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被赎的黑军
沉睡的哈布库突然睁开了眼睛,聆听从某处传来的低缓又渐强的击鼓声,再侧耳听一听,似乎又没有声音。他侧翻身体,停止聆听,眼睛就转向了贴在窗户上的早已散落了一半的剪纸。
一道道光芒穿透薄薄的晨雾,惊醒了树枝上的鸟儿,在鸟儿唧唧哝哝中,一阵棍棒碰击的声音,夹杂着喝彩与呼喊或者是训斥,伴随光芒而噼噼啪啪地撞向了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窗户。
十岁的哈布库被那激越的声浪招引,快速挪到朝南的窗台,然而他的眼睛被什么东西击伤了一样,呈现出令人难以承受的惊悸与少有的痉挛。
哈布库带着来不及承受的疼痛,从卧病的赛音奶奶身边,滑下了炕沿。坐在炕沿上,独自下鹿棋的阿尔腾爷爷被孙子的异常举止惊扰,慌乱中看见一只歪斜着踢到门槛上的鞋,同时,听到一声羊的叫声,于是,望向窗外,那已经褪色的红剪纸斑斑驳驳地挂在昏暗的玻璃上,被清晨的光芒照射而显得颇有些生机。
脚上仅有一只鞋的哈布库急切切地跑出庭院的时候,确切地听到了一种时断时续的声音,仿佛一只鸟伫立在他心房上,莺莺低鸣。
在柳编篱笆围墙旁边,哈布库看见了被坚硬的曲棍球击倒而卧的黑羊。他用颤抖的手指,安抚它因疼痛而哀伤的眼睛,并小心谨慎地抱起它,在心底默默地呼喊,“爷爷,我的羊……我的黑羊!”
哈布库想大声呼喊坐在蔓子炕沿上的阿尔腾爷爷,又害怕惊吓在他怀里颤抖不已的黑羊,感到嗓子异常哽噎。他的脚板儿慌乱地踩碎了倾洒在庭院里的光芒,甚至踩到了掉落的鞋上,都毫无知觉了。
阿尔腾爷爷抬头看见了光脚站在门槛上的孙子,自从哈布库的母亲离家出走之后,他第一次在哈布库稚嫩的脸上看到了悲伤的流露,被如此淋漓的流露触动而百感交集,以致当他手中的鹿棋咣当掉落在棋盘呈尖顶的“山”上,才回到眼前的现实中。他强装镇定地收起棋子,犹如收起一盒稀世珍品,打开五十年前的木箱子,庄重地放了进去。
哈布库一步一停,两步一停,浓密的眉毛也拧在一起,缓慢地走近了阿尔腾爷爷,爷爷就接过受伤的黑羊,并轻轻地放在了一卷刚刚铺开的褥子上。
诺敏河弯弯的河畔上,一群群花斑乳牛悠闲地啮噬着丰美的牧草,几头牛犊扬起了还不够坚硬的偶蹄,撒欢狂奔,缨子般的尾巴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
众多头戴白色宽边草帽的妇人执挎着柳编篮筐,弯下腰肢,采摘绿莹莹的柳蒿芽,时而谈笑风生,时而缄默无语。
半蹲的索拉看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哈布库,就从青草丛中,站直了娇小的身体。
“索拉,我的小黑羊受伤了。”哈布库局促不安地揉捏着单薄的衣角,小声地说着。
“你的眼睛都红了。哈布库,你别哭。”索拉小心地跨过一个凸起的土丘,来到哈布库的面前。
“伤得怎么样?”
“没有流血。可是,它站不起来了。”
“我们一起去找兽医吧。”
“我没有钱。”哈布库羞愧地低下了头。
索拉灵巧地凑到哈布库的耳根,说了一句话,脸上显露出一份孩童少有的自信,然后,转向青草深处,喊,“妈妈,我不采了。我先回去了。”
哈布库也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无比感怀地咬了咬下嘴唇,把头举向天空,怅然地望一望俯视一切生灵的太阳。
远处的山脊散发出勃勃绿意,在光芒下,似乎在激励两个孩童走向渴望抓住一线生命的彼岸,那一声声酣畅的谈笑渐渐被两个如影随形的身体忘却并流淌在青青的河床上了。
赛音奶奶从被角一侧,充满爱怜地望着蜷缩在棉褥上的黑羊,黑羊断断续续地发出一声声生命中脆弱的叫唤。
而阿尔腾爷爷坐在一把木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长长的烟袋,不时的轻声哀叹穿越缭绕的烟雾,飘上了破旧的屋栅上方。
索拉手里拎了一个透明的袋子,走在哈布库的身后,四处寻觅废弃的饮料瓶和纸张,“哈布库,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我相信。”
蜿蜒的碎石公路上,放学归来的中学生,三三两两的走过来,有的肩上打着曲棍球棍。还有举着矿泉水瓶的男生一边走,一边喝水。
哈布库和索拉远远地就看见了那瓶被举在唇边的塑料瓶,同时又心有灵犀地四目对视,然后,兴奋的索拉跑过去,“哥哥,喝完水的时候,能不能送给我瓶子呢?”
