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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太阳

作者:李学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李学辉 笔名补丁,生于一九六六年,甘肃武威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芳草》、《飞天》等十数家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报刊选载,曾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梁斌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一九七三年的三升谷子》、《绝看》。现供职于甘肃省武威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王老贵点下最后一颗南瓜籽时,望着一排用削尖了头的棍子戳下的圆洞,用手拂拂脚边的几株旺盛的青草,便坐在了田埂上。春风有点瘦,不痛不痒地吹着王老贵嘴里吐出的烟圈。远处的几棵白杨树上,几只喜鹊正在嬉戏,枝头一跌一晃,惊扰了一群午休的麻雀。它们斜三横四地飞过王老贵的头顶,有一只麻雀便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用手刨刨,衣服上的湿印顽皮地大了一圈。扔掉手中的烟,王老贵用手将种有南瓜籽的圆洞一一用土填平,就专心观望那几只不知疲倦相互逗引的喜鹊了。

一大片的土地从王老贵眼前延伸,这些被弃置的田野款款地收纳着来来往往的风和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十年前,这些地像嫁来的姑娘,一年四季难得闲暇。春有春的事,夏有夏的事,秋有秋的事,即使冬天,哪怕石磙换成了铁磙,牛换成了机器,咯叽声换成了哐啷声,人不消停,地也不会闲。雪总是在熟透的地表上先化,不想迎受那些没事都要在地块闲转的脚步。说闲就闲了。土地一旦抑郁,踩踏在田野上的人先是叹气,接下来是惋惜,等到出门打了一年工一算账,土地与人的距离便逐渐拉大。巴子营人春天撒几把麦子,收时雇来收割机,一两天,麦子装袋,麦草在地头直接卖给造纸厂的人,残留的或多或少的麦穗,交给越来越多的麻雀。田野静了,人在走路时半天碰不到一个搭话的,王老贵觉得自己的嘴就只剩下吃饭的功能了。

儿子打工走的那年,开了箱子,抖抖索索地数了几张钱,叫爹的声音还粗重。王老贵一向不当家,老伴活着的时候,钱由老伴存着,老伴去世好几年,他几乎忘了钱还与他有关系。他把那几张钱压在毡底下,盘算着给孙子交学费或哄孙子时给孙子买点零食。等学校放假,儿媳带着孙子也走了,把一部用过的手机留给了他。孙子教会了他如何充电、如何接听电话后,对着他的耳朵说,爷爷,今年冬至日不陪你拉太阳了。

他没有搭腔,待儿媳妇拉着孙子出门后,他从炕上跳下来,套好鞋冲出院门,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孙子的身影被车门挡住了,他抓起路旁的一块石头,狠命地朝公路砸去。

三天后,儿子的电话来了,他觉出了儿子叫爹时声音的轻飘。那天晚上,他把毛毡卷起来,抽出压在下面的钱,一张一张数着。钱不多,在热炕上很有温度地望着他。

南瓜籽顶着壳出洞后,王老贵的心里满是春天。孤独惯了,他也乐得清闲,哄饱肚子后,他便随便走动。走累了,坐到树下和树说话,坐到草边就和草拉家常。南瓜一出苗,他的视野里就只有南瓜了。

一辆摩托车停在王老贵家院门口。门开着,来人边“贵爷,贵爷”叫着边进了院子,院中的冷寂把来人逼得眼睛有点干涩,他推开一间房门,看到大炕上蜷缩的一床被子。来人捏捏鼻子,倒退着出了屋,来到田埂边,看到王老贵正弓腰盯着南瓜苗。

“贵爷,盯的啥东西?从眼里出金子还是从地里出水呢?”

王老贵抬起头,慌乱地站起来:“看南瓜苗呢!”

“南瓜苗又不是大姑娘,值得这么看么?”

“这东西耐看呢。”

“莫不是把南瓜苗看成孙子了!”

王老贵的脸绷了起来。

“要说么,你儿子、媳妇一年就会挣个金元宝来,一个南瓜稀罕什么。通知你一下,今年空下的承包地中要栽植特色林果。”

“地不是闲着吗?人都跑了,栽树算什么?你村主任种人都行。”

村主任笑笑:“种人要在炕上种,这么大的地块,种出来的人成了啥!”

“那我管不着。”王老贵又低头瞅起了南瓜苗。

“你今年对南瓜苗这么上心,是不是还想拉太阳?”

王老贵直起了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村主任。

“那只是种习俗,贵爷,我从孩提时就跟着你拉太阳,亏你还年年坚持。”

“习俗?那叫拉心呢!你小时候,大队有啥事,大喇叭里一吼,人们扔下饭碗就跑,哪像现在,通知个种树还得你主任耗油费神。”

村主任猛吸了几口烟:“贵爷,一个人别老凑合着吃,注意注意身子。”

南瓜苗缩着脖子往上长,王老贵看电视时,便很注意天气预报。瓜苗和花最怕农历四月初八。一到四月八,北方的天空中往往会飘下一场猛雪,桃花、梨花刚坐果,瓜的苗还嫩,一场恶雪一盖,树跌花朵地灭苗,一年的希望会扯碎不少。

北方的农民将这种雪叫黑雪。

农历四月八一过,黑雪没有下,王老贵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年年都打理南瓜,对南瓜品种了解不少:蜜本南瓜的肉细甜;黄狼南瓜的肉厚实,耐贮藏;大磨盘南瓜水分少,品质好;小磨盘南瓜的肉质有点面;牛腿南瓜的肉质粗糙;蛇形南瓜味甜质粉。想到南瓜,有时他会在梦中把自己也当成南瓜。那年儿媳妇坐月子时,正值南瓜发育成熟,他挑了一个牛腿南瓜给孙子当枕头,惹得儿媳妇不高兴。看着被摔成几瓣扔出门的南瓜,他没有骂儿子和儿媳妇,收拾了南瓜片埋在了自家的地里。为孙子起名时,儿子有点紧张,唯恐他把孩子叫南瓜,一听给孩子起名叫锅台,儿子心里有点窝火,不过是个小名,儿子也就不再吭声。

苗一长高,王老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有时他到栽了果树的地中去走走,摸摸不到孙子高的果树,看着它们像营养不良的孩童般孤寂地立着,他的心绪就不会再宁静。他趔趄着到种南瓜的地头,心里才会安慰不少。

那天,天气好得像他的老棉袄。他去村委会取汇款单,书记和他聊了一阵,他对书记把儿子出门打工叫种铁杆庄稼,也认同,“就是心里有点不着调,农民不种地还是农民吗?”他叹口气。

书记笑笑:“不是不种地,是换了个种植方式。八十年代,有一口号叫‘猪上千,牛上万,苹果卖到三块半’,那时我们都认为是扯淡。从去年的行情看,不都实现了吗?苹果竟然卖到了五块多。”

“钱再多也不如儿孙在身边踏实。”

“都踏实,搂着钱睡和搂着孙子睡,一习惯就踏实了。”

走出村委会,王老贵还在揣摩:“钱是个什么,风一吹就像花成了干骨朵,孙子才是根呢!跳到土里风都吹不动。”

一群麻雀听到王老贵的脚步声,飞蹿了起来。王老贵扑到地埂边,嫩嫩的南瓜苗被麻雀弹啄得颈歪面烂,他一根一根查过去,埂边的南瓜苗溃兵般趴在窝边,他用手拨弄着,颈歪的扶起,面烂的掐去,在掐过的断口处抹了泥土,将歪颈的南瓜苗用小木棍支起。无心无肺的麻雀又飞过来,在南瓜苗周围叽叽喳喳,王老贵抓起地上的土疙瘩砸过去,麻雀又飞走了。他立起身回家,在杂物房中翻弄了一阵,找出了那个叫抛兜的东西。这是过去看秋时专打鸟雀的工具。他抖抖抛兜,一阵陈腐的灰尘跳出来,呛着他的鼻子。抛兜的身子完好,绳子的劲道还在,中间夹石子的熟皮柔柔软软。他找了一颗石子,摁在抛兜中,将绳子的双头一捏,抡了起来。抛兜车轮般欢欢地旋转,他瞅准一只麻雀后,倏地松开绳的一头,那颗石子飞射而去,击中了一只正在田埂上空飞翔的麻雀,麻雀啾了一声,跌落在田埂上。王老贵提起麻雀,看着它嘴角的血迹,咳咳痒痒的嗓子。

“我在替队上看秋时都没打死过一只鸟,你们吃什么不好,嘴馋要吃我的南瓜。你们吃了南瓜苗,补种赶不上节气,没了南瓜,我拿什么拉太阳。”

他将麻雀远远地扔了出去。

“只要你们不吃我的南瓜苗,你们吃我都行。”他对着树上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吼道。

被麻雀折腾过的南瓜渐渐恢复了生机,一棵不起眼的南瓜苗第一个扯出秧来。夏天的草木绿汪汪的,春花一落,绿就满世界跑起来。扯出的南瓜秧一天比着一天地拉长,王老贵的心也在拉长,夏阳褪去了裹在他身上的棉衣,穿着一件盘扣衣服的王老贵坐成了一株青草。

南瓜打起花来,王老贵知道人的手毒,从不去摸花蕾。花头咧开嘴唇后,他左望望右看看,双手拢过去,对着花吹出一口气,花头微微颤颤,依旧咧着嘴,闲转的村人都望着他笑。

“贵爷,孙子你都没有这么稀罕过。”

他也笑笑:“权当孙子稀罕吧。怎么,又去看果树苗了,不是说当年开花当年结果么,我怎么没看到花呢,难道这种新品种只结果不开花?”

