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多短篇二题
锥 杀
屋里像刚被水浇透了似的,从天花板到四面墙到整个地板,哪儿哪儿都是水,几乎汇成了一条一条细细的河流。楼下更好不到哪儿去。小南刚出了电梯。那电梯是后来安上去的,质量不怎么样,她在里面被卡了一会儿,出来又险些滑了一跤。一身汗,混着一身的潮气,她是怎么甩都甩不掉。她咒骂了一路,念经似的,混账杂碎天,破烂杂碎小区。走到水牛奶店时,她平静下来了。
两个小孩推着自行车,在店门口咕咚咕咚地喝巧克力奶,头盔都顾不得摘下来。一个女孩牵了两条粗壮的大狗,在喝酸奶。老板娘的小儿子以狗绳为半径,绕着圈跑,不断制造出些他自认为的惊险来,地上到处是他光脚踩出来的湿乎乎的黑脚印。他妈忙得很,正起劲地跟客人说闲话,一边还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小南取走了冰柜里最后两瓶水牛奶。她谢绝了老板娘的塑料袋,而是直接空手拿着奶瓶。
院子里没几个人,灯光有些微弱,小南一屁股在石板凳上坐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灌得半满的热水袋形状的阴影。几个老人家在花架下压低了嗓门聊天,像在密谋什么似的,却不知道旁边有人一一听在耳里。小南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尽力地张开圆鼓鼓的脚趾晾着。她随着他们的谈话,把本来就圆鼓鼓的眼睛渐渐瞪得像两只金鱼嘴巴。
这房子是三年前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找到的,何双那阵子天天加班。本来她还想再找找,但是那天一切都凑巧了。那是傍晚,她从楼与楼之前的缝隙里看到了橘色的落日,有夕阳有风,某个窗口传出笨拙的练琴声,只听得见声音,看不到人。即使这里距离市区过于远,她也决定忍受了。门口就有超市、理发店、电器修理行和诊所,还有水牛奶店,她热爱水牛奶。除了上班和非不得已,她越来越懒得出去,就如同她的房间能塞下的东西不多,她的生活里能塞得下的东西不多了。
回去何双不出所料还在打游戏。有打不完的怪兽,也有无尽的宝藏要找,找到宝藏之后还要买奴隶、开银行、建兵火库。
“以后我也要让我的小孩光着脚到处跑。”小南打开冰箱,在里面找了个位置把水牛奶放进去。
“光着屁股也行啊。”何双尽力砍死了一头怪兽。
小南没听见,她想了想,说:“还是不行,会吸进潮气。”她关上冰箱门,很快又打开,开始收拾起来,里面尽是快要腐烂的蔬菜和过期的调味酱。
“你知道她们说些什么吗?喂……”小南从冰箱里抬起头。
“你说你的,我听得见。”
“她们在那儿说,有个女的,把家里的油盐酱醋都锁起来,就是为了防着她婆婆,做饭的时候才拿出来给她。你说,这能是真事吗?”她从牙齿缝里“呲”了一声,打心眼里看不上。
一阵砍杀过后,何双说:“这又关你什么事。”
“我觉得她们说的肯定就是我们楼里的人。她们怎么什么都往外面说呢,太混账了。我才要说,关她们屁的事呢。”小南收拾完,把身体塞在冰箱门里,觉得凉飕飕的很好受。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对着小双的背影发呆。何双的体形比小南小多了,头发长得遮住了脖子,从背后看去,就像个大二的学生,靠泡面和网络游戏就可以维生。“你知道吗?”她开了个头,突然像发现了老鼠似的尖叫一声:“天啊……”
“知道什么?”
小南把自己从沙发上撑起来:“让你扫一下地,把垃圾扔出去,怎么还在这儿啊?”
“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刚刚说什么?”
小南让自己冷静下来,沉淀了一会儿,接着说下去:“楼下那些老人说,现在流行在小区楼道里拿锥子扎人,趁没人的时候,黑灯瞎火的,扎了人就抢劫。我的妈,是不是还强奸啊?报纸上登了好几天了,有名有姓的,还有照片——怎么回事啊?”
何双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他笑了起来:“怎么个扎法?”
