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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坟图

作者:张行健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家简介: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黄河》、《清明》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三十余部,短篇小说五十余篇,散文一百余篇。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
  
  一
  
  夜风把窗玻璃撼动得啪啪直响,忽地把文三耕从梦中惊醒。起初,他以为是地震了,开灯后看一切物什觉着并无异常,弄得他虚惊一场。这两年,国内国外地震不断,让人有些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定定神,看一眼窗户,见有淡白的光从窗帘一点点洇进来,才知道,天就要亮了。
  春天要刮七七四十几场风呢,刮到清明节,就基本告一段落了,天气也就清新明朗了……文三耕拉开窗帘一边想着,意识到清明节很快就到了,窗外虽有风,天却是养眼的瓦蓝色。
  无论如何,今年的清明节,他都得回去祭祖扫墓了。一连两三年,每到清明时,文三耕要么出差在外,要么有其他事情,总是误了清明前给祖先上坟的那几天,让他的心里有了深深的歉疚,那可是对祖上的不恭啊!
  此时他的心似乎已飞回到距自己工作的这座小城三十余里外的故乡文曲村,回到村东风景优美幽静秀丽的文曲山上了。
  前几天,文曲村的村委主任当然也是他文三耕的老同学老朋友苗如林给他打电话说,文局,今年清明节你可一定要回来哟,别当了局长就把老祖宗也忘到脑壳后面了,上坟可是大事,村里还真的有档子和上坟有关的事情要和你大局长商量一下呢……
  文三耕一直在市里的文化部门工作,光科长就当了二十多年,近来刚刚提拔当了副局长,也就是副处级吧,老同学老同事和老乡们就善意地用“文局”的称呼同他开玩笑,他听村里的村长苗如林告诉他说有事儿,并且是和上坟有关联的事儿,就有些一头雾水,忙在电话这头问道,好我的老村长哩,你就不能说明白么?别卖关子了!
  苗如林在电话那边哈哈笑道,就知道你会着急的,外面的工作人员领导干部还有谁能像你一样关心家乡热爱家乡呀,大事小事都要放在心上哩!这是和咱村有很大关系的一个开发项目,你回来了咱再细细商量吧,我等你哟——音罢,苗如林挂机了。
  正如苗如林所言,参加工作的三十多年时间里,文三耕总是惦念故乡的每一个变化,村里的大小事情呢,村干部也都乐意和他商量,征求他的意见,要他帮忙参谋,时间长了,他无形中扮演了顾问的角色。作为一个文化单位的领导干部,文三耕没有什么实权,既不能给村里跑下钱,又很难给村里拉来好的经营项目,无非是利用工作和职务之便,给故乡包括故乡所在地的全乡镇的中小学捐一些图书,城里一些单位退下来的二手电脑,文三耕联系一下也无偿赠给乡村学校。当然,还有一些体育器材,如篮球架子、乒乓球案子等,多年来也给村校里赠送了很多。城市里的相关单位见文科长如此执著地给村里办一些实事儿,也颇受感动,便把用了几年的电脑及其他器材慷慨地赠送给文曲村。文三耕也不能让人家白送,逢年过节时,便和村长苗如林一起,给捐赠单位的领导家里送些土特产,每每捐赠之后,文三耕亲自动手,写篇通讯或报道,在市报省报上发表一下,博得捐赠者的欢心,也算一种精神回报。至于村里修路扩街架桥盖教室,文三耕每次个人都要捐款的。不仅仅他是这样,村里在外工作的干部们也都要捐的,这似乎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时间长了,文三耕在村里就有了很好的人缘,有了些德高望重的意思。文三耕也觉得并不是自己的境界有多高,那其实是一种感情需要,对故乡的感情,受乡人尊重的那份满足感,还有骨子里隐隐约约的虚荣心……这诸多的情绪集约在一起,就形成了他多年来为乡人为乡村办点小事的动力。
  刚才从电话里听苗如林说村里有一个开发项目,这让文三耕有所期待又十分困惑……
  故乡文曲村属于河东地区的丘陵地带,多年来乡亲们就靠种庄稼过日子。庄稼地里长不出元宝,庄稼汉们的日子就过得窘迫。村东的文曲山是太岳山的绵延地带,也是典型的土石大山,既无煤炭资源更无铜铁铝金的储藏,硕大的石头缝隙里自然生长着一些乔木灌木和无名杂草。山坡山腰倒是有一些梯形坡地,当然也成了村民的部分承包地,栽种些红薯、山药蛋、荞麦、谷子之类的耐旱作物,收多少算多少,作有当无吧。
  山腰中间倒有一大片较开阔的场地,约有五六十亩地的面积,那是过去文曲山上文庙的旧址。解放后的几十年里当作村校用的,唤作文曲学校,几年前,上面撤乡并镇时,文曲学校也被一并撤掉了。这大片的遗址就成了杂草丛生的荒芜。土地责任制后,分到这片土地的几十户农家就随意地在这里栽种了杨树桐树槐树等,倒给文曲山上增添了一些绿意。
  六七年前,村里的大能人文天聪在文曲山上找了个项目,在山南端开一座碎石厂,即从大山的南端山崖上开炸,炸出一层又一层的大小石头,用十余台碎石机碎石头,以供应文曲村以及周边几十个村落盖房屋圈砖窑打顶时用混凝土所用。文天聪这个项目选得不错,可以说是这一带的独家买卖,一开始生产便供不应求,迫使他贷款又增加了十余台碎石机,文天聪也会办事,他知道办碎石厂占了村里的地盘,毁了文曲山的容貌,不同程度地污染了文曲村的空气,当时村干部中就他办厂一事已有很多异议微词,故而厂子一开办,除了频用外地技术员,其余工人有部分是启用本村的,当然尽量照顾村干部的关系户们,这样便增加了他在村里的人气指数,也多多少少堵一堵持不同意见的村干部们的嘴巴……这样一来,村外的那条原本十分沉寂的土路上,便忙碌地穿梭着各样的卡车们,车辆们扬起浮尘,拉响汽笛,汽笛声在村落里久久萦绕……
  说实话,文三耕对文天聪在村里办碎石厂心里很不舒服。当时村长苗如林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是持否定态度的,虽然碎石厂不像炼焦炼铁厂有那么多的环境污染,但它毕竟是有污染的,炸石头碎石头的过程是整日制造噪音的过程,这倒不说了,许多人意识不到的是,炸山石是对山体的巨大破坏,就像人身上的创伤,人体创伤有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恢复,山体这种巨大创伤要恢复植被那需几十年上百年啊……
  秀丽优美的文曲山多年来虽没有可供人掘取、使人快速致富的资源,在文三耕的眼里故乡大山的秀丽和优美本身就是无形的无价的资源,大山寓南方山脉的清秀和北方山脉的雄浑于一体,她的纯自然的造型和逶迤起伏的绵延,成了文曲村的一道天然屏障,多年来文曲村不知是仰仗了大山的仙气还是凭借了大山中文庙的文脉,村中走出了不少较为优秀的人才,仅恢复高考以来的三十年时间里,村里就考出上百名大学生了,这在一个三千人口的村落里,不能不说是奇迹,绝对让其他任何一个村落羡慕不已了。文三耕觉得,这得益于文曲村优美的人文传统和幽静恬适的自然环境,得益于有着徐徐清风的大山和山下那条潺潺涓涓的小溪,山村的静谧和柔韧是一种品性,这种品性在滋养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曲村人。这是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一种传承下来的文气啊……
  文天聪却要向沉寂和秀丽了千万年的文曲山开刀了,开炮了,开炸了。这个精明过人的家伙,谁说文曲山没资源哪,满山取之不尽的石头就是最廉价的资源,是最实惠的资源呀!石随山性,文曲山上的石头,也是富于韧性的石质,不是那种生硬却一砸即碎的石头,这种石头粉碎成碎石,适合制成建房基房柱房顶的混凝土和打现浇顶或者混凝土预制板子。多年来木材奇缺,乡村建房最发愁的就是材料木椽,文天聪的石料厂这一开发,解了多少乡村盖房者的燃眉之急,方便了群众,又发展了自己。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自从文曲山的开山炮第一声炸起后,大山就开始了无声地呻吟,开始了痛苦地抽搐,山下的那条不再纯净的小溪就开始把歌唱变成了哭泣……文三耕仿佛看到,在开山炸石向大山掘取的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豁口或叫伤口上,无形的地脉和文气随着浓浓的硝烟也在一团一团朝空中扩散……
  
  文天聪毕竟是文三耕的远房堂弟,说远房确实已很远了,远到据推算已经出了五服。但总算共同拥有一个老祖宗吧,文天聪对文三耕尊重有加,尊重他这个远房堂兄的人品和学识,还有多年来在村子里落下的好口碑。文三耕思忖再三,没有极力去反对,他完全可以到环保局、土地局以及市乡镇民营企业局去给文天聪设一些障碍的,让有关手续迟迟批不下来的……他没那么做,复杂的思绪如同碎石厂复杂而多元的作用一样,不可以用正确和错误去断然评判和界定。文三耕有些暧昧地认可了,他知道即使自己要竭力阻挡,也未必挡得住。他忽然就想到那句古诗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检点一下自己,是不是跟不上形势了,拖了时代的后腿?心里却是老大的不舒服,隐隐害怕着,往后的文曲村,是不会像以前那么安静,那么安宁了……
  一晃六七年下来,碎石厂的规模就基本固定在五百人左右了,也算是文曲村方圆几十里内像样儿的中型企业了,而厂里五百号人里就有不少劳力工来自于文曲村,想想,这既给大家增加了收入,又解决了打工出远门的大问题,文天聪善经营,又会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碎石厂又成了市里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和骨干企业……
  文三耕坐下来抽了一根烟,他的思绪如同喷吐的烟雾一样作缭绕状,他前后把故乡的事儿过滤了一遍,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恰这时刚开不久的手机响起来了,说也巧了,一看机屏显示,居然是文天聪来电——
  三耕哥你好,我是天聪,昨晚十二时,老爷子去世了……
  电话里文天聪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一顿,恢复了平静的他接着说,今年八十六了,说来也是老喜丧,定在后天封口。三耕哥也了解熟悉老爷子,祭文和挽联还得麻烦你来写,就这吧哥,我挂啦。
  放下手机,文三耕久久坐着,只听说文老爷子前一阵感冒了,谁料到这么快就过世了,真是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文老爷子被村里人称作文先生,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他不仅仅是文三耕的远房伯伯,还是他的恩师哩,想到那个拥有一蓬花白胡子,脸上永远挂着微笑的老人就此永别了人世,文三耕的心里一阵绞痛,眼睛一红,两行泪水酸涩地爬到了脸颊上……
  