“你别听书记、村长胡扯,他们也是听卖苗的胡吹,哄着我们挣成绩呢!”

“我说么,脚孤拐高的树上结大果,也太不着调了。”

“这你就不懂了,贵爷,这是大棚苗,冬天开花春天结果的,栽在露天地里是不行的。”

“那不糟蹋地么?”

“闲着也是闲着,种这些东西就当风景看吧。”

“你这是种过地的人说出来的话吗?看风景能填饱肚子,我们就天天去看风景。”

“贵爷,贵爷,谁都知道你种南瓜是惦记着拉太阳。太阳好拉,人心难拉啊!拉太阳能照亮人们回家的路,可在外面的人已不想回家了。”

王老贵拨弄了一下南瓜秧,抬头望天。

南瓜秧分枝多,王老贵仔细判断着,他抓起偏秧,用指甲掐断后扔在一边。南瓜花怒放后,他将不坐胎的花一一掐了,放到田埂上的一只碗中,嫩嫩的南瓜花有些许的香味。到了中午,他端了盛南瓜花的碗,点着柴火搭了锅,油香味一飘,王老贵觉得日子也香起来。他把南瓜花炒了,端到地头慢慢咀嚼。一只蚂蚁爬进了碗中,他用筷子夹出。麻雀在夏天吃食很广,也懒得光顾南瓜了,飞过田埂时,它们也不理会蹲在地埂上望着它们的王老贵。王老贵口袋里的抛兜又回到了杂物间,依旧熬岁煮月去了。

村支部书记来请王老贵,王老贵才明白“六一”节到了。

“书记吃错药了,我只记得九九重阳节是老人节,娃们的节日,你请老汉去开什么心?”

“贵爷,村里上小学的孩子都撤并到镇上了。在小学上课的只有二十多个幼儿,我们把村里的老人请去坐坐。和孩子们一起过个节。老汉娃娃,图个热闹。”

“难得你书记有心。老汉娃娃,没大没小,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看我的南瓜呢!”

“贵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又没种下金元宝和古董,看什么看。南瓜不长腿,飞不了,谁摘了你的一个南瓜,我赔你十个。”

王老贵的脸黑了:“走走走,该干啥干啥去。我知道南瓜现在没什么用场,你小时候不是南瓜养了命,还当书记呢,你找魂都得到河滩里去。”

书记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麦秸垛,便过去抱来一捆麦草,盖在了刚褪了花的小南瓜上。

“走吧,贵爷,金抱胳膊银抱手,盖了麦草鸟儿雀儿不来偷。”

逗乐王老贵,书记将王老贵推到了车中。

横幅妖娆地在小学门口招摇,下了车,王老贵看到十几个和他岁数相仿的老人猴子一样坐在二十几个小娃娃中间。看到王老贵来,他们都木然地望着,王老贵打了几声招呼,才有人点点头。

村里杀了一只羊,肉炖得很烂。娃娃们不吃羊肉,表演几个节目后散去。场子空旷起来,书记、主任、幼儿园园长轮流向老人敬酒,几杯酒下肚,老人们活泛起来,有子女在外打工的历数打工的好处,“钱就像羊肉,一捞一大块,剔掉肉,骨头上还带着筋呢!”子女留在家中的老人们扔了手中的羊骨头,拍拍屁股走了。

“树挪死,人挪活。”一位老人又呷了一口酒。

“挪挪挪,能出力气的大都挪跑了,如果我们死在五黄六月,抬埋都没人管。”

“哎哎,嘴里的风大伤不了舌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人家村上好心好意请你们来,不是来讨论埋谁,而是让我们高兴高兴。”

“对对,给书记、主任敬酒,过去书记、主任到谁家都有口饭吃,现在还得请人吃饭,这世道,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没意思和你有啥关系,喝。”有人摇晃着吼道。

王老贵离开桌子,来到小学教室宿舍旁。锅台在巴子营小学只上了一年学,那时他天天接送。锅台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锅台的书包在他身后晃来荡去,跑累了,锅台便从口袋里掏出零食。这些零食大多是几毛钱的袋袋货,味道怪怪的,锅台喜欢吃,他就给买。爷孙俩把快乐撒在路上。现在,宿舍门紧闭。房子和人一样,一不打理,就没有了精神。他顺宿舍绕过去,树沟里满是垃圾。沟里的柏树、杨树有气无力地立着,杨树的叶子耷拉着。他抱住树摇摇,杨树晃动了一下,这是锅台常玩的游戏。

头有点晕,拍打拍打杨树,王老贵出了校门。

路是柏油路,铺了才几年,除中间还能看到柏油,两边都露出了石子。王老贵用脚踢着小石子,一颗小石子飞起来,落在路中间,他小心地跑过去,捡起小石子。

“疼吗?”他把小石子捏在手心。

“今年一定要弄个大南瓜,好好在冬至日拉一回太阳,把锅台他们拉回来过个年。”

王老贵眼前晃荡出无数个南瓜,秧一直往前扯,扯得他摇摇摆摆。

挪动了一下趴在地埂上的南瓜,王老贵找来几根木棍,给南瓜支起了架子。太阳坐在天上,胡乱地注视着这些南瓜。一天过去了,南瓜秧蔫蔫的,南瓜们也没了往日的光鲜,努力地拽扯着南瓜秧。

王老贵看了一下天,卸了架子,将南瓜们落到了地上。一夜过去,南瓜们精神起来,那只大磨盘南瓜,大马金刀地卧在田埂上。

“还是得接地气啊!”王老贵吸了几口烟。

南瓜一大,麻雀们就没兴趣了,少了麻雀的聒噪,王老贵便在离田埂不远的树下,铺了半片旧毡。他靠在树上,喝几口茶,抽几口烟。往年的时候,正是麻雀们忙碌的季节。麦子扬花吐穗,飞虫肆虐,麻雀把欢快撒在庄稼地里,飞来溅去,翅膀掠出的兴奋挂在麦穗上,让做了母亲的麦子享受着夏日的时光。今年的庄稼地中,栽植的桃树、梨树看着疯长的花花草草,自己都觉得有点羞愧。麻雀的爪子一搭,桃树、梨树便摇晃起来,麻雀更觉无趣,飞溅到地下找蛆虫去了。

“五黄六月无闲田,今年巴子营的田就闲着。”王老贵咕哝一句,睡熟在树下。他看到的那个城市好大,街上露膀踏鞋的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拓出的。他插在人缝中,无数的城里人的脚毫不停留,他跟不上节奏。他听儿子说过在工厂打工,儿媳妇在饭店做饭,锅台在小学上学。找啊找,就是找不到工厂的大门。问几个在树荫下下棋的老汉,有人笑着搭茬,在城里找工厂,你以为还是前些年,现在,工厂都下乡了,我们受够了拉雾的烟筒、难闻的气味,你们乡下人几辈子呼吸够了新鲜的空气,也该尝尝工厂的滋味了。他听不明白,沿着路往前走。碰到一家饭店,他偏着头,缩着脖子望着转来转去的门,瞧着一个接一个的人轻松地从门里进来出去。保安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找儿媳妇。保安问了名字和年龄,摇摇头,很结实地告诉他,酒店里的姑娘都在十八岁左右,没有大嫂类的,让他到僻静的小饭馆去找。他窝着一肚子火,挪到了一所学校门口。正值学生放学,穿着校服的学生也像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只不过高矮不同。他睁大眼睛,觉得每个男娃都是锅台。眼瞅着一个更像锅台的男孩子过来了,他一把拽住了男孩子的胳膊:“锅台,想死爷爷了。”那个男孩吃了一惊,努力挣脱了他,指着他骂了一句:“神经病。”这一声骂把他钉在地上。校门口安静下来,抓住校门的栏杆,他想挖出一只眼睛,让眼睛到各个教室去转一转,瞅一瞅,看锅台是否还在教室。望累了,他狠狠地抠了一下眼皮,一股疼痛让腿打起哆嗦。他大叫了一声。

睁开眼,他竭力回忆,记忆的链条不像自行车链条,接住就可以走。他直起腰,看到了站在大磨盘南瓜上的那只喜鹊。

喜鹊很夸张地啄着南瓜,啄一下,尾巴抖动一下,喳喳地叫一声。天远地阔,喜鹊的空间很大。王老贵爬起来扑向地埂,抓起一块土疙瘩朝喜鹊砸去。喜鹊一惊,很怪异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大磨盘南瓜上有了一个圆圆的洞眼,王老贵轻轻拍拍南瓜,用手指蘸了唾液,捏了一点泥土,用唾液拌了,轻轻贴在南瓜上。他找来一只草筐,草筐在墙角立得时间太久,一提就有全身散架的可能。霉味弥散,王老贵扑扑打打,草筐的颜色乌黑,和他的衣服一般。舀来一桶水,把草筐洗一遍,他嗅嗅,那股霉味弱了许多。他小心地将草筐扣在大磨盘南瓜上,拍拍草筐,草筐发出沉闷的声响。

胡乱吃了一点饭后,他又找出了抛兜。抛兜笑笑,在他手里舒展着筋骨。那只喜鹊等王老贵走后,又飞了回来。它左瞅右瞧地盯着草筐,用嘴啄啄,一根草被它弹了出来。喜鹊有点恼怒,张开翅膀,扑打着草筐。草筐晃晃身子,喜鹊从草筐缝隙中看到了南瓜的身子和被王老贵糊住的那个泥点,它跳起来,爪子踩得草筐乱晃。

喳!喳!喳!喜鹊飞了一圈仍落在草筐上。石子从抛兜中飞出,那颗满含王老贵恼恨的小石子稳稳地落在了喜鹊的身上,喜鹊摔下了草筐。

“你啄啊,啄啊。”王老贵挪开草筐,将喜鹊拎到南瓜前。

“你吃什么不好,偏要吃我的这只南瓜,你这不是成心给我添堵吗?”