“往脑袋上戳。边上没有半个人,没人看见,也抓不着他。”小南越说越绘声绘色,“好些人就这么废了,半身不遂的,变傻子了的,死了的都有,头上顶着一根锥子,就那么眼睁睁死了。”
何双不做声了,哼哼了两句,电脑荧幕在他脑袋四周的边缘一闪一闪的。
她又想到一件事,别扭了一会儿才说出来:“那锥子没准是生锈的。”
“都死了,你还管它生锈不生锈呢。”
“你要不要上网看一下怎么回事啊?”小南站了起来。
何双对准怪兽,双手连续猛拍键盘,匆匆地说:“一会儿吧。”他从来没有这么有空过,他没了工作,像需要补充营养一般整天整天地打怪兽,好像过去的工作让他累垮了似的。
何双正在等着进入一个密室,屏幕上的小人在黑暗中行走,房间安静得好像空无一物。突然从头顶传来咚的一声,小南像受了电击似的抽搐了一下。一个巨型的什么东西掉到地面,也许只是小物件,但地心引力让它显得特别沉重。小南往天花板望去,期望能看到哪怕一个小窟窿也好。但是没有小窟窿,连一丝裂痕都没有。小南仰着头看了会儿,长声尖叫起来。
她跑去拍何双的背:“你快看看啊。”何双抽出空来,顺着她的眼睛望去,天花板和高处的墙壁上,到处分布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小霉斑,像许多只眼睛似的回望他们,那些眼睛的边缘纷纷像四周围晕染开,发出病人皮肤一般的青绿色。
小南呻吟起来,她最不喜欢这种密集在一起的东西,就像同时有许多只手在她身上挠,挠个不停。她要何双立即去清理,否则,她一分钟也过不下去。何双可以动手去干,可是前提是,她必须去跟邻居借一把梯子来。他们自己,既没有梯子,也没有可以摞得足够高的椅子。
小南压住恐惧和愤怒,质问道:“为什么你不去?”
“你要让人大晚上的打开他家的房门,女人去总比男人机会大些。”何双直视着小南的眼睛,用一种冷静又头头是道的语气对她说。实际上她的力气也比他大些。
同一楼层共有五户人家。有两户常年没有人居住,另外一户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经常坐在楼下的石凳上,看着别人家的小孩跑来跑去,仿佛是什么默默的守护神之类。小南看得出来他们不但腿脚不灵便,而且多少有些耳聋目昏,她才不会去惹这个麻烦。剩下的一户,面对面的,她只见过一次。那时那人刚搬来,屋子还在收拾当中,并且显然相对于她的全部家当来说容量过于小了些,她把大量的鞋盒一摞一摞地码在墙根,有些还敞着盖子,大剌剌地散发出臭气。小南从猫眼里盯了它们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出有任何可能被收进去的迹象。它们就那样敞了几天之后,小南用签字笔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对方的门上,并且加上好几个涂得粗粗壮壮的叹号。第二天,那人就找上门来了。小南从猫眼里第一次正眼看到她。打开门,一个矮小的女人,烫了头发,短脖子上挂着几圈人造珍珠项链,看得出来是那种又想让自己紧跟时髦又花不起本钱的女人。小南半开着门,警惕地把脑袋塞在门缝里,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但是,那人伸长了脑袋往小南的屋里一阵猛瞧,然后堆起和她的项链一般轻飘飘的笑容,说她刚搬来,这里四下很安静,看起来不错,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她来这里不久,人生地不熟,不认识几个人。她的意思是,想看看能不能和她交个朋友。她话一出口,小南的头皮都发麻了,她把提起的一颗心落下来,惊叹不已。交个朋友!这年头……你有这么需要朋友吗?但是,她的危险解除了,她也由惊恐感到厌恶,还掺杂了由于对方毫无攻击力而产生的轻蔑。她吸足一口气,把这些情绪团成团,颇有分量地抛出了喉头,她眼睛都不眨地对她说出字条上的那句话:“请尊重你的邻居!”在心里画了几把惊叹号,然后把门关上,在过后的几秒钟内,又重新感到一阵惊魂未定,仿佛能听见那人的珍珠项链在激烈起伏的胸脯上擦擦作响。从此,她们成了敌人,互相憎恨。
她小南不需要朋友。少女时,她有过两三个朋友。她知道她们经常约着出去,坐在有落地窗的蛋糕店里,嘻嘻哈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她觉得没意思透顶,她不想花那个钱,也不想对别人说三道四,因为最后,别人迟早会说到你的头上来。
小南决定去别的楼层碰碰运气,于是走到楼道的尽头,进了电梯。电梯门刚合上,她猛地惊醒过来,她本应该走楼梯的。
