倒酒了。
菜也很少吃。
我就夹了一大筷子菜给郝红霞说,你要远走高飞了,家乡的菜,还是多吃几口吧。
郝红霞的泪便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的眼眶也湿了。
但后来,我们很快就离开了这店子——因为听一个进来的食客说,田疯子真是做得出来,竟然在他女儿田祯祯和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结婚的这一天,投湄水自杀了,现在是宾客还在继续喝着酒,新郎和新娘却去了医院太平间,给他守尸去了。
我和郝红霞一听,立即被一盆冷水浇醒了似的。
我立即问,田解放不是原来一直在医院养病吗?
郝红霞说,前段时间,听说他情况好了很多,刀疤便将他接了回来。
我哦了一声,然后赶快结账,与郝红霞直奔医院。
五
还在医院太平间门口时,我便听到田祯祯呼天抢地的哭声,其声凄惨,闻之令人心碎。
我的眼睛立即湿润了。
郝红霞哇的一声也哭了出来。
站在门口发呆的刀疤,将郝红霞放了过去,却拦住我说,这是张书记家的事,朱浪,你就不用进去了。
刀疤的脸色铁青而冰冷,目光如刺。
我说,田叔走了,我来送一程都不行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郝红霞也站住了,说,刀疤,你这样做就太过分了吧。既然是张书记家的事,你来得,朱浪当然也来得。
刀疤冷冷地说,张书记特意吩咐我了,这里由我代为做主。更何况,在湄城,只要我觉得不过分,就不会过分的。别人可以来,但他朱浪绝对不能来,整个湄城,就他一个人不能来。
我一挥手,挑开他张开的手臂,就往前冲,但立即被他的两个戴墨镜的手下拦住了,这是两个彪形大汉,两座山一样地挡在我面前,都冷笑着说,想必不要我们动手吧。
你们没资格拦我!我怒气冲冲地说完,就立即又往前冲。
这两个彪形大汉立即分别叉住了我的腋下,举了起来。
刀疤,你凭什么拦我?你这样做,会不得好死的!我骂完后,奋力挣扎,手脚挥舞,将两个彪形大汉戴的墨镜都打了下来,他们都有点慌乱,但还是紧紧地叉起我,然后看着刀疤,等候着命令。
刀疤的目光剜了我一下,便冷冷地说,扔到外面去!
两个彪形大汉就叉着我往外走。
郝红霞突然如猛虎一样地扑了过来,抓住一个彪形大汉,一张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那大汉立即一声尖叫,将我放了下来。
郝红霞立即又尖叫着朝另一个还叉着我的大汉扑了过去,那大汉迅速将我往扑过来的郝红霞身上一推,便跳开了。
我的手臂差点被郝红霞张开的大口咬中,她看到是我时,才立即停止了尖叫。
郝红霞拉住我的手,昂首阔步地往里走。
刀疤看了一眼两个手下,脸上充满着鄙夷,然后伸出了手,说,郝红霞,你要进去的话,就快点。要不,休怪我动手了。我告诉你,我今天早就想扁人了。
我说,刀疤,你不要拦我。我也告诉你,我今天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还敢在我面前叫嚣,你这条小命真的不想要了!刀疤鹰隼一样的目光又剜了我一眼。
好啊,今天是我们两个来个了结的时候了!我几乎咆哮起来了。
郝红霞立即拉了我一下,我没理会,而是继续咆哮着,告诉你刀疤,今天不是我死,就是我亡!
我要冲过去时,郝红霞一边死死地拉住我,一边说,朱浪,你别冲动好不好!
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叫道,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今天就把命拼了吧。
刀疤退后了一步,那两个彪形大汉也站在了他两边,严阵以待。
刀疤说,朱浪,今天我念你以前是田祯祯朋友的份上,一直忍着。我告诉你,你还要乱来的话,还要逼我的话,就真的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立即驳斥道,今天到底是谁乱来呢?我过来看一下田叔有什么错吗?
刀疤对两个彪形大汉叫道,操家伙,他敢过来,就剁了他,这里就是太平间,随便往哪里一塞就是了!
你敢!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田祯祯说的。
我们都没有发现,她竟然走了过来,还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的泪痕一片零乱。她的身旁站着的是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正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傻笑着。
那两个彪形大汉都掏出了砍刀,看了一眼田祯祯,又看了一眼刀疤,不知道怎么办。
刀疤立即走到田祯祯身边,讨好地笑着说,祯祯,朱浪想过来闹事,我只是吓吓他而已。
我立即说,想闹事的分明是你,我只是想过来看看田叔而已。
郝红霞一边朝田祯祯走去,一边哭着喊了一声祯祯。
我也跟着走了过去。
刀疤立即说,祯祯,我真的不想朱浪过来捣乱,我相信你也不想见到他的。
田祯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来看热闹的吧,这下,你可以高兴了吧,可以好好看我的下场了吧。
我一脸愕然,说,田祯祯,你怎么这样说呢?