喜鹊歪着头,看着王老贵。

“你还看?你以为你是锅台,我打在身上疼在心里。谁叫你惹我。”王老贵拎起喜鹊,扔了出去。

“我斗不过儿子,还斗不过你们?”王老贵拍拍草筐,对另一只蹲在树上的喜鹊吼道。

南瓜都有了老相,王老贵在地埂旁搭了窝棚。看了一辈子的夜色,他认为在窝棚里看到的夜色才是真正的夜色。星星围着团,很热闹。月亮和他一样,孤单地在天上游荡。他抽着烟,听虫子们谈心,白天的热闹在虫子们的努力下渐渐远去,飞蚊在烟头的召唤下嗡嗡地聚拢,来给他做伴。野猫是不屑于南瓜的,渐少的老鼠似乎对南瓜也不上心。他在胡看乱猜中睡去。夜晚和白天对接的时候,种植果树的地中有了人声和牛哞声。他听过鬼魂种麦和老鬼收割庄稼的故事,但再有能耐的鬼在鸡叫前都会遁去,以免灵魂迷失后无法返回冥地。他悄悄移过去,瞅了一阵,在手提灯的强光下,他看到了村里留守的老人和妇女在种荞麦。

荞麦种子的味道他比谁都熟悉。季节也正是种荞麦的季节。

村里没有一个人找王老贵商量过种荞麦的事,他有点气恼。他也有头有脸,村里留守的老人和妇女中,他是能拿事的人。这种轻视让他有了把南瓜铲掉的冲动。那个早晨,缩回窝棚的王老贵蜷在被窝中,让一轮太阳胡乱地拥抱。

喳!又一只喜鹊落在草筐上。王老贵把身边的一只水杯抓起,看着那只喜鹊的举动。喜鹊是来享受太阳光泽的,它低头翘尾、搔首弄毛一阵,飞走了。

书记开着小车,主任骑着摩托车来到王老贵的门口。他们沿着埂边小道,查看被翻了泥土种了荞麦的果树地。泥土的香味很诱人,凝在田野里。这块田面积不大,分摊在各户头上,几个小时就能种完。他们惊讶的是村里的这些老人和妇女在这件事上的严谨,那块没种荞麦的地是王老贵家的,野草仍然扑地,几朵花上的露水妆刚卸,新新鲜鲜将花朵展示给书记和主任。抽了几根烟后,两人来到王老贵的窝棚前。

“贵爷,数你有觉悟。这些人——”村主任递给王老贵一支烟。

“还觉悟?他们这是轻视我呢。他们叫我,我也种。”

书记笑笑:“贵爷说笑呢,种优质果树,也是为了调整种植结构嘛!”

“调整结构也得有点道道吧。你们不是说这些果树当年栽种,当年挂果吗?花呢?果呢?我看就是在地里插了些长叶子的树吧!”

“这是上面统一调配的树苗,我们只管倡导大家种植。挂不挂果,我们也不知道。”村主任猛吸一支烟。

“这些地一亩补贴六百元,种麦子,除三扣四,也就近四百元,不出力气不投入有收益,还有挂果后的希望,这账你一算就明白。”书记弹飞了衣袖上一只爬着的小飞虫。

“明白谁也明白,就是看着地闲荒着,心疼呢!”王老贵站起来,“秋后,满地的荞麦花一开,那个旺相,红扑扑的,白生生的,喜人馋人呢!”

“鬼晓得一帮老汉、婆娘,神不知鬼不觉几个小时就下了种。这些年没见过这么齐心的干法。”村主任坐在了田埂上。

王老贵笑了:“他们干别的不行,要是说种田,他们很在行,你们信不信,我家的那块田一个小时我就能种完。”

“信,信,我们知道你老贵叔,种地比种人还要精明。”

“他们种了,我也得过过瘾。打了荞麦,荞皮装枕头,荞面烙饸饹,养身子呢!等锅台他们回家,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贵爷,你如果执意要种,我们就翻了其他人种的地。这事若让上面知道了,我们担待不起。”书记的脸上有了黑意。

“你装啥呢。”王老贵捏碎了一块土疙瘩,几点尘土顺指缝而下,“春天你们早报了亩数,现在的事情,只瞒瞒老百姓罢了,只要验收过了,上面谁还在乎你种啥。”

“看来,下届得选你当书记了。”书记把扔在地上的烟头用脚蹍碎。

“选我,你干啥去?要说现在的村干部,要的就是不爱种地的,有矿有厂子有钱的人能拿住事。我成了书记,我剥皮招待各路神仙呢?”

书记和主任笑了,“贵爷,你可是秀才不出门,啥事也晓得。不说这些了,你的那块地不要种了,我们年底补贴你两百元。”

“我要你们补贴做什么?”王老贵移开了草筐,大磨盘南瓜比书记的姿势还要周正。

书记和主任都叫起来,“贵爷,你这南瓜能赛宝了。”

“赛什么宝?我不种荞麦行,你们在冬至帮一回场子,组织巴子营人拉一回太阳。”

村主任望望书记。书记拍拍手:“不就拉太阳么,行。”

站着聊了半天,王老贵搓搓手:“不是老百姓不认政策,你得让人心里不憋疙瘩。家里有粮,心中不慌。亏你们怎么想的,一天叫喊富啊富,要是家里真富了,我就不信出去打工的人不回家。生下娃娃还要养呢,我怎么从没见栽下果树后有技术员下乡。你们这是只管给光棍娶女人,不管人家肚子里有货没货呢!”

村主任咧了一下嘴:“巴子营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员。上面说派,也不见人影,我们也没办法。”

王老贵笑笑:“办法有,但不对头。我听说主任你在去年冬天从镇上用摩托车捎了一个技术员来,在小学的教室里给农户们搞培训。技术员灰头土脸地坐在台上讲了几分钟,听课的人开始较真,说你也别讲你的果树栽培技术了,你先看看操场上停的小汽车吧。我们没技术,今天听课的人光小车就开来了二十多辆。你技术员搭个主任的摩托车,披了一身灰,还给我们讲致富经呢!你先富起来再说。主任,这事不是人瞎编的吧?”

村主任的脸抽搐了一下:“那是大王村的事,别安在我头上,我们村如果有二十多辆小车,我还骑这摩托车干啥!说好了,贵爷,你可不准种荞麦,留下一户,上面追查,我们也有个说头。”

“只要你们组织人在冬至日拉一回太阳,把回家的路照亮,让我的儿子、孙子回来过个年,不种就不种。”

南瓜秧在用完最后的精力后,哀怨地盯了一眼南瓜,缩成了绳。王老贵挪挪南瓜,掐脐带般掐断南瓜秧,田埂上的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南瓜集合在一起,围罩着大磨盘南瓜,享受着王老贵搓抚的待遇。

刚脱了秧的南瓜不能直接存贮,需要经受太阳和夜露的几天垂青。太阳细细地滤过,夜风悠悠地吹过,蹲在田埂上的南瓜群依偎着,重温出土扯秧的日子。三天后,南瓜们的皮上有了岁月的味道。它们吸收在身上的阳光让肤色宁静成一张油画,有了一点粗糙。

挪开其他南瓜,王老贵抱着大磨盘南瓜来到正房。正房不大,一般作为供奉祖先之地。家里的老人死了,停灵必须在正房。正房门对着院门,不住人,免得打扰先人们的进进出出。修粮仓时,儿子曾阻挡过王老贵。

“爹,现在哪还有多余的麦子存仓,每年打下的麦子装在袋中,用起来方便。”

“不进仓子的麦子是麦子吗?你不经过你妈的肚子,直接能蹦出来吗?”

“爹,你怎么不讲理,再说,正房是先人歇息之地,你弄一个粮仓,挤挤巴巴的。”

“你是怕我停尸时不宽敞吗?我死了,你把我放在粮仓里,我谢你呢!”