那位男生怪异地看了看索拉手中那空荡荡的袋子,似乎从她晶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就直接把瓶子递给了索拉。
索拉转身跑向局促地站在一侧的哈布库,一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瓶子,不停地挥摇,“现在,我们去给小黑羊割一些草吧。”
黑羊依然缩在褥子上,无精打采地看了看伸到鼻子前端的一根青草,却没有闻嗅,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索拉拿着一块浸湿的毛巾,缓缓地擦拭从黑羊眼角流淌出来的黄脓。站在炕沿边的哈布库凝视着仅仅装了一个瓶子的袋子,陷入了更为难耐的困境之中。
于是,哈布库转而盯住阿尔腾爷爷的木箱子。他被自己慢慢升腾的一股莫名罪恶,万劫不复地打动了。
这时,阿尔腾爷爷缓缓地走进了庭院,索拉便战战兢兢地躲在门后,迎堵爷爷。呼吸急促的哈布库打开木箱子,又轻缓地放下了箱盖子,看了看虚弱的黑羊,再次咬着牙,坚定地取出木质鹿棋,额头上早已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小索拉,你来了。”
“爷爷,我来看哈布库的小黑羊。”
“羊伤到内脏了。它活不过明天了。”
索拉扬起下巴,歪着脑袋,甜甜地对阿尔腾爷爷微笑,“爷爷,我们能救它,它会好的。”
然后,索拉回头喊了一声哈布库,又喊了一声,屋里依然没有回应,如同可怕的死亡已经降临到软绵绵的棉褥上。
酣睡的赛音奶奶还没有醒来,阿尔腾爷爷却惊诧地看见半开的西窗,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索托就转身跑了出去,去追赶哈布库。
风,从索拉的耳边,穿越而过,打了一个个回旋,又跟随她轻盈的身体,一同飞跃在并不宽旷的路上。
哈布库已经风尘仆仆地跑进了兽医站,踮起脚尖,把紧紧抱在怀里的鹿棋,啪的一声,就放在了兽医的面前,“医生,我的羊病了,这个能换一瓶药吗?”
“羊在哪里?”
“在我家的炕上。”
“哈布库,你把爷爷的鹿棋拿回去吧。给你的羊治病,我什么都不要。”
赛音奶奶不住地擦拭着浑黄的眼泪,“老头子,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会让哈布库哭的。”
“它活不到明天了,我还是送走它吧。”略微驼背的阿尔腾爷爷抱起如同一根羽毛一样轻的黑羊的时候,被它突起的骨骼弄疼了瘦弱的胳膊。
阿尔腾爷爷耳膜里赛音奶奶那一声声决绝的叹息,越来越微弱,乃至消无了。他顶着炽热的阳光,像一座能够移动的山崖一样,继续移向公路旁边的涮肉馆。
扛着锄头下山的老汉,与阿尔腾爷爷擦肩而过的时候,热情地打着招呼,“好些天没见面了,你腿脚还是这么利索。”
“不如当年了。不过现在可比这小家伙强多了。”
“这羊怎么了?你是要去兽医站吗?”
“兽医站?我不去那。我往公路那边去。”
阿尔腾爷爷拐了一个弯,就看见涮肉馆门前,停放了几辆摩托车,心里萌发出一股难耐的酸楚。
朝曦中唧唧哝哝的鸟儿,狂躁地跳跃在空阔的树尖上,拨扰了流泻在几株野草之间的光影。
拐角处,哈布库跟索拉迎面相遇,“索拉,我们现在就把小黑羊抱到兽医站。”“兽医同意救我们的羊了吗?”
