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文摘 时政新闻 科技科普 经济法律 健康生活 管理财经 教育教学 文化艺术 社科历史

打春牛

作者:李学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民俗学教授妙则宽像雪花一样卷到巴子营时,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四。对小年已过才回家乡的人,巴子营人问候的语调中或多或少有些冷漠。腊月二十三是灶王上天的时候。灶王上天时,已清点了各家的人口,各家祷告时也为在外的人祈求了平安。在巴子营人眼中,过了腊月二十三才回到家乡的妙则宽,就像等待下镰时的麦地里突地冒出一棵绽放葵头的葵花,砍掉有点可惜,不砍单独兀立,总不那么顺眼。亦像过年时精心出笼的大白馍上猛然出现了一个黑点,抠掉会使大白馍上有了坑点,不抠又觉得有点碍眼。妙则宽的本家已经没有人了,他像一棵草,长不长在巴子营没多大要紧。或如一阵风,绕巴子营旋转一圈,人们会感觉到他的存在,一风吹过,便会如云一样飘散。

“我管得了自己的腿,管不了铁路局,买票等了一周呢!”妙则宽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你这么大个教授,不要说网购一张票,包架飞机回来我们也不大惊小怪。”巴子营村书记王平川瞅瞅被妙则宽挡回来的烟,低头看看妙则宽那双被土遮粘得灰头土脸的鞋,耸了耸肩膀。

“你以为教授是铁路局长的舅,想怎么就怎么?”

“那是你没能耐。王庄的杨得贵,腊月二十二回来的,光送的汽车有二十多辆,人家那个气派,让巴子营人眼馋。你倒好,背一个背包,土头土脸回来,还在小年之后,上面交代说你现在学问大,是巴省有名的文化人呢,我看今年巴子营人打春牛是斗不过泥头沟和王庄了,我们从气势上就输了。”

“王书记,先让妙教授到哪儿去歇歇,这么肥的风,会吹坏教授的。”巴子营村村长赖富有递一支烟给王平川。

王平川看着妙则宽被风吹得如鸟窝一般的头,挥挥手,“赖主任,那就把教授请到你家吧,让教授好好吃几顿猪下水。”便转身走了。

妙则宽踢了一下脚旁的一摊芨芨草,芨芨草枯黄的身子动动,在风中摇摆出一种姿态。

“吃猪下水是啥意思?”

“还不是指桑骂槐,挖苦我搭暖棚养猪挣了点钱呗。”赖富有把手中的烟拧成了麻花。

“老家没人了,回家趣味不大了。”望望静得空寥的巴子营,妙则宽取下眼镜擦擦。

“谁说没人了,巴子营不就是你的家吗?”

“打春牛定在什么时候?”

“看来老家和你真的远了。立春前一天打春牛,但准备工作必须在大年初三进行。今年立春在正月十三,时间挺紧的。”

“你想个办法,把我送回巴城,我去住宾馆,到了正月初三,我来给你们拜年,再筹划打春牛的事。”

“这又何必。王书记说话是过了点,但也不是成心这样。现在各村过年没比的,就比哪个村里出去的人的官大,这是能镇住人的法宝呢!”

巴子营小成了一粒沙子,妙则宽转身离去。

走了一里路,一辆夏利车停在了他的身边。

“上车吧,妙大教授,气性还挺大。”赖富有摇下了车窗。

二十公里的路坑坑洼洼,夏利车颠簸成韭菜叶上的甲虫。

“国道变成了省道,就像县长降成了镇长,矮一辈还没人管。”

“你们也不呼吁修修?”

“看来你真的成了教授。呼吁?呼吁能解决问题,你教授早成了希拉里,还用得着一个人坐火车硬座回来。”

“巴子营人咋变成了这样,我以前回家,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那个亲啊,我回省城都会感动几个月。”

“这看你现在是啥人了。王庄的路好,是因为巴市管财政的副市长是王庄人,我们没别的奢望,就想让你妙教授动动心思,在打春牛上盖过泥头沟和王庄。”

登记住宿后,妙则宽洗了澡,重新打理一番,又像教授了。巴城比过去大了多少,他不清楚。上中学时,穿着母亲做的布鞋,父亲将他送进了城。他借宿在姨妈家,姨妈家住在巴城西小什字旁边的仓巷,整个中学阶段,他的身影便一直在西小什字晃荡,记忆也如风铃一样挂在西小什字的四个角上:东北为钉鞋铺,门是老式木板活动门,一个姓董的锥鞋师傅缩在铺门一角,有取鞋的来了,他才停下手中的活,收了钱,仍旧低头绱鞋。他是个瘸子,女人是个麻子,身材高大,这一对组合在巴城人的眼中很般配。无所事事的小孩总爱凑在钉鞋铺门前,看着董师傅飞针走线,数着他女人脸上的麻子,争论董师傅绱过的鞋底的针孔和女人脸上的麻子哪个大。董师傅只是笑,麻脸女人听一帮小家伙越说越走调,提起废轮胎砸过去,小孩们一惊而散,麻脸女人和董师傅都笑起来;东南的铺面叫新铺子,大约是新翻修的,里面卖百货,最主要的还是本地产的酱油和醋。一进铺子,那种混合了各种味道的气味,往往挑逗着人的鼻子,让人温暖不已。打醋和酱油要排队,妙则宽最喜欢看的是那位卖醋和酱油的姑娘,穿着蓝大褂,一手推缸盖,一手拎着或半斤或一斤的铁提子,熟练地倒腾着酱油和醋。那时各户人家打醋和酱油的工具不是玻璃瓶就是瓷坛子,一个个很生活地在人们手中传递。常常的情形是,好不容易排队排到盛醋和酱油的缸前,穿蓝大褂的姑娘将提子一丢,缸盖一扣:“没了,明天再来吧!”等的人噢一声,拎了瓶子出门,妙则宽仍眼巴巴地瞅着,穿蓝大褂的姑娘乐了:“谁家的傻小子,看我能看出酱油。”她推开缸盖,把提子伸进缸中搅搅:“真没了。”便到栏柜后面去了。

西北角是压面铺。妙则宽去得最勤的就是这里,承担此任,是因为一周要压一次钢丝面。这种面由熟面压制,硬如钢丝,黄灿灿的,嚼在嘴里余味十足,是解馋和抗饿的好东西。打酱油和醋是人排队,压面是盆子排队,放下盆子,拿了号码牌只管去逛街。一场猴戏看完,到压面铺先看自家的面是否压好,若面已压好,交了号码牌和钱,端了盆走人。若压的是钢丝面,回家的路就长,如果压的是其他面,走路的脚步就快,要赶在姨妈下班前回到家,要不然少不了挨一顿骂。

西南是一座二层楼。底层是照相馆。那个年代,照相是件令人骄傲和奢侈的事情。稍微有条件的人家,都有一个相框,里面装了家里人各种姿态的照片,人们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品评相框里的照片,当工人的姑娘和当兵的小伙的照片最能令人们热议。二楼似乎很大很神秘,没大人的许可,不能随便上去。小孩们不明白,母亲究竟怕的是什么。这座楼是原西北军阀马步芳之兄马步青驻守巴城时开的窑子店。窑子是什么?大人们惯常的回答是婊子住的地方,婊子是什么?坏女人,不正经的女人。大人的掩饰刺激着小孩的好奇心。攻守同盟后,轮流进去,窜到二楼,找不到一点坏女人的感觉,只是觉得屋子很怪,阁子不大,幽暗,木地板,里面的住户很有派头。后来妙则宽跟了班上的同学上去,轻松地逛了一圈。这位同学的父亲是商业局的领导,住着三大间房子。同学的母亲多次让他的丈夫调换房子,丈夫就是不理。他们便离婚了。那位同学很忧伤地对妙则宽讲,我说花生是结在树上的挨了父亲的打,这我认了。但我确实想不通母亲为何骂我也是下流坯子。

街上的饭店关门歇业,大多饭店已贴了春联。这些饭店都是外地人开的。妙则宽小时候,饭店到大年三十下午六时才歇业。现在,人们随意多了,即便是贴对联,也破了规矩。设若在二十年前,谁敢在大年三十前贴对子,那是犯大忌的。