“爹,你越说越离谱。”

“离谱?日子越过越好,规矩却越来越少。别的,你们爱怎么折腾我都不反对,只有这个,我活着就得守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尊神,土地有土地爷,粮仓有仓王爷。打下粮食,存在仓子里,让仓王爷过过目,拜仓王爷时,心里不会空。养活人的是粮食,糟践行情的是人自己。人有祖先,粮食就不能有仓王神?”

儿子再不吭声,拉来一车砖头和几袋水泥。

“看看,我说你没脑子你还不服气,你见过谁家的粮仓用砖头码,得用土块和泥,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得用土来伺候。”

儿子不争辩,在水龙头上套了管子,和了一堆泥,这活是他自小干过的,挡不住手。打土坯得用模子,儿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坐在泥堆边发呆。王老贵笑笑,从杂物间找出模子,用水浸了,递给儿子。修粮仓用的土坯不多,儿子用了半天时间,便将土坯打好。王老贵递烟给儿子时,儿子伸出的泥手有点抖。

这些年,屋里的家具换过几次,只有这粮仓,伴随着祖先牌位,古董般立在正房。

粮仓里还有半仓的陈粮,这是王老贵用来藏南瓜的。他把大磨盘南瓜放到地上,踩着凳子爬进粮仓。光脚插在麦子堆里,王老贵有了归属感。他坐在麦子上,抓一把麦子嗅嗅,麦子在粮仓里躺了几年,经手一拨拉,香甜中带了陈灰,弄得他鼻子痒痒的,打了几个喷嚏,心里畅快了许多。

王老贵在麦子堆里挖开一个坑后,爬出了粮仓。搬来一张桌子,他把大磨盘南瓜抱到桌子上,踩了凳子又跳进粮仓。他弓身趴在粮仓沿上,双手抱起大磨盘南瓜,将它轻轻放在挖开的麦坑中。大磨盘南瓜一坐进麦坑中,麦子们争先恐后地挤到它跟前。王老贵将大磨盘南瓜埋在麦堆中,用手测测覆在南瓜上麦子的厚度,拍拍手。

“好好睡个觉,睡到冬至日的前一天,我再来请你。瞧你今天的身子,多棒。我拉了这么多年的太阳,就数你个头最大,要是冬至前锅台回了家,拉你时他还得用点劲呢!”

其他的南瓜被王老贵抱到了厨房里,他把这些南瓜摞在一起,“这是你们的地盘,大白菜会和你们做伴,胡萝卜也会来陪你们。大磨盘南瓜有麦子陪呢,你们可不准眼红!”

摞好的南瓜散了架,滚了一地,王老贵用脚挡住了一个南瓜,“嘿,你们还有脾气呢!真的眼红呢!谁让你们长不过磨盘呢!”

一大批红站在地中,灼痛了王老贵的眼睛。荞麦曾将他的童年拉长,一直拉到了现在。南瓜和荞麦,这是两种费工少养活人的东西。荞麦一下种,浇一两次水,就等收割。荞麦瘦地,人们一俟吃饱肚子,便不再种荞麦了,因而荞麦现在成了稀罕物。荞麦的秆为什么红,而且是那样的红,他这辈子恐怕搞不清楚了。农民有农民的哲学,他们对土地、对庄稼的感情,是渗在骨子里的。再高明的科学解释,可以进他们的耳朵,但钻不到他们的脑中。譬如荞麦的花为何是白的,秆为何是红的?荞麦秆的红与王母娘娘有关,据说王母下凡游玩,看到一种花特别可爱,便去采,不想被花秆拉破了手,血流到花秆上,秆便成了红色。这个传说在多少代人口中传递,王老贵不想知道。他用手捏住荞麦秆,朝上捋去,那种感觉很怪,有点柔软,带点欲望,还有拉面条的意味。大磨盘南瓜还未老相时,摸上去也是这种感觉。

为了让村领导参与拉太阳,王老贵没种荞麦,别人的荞麦装不进自家的粮仓,但可以装进自己的眼睛。现在,他蹲在自家的地头,看着别人家荞麦的颜色,“只有这些东西的花不嫌弃老人的眼睛啊!”他抹了一把眼泪。

大磨盘南瓜已经在麦堆中熟睡了。每天一早起来,王老贵就到正房中,他轻轻拍拍粮仓,退出后便去田野中逛荡。记忆中的田野,秋天是最撩拨人心的。谷子是秋天的情人,在种谷子的那些年,满野硕大的谷穗把秋天挑逗得激情四射,整个巴子营充斥着雄性的味道。耷拉的谷穗让巴子营男人们的热情高逐。割谷子时,镰刀打滑,滑不走男人们的兴奋。车拉麦子谷上肩,谷穗头甩动,男人的手也甩动。乡野上的几曲凉州贤孝,让粒粒谷子在完成生长的使命后,也像歌一样跌落在地上。

如今的土地,不许二轮倒茬,只许种一茬。一茬田都不让种的时候,王老贵惊出一身冷汗。这土地也成了女人,被计划生育了。土地的器官像女人的器官一样闲置起来。女人的器官一闲置便会闲出许多病来,医院里妇科的床位永远爆满,而土地慷慨地敞开着胸脯,光顾它的人却在越来越远的百里千里之外。

荞麦花凋谢出一种壮美,王老贵的心慢慢平和。他找了扫帚去打扫麦场时,种了荞麦的人家明白,该是荞麦上场的时分了。

冷寂了过多的时日,扫帚一上身,打麦场有点无所适从。场不大,紧扫几扫帚,打麦场上飘落的树叶等物便消失了踪影。王老贵蹲在打麦场上,从缝隙中找寻着流逝的时光。用指甲抠不出东西来,他便从扫帚上拆下一根芨芨,在缝隙中掏。折腾了半天,他从缝隙中找到了几颗胡麻和谷子。这些东西在发芽后夭折,没能走完生命的旅程。王老贵从打麦场上的树上揪下几片叶子,将那几颗胡麻和谷子放到树叶上。

“贵爷,掏出了啥宝贝?”准备拔荞麦的人聚拢到打麦场上。

看着树叶上躺着的胡麻、谷子,上了岁数的人笑道:“老贵,没出苗的东西你扒出来干啥?魔怔了?几个南瓜被你看做金疙瘩,几颗破谷子、胡麻你又当祖宗呢!”

王老贵站起来,把扫帚握在手里。上了岁数的人知道他的脾气,讪笑着离去。憋了一嘴的话没骂出来,王老贵狠狠地扭了一下脖子,张嘴喘了一口气,扛着扫帚离去。

“我是给南瓜们清扫地方呢!一帚扫百病,南瓜身上无尘埃,太阳才能拉回家呢!”王老贵的身子挺得很直。

麻眼奶奶坐在院中,听到脚步声,问道:“是谁?”

王老贵放下手中的面盆,笑笑:“是我。”

“是老贵啊,啥风把你吹来了。”

“不是风,我是来让你做面燕子的。方圆十里八乡,就你麻眼奶奶还有这手艺。巴子营的小媳妇大姑娘,都没这个能耐了。”

“又是为拉太阳的事吧。我说老贵,人心跑了,拉不回来的。你还是明眼人,怎么就看不透世事。我的眼睛麻了,都没麻回来三个儿子六个孙子。该走的得走,留不住拉不来的。”

王老贵把一块点心放到麻眼奶奶手中。麻眼奶奶手捧着点心,把它对到眼睛上,使劲睁着眼睛瞅着。

“看不清了,点心都能当牛粪了。”麻眼奶奶用舌头舔了一块点心皮,“这东西是巴城老庄家的,地道。唉,老贵,现在是啥时节,面燕子冬至前一天才能做,直接下锅吃的。今天做了,你要晒干燕子不成?”

“你就做吧,麻眼奶奶,做了我心里踏实。”

把面盆端到麻眼奶奶面前,王老贵敲敲盆沿。

“敲什么敲,一把岁数了还和小孩一样。盆不能敲碗不能撂,老祖宗的规矩都被你忘了!去,端水去,我得洗洗手,我眼麻了心还没有瞎,就是心瞎了,该干什么还得守规矩。”

王老贵敬畏地看着麻眼奶奶的那双手。这双手曾给巴子营赢来二十多年的赞誉。那些年里,麻眼奶奶的这双手成为人们热议、追捧的对象,没有了下派干部,能记住麻眼奶奶的,就只有自己了。

一触及面盆,麻眼奶奶的手马上活了。她掂掂水勺,在面盆里倒了水,五指灵动,面在她手里游动起来。

“王老贵,死面做成的燕子只能煮着吃,要蒸燕子得发面。”

“我不蒸面燕子,我把你捏好的燕子晒干,等冬至日早晨拉太阳时煮了吃。”

“晒了的东西会有味道的。过去大户人家过年时做那么多东西,是在冬天。现在容易得多,我在二儿子家用过冰箱,把东西冻个一年半载,还原模原样。”

“巴子营人家有冰箱的不少,为了冻面燕子麻烦大家两三个月,不好意思。”

“用冰箱的是年轻人,你也别自找没趣了。干脆,把这面擀开,你在我这里吃顿饭。我抽空发了面,蒸一盘燕子,你存在粮仓里,冬至时拿出来泡着吃。”

王老贵抽出立在水缸边的案板。

“麻眼奶奶,这案板多长时间没用过了?”