  二
  
  文三耕是红肿着眼睛回到文曲村的。
  眼睛红肿不仅仅是因为伤心流泪,还是因为加班加点熬夜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祭文,并且拟了八十六字的长挽联和近十多幅较短的挽联,村里习俗,灵柩两边是长联,而丧者家里大门口房门口都要贴挽联的。
  一进村口就听到哭丧班子的吹拉弹唱,麦克风把声音尽情兜在大小村巷和村外一片片青绿的麦田里,听得出男声唱的是传统的蒲剧折子戏《哭伶仃》,而女声唱的则是当下流行的《月亮之上》。循了声音文三耕拐进那条窄长的小胡同里,远远地就看到胡同间文天聪家高大气派的门楼,门楼上方不像村里其他人家留有“紫气东来”、“吉星高照”、“勤劳致富”、“景泰春和”、“祥天福地”、“瑞霭盈门”、“财源茂盛”之类的匾额,而是遒劲飘逸的两个大字“文宅”,这让文三耕大为惊讶。以前,他曾留意过,那可是文老爷子书写的笔迹清丽的“耕读传家”的门额,何时就变成了“文宅”?大门贴有瓷砖的砖柱上悬挂着一蓬大大的告门纸,以前也叫排钱的,用白麻纸剪成约四寸见方有枝有穗的形状,计死丧者的寿岁,每岁一张,文老爷子八十六岁,便有八十六张的告门纸,就显得硕大蓬勃,惹人眼目。告门纸是对乡人表示家有丧事的。以前的作用是告诉乡人们此户有丧事了,村里大凡有喜事或娱乐事宜的鼓乐班子们,在经过此地时,停止敲打吹打和演唱,以示对丧家的尊重。如今,悬挂着告门纸,仅仅是为了渲染一些悲哀的气氛而已。胡同两边,早已摆放下不少花圈了,高高低低花花绿绿,文三耕忙把自己带来的两架花圈从车里取出,由帮忙的年轻人接了过去,去登记和书写献花圈的单位和个人的贴纸了。因为在市里的文化局任副职,文三耕除了个人献一架花圈外,往往还要再买一架以单位的名义献出。这样,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宣读送献花圈的单位和个人的时候,既给主人家撑起面子,又给他文三耕脸上增色。在那样一个静穆严肃的氛围里,不经意间便彰显了自我,这一点,文三耕已多次体会到了。
  说话间文三耕便走进了文天聪宽敞的院落,穿了一身麻衣斩衰的文天聪闻讯快快过来,向着文三耕跪了一条腿叩头,文三耕忙扶他起来,见他戴了孝帽,拖着倒茬子鞋,给文三耕叩头时,把孝帽卸下夹到胳肢窝里,叩头后再戴上。见文天聪身穿这样一身多年不见的用粗麻做成的孝服,心里不免一惊,文三耕知道这叫斩衰孝服,是旧时丧葬才穿戴的。它的缝制讲究侧边不交裹,使断处外露,以示顾不及修饰了,这叫斩;用长六寸宽四寸的麻布连缀衿裆之处,以示哀亲谓之衰,这才叫斩衰孝服,是旧时子女为父母、孙子为祖父、妻为夫而穿的重孝之服。其他家人则根据血统和亲缘依次为齐衰、大功、小功服,文三耕转眼一看,可不是,见院里不少参加殡葬的远房子孙亲戚们,也都身披一身剖布帛,头裹一条白布,煞是肃穆的。
  三耕哥,我和苗哥还有总管古校长商量后,决定也给你剖一身小功服,只是你的处级领导的身份不同,只是在祭灵那天穿一下,这几天就不便穿了,你看行么?文天聪仰起一张有些憔悴的脸,在征求文三耕的意见。文三耕拍一下这位远房堂弟的肩膀,安慰他道:
  这么大的事摊到你肩上,亏你还想得这么周到,咋能不行,老爷子是我长辈,又是我恩师,着重孝是理所应当的。你也别太操劳了,咱这事儿正如你所说,就当白喜事儿的过哩,大小事情,就让总管古校长处理好了,你一是要节哀,二是要少操心。
  文三耕知道,聪明的文天聪对他亲敬有加,这表现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给他剖一身小功服的举动就可见一斑了。大功服是堂兄弟、未嫁的堂姊妹、已嫁的姑、姨姊妹、已嫁女为伯叔父所着孝服;小功服是本宗为曾祖父母、母舅、母姨等所着孝服,这种孝服一般是用较细的熟麻布做成的,而做工也较为讲究了。文老爷子是文三耕的远房堂伯,又是亲手教过他的老师,服此小功服,理应这样啊,文三耕在心里佩服起文天聪的细心来。此时,白事总管古校长远远地颠了碎步过来,还有六七步呢,就伸出双手和文三耕热情地握着。文三耕叫一声,古校长,辛苦你了。清瘦而精神的古校长忙说,哪里哪里,你当领导的大老远赶回来,你辛苦啊!音罢就往北房正厅里引文三耕,文三耕说,先给老先生燃一炷香啊!这样,古校长陪着他走往院子南边停放棺柩的棚子下,而文天聪作为孝子快快坐回到棚子下的棺柩一侧的稻草上和其他家人一起对前来烧香祭拜者回礼叩首的。
  祭棚就设在院子的南端。文天聪的院落其实是两进院子,在原有的老院子的基础上又朝南延伸了四分地的样子,其实这地方过去是他家的菜园,村里批房基地没人好意思要求批到他这儿,时日一长,文天聪请村长苗如林喝了几顿酒,就悄悄把自家的院子拉长了。这样一来,两院并一院,操场一般的宽敞了。
  祭棚搭得高大宽阔,只有这样高大的棚子两侧才能贴得下刚拟就的八十六字的长挽联,文三耕想着,就到了棺柩跟前。
  文老爷子的棺木安放在两只结实厚重的木凳之上。古校长一旁敛了声地介绍说,文老先生的寿木那真叫个好啊,病重期间,是用天聪从大东北买回来的楸木做就的,过去的老话儿说,一楸二槐三柏四柳呵,现在的家户,能用上松木就不错了,大多人家就用桐木和杨木哩,哎,就是后辈的一点孝心吧。老先生的寿板,是典型的三四棺,盖子四寸厚,帮和底子三寸厚,棺木的堵头都用的是上好的柏木……文三耕以前曾听人说过,无论富人家的厚皮棺或是贫寒之家的薄皮棺,棺木的两头都须用一寸左右的厚柏木,它叫堵头。在他们生活的太岳山余脉的丘陵地带, 地下常常活动着一种动物叫穿山甲,它长有尖嘴利爪,善掘土洞,以吃蚂蚁、昆虫为生,也常常掘破棺木去吃人肉和人脑。这东西又最怕柏木的气味,故而棺木的两端用了柏木是驱穿山甲的。大多人家在死者入殓时将尸体下衬一些柏枝,以及埋葬后在坟墓旁栽些柏树,多少都有这些讲究的。文三耕想着,就见到文老爷子漆得幽黑发亮的寿器上覆有一层棺罩,棺罩呈长方形的花轿样儿,有脊有檐,四角拱斗且有红绸绿缎紫锦,其上又绣有花鸟图案并悬吊了许多彩色丝穗……大气、漂亮、堂皇、美观。
  
  文三耕拿了一炷香,插在棺木前供桌上放置的香炉里,在袅袅烟缕里,他作出了一个小小的决断,即给文老爷子叩三个头。以往,同学、朋友的老人过世,他燃香时不过是鞠三个躬而已,今儿不同了,逝者不仅是长辈还是恩师,他长长地幅度很大地作了一个揖后,双膝跪地就磕了第一个头……这一举动多少让周边的人和祭棚下的孝子贤孙女儿儿媳们吃惊不小,立即就传出又一轮低低的哭泣声,孝子贤孙们齐刷刷地跪着叩首回礼……如是三个响头磕过,文三耕被古校长和其他帮忙的人扶了走进北房的待客大厅里。
  古校长是文曲村学校的老校长了,文三耕读书时,他就是校长,一直干到六十多岁退休时。他是个热心肠,退休后有了充裕的时间,谁家有了红白之事大都请他当总管,一是他心细有统领能力,处理事情有条不紊,二是他对民俗风习烂熟于心,无论红白之事生日满月,那些古已有之的繁杂礼节和后来有所更变的程序格式,在他那里都一清二楚,并且执行起来顺当条理,村里的中青年算起来都是他的学生,作为曾经的校长和老师指挥起学生来也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文三耕先给古先生敬了一支烟,说道,有古校长总管这事儿,大伙是放心的。古校长轻笑一下,说,文老爷子这人你也知道,一辈子恪守传统,一辈子克勤克俭,临终了还叮嘱天聪,他的后事从简从约。天聪的意思是按古老的规矩,把老爷子的后事办得排排场场,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往那个世界送他,绝对要送得体面大方甚至张扬,一切尽量地按过去的老习俗办,文老爷子是个古典型的知识分子嘛!天聪也真可以,老爷子落气不到十五分钟,就从柏王村请来了过去在镇子上开剃头铺的“剃刀李”,你知道的,二十年前,“剃刀李”可是咱这方圆一带最有名的剃头匠,还不错,老李头虽在家赋闲多年,可眼不花耳不聋手不抖,请他给文老爷子剃头,就图那个名分哩,“剃刀李”也激动,重操剃刀就小心了几分,上心了几分,不仅剃得利落干净,还施展浑身解数给老爷子进行了净面化妆。那时我就一直在跟前,看老人家平静恬淡,如同睡去一样。天聪倒也细心,在老人病重的日子里,一些细小哪怕琐碎的事情也想到了。刚一落气我就提醒他,把口含钱和岁码钱放在枕头边上,你道咋着,天聪随即就从一边的木柜里拿出一枚金钱,又像是很讲究的首饰,这是文家祖传下来的一个小宝贝呢。前些年老爷子在学校里曾让我看过,作为口含钱,这可真是物随主去,有个永远的归宿啦。岁码钱用的是八十六个有方孔的铜钱,用线穿着,一边四十三枚,分别放在老人家的两条袖子里……
  听着古校长的介绍,文三耕感觉到了故土风习的厚重和传承的力量,这本是旧时的一种讲究,一是怕死者是假死现象,因为某种原因长时间晕死过去了,一旦复活了,嘴里含着一枚钱币,以防把舌头咬破。二是旧时迷信的说法,鬼魂怕口中的钱掉出来,不问讯活着的人,也不敢造次作祟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这么沿袭下来,是迷信的顽固还是风俗的强大?文三耕真说不出来。
  片刻,文三耕忽然想到还没见到苗如林,便问古校长苗如林是该来过了吧,现在不知他在忙什么?
  古校长忙说,自老先生入殓,苗如林这个当村长的就一直忙前忙后,这会儿可能还在墓地上吧,他一会儿要回来的,要赶上封口呢。
  古校长,文三耕问道,老爷子的墓地选哪儿了,是老祖坟那里还是另有地场?
  古校长正待给文三耕说什么时,外面有人声唤他,古校长只得对文三耕点一下头,急匆匆地走出了屋。
  文三耕这时也听到屋外院子里有了熙攘的人声,人声里裹挟了村长苗如林粗亮的嗓门,便出得门去,同苗如林见过寒暄,没容得多说话,棺木封口的时刻便到了。
  封口前后是鼓乐班子和和尚道士班子吹奏敲打的一个高潮性的段落。按老规矩,按古校长的一手安排,鼓乐鼓手班子在大门旁的胡同里吹拉弹唱,便于迎送祭奠的各色亲朋客人,而和尚道士班子则安排在灵棚两侧的宽阔地场里,因为从入殓那天起,和尚道士吹奏班子都要在亲戚祭奠、移灵、送灯、转道、下葬等几道较大的程序里吹奏外,送忏的和尚道士们还须在神灵前、在祖上的牌位前念经,要替死者忏悔、赎罪、超度亡灵……要知道,从灵柩前到土地庙神的旧址前,往返吹奏念经,古校长根据文天聪的意思,要让和尚道士们吹奏整整七天时间,从移灵后的第二天到埋葬前的送忏,前后多达三十六次。
  此时大门口胡同里的鼓手班子已经吹奏开来,且有一男一女在演唱,是流行歌曲男女组合的那种。多年在文化部门工作的文三耕能听出是唱的人家当红组合的歌曲,有关草原的主题,不管与丧者搭界不搭界,鼓手们演唱得热闹而卖力,围观者围听者已经里外几层了。院里道士班子的吹奏则悠扬典雅,无论外面的演唱吹打多么张扬激越,道士们神态的自若、表情的平静使得他们的吹奏也平缓悠然无风无浪,道家的清静无为上善若水从那些内涵丰富的曲子里流泻出一部分,大约这才是真正唱给故去的文老爷子的。细心的文三耕听出那种隐隐约约的高远深邃的意境,还有冷峻平缓中暗藏着的内在的激情,文老爷子一生讲求清静、道法自然,崇礼重学,保持人格,他老人家听到这样的音乐,逝去的魂魄也会得到慰藉和安生了……
  当鼓乐班子里走出四个穿有紧身衣的年轻时尚的女子跟了紧凑的音乐,跳起节奏欢快的迪斯科和太空舞的时候,这一段吹奏和表演把气氛渲染到了一个高潮。当音乐和舞蹈戛然而止,场面出现片刻静默时,声音浑厚里却带嘶哑的司仪汉子,挺着脖颈扬了一张粗糙的脸竭力喊道:
  各位父老乡亲、高朋好友,大家注意啦,文老先生关严(即封口)仪式现在开始——首先,由道士班子吹奏乐器——
  道士班子的器乐以笙为主,以小鼓辅之,整个吹奏过程不慌不忙,起承转合之间衔接流畅自然,这种音乐最适合作背景音乐了。果然,一个年纪稍长留有一把灰白胡须的道士在音乐声里缓缓起身,且随了音乐的吹奏胡须下面的嘴唇一张一合,居然吟唱出泉水流淌般的歌子来: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文三耕一时听不清道士浓重的地方口音,正待细辨时,众道士齐声低低吟唱起来——
  人体活着那阵时,均是柔弱生动姿。
  待到身逝那一日,必是僵硬的样子。
  万物草木也如是,生时脆柔软嫩姿。
  当有一日它死去,必成枯槁无须疑。
  坚硬看来非美事,易碎易死易消失。
  只有柔弱亦柔韧,耐得严寒经风雨。
  故而兵强易速亡,树大招风易折枝。
  强大终归处劣势,柔弱反而久长时。
  这次文三耕听得清晰,这吟唱似乎是对那个道士吟唱的一种解释,更明了更平白了,他记得好像是《道德经》里面的一部分,大意是老子从人与万物草木生时死后的自然现象中,得出了强与弱的辩证的一面。欲得繁荣昌盛,世代不衰,就必须取弱弃强,守柔舍刚……文三耕有些不解,为何在这样的场合,道士们会吟唱这样的曲子,是无意而为,还是有意为之?
  正这样胡乱想着,忽听得司仪呼道:下一项,亲戚献馒头喽,他姑姑他姨姨他妗子他老姑他老姨他老妗子他姑表姐他姨表姐他姑表姊妹他堂姐他堂妹按顺序朝灵前供桌边走喽——
  一时间,年迈的年轻的还有中年的亲戚女眷们将前一天做好蒸就的各样“馒头”们一一献到了供桌上。
  封口在丧事的过程中是一项大的程序,亲戚和要好的乡邻们都要蒸馒头的。近年来也有人家图省事择近在商店超市里买一些糕点吃食之类,作为供品,但还是蒸馒头显得庄重大气也合乎沿袭下来的规矩。
  