泡了一包方便面后,妙则宽靠在床头看那幅挂在墙上的裸体挂画。

敲门声很有节奏,妙则宽打开门。来人手里拎着一个食品袋,“我是王庄的村支部书记赵格午。格,格式的格。午,中午的午。欢迎妙教授。亲不亲,故乡人。巴子营的王扁头有些过分,妙教授十年回一趟家,怎么能让你住在冷清的宾馆里。这是巴城有名的熟食,王家的腊肉赵家的鸡。”妙则宽笑了,招呼赵格午坐。赵格午弹弹椅背:“今年打春牛和往年不同。哪个村的春牛打得好,哪个村要被评为‘非遗村’。教授是自家人,多费心。王庄没别的优势,出了八个正县级和二十一个副县级领导,教授有啥事,只管说。”

赵格午告辞后,妙则宽打开了食品袋,他的鼻子痒痒的,直奔那种久违了的味道而去。他撕了一条鸡腿,塞了满嘴,双手的油渍欲滴,啃完鸡腿,妙则宽伸出舌头舔了手上的油渍,满身惬意。

擂门的声音让妙则宽有点心悸。

“妙教授,我不是打劫的,我是泥头沟的村长土富来。”

门还未全部打开,土富来便挤了进来。

“打搅打搅,不知道妙教授是不是抽烟喝酒,我提了点烟酒,你先凑合一下。大年初三,我雇轿子来抬你。”

见跟来的两个人站在房中,土富来把手一挥:“出去,在下面等。”两个人便转身出门。

“把门关上,你们以为这是你们家,出门一抬屁股就走人。农村人,教授别怪。我是屠汉出门,说话直,教授多担待。有肉无酒,没啥趣味。教授不会忘记巴城的说道吧!‘巴城人生得怪,喝酒不下菜。’那是过去的老黄历,现在早变了。”

土富来打开五粮液酒瓶:“是不是真酒,我管不了,但我的心意是真的。喝。”

妙则宽推辞道:“我不会喝酒。”

土富来笑了:“教授不喝酒是不是嫌我土。我就是个土锤。明说了,我干了二十多年屠汉,巴子营镇人都把我叫土屠汉。他妈的,现在妓女都成了性工作者,我怎么还脱不了屠汉这层皮,一气之下,我在两委换届时弄了个村长。这下好了,你想,只要我当一届主任,我就挣下主任这个封号了。屠汉换成了主任,叫起来心里舒服呢!就凭这,我得为大家多做点事。你是巴子营村人,我不说巴子营村人什么。赵格午仗着王庄当领导的多,很张狂。我弄不明白真正的‘非遗’是啥,我就想争口气,只要你妙教授能主持公道,我有的是办法。”

妙则宽喝了一口水,换了频道。

“教授累了。不打搅你了。反正正月初三后我会缠着你的。”土富来把一个信封拍在桌上,“没啥东西,表示点心意。”便挥手出门。

妙则宽向妻子报了平安,便关了手机。年三十的巴城把年的气息无限放大。大街小巷里的年味在渐渐稀少的人群中由着性子飘荡。裹在树上的彩灯脂粉气十足,还未等天黑就一闪一闪起来。

出宾馆门时,前台的小姑娘赶了过来。

“教授,您到哪儿去?”

“我到街上走走。”

“您可早点回来,我爸让我妈给您包了年夜饺子。”

“不必客气。”

“再怎么也是老家吧,您就把宾馆当做您的家,我们陪您过除夕。”

走了几条街,能贴对联的门上都有了对联的身影,看着机印的对联,妙则宽的心里爬上一种悲哀,他有了抽烟的欲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开着的橱窗,卖货的中年人问他买什么烟,他茫然无措。

“外地来的吧,看你的派头,至少是个副县,莫不是落了架,没人给你送烟了。你应该记得你抽惯了的烟的名字吧?”

“我不抽烟,我是教授。”

“年三十下午街上乱逛,这教授就有意思。我儿子去年大学毕业,我让他考研,他竟说如今这世道博导多如草,教授满地走,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今天好不容易见了一个教授,我得问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妙则宽脸上有了怒意,卖烟的中年人笑笑:“别生气,大年三十,你还这么大的气性。我送你一盒本地烟,图个高兴。”他把一盒烟递到了妙则宽的手中。

妙则宽的手突突地抖起来,他把那盒烟扔在了街上,转身离去。

卖烟的跳出橱窗:“这人肯定是个傻子,还教授呢,我这盒烟十好几块钱呢。”

风卷着爆竹屑,胡乱地吹。街面红得让脚羞愧,转到小巷,各家院里的香味亲热地慰问着妙则宽的鼻子。他竭力分辨着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卤肉的味、清油的味。鼻子一快乐,他的心绪也渐渐平和起来。小时候,巴城还存有三十多条小巷子,各个都有来头,青砖灰瓦,透出一种历史感。现在残留的这几条巷子,形色各异,低眉下眼地窝在高楼大厦中间。瞧着一扇破旧的门上贴着的对联,竟是手书的,内容编得也很有意思,妙则宽心里舒服着、暖和着。这种气息才是老百姓的气息。院子不大,传出来的气味纯正地把日子的滋味推到妙则宽的鼻前。

在一大楼的拐角,妙则宽看到了一个写对联的摊位。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正专心地写着对联,妙则宽站在他旁边,欣赏着老人书法的笔意。老人下笔非颜非柳,平正和顺,笔一落到纸上,纸便微颤起来。

“看什么看,需要就挑一副,我又不是书法表演家。”

妙则宽拍拍手:“好,好。”

老人抬起头,见是一陌生的脸:“失礼,失礼。我是愤于现在机印的春联太多,才义务书写春联的。我觉得考察一个人是不是中国人,从贴春联上就可判断。”

“这倒有意思,说来听听。”

“如果春联不是老人写的,孙子贴的,这家人就很难算中国人。”

“这有点绝对了吧?”

“绝对?如果贴春联的习俗都变味了,我们还能剩下什么。端午节让韩国人抢注了,几个教授和媒体自嘲一番就了事了。我这叫捍卫传统文化。”

老人把桌子一收,“还剩十几副春联,我还得等等,十几副春联就能占据十几家门呢。”

“我陪你一起等。”

老人兴奋起来,递一支烟给妙则宽,妙则宽摆摆手。

“这天,年三十都阴沉着,先生看样子不是本地人?”

“土生土长,考了学才出去的。”

“难得先生有心,还记得年三十在巴城的街上转转。”

“哎哟,王老师,真对不起,刚开完会,才记起春联还没买,谢谢你还待在街上。”

“谢什么?自己去挑。”

来人丢下五十元钱,转身而去。

“哎,哎,把钱拿走,我又不是卖春联的。”

“王老师春节愉快!”那人钻进路边的车里,挥挥手。

“这是我的一个学生,官不大,管的事多,年三十都不得消停。”

看看表,老人把春联收了起来:“回家了,我也该去贴春联了,再迟了,老婆子就该骂娘了。”

“能不能送我一副春联?”

“行。你要在哪里贴?”

“我贴到宾馆房间的门上。来,我帮你抬桌子。”

“用不着,我家就在附近,我孙子会来抬的。”

回到宾馆,前台的小姑娘递过来一个饭盒。

“教授,年三十吃饺子不想家,趁热吃吧,麻腐洋芋馅的。”

饺子很香。电视里制造的氛围过浓,有点假,大江南北的主持人一个腔调,把热闹、喜庆几个词随意滚动得齿白唇红。一盒饺子下肚,妙则宽觉得这才叫除夕。他洗刷了饭盒,从包里找出一个信封,装了一百元钱,下了楼。

小姑娘看电视有点专注,妙则宽轻轻敲敲前台,她收回视线 ,道声抱歉。

“谢谢你,也谢谢你母亲,祝春节愉快。”

“这是干什么?”小姑娘把信封推了回来。

“我姑娘和你一般大,在美国。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在家乡过春节,和你有缘,权当给女儿给点压岁钱吧!”