“大概三年了吧。我吃面食时,从不擀,用手揪了就行了。”

王老贵放下案板,“那我们也揪着吃。”

生起了火,王老贵在麻眼奶奶的指挥下,很欢快地忙活起来。待下面时,麻眼奶奶侧耳听听,一手捏面,一手揪面。王老贵在锅边,看着一片片面鱼般在锅里游动,叹口气。

“叹什么,双玲子活着时,你吃闲饭吃惯了。每到冬至日,你的大嗓门一吼,男人们都出门。拉太阳时,不让女人们出门,只管让我们待在屋里包饺子。唉,不说了,现在就是包了饺子,给谁吃呢!”

王老贵一听双玲子,搓搓头。

“搓什么搓!把自家女人的小名都忘了,儿媳妇的名字倒记得清,啥人么?”

王老贵端了锅,放在灶台上。灶台很干净。舀了饭吃了一口,王老贵叫了一声。

“怎么,不好吃?”

“不是,我这几年吃的哪是饭?跟猪食差不多。”

“那你天天来这里吃,我也有个说话的人。”

“你快拉倒吧,麻眼奶奶。饭差,肚子骂人别人不知道。我如果天天来这里吃饭,巴子营人的唾沫还不把我淹死,我王家人的脊梁骨也会被他们戳断。”

翻腾出那张牛皮,王老贵的眼泪就来了。

那张皮是大老白的。巴子营原来的牛中,只有大老白的毛是白的。那年生产队解散,分牲口抓阄时,他抓到了大老白。大老白来到他家,成为他家的一员。盖牛棚时,王老贵把最好的木料抬出来,那是给儿子盖新房娶媳妇用的。

“能伺候好牛的人,过日子也错不到哪里。”看着儿子坐在门槛上喘气,他丢出去一句话。儿子被他的话砸晕,抱住大老白的头哭诉,还叫了大老白一声“爹”。

王老贵知道伤了儿子,便连夜出门。第二天天一亮,两根松木檀条亲戚一样躺到院中后,王老贵一睡两天。儿媳妇踩着大老白的脚印进了门,儿子叮嘱媳妇的第一句话是:“宁肯得罪爹,也不要惹大老白。”

那年冬至日的前一天,王老贵赶着大老白,到“天涝池”去饮水。巴子营人饮用的水是河水。河叫杂木河,是季节河。一到冬天,水就干了。为应急,各村村民小组都挖一大坑,叫涝池。每当轮水浇灌时,先放满涝池,再浇庄稼。冬天涝池里的水结成冰,巴子营家家备有凿冰的斧头,听到咔咔的声响,就知道是人家在凿冰了。凿了冰,把锅搭在炉火上,放进冰,叫做消冰。待冰化成水,清出两层来。清的人吃,浊的饮牲口。在王老贵家里,清的水总是大老白的。

离巴子营十里的地方,有一泉眼,一年四季有水,人们叫它天涝池。天涝池属于别人家的地盘,平常是不让外人取水的,只有在冬至前后,才允许外村的人饮一回牲口。饮完牲口,各家用瓦罐取了水再去祭祖。

赶了牛出门,天还未亮。路是熟路,王老贵筒了手,把系瓦罐的绳也筒在袖中,瓦罐在他胸前左摇右晃,与纽扣碰撞,发出叮咣的响声。快到天涝池跟前时,系瓦罐的绳子断了,王老贵还没有抽出手,瓦罐已掉在地上,碎了。

走在前面的大老白轰然倒地。

大老白滑倒在天涝池渗出的水结成的冰滩上,摔断了腿。抬了大老白回来,巴子营人眼巴巴地望着,依王老贵的为人,每家都会分到一点牛肉,冬至节的饭里,会有一丁两点的牛肉。看到屠汉吆喝着进村,各家的男人们筒了手,聚到王老贵家门前,边看热闹边帮忙。待屠汉剥离了牛皮,王老贵让儿子把钉好的木匣抬来,装了牛肉,埋了。

“谁偷挖着吃了我家大老白的肉,谁家会断子绝孙。”

这是巴子营骂人最恶毒的话之一,有诅咒的成分。巴子营人认为王老贵戏耍了他们,在冬至日拉太阳时竟没有一个人到场。那年拉太阳,拉得王老贵很闹心。拉完太阳,他一人坐在大老白的坟前,闷闷地抽烟。

“牛爹走了,别再把亲爹冻死了。”抱了皮袄出门,儿子让媳妇烧好炕,他径直寻去,把王老贵背回了家。

牛皮在太阳底下一抖,反射出的光泽眩晕了王老贵的双眼。他铺展牛皮,搭在桌子上,然后搬来凳子,坐在桌旁,用手搓摸着牛毛。牛毛很柔滑,他摸出了荞麦秆的感觉,摸出了嫩南瓜的感觉。几只麻雀斜斜飞过,立在房檐上看着王老贵。它们在等待,每年的冬至节前,王老贵一晒牛皮,它们就能轻松地吃饱肚子。

往年的这个时候,提了木头升子的王老贵会把玉米、麦子、谷子等物一把一把撒在牛皮上,用手搓来搓去。今年的王老贵只在升子中盛了半升麦子。麦子钻在牛毛下,贼般滚来滚去。待王老贵一离开,麻雀们便飞拥而下,啄吃着钻在牛毛中的麦粒。王老贵在粮仓前站了一会儿,从仓沿的口袋里抓出一把胡麻,出门后撒在牛皮上。麻雀们斜眼望望,毫不理会,它们只吃它们能吃的。王老贵睡觉后,它们也趴在牛皮上睡觉。

晚上收,白天晒,晒了几天牛皮,一天比一天短的白天,让王老贵在夜里极不舒服。那么长的夜,睡一觉醒来天还没亮。蒙头再睡,睡一阵把头伸出来看看,窗外仍黑漆漆一片。王老贵打开电视,电视屏幕上哗哗地抖动着几道绿白相间的条纹。

“电视也睡觉啊!”王老贵关了电视,又蒙头睡去。

风又肥又厚的时候,冬至日就快到了。房屋的地面在冬天微微浮隆,推门时不怎么顺畅。使劲一推厨房门,门摇晃着往后缩缩,仅容纳了王老贵的身子。他揉揉鼻子。南瓜的味道、大白菜的味道、胡萝卜的味道和厨房里固有的油盐酱醋味混在一起,很生活地展现。王老贵踢了踢一根干瘪的胡萝卜,来到南瓜堆前,扯掉盖在南瓜身上的麻袋,南瓜们仍然抱团偎缩在墙角。用手拨拉一下最上面的南瓜,其他的南瓜顺势在厨房滚动,一只小南瓜钻进了橱柜底下。

冬天的巴子营多北风,风在院中聚拢,将树叶、鸡毛等物全吹在一起,王老贵每天都得打扫。院中干枯的草扫不动,王老贵用脚揉揉,它们扑倒身子,待脚离开后依然挺起。拿来铁锨,王老贵准备铲除这些草,待铁锨头和草相触时,他看到了草的倔强,他叹口气:“又不碍什么,随它去吧。”放好铁锨,王老贵将扫好的杂物倒在墙外,又进了厨房。

锅台未被儿子带走时,每年摔南瓜是爷孙俩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尽情地摔着南瓜,看谁摔得有质量。按规矩,南瓜只能摔一次,爷孙俩摔下的南瓜混在一起,你嚷我摔得碎,我嚷你摔得难看,吵吵嚷嚷,踩踏着满院的南瓜瓣。乐够了,爷孙俩弓下腰,查看摔碎的南瓜瓣的方向。

“爷,朝东呢!”