“他说不要钱,就给小黑羊治病。”
屋里依然飘散出黑羊浓腥的尿臊,可是,棉褥已经空落落了,令哈布库的眼泪一泻万里的瀑布一样淹没了他朝晖般红彤彤的脸庞,“奶奶,我的羊呢?我的黑羊怎么没有了?它死了吗?它不会死。我知道它不会死。”
“你赶快去涮肉馆,晚了就只能在别人的肠子里找到它了。
心如刀绞的哈布库跑到屋外,抬眼就看到了涮肉馆的烟囱浩浩渺渺地飘出一缕缕烟雾,感到全身的骨骼一阵阵被尖矛刺痛。
那条狭窄的土路上,一群击伤过黑羊的男孩们继续斗志激昂地挥起手中的曲棍球棍。层层叠叠地围在两侧激昂地观看的老老少少,发出阵阵喝彩,有些孩子索性就扶着木桩子,坐在柳编篱笆墙上。挥动的球棍朝着用石块搭设的象征性的球门,击打尘土飞扬地滚动的球。
哈布库情不自禁地停下奔跑的脚步,忘情地注视着一杆杆挥动的球棍,那优美的弯曲的弧度如同一朵被激起的水花一样在他的心底开放。促使他抑制不住地试图捕捉一份存在于自己幼小胸腔里的心声,那种隐隐约约地感觉飞翔的冲动。
突然,坚硬的曲棍球被一杆球棍高高地挑拨到半空中,划过了哈布库如痴如醉的视线,令他想象雄鹰正在展翅高翔。他如愿地聆听到弹拨自心灵深处的一曲完整的击鼓乐,阵起阵歇。不,那不是击鼓的乐曲,而是一只翱翔在自然界领空的雄鹰翅膀,扇动于空气中所奏出的声波。
哈布库被心灵深处的召唤,牵引着追随在一个巧妙地控球的男孩身后,不时从微张的嘴角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呼喊。
从山坡上走下来的父亲巴图惊喜地望着哈布库时而向前追赶、时而扭转方向的身躯。目睹儿子洋溢在红彤彤脸庞上的坚韧,他似乎重新回到了自己曾经转战曲棍球场的铿锵岁月。
巴图急切切地走进自家庭院,翻找出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斧头,在尘土飞扬的球棍飞舞中,大声呼喊哈布库。
“哈布库,哈布库,哈布库!”
哈布库机灵的耳朵惊讶地听到了一声比一声激越的呼唤,“哈布库,你跟我来。你跟我来。”
哈布库就这样跟随在父亲的身后,穿过公路,走上了低缓的山坡,不时扭转早已汗渍漉漉的脑袋,望那一群令他迷醉的男孩们。
巴图在一棵挂满翠绿叶子的柞树旁停下来,“哈布库,爸爸要送给你这棵树。”
“爸爸,你是要给我做球棍吗?”
“你想要吗?”巴图立刻就挥起了斧头,深深地砍进了柞树的根茎。
哈布库睁大着欣喜若狂的眼睛,斧头每一次砍下去时激起的冲击,在他心底激起了似有似无的力量。
“哈布库,你拿着这球棍。你会成为让我自豪的曲棍球运动员。”
随后,巴图扛在肩上的斧头与哈布库抱在怀里的粗糙的球棍,形成一幅凄美的剪影,如歌如泣地移动在阿尔拉镇渐渐暗淡的暮色中。
在涮肉馆的羊圈里,黑羊摇摇晃晃地试阿站立起来,在一阵艰难的挣扎之后,又卧倒在苏日米为它铺设的陌生的草堆上。
八岁的苏日米端了一筐带着露珠的嫩草,放在黑羊蜷缩的腿脚旁边,然后,爱惜地抚摸它明显失去光亮的皮毛。
“它是哈布库的小黑羊。”有些气急败坏的索拉钻进了羊圈里,想把黑羊夺过来。
“现在它是我的小黑羊。我爸爸花钱买回来的。”
“我和哈布库一定会把它再买回去。”
“我爸爸说它太小了,等它长大一点,再杀它给客人吃。”
这时,哈布库急匆匆地赶过来,也试图钻进羊圈,但是,傲慢的苏日米教唆一条彪凶的狼狗,无情地驱赶哈布库。
“苏日米,你别这样,我们是好朋友。”
“小黑羊是我的。”
哈布库在狼狗咄咄逼人的狂吠中,悲伤地跑出了涮肉馆的庭院。
苏日米粉红的脸上,绽露出一股圣战后女王一样的盛气,“索拉,你知道我喜欢哈布库的眼睛吗?”