刀疤说,我说了,祯祯不想见你的,走吧走吧,快走吧。
我说,田祯祯,我就看田叔一眼。
田祯祯的泪就出来了。
刀疤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吧,祯祯也不希望你过来打扰,既然大家都不欢迎你,那就识趣点,快点滚回去吧。
田祯祯,我今天来了,就必须见田叔一面,哪怕一秒钟也行。我说完,就死死地盯着田祯祯,她没有做声,将脸转到了一边。
这时,那个傻子突然大笑着,围着田祯祯转了起来。田祯祯没有理他,他还是自顾自地转着,不时发出笑声。
郝红霞说,朱浪,你还是改天再看吧。
刀疤说,朱浪,你脸皮怎么也变得这么厚了呢?
我没有走,而是继续死死地盯着田祯祯。
已收了砍刀的一个彪形大汉说,这位兄弟,你还是走吧,别为难王总和张太太了,也别为难我们两个了。
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田祯祯突然扭过头说,好吧,你看一眼就走吧。
刀疤一听,张开了大口,就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长叹了一声。
田祯祯往里走着。傻子也立即笑着跟了上去。
刀疤似乎也想跟过去,正迈开脚步,田祯祯好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说,王雄,你们还是继续守着门吧。
刀疤抬起的脚,迟疑了一下,还是缩了回去。
我和郝红霞从刀疤前面走过,郝红霞朝他哼了一声。
刀疤没理会,而是咬牙看着我,脸色更加铁青了。
我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田解放还僵硬地躺在担架床上,脸色苍白。
郝红霞悲怆地大叫了一声姨父,然后就哗啦啦地哭了起来。
我的泪也涌了出来。
傻子搞检查似的,走到郝红霞面前看了看,又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流出了长长的口水,然后呵呵地笑着说,你们知道吧,死了人就有豆腐吃的,你们是过来吃豆腐的吧,到时候会好热闹的,会好好玩的。
田祯祯立即将傻子拽到一边,然后脸无表情地对我说,朱浪,你可以走了。
我想说话,可说不出来。
我的泪还在止不住地流。
田祯祯说,我知道,我不仅在你们眼里,就是在整个湄城,我都是一个罪人了。
我似乎费了很大的劲说,田祯祯,你不要太自责了。
田祯祯立即盯着我,你的意思是说,你理解我?
我没有做声。
田祯祯眼里的光芒立即熄灭了,说,呵呵,我其实知道的,在湄城,谁都不理解我的。呵呵,我反正也无所谓了。
我说,你不要这么破罐子破摔好不?
田祯祯惨淡地笑了一下,看来,你的确也不理解我,好了,我没事了,我一个人能挺过去的,你走吧,快点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田祯祯最后几乎是在吼了,有点歇斯底里。
刀疤立即跑了过来,问,祯祯,怎么啦,怎么啦?
田祯祯身子突然哆嗦了起来。
刀疤横了我一眼,还不快滚!
郝红霞也说,朱浪,你先回吧。
我看着身子还在颤抖的田祯祯,一步一步地退着,同时在想,田祯祯到底怎么啦?我怎么就不理解她了呢?她一个人能挺过什么呢?
这时傻子突然笑着对我说,记得过来吃豆腐哟。
我没有理会傻子,继续退着,直到退出了太平间后,才突然觉得双腿无力了似的,我顺着墙根,坐了下来。
里面又传出了号啕大哭声。
那是田祯祯的哭声。
我的心再次碎为一地,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湿湿地流淌下来……
六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茶饭不思,基本上是烟陪我度过的。爹为此还对我大吼道,钱没挣几个,烟倒吸会了,是不是想早死几年了?
我没做声。
爹便接着吼道,你看,还是我当初明智吧,田祯祯那样的女孩子少去碰,她命硬,克人,先是将她娘克进了监狱,现在又将她父亲克死了,说不定哪天,还会克夫的。这样的女人啊,其实是条毒……
我没容他说出那个字,立即吼道,你给我闭嘴!