小姑娘笑笑:“宾馆有规定的。谢谢教授。能让您吃顿我妈包的饺子,我和妈都挺高兴。”

妙则宽望着小姑娘,小姑娘拍拍手:“教授,快回房看春晚吧!”

妙则宽摇摇头,朝宾馆大门走去。

“教授,您去哪儿?”

“遛遛。”

“教授,年三十晚逛街的只有两种人,正经的和不正经的。”

妙则宽停了脚步:“什么是正经的和不正经的?”

“正经的是街上扫大街的,不正经的是喝酒闹事惹是非的。”

“我属哪种呢?”

“不知道。”小姑娘扬扬眉毛。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一人在年三十待在巴城?”

“这是您的私事,我不能过问。”

“你知道打春牛吗?”

“小时候看过。好像这几年没人搞了。”

“我是奔打春牛而来的。”

“教授,您又何必呢?您莫不是在做‘非遗’项目?”

妙则宽点点头。

“我们宾馆住过几拨做‘非遗’项目的。白天泡在酒桌上,晚上到歌厅K歌,完了拎着大包小包离去。教授您傻啊,年三十还一人待在巴城。我听说打春牛在立春前一日才举行,您还得待十几天才能见到。”

“我有耐心。”妙则宽回转身,将信封放到饭盒盖上,上了楼。

妙则宽在家里是不看春晚的。待在巴城,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外乡人。外乡人聊以自慰的是电视,走到哪里,卫视节目都以相同的面孔出现,妙则宽出差,每到住宿地,先要打开电视,电视一开,世界就小了,什么地方都能成为家了。

二○一二年的春晚赵本山没有出现,妙则宽的心里像缺了什么,他仔细研究过赵本山现象背后的民俗和国人心态,他也属于骂赵本山的教授之列。在巴城看二○一二年的春晚,妙则宽觉得没有赵本山的春晚就不成春晚了。产生这种心理后,他吓了一跳,躺在床上,竭力驱赶赵本山的影子,赵本山则紧缠着他,即使他闭上了眼睛,赵本山仍然会钻入眼里。植于民间的赵本山的作用不可被小瞧,凭书斋和媒体的几句空话解决不了信仰的饥渴,赵本山作为大众文化的代言人,形象似乎不可动摇。不看他拿什么代替呢?妙则宽拧拧手指。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很凶猛。天空被五颜六色扮成了新娘,礼花朵朵,持续一个小时左右。妙则宽站在窗前,楼下见不到人影。巴城也像一个炮仗,随时会开花。他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弄不清今夜为何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轰鸣声过后,还有零星的鞭炮声。在他小的时候,这会儿可能待在热炕上,等待一身新衣服,或者一双鞋子,或一毛两毛钱的压岁钱。他知道妻子早已睡觉了,这是她的习惯,作为大学教师的妻子,她说看赵本山的节目人会变俗。他轻声一笑,如果把妻子放到巴城的田野上,她可能依旧认为赵本山俗,当她端起饭碗或孤独的时候,这种俗却能解饥疗伤。

他打开手机,给妻子发了条信息。

“这么快就又变成乡下人了。看来环境激活的记忆改变人的速度超乎人的想象。”

妙则宽关了手机,迷糊着睡去。

除夕就这样过去了,大年初一就这样来了。

“拜年!拜年!”巴子营村村主任赖富有将礼盒放到桌子上,拱起了手。

“为赶早,我一晚没睡,权当守岁。岁儿,来给教授爷爷磕头。这是平川书记的孙子。王书记说,初一拜教授,孙子以后能考上好大学。”

妙则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个叫岁儿的男孩跪在地上望着他。

“教授出门多年,敢情忘了规矩了。小孩给大人磕头,是讨岁呢。”

妙则宽拿出了钱夹,抽出了十元钱,递给岁儿,岁儿望望,又磕了一个头。

“教授,岁儿今天可是既讨岁又讨彩的。头彩头岁不利,王书记会有想法的。”

妙则宽拉过赖富有:“多少合适?”

赖富有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

“二百!”

赖富有点点头。

妙则宽的牙疼起来,他打开钱夹,抽了一张百元大钞,抽第二张时,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谢谢教授爷爷,祝教授爷爷福如东海。”岁儿站起来,把钱随意往口袋里一塞。

“这是巴子营人的一点拜节礼。请收下。”赖富有拿出了一个红包。

“这是做什么?不要。”妙则宽扯起了嗓门。

“谁在惹教授生气,大年初一的。老赖,你越活越不明白了。拿个红包臊教授呢。我屠户都知道教授是文化人,有品位。教授,我们泥头沟人不会弯弯绕。今天我是专门请你去做客的。”泥头沟的村主任土富来挤进门来。

“请也轮不上你。”王庄村的书记赵格午随后进来,“春牛还没打,你们就来缠绕教授。教授,我们王庄所有副县级以上的领导都到了巴城,想和你在城中相聚,你就别下乡了。”

“我哪儿也不去,谁带来的东西谁带走,从正月初三开始,我在巴子营、王庄、泥头沟两天一轮,查看打春牛的准备情况,不会误事的。”

赖富有、土富来、赵格午互相望望,出了门,岁儿抓起赖富有放在桌上的那个红包,塞进裤兜里,朝妙则宽咧咧嘴,跑了。妙则宽洗漱完备,背起包,下楼对前台的小姑娘交代一番,转身离去。

“教授,您要去哪儿?”

“我想把自己种进麦地里。”妙则宽的头重重地碰在了宾馆的玻璃门上。

大年初一不出门,初二看舅舅,初三拜亲戚。这是巴子营雷打不动的规矩。现在,这一切都变得随心所欲。夜里风紧,巴子营村里的猜拳声被风冻得有气无力,大年初二的酒成了人们躲不开推不掉的礼节,各种品牌的酒在人肚子里挤搡着,实在盛不住,便一口喷出来。王平川从舅舅家出来,一踏入巴子营,就被人拉到了炕上。炕上很暖和,屁股一烫,心也就烫起来,折腾到什么时辰,他不知道,他依稀记得自己出门时撞在了门框上。

“初三了,王庄和泥头沟盯得紧,妙则宽会不会先跑到他们那里?”赖富有呵着手,将装有烟酒的礼品袋放到了桌上。

从被窝里探出头的王平川呼出一口酒气:“把他能得,他想让人刨他家的祖坟啊,请都不要再请他,他不先来巴子营,他的先人都会骂他。”

赖富有在火炉上烤着手:“话是这么说,现在这世道,亲情抵不过权力和金钱。”

“关键时刻,乡情会起作用的。胳膊断了不会朝外拐。你先把那几个老木匠盯好了,我不怕妙则宽不来,我怕人家出高工资把他们挖走。”

“他们比妙教授好对付多了。”

“你错了,教授要的是体面,他们要的是钱。”

“巴子营做春牛的绝技秘不示人,再者,他们还要在巴子营生活。”

王平川指指炉子上的杯子,赖富有端了杯子,递在他的手中。喝了几口茶,王平川爬出了被窝,“我们等着,等妙则宽一来,我们就行动。”

赖富有敲敲炉沿,“大过年的,用工得先付工钱。那几个老木匠说,钱不到手他们就去看亲戚。”

“付工钱?谁在打春牛一事上动钱的脑筋,谁就不是巴子营的人。”王平川把含在嘴里的茶吐了出来,“民俗一旦发挥作用,比法律管用得多。趁打春牛的机会,我们好好聚凝一下人心。”

妙则宽进门时,王平川家的狗抬眼望了望他,没叫。

“看看,狗也认人呢,见了有学问的人都不叫。”王平川迎出了门。

“给教授上一碗面茶,把月饼端上来。”

面茶又勾起了妙则宽的回忆,他看着薄厚均匀的月饼层,叹道:“怎么过年也蒸月饼?”

“允许你们城里人变,就不允许我们农村人改革,现在节还是那个节,节日里的内容都乱了。”

“这对节日来说是一种损伤和不负责任!”

“生活好了,节日里的习俗就发生变化了,比如这年。现在大家的日子好得天天像过年,年也就仅仅是个节日了。”

“打春牛是不是也剩下个形式了?”