静静的诺敏河床上,那群花斑乳牛依然悠闲地啮噬着牧草,牧牛人肩上扛着那杆长长的鞭子,也悠闲地踱着步。
河床的这一边,索拉独自采摘开放在幽绿草丛中的一朵朵野花,在她四处寻觅的瞳孔里,一幕幕地闪现哈布库颤抖的身影,卧趴在柳编篱笆墙上由于抽泣而颤抖不已的身影。
然后,索拉欢呼雀跃地来到苏日米的窗前,“苏日米,你快来看,快来看哈布库给你的花。”
“哈布库,自己怎么不来?”
“赛音奶奶病重了。现在他不能来。”
“你进来吧。”
“苏日米,小黑羊怎么样了?”
“今天喝了一点水。”
“苏日米,你能让哈布库看一眼他的小黑羊吗7”
“不是哈布库的羊,现在它是我的。”
“你就让他看一眼吧。”
“不行,就是不行。这花不是哈布库采的。”苏日米把捧在手臂内侧的鲜花,恼怒地甩向索拉,还缀着露水的花瓣就纷纷散落了,鹅黄的、紫金的、粉黛的……
“苏日米,我们是好朋友吗?”
“你说呢?”
“我觉得我们还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除了钱,你怎么样才能把小黑羊还给哈布库?”
“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哈布库的眼睛。”
浩渺的月光沉浸于偏远的山脊与静静的诺敏河畔,高高的天上撒满了碎钻一样闪烁的星星。
哈布库躺在赛音奶奶的身边,凭借月光,凝视那一幅斑斑驳驳地挂在窗上的剪纸,陷入了超越年龄的无尽忧伤之渊,以及面对现实的矛盾。
“我的羊,我的黑羊。我要赎回我的黑羊。”哈布库下意识地抱紧了放在身旁的球棍。
突然,一道琥珀色的火光闪电一样闪过了窗玻璃,随后就传来一阵高昂的喝彩与呼喊。
哈布库又被自己心底或者是骨髓里飞翔的一对翅膀所震撼,小小的胸腔起起伏伏,呼吸也加重了。
“哈布库,你哪里不舒服了?”赛音奶奶轻声地询问,并伸出手臂,探触哈布库的额头。
“奶奶,我心很难受。”
“天亮的时候。就不疼了。”
“不。奶奶,我出去一会儿。”哈布库随即跳了起来,抓起那杆略微剔修过的球棍,冲出了屋门。
燃烧的火球又一次被高高地挑拨到空旷的半空中,划出一弯激荡人心的弧线,舞出了一曲心旷神怡的飞跃,映射了男孩们心中无比美妙的传奇球艺。
“哈布库,快来。快接球!”
哈布库来不及摆出接球的姿势,燃烧的火球就滚到了他的脚下。他胡乱地拨弄了手中的球棍,球却被别的男孩抢了过去。
“哈布库,你别慌,这样打球。”一位稍微高个子的男孩耐心地指点哈布库如何握球棍。
球杆激烈地争抢火球,发出的铿锵碰撞之音,令哈布库无比痴醉,忘记了所有的哀伤与无助,轻松愉悦地奔跑在月光下。
巴图用一块破旧的手帕,像包裹薄皮蛋壳一样精心地包了阿尔腾爷爷卖黑羊的二十块钱,手帕外面又包了一层粗布袋子,然后,揣到上衣口袋里,坐上大轱辘车,前往十里之外的药铺,给赛音奶奶买医治风湿病的草药偏方。
赛音奶奶的腿骨时而尖酸刺痛,时而没有知觉,躺在厚厚的炕褥上,依稀听到了马匹喷鼻的响声和车轮转动的吱吱嘎嘎声。她用上肢支撑着,坐了起来,目光稠黏地注视那一双角落里已经落了一层灰土的布鞋。
巴图站在药铺的褐色柜台边,小心谨慎地取出了被攥捏而发皱的一张二十元纸币。
赤脚医生拿起一杆小铜秤,抽出草药的抽屉,抓了一把,放在秤盘上称斤两,然后,均匀地倒在三张铺开的土黄色纸张上,最后放下铜秤,像捆扎点心盒子一样,依次用同色系的纸绳包扎。
那一刻,巴图的眼眶湿润了,感慨万分地接过三包沉甸甸的药,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出了药铺。
午后的天宇,挂着几片雪白的云朵,深邃而高远。沿河而弯弯曲曲延伸的乡间小路上,巴图坐在车辕边,收起手中的鞭子,无声地远眺一望无边的天,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一股凌空而起的旋风,夹带威烈的沙石和碎叶,扫卷向行进中的车轮,与此同时,不停喷着响鼻的马匹狂乱地驰骋起来。当恶劣的旋风卷尘而过的时候,把三包草药一同卷进了诺敏河。