我没有想到,如今不仅在单位里要听到有关田祯祯命硬克亲人的事,到了家里也要听到这些;我也没想到,我的怒气突然会冲天而出,尽管我立即后悔了,可我嘴硬,没有道歉。
爹气得直哆嗦,指着我却说不出来话。
我继续猛吸着烟。
什……么,你说……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爹终于说了出来。
娘立即跑了过来,拉着我往外推,说,你啊,就少说两句吧,现在到外面去玩玩,等你爹消了气再回来吧。
我往外面走,爹还在后面跳着说,你有本事就永远别再回这个家了!
我本想骑上那辆破单车出去的,可一想到它承载着田祯祯太多的故事,我便改为步行了。
我吸着烟,一边走到湄水河边,一边在想,田祯祯这个时候又在干什么呢?还是那般哀恸吗?
我是从郝红霞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消息的,田祯祯常常默默地看着父亲的遗像,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掉落下来,然后就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告诉郝红霞,她是个罪人,她很想赎罪,可她知道她这一辈子都别想赎清了。郝红霞便安慰她,也叫她想开点,可她还是摇头叹息,如一朵花,在风中慢慢枯萎。
后来,田祯祯的一些叔父过来了,咆哮灵堂,让田祯祯强行跪在她父亲的灵牌前,大骂她狼心狗肺,全无半点孝心,还将父亲活活逼死,真是天理难容。跪着的田祯祯没有申辩,只是任泪水长流。为这事,刀疤与这些叔父互相指着鼻子唾沫四溅地干着嘴仗,刀疤冷嘲热讽那些叔父为什么平时人毛都不见一根,现在这个时候就站出来唱高调,装什么好心卖什么面子摆什么资格。那些叔父们就叫道,这是我们田家的家事,你少来插嘴,你不要以为你有几个打手,还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告诉你,你识趣点的话,就站到一边歇凉去。刀疤说,那好啊,有本事,你们就出钱出力来搞这丧事,来将田祯祯爸爸风风光光送出门去,我还巴不得呢!那些叔父就说,田祯祯真是瞎了眼,嫁了个傻子老公,还交了这样的朋友,这叫报应啊……大家就这样吵着吵着,吵到后来,双方都越来越激动,口沫星子如满天的蚊子一样乱飞了,那架势差点就要大打出手了。田祯祯就跪着爬到他们中间,请求他们不要吵,不要再吵了,就让她爸爸好好安静一会好吗?可这些叔父还是多有怨言,于是跟刀疤又干起了嘴仗,又快大打出手了。还跪在他们中间的田祯祯大叫一声,求求你们了,不要吵了,好吗?田祯祯吼完这句,就昏倒在地,于是大家吓得慌成一团,刀疤抱起田祯祯就往医院跑,在途中,田祯祯醒过来了,她坚决不去医院,于是又回到了灵堂。这时候,那些叔父已没了踪影,田祯祯就跪在了父亲的灵前,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泪水就放肆地流了下来……在边上看着这一切的人,眼睛都红了,眼角也都湿润了……
而这个时候,田祯祯那个傻子老公,正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笑呵呵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看着热闹……
听着这些时,我真的心如刀割。
我几次想冲动地跑过去,想去看看田祯祯到底伤心成什么样子。我想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也别太自责了,她父亲其实早就说过了想死的话,只是他选择的时间太残忍了一点……
郝红霞坚决不让我过去,甚至说求求我,别再去添乱了,田祯祯现在已憔悴得不成人形了,就让她稍微安静一点,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再说吧。
我欲哭无泪……
我走着走着,一到河边,就立即听到有人在说,听说这里就是田祯祯父亲投水自尽的地方。
我立即仓皇而逃,但逃了一段路后,又折了回来,然后在河边坐了下来。
湄水悠扬,还是那般平静,似乎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而我的心却格外的痛……
第十二章告别湄城
一
湄城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
好像没有了。
郝红霞还在湄城逗留时,我就去湄城机械厂办了离职手续。
给我办手续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很诧异,一个个问我到底怎么啦,现在厂里效益好像一天天好起来了,干嘛在这个时候离开呢?再过几天就是端午了,听说今年会头一回给每个员工发五十块钱节日费,真要走的话,也等领了这钱才走啊,要不,太可惜了吧。
我呵呵地笑了两声,说,那些都算了,继续办吧。
一个个领导们就呵呵地笑着,然后就将手续给办了。
后来我去了刘师傅那,他还在叮叮当当地打着铁。
刘师傅放下了手中本已扬起的铁锤,盯着我。
我挤出了一丝笑,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师傅。
刘师傅有点诧异地看着我问,今天怎么啦?这么客气了。
我笑了笑,说,我辞职了。
刘师傅哦了一声,倒是没有什么很激烈的反应。
我说,我要离开湄城了。
刘师傅还是哦了一声,掏出一包烟,抽出了两支,一支给我,一支他自己拿着,然后夹起火炉中一块烧得通红的铁。
我们两个就着铁,几乎同时点燃了烟,然后一起含到嘴里,都大吸了一口,吐出来,烟雾便缭绕起来了。
外面已联系好地方了吗?刘师傅问。
还没,到时候再去找吧。
哦。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意外?