“好,今年拉太阳就由西往东拉。”

临了,用铁锨将这些南瓜铲进筐子,倒进猪圈,让猪们也幸福一次。

少了锅台,摔南瓜时便少了许多乐趣。王老贵举起一只南瓜,狠命一摔,南瓜啪地落地,南瓜籽飞了一院。二十几个南瓜,他用不同的方式摔,他觉得这南瓜可爱,他用的劲就小;他若觉得这南瓜令他憎恶,他便高举,然后用力狠摔。摔最后一只南瓜时,南瓜从他手里滑了出去。他有点不快,抓了南瓜,拖来一只凳子,站到凳子上,使劲向下摔去。南瓜飞出好远,他也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他揉揉摔疼的屁股,拍拍身上的土,赶上前去一看,那只南瓜竟然只摔成两瓣,彼此仍勾肩搭背,舍不得分离。王老贵拿来铁锨,朝南瓜剁去。铁锨快乐地舞动,南瓜们被剁成碎块。剁完南瓜一瞅,已找不出南瓜尖了,他扔了铁锨,坐在院中,瞅其他的南瓜瓣。太阳气恼地在天上转动,院里倏地阴暗起来,他摸出一支烟,点燃。他知道这是太阳在撞庄子。这种游戏,太阳只在某些时刻玩,就像孩子捉迷藏,过一会儿仍然会阳光普撒。一支烟未抽完,院中又豁亮起来。他低头思索了一阵,辨了一下儿子打工的方向:向北。

“北方。照着锅台回家的方向拉。太阳拉回来,他们就该回家了。”王老贵踢飞了脚边的一块碎南瓜。

摔碎的南瓜被扔进一只背篼。王老贵瞅着白杨树上那个孤单的喜鹊窝,看一只喜鹊立在枝上也看着他,他笑了:“树叶儿一落,你也光巢横枝,不那么神秘了。现在不养猪了,我把这些碎南瓜放到树下,一冬都够你们吃了。”

把背篼挂在树上,王老贵搓搓手,指着望他的喜鹊:“你不惹我,我何苦会打死你的家人呢。冬天吃得少,权当我的一点补偿吧。”回到家,他又抓了几把玉米,出去扔在背篼里。

喜鹊飞走了,王老贵拍拍背篼:“反正你不怕冻,就挂一冬吧。我在上面盖点麦草,南瓜冻酥了,喜鹊吃起来就没味了。”

他背了手,又到打麦场上转了一圈。打麦场上的荞麦已被人收拾干净,他从草缝中找了一把荞麦,回家后顺手塞进了卷成一捆的牛皮中。

十一

儿媳妇留下的手机,王老贵用起来老觉得别扭。一将手机拿在手里,就像握住了儿媳妇的手,他的脸就会发烧。有时把手机放到身边,晚上醒来,手机仍一闪一闪,他的思绪就会飘逸。这种感觉无法说得出口,他就把手机扔进了临炕的桌子抽屉里。有天晚上他睡得正踏实,手机的铃声嗡嗡地从抽屉里钻出来,让他心跳了半天。以后他便不再给手机充电,想锅台时,就到村里小卖部打公用电话。

电话拨过去,儿子懒洋洋的声音传出。

“过冬至时能不能赶到家里?”他对着电话吼道。

“还冬至?过年都没得法子回去。”

“有人绑了你,还是拴了你?”

“差不多。”

“你甭嘻哈打岔,我们家今年没偷种荞麦,村里的书记和村长答应组织人拉一回太阳。”

“你别信他们的。反正我们回不去。公司要裁人的。”

“你又没干裁缝活,裁什么人。赖在那里,也没见你挣个金山银山回来。”

“我好不容易熬了个主管,一回家,啥都没了。最主要的是,锅台回去上学很麻烦,撤校并镇,上初中得到巴子营镇去上。那是学校吗?老师喝酒打麻将,学生围着游戏厅转。”

“你不回来就算了,找什么理由。你以为你不回来我就死得爽快了,告诉你,我熬也要把你熬回来。”

儿子一听不是话头,便把电话递给了锅台。

“锅台,我一个人把南瓜摔完了。有一个不听话,我抓时它跑了,我站在凳子上摔碎了它。”

“爷爷,你给我起的这名字好,独一份。我们学校就我的名字引人。”

“引人就好,锅台,你回来爷爷给你焐被窝。我让麻眼奶奶蒸了燕子,就等你回来,我们冬至日吃燕子面。”

“爷爷,我又不是燕子,一张翅膀就能飞回去了。我爹说,离冬至日还有几天,我即使变成燕子,也飞不回去。”

“那我就把太阳拉疲。今年拉太阳的方向是你们回家的方向,我把太阳拉回家,你们也要回家过年。”

“爷爷,巴子营的冬天太冷。这边多好,到冬天草绿着,树也绿着。干脆我让爹给你网购一张票,你来和我们过年,我陪你去玩。这边的马路宽,楼高,爷爷,我怕你上二十一层的高楼,腿会发抖。”

王老贵撂了电话。

冬夜的巴子营,静得令王老贵觉得自己是鬼,在院中转悠时,他的脚步也悄无声息。天空中稀疏的星星跑来跑去,看着转着圈子的王老贵。

“冷了,钻到我被窝中来吧,炕是热的。锅台不回家,权当你是我孙子。”进屋后,他推开窗子,对着星星喊道。

十二

这雪下得就像倚门望夫的怨妇在吃瓜子,半天从嘴里噗地吐出一片瓜子皮。下了半天,地面上松松垮垮盖了一层雪。人的脚步一甩,浮在地上的雪就跟着跑动。

王老贵看看日历,把火炉捅旺,抓过立在墙角的扫帚去扫雪。院中的雪经不住扫帚的侵袭,和浮土混在一起,雪不是雪,土不是土,堆在一起像粪堆。

洗完脸,拿抹布擦了供桌,王老贵爬进了粮仓中。麦子被他的双脚一踩,有的钻进了他的鞋中。他脱下鞋,倒掉鞋中的麦子,将鞋搁在仓沿上。

埋在麦子中的大磨盘南瓜一露身,王老贵的眼睛就亮了。麦子养人,也养南瓜。用手搓搓南瓜,有点滑润,轻轻抱起大磨盘南瓜,南瓜孩子般依偎在他怀中,亲热得像锅台。坐在粮仓中,王老贵踏实得像等待靠岸的船。那只船用不着人费劲,凭惯性便会停靠在岸边。他捏起几粒麦子,放在嘴里咀嚼。陈麦与新麦不同,嚼起来有点涩,也有筋道,能嚼出泡泡糖的感觉。用舌头舔了一下大磨盘南瓜,拍了一下脸,王老贵立起身来,把仓沿上的鞋推了下去,将大磨盘南瓜搁到仓沿中间,摇摇,很稳当。他移到粮仓的另一头,骑马般在仓沿上荡着腿,双手在仓沿上拍拍,跳到了地下。

把大磨盘南瓜抱到供桌上,王老贵仔细搓摩一阵,他拿块新毛巾,细细地擦着大磨盘南瓜。南瓜的光泽使正房在庄严中有了一点暖意,他用手量了一下大磨盘南瓜的直径,拿来锅台丢弃的铅笔,在南瓜上画了三个圆。

“拉太阳时,我要点个三星高照灯!”

削大磨盘南瓜时,王老贵的手在抖。一般的南瓜,一刀便会削去顶盖。大磨盘南瓜大,得用刀绕着切,稍不留神,便会切歪。南瓜转,他也跟着转,顶盖被取下后,王老贵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看到趴在南瓜肚子里的籽们。摸摸,有婴孩软嫩的意趣。掏出南瓜籽来,王老贵把它们放在一边的纸板上。几丝瓜瓤留在他的手上,他把指头伸到嘴边,吮吮,一点香甜冲进嘴中,满身舒坦。

王老贵在大磨盘南瓜上削掏出三个圆洞,像三口井,洞沿粉粉嫩嫩,十分光滑。他笑笑,把大磨盘南瓜抱到供桌上,将搁在一边的半碗清油倒在了三个圆洞中。

“新鲜南瓜新鲜油,太阳一照红丢丢。”他抱起南瓜摇摇,清油在南瓜肚中闹腾起来。

“油渗南瓜油点灯,太阳回家暖烘烘。”

清油很清亮,很有节制地晃荡,王老贵把削好的洋芋灯座摁在三个圆洞里,清油溢了出来。

“好好磨合磨合。南瓜香,洋芋脆,穿了灯捻照天空。望太阳,叫太阳,太阳回家喜洋洋。”

将灯捻插进洋芋灯座,王老贵看到清油慢慢从灯捻底部渗上来,洋芋灯座上也裹了一层诱人的蛋清色。他拍拍南瓜,出门后,将门轻轻关上。

“别跑啊,好好待着,明天你就是太阳,我要把你拉回家。”嘴对着门缝,王老贵朝着南瓜叮嘱了一番。

马莲绳从杂物间梁上的袋中一露头,像蛇。王老贵倏然一惊,倒退了几步,定定神,他骂道:“鼻子里插大葱装什么大象呢,还弄得跟龙一样。”他从袋中抽出了马莲绳。

拉太阳的绳必须是马莲绳,什么时候旧的马莲绳断了,才换新的。在梁上待了一年的马莲绳干干的,一抖便发出刷刷的声响。将马莲绳一浸入水中,刷啦啦的声音此起彼伏,“比渴极了的骆驼喝水声响还大,喝吧,你也渴了一年了。”马莲绳慢慢卧在盆底,王老贵提起马莲绳抖抖,又把它摁在盆中。

“马莲绳没娘,越拉越长。好好泡泡,你也很争气,我用你拉了三年太阳,你还好好的。你比我儿子、孙子忠厚多了。”王老贵抱起盆,放到屋中的火炉边。

“别冻硬了,明天你还要立功劳呢。”

看看阴成一坨牛粪的天,王老贵拱拱手:“太阳,太阳,你可别睡觉。明天拉你回来,日子就会长了。日子一长,心里的烦恼就少了,回家的人就怕天黑得早。”

十三

牛圈中没有大老白的气息,那只大老白用过的牛鼻栓,还端端地挂在牛槽上面。

用糜糜笤帚清扫干净牛槽,王老贵端来一盆水,叉开五指,在牛槽里洒了一点。干草是早已准备好的,把它往牛槽里一铺,牛圈里就有了生气。王老贵站在牛槽旁,弓腰拨拉着干草,他的手像大老白的头一样在牛槽里左右甩动。大老白吃草料时嘴爱往右移,王老贵将干草往右推了推,将那盆水搁到槽头,揉揉眼,出去了。他到面柜里抓了一把面,回到牛圈,撒在牛槽里的干草上。