“不一样,打春牛事关巴子营人的平安幸福,我们保留的还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妙则宽喝完一碗面茶,盯着碗发愣。

“我在村子周围看了一圈,做春牛用的桑树一棵都不见了,拿什么材料做春牛的支架?”

王平川笑笑:“这你不用操心。再给教授上一碗面茶。巴子营做春牛的桑木能用十来年。”

赖富有给王平川的杯里继了水:“这事,王书记有智慧呢。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大家叫喊着要分桑树,王书记恼了,说分桑树等于在分祖宗,别的什么都可以分,桑树被作为集体财产留了下来。成材一棵砍一棵,把它们存放在村委会的库房里。今年冬天我们砍伐了最后一棵桑树。”

“以后呢?”

“待这些积存的桑木用完了,新的桑树也该成材了。开春后,我们打算种百亩桑树林。”

“现在巴子营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没有实用价值。”

“这你就说外行话了,教授。种桑树不是为创造经济效益,而是为了留住巴子营人的根脉。”王平川披了衣服,“吃饱了,喝足了,教授,我们先去拜祭做春牛用的泥土,拜完泥土,我们再去挑桑木。今年,我们要把打春牛的事做大做强。”

妙则宽捋捋头发,背起了包。

“包放到我家里,教授,从现在起,我们要把你留在村里。”

“我还是住宾馆方便。”

“不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做春牛时,按巴子营人的规矩,男人和女人不能在一起睡觉,你教授方便了,我们心里就不安了。”

妙则宽的裤腿抖起来。

“不要发怒,大过年的。教授,你学问大,脾气也不小。你是搞民俗的,更应该懂得规矩。我也一样,从今天开始,就不和老婆在一个炕上睡了,要自律呢!而且三天不能吃肉喝酒,等桑木架子立起来后,我们再开戒庆祝!”

赖富有拍拍教授的包,“王书记,教授们有行头呢,一包一挂,学问就装在包里了,包就让教授背着吧!教授留在村里,住谁家合适?”

“谁家?住我家。我家里住过县长、书记,就是没住过教授,教授住哪儿,学问就到哪儿。”

赖富有掏出烟,又塞入口袋:“行,就住你家,住宿费按宾馆标准结算。”

王平川拍拍妙则宽的后背:“教授,一进巴子营,就成巴子营人了,说话做事也得随我们。不要见怪,这也是学问呢!”

村委会的库房笨拙地立在村西,从一小木窗透出的气息中,妙则宽闻到了童年的气味。王平川掏出钥匙,赖富有拍拍脑袋:“忘了,忘了。”便转身回家。一旁的文书从裤袋上解下一串钥匙,把冷遇了一年的一把钥匙举起来,对天瞧去。赖富有取了钥匙回来,对妙则宽说:“这钥匙是宝贝呢,我专门做了一个小木匣存着,不到时候是不能拿出来的。”

“三爷请了吗?”王平川跺跺脚。

“请了,他说穿好衣服就来了。”文书搓搓手,“神水也熬着呢!”

三爷出现的时候,天飘起了雪花,一点一点的雪花凌乱地在众人头上打旋。戴着礼帽、穿着长袍的三爷对着库房门鞠了一躬:“请桑木!”叫喊一声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布袋,“抓。”王平川、赖富有、村文书把手伸入布袋,各自抓出来一个纸团。

“你也抓一个,今年多用一根桑木。”三爷把布袋伸向妙则宽。

妙则宽把手伸进布袋,许多纸团在布袋中挤来挤去,他捻了一个纸团,放下,又捻起一个,拿了出来。

“一百一十二号、六号、七十四号,教授抓的是一百八十九号。”三爷展开纸团,“一百八十九号是最大的一根桑木,天意,天意,凭这根桑木做出的春牛,足以盖过王庄和泥头沟,桑娃儿,你可是有福之人。”

“谁是桑娃儿?”赖富有问文书。

文书笑笑:“你是啥记性?能让三爷记住小名的,除了王书记还有谁。”

“派几个人,到下午四时抬出这四根桑木,送到三爷家去。三爷,木匠通知了吗?”王平川给围观的人分发着烟。

“都在家里等着呢,等喝了神水,初四开工。”三爷吸了吸鼻涕。

一行人来到三爷家。炕中的矮方桌上摆着七碟八碗,很丰满,把方桌衬得红光满面。地下的生铁炉上,一只铝壶沸腾出年意,把壶盖顶得啪啪作响。

“熬了一夜,和冬至节后辰日取的土一并熬的,水会熬干,泥土却煮不烂,我加了冰糖、桂圆、大枣、核桃仁、花椒。”

妙则宽喝了一口,皱皱眉。

“教授怕是喝不惯吧!在巴子营,能喝这水的除三爷、村干部、木匠,再就是抬春牛的人。”赖富有猛喝了一口水。

“教授莫不是忘了,做好桑木支架,用冬至节后辰日取的土和成泥后糊春牛,这样做出来的春牛才显得庄严、隆重。”王平川喝口水,“一泥进肚,让肠胃也沾沾泥土气,这样才能对得起五谷杂粮。”

“辰日取土时,要走遍巴子营的沟沟坎坎,每块地里都不能多取,要估算着能塑出春牛就行。今年教授抓了最大的一根桑木,土够不够用?”赖富有问三爷。

“够了。在和王庄挨着的地块中,我多取了四斗土。”三爷端坐在方桌前,又给妙则宽续了水。

“教授娃,你多喝一杯,你的肠胃里装了学问,也装了一肚子城里人的油腻杂碎。听说你住不惯巴子营的房子,到城里住宾馆呢。娃娃,城里人活着时,住在钢筋水泥房中,死了也得寻块墓地土葬,归魂呢!”

王平川接过话头:“三爷,大过年的,别让教授伤感。教授,这神水神奇吗?”

妙则宽没有搭言,把杯中最后一口水含在嘴里,腮帮鼓起来,喉结在急速蠕动,将水咽下去后,他长吁一口气,“真好!”他舒舒腰身,端起了酒碟。

“三爷,给您老敬酒。”

三爷喝了三杯酒,下了炕,“王书记,我们去看看东厢房,火旺着呢!”

众人来到东厢房,一堆土待在地中,妙则宽抓起一把土,土已有了暖意,他撮了一点放入口中,一股涩味在嗓子眼里打转。三爷瞧着他,笑笑:“唾液拿不住土,富有,你去端杯水来。教授娃,从今天起,你轮流在各家吃饭,顺便也认认村里人。你小时候,大过年巴子营人只招待亲戚,不敢请庄邻,吃一碗羊肉臊子面得把门锁上,怕人蹭食,日子过得难心呢!现在,天天像在过年,你就是住一年,谁家都会敞开门招待你。”

“三爷,我待两天后还要到王庄和泥头沟去。”

“一个巴子营盛不下你?”三爷瞪起了眼睛。

“不是,不是,王庄和泥头沟我都得走走,这是研究的需要。”

“三爷,别为难教授,人家是公家人,只要他心中装着巴子营就够了。”王平川用脚踢了一下堆在地下的土。

“好,好,去喝酒,喝酒。赖大,把匠人伺候好,教授认得你的手艺,可认不得你是巴子营人。”

那个叫赖大的木匠举起了手中的斧头,“三爷,你放心,斧头认不得教授,只认得桑木。”

从巴子营拐两条土路,便上了一条废弃的国道。与相邻的高速公路相比,废弃的国道像个怨妇,衣衫不整。顺国道朝右一拐,一条水泥路豁然通到王庄。

妙则宽背着包在水泥路上缓行。路两旁的侧柏颜色有点深暗,也有点自得。从巴子营出来时,他没惊动任何人,清早起来脸也没洗,留了张条就悄然出发。在废弃的国道上回望巴子营,他没有发现一家烟囱里有烟冒出,也未闻到记忆中惯有的那种因烹煮食物而散发出的香味。皮鞋踏在水泥路上与土路上感觉不同,他掏出一张纸巾擦掉皮鞋上的灰尘,人立刻精神起来。