  妇人家先在灵前叩一头,再把备好的馒头篮儿对了遗像供三供,之后再叩一头,挑了馒头篮里的几颗,那必定是馒头的表皮上做了龙凤图案的个儿大的雪白的几颗,作为馒头们的代表献到供桌上,一时间供桌上便有条不紊地堆起了气势恢弘的馒头之山。
  晋南的馒头可是出了大名儿的,因为这片丰饶的土地盛产小麦,故而便有了几千年的“馍”文化,且形成了永久的图腾。很小的时候,文三耕就好奇地问做花儿馍的母亲,妈,白馍就够好吃的了,咋还做这么多的花样呢?母亲抚着他圆圆的脑袋,爱怜地说道,好我的傻孩子,花馍可是有讲究的啊,过年是过年的馍,过节是过节的馍,婚丧嫁娶是婚丧嫁娶的馍,你长大后慢慢就知道了。
  文三耕是在饥饿清瘦岁月里长大的。对妈妈奶奶姑姑婶婶们的“蒸馍”就特别留意和敏感,渐渐地,他弄清楚了家乡花儿馍的有趣的品种和形式,那可是真有些说头呢。
  就说这马上到来的清明节吧,为祭祖而做的祭品圆形馒头叫“蛇馒头”,它的底座是一枚圆形的司空见惯的馒头,不同的是馒头上面和周边,捏有一条蜿蜒的小蛇儿,虽说大多写意,但活灵活现,有的蛇馒头里面包一颗或半颗鸡蛋,这是在上坟祭祖之后专门送给小孩儿家的一种特殊礼物,是家族的长者对孩娃们的美好祝福。清明祭祖的馒头里还有叫“吊吊馍”的,吊吊,吊吊,是凭吊之意,它用四层白面饼叠加而成。儿时好奇的文三耕曾问过奶奶,咋把白馍做成这种样子啊?奶奶耐心地对孙儿解释说,娃呀,咱这馍可不一样,一层层,就像是圆形的玉璧一样,一层一层加起来,是表示对咱老祖宗的恩德念念不忘,也是对老先人最诚心的怀想。后来文三耕才知道,晋南一带,只有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才用这种吊吊馍祭奠前人。还有兔儿馍、包子、年馍、油地地、囫囵、寿桃、馒头等多种形状不一讲究繁多的花儿馍。兔儿馍是为中秋节专做的食物,馍的样子酷似白兔的形状,家家希望自家的孩娃儿年年月月团团圆圆,且如同月空中的小白兔那样蹦蹦跳跳活泼可爱。包子虽说现在是一种司空见惯的食物了,但这一带的人们却约定俗成地在农历七月初一午饭时食用,依然是思祖的一种形式。油地地就他们这一带这么个叫法,文三耕从没究根查底探寻过,为啥就叫个“油地地”或者“油滴滴”呢?是因做这种馍时从油锅里捞出时一点一滴掉油的那种诱人的情状而得此名的么?这是小娃娃生日、满月时亲朋好友赠送的礼物馍,馍馍有过油的,也有素白的,馍上都捏有龙、虎、凤、猴等图案装饰,那是祝愿娃娃们生龙活虎吉祥如意的呵!最有趣的是“囫囵馍”,乡人也叫它“圈馍”,是娃娃们过生日和年轻人结婚时用的一种礼品馍,它是环状的,圆圆的一个大圈。娃娃过十二岁生日时,囫囵上捏的是牡丹图形,祝愿孩子长大后荣华富贵;结婚的囫囵上的图案具有特定的含意,它一般是由龙凤和莲花构成的,龙凤是龙凤呈祥,是对龙凤之婚的一种赞美,而莲花则是喻并蒂之意,是对婚姻美满,长久的某种祝愿,也可以喻为白头到老、举案齐眉。至于囫囵的环状之意,文三耕曾问过村里的老人们,有人说是“圈”的意思,是希望孩子被拴住,平安地度过以后的日子,还有就是把孩子平安地套住,也把一对新人牢牢地拴在一起,顺利而幸福地生活一辈子……寿桃这一类的花馍更有其宽泛的意义,要知道在人们平素的生活意识和生活观念里,桃子有长寿之意,这一方水土里在老年人的寿辰时献上用面做成的桃子形状的花馍,是对老人的祝福和愿望呢……最有趣的是家乡的年馍,人们对过年有多重视对蒸年馍就有多重视,年馍有用红枣做成山形的枣山馍,有三层面饼与红薯红枣叠加组成的年糕,有用面捏成的面鸡儿面鸭面鹅,还有将面卷成一卷儿,用竹筷在中间一摁而成的压卷儿,枣山是用来祭祀灶王爷的,希望他上天言好事,托福给人间,年糕的一层又一层,有一年比一年高的含义,自然是希望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越来越好了。面鸡馍肯定捏成雄鸡的形态,雄鸡司晨,啼唤农人早早醒来,荷锄下田,春耕秋收,雄鸡又是吃虫能手,可以吃掉天下所有的害人虫蝎,从而有安宁的日子,有太平的生活……
  面对故乡形形色色的花儿馍,文三耕常陷入某种理性的思索里,他觉得无论喜庆或是祭祀,无论节日或是走亲串友的赠予,大都是以动植物为象征物,把远古的神话作为范本,表达当下生活的愿望,是远古部落图腾的延续,如龙凤组合而成的图腾在他所生活的汾河西岸民间就被广泛使用着,这不正是原始文化的沉淀么。当我们这个民族要记录和表达某种情感和愿望时,花儿馍就成了最自然最简洁的方式,这种以动植物的形态所附带的各种意味,体现了最原始、最质朴也最美好的动机,它们大多以谐音、象征的方式将人类对大自然和自己精神的祈求寄托在一种表象上,这是情感的抒发,是审美的表达,同时也是对古时难以解释的超自然现象的崇敬……在一次次的婚丧嫁娶的供桌上面对摞成小山一样的花儿馍们,文三耕总不免要浩叹一番,他在形形色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又漂亮无比的花儿馍前,找到了既成的、广博的“图腾活动”和巫术礼仪的活字典!
  下一项,展富——邻居亲戚旁边走,女儿孝子跟前来——
  司仪一声嘶哑却粗犷的吆喝把文三耕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知道,封口前重要的一项就要到了,洁面,是女儿给老父擦洗脸,也叫展富。
  这是孝子贤孙同死者的最后一见了,作为文老爷子的学生和同宗晚辈的文三耕,他没来得及多想就挤入那一圈儿儿子孙子女儿孙女外甥外甥女儿中间去了,文老爷子是他的恩师,他得最后深深地看老人一眼。
  揭开一层厚白的丝蚕绢,文老爷子的一张苍老的此时已苍白泛青的面容就出现在文三耕眼前了,昔日的威严和威严中透露着的平和及慈祥的表情全部凝结在一片青黄里,使得那一头并不稀疏的头发和一蓬很浓密的胡须更显其花白了……凭着一种感觉,文三耕觉得老人家故去时的表情并不轻松,也不平静,脸上的条条细密的皱褶里似乎把一些模模糊糊的怨气一块儿隐藏起来了,把它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文三耕的心怦地一动。
  给文老爷子洗面的,是老人最小的也最疼爱的闺女文惠聪,后来文三耕知道,老人生病的一年时间里,一直是小女儿惠聪照料伺候着,老人一辈子疼爱这个老生女儿,女儿也对老爹百般地孝顺。在姊妹中,文惠聪不像她的哥哥姐姐们那么聪明伶俐,能言善辩,她忠厚实在,本分善良,文老爷子病中一直有子女陪在身边,也可以说是周到细腻,无微不至了。文三耕这样想。
  故乡有讲究,展富时,即给死者洗脸时,不能有泪水滴溅到死者的脸上,否则,说是不吉利,这其实是礼节中令死者亲人节哀的一种方法,过去,在一睹亲人遗容与亲人最后告别的时候,曾有人哭得昏死过去,也有人头撞灵柩痛不欲生。渐渐地,为预防不测,就出现了展富时不准失声痛哭的规矩……
  此时棺木周边有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有用袖筒揩眼睛的……文惠聪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皮眼袋已高高地隆起,仅剩了中间一条细缝,却还是从那两条细缝里涓涓地流出泪水来,从白净的脸庞悄然滴落在她的衣领里。
  深情地端详着文老爷子的遗容,文三耕心里酸楚一片,老先生是他的启蒙老师,更是恩师。记得七岁刚入学时,他报名说叫文三更,那时已四十来岁的文先生摸着灰色的长胡须嗬儿嗬儿地笑说,这娃娃,你爸你妈也太省事儿了,三更时分生的你就叫三更呀,改为文三耕吧,古时文人讲究三耕的,读书为目耕,讲书为舌耕,写书为笔耕,将来希望你是个三耕人才。这样文三更变成了文三耕。那时他懂什么呀,长大了才知道这名字的意义和蕴含,短短三个字里,包容了一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所有作为和本分。文先生看出了文三耕简单朴素的作文中的写作天分,从五年级开始就给他吃偏饭,那是文革中期了,文先生把私藏起来的四大名著分期让文三耕阅读,并抽时间在私下里讲解释难,人们都以为文先生是个只晓古董的老夫子,其实他很通晓外国文学。等到文三耕稍大一些,他把《红与黑》、《娜娜》、《安娜·卡列尼娜》,还有《静静的顿河》一并让文三耕阅读过了……整个中学阶段,文三耕的作文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作文了,可以说每一篇作文都已经成了很像样子的习作,有了一个小说的雏形,文先生除了循循善诱耐心辅导外,他还把全校中学生的优秀习作一笔一笔刻在蜡纸上,油印成册,发往全公社的兄弟中学,几乎每一期都有文三耕让师生们颇为喜爱的作品……从那会儿起,文三耕的名字通过文先生辛勤刻蜡版的手,传到了全公社甚或外公社的学校里……
  