白天短得让王老贵心痛,看着天还亮着,他把锅刚搭到火炉上,天就黑了。四十瓦的灯泡幽幽地散开光泽。一揭锅,沸气弥漫,他吹了吹沸气,将大磨盘南瓜上削下的南瓜片丢入了锅中。炉火很旺,南瓜在锅中慢慢化成丝丝缕缕,小虾米般游来荡去。

喝了一碗南瓜汤,王老贵将浸在盆中的马莲绳捞出,搭在支撑案板的土墙上。不养鸡、狗,剩下的饭没了去处,倒又不舍得,王老贵常常加饭,弄得肚子痛苦异常。封了火,他将马莲绳放到了炕角,把一根红毛线绑在了马莲绳上。

锅台用过的闹钟在滴答滴答。这是一只老式闹钟,每滴答一下,闹钟里的那只公鸡就低一下头,像在啄食。

“听公鸡声过年,看天上的星星割田。可惜,现在公鸡打鸣靠不住了,星星也在天上胡跑乱窜。”王老贵拍拍闹钟,“凌晨五点,我要摸牛头呢,你可别忘了丁零零丁零零叫醒我。”

抖开大老白的皮,王老贵把它盖在身上。放置于炕角的牛皮有了温度,牛毛暖暖的,痒痒的,他用手搓摸着牛毛,回想他吆喝着大老白犁地的情形。

别人家犁地是二牛抬杠,大老白总是独自拉着犁铧,在属于自家的地里驰奔。他跟在犁头后,一手扶犁,一手把牛鞭轻轻挥荡。

牛鞭是实实在在的牛皮做的。用牛皮做的牛鞭打牛,是牛享受的待遇。每当看到牛鞭,它的心就会悸动。

“牛鞭打牛身。这世上,牛也是可怜的家伙。”多少年来,大老白犁地时,王老贵总会重复这句话。

盖着这张牛皮,王老贵觉得自己就是大老白。

慢慢的,他的头成了大老白的头,手和腿也成了大老白的,一摸,身上似乎也长出了毛。睡睡醒醒,闹钟就响了。王老贵从枕边的碗中抓了一把粮食,搓在头发中,披了大老白的皮,来到牛圈里。他在牛槽里躺下,干草在他身下哆哆嗦嗦。

大老白活着时,他会在这个时辰来到牛圈,抱着它的头,摸了又摸。牛头上藏着的可能是谷子、麦子,也可能是胡麻,只要是五谷杂粮,摸到什么,第二年开春下种时就多种什么。玉米粒大,在牛头上藏不住,也经不住牛头的甩来荡去。锅台在身边时,他会哄着锅台在冬至日摸牛头。当锅台伸开捏着的小手,王老贵的眼睛就会放光,大多时候,锅台手里捏着的是麦子。麦子养人,小孙子很懂爷爷的心思。

设若牛槽是棺材,王老贵很想睡过去。五更寒气袭人,王老贵的身子抖起来,牛皮也跟着颤抖。王老贵抖嗦着伸出手,在自己的头上摸起来。他摸到了一粒较大的东西,那是玉米粒;他又摸到了有沟槽的东西,那是麦子;那粒在手里滑动的,肯定是胡麻;那圆不溜溜的,便是谷子了。

“看,我比你的头强多了。”王老贵一手攥了摸出的东西,一手拍拍牛皮。

身子不听使唤,王老贵咬了几次牙,坐起来,拍拍槽头上的脸盆,里面的水已冻成了冰。他用手指摸摸,一股奇寒渗入骨髓。

“玉米,摸出来了——”

“麦子,摸出来了——”

“胡麻,摸出来了——”

“谷子,摸出来了——”

“种了玉米干什么?喂牲口——”

“喂了牲口干什么?吃肉。”

……

没有人应和,王老贵坐在牛圈里自问自答。他把那几颗玉米粒含在口中,抓起盆子朝地下掼去。钢精盆里的冰被摔得粉碎。

把大老白的皮扔在牛槽里,王老贵踉踉跄跄出了牛圈。

“大老白——”他对着牛圈门喊起来。

“来了——”他学大老白“哞”了一声。

“饿了来吃草——”

“来了——”

“渴了来喝水——”

“来了——来了——”他猛猛地“哞”了两声。

“吃饱了喝足了,该去拉太阳了。”

“快拉,快拉,不拉太阳就睡死了。”

王老贵绕着院子“哞”着。几点雪花飞下来,他浑然不觉。转几圈后,他又回到屋中。对着盆子吐了半天,没有一颗玉米粒从嘴里出来。到院中去寻找,稀稀疏疏的雪像锅台一样和他捉迷藏。用脚搓摸,摸出来几粒土疙瘩,他把土疙瘩含在嘴中,那股涩味使嘴麻木起来,牙齿像木桩一样根根直立。他跑回屋中,使劲漱口,嘴里才好受些。舌头痒痒地伸缩,他用手抠了半天,竟抠出了一粒胡麻。

“老天——”他吼叫了一声。

十四

落了雪的柴火有点发潮,烟雾扩散,王老贵的咳嗽声在烟中有点沙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将麻眼奶奶蒸的面燕子从橱柜中拿出,吹掉灰尘,下到了锅中。柴火欢快地抖动着火焰,面燕子膨软着浮上水面。撮一点盐,倒点醋,几只面燕子挨挤在碗中嬉戏。端着碗来到正房,王老贵将一只面燕子夹进了大磨盘南瓜里。

“吃完燕子,我该去拉太阳了。”

用马莲绳捆好了大磨盘南瓜,王老贵打开抽屉,在塑料袋中抽出一根红毛线,穿在马莲绳上。马莲绳变得喜庆起来。

浸了清油的大磨盘南瓜亮汪汪的。王老贵捏捏灯捻,捻头上的清油亲热地爬在了他手指上。他伸出舌头,舔掉指头上的油渍,用火柴点燃了三只灯捻。

“亮起来,照着路,让太阳能跟着回家。”他拍拍大磨盘南瓜。

王老贵抱着大磨盘南瓜出了门。野外很静,那层薄薄的雪没有盖住土路,土路显得暧昧,枯黄的草尖努力地挑逗浮雪,把雪往身子下面抖。王老贵的脚印在他的身后龇牙咧嘴。打麦场上的那层雪很安静地待着,白亮亮一片,王老贵轻轻把大磨盘南瓜放到打麦场中间,三只灯捻的光焰在白雪的映衬下有点妖娆。

巴子营像一坨冻僵的牛粪,静静地趴在旷野下。偶尔有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烟,混合着一点臭味,那是能烧得起煤的人家。如果烟囱里冒出的烟是白色的,还夹点蓝,那家人肯定在烧麦草。雪仍然在漫不经心地飘。等了半天,灯捻在风中摇晃,看看东边的天,灰蒙蒙的,王老贵拢起手,放到嘴边,吼了起来:“拉太阳——来,拉太阳——来。”

狗叫了起来,东西南北仍然没有身影出现,绕着打麦场转了一圈,王老贵的脸色阴了下来。三只灯捻发出呲呲的响声,王老贵用手挡着往灯捻上面落的雪,又吆喝了几声,仍然没人出门。抖抖身上的雪,王老贵拉起了马莲绳。大磨盘南瓜缓缓而动,他放稳脚步,走几步,回一次头,灯捻上的油很足,光焰摇晃。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只狗,怪异地跟在大磨盘南瓜后面,盯着三只闪光的灯捻。

快到家门口时,王老贵停下了脚步,朝打麦场望去。打麦场上还是没有一个人,他跺了几下脚,积了一层的雪飞溅起来,那只狗惊慌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哪里来的狗?巴子营人家的狗都拴着,你就是天狗,也该吞吃月亮,在人拉太阳时凑什么热闹。罢了,罢了,等我拉回了太阳,给你一个馍吃。记住,你可千万不能进家门。太阳也怕进了院中的狗。”

狗立起身子,坐在雪中。

门槛高,王老贵抱起大磨盘南瓜,进门后,他将大磨盘南瓜靠在门槛边,扯着声音叫起来。

“锅台,饿了来吃馍。”

“来了——”他自己应和道,那只狗在院外也叫了一声。

“锅台,渴了喝茶来。”

“来了——”

“锅台,我把太阳拉回家了,三只灯捻的光还旺旺的。”

吆喝完毕,王老贵拉着大磨盘南瓜在院中转圈,雪白、绳红、人黑、南瓜黄,小院不局促,展得开手脚。王老贵的步子迈得很夸张。转完三圈后,他将大磨盘南瓜抱进正房,解掉马莲绳,看着火焰渐弱的灯捻,他拎过清油桶,往大磨盘南瓜中又注了油。

“得亮一夜呢!”他退出正房,紧紧地关上门,“太阳啊,把你拉回来就别跑了,我给你包饺子去。”