赵格午家的门紧闭着。他敲敲门,里面的狗叫起来,赵格午的老婆开门后,看到瑟缩着的妙则宽,问他找谁。妙则宽说找赵书记。赵格午的老婆撇撇嘴:“大过年的,书记不办公。”便拍上了门。进屋对赵格午一描述,赵格午披衣跳下炕,“臭婆娘,人家是妙教授。”老婆笑道:“他要是教授,我家的小五就成大教授了。”赵格午喝道:“有你这样糟践人的吗?人家肚子里装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学问。”

小五是赵格午家的那条大狼狗。

“也不通知一声,我们约好下午给你接风的。”把妙则宽让到沙发上,赵格午抱歉道。

隔夜的开水不太热,妙则宽呷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走,到村委会去。”赵格午领着妙则宽来到村委会。

一座三层楼鹤立眼前,一拍门,值班室的一位年轻人跑了出来,“赵书记,这大清早的——”

“少废话,安排一间暖和的房子让妙教授暖暖身子。”

“客房都清扫得像大姑娘的脸一样干净,就等客人来了。”年轻人打开一间房子。

“教授,你先洗漱一下,我等你去吃早饭。大过年的,只有我们村的食堂没停,等领导呢!去安排安排,让教授吃可口,休息一下。教授,你来到乡下,县爷们也都纷纷下乡。下午县爷们一到,给你隆重接风。”

“别搞那么复杂,我来是看王庄打春牛的准备情况的。”

“不着急,我们没有巴子营人那么繁琐,啥年代了,还抱着老套当宝贝。现在关键是发展经济。你看王庄人,走的是水泥路,穿得和城里人一样,吃得也不比城里人差。什么叫城镇化,我王庄就是城镇化。”

一杯牛奶、两块面包、三样小菜一上桌,妙则宽回升了城里人的感觉,他的自信慢慢从心底升起。吃完早餐,赵格午便去村里有副县级的人家拜年了:“这些都是资源,把这些县爷的家人哄好了,会为王庄的发展带来众多的效益。顺便我再请请他们,十几个县爷下午都要和你见面呢。”

在村委会的客房里,妙则宽觉得赏心悦目。没有炕焦味,没有汗臭味,没有粗俗的声音,几声麻雀的叽喳声陷在灌木丛中,伴着他的呼吸。这一觉睡得沧海桑田,醒来时,赵格午裹着一身酒气,请他去入席。

不用别人安排座次,两桌的主位上留有两个空位,一个是为副市长留的,一个是给妙则宽留的。

面孔都生疏,赵格午一一作了介绍,依稀中,童年时掏鸟蛋的、偷豆角的、褪柳笛的情节一一返回,妙则宽觉得亲切了很多。副市长的位子空了两个小时后,终于有人披雪而来。

“和在外市工作回家来过年的本籍领导聚餐,误了乡党们的好心情,我先自罚两杯。”副市长端起酒杯,仰脖灌下,提起杯子,杯口向下,没有甩出一滴酒。

“我代表各位,向尊敬的妙教授敬酒。”副市长端起酒碟,酒碟在掌心中像文件一样,稳稳当当,碟中的几只酒杯公章般纹丝不动。

“打春牛事关巴城的‘非遗’成果,市上很重视,教授辛苦,请满饮六杯。”

“我不会喝酒。”妙则宽推辞道。

“不会喝酒当什么教授。教授的学问像狗肚子里的酥油,遇酒才能发酵出价值。喝!”副市长抖抖碟子。

妙则宽抓起酒杯,将六杯酒灌下,把手中的杯子砸向地下,转身离去。两桌人谁也没动,从窗户里瞧着妙则宽背了包离去。

“教授好有个性,大过年的,来,不管他,离了赵屠户,照样宰有毛猪。多年来有赖各位乡党支持,我敬大家两杯,大家随意,随意。”

众人喝完两杯酒后,副市长拱拱手:“抱歉,抱歉,我还得赶几个场子。赵书记,去看看教授,打春牛的事是春节期间巴城安排的文化大餐,千万别出娄子。我们不怕教授,就怕教授在微博上发帖子。”

赵格午挠挠头:“不怕,微博也怕祖宗呢!”

副市长笑笑,拱手而去。

“散了吧!好好回家陪陪父母,初五就要上班呢!”巴城区的副书记端起酒杯,“赵书记,我们去看看你准备的春牛。”

到会议室,一大捆铁丝端躺在桌上,几大捆五彩纸还没拆包。

“这就是你准备的春牛?”区委副书记问。

“误不了事,我从外面请了几个糊纸牛的高手,明天就到,保证赛牛会上的春牛五彩缤纷。”赵格午趴在了桌边。

“都成文化人了啊,谁说话都这么高深莫测。我告诉你,做好妙则宽的工作,别把我们的脸面当风,被别人吹来吹去。”区委副书记拍拍赵格午,一行人走出村委会。

临上车时,有人问区委副书记:“就几杯酒么,妙则宽又何必?”

“你不懂,伤自尊比喝酒更可怕,教授不是我们的下属,明白吗?”

“不明白,不喝不就成了吗?何必扫大家的兴。”

“不明白回家去想,要不然人家怎么成了教授。文化,文化只是一种工具,这妙教授怎么也不明白呢!”区委副书记揉揉鼻子。

在土路上行走了半天,妙则宽的心绪平静了不少,枯黄的草和零星的鞭炮声让他的脚步轻松起来,待到一岔路口时,土富来笑哈哈地拦住了他。

“你们先去我家里等,我陪教授走走。”土富来挥挥手,跟在后面的两个小伙子快步离去了。

“刚见你时,我就对你说了,我挖空心思当这个村主任,就是找自尊呢。你在王庄也见识了一下,官大一级压死人,和水平没关系。就像以前我是个杀猪的,镇长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两者比较,手里掌点权比握杀猪刀有用得多。”

“你怎么知道我摔酒杯的事?”

“唉,教授,看《潜伏》学不了余则成,盯个梢没问题。再说,王平川也派了人呢!争取到打春牛的名次,不仅关系到一笔‘非遗’资金,更重要的还有脸面。”

“泥头沟拿什么竞争呢?”

“不提这个话题。按理说,巴子营的桑木春牛是正宗传下来的。王庄人用铁丝扎春牛,用纸糊春牛,沾得是官气呢!我们泥头沟没有优势,只有一颗诚心。”

走到一土崖口,转过去是一片开阔地。地是河滩地,星星点点的骆驼蓬草和芨芨草在风中独自点缀着河滩。上小学时,巴子营村小学集中了巴子营、王庄、泥头沟的一千多名学生。妙则宽的小学时代,就像马莲草中混入了狗尾巴花。马莲草有足够的耐力等待狗尾巴花的枯萎。五年小学似狗尾巴花般的星点记忆压在马莲草底下,遇劲风吹拂才能闪出点亮光。在这块河滩地中,妙则宽和同学曾在秋季育肥时争抢过骆驼蓬草去沤肥,完成学校布置的任务。争抢过程中,有一个低年级学生的头被打破。土富来撩开自己的头发,“教授的记性好,那个人就是我。”

“你的声嗓挺大,狂嚎起来,把我们都镇住了。”

“我那时才上一年级,你们大的欺负我,打破了我的头,还把我的架子车推进了沟里,我不哭没有办法。”

“啥时候这河滩地被人称作杀风口了?”

“忘了给教授介绍了。那是一九九四年五月五日,一场黑风暴来时,正赶上小学放学,巴子营、王庄、泥头沟的八九个小学生被风卷到了河中。找到的小学生尸体被集中到这河滩上火化了,并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仪式。每年到那个日子,各村小学都要来悼念亡灵。人们气不过老天,便将这河滩地叫杀风口了。那天,来的人都要抓石头打天,场面比打春牛壮观多了。”

“打春牛也在这河滩里举行?”

“王平川和赵格午没向教授介绍吗?原来打春牛各打各的,今年春节要比赛,就放在杀风口了,顺便也杀杀风的锐气。这几年,沙尘暴一年多似一年,刮得人心烦。”

土富来住得很平常,四合院的院墙是土坯砌的,大铁门上锈迹斑斑,像喷了许多猪血。院内倒干净,南墙下的一溜棚中,各种农用机械都静静地立着。妙则宽一进院内,沉闷的一声响让他的腿哆嗦了一下。

“教授别怕,那是藏獒,挺威势的。”

“藏獒?”