巴图惊醒之后,混沌中跳进了潺潺的流水。伸手去抓那包漂向下游的草药。可是,情急之下,一脚落空,整个身体就倾斜着瘫倒了,一阵挣扎扑腾,腿筋猛烈地抽搐之中,便缓缓地沉溺到漆黑的河底深处。
只有惊恐的马匹,驾着空荡荡的大轱辘车,闪电一样绝尘而去,惊动了河岸上的牛群。
清晨的光芒中,许多人都投入到殡葬各类繁琐的事务中,放过排的阿尔腾爷爷靠在抹了黄泥的锥形烟囱上,目光呆滞地盯视着刨锯简易棺柩的工人,陷入了尴尬的沉思,“巴图的脸太白了,拿什么东西给他盖一盖?”
哈布库站在忙碌的人群中,面无表情地咬着牙,咽喉干涩,说不出一句话,不时能听到赛音奶奶凄凉的咳嗽声。
“爷爷,别着急,我去找一找。”坚强的哈布库走到阿尔腾爷爷的面前,把一只单薄的手搭在了爷爷微微抖动的肩膀上。
哈布库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了那道山坡,穿过一顷顷绿油油的农田,凭着记忆,找到父亲砍伐过的已经裂开的树根。在周围草丛中,他细心地寻找父亲曾经遗失的一块方巾。
风,从树梢上刮过,弄响了翠绿的叶子,就像倾诉什么难以言表的心声,窸窸窣窣,又窸窸窣窣。
哈布库靠在一棵稍微粗壮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火球飞旋在空中的壮美姿态。
遐想中,一只灰褐色的松鼠跳过了哈布库的鞋,跳进了树丛中,他再度睁开眼睛,巡视整个树丛,遗落了多日的方巾便映入了他的视野中。
哈布库兴奋地跑下山坡,却一下子摔倒在碎石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方巾,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顺着鼻翼和脸颊,倾泻而下,流进了唇角,他品尝到一股股咸涩涩的味道。
哈布库心底那一对富有无穷力量的翅膀扇动的声音,真真切切地鸣响起来,与此刻正盘旋在天上的雄鹰,共同弹奏出凄壮的歌谣。他抬起脑袋,久久地仰望天空,然后翻转了身体,完全迷醉于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旋的真实的黑褐色翅膀,湿润的眼睛都憨笑了,最后他爬起来,顾不得掸掉沾在衣服上的灰土,就用力展开了双臂。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飞。
哈布库大声呼喊,“我要飞!我也要飞!我也要像你一样飞起来!”
葬礼之后,哈布库又一次来到涮肉馆的羊圈,扶在羊圈栏杆上,眼巴巴地望着卧在草席上的黑羊,心如刀剜。
黑羊咩咩地叫唤了几声,两只黑亮的耳朵也晃了又晃。
一阵稚嫩的欢笑声,从不远处随风传来,苏日米和索拉一前一后地互相追打嬉闹,跑了过来,钻进了羊圈,继续围着黑羊,嬉闹。那和谐又欢快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哈布库感慨万千的心尖上。
哈布库转过身,慢慢向前走去,突然就奔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他一口气跑进家门,从阿尔腾爷爷的木箱子上,取下了那杆柞树球棍,用袖管缓缓地擦拭,又擦拭,抚摸了,又抚摸,“我要用这根球棍,‘飞’起来……我要飞,我要把妈妈留给我的小黑羊赎回来。它是——我的羊!”
然后,在暮色中,哈布库朝着正在打曲棍火球的队伍,昂首阔步地走过去。
年迈的赛音奶奶蹒跚着走到门口,扶住斑驳的门框,向外张望……哈布库那走向滚动的火焰之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