没有。只是觉得你似乎太急了点。
既然决定了,那就快点吧,你以前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快刀斩乱麻嘛。我怕事情一拖,夜长梦多,结果反倒走不成了。
也是的,其实啊,你离开也好,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我沉默,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具体哪天走?刘师傅也吸了一口烟。
我说,还没最后定。
我后来刚回到家门口,爹就立即跳出来叫道,朱浪,听说你竟然自作主张地辞职了?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对啊,辞了。
那不行,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回厂里,将刚办的手续废了。
为什么?
你傻啊,现在厂里效益好了,很多人都削尖脑袋往里钻,你倒好,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给辞了,你脑袋真是进屎尿水了。
我不去!
你到底去不去?爹扬起了巴掌。
打死我也不去了。我的目光迎着爹的巴掌。
你怎么就这么倔呢?爹的巴掌扇了过来。
啪的一声,我的左脸立即火烧火燎了。
我没动,没吭声,也没去摸脸。
又是啪的一声,我的右脸也火烧起来了。
我还是没动,没吭声,也没去摸脸。
你真是要气死我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孽子呢?
你们确实不该生我的!
你说什么?
你们确实不该生我的!
我的天,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没趁你生下来时就掐死你呢?
现在也可以掐死我啊。反正活着也没意思。
哇的一声哭泣,撕心裂肺——是娘的哭声。
我循声望去,娘已瘫坐在门槛上放声哭泣,泪水如泉涌。
二
我离开湄城的日子,是六月一日,当时已是下午了,我坐着的大巴从车站缓缓开出,沿复兴路而行,当经过一个门面时,觉得有点熟悉,上面挂了一块牌子——洗脚按摩请上二楼。我才突然想起,这不是风子原来卖碟片的地方吗?可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大巴继续前行, 我颓然地坐了下来,在模糊的泪眼中,我看到一队小学生在街边上欢呼雀跃而过,我前面的乘客立即叫了起来,哦,今天是儿童节哟。
我才想起来,六月一日,是国际儿童节,是全世界儿童们都该快乐高兴的节日。
在这样一个节日里,开始了我新的人生之旅,到底会意味着什么呢?或许,什么都不意味吧。
大巴的终点是省城,但我不知道,我的终点到底是哪?
大巴经过湄水大桥时,我突然看到了田祯祯,正一袭白裙,站在桥头往大巴这边张望。
我可以肯定,她是在这里来送我的。
我的心立即柔软成一汪湄水。
我似乎是本能地扬起手,想跟她挥挥手,算是告别,但她好像没看到。就在我将车窗玻璃打开,准备探出身子向她告别时,一辆小车嘎的一声停在她身旁,车里下来了一个人,是那个傻子,他一把抓住田祯祯的手往车上拉,同时还流着口水傻笑着。
田祯祯迟疑了一下,还是一只脚踏上了车,然后又转头往大巴看了一眼,但明显没有发现我,便很失望地上了车。小车立即绝尘而去。
我的心紧缩成一团,有点想哭的感觉,我不知道她的生活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会过得开心吗?会过得幸福吗?
这些我都无从知道。
耳边又回响起她昨晚的话来了,她说不会来送我,要我一路好走,要我多多保重,要我在外别亏了自己,要好好享受生活……
我昨晚是绝对没有想到田祯祯会来的。当时,我正将一件件东西装入行囊。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继续收拾着。
朱浪,一起出去走走吧,我在外面等你。田祯祯说完,没有等我回话,就转身飘了出去。
我迟疑了一下,继续收拾着东西。
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走到门外,这才诧异地发现田祯祯还钉子一般的站那。
我有点慌乱,点上了一根烟,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说完就将烟又叼在嘴里,正想吸时,被田祯祯一把就夺了过去,扔到了地上,还踩了一脚。
我诧异说道,你……
田祯祯的泪便流了下来。
我沉默,本想伸出手去拭泪的,可最终还是没有动。
田祯祯任泪水一颗一颗掉落在地上,然后才说,你为什么才出来呢?