“还是纯种的。教授,现在啥一时兴,啥就不值钱了,隔了几年前,我这条狗卖几十万也不是吹牛。现在,繁育基地多了,藏獒不值钱了,我这条狗是白讨要来的。”

藏獒确实威风,立在那里像小牛,叫起来声音浑厚而有穿透力。

“我们叫它歌星呢!它要连续吼叫,赛过男中音呢!”

妙则宽哭笑不得。张眼望去,北墙下有一牛棚,牛棚里拴的一头牛毛色油亮,体格壮硕,正傲慢地甩打着尾巴看着妙则宽。

“我们把它像祖宗一样供呢!这头牛,论个头、长相、威势,在巴城数第一呢!我是屠汉出身,这头牛要卖,没有一万八是不出手的。”

“这么贵?”

“教授待在城里,只知叫嚷肉贵。你们不知道养牛、养猪成本多高,再加上防疫费用,还有市场风险,哪个都是爷,一个环节出问题,就赔大了。”

“我们小时候向往的猪上千、牛上万,洋芋卖到一块半,看样子全变成了现实。”

“一块半?教授,去年的洋芋论个卖,个头大的一个就能卖到一块半。拿葱来说,去年论根卖,肥点的一根一块钱。进屋吧!教授,这头牛有大用场呢!”

屋中没有炕,西墙下对称摆着两张木床。屋中的各种陈设已消退了乡村味。妙则宽坐到沙发上,沙发很舒适。“喝点茶,这是上好的龙井,朋友送的。”土福来递过来一杯茶。

茶的确是好茶,茶叶一见水便袅娜摇摆,宛若江南女子在舞蹈。

“土主任,汪主席来了。”跟着土富来的一个小伙子掀起了门帘。

“欢迎,欢迎,大过年的,辛苦汪主席了。介绍一下,这是妙教授,大文化人,这是巴城美协的汪主席,大画家。”

道了祝福,汪主席打趣道:“屠汉变成了主任,思维就是不同,你这是从哪里学到的这套,我画天画地画山画水,从没在活牛身上做过画。”

“不提这个,汪主席,今天有贵客,我们不谈画牛的事,反正泥头沟人的脸面,就在你汪主席手中了。”

妙则宽不明所以,刚想发问,土富来起身招呼道:“上酒、上菜,给教授上饮料。”

菜是巴城的家常菜,做得很精细。

“我人粗但娶了个细老婆,她做得一手好饭菜。教授,尝尝,这是冻豆腐,是用卤水点的呢,现在能吃到这口,不容易了。”

夹了一口豆腐,一种和省城豆腐迥异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妙则宽的眼眶有点湿润。

汪主席停下了筷头,“教授,有啥烦心事,尽管说,也难为教授了,大过年来一趟。我在文联,更清楚‘非遗’保护是咋回事。上面雷声大,下面风声大,偶尔打散一块云,掉下来一滴雨,任务就完成了。打春牛,也就那么回事,但关乎经费的争取,这性质就不一样了,喝——”他端起了酒杯。

“大过年的,人家教授就是奔着打春牛来的,巴城的打春牛,是巴城的一绝呢,不说别的了,打吧!”土富来和汪主席碰了碰酒杯。

“吃完饭,我送教授去宾馆休息,宾馆的账我已预付了,教授尽管住着。今年立春在正月十三,离正月十二打春牛,还有好几天,到正月十二,我去接教授,到杀风口,我们轰轰烈烈打一次春牛。”

妙则宽背着包,漫无边际地在巴城转悠。巴城还沉浸在年的气氛中,街上摇晃着的醉汉烘托着巴城的年味。在盘旋路什字,妙则宽看到了一块标有“天鹅宾馆”的牌子。他乐了。他知道清末民初,巴城是有这么一家宾馆的,只不过名字叫“天鹅客栈”。进了宾馆,前台上很冷清,他登了记,要了一间僻静的房间。冲完澡,他望望窗外,夕阳猪脬般在西山摇晃着回家了。他泡了一包方便面。在泡面的过程中,他掏出笔,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打春牛”三个字。吃完方便面,他在“打春牛”字眼的后面缀了巴子营、王庄、泥头沟三个村的名字,在村名后又加了王平川、赵格午和土富来三个人名。

“打春牛,其实打的就是王平川、赵格午、土富来。”写完这行字,他套上了笔,躺在床上看巴城电视台的节目。屏幕里,副市长带着一帮人正深入基层,给坚守岗位的人拜年。

“又何必。”他懊恼起自己在王庄的行为了,“就让他耍耍又怎样。等春牛打完,也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摇摇头,换了台,各省卫视均在复播春晚,“赵本山肯定也在为未上春晚懊恼,这也是名人的悲哀。”

赖富有在宾馆没找到妙则宽,便给赵格午打电话,赵格午又给土富来打电话,仨人一对证,都有点发急。打妙则宽的手机,一直关着。

将情况汇报给副市长,副市长沉默了半天,叹口气:“别咋咋呼呼乱找了,失踪不了。你们只管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把打春牛的戏做足。正月十二,不用你们请,妙教授也会主动找你们的。文化人玩这种调调,不足为奇。”

“大过年的,教授的吃饭问题不好解决,饭店都关了门。”

“有酱油、方便面,教授就饿不了肚子。”副市长挂了电话。

“找不找?”赖富有问赵格午。

“早知道黄河水干哩,架他妈的什么桥呢;早知道尕妹子变心呢,看他妈老丈人的脸色做啥呢。”赵格午吼了两句花儿。

“这又唱的哪一出?你怎么胡乱改词?”土富来问道。

赖富有笑了:“屠汉也成了文化人。回,回,回,管好你们的牛,正月十二再见分晓。”

妙则宽在正月十一下午转了三条街,才找到一家饭馆。老板娘三十多岁,着装是为过年精心准备的,妙则宽进门的时候,她正在看电视。

“外地来的吧,本来我打算在正月十五后开门,这年过得乏味,就提早开了。你也别点菜了,我给你烩一碗烩菜,该有的东西全有了,还吃着爽口。”

妙则宽道了谢。老板娘打起了火,一大碗烩菜姑娘般活色生香,妙则宽吃得通体舒坦。

“看样子,你生在巴城,真正的外地人是吃不出这种状态的。”

妙则宽付钱时,老板娘笑着挡回去了:“我提早开门,不是为了寻生意,而是提前让自己开开心,难得你把一碗烩菜吃得如此有滋味。你是来探亲还是旅行?”

妙则宽将来巴城的目的一描述,老板娘乐了:“打春牛?现在的人活着没有心劲呢!杀风口那地方,明天不知道红火成啥样呢?”

“没心劲怎么能红火呢?”

“凑热闹呢。现在过年,社火不闹了,元宵灯会不办了,人们巴不得寻场事能凑凑热闹。你看,打春牛的事,《巴城晚报》年前就发了专版,据说这次主评打春牛的是省上来的专家,莫不是你吧?”

妙则宽点点头。

“按说,这么大的教授,来巴城会前呼后拥,你怎么一个人找着吃饭?这不合规矩。”

“我烦那种场合。我是来调研民俗的,不是来混吃混喝的。”

“看来,这天下还是有真正守规矩的。明天你怎么去杀风口?”