  升高中的那年冬天忽然传来上面的消息,九年制的高中从此升学不考试了,要从应届生中直接推荐,而推荐的权利不在学校,在大队革委会。
  文三耕的老父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回乡成了农民,一直在村里接受改造,属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最后一类,之后由于其人老实厚道干活踏实,公社武装部就宣布,把他右派分子的帽子给脱了。尽管这样,文三耕还是忐忑着,怕大队不会推荐自己,因为在他们这一届,贫下中农子女太多太多了……学习再好,表现再好,家庭出身不成,成分高一些,推荐便是无望的。
  文三耕的担忧得到了证实,大队革委会果然没有推荐他,理由是,文三耕的父亲是脱帽右派,虽说已脱帽,但毕竟戴过,历史上是有污点的,故而不推荐。
  那时的文先生虽说只是一般的公办教员,但他却是文曲村学校的创始人,是第一任校长,是很有威仪、最有资格的老教师,文三耕作为他多年来的得意门生和直系弟子就因为他老爹的脱帽而不被推荐,这让文先生愤愤不平。
  那时候学校当然还在文曲山上的文庙里,校舍其实是文庙的一种扩建,有在旧文庙古老墙基上的衔接和延长,也有以文庙为中心的方形周边教室的修建,倒也整齐美观,结构大方,有趣的是墙报和墙上的大字标识许多是“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把批林批孔运动进行到底”之类,在文庙改建的村校里这真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那时候文先生正在整理毕业班的最后一期作文,他依然要把一些较好的文章批阅选择出来,再刻印装订成册,也算这一届毕业生留给学校的一个纪念。说也巧,文先生正津津有味地阅读着文三耕的习作《乡村的冬日》,他被自己学生细微的观察能力和生动的表达能力触动了,小小文三耕能在习作中避开畸形的政治形势,把笔墨探伸到乡民的普通风俗的生活中,这让文先生喜出望外,甚或爱不释手了……正在这时候学校革委会主任也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结合进来的李主任进来了,他面有难色地把一张推荐名单递到文先生面前,有些无奈和尴尬地说,文老师,请你过目,这是大队领导一手把持的,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校领导也曾是文先生的学生,根正苗红,人也还算正派,学校的许多大事上,还是要和文先生商量或者征求文先生意见的。文先生接过推荐名单,左右一遍,上下一遍,就是没有“文三耕”的名字,咋?让这么好的娃娃从此就告别了学校,到南岭北坡里去摸牛尾巴?
  文先生气呼呼地下了文曲山,走到村子中央的大队革委会,和负责推荐的村干部一一论理,他心平气和地介绍,他感情冲动地力争,他甚至拍桌子摔凳子吵闹,七三年的腊月天,是文老先生最不平静的一段日子,文三耕至今不清楚,自己的老师是如何和村干部“磨”下来的,“磨”的结果是他文三耕的名字最终挤进了推荐者的名单里,也才有了七四、七五年他的高中生活……试想,如果没有当年文先生的坚持和力争,文三耕只得早早地成为一个农业社里的农民,也不可能有新时期考大学的能力和条件,他的人生,他的命运将是另一种不可想象的样子了。
  想着文老先生早年间对自己的教诲,对自己写作的启发引导,对自己知识面的扩充和阅读视野的拓展,对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的恩德,文三耕的心便不能平静,深情地注视着老人的遗容,他的泪珠,一个五十岁中年男子的泪珠,就涩涩巴巴地洇出眼眶,把两片高高的颧骨洇湿了一片……
  在泪眼模糊里,文三耕见文天聪拿了一把司仪递过来的剪刀,轻轻地把文老爷子的寿衣撩起一角来,小心地把底襟剪下一块来,这叫“抽底财”,是乡村古时的丧葬讲究,意思是怕死者把家里的财富带走,这说法有些世故和不近人情的味道,后来乡人又延伸了一下,说是把剪下的那一小片衣角给子孙后代做衣服时配上,能让祖上保佑,还可以给小娃娃家避邪,成年人每每看到儿子或孙子衣服上配制的那一块或那一角,睹物思情,见物念人,勾起对逝者的怀念和追忆,常常会把逝者的生平事迹说与后人,以启佑孝思不匮……
  接下来的小仪式让文三耕颇觉新奇了,可以说在乡村几十年了都没见过的,文老爷子的子女们无论大小,每人用一根细红绳拴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头呢,拴在文老爷子的胳膊上,等兄妹几人缠好了红绳时,文天聪忽地想起什么,对司仪说道,哎,对了,还得给三耕哥也缠一根,三耕哥可是老爷子的弟子里的代表人物哇——司仪就急匆匆过来,给文三耕和文老爷子之间,缠了一条红线绳儿,再由司仪拿了一把剪刀,把每人的绳子一一剪断,每剪一根儿,司仪便要朗声嚷道:老先生——安心去吧,尘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钉棺盖是封口的最后一项了,孝子贤孙们往后退了两步,帮忙的几个小伙子搬了棺盖,细细地盖好,由一乡村木匠掂了一把锃亮的斧头,把钉帽缠了红布条的五寸长钉顺了早已划了黑红的周边木棱叮叮——啪啪——地开始钉起。
  爸——爸——不要怕,给你盖木房子瓦木厦——
  爷爷爷爷你别怕,给你盖小房子瓦小厦——
  儿孙们哽咽着喊出了啼唤,怕那一声声斧头杵砸木盖的声响惊吓了老人的魂魄,就这么此起彼伏地啼唤呼叫着,直到棺盖完全钉好封好,院落陷入一片沉寂中。
  前面说过,这进院子分南北两院,南院停放棺木搭建灵棚,还有和尚道士及鼓手班子吹拉弹唱的场所,而北院则立了炉灶搭起了绿色的帆布棚子,可遮风挡雨,是这几天里的帮忙者和下葬时来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吃饭的地方,这会儿午饭时分到了,帆布棚子下面摆好十余张桌子,从墓地回来的工人以及其他帮忙的人陆陆续续在桌子边坐好。文三耕此时被古校长拉到了北屋里间的雅座里。
  毫无疑问里间雅座肯定是为村里的或者文天聪厂里的头面人物安排的,文三耕居然被古校长安排到座位中央的“尊者”的位置上了,文三耕执意不肯,他谦让着让年长的古校长落座,古校长谦和地按下他,连连说道:这怎么可以呢,你可是县级领导呀,村长苗如林也说,恭敬不如从命,你文局就安心坐下好了!
  八十六岁自然算是老喜丧,乡村风习喜丧就当喜事办,故而表现在气氛上便有一些欢快,人们的表情也有一些轻松,酒席的规格上自然是喜事的规格,很上档次的,无论是出殡当日的主席,还是平日帮忙者的散席,都很讲究的,尤其像文天聪这样的人家,酒席的质量关乎着面子和在这一带的影响,文天聪在这上面是非常慷慨的。
  在乡间,如果有人家遇到其他祸事,如年纪轻轻出了意外,或早早病故等等,这类丧事的酒席是非常粗糙非常潦草的。酒是劣质的白酒,馍是未蒸的凉馍,至于炒菜是常见的白菜、萝卜、土豆的大烩菜,或者干脆把豆腐白菜粉条子烩在一起,盛在盆子里每人一碗两碗臼了吃,邻人亲戚和帮忙者绝不会有人嫌饭菜简陋的。因为,粗糙的饭菜也是表达人们哀悼的一种形式,家里有这等不幸的事情,谁还有心思讲究饭菜呀。
  文天聪家的席面就不同了,完完全全是副喜庆的样子,在哀悼仪式上亲戚与朋友们悲伤着一张脸子,仪式一旦结束,或者一离开灵棚几步,人们的脸子立刻就轻松了,就开朗出一丝两丝的笑容来……
  席间就更是如此了,因坐在了里间,因远离了灵棚,也就远离了哀伤,气氛便是雅间酒席的气氛,先是肃穆 一下,继之庄严一下,随后就欢快了,就热烈了,就放达地喝开文天聪备好的十年陈酿的坛汾了。
  村委主任苗如林开始过酒圈儿的时候,人们已喝得兴起,眼圈红着,脖颈也红着,嚷嚷声也大起来,他一过完,文三耕在人们交叉说话的时候,问苗如林道,文老爷子的墓地选哪儿了,是祖坟地么?
  祖坟地在村南较平坦的地里,文家是同宗的大家族,尽管后来分了许多分支、小家,但坟墓相隔却不算远。每年清明,文三耕除了祭祀自己的祖宗,还要到同宗的老祖宗的墓地上烧纸烧香叩头祭拜的。他此时想,文老爷子的墓地安放在村南的老坟地里,每年清明时节他都会给老人家扫墓除草祭祀的。
  
  苗如林此时却将嘴巴凑到了文三耕的耳根下,敛了嗓子轻声说道,墓地选在老文庙地址上,是让风水先生看过的,晚上到我家,我再给你细细说道说道。
  什么?文庙旧址?那可是过去的学校呀,怎可以就选在那儿了?!
  文三耕大惊,张开的口许久合不住,他万没料到,为什么文天聪会把文老爷子的墓地选在半山腰里的文庙旧址上。
  
  三
  
  下午文三耕朝自己的老屋子走去。
  文三耕兄弟四人,大耕二耕在外地工作,由于路途遥远,清明节一般是不会专程回来扫墓的。每年清明,都是他和小弟文小耕一家去自己家的墓地上坟祭祖的。
  文小耕一家就住在父亲留下来的老屋子里,因前面三个哥哥都有一份公家的工作,且都在外地,老父在世时就把老屋老院分给文小耕了,也算对这个唯一务农儿子的一种照顾吧。哥哥们谁还会有意见啊,父母过世后,三个当哥哥的多多少少都给了文小耕一些接济。文大耕文二耕一年半载的也陆续给文小耕寄个千儿八百,文三耕离家近,每到农时需钱时如要买化肥、农药之类都会及时给小耕送来一些钱。这三年,文小耕又在文天聪的碎石厂里务工,一里一外,收入在村里,还是说得过去的。
  院门半掩着,古老院落的亲切感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场,把文三耕热烈地迎了进去。土院子宽阔、整洁,院南边的空地上文小耕还栽了一排排白杨和桐树,此刻杨树的叶片鲜嫩翠绿,枝枝条条在春风里舒展着。
  三哥——,你回来了。
  小耕的媳妇叫凤妮,和小耕一样是个实在又爱动弹的人,这会儿正坐在老屋的台阶上打纸钱呢,见文三耕回来,忙进屋去沏茶拿烟了。
  打纸钱是用一架铁模具在一摞白麻纸上随劲儿砸出和切割出纸钱的形状却又一串一串相连的纸钱来,纸有白色的,也有黄色和红黑等其他色泽的,五六束纸钱蓬松着穿了麻线孔,一吊一吊地串起来。凤妮把打好的纸钱暂时先挂在房檐下的铁钉上,砖台上,堆放着用锡箔纸捏成的金元宝银元宝,还有整沓整沓的冥票子,面额一沓比一沓大,墙根下,竖着一架半人高的小花圈。看着点缀在圈架上的精巧细致一朵朵大大小小色彩艳丽的纸花儿,文三耕的心忽地一动,这些七七八八的上坟前的物什,全部是弟媳一人准备的,她舍不得买成品,只提前买好纸张原料,然后一人在家里细细剪裁捏制。弟媳的节俭勤勉和贤惠一直让文三耕感动,同时也内疚自己的粗心大意。这些东西,本该是自己回来时买的呀,提前给小耕凤妮打个电话,不让他们在家里麻烦地准备这些,光是蒸上坟的馒头和相关菜类就够凤妮忙活的了……文三耕心里歉歉疚疚的,每回一次家就加重一层愧疚感。小弟人很实在,兄弟们就他一人留在了村里,在村里,日子就过出了几分艰辛,前些年,父母都年迈了,都不愿意到城里的三耕家养老,更不乐意到遥远的外省的大耕二耕家里去。就想在自家的老院落里,天天见着左邻右舍的熟人们,度过平稳的在他们看来还算幸福的晚年。其实,这种幸福是小耕两口子带给他们的,孝顺、听话、知冷知热,凤妮同闺女一般侍奉着二老,老人生病期间,他们在外地工作的几个,只是请几天假回来探望一下,安慰一下,多次见小耕背着老父或老母出出进进,或让老人在晴好的日子里坐在院落里晒太阳。吸着新鲜的空气,文三耕的心里就泛涌起感激的热流,为了这个实心眼的弟弟和贤惠的心地和善的弟媳……
  一杯热茶端到文三耕跟前时,他掏出早已备好的五百块钱来,硬是塞到了凤妮的手里,算是春忙里对小耕两口子的一点补贴吧。
  凤妮说,小耕这两天没到碎石厂去,他和厂里几个本村的年轻人一块儿,给厂长文天聪家帮忙呢,给文老爷子打墓去了,就在文曲山上呢。
  打墓?怎么吃饭时没见到他呢?文三耕想一想,才知道他们是几班倒呢,换着吃饭。
  三哥,我听小耕说,文老爷子的墓地可排场了,掏好宽宽大大的墓窑后,还要用砖砌好周边,再用预制板封顶呢,然后再上一层水泥,最后里面全部贴瓷砖呢……
  哦!文三耕只知道他们打墓呢,没想到文天聪会有这么大的动作,心想,这样做也太有些过了,太奢侈了一些,生前行孝要比死后厚葬重要得多。
  文三耕心里不平的,依然是听苗如林说的文老爷子墓地选在文曲山上一事,他困惑不解,还隐隐带了一些生气。
  文家老祖坟的地方多好,地势平坦,无遮无掩,祖坟周遭松柏浓郁,这是老祖坟哪,文家先人一辈一辈长眠于此,文老爷子这一去,真正是寿终正寝,到了自家永久的归宿了……可是,这个文天聪怎么想的,为啥把老人家孤零零葬到文曲山上?
  文三耕静下心来,细一想,文天聪这么聪明绝顶的人自然有他的盘算,难道是看上了山腰里的好风水?
  山腰里是对文曲山腰的简称,也是对文庙所在地的代指,文庙已有两百年的历史,而由文庙改建成的学校也有了近百年历史。过去,文庙曾享誉方圆几十里内的村落,到了每年的农历八月十八日,即孔夫子生日这一天,前来文曲山的朝拜者真个叫络绎不绝,有家长领着孩子来的,也有先生引了学生来的,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在文曲山的坡里,白花花的石阶路上一整天都点缀了黑黑的人流,他们向孔圣人焚香叩首拜谒,缅怀这位古代的文曲星,同时祈求自家的儿女学有长进从而成为将来的栋梁之材……解放初,文庙改建成了文曲村的学校,先小学后高小到后来的戴帽初中甚至戴帽高中……文三耕、苗如林包括文天聪他们这代人就是在那里从一年级启蒙教育读到九年制高中毕业。五年前,市里县里撤乡并镇,不少乡村学校被合并在了一起。文三耕靠着他多年的人际关系,上跑教委下边联系镇政府,总算把文曲村这个戴帽学校(小学与初中班在一起)保住了。但是出于就读方便等各种因素,学校搬迁到山下村子的中心地带。山腰里的校址就那么空空地闲置着,想那一方方一进进院落里,肯定也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了吧。文三耕怎么也想不通,难道就因为文老爷子大半辈子在“山腰里”青灯黄卷晨读夜吟的缘故,文天聪才将老人家葬在那里?在那一派荒凉凄切野草丛生中,文老爷子的孤墓之魂未免也过于寂寞孤单了吧……
  文三耕的心总被一缕不甚愉悦的情绪缠绕着,莫名其妙的,不可言状的,也如同长满了春日的杂草。
  他和弟媳简单地商定了一下,因为有文老爷子的葬礼一事,他们家祭祖上坟的时间也提前了两天,就是在明天上午。文三耕让弟媳凤妮转告弟弟小耕一下,就出了院门,一人朝文曲山的南端,也就是文天聪开办的碎石场地走去了。
  村巷里已不再同往日那般幽静。步出深长的胡同,一接近属于村巷的大路,便看得见大卡车或是小四轮从村路上碾过,自然是拉着碎石而下,带着空车斗朝上,三三两两,不时穿梭而过。有装得过满或超载的车辆一颠两颠,就把碎石头子滚豆子一般落在了村路上,再有车轮子从上面碾过,原本铺就的柏油路就出现了坑坑凹凹,坑坑凹凹们无人及时修补,坑就越来越大,凹也越来越深,平坦的村路上已经是一片连一片的坑凹了。
  文三耕在车辆们喷吐着汽油或是柴油的烟雾里,向着文曲山的南端走去,他尽量想避开烟雾扬尘的氤氲,想找一条田间的小路绕着走。记忆里的小土路已不复存在,眼前不是新盖起的一排排瓦房便是气派排场的二层小楼,村子在不断地向南边延伸,当然也向四周扩张,过去,这里都是一片片平展展的土地啊!
  村子中心,有多少座废弃的院落,有多少处不住人的房屋,文三耕粗略一算,大致有个五六十处的,五六十处差不多就有三四十亩地的面积,过去的旧院落一般都很宽阔,这大多是老村子里的老房屋,或是因全家人进了镇子进了城后,便把房舍和院落闲置起来也荒芜起来了。村委会无力把这样的院落再批给需要盖房的人家,那就只有一点一点向村外的耕地开始侵占,人均耕地就这样年复一年越来越少了。文三耕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村里人均二亩半耕地呢,二十年之后的今天,人均耕地仅仅只有一亩,有的居民小组居然仅有八九分地了……想起来便感到非常可怕,照这样的速度锐减下去,靠土地吃饭的文曲村人,十年、二十年后怎么办?城市里的休闲广场和水泥路柏油上总不会生长出小麦玉茭和高粱大豆吧……
  