我没有做声。
田祯祯说,我原本还想跟你一起到湄水边走走的,若来得及,我还想跟你一起到水塔上看看月色,可是现在都来不及了。
我说,其实,没有所谓来得及来不及,你走吧。张书记家人说不定这个时候已在找你了。
田祯祯抹了一把眼泪,既然你知道会这样,那为什么还不早点出来呢?
我沉默。
田祯祯突然上前,将我抱住,将头靠在我胸膛上。
我本想甩开的,可有一种气息令我无法抗拒,我的身体像被丝绸包裹了一样。
我们可以彼此听到对方的呼吸。
好一阵后,田祯祯突然喃喃地说,朱浪,不管以后走得有多远,都别忘记,有一个人曾真正爱过你!
我的心立即被针刺了一般。
田祯祯说,一个人在外面的日子,一定要开心,一定要多多保重,一定要……
我的泪便流了出来。
田祯祯走了后,我便一个人孤魂野鬼一样,在湄城的夜里游荡着。
我经过了湄城电影院,又沿着湄水走了一段路,然后才拐到了湄城机械厂后面的山上,来到了水塔下。
我捡起了一颗石子,在水塔上,写了一句话:田祯祯,你是我永远的故乡。
三
我在外面最初的一段日子,可以说是流浪。我好像没有任何耐心,在一个城市里呆不到一个月,就无法再坚持下去,总觉得若还多呆一两天,我就会碎为齑粉似的。于是,我就跑到长途车站,随便坐上其中的一辆,直到终点才下……
我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前前后后去了长沙、杭州、上海、北京、哈尔滨、乌鲁木齐、拉萨……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种叫疲劳的东西。是的,这样对我的睡眠很有好处,我常常是疲惫不堪地跑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就可以倒头便睡,睡得昏天暗地,睡得对这个世界无知无觉。
半年后,我又回到了湄城,尽管我在这里只呆了不到三天,就再次远离湄城。
我回湄城,是因为风子要从劳改场出来了,我曾答应过他,一定要去接他的。他说了,假若出来的一刹那,没有见到我和郝红霞的话,他此生都不会放过我们,会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
在回湄城之前,我曾尝试着联系过郝红霞,但没有成功。当初我还在长沙时,曾见过她一面,只是短短地聊了一分钟,她因要去试镜了,便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个座机电话,说是公司的。
我一直没有打过这电话,这次终于打了,可在话筒里,我听到的是一个小姐很磁性但也很冷漠很职业的声音:你拨的号码是空号。
我是在风子出来的前一天傍晚回到湄城的,这时已是冬天了,北风呼啸着,大巴开过湄水大桥时,我看到湄水黑瘦了许多,露出了河床中的石头底板,如一块块嶙峋的瘦骨。
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湄城机械厂,我想去看看刘师傅。
走到厂门前时,我大吃一惊,门卫室的墙上贴了不少标语:还我工厂!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严惩腐败……
这些标语明显已有一段时日了,字迹都变淡了许多,纸张都翻卷起来了。
门卫室里空荡荡的了,原来那个白天黑夜都在的老人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立即往里走,原来这个时候,应该是下班的高峰了,人流会像洪水一样涌出来,可现在却看不到一个人,悄没声息的。走过原来的一个车间,我趴在窗户上一看,里面不仅没人,就是机器都一台不见了,空荡荡的,满目凄凉。
我再小跑到另一个车间时,里面也是空荡荡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搬到湄城信山那边的新工厂里去了吗?
我继续往前走,快到那一排车间的尽头时,终于看到了灯光,也听到了熟悉的敲打声。
我的心立即温暖起来了,急忙大步跑了过去。
透过车间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里面一派热闹景象,里面的人似乎比以前更多了,都在叮叮当当地打着铁……
我在车间门口,几乎与一个人碰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就是刘师傅。我立即大叫了他一声,他不相信似的看着我说,朱浪,你回来啦!
我说,对啊,我一下车,家还没回,就来找你了。
刘师傅的眼睛立即红了,他几乎哽咽着说,谢谢你来看我。
我诧异地问,刘师傅,怎么啦?
刘师傅说,你刚才过来没看到吗?好好的一个厂就没了,这可是我们一代人多少年的心血啊。
我说,你这里现在不是看上去更红火了吗?
刘师傅苦笑了一下,然后问,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问,怎么啦?
刘师傅迟疑了一下说,你这次回来是找田祯祯的吧?
我说,没啊,她怎么啦?
刘师傅大吃一惊,她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我问,师傅,她到底怎么啦?