角落里杵着一个半高不矮的人。小南根本不用眼睛看他,就知道他是谁。命不好,她在心里说。她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遇到不速之客。有一次加班回家,院子里的老人都回家睡觉了,她就在电梯里遇到了要交朋友的那个邻居,对方一开始没有认出她来,按完十一楼,又问她几楼,小南沉默地站着,等她转过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就像突然被什么咬了一口。两人都死死地吸住空气,很快,电梯里的空气就凝固成好似一块猪板油。这会儿,同样的情况发生了。
小南一阵一阵地后脑勺发紧。她去按十楼,最近的一个楼层,但是按不动。她依次按下去,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她明明感觉到电梯在坠落。她拼命拍打那些按键,只留下一阵噼噼啪啪的清脆的回响。另外那个人待在角落里,似乎一点也不关心这一切。
每次看到他,他都是待在那个角落,就像是永久住在那儿一样。他又矮又瘦又黑,介于安详和漠然之间的神情显得和年龄不相称,五官仿佛只是有人顺手往他脸上轻轻一安,还没来得及获得自己的生命。小南从来记不住他的长相,但是,她能从气味上判断出来。也许离他十米也能分辨出来。那气味仿佛是一种具有挥发性的固体,固执地附着在他周围,比他本人更有存在感。
小南之前受到过他的攻击,也是在电梯。直到她打开门回到家,坐下来喝了一杯水,直到最后何双加完班回家,她还没有释怀。
她跟何双形容她的遭遇,稍微平复的心又觉得委屈起来。
“那个男的老是盯着我的胸部看。”
何双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她这天穿的是一件稍微有点紧的衬衫,因为天气热多开了一颗扣子。
“不用理他,也许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
“他在我背后喘气。”
“你总得让人呼吸啊。”
“没有人这样呼吸的。”
“他还小呢。” 何双开始翻从公司带回来的报纸,那时他还没有过上每天打怪兽的生活。
“不行,我要跟他妈去说。”
“至于吗?他也就十岁。最多十一岁。不会超过十二岁。”何双每说一句,就配合着翻动一页报纸。
“十二岁?可以当少年犯了十二岁!”小南呼吸都急促了,“现在满大街都是少年犯你不知道啊?”
“顶多是多看了你一眼,就少年犯了?”
“没人管,他就会!”
“你这样会伤害一个青少年的心你知不知道?”何双讥讽似的笑。
“那我的心谁来管?”小南对着何双的头顶怒吼起来。
她扶住打开的门,作出随时要走出去的姿势,他并没有去拦她。
“你不至于吧。”何双又说了一次,看着她猛然间走了出去,摔门却没有合上。
这个家没人管她的死活,但她不知道要去哪,她根本不知道那个男孩住在哪一楼哪一间。
这一生,小南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人在她的背后喘气,角落里的男孩现在又在这么做了。他保持着匀速的粗重的呼吸,好像鼻子里塞了什么东西导致他必须用双倍的力气呼吸,好像他提了什么重东西,好像他在准备助跑。
小南感觉到背部长出了一层细细的毒蘑菇。金属质地的四面墙上流汗似的爬满水汽,两人呼出的二氧化碳让这种情况加倍严重。小南轻柔地往后移动了几步,站到和男孩几乎同等的水平线上。他身上的类似于氨气或氮气的味道,那种缺乏人性的无机物的味道,正在吞噬空气中的养分。
头顶显示楼层的小屏幕板上,不停地闪烁着“11”,就像两个小人步调一致地时隐时现,玩捉迷藏。但是电梯里的两个人却一动不动。现在这个位置,小南用余光就可以看到男孩的全部动作。他穿着像一层塑料似的防水运动外套,仿佛在森林里抵挡潮气的装束,看起来不像会攻击人,况且,他这次并没有盯着她看。小南把视线放在他的衣兜和裤兜上,那个罪恶的地方。他的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似乎在里面攥了个拳头。但照形状看,不应该是锥子之类的东西。
“你几年级了?”小南听见自己尽可能地显得亲切的声音,像黑暗中的烛火,逐渐地亮起。
男孩想了一想:“快高中。”
小南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也许他还没上初中,但她也不是很在意。她忙着想别的,忽然灵光一现。她曾经在楼下的菜场见过男孩和他的家人:抹着红嘴唇戴着贝雷帽的中年女人和穿着制服的大肚男人。
她听见自己空空洞洞的声音在四面墙的挤压下格外平板:“你爸是警察吗?”