“打的。”

“明天出租车紧张,反正明天我们一家也要去凑热闹,干脆捎带上你,也显得巴城人尊重文化人。”

“行!”妙则宽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把白天按到床上时,人就有点神志迷糊。正月十二凌晨五点,宾馆楼下有汽车喇叭声传来。妙则宽洗漱完毕,背了包下楼。巴城离杀风口有一小时的车程,车摇摇晃晃就到了。进杀风口的路已被戒严,人只能步行。辞别了老板娘,妙则宽走进杀风口。风有点紧,他缩缩脖子。天一点一点松驰,风薄淡了不少。妙则宽看到三个巨型拱门立在杀风口,发动机的响声富有磁性,拱门的肥身在风中,一点也不惊惧风的侵袭。

东边拱门上的横批为“国泰民安”。

南边拱门上的横批为“风调雨顺”。

北边拱门上的横批为“五谷丰登”。

几个看管拱门的人披着棉大衣,直直地立着。妙则宽泡在风中,枯草般左右晃动。

几声炮响,礼花四溅。杀风口的入口处鼓、锣相拥而来。礼花的纸片在风中妖娆地撒落,鼓声、锣声将宁静撕裂。

主席台设在南边,杀风口的格局便赫然展现。主席台两侧的对联为“打春牛祝愿国泰民安,庆佳节更盼风调雨顺。”横批很长,为“弘扬非物质文化遗产”。

巴城市、区的领导和相关人员依次从欢迎的人群夹道中通过。妙则宽发现了主席台上标有自己名字的桌签,他绕到了人群后面。在光鲜的人群中,他显得猥琐,脸有点青紫。

“巴子营春牛”队在吆喝声中进场。王平川头戴礼帽,身着长袍,摇着一把扇子,扭捏着。四条穿青衣、戴蓝巾的汉子抬着春牛稳步地走向主席台。春牛保持着泥土的本色,牛的身上涂写着“风调雨顺”四个字。

“请鞭!”担任司仪的巴子营镇镇长手提喇叭高喊了一声,一个穿长袍的男子将一精美的匣子呈在了副市长面前。

鞭是牛皮制作的,长一尺二寸,意为十二个月。

接鞭后,副市长离开主席台。四条抬春牛的汉子绕场疾走。跑四圈后,手提喇叭的镇长扯着嗓子送出一句:“四季平安”;抬春牛的绕八圈后,镇长依次喊出:“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个节气,引导着抬春牛的人停在了杀风口的中间地带。

“打春牛开始——”

副市长持鞭朝牛头击去,牛头被扫去半边,王平川抓下礼帽,将副市长击碎的泥块拾在帽中,交给身后的赖富有。

牛鞭依次传给主席台上下来的人,有的轻轻一击,有的挥鞭猛抽。出身王庄的那位区委副书记抡圆鞭子抽去,整个牛身哗啦啦碎了一地。围观的人奋勇而上,捡拾泥屑。

场面有点失控,负责治安的警察奋力推开众人。

“有点乱!”副市长被推到一边。

“乱春乱春,越乱说明人们越在乎打春牛这项活动。”区委副书记用身子护着副市长。

“他们抢泥屑派什么用场?怎么这么拼命?”

“养殖户把泥屑丢入棚圈,牲畜会兴旺;丢在院子,人和家禽会平安;藏在口袋中,能保证官运亨通。”

区委副书记把一小块泥屑塞入副市长的口袋。

泥屑被抢完,桑木支架孤单地立在地下,失了外形的支架有点羞羞答答。

“什么东西一剥了外形就不那么受看了。”副市长叹道。

“烧了就一了百了了。”区委副书记把副市长请到了主席台上。

“抢桑木灰时注意一下,别出安全事故。”区委副书记叮嘱镇长。

“我们已做了预案,不能由着众人乱抢,我们特制了小纸袋,分发给各村的村长,由他们负责分配。”镇长抖了抖手中的喇叭。

“好,‘非遗’也要创造性地继承发展。”副市长伸手拍拍镇长的肩膀。

“谨听首长指示。”镇长弓弓腰。

“妙教授找到了吗?”区委副书记问卸了装的王平川。

“他的行踪都在我们掌控之中。他很安静地住在天鹅宾馆,今天早晨搭乘小饭馆老板娘的车来到了杀风口。”

“那个老板娘也是你们安排的吧!”

“是我们雇的。”镇长摇了摇手中的喇叭。

“怪不得,巴城的小老板现在还有这么高的素质!”

“一大碗烩菜就搞定了教授!”王平川用手比画了一下,众人都笑起来。

“要不把妙教授请到台上?”区委副书记请示道。

“不必要。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待到台上和台下的看点不同。让教授待在群众里边,才能感受到民俗的力量。”

区委副书记掏出烟,副市长摆摆手:“天太冷,抽烟嘴唇会难受。赵格午在哪儿?王庄人搞什么名堂,别让他们丢人现眼。”

“他们各有奇招。我们耐心等一等。”区委副书记搓搓手。

十一

“王庄春牛”队打头的是二十个着古代书生装的学生,十男十女。

两个皂吏打扮的汉子抬着“春牛”神情肃然地走过主席台,铁丝架上的“春牛”用彩绸盖着,像熟睡的孕妇盖了一床绸被。

赵格午拍拍手,着古代书生装的学生们朗诵起来:

若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觞,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已不适口……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朗诵完毕,副市长挥手招来秘书:“去问问妙教授,学生们念的东西出自何人之手?”

秘书挤进人群,问妙则宽,妙则宽笑笑:“是唐代柳宗元的《牛赋》。”

赵格午又拍了一下手,学生们又朗诵起来:

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

秘书到妙则宽身边时,妙则宽挥挥手:“别问了,这是宋代孔平仲的《禾熟》。”

赵格午望望副市长,副市长摆摆手:“继续。”

学生们又扯开了喉咙:

块块荒田水和泥,深耕细作走东西。

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秘书还未走到跟前,妙则宽大声叫道:“别跑了,这是臧克家的《老黄牛》。”

赵格午躬身请示副市长:“难不住他,人家毕竟是教授。”

副市长笑笑:“把这首诗给他,看他能否说出出处,难个教授有什么困难。”

副市长从秘书手中接过纸笔,刷刷地写了几笔:

说你牛,你就牛,

王母坐在钟鼓楼;

钟鼓楼,在巴州,

半截子升到云里头;

往上看还长着呢,

呼隆呼隆还响着呢!

秘书将纸递给妙则宽时,妙则宽扶扶眼镜,半天没有吭声。围观者中知道内情的人哄笑起来:“过去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是教授遇到官,有理都没理。市长拿了首顺口溜,就难住了教授,这妙教授,傻瓜一个。”

听到人群的哄笑声,副市长对赵格午说:“点到为止,弄正题吧。”

赵格午向镇长耳语几句,镇长高声喊道:“请首长起彩。”

副市长向区委副书记摆摆手,两人来到中场,揭起了彩绸。一头彩色纸牛展现在众人面前。纸牛以红、黄色为主,庄重且醒目。牛眼逼真,牛头肥硕,牛身壮健,赵格午朝众人挥挥手,人群中有人高喊起来:

“王庄王庄,牛气冲天;

王庄王庄,神采飞扬;

王庄王庄,‘非遗’再现;

王庄王庄,技压全场。”

两个汉子抬着纸牛,绕场转圈,赵格午带领王庄村委会的人,向前排的围观者敬烟、散糖。

副市长站在中场,随着纸牛转的方向,也向众人挥手致意。

转四圈后,赵格午将一条五彩鞭呈给副市长。副市长朝纸牛抽了一鞭,将鞭递给区委副书记,区委副书记抽完,又递给其他领导,轮到赵格午时,他将五彩鞭狠命一抡。

“不对,赵格午打的是第十三鞭,一年十二个月,王庄人犯规。”有人叫道。

赵格午把鞭子举起来:“今年闰月,闰月多一鞭,麦子变金豆。”他将纸牛肚中的一包袱打开,把里面的纸袋分发给副市长等人。

“请首长开五谷。”

副市长打开纸包,向天空抛去,染了色的五谷天雨般散开,人群又哄乱起来,赵格午和警察分开人群,副市长等人仍回到主席台上。

妙则宽木桩般站着,彩牛、彩色五谷,顷刻间消失了踪影。只有铁丝架子歪在一边。土富来挤进人群,把一件军大衣披在了妙则宽身上:“教授,实惠是最大的民俗,下面看我们泥头沟人的大手笔吧。”

十二

军乐声铺天盖地而来。

八架威风锣鼓蹦跳着走向中场。

“军乐队有多少人?”望着变换着曲调进场的军乐队队伍,副市长问。

“大约一百二十人。”镇长拽拽衣袖。

“弄这么多人干啥?在烧钱吗?”