刘师傅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是不知道了,其实啊,你还早些时候回来,也是找她不着了。她应该是也离开湄城了。
我再次惊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师傅说,这说来话长,走,我们到外面找个店子,喝杯小酒吧。
四
我们来到湄城机械厂外的一家小店里,这个店子尽管很小,以前每到这个时候,可都是挤满了人的,可如今就我和刘师傅两个。那老板说,看来等不到机械厂开工的希望了,过几天,就得关门了。
刘师傅没有回老板的话,只是呵呵苦笑了一下,然后点了三个菜,要了几瓶啤酒。那老板本还想找个开瓶器来,刘师傅拿起啤酒瓶,一张口,就咬掉一个瓶盖。递给我一瓶,他自己也拿起了一瓶。
我说,刘师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师傅没有应我的话,而是说,来来,我们先喝几口再说。
不知道是因为天冷酒凉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酒喝到肚子里,很是苦涩。
菜还没上来,刘师傅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含上了一支,然后点燃了,我们都吸了一口后,刘师傅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走后,湄城出了好些大事。
我说,不知道。
刘师傅说,首先是湄城机械厂被那个港商骗了,以要搬到湄城信山的新厂房为由,将厂里原来的机器都卖了,然后人就消失了。等大家醒悟过来时,发现厂里账号上的钱已不足一块钱了,原来好几个月来,港商一次一次地都将钱打到境外去了。可我们却没有一个知道。
我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师傅说,先是我们厂被骗了,垮了,然后就是县里好多头头都被抓了,哦,还有就是刀疤也被抓了。
我立即有点兴奋,叫道,抓得好,真是老天有眼。
刘师傅叹了口气说,可抓得有点迟了。
我沉默,吸了一口烟,盯着刘师傅,想张口,可最终又没说出什么。
刘师傅问,你知道这些贪官和刀疤为什么被抓吗?
我摇头。
刘师傅说,这些人中,除了少数几个,是因为与机械厂有牵连被抓,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田祯祯的举报。
我大吃了一惊。
刘师傅说,田祯祯其实在你走了后,就开始举报了,可上面一直没动,后来我们厂里出了事,上面来了专案组,她直接找专案组的人举报,那些人才被抓的。田祯祯真不错,现在湄城很多人都在传说,她之所以跟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结婚,除了救她娘外,其实是想利用这一身份,免遭刀疤的纠缠,同时制造刀疤和县委书记的矛盾,这样保护了自己的同时,也便于掌握刀疤涉黑犯罪的证据。可惜这代价也太大了点。尽管她后来跟县委书记的傻瓜儿子离婚了,但她在湄城肯定是没法呆了。
我的心痛得更厉害了。
刘师傅吸了口烟,继续说,田祯祯娘最近判了,只有五年,这应该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了,原来还曾传言,她贪污受贿了多少多少,可以判个死罪的,这次查明,其实并不多,更多的是受人陷害。你知道陷害她最凶的那个人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刘师傅鄙夷地吐了一口痰,然后说,其实就是刀疤,这家伙真不是人,因为田祯祯娘坚决不同意港商控股,刀疤便暗地里叫人煽动田解放揭发,将田祯祯娘弄了进去,然后还装模作样以帮忙搭救为借口,来获取田祯祯的好感……
我终于问了,田祯祯人呢?现在在哪?我想去看看她。
刘师傅说,你看不到了,田祯祯在她娘的案子宣判后,听说就离开了湄城。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了……
五
晚上睡不着,便看电视,胡乱地调着频道,突然,我在电视上看到郝红霞了,她正在主持一档美食栏目,看上去,比以前更滋润了,话似乎更多了,叽里哇啦的。她好像不是在主持美食,而是在将自己当作一道菜展示给大家。
很明显,她的主持很不怎么样,但应该可以说,她混得还不错。
她明天早上,会来接风子吗?
第二天,我早早就赶到了湄城劳改场门口。
好一段时间过去了,门口除了警卫,便是我。郝红霞没有来,我估计她多半不会来了。
很难得这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朝阳的万丈光辉里,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瘦长瘦长的。
但还是有北风呼啦啦地扫过来,将四周光秃秃的树枝摇得噼里啪啦作响,将湄城劳改场房屋的檐角吹得像警笛声,又像山野里一曲无拘无束却又无词的口哨歌。
寒气升腾,我哈了一口气,紧了一下身子,然后蹲在地上,吸着烟继续等待。在缭绕的烟雾和明明灭灭的烟光中,我有点焦虑,我在想,等下该怎么解释郝红霞为什么没来呢?我有点担心,他一旦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又提刀要去打架呢?