  文三耕想着就有些生气了,不是生老百姓的气,是生村干部的气,生他的老同学村委主任苗如林的气哩。想当初,他就给苗如林反复建议过,每一家新建房屋都不要轻易占村边的耕地,手续就批在村中心那一座座废弃的院落和园子。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村民总是不乐意把新屋盖在旧院里,考虑到胡同的深长呀,出路的不便呀,地势的低凹呀,没有村边耕地那边平展坦荡,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心宽眼宽,当第一家占了村边耕地后,这样一开头就难以刹住了,以至于到了眼下这样的境地。
  文三耕尽量压抑住不快的情绪,步履匆忙地走出了新村,田野的风立时扑面而来,他无心观赏乡村的春景,便顺了村外的一条沙石路朝文曲山的南端走去。
  远远看去,正如过去村里的文化人所说,文曲山像一个用隶体所写的“丘”字,又有人说像一个大大的“曲”字,真的,看得久了,有一种写意的神似,又有颇逼真的形似,这就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了。文曲山上建有文庙,是专用来朝拜祭祀孔圣人的,而那个意象的“丘”字,又正是孔夫子的名讳,“曲”呢,说来更有情趣,孔夫子是山东曲阜人,古时文人骚客又有“曲永流醒”的文事趣话,这样一引申一联想,文曲山更显出几分文气和几多的神秘,“钟灵毓秀”和“风水宝地”是人们形容和赞美文曲山的最多用的词语。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听老人们说,文曲山自山脚到山顶那真是松柏苍翠郁郁青青,巍峨庄严的文庙点缀在山腰的翠绿之中。可恨日本鬼子入侵晋南后,于一九四○年夏季的一天从山根下放火焚烧了文曲山,一时间大火烈焰从山脚四周朝山上燃去,山上的树木大多是松树柏树,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松柏的脂油又成了可怕的燃料,大火熊熊包围了整个山脚,呼呼地朝山上烧去,眼看山腰的文庙将被火魔吞没的时候,说也怪,天空忽然间乌云骤聚,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哗哗浇注下来,一时三刻便浇灭了可怕的火焰,虽说自山腰之下的乔灌木丛被大火焚烧得遍体鳞伤,但文庙却完好无损。据村中的老者们说,那次一道闪电自山顶划到山脚之下,燃放大火的三四十号日本鬼子即刻被雷电击中,当场死亡二十余人,未被雷击的日本鬼子一时惊吓得不知所措,弃了同伴的尸体和还在挣扎的伤者狼狈逃走了……
  文庙虽说保住了,但文曲山满坡的树木却被烧得伤了元气,之后多年来难生寸草。村人说,地气被烧坏了,得五十年才能恢复。如今七十年过去,文曲山近二十年来在人工绿化和植被保护下,可以说万木葱葱,郁郁青青了。
  这青绿的山景让文三耕养眼养心,他的心情随了满山坡的浓绿也愉悦起来。
  沿着文曲山的东南角拐去,一种尖锐的石头搅拌声引导他走着。越近,那声音越清晰刺耳。抬眼看去,只见文曲山东南方位那一片地带,上空飞扬着一团团似尘似雾的黄色气体,与蓝天和青山的背景极不和谐。文三耕正待快步前去时,忽然从山脚一侧跳出来两个小年轻,拦了他的去处。
  不敢走了,要放炮哩——
  放炮?放什么炮?
  文三耕一时不解。
  炸石头的炮,没看见后面的车都停下来了吗!
  小年轻已很不耐烦了。
  回头一看文三耕果然见路上有四、五辆拉石子的车辆都停下来了。
  轰——轰——轰——
  轰——轰——轰——
  一连十余炮放过,斜对面的山崖上腾起一团又一团黄雾,从黄雾里溅出一道道挟裹碎石的黄土,听得见被炸开的巨型石头从山崖上轰轰隆隆滚下来的声响。
  约摸五分钟过后,腾起的黄尘落下,被炸开的石头也已滚落下来,那条走车的路被放行了。
  一拐过山脚就看到文天聪碎石场的全貌了。近二十台大型碎石机在运作着,每一台机子都爆发出一连串打雷一样尖锐刺耳的声响,石头与碎石机里的钢器不断碰撞,生硬粉碎的声音听得人心里难受脑仁发疼。工人把从山崖上炸下来的块头硕大的石头用锤头击打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直到能装进碎石机里为止。再看那一面被爆炸而取石料的山崖,山体表面的植被早已不复存在,在大山的浑厚翠绿中出现了极不和谐极刺眼的土黄色的豁壑,而这片大面积的豁壑还在加快速度地扩大蔓延着,如同一张可怕的魔嘴,在一点一点吞着青绿的文曲山。
  文三耕浑身一颤。
  他忽然想到一九四○年日本人燃放的那场大火,大火只是焚烧了文曲山的表皮植被,但恢复植被复原地气都用了整整半个世纪,而今这种毁天灭地的开掘和粗暴的获取,那毁掉的是文曲山的元气哪,被不断炸裂的山体得多少个世纪才可以恢复她的原貌呢?!
  文三耕的心一阵阵抽搐。
  碎石场的近两百号工人,文三耕粗眼看去一个个都觉得眼生,颇觉奇怪,他走近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民工身边,掏出一支烟来递过去,笑着搭话道:
  来,吃根烟,老哥,歇会儿吧——
  被称作老哥的汉子胡子拉碴一身石粉,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烟去,送他一个自卑的笑。
  老哥,咋不见本村的工人呢?文三耕问。
  哦,他们都给老板帮忙去啦,老板的老爹死啦,他们都去巴结啦。
  是这样。文三耕想。
  老哥,你在这里每月能领多少工资?
  老民工有些惊怕地看看四周,直到觉得安全时,才低声说道,去年一月给我发了一千三百块,年后已三个月了,还没见到一分钱,老板一直欠着我们的。
  其他人也这样么?文三耕很惊讶。
  老板给本地的民工月月结算,给俺们外地的就这么拖欠着,他知晓俺们也不敢咋着他……哦,俺得干活了,那边有老板的眼线在注意我和你说话啦。老民工说完匆匆扔掉烟头干活去了。文三耕掉过头看去,果然见到方才拦路的两个小年轻在鬼头鬼脑地朝他这里张望。
  这个文天聪,怎么会使眼线?!文三耕微笑着摇摇头,没去在意。
  他走到一个刚刚从山崖走下来的黑脸壮汉身边,壮汉显然是从山崖上安放了炸药和雷管并放了炮之后下来的,他的身上满是爬地时的黄土。
  这位小哥你好,在这里干活够累的了吧。说罢文三耕依然恭敬地递过一支烟去。
  壮汉是山东民工,倒也爽快利落,他说他除了炸山崖上的石头,还得破开滚落下来的石头,不是所有的石头都能用的,他得把一些不能破碎的杂质石头挑出来,装满车子倒在另一面的山沟里去。
  文三耕顺着黑大汉手指的方向看去,另一面山沟是文曲大山中的上百条沟壑之一,是用了几十年光阴才努力生长起来的乔木和灌木丛的郁郁青青的沟壑,可是眼下,他看到碎石场废弃的石头和无用的石粉杂土从沟顶倒了下去,把整个青青的沟坡覆盖了大片大片。许多粗粗细细的山树已被石头和杂土压得倾斜了。
  俺这么累的活计,老板发俺工资是一千五,今年一分钱也没给呢,说是还没贷下款子……可是天天上来的车辆一趟又一趟拉走石子,交付了现金,这些钱都干啥了,老板咋就不体谅俺民工的难处,咋就不把俺们当人待?!
  黑大汉气咻咻地说着,喷吐着一口又一口烟雾。
  文三耕一阵沉默,他不知该讲些什么好。他忽然看见不远处的那两个小年轻又在鬼鬼祟祟地打量着他这边。
  文三耕不解。他被更大的担忧困扰着,再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之后,文天聪的碎石场会扩展成什么样子,虽说现在毁坏的仅仅是文曲大山的一角,但看这气势看这规模,那肯定是一年大于一年了,十年后的文曲山会被挖掘侵占成什么样子?文天聪能不能在积累了一些资本或者说拥有了一笔收入之后改换另一个项目呢,只要远离文曲山,不打文曲山的主意,不在文曲山身上动脑筋就行呵。
  他想到了晚上和村长苗如林的见面,他得站在一个公允的角度,一个文曲山守护者的立场,好好和村里这位当家人谈一谈了……
  