谈家人是好的方式吗?她记起报纸上有篇报道说过,在匿名的情况下,人更容易犯罪,小南就是想让他知道,她对他并不是一无所知。她还想提醒他,他还有父母,别人也有父母。如果这男孩是少年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稳住。
回声都消失了,消失在男孩沉重的呼吸中。直到小南绝望地开始想第二句话,男孩才犹豫着开了口:“我没见过我爸。”
消下去的毒蘑菇又蹭地冒出来。小南被催眠了似的紧接着说:“哦,那个不是你爸爸。”
男孩嘟囔着说:“他是我妈的房客。”实际上他是他妈的第四个男朋友,自从他有这种意识以来。
小南吓了一跳,她可不想知道这么多。不过最起码,看样子他应该不会拿出锥子来戳在她脑袋上。
他开始拿脚在湿漉漉的地毯上蹭,然后挤压,挤出一汪冒着泡泡的水来,就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沼泽。
“你这是干吗?”小南问。
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转了转眼珠,沉默着,仿佛在消化她的问题。他一边继续用脚在地上挤压,非常感兴趣地注视着那一小片肮脏的沼泽,忽然忍不住似的哈哈笑起来:“刚刚有个人进来,摔进来的,手脚都绊在地上,哪,就是这里。”
小南也觉得这挺可笑,但没他那么乐不可支,他垂着手在那里踩着地,看起来就像个让人头疼的顽童,但不至于让人害怕,也许何双说对了,他真的只有十岁。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湿吗?”小南循循善诱起来。
男孩又乐了,仿佛这个问题很弱智。他半天不回答,但她已经习惯了他慢半拍的说话方式,就呆呆地等着他笑完,直到他说:“我妈说,老天哭的时候就下雨,他出汗的时候就有雾,为什么这么湿你知道吗?知道吗?他流口水呢。你知道为什么会流口水吗?”不等她回答,男孩抢着笑起来,假装被自己这一点都不好笑的俏皮话给逗乐了,他一边笑一边偷眼瞧她。
小南觉得有点发冷,但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搞破坏。她像大人通常对待小孩那样配合地干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起来非常矮小,甚至还有点可怜兮兮的,她可能真的误会了。
男孩都看见了,他突然收敛起来,他的防水外套像被抽干了空气似的紧紧地把他罩起来,他意识到这一切的确无趣得很。他果真不擅长说话,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妈妈和她的房客就赢了。和他们在一起时他经常一言不发。偶尔,他会发起神经来在他们面前表演一些不好笑的笑话,就像刚才这样。故意的。他们情愿他是哑巴。这时候,那个胖男人就会什么话也不说,像面临一个巨大危机似的,从鼻孔里出气,皱起又短又黑的眉毛,开始快速地转动手中的钢珠,乒乓作响。他看到他这样,就会感到又好笑又害怕。他是警察,不拿枪,却总是拿着那两颗银色的大东西。他妈说他在街上用它们砸抢劫犯,没一个躲得过。他于是想象着,一颗钢球,满载着宇宙的能量,以光速在空气中穿行,只看得到一道银色的影子,最后撞向罪犯,穿越他的身体,在肚脐那儿留下一个圆圆的洞,那人还要若无其事地再走上几步,才知道自己死了,这才倒在地上。游戏里都是这样的。僵尸被斧头击中,怪兽被铁锤打倒,但是隔一会儿,就会复活。
“你要去哪儿?”小南转移话题,她决定不再伤害一个青少年的心。
又是过了半天,男孩说:“我想去下面转转。”事实是,他们把他赶出来了。家里一共只有两间房,而现在还没到必须上床睡觉的时间。再说,他再也不想呼吸和他们同样的空气。
又僵住了。电梯仍然没有动静。男孩也回敬她:“你要去哪儿?”