我不希望风子再出什么事了,真的,这一切又有多少意义呢?书本上很多关于人生的真谛都是错的,都是害人的,我们不能继续上当受骗了,我们还不如将这时间打发在酒桌上,打发在一边喝酒一边吹牛的功夫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劳改场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我紧紧地盯着那扇门。
风子是跳着蹿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装了不少东西的网兜,他脸上的笑,朝霞般灿烂。
我站了起来,叫了一声风子,他才发现我,立即跑过来,给了我一拳说,你在搞什么飞机嘛,还蹲在地上,搞得老子一下子都还没看清呢。
我呵呵地笑着,想着郝红霞没来,便有点不自然地说,走,回家去。
风子笑着说,别急嘛。
我的心立即咯噔了一下,风子东张西望着,他是不是还想等郝红霞呢?
我几次话到了嘴边,可又吞了下去。
就在这时,风子突然兴奋起来了,往一边小跑过去,到一个垃圾桶边上才停了下来,然后将手里提着的那个网兜,一股脑儿地全扔了进去。
风子走回我身边说,老子要一身轻松地迎接新生活了。
我附和道,对对,迎接新生活。
风子说,朱浪,你有点心神不安,是不是在等红霞啊?她不会来啦。
我哦了一声,然后等着风子发飙,可风子却是幸福地笑着说,红霞早几天就打电话过来了,说自己很忙,真的一下子抽不开身。我理解她的,她终于闯出了一条路来了,要好好珍惜。
我才舒了一口气。
风子说,朱浪,你知道吗?红霞可比你好多了,经常打电话过来,你呢,却突然消失了似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后来还是听红霞说,你离开湄城了。我真的没想到你今天能来。
我说,我答应的事,怎么能不来呢。
风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样的兄弟才是兄弟。红霞也不错的,真的,她每次打电话过来,我一接,都像小时候过年那样了。
哦,她一般都说了些什么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还不是随便聊聊天嘛。风子的脸上又洋溢着一层幸福了。
我和风子慢慢地走着,风子似乎很兴奋,他说,他在里面知道刀疤被抓后,真的整整高兴了一个星期。他还问我,刀疤败下去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摇了摇头。风子便口沫飞溅地说,这就意味着,湄城需要一个新的刀疤来主宰啦,这新刀疤是谁?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风子立即有点失望,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新刀疤就是我风子嘛,真是的,你又在搞什么飞机嘛,这都想不到。
我诧异地看着风子,真的有点不认识似的。
风子咬了咬牙,说,朱浪,你看吧,不出三年,在湄城,我就会称王称霸的。
我突然担忧了,说,这……
风子斩钉截铁地说,朱浪,你别那么书生气了,我告诉你,我在里面就开始为这做准备了。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吗?富贵险中求。我们这些人,没后台,没靠山,要想活,要想好好活,不在刀光剑影的凶险中拼杀,富贵是肯定不会来的。我今天就在这里宣布,我再也不做那种小喽啰了,我要做,就做老大,只有老大才能通吃。
风子突然跳起来,扯着喉咙大叫了一声,我要做湄城老大啦!
我真的有点怀疑我眼前的风子,是否还是我以前的那个兄弟了。
风子停下来后,盯着我问,朱浪,我们一起做老大如何?
我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我还会离开湄城的,我喜欢上了流浪。
风子哦了一声,说,那不强求,只是,我们到时候还是兄弟吧。
我说,烧成灰,我们都是兄弟!
风子说,那就好。
我们两个继续往前走着,都沉默起来了。
走了好一段路后,风子突然转身盯住我问,朱浪,你帮我分析一下,红霞到底还爱不爱我?