“这是土富来的一贯作风。屠汉待客凭肉撼,土富来做事,一向是这手笔。他将人分成十二组,每组十人,取意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十全十美。”镇长捋了一下头发。

“钱谁出?别弄完又有上访的。”副市长阴了脸。

“泥头沟的大小活动都是土富来自掏腰包。”

副市长松弛了脸,在风中,松弛的脸上还挤着条纹,绷着,有粘了胶的意味。“看来,让致富带头人当基层领导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区委副书记笑笑:“富带穷,穷致富;穷带穷,几辈穷。泥头沟工作滞后了多少年,土富来一上任,情况就大变样了。”

“不是传闻说这土富来在选村长时,有贿选之嫌,自称花上十万,弄个村长,要改改自家的门庭吗?”

区委副书记的哈哈声被风堵在嘴中,他顺顺气,“传闻就是传闻,我们也派过调查组,纯属街谈巷议。”

一辆平板卡车缓缓驶来,车头披彩挂红。四条壮汉立在平板车上,各戴一个套绊,另有两个人弓腰扯着一个彩色绸罩。

“这又弄的什么玄虚?”

“土富来瞒了我们,他说要给巴城人一个活生生的惊喜。”镇长挺挺胸膛。

军乐声一停,有人抬来板子,靠在车后,四个壮汉咧着嘴,缓缓将顶着彩色绸罩的东西牵引到车下。

土富来挥挥手,平板卡车 调转了头,驶出了杀风口。

“扯天罩。”土富来扯开喉咙,拉长音调。

扯着彩绸的两个人甩绳般把彩绸罩掀到一边,众人惊呼起来。

一条彩绘牛赫立眼前。

彩绘牛金碧辉煌。牛头和牛身上的红、黄色立体交织。十二块图案田野般布列,绿的是树木,或者是麦子,抑或是玉米,黄的是油菜花。用红色勾画出的线条将牛毛拧在一起。牛头中间隐约挤出的小太阳努力地顶着两角,似乎要把牛头置于人们眼球能捕捉的最大范围。牛尾被分割画成四块,春、夏、秋、冬四季在牛尾上荡来荡去。牛尾一甩,就能甩出一段凉风、冷雪。牛的四条腿似女娲补天时承载天地的四条柱子,山河岁月顷刻间有了颜色。

“谁画的?”副市长问。

“巴城美协的汪主席。”

“这汪胖子在纸上画了一辈子画,在牛身上作画该是第一次吧!”

“为巴城‘非遗’作点贡献,应该应该。”汪主席上前跟副市长和一干领导握手。

“泥牛、纸牛、真牛,牛牛不一样。让彩绘牛绕场转几圈,让牛轻松点,免得犯性子伤人。这四人围着牛干什么?”副市长问道。

“怕出意外,这么多人,万一牛犯了性子伤人,会把好好的打春牛仪式弄砸的。”土富来粗门大嗓应了一句。

牛绕场走着,围观的人首次看到在牛身上画画也能这么出彩,都一个个兴奋起来,群情激荡,杀风口的冷风退缩了很多。

几个人拿着镐头在中场刨了四个坑,将一铁架子固定在中场。

“这又做什么?怎么这土富来每走一步都让人揣摩不透。”副市长拍拍桌子。

镇长没有搭腔,挥手叫过土富来,“抓紧时间,天冷,首长冻感冒了不好受。”

牛被拉进铁架中后,四个壮汉分列在架子四角。

“上萝卜。”土富来吆喝一声。

一队扮相时尚的村姑礼仪队端着盘子走向主席台。

“请领导们咬春。”土富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兴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萝卜。

副市长掂掂手中的萝卜:“这又有啥说道?”

“这土富来点子多。说打春牛时吃萝卜,意在咬春,萝卜味重,咬得越多越能让春天有滋有味。”镇长手中也提着一个萝卜。

见副市长咬了一口,其他人都象征性地咬了一下。

“咬春继续——”土富来吼叫一声。

泥头沟的人都从怀里掏出萝卜,咔咔咔咔地咬起来。

咬了一口萝卜的妙则宽泪水涟涟。

“请领导赏春。”土富来将一把刀鞘上裹了彩带的刀用盘子献到了副市长面前。

“这又唱哪一出?”

“巴子营和王庄都请市长执鞭打牛,我们泥头沟今天用活牛祭春,我在杀风口外已埋锅架灶,准备大煮牛肉,让领导们过一个刺激的打春牛节日。”

副市长望望天,对镇长说:“去问问妙教授,这算不算民俗?属不属于‘非遗’?”

镇长强拉着妙则宽来到主席台前。

“把教授请到主位上,他是今天的主角。”副市长让开了位子。

妙则宽的眼中还有泪意:“古风犹存,‘非遗’得在创新中保存。没有外力的刺激,是唤不醒民众对‘非遗’的热爱之情的,保存承继也就成空谈了。”

副市长拉拉妙则宽的手,妙则宽扭了一下脖子。

“既然教授认同,说明这活牛祭春也不为过。土主任,这当场拿刀屠牛有点残忍,场面会失控。你把牛拉出场外收拾,注意将牛皮剥离齐整,这也是‘非遗’成果呢!问问汪主席,绘牛的材料成色怎么样?”

“都是上好的材料,保存期长。”镇长捻捻手指。

副市长将刀拔出鞘,“我们每人都摸摸刀把,算是把这个仪式完成了。土主任,仪式搞完后将这把刀送给妙教授,作个见证。打泥牛、纸牛的鞭也一并送给妙教授。”

“我还备了三头牛,请今天来的人每人吃一碗清汤牛肉,算是开春前的一次宴会吧!我已搭了帐篷,敬请领导们与民同乐。”土富来陪着副市长向杀风口走去。

“这人有如此潜力和能力,怎么现在才发现?”副市长问区委副书记。

“时矣势矣。发现干部有个过程。”

“现在的妙教授应该能融入了,把他请来,听听他的想法?”

“他背着包走了。”镇长搓搓手,“拦也拦不住,他边走边抹泪呢!”

“这教授怎么像小孩呢!”副市长将手中的萝卜扔向锅边的一个筐内,其他人也将萝卜扔进了筐中。

“萝卜炖牛肉,露天喝大酒,这春节过得有味道。”区委副市长举起酒杯。

“应该说是领导组织得力,巴城‘非遗’工作做得扎实有效,我们敬市长一杯。土富来,你和赵格午、王平川都来,我们也敬你们一杯。”区委副书记端起了酒杯。

赵格午、王平川、土富来同时握住酒杯,土富来抢先一步:“打牛打惰性,敬酒敬领导,我们先喝为敬。”他一仰脖,酒成一条线进入喉中。

“教授走到哪儿了?派车派人,一定要照顾好他。我们还摸不清妙则宽的真实意图。我们不怕教授,但怕教授犯邪。”副市长吩咐区委副书记。

“这我们早考虑到了。为防教授犯性子,我已派人到教授执教的学院去拜访了书记和院长,感谢他们把这么重要的课题拿到巴城来做,并感谢他们对巴城‘非遗’工作的支持。”区委副书记甩掉手上的一块萝卜屑。

“实惠是最好的民俗。这土富来说话确实在理,喝酒。”副市长把杯子递在了镇长的手中。

外面的嘈杂声大起来,副市长对镇长说:“去看看,别乐出事端,又会节外生枝。”

“不碍事。”土富来端了酒杯,朝帐篷外望望,“我让副村长给巴子营和王庄来的人每户送两斤新鲜打春牛肉。他们在争牛肉呢!”

“好!”副市长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染了色的粮食,放到嘴里咀嚼。王平川掏出一纸包,撮一点泥撒进了酒壶。

“做什么?”镇长喝道。

“泥入酒壶泥亦醒。不信春风唤不回。”王平川抖抖纸包。

“很好,这才叫民俗与现实的统一。我们也讨个吉利,祝大家春节愉快,祝巴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副市长喝了几杯酒,突然问区委副书记:“你说,这官道、商道、学问之道有何不同?”

区委副书记放下手中的酒杯,望镇长。镇长望王平川、赵格午、土富来。

谁也不吭声。

“土富来,听听你的高见!”

土富来挠挠头:“妙教授走远了,像一只羊粪蛋,被风一吹,就看不见踪影了。唉唉唉,留下牛头,我要处理好了送妙教授的。”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