  
  四
  
  村委会设在村子中央的大舞台上。大舞台高大宽敞,多年来村子里很少有唱戏等文娱活动,舞台的后半端就隔成了十几间平房,权且成了村委会村支部的办公所在地。
  村支书和村委主任都是苗如林一肩挑的,他的担子重,但权力也大。
  别小看由戏台后半端隔成的办公室,房间里是应有尽有。苗如林的办公室一厅一室,厅宽大,小型会议也可在他的厅里开,室较小,还兼了休息室,里面却应有尽有,电视、电脑、电话、电扇、空调、茶几、沙发、木床、大办公桌。
  茶几上是一套气派的木茶具,纯净水开了的时候,苗如林嬉笑着说,老同学喝什么茶,我这儿可是有龙井普洱铁观音哩。
  文三耕说,你这大村长的待遇,赶上市委书记市长了。
  苗如林露出几颗黄板牙,连连摆手道,看你说的,这都是去年腊月里村里拥政爱民活动中人家文天聪给村里配备的,咱村委会哪有一分钱呀,咱这摊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文三耕沉思良久,终于换了另一种表达方式,当把他在碎石场的所思所忧以及如此下去对文曲山的毁坏一点一点说给苗如林的时候,苗如林一边给他续茶一边嗬儿嗬儿地笑起来,笑得轻松而又成竹在胸的样子。
  文三耕沉重的心绪被眼前这个村里一把手的轻松的样子弄得一头雾水。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样,我知道你会心疼那一片片被炸毁了的被土石埋了的树呀草丛呀,要发展就得有牺牲么!其实,人家文天聪早想到这一点了,企业家还能没这个眼光,正因为要好好保护文曲山,他已有了企业转型的新打算呢。
  转型?新打算?这当然好了!文三耕面露喜色,有些急切地想要知道文天聪打算如何转型。
  这就是这次要你回来同你商量的事情,别急,你得有个心理准备的,转型转型,不仅仅是人家企业家企业的转型,咱们这些老家伙的思想也得转型哩,也得进一步解放哩,也得打破一些陈规陋习哩,也得怎么说呢,也得全方位地脱胎换骨哩……
  苗如林此时像在给村委委员作报告一样,喜悦得连眉梢都跳动起来,他说,这个文天聪真是天赐聪明,他的思维一般人真是赶不上哩,他就能想到那个上面,这以后,咱文曲山真是变废为宝,科学利用啦……
  见苗如林如此眉飞色舞,文三耕也急着问,快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项目你倒是说出来呀!
  这个项目是人家天聪考察了很长时间,也和咱村委会商量研究了好长时间才决定的,那就是把咱文曲山改建成全市唯一一家私人性质的墓园,也就是公墓。
  什么?!
  文三耕大惊,他此时惊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什么墓园?什么公墓,你是说他文天聪要在文曲山上建墓地么,而且是公众墓地?
  由于惊讶和激动,文三耕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把身边的茶几碰得摇了几摇。
  是啊,你别激动么,传你回来,就是慢慢商量的呀——
  苗如林轻轻拽了一下文三耕的衣角,示意他坐下来。
  文三耕此时哪里能坐得下,他做噩梦也想不到这个文天聪会把文曲山建成一座公墓,而且还是面对全市几百万人口的公墓,这,这,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他冲着苗如林吼道: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作为咱村的一把手,他文天聪冒出这个念头时你就应该掐死它,像掐掉花盆里的一棵杂草一样,这值得你商量么?!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文天聪当初萌生这个念头,也是从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两方面去考虑的。从社会效益讲,这比他在山南端开碎石场要环保得多,不会用炸药炸石料,不会弄出碎石的响动,不会扬起尘土石粉,不会破坏植被,不会作践一草一木的,相反,每家的墓地每家还会主动去栽种松柏甚至养花植草的,这在客观上反而绿化美化了咱们的文曲山。再从经济效益上讲,文天聪把墓地根据地理位置地形地貌分为四个等级,一是针对要土葬的地厅级县处级领导的,还有故去的企业家,自然位置绝好面积宽大,二等是针对科局级领导以及有钱人家的,条件比一等稍次,三等是针对一般国家干部的,四等是面向各村村民的,如果人家愿意到公墓下葬的话。不过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就是一般人员肯出一等墓地的价格,同样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嘛,这不仅仅是对死者的安置,更主要的是对活着人的安慰……苗如林娓娓而谈,似乎有些陶醉的模样。
  文三耕有些奇怪地盯着他,看苗如林硕大的鼻头一耸一耸,看他宽大的嘴巴一张一翕,他那阔大的脸盘此时陌生得不敢相认了,这还是以前那个他熟悉的苗如林吗?
  忍了几忍,文三耕还是不能忍住,这会儿,他已没有平时那种温文尔雅的做派了。
  你给我住嘴,要把一座好端端的文曲山变成一座阴森森的墓地,还让你光荣地炫耀哩,还社会效益哩,还这个那个哩,你可真能行,在你苗如林执政时机,终于把文脉旺盛的文曲山,把享誉八方的文曲山弄成一座磷火燃烧纸钱横飞的大众墓地了,你苗如林真是功高如天恩大如地呀!看来全村子的人包括以前的老祖先们都得给你三叩九拜感恩戴德哩!
  你,你,你这不是挖苦我哩么,我也有我的难处呀,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咱这里一无企业二无资源,就有些土石头,人家文天聪弄个碎石场还招来争议,今儿个说是环境污染哩,明儿个又说破坏植被哩!人家四处考察八方打探,终于想到了既利用本土资源又不破坏植被还有一定效益的文曲山公墓这一项目,这不,又遭你文局长的热讽冷嘲,那你说,你要是我这个村委主任,你该怎样干?!
  苗如林摊开双手一脸无奈。
  文三耕毫不退让,开口便道:我要是你这个文曲村的掌门人一把手,我首先把碎石场关掉,立即停止这种带有野蛮开采性质的生产作业,其次决不允许在具有悠久文化历史的文曲山上弄什么墓园公墓,弄公墓是对文曲山以及文曲村文脉的巨大亵渎和破坏,是对文曲村人民的犯罪。当年日本人只是放火烧了地气,而如今这么做是彻底毁了文脉,不要说实施执行,就是有如此念头也绝对不可。文曲山立当全方位退耕还林,让它自然生息,并有计划地分片分段地人工绿化,并且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在能活动资金的情况下,重修文庙,重塑孔子圣像,恢复以前的孔圣人生日的朝拜日,把文庙以及对孔圣人的朝拜纳入全市旅游业的大范围之中,使风景秀美的文曲山以及山上的文庙成为市里旅游线路中间的一个环节,这样既保护了自然生态又高扬了孔子文化,还有一定的经济效益,何乐而不为?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没你那么长远的眼光,我没你那么高的水平,你是谁呀,你是文三耕呀,你是文大局长呀,你是大文化人呀,只可惜,这是人家企业家文天聪的事情,人家已经决定了,人家已经办好了相关手续,人家处于尊重咱才让咱议一议商量商量哩……
  此时的苗如林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了。
  文三耕一愣,明白了过来,他也气咻咻地说,既然你们早已经私下里决定了,还召我回来干什么,这是商量吗,是征求意见吗,这分明是耍人么!
  这样说罢,文三耕干脆摔门离去了。
  文三耕是拨开春日的夜雾离去的,走出一二十米了,他听得后面传来苗如林的声音——
  三耕——,你回来,咱坐下来再心平气和地议一议,沏好的茶还没开喝呢……
  
  五
  
  夜风刮来一个晴美的早晨。
  天是蓝的,田野里已泛了浓郁的绿,大片的绿里却跳跃出几处耀眼的金黄来,那是麦田中间点缀着的油菜花儿。
  春日已呈现出一派欣荣和葱茏的气象。
  文三耕和弟弟文小耕弟媳凤妮以及正读高中的侄女一家人提了食盒,举了花圈纸钱串儿,拿了锡箔金银元宝还有色彩缤纷的冥票儿,走进乡野一派葱茏的气象里。
  晋南汾河以东的乡村里历来有一种风俗,清明节前几天上坟都是有讲究的,新坟与旧坟的时间不同,一般人家与和尚道士的时间不同。文三耕家自然属于上旧坟了,为了避免清明那天和文老爷子的出殡相逢合,便把上坟的日子提前了两天。
  
  放眼看去,有更早的人家已上坟了,瞅不清远处的一座座坟头,却能看见坟头上插着的红红绿绿的花圈儿,花圈有大有小,却一律色彩鲜艳,在太阳下面泛出亮亮的闪光来。文三耕吃惊地发觉,有的人家居然在坟头插着专门从城里的鲜花店里买来的真花花圈,那可是缀满了黄菊花的素雅芬芳的真花圈,好几百块钱一架呢,那是在城里上班的子弟儿孙们带回来的,在格调上就高了一筹。文三耕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回来时咋就没给文老爷子带一架真花圈呢!
  整整一夜文三耕难以入眠,他且恨且愧,恨的是文天聪居然能想到把文曲山作为公墓并且大力开发这样有损阴德的项目,恨村长苗如林非但不制止反而十分支持这种做法,愧的是作为一个从文曲村走出去的人,作为在文曲学校毕业的人,对自己的母地,对养育过自己的大山眼看就要遭到如此境遇却也只是无能为力,面壁而叹,他想等到文老爷子丧事过后好好和文天聪谈一谈,或许还有放弃墓地项目的可能,有谁愿意为了一些利益而把自己的故乡、美丽的大山弄成阴气森严坟冢遍野的墓园呢?文三耕也十分生气,气苗如林的助纣为虐,退一万步说也是无有作为,掌门人和当家者掌的什么门当的什么家?
  可是,文三耕又返回来想,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太宽了,我是谁呀,我只是一个年长于人家在城里工作的人员而已,我有什么资格制止和阻挠人家精心思考和悉心策划了的这个新项目呢?我要一意孤行,岂不成了人家的绊脚石或是拦路虎了么?
  远处一阵铿锵的锣鼓声把文三耕从沉思里拉了回来,他一片困惑,听着锣鼓声是从不远处的地里传过来的,便问文小耕怎么回事,文小耕笑着回答,从去年开始,爱热闹的人家上坟也要雇锣鼓队敲打一阵子的,这两年村里成立了锣鼓队,有男队有女队两个班子呢,大都是喜欢锣鼓的中老年人,在家没事儿干,这样敲打着,有干的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生日满月都有人请的,现在上坟也有人请敲了……
  那有报酬没?文三耕问。
  敲敲锣来打打鼓,热闹红火吃饱肚,以前是管一顿饭,也有给钱的,每人十块二十的,不等。文小耕答。
  哦。文三耕笑一笑,说,上坟放炮都不满意了,还要敲锣打鼓闹红火哩,也不怕把老祖宗吵醒了,嗬嗬,约定俗成,约定俗成,时间一长,大家都这样了,就慢慢形成一种风俗啦。
  这样说过,他们家的坟地就到了。
  坟地是他们文家这一小脉支的,其实是一片小小的墓园,坟茔周边和坟头之间有十余棵柏树像给坟头举起的十余把绿伞,自东向西的方位,依次立了三个小小的却精致的碑楼。它们分别是文三耕曾祖父一辈儿的、祖父一辈儿的和父亲一辈儿的,是前几年文三耕自己出资盖起来的,也算是表达自己的一片孝心和对祖辈的敬意,这样文家三代就有了明显的标志,清明上坟的时候,即使晚辈一代也知道是从老爷爷开始祭起。
  先是文三耕文小耕开始在碑楼前祭祀,接着是凤妮和侄女儿祭拜,碑楼拜过,再分别从曾祖父的坟头开始磕头,从大到小,一排磕过去,之后又燃香,插花圈,烧冥钱,这一切程序做过后,文小耕提了一挂鞭炮到离墓园有二十余米远的地方燃放去了,凤妮和女儿则从食盒里拿出祭品馍菜一类的食物分别分放在坟头坟侧,馍是典型的上坟供奉的蛇馒头,那是以圆馒头为底座,上有一条用面团捏成的小蛇,其形状多为写意,但活灵活现,蛇馒头里凤妮都包了一颗或半颗鸡蛋,这是上坟祭祖之后专门送于女儿的一种特殊礼物,以示她在其后的一、二年里考上理想的大学。
  蛇馒头是让女儿拿了从每一座坟头朝坟脚轻轻滚动的,而食盒里的菜食则由凤妮用一瓷碗轻俏地放在每座坟土的一侧,那菜肴无非是莲菜、粉条、豆芽、肉片、黄花菜、金针菇之类。
  这时的文三耕便把带回来的两瓶酒洒在了祖先的坟头,在老父的坟头,他多洒了一些,老父在世时,除了整天劳作动弹外,任何爱好都没有,就是喜欢饮几杯酒,那时家里贫困,没有好酒。就是供销社里那散装的劣质白酒,除了逢年过节,再就是天冷了和劳累之后才喝几杯,老父用几杯白酒来舒缓自己的疲倦……
  在老父坟前,在远处的爆炸和锣鼓的隐约声里,文三耕静静坐着,他忆及老父勤劳艰辛、木讷、朴素的一生,在春风里和老父进行着无言的交流,两颗泪,两颗中年男子酸涩的泪,不觉间涌出了眼眶,在他有着不少皱纹的脸上爬着……
  这时放鞭炮的文小耕轻轻走过来,说:“三哥,天聪妹子天慧有事找你哩,她就在那条村路上等着你。”
  文三耕有些吃惊,天慧找我?有什么事吗?怎么会来到村外?
  文三耕想着,他了解乡村的规矩,知道殁了老人的人是不可以随便到其他邻居家的,怕给人家带去晦气,但可以到路外的,到野外找人也合乎情理。
  文天惠在田野中间的一条小路上等着文三耕,这个贤惠内向的女子自文三耕见她那天起就一直红肿着眼睛,文老爷子病重的整个冬季和今年的一个春季里,一直是文家这个最小的女儿侍候着哩,现在这个时候找到文三耕,难道是有在家里不便讲不宜说的事儿要在无人的地方找他单独谈吗?
  文三耕有些狐疑,他让文小耕一家先回家去,便径自朝文天惠走去。
  正如文三耕所料,文天慧找他,是要告诉他一些老父亲文老爷子和她哥文天聪的事情。
  三耕哥,我想了几天,一些事情,必须告诉你,不说给你,我心里憋得慌,不说给你,老爷子在地下也不会安宁的……文天惠说着,泪水从那很好看的脸上流下来。
  在文天惠的讲述里,文三耕知道了许多内情,是文老爷子的家事,但又不仅仅是一些简单的家事,好多事情让文三耕惊讶不已……
  盖家门楼时,文老爷子是让在门楼上刻写“耕读传家”的字样的,文天聪却没有照办,而是擅自刻写下“文府”二字,让老爷子生气而无奈,很长一段时间,老爷子不愿走出院门,他怕村人笑他文家猖狂。
  病重的日子里,文老爷子曾把天聪兄妹召到一块儿,也算是安排了自己的后事。他反复强调,把自己葬在祖坟里,躺在祖辈几代人的身边,在那个世界里也不会孤独的……可是,文天聪只是含糊地答应着,似是而非的样子,其实他早有迁移祖坟的打算,把文老爷子葬在文曲山上,只是第一步,是他在文曲山修建公墓的一个引子。
  在一个冬天,文天惠侍候老爷子时,就常见到村干部苗如林到他们家和文天聪反复筹划公墓的事,建文曲山公墓的手续,由苗如林办理,其他关系,则由文天聪打点……文天惠从他们交谈的点滴中悟出来,原来他俩是要联手经营公墓,而对墓园的投资,则是碎石场几年来的收入,碎石场也是由他们二人一块儿经营的。只是,明面上由文天聪任总经理。
  文天惠之所以要说与文三耕这些事,主要是对他哥文天聪违背老爷子遗愿表达自己的压抑和气愤,这气愤她深深地埋在心里,她终于选择了这么一个机会,说给文三耕听,至于涉及苗如林同文天聪私下联营开发文曲山、修建大墓园的事情,只是由上一事件牵涉出来的,老实贤惠的文天惠是无意中说出一些内情的……
  文三耕大惊,他实在没想到,文曲山碎石场和即将修建的文曲山大墓园并不仅仅是文天聪一人所为,村支书兼村委主任的苗如林也暗中插了一条粗腿,他感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严重。
  清明前的风在耳边刮过。
  天,忽然间就阴起来了。
  