“我要借把椅子。天花板都发霉了。你们家没有吗?这种天气,如果不是这种老房子,防潮能力好一点的,就不会这样。”小南越说越起劲,因为她感觉到电梯不祥地震动起来。“老实说,我一开始根本不想住在这里,又远又不方便,进趟城跟去趟台湾差不多。我也不愿意啊。我要有钱我也愿意住在市中心啊,闹中取静,不,我要去乡下住别墅,那种半个人都看不到的乡下……”
那男孩原本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的反应总是比她慢,这时候也感受到了那种震动,急促而细致,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猛地受了一吓,脸上呈现出惊恐的神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不舒服,仿佛有只青蛙窜进了他的裤腰里。
电梯抖动得更剧烈了一些,像是发作之前的预备。小南不再说了,她的嘴逐渐拢起来,吐出半个圆,另外半个留在嘴巴里。男孩死命用两手按住墙壁,仿佛在用手掌的力量阻止电梯散架。两人就这么各自忍受着,一心一意,仿佛沉浸在其中,直到电梯终于平稳下来。又过一会儿,电梯再抖了一回,再过一会儿,就真的停住了。
电梯里安静得像没有人。男孩几乎是依偎在小南的身边,他睁开眼,忽然勇气都回来了。他轻飘飘地说:“完了吗?”
小南还吞着那半个圆,这时候她完全吐出来了:“这个杂碎。”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有一点尖利,但不难听,她鼓着勇气,又说了一句,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劫后余生。
“你知道老天爷为什么流口水吗?”小南问。
那男孩认真地望着她。
“因为他是个老杂碎,只会打瞌睡,边打瞌睡边流口水。”她说着,几乎是要哭了。然后她开始骂起人来,比刚刚更滔滔不绝,越骂越顺嘴。
男孩看着她,半眯着眼睛,上嘴唇和嘴角在微微地抖动,看得出了神。他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嘴角积起一团白沫,冷不防地问:“你在说你老公吗?”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没想到他的问题竟会这么愚蠢。“那是我的房客。我们住在一起。”又补了一句,“我欠他的。”
男孩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这话似曾相识。他妈曾说,那个男人就是个炮筒,没用的炮筒,烂炮筒,是个……
“他就是个最大的杂碎。”小南说得几乎是带着深情了。
男孩离她远了些,想要搞清楚这一切。他见过那个杂碎,她跟那个杂碎走在一起,一个头向着天,一个头朝着地,一个是横的一划,一个是竖的一划。他忽然惊觉,她们真像!她和他的亲妈简直一模一样。那副好像被绳子捆住了似的样子,喋喋不休的样子。他的亲妈,还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去理她被震乱了的头发。等那男人回来找她,她就又恢复了正常,欢欢喜喜个几分钟。他想象着,这个女人一定也是这样的,她跟她的房客,躺在毛巾被底下,像两把绞在一起的湿毛巾。
小南回到家,立即往沙发上倒去,就像装得半满的一袋水泻了出去。何双谨慎地停下游戏,他能看出来她像是梦游一般,而且去了那么久,也没有把椅子借来。
“你去哪儿了?”他说。
小南说:“没去哪儿啊。我就在楼下转悠呢。”她用平常那种嫌弃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你说,我们小区的那些小孩,怎么一个一个都那么丑呢?”一会儿,她仰面躺倒在沙发上,像重新发现了天花板上那些斑点一样,津津有味地盯着看起来。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把声音放得无限柔软:“你能帮咱们这个忙吗?”
何双琢磨了一会儿,磨蹭了一会儿,点上一根烟,慢腾腾出了门。
电梯门敞着,里面黑洞洞的。何双往上下张望了一下,掉头走去楼梯。他慢慢地走,一边慢慢地吸他的烟。这是他多少天来第一次离开房间,他正在慢慢体会,说不上来是新鲜还是不适应。他这才发现,地上有些滑,天真潮。
何双看到一个小男孩,穿着防水外套,从楼梯急急冲上来。他慢条斯理地挪出一条道给他,但他还是撞了上来。男孩的手攥在口袋里,鼓鼓的快撑破了,他运够了力气,马上就要掏出来了。何双开始想,也许该是时候找工作了。不过说不定还不是时候。他掐灭手中的烟,看见黑暗中闪过一道银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