拍拍衣襟,王老贵抱了一捆柴,架在了院门口。柴火点燃后,雪下得密起来,他蹲在火堆边,抽着烟,任雪飘悠。麻眼奶奶一手拄着棍,一手提着一只瓦罐,在雪中摸索着来到火堆边。

“我就知道他们不愿出门,难得你还有这份心,老贵,饺子我给你下好了,你就着火堆吃,我也烤烤火。”

王老贵把那只瓦罐推给了麻眼奶奶。

“麻眼奶奶,你找我晦气呢,谁家的女人在拉太阳时来凑热闹。”

麻眼奶奶把瓦罐朝火堆扔去。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拉太阳时我在场吗?太阳不是被你拉回来了吗?在巴子营,我儿女双全,身上也没脏东西了,拉太阳我也有资格吧。”

王老贵从火堆里抓出一个饺子,“忘了,忘了,麻眼奶奶,你别生气,今天跟我的只有外村的一只狗。”

“整个巴子营就你老贵没忘了拉太阳,也没忘在家门口架火暖门,好让回家的人一看到家门就暖和。老贵呀,你守吧,转几圈,我也该回家守太阳去了。”麻眼奶奶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南瓜,扔进了火堆。

十五

村主任喝了一碗猫耳朵面汤,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对坐在炉边看电视的老婆说:“你这猫耳朵面汤做得越来越不地道了。人家冬至日早晨要吃燕子面呢!”

老婆笑笑:“你想吃就找王老贵吃去。全巴子营,也就他在做燕子面了。”

村主任披了大衣:“说好去看贵爷拉太阳的,镇上却通知要开会,书记、村主任一个都不能缺席。这天,又下雪了。”

“路滑就不要骑摩托了,坐书记的小车去。”

“坐他的车,我少一天油料补助,他得多算一天。”

老婆笑了:“少一天就少一天吧,路上滑,小心无大碍。”

步行到书记家,书记望望村主任一身的雪,“吃了?”

“喝了碗猫耳朵面汤。我女人做的那面,哪像猫耳朵,倒像薅草的拉毡。”

书记的老婆笑笑:“我给当家的下了饺子,还有,要不你再吃点?”

村主任摆摆手:“不了。九点开会呢,我和书记要到镇上去。”

“摩托没骑?”书记拉拉衣领。

“路滑,坐你的车去。”

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记上,今天我得多一份油料补助。”

村主任掏出笔,记了,字写得有点像明星签名。书记把本子往抽屉里一塞,“走。”

“走。”村主任抓起了大衣。

“冬至日开会?这鸟会也开得不是时候,我们答应老贵爷去看他拉太阳的。”村主任递一支烟给书记。

“都是事,新来的娃娃镇长脾气大得能吃人。老贵爷那里,我们回来再去。”

“等会开完赶去,贵爷早把太阳拉完了。”

“拉完就拉完吧,你还把拉太阳当回事。”书记打了一下方向盘。

各村的书记、主任们站在巴子营镇政府院中,看到巴子营村的书记、主任哈手缩脚地下车,都笑。

“笑什么?莫不是今天有什么好事?”巴子营村的书记问。

“好事?大家都说你开的这乌龟壳在雪天真的像乌龟。”

巴子营村书记望望其他村书记的小汽车,笑笑:“人比人,气死人;车比车,没货色。村穷书记难摆富啊!”

树上的雪鸟头般叠落在一起,有人拍拍树干,雪抖落下来,地上有点臃肿。一条“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过一个祥和的文化年”的横幅迎风抖动。雪故意回避着横幅,横幅的红逼视着各村的书记、主任的眼睛。

传达完文件,镇长望着交头接耳的书记、村主任们,敲了敲桌子。

“谁先说说,你们村有啥非物质文化遗产?”

有人指着巴子营村的书记说:“巴子营村书记的车就像非物质文化遗产。”

镇长的脸绷了起来:“扯什么淡。一村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年前必须上报。”

“拉太阳算不算?”巴子营村的村主任问道。

“什么叫拉太阳?”镇长二十三岁,是从省上选调到巴城的大学生村官。

巴子营村的村主任喝口水:“拉太阳是巴子营的一项古老民俗。冬至是阳历的最后一个节气,人们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过了冬至,白天就会一天天变长。人们害怕过了冬至,普照万物的太阳还不知道回来,所以家家户户的男人都要聚在一起,举行拉太阳仪式。”

镇长兴奋起来:“这么好的民俗,怎么不算‘非遗’!说说看,每年有多少人在拉太阳?”

巴子营村的村主任叹口气:“现在,出外打工的男人要么不回来,回来的谁还把拉太阳当回事。巴子营村,年年坚持拉太阳的人只剩下王老贵了。”

“今年的太阳拉了吗?”

“今天就是拉太阳的日子。我和书记原来答应王老贵去拉太阳,镇上通知要开会,我们就来开会了。”

“这么好的‘非遗’,为何不早报上来?”

“我们又不知道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不知道不会问啊?我们开完会去看看如何?”

“王老贵早把太阳拉回家了。今年他拉太阳用的南瓜,二十多斤呢!”

“搞完就好啊!说明我们的工作有了成效。你们回去后赶快写个材料报上来。硬实力要挂在嘴上,软实力要写在纸上。我们的‘非遗’抢救保护工作已走在了巴城的前列。拉太阳既承继了传统文化,又有现实意义。这雪下得多好!散会。”

掌声像雪花般密紧。出了门,其他村的村长调侃道:“人家巴子营村有拉太阳的王老贵,我们没有王老贵,找个地方去吃炖狗肉吧!雪天吃狗肉,喝美酒,爽啊。拉太阳,拉他妈的太阳。”

回村的路上,村主任让书记停车。

“路滑,一停车发动起来难。”

“水喝得多了,难受。”

书记停了车,看着村主任到了一棵大树下,颤抖着双手解裤带,他发动了车,走了。

村主任急忙勒了裤带叫喊,书记在车中冷笑道:“我还没说话,你倒积极。拉太阳的事,是你汇报的么?还‘非遗’,你娃娃镇长懂什么?脑袋瓜灵光的男人全让你动员去搞劳务输出了,哪有那么多的男人来拉太阳。”

十六

提了两斤肉,村主任敲开了王老贵的院门。

“这会儿来干什么?太阳早被我供在供桌上了,暖门的火堆也被雪埋了。”王老贵趿着鞋,盯着披了一身雪的村主任。

“我来给你送两百元的荞麦补贴款。”

“我说过,我不要你们的补贴。”

“贵爷,到屋里去说话,天太冷了。”

坐到火炉边,村主任跺了一下脚:“太阳拉回来了?”

王老贵呵口气:“你耳朵被雪糊住了吧,我不是说了吗?早拉回来了。”

“我到正房去看看行吗?那南瓜好大。”

“当了几年村主任,连规矩都忘了。太阳进了屋是不能开门的,你看也得等到明天。”

望了一眼火炉上的砂锅,村主任笑笑:“贵爷,火炉子,肉罐子,就缺个丫头跑趟子,你过得可是神仙的日子啊!”

“你以为我是你主任,天天能吃罐罐炖肉?”

“开玩笑,开玩笑。贵爷,镇上把拉太阳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你可为巴子营人又争回了脸面。”

“什么遗产不遗产,我不懂。我只是想拉回太阳。要是锅台他们能回家过个年,我的太阳就没白拉。”

村主任搓搓手:“贵爷,你歇着,我明天再来看太阳。”

王老贵从桌上拿过来一只被白纸封裹得严严实实的瓶子,递给村主任。

“这是什么?”村主任问道。

“放心,不是炸弹。里面装的是我煮过面燕子的面和暖门的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灰。如果你明天早上看到瓶子外面糊的白纸自动撑破,就能证明我把太阳真正拉回来了。太阳一拉回来,阳气就上升,日子也就慢慢变长了。”

“我把瓶子放哪儿?”

“放在你家的窗台上。”

十七

“给你爷爷打个电话。”锅台的爹喝了一口酒,看着玩游戏的锅台,把手机递给了他。

锅台接过手机:“爹,爷爷这会儿肯定去拉太阳了。”

“已过了正午,太阳早被你爷爷拉回家了。”

“爷爷肯定拉完太阳在院子外面架火堆呢!爹,今年我们又不回家,爷爷会伤心的。”锅台把手机从左手丢到了右手。

“火车票弄不到咋办?网购很麻烦的,也不靠谱。我们厂里的几个人网购了三天,连一张票都没购到。打电话订票,又一直占线。”

“人家四川人都骑摩托车回家了,我们不行也骑摩托车回一次家。”

锅台的爹猛抽了几口烟:“把你能的,你有那么大的精神么?省点钱给你爷爷寄去。”

“爷爷说,你寄的钱他都压在炕席下,焐热了拿出来瞧瞧。他没地方花呢!”

“打电话到村里的小卖部去问问,看你爷爷还需要啥?”

“你都不回家,你以为小卖部是你家开的。我从电视上看了,我们家那块儿正下雪呢!”锅台把手机扔给了父亲。

“你小子咋说话呢,小心我揍你。”

“我想爷爷了。”锅台推开了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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