  六
  
  文老爷子的下葬日正好是清明这一天。
  文三耕起了个大早,他得和总管古校长一起,料理发葬前后的一切琐碎事宜。
  天沉沉地阴着,也没有风,文三耕担心雨下得大了,下雨固然是苍天在为老爷子掉泪,为他作最后的辞行。可是,老人家的棺木要在雨中抬到文曲山上,即使人多也有很多的困难。
  
  还好,雨点从阴沉的云层里挣脱出来,一丝一条地抽到地上,像这清明时节,人们伤心的泪。这泪水很节制地洒了个地皮湿,一阵风刮过,天很快放晴了,帮忙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嗨,文老爷子活着时,积了大恩大德,这一去,天公也行方便哩!
  可不是么,文大爷这人缘,天公地母都显灵哩!
  由于夜里有风,方才又下了雨,棺柩前供桌上粗大的蜡烛早已换成了一盏不息的长明灯,天亮了,长明灯灯焰就显得弱弱的,若有若无的样子,如同文老爷子衰微的魂魄。
  宽大的灵棚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文天聪、文天惠以及媳妇、女婿、文老爷子的侄子、侄女、孙子、孙女、侄孙、侄孙女、外甥、外甥女大大小小的跪了一地,他们是守灵者,守灵的同时,还要接待前来吊孝祭奠的人,前来祭奠的人烧香鞠躬时他们便下跪叩首以示还礼。如有乡间近邻或远房亲戚的妇人家来到灵前吊孝,那守灵者就得陪同着再号啕一回。
  太阳在东天露出脸来的时候,大院里的人就多了起来,白的孝服和衣襟上别了红条子还有袖管上戴一圈“孝”字的人,在院子里忙碌走动着,各帮其忙,各司其职。
  灵柩前供桌两边,摆放着挚爱亲朋送予老爷子的陪葬品。文三耕能叫上名的,就有典型的童男童女,那是为了在阴间侍奉死者,亲朋们用纸糊就得童男童女各一人,纸人有一米左右高,男童手端脸盆、毛巾,女童拿着木梳,之外还有金斗银斗那是为死者存放金银财宝的箱柜,用锡箔纸糊就的约二尺多高、下窄、中宽、上尖的方塔形的斗,外贴金银锡纸。再外边,则放着不可或缺的装饰品,由女儿文天惠准备的香串、花串、纸串,那是用竹条做成一尺五直径的圆圈,再用白纸包住,香串用白纸条包许多炷香糊在圆圈上,然后把几个圈每隔一尺多连接起来,用竹竿挂起摆在灵棚前,待到下葬时再将香点着,花串且用纸做成莲花状或其它花卉的样子,再粘成纸飘带。而纸串完全是用白纸条剪出花边吊于其上,每种一对,儿子文天聪则气魄,宏大定做了高大的纸鹤、花瓶,陪葬品有纸糊的四合院、汽车、电视机、影碟机、组合柜,还有一架硕大的水烟袋,文老爷子生前手不离水烟袋,那枚古旧的铜水烟袋早已装入了他的棺柩中,还糊了这硕大的一枚好不气派。
  此时,帮忙的人们把灵前的供桌又增加了几张,是为了摆上愈来愈多的祭品。
  两天来,凡来悼念的亲友按亲疏关系和辈分排列奉祀来花样不同的祭品,闺女和侄女们拿了“全猪祭”、“猪头祭”,近亲者有“食果祭”、“罐儿祭”、“鱼儿三祭”、“食桌祭”、“果合祭”、“刀盘珍”、“八盘珍”,街坊邻居一般是五个花馍的“盘子祭”等,晋南汾河以东的礼节是,对所有祭品,在礼房登记时留七剩三,三份礼还给送祭者,如果是五个馍呢,便留下三颗半,要把一颗馍分成两半,分时须用刀切,不可用于掰,叫一刀两断。这大大小小的祭品需要帮忙的且懂得礼数的人,分门别类又有所选择地挑出一部分精致祭食,呈品字形状摆放在供桌之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作为总管家的古校长要一一指点又分盘统领的。
  不到早上七时,鼓乐僧道班子就全来到了文家大院,按照这七日的安排,每天文家都要请鼓手和和尚道士三家来吹奏,敲打和念经文的。这些人不像乡村其他来客一样,来了转一圈,看一看,便坐下来吃第一批酒席,他们要等到来客吃完第三批酒席之后才可以入席吃饭的,他们来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吹奏和敲打,今儿是出殡的日子,今儿的敲打比前几日要更投入更激烈。
  村委主任苗如林这会儿来具体安排他们吹奏敲打,因是特殊的日子和前几日略有不同。
  鼓手班子还是被安置在大厅旁边的一小片空地上。今天迎送祭奠的客人很多,一拨未走,又来一拨,故而鼓手的吹打便格外忙碌,鼓手班子里,文三耕看到了一两张较熟悉的脸庞,细细一想,原来是市蒲剧团的两个演员,他很惊讶,他知道蒲剧团近年来不太景气,可是,再不景气也不能沦落到民间鼓手班子里面呀,他们可能是临时组合的,也可能是一个较固定的班子,人为了挣钱,观念已是大变了。和尚道士班子都安排在南院,离灵棚有一段距离,几天来,除移灵、送灯、转道时吹奏外,出殡的几个和尚道士们还得在神子前念经,替死者忏悔,赎罪,超度亡灵,从灵柩前到村子过去的土地庙神前,当然如今只剩下了遗址,一个土台,一片砖瓦,要往返吹打吟诵经文,从早晨到出殡的这段时间里,文天聪要求和尚道士们往返六次。
  这几日,文曲村人真是开了眼界,上了年纪的人如同又回到了从前,而年轻后生家则见识了大户人家殡葬的旧时礼仪和过场,那可是新鲜又过瘾哩!
  先是和尚道士们的“坐夜”。夜色把村子封严的时候,文家大院里都一派灯火通明,在灵棚的南北西侧,僧道两家齐扎起经坛和道场,十余个和尚和十余个道士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起先是正襟危坐,音乐响起时便念上几段经文,吟唱一些曲目,一直到深夜时分。虽然听不懂也听不清那些经文的内容,村人们还是要集中在文家的院落里,听那种乐器声,那种哼唱声,看一看和尚道士们吹奏时的做派。
  让乡人新鲜的是“送灯”,这当然是殡葬过程中的一项主要内容,可是早在多年前就被取缔了,后生家只是从老人的口中知道有“送灯” 这回事,文老爷子的葬礼,着实让文曲村的人们饱了眼福。
  送灯其实是一种忏悔仪式,一方木桌,由帮忙的四人抬着,木桌上有香表、蜡烛、供品,鼓手僧道在其后吹奏吟唱、游行、散道……哭丧的亲人跟在后面,而男性又在前,女性在后,挚亲在前,稍疏在后,往往男人拄着棍,而女人家则被搀扶,这样一家人有吹有奏,有敲有打,有哭有吟,在村中转一周之后又到土地庙,祭天祭地祭土地神,这样从移灵后的第二天中午,晚上,深夜一直到出殡为止。傍晚和深夜的送灯时分天已黑暗下来,文家买了许多二寸大小的瓷灯盏,添加了棉籽油,点燃之后,沿村路两边每隔丈余一盏,好给送灯祭的人照明行走。
  闪闪烁烁的明灯,吹奏吟唱的僧道,哭哭啼啼的亲人,把这几天里的文曲村渲染得一片肃穆,把文曲村的夜点缀得神秘了。
  太阳升高了的时分,第二批吃早饭者已经吃完,吃早席在文曲村也很有讲究的,往往第一批安排丧者家人的亲戚入席,第二批是本村里来上礼者入席,礼待上客,先客后主的风习一直在文曲村里传承沿袭着,第三批才是本小组的邻人以及全部的帮忙者。文三耕作为乡邻,作为晚辈学生同时也是帮忙者,自然是第三批入席的。出殡的日子,人多,事儿多,活儿也多,文三耕和总管古校长忙得简直不可开交,他们是有分工的,文三耕协助古校长打理出殡前的一切事宜,而村长苗如林则负责出殡路上的过场以及下葬的全过程,心里有事儿,眼里有活,吃早席就显出了几分急切。
  尽管急切,整个席面还是让文三耕惊讶了一下,他没料到早席是这一带最高规格的十全大席,十枚大盘,十枚大碗,有荤有素,丰盈充实,色香味美可以说把早席规格推到了一个最高水平。文三耕经常回来帮忙,不要说早席,就是午席,大多的人家也无非是八八席(八小碟八大碗)六六席(六碟六碗),较困难的人家早午都是一品菜,平平常常的人家,大宾礼宾等贵宾席也就是每顿饭四个盘子一壶酒,其他人吃个臊子面就可以了,出殡这天的早饭大多是黍米、枣儿、金豆蒸饭和臊子面。像文天聪家早饭便上十全席的,还真没碰到过,别说在乡村就是在城里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席面也够丰盛高档的了,更甚者每个桌面上各放有一盒软中华、一盒硬苏烟,也全是名贵烟卷。酒呢,一律上坛儿汾酒还不算,还都是十年陈酿。这在乡间,又是绝无仅有的。
  昨天晚上,就文老爷子出殡一事又开了一个会议,苗如林召集,古校长安排,文三耕补充。文家这次丧事没有让村里的红白理事会出面,这是文天聪的意思,理事会出面,显得机械呆板,公事公办,没有人情味儿,全显不出文家在村子里的影响,显不出文家现时的个性和气派,他用的就是乡党邻里的帮忙。昨晚,又重新把出殡日所增加的桌凳、锅盔缸盆、棚布、抬棺的老杆、小杠、绳索、增加的钢铣、络罩用的花布统作安排,又重新强调了总管、账房先生、早午厨师、借东西送东西的人员、络罩者、陪祭者、后备酒席相传等等事宜,都一一落实到人,精密周到,万无一失。
  