我的心又咯噔了一下,迟疑了一下,说,这我怎么清楚呢?她还常跟你打电话联系,我和她可是好久没联系过了。
风子叹了一口气说,从打电话的口气里,好像看不出她变心了,可假若真爱我,我想她再怎么忙,都会抽时间过来接我的啊。更何况,我还想将我的这些宏图大志好好跟她说说的。
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们后来拦了一辆车回了湄城,当初是说好了价的,可到了湄城后,我掏出钱想付时,风子一把就将钱抢了过去,然后叫那司机快滚,要不,两脚就要踩扁车子。
那司机开始还叫嚷道,你敢。
风子恶狠狠地说,告诉你吧,老子可是刚从牢里出来的,你要识相的话,就快点滚吧。
那司机突然有点怕了,准备开车要走。我急忙又掏出了一张钞票,扔到了车里,说,快走吧。
风子又想去夺,可车已屁滚尿流地飙远了,风子一个劲地说着可惜了,说这钱去买瓶酒喝多好啊,真是的。
这个中午,我和风子还是吃了一餐饭,但吃得并不开心。
风子后来还砸了一个酒杯,说,朱浪,我知道,我们其实一直是两条道上的人,你要是觉得认识我这样的人,对你是一种拖累或侮辱的话,你现在就走吧。
我说,道不同,可并不影响咱们是兄弟啊。但不管如何,我还是觉得刀疤那条路并不适合你走的,真的,那说不定哪天就要吃“花生米”的。
风子说,富贵险中求,怕个鬼!你还要再劝我的话,那我们兄弟都做不成了。来,干了这一杯酒吧,咱们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应该都还是兄弟的。
我沉默了一下,还是端起了酒,碰杯时,风子流了泪,我的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了,我扬手将酒杯砸在地上……
尾 声
多年后,在湄城称王称霸的风子,被押上刑场前的那一个晚上,我带上了一瓶茅台,在狱中见到了他。这是我们分别后第一次见到他,他胖了,脸上的肉也长横了不少,还留起了胡子,而最耀眼的是他额上有了一道亮闪闪的刀疤。
风子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来,迟疑了一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洪亮得很,几乎要将监狱都抬起来似的。他笑完后,就盯着我手中的茅台,说,来来来,朱浪,今晚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我也想大醉一场,便迅速倒上了两杯酒,酒香在监狱里弥漫了起来,我们端起酒杯,嘭的碰了一下子,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我再倒上第二杯时,我们却不约而同没去端杯子了。而是在茅台四溢的酒香中,我们说起了我们的童年,如湄水河边的野花一样疯长着,我们曾经在老师的引导下,说着自己将来长大了要当科学家要当文学家要为这个世界的解放而终生奋斗……可我们长大后,风子成了黑老大,而我做了流浪汉……
说着这些时,我们都流了泪,一边慨叹着人生就是这么残酷,一边将杯中原来迟迟未动的酒倒进了脖子里。
有一个人,我一直不敢提,可风子最终还是提了。他说,这一次,她还是不会来看我了。
我立即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风子说,她现在活得很风光,又是主持,又是演戏,都成一大腕了。可这当年谁想得到啊。人生真是一出戏哪。唉,我这辈子,算是被她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上她吗?
我说,你以前不是说打死也不说的吗?
风子呵呵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可以说了,其实很简单,我父母都死了后,我年纪还小,老被人欺负,结果有一次正被一个人欺负时,郝红霞苏联坦克一样开了过来,欺负我的人立即吓跑了。其实当时郝红霞只是路过而已。我从此对郝红霞便充满了好感,再大一点时,每次晚上手淫时,我心里想着的对象便是郝红霞了。
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在考虑着,我的包里带过来的一张报纸,到底该不该给风子看看呢?
风子继续说,我后来在湄城的江湖里刀光剑影杀出一条血路,还不是为了她啊,想告诉她,我风子也能干一番大事业的,可我没想到,她在外面的事业干得更大,在她面前,我还是如一只蚂蚁一般。就这样,我原本还以为可将她唤回到身边的,可没想到,结果倒离得越来越远了。
我摸了一下包。
风子说,其实啊,当年我出狱时,她没来接我,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就是要闯出一番大事业出来给她看看的。假若要是知道今天这个结局,其实又何必呢?
我摸包的手停住了,说,其实你中间可以停下来的,你为什么不早收手不干了呢?
有些事,就如离弦的箭,已身不由己,不可能回头了。风子说完,泪就出来了。
我的眼眶也湿了。我的手再次摸向了包,我想将那张报纸给他看看。
风子说,不过现在想想,也不怪她了,都过去了,我反正就要走了,就好好祝福她吧,希望她能有更多的幸福和快乐。
我已在包里摸到了那份报纸,可最后,我还是没有抽出来了。
——那报纸上有一则消息,说是南方有一著名城市的市长因贪污腐败被逮捕了,有一个著名的影星因涉及此案也被抓了。这个影星与市长在美国拥有上亿元的豪华别墅……这个影星姓郝,名红霞。报纸上还有一张她的资料照片,看上去瘦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搔首弄姿的……
坐在监狱里那张冰凉的凳上,我突然有一种时光交错的感觉。茅台酒香将我和风子包裹了起来,且裹得越来越紧,我和风子两眼瞪着两眼,都说不出话来了……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