  尽管早席丰盛,文三耕还是吃得草率,饭后和祭灵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得和文天聪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听文天聪宣读一遍由他执笔的祭文,也算是一个预演吧,看还有哪些地方生疏,哪些句子念起来不顺当。祭文写得情感深切,文天聪也念得情感投入,有多处能让人掉下泪来,预演是成功的。文三耕就安顿文天聪在这房间里权且歇息一会儿。其实,文三耕是想利用这个工夫给文天聪说一说文曲山墓园的事,劝他放弃修建公墓的打算,苦口婆心,可是他发觉文天聪木然着一张脸,对他,也不像前几日那么客气和殷勤,他这几天肯定是困了累了疲了,便没有说出心里装着的话,他想等到过了今天出殡的日子后,再同文天聪细细说道。
  十时整,祭灵开始了。
  司仪汉子扬起一张硕大而粗糙的脸子,对着全院子大喊一声:老少爷们注意啦,现在祭灵开始——粗壮响亮却带一丝沙哑的嗓音像村里电源有些问题的喇叭一样,嚷得大院里一下静了下来,同时人们下意识地朝灵棚走去。这是出殡前的最后一番祭祀,这最后祭祀的规矩较前几天要求更严密,阵势也更大。司仪宣布开始的嗓音从院子的每个角落里落下的一霎时,大厅外的鼓手班子和院子里的僧道班子,几乎同时响起鼓乐,乐器声中,从最末开始祭奠了,按血缘的疏亲按辈分的大小,依次是先疏先小,最后是近者亲者。司仪对程序烂熟于心,看来他是乡间半职业化的司仪了。他先从小外甥、玄孙吆喝起,之后是大外甥、玄孙,疏者与小者磕头较少,亲者近者磕的头较多,一般为三跪九叩首,即在灵棚外叩四个头,再逆转到灵棚内灵柩前叩一个,出来后在灵棚外磕四个头,儿子女儿叩首最多,年纪轻些的有叩十二或二十几个头的,年纪大些的则适量减少,司仪在这个时候是要根据死者儿女们的身体状况来临时决定的。
  司仪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文三耕的身份以及在村子里的影响,故而把文三耕的祭奠安排在亲侄儿子们祭奠的行列里,使得文三耕的祭祀显得庄重而体面起来。
  文天聪两口子和文天惠两口子哭祭时,早有帮忙的人把地上铺的那层稻草和灵柩前的垫子抽掉了,孝子哭跪时要直接接触土地的,对天对灵柩,表达对老人的真诚孝心。
  文天聪哭拜时声音已经嘶哑了,跪地起立时挣了几挣,浑身已有些瘫软了,多亏有一帮忙者搀扶,才没有倒下去。
  文天惠最后一次在灵柩前叩首时只哭号出一句,我的爸呀——,便一下晕了过去,几个帮忙的婆娘家赶紧把她扶到灵棚里的稻草上,掐了掐人中,用毛巾擦了擦脸,才慢慢缓过神来。
  文天聪最后一个头叩过之后,司仪大喊一声,孝子谢礼——
  孝子文天聪向所有祭灵者叩一头,向围观者叩一头,最后向今天的帮忙人和抬棺人叩一头,众祭者齐齐到灵后哭丧,司仪掏出手机看一眼时辰,便大喊一声,出殡开始——
  此时鼓乐开始了另一种敲打和吹奏,哭丧者都炸起更为强烈的哭唤,院子里一时间显得有些紧张和忙乱,因为棺柩放在了绑好的架杆上,抬棺的十六个小伙子已经跃跃欲试了,文天聪这时候双手举起灵盔用劲一摔——随着一声沉闷的破碎声,起灵了。
  文天聪的小儿子拿了领骨幡在前边领路,鼓乐僧道在前边敲打吹奏,十六个小伙子一边八个抬了灵柩快快地走开来,边上还有指挥者和帮忙者一并快快地跟了走,哭丧的亲朋后人,长长地排了一列队伍,白煞煞很是肃穆壮观。文三耕自然也在这个队列里,他一细看,见前面的文天聪居然拉着纤,乡人也叫扯纤,用两丈多长的白布,一头拴在抬棺的架杆上,另一头文天聪拉上,这叫做“孝子扯纤”,文三耕还是小时候见埋人时这样扯纤的,之后多年不见了,今儿又在文老爷子下葬时见到,心里就佩服古校长的心细和周到,还有对旧礼节的周全安排。
  在文曲村转着,一行送葬者还得不时地进行路祭,在旧时的庙前或遗址前摆上祭品和牌位,由陪祭人文三耕宣读祭文,当然是第三人称的另一篇祭文了,路祭文比较短小、精炼,是文三耕用半文言写成的,当然是写到文老爷子的功德和人品人缘以及对教育的贡献,文三耕读起来也流畅,一待读毕,文天聪当即叩祭。
  每到村里的十字路口,看热闹的乡民总是要拉鼓手僧道敲打、耍闹,僧道们打开场子,把一圆圆的木球抛到空里,再用双肩接住,有的鼓手扔锣钹,即三把刀子,三把刀子向空里抛开来,两手轮番接扔,还有的打起三节鞭,噼噼啪啪打开一片开阔场地,更多的时候还是花样翻新的敲打,旧调新曲一起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村子,这时候一部分哭丧者返回,一部分则跟了棺柩,朝下葬的文曲山山腰走去。
  敲打与吹奏暂时停了,哭丧也暂且告一段落,四下里一时静寂起来,能听得到的,就是抬棺小伙子不断地吆喝不断换人的嚷嚷声。
  自古文曲山,石板路一条,现在,三十几个小伙子抬着棺木,每人累出一头汗水来。
  文三耕踏着石板路,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石缝里都钻出青草的路了。这条路上,承载了他艰辛而不乏甜蜜的中学时光,青白色、青灰色的石板曾和他们少年的布底鞋有过多少亲切的磨合,他多少次坐在洁净的石板上,构思他的不同凡响的作文,他的用文老爷子的话说具有小说风格的习作。那时候生活清苦,他却单纯天真,文曲大山和山上的文庙,散发着一种浓郁的文气,这种文气对他尤其情有独钟。如今,经过几十年的生息滋养,原本山上的小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原本稀疏的林木已成为可观的树林,原本的赤裸荒坡已郁郁青青……
  文曲山美丽了,迎来她的又一个清秀的轮回,乡人尽可以在退耕还林的基础上,继续让她生息滋养,并有计划地绿化美化,且用长远眼光将她纳入市自然风光旅游线路的一个景点……
  可是,可是,现如今,文曲村里的头号企业家和文曲村的头号掌门人,却联起手来,在南端办了一个对文曲山伤筋动骨的碎石厂,并以碎石厂的赢利为资本,再把整个文曲山修建成一座全市最大规模的墓园,那时的文曲山将成了一种什么模样?满山遍野点缀了大大小小,规格各异的坟墓,文曲山将被掏挖成成千上万个墓洞,墓洞里面清一色全是水泥抹孔还有的尽贴上瓷砖,而墓洞上面又各自矗立起高低不一的坟身和石碑,这无疑极大地损害了山体表层的植被,人为地破坏了现已形成的绿化体系……
  每年的清明时节,文曲山上尽是摆放的花圈,尽是燃烧的纸钱,是洒得遍地都是的金银锡箔,是四处飘荡的白纸飘带,是余烟袅袅的高香,是此起彼伏燃放的鞭炮,是敲打得山野小产的锣鼓……是哀哀凄凄的哭啼。
  作为一座公墓墓园,文曲山上上下下滚动着阴气,她原有的文脉地气被千万万个阴魂所取代。
  我的文庙,我的文曲山哟……
  文三耕只觉得心如刀绞,有红豆大的汗珠儿爬满了他瘦小的面颊……
  他上山的脚步比带了镣铐还沉重。
  出殡的人群在吃力地爬山……
  上到山腰时,清明时节的山风忽然就大了,把人们的孝服呼呼地兜起来,山坡上荡起了一片游动的白色……
  谁都没有想到,这时候会出现状况;
  这状况在文曲山的半山腰里预期而至。
  一群人,确切地说,一群愤怒的人们显然是早有预谋地等候在山腰石路两侧的松树柏树之间,等到出殡的人们,等到抬了棺木的人们走到这个地界的时候,他们如同昔日的草莽响马一样,忽然间黑压压地出现在石板坡上端,拦劫了出殡者的路。
  果真黑压压一片,有二百多号人。
  这让出殡者惊慌不已,送棺木者不得不停下棺木,呆呆地看着这青天白日里的天兵天将将欲何为?
  哪是什么天兵天将,分明是文天聪碎石厂的外地民工,这些人一个个手持铁锹木棒,拦了去路。
  在乡村,人们是为出殡者让道的,千方百计提供便捷,即使是仇家,也不会在出殡时间设障碍惹麻烦,出殡者遭遇揽道,那将是莫大的屈辱,今儿个,何况是乡村德高望重的文老爷子的殡葬,送葬人又是享誉一方的企业家文天聪,这——怎么会这样?
  
  此时送葬人包括挚爱亲朋乡邻乡里、帮忙者以及鼓手僧道一起呆鸭一样杵在弯曲高耸的石板路上。
  文天聪此时在棺柩之后,他没有动,遇到事情还有帮忙的哩,他不可以急于出面。
  解决这等事情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村长苗如林身上,苗如林毫无犹豫就走了上去。
  文三耕自从登上石板路,心情便平静不下来,他在一幕幕回忆往昔的日子 ,回忆他和他们这一代人对文曲山的种种依恋,许许多多的发生在文曲山上的有情有趣的事情让他一时难以释怀,他的脚步慢下来,最后由于心慌气喘索性坐在石板路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歇息。
  由于拐了一道山弯,出殡者被人群拦住他还不得而知。
  文三耕歇着不急于上山,他熟悉乡间规矩,知道抬棺人到了墓地要歇息很长时间,还要等到风水先生看定的时间才能下葬,而现在离那个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这边的拦道者确实是文天聪碎石厂的外地民工,本地民工都给他们的老板帮忙去了,这些外地打工者酝酿了几天,在几个头领的组织下,最终决定冒一回风险,选择了在半山腰的石板路上——拦棺索薪。
  此时对峙双方到了白热化程度。
  好狗不拦道呢,你们怎么可以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和死者过不去,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们家将来就不葬老人?你们这样会遭电击雷劈的!
  ……
  送葬人群中的年轻人大都是抬棺的小伙子,而这些小伙子又大多是本村人,是在碎石厂打工受到文天聪照顾的人,他们不仅仅能在当月领到工资,且工资要比外地打工者高出许多。
  这时候在村长苗如林劝阻无望的前提下 ,他们率先破口大骂这些外地来讨食儿的民工,同时也想在文天聪面前落个好。
  拦道者显然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们人多势众,但并不紊乱,有五六个民工代表站在人群最前面,对抬棺者的谩骂并不理会,一个带有山东口音的黑脸汉子说道:
  你们站着说话腰不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三个月不发给你们一分钱工资,试试看,还抬棺材哩,路都走不动了,喝风去吧!
  只要老板今儿个给我们工资,我们立刻让道,立马走人!
  是呀,俺们和文老爷子前世无怨后世无仇,俺们干嘛难为他,这是被逼无奈,今儿个一手给钱,一手放道!
  井水不犯河水,隔手不打人的,俺们和文老板说事,他得答应俺们条件——
  是的——文天聪得出来和俺们说话。
  ……
  人群已经大吵大嚷起来。
  苗如林此时尽量不让文天聪出面,文天聪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出面,显得他这个一村之长太那个了。
  工资的事情咱们过了今天说可以么,明后两天给你们解决,我以人格担保!
  苗如林在与民工们周旋交流。
  不行,不行,这样的话老板说得太多了,左一个解决右一个解决,结果三个月了俺们两手空空,今儿个必须见到工资……
  此时文天聪安排在碎石厂的两个眼线才惊慌失措地跑到文曲山的石板坡上,正给老板文天聪汇报着什么,他们把外地民工的罢工闹事拦棺索薪同那天下午文三耕神秘暗访石厂联系起来了,他们猜测是文三耕暗中鼓动民工们如此干的,两个眼线告诉文天聪更可怕的事情是,另有一百来个外地民工在厂里等着山上这边的消息,如果工资今天到不了手中,他们将砸毁碎石厂的所有设备……
  文天聪心惊胆战;
  啊——苗如林也顿失颜色;
  这么要命的事情,你们为啥现在才告诉我,文天聪气急败坏地质问眼线。
  两个眼线一脸无辜,“我们打手机你一直关机,厂里那边真怕工人砸了机器,所以不敢贸然走开啊。”
  文天聪和苗如林几乎同时下意识在寻找文三耕,文三耕这会儿却不在送葬人群里。
  那晚文三耕在村委会同苗如林争执之后,摔门而去,苗如林就急切地告诉了文天聪,当时他们有些担忧,担心文三耕给有关上级做了工作,阻碍了文曲山公墓的正常运作,万没料到他会到碎石厂鼓动民工来这么一个阴损招数,二人一时气得颤抖起来。
  恰此时文三耕一步步走上来,他已经觉察到事情的不对头,远远地他听到两方的吵嚷,极力思索着是怎么回事,等走到文天聪和苗如林身边时,他已明白事情的原委。
  文三耕,你,你可真阴毒,你不同意公墓这档子事儿,咱再慢慢商议,你咋能出了这样的损招儿,你对得起天聪!对得起文老爷子么!
  苗如林把愤怒的脸子对着文三耕,唾沫星子白白地在石板坡上飞溅。
  文天聪也怒视着文三耕,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春天的火苗。
  怎么,你们怀疑是我暗箱操作?你们可真有想象力啊,我文三耕孤单一人到厂子里看了一圈,待了十分八分钟,我居然就能策划这么大的行动?太高估我了吧。文三耕转脸看到他在碎石厂见到的那两张鬼鬼祟祟似乎在盯梢他的脸,顿时明白了一切。
  天聪——,文三耕朗声教导:眼下的首要问题不是怀疑我文三耕是不是幕后指使者,马上要解决的是赶快答应民工们的条件,然后让开山道,难道让文老爷子就这样在半山坡里,误了看好的时辰吗?
  答应?可是,马上哪能提出那么多现金?文天聪有些为难地嘟囔。
  那现在可提一部分给他们,先安抚一下,让他们先让开道路,明天可以把工资款全部提出来和工人们结算,怎样?文天聪这时候只能闭了眼睛点点头,文三耕说道:我现在就与他们交涉去。说罢,大步朝了石板路的坡上边走去。
  拦道的民工人群里,果然有那天他去碎石厂时见到的老民工和那位放炮的黑脸汉子,文三耕就与几位领头的民工蹲在一块儿,如此这般商量起来。
  无论怎样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论怎样地磨薄了嘴皮,这群外地民工们还是坚持要在今明两天拿上工资的,要让道可以,不过要把文三耕作为人质先带回到厂子里,等到明天拿到了工资款,再放他这个临时人质。
  当文天聪、苗如林为这个人质条件迟疑犹豫的时候,文三耕果决地答应了。
  民工们忙让开了山道,抬棺人员准备重新起抬的时候,文三耕一下跪在棺木前面,连叩三头,说道:文老师,恕你的不孝弟子不能最后送你,你老人家一路走好啊——
  言罢,跟了黑压压的一群民工,朝山南端的碎石厂方向去了。
  这边,文天聪、苗如林则安排厂里的会计员先到市内建行去提款。
  文曲山又归于平静了,送葬队伍又匆匆沿了石板路前行着。
  清明时节的风,在文曲山上居然打起了漩涡。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