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果
作者简介:董春水,福建长汀人,现居广东,二〇〇六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系列中篇小说《我在深圳的好妹妹》、长篇小说《下广东》等。
小苹果,今天太阳很大,我跑业务(不好意思,尽管我已经混上奥迪了,但我还是个“死跑电热圈的”)跑得口干舌燥,于是又想起了你。没办法,谁叫我一开始就给你起了个“小苹果”这么水的名字呢?
我好像又唦的一声,美美地咬了你一口,唉,一颗多好的水灵灵的小苹果啊,青中透着红,甜中有点酸,脆中带点涩……装模作样地吃了那么多以稀为贵,以反季节为贵,以洋为贵,以包装为贵,也就是以难吃为贵的“高档”水果,其实还是你这种满摊满地,被日晒雨淋,蚊叮虫咬的家常水果好吃啊。
可是,小苹果,你并不是小摊上的那种小苹果,你是一颗祭坛上的小苹果,你是献给神的牺牲,我这个俗人,我这张臭嘴有什么资格启齿呢?
一 一下深圳就忘了我是谁
我一下深圳就忘了我是谁——呵呵,我首先就得忘记我是谁,因为我本来就不是谁。
我不得不跟一群不人流,其实完全下流的家伙搞在一块了。他们都是我的客家乡党,放牛娃的出生,而且没一个读成了书,本来只有在家里修地球的份,但他们早在前两个“春天”里就开始有“故事”了,他们成了第一批回老家“抖毛”起来的人,那砖头一样的大哥大镇死了我这种过时的天之骄子,后来他们又以“先驱”的身份接济我这后来的下海者。但尊师重教是我们闽西客家人的好传统,有时他们还叫我一声“老师”,搞得我很狼狈。
在深圳,我发觉我这帮说是亲不亲也亲的乡亲其实都只顾忙着自己的事,他们并没有帮我什么。那种商业社会的生存哲学他们都无师自通,活学活用,比我酷多了。我发觉我四年中文本科,甚至前十年寒窗和后三年夫子生涯都是白搭。加上我是男儿身,泥人一个,到公司做文员都没人要,百无一用,于是很快也卷进了老乡们跑电热圈的洪流之中,这是我们新桥人的“老本行”。
什么是“电热圈”呀?你还记得我们一串串一袋袋拎着的那么多圆圈圈吧?那是每台塑料机必备的发热元件,用量很大,而且使用寿命很短,得经常换。做电热圈其实是一种小手工,工艺很简单,会看“万用表”的就会做,但开大厂做又划不来,就适合在小作坊里零敲碎打。难就难在推销,赚也赚在这里。据说是七十年代,我们新桥有一位叫蒋中发的农民因为“投机倒把”在上海劳改,跟一位在电热器厂呆过的难友学到了做电热圈的“绝活”,出狱后他第一个奔赴深圳那刚画的“一个圈”,成了新桥人跑电热圈的“祖师爷”,然后一带十,十带百,很快由我们新桥的泥腿子垄断了整个广东和闽南的电热圈市场,那活计统称“跑业务”。
我当时是个刚出道的新手,本钱不多,资历不够,地盘不熟,更没有他们那些已经属于自己势力范围的什么“老厂”,什么都得从头来,包括学习如何跟老乡们“鸡笼里鸡啄鸡”。但凭我那副“靓仔”相和一口流利得气死老乡们的白话(我这个汉语言文学的本科生好像就体现了这么一点语言优势),第二个月算下来也有了三四千块的进项,原来在家里领的那两百不到的工资马上变成了一点零头。我还能整天独行侠似的满天飞——这点最对我的胃口。接着我发现我还因此有了大把机会去泡你们这么多妹妹,于是我就真的忘记了我是谁,从此一头扎进狭隘的电热圈和电热管里,拔也拔不出来。直到今天我开上奥迪了,还用那么高级的车斗到处送那些低科技的烂货。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那些先富起来的老乡我也不高攀,也就是说我当时还需要穷朋友。所以我就跟大炮、火福和老毛三个比我先来,但一直还没发的小学同学在关外的龙岗合租了一套月租六百块钱半新的民房。那时我们几个还是“赤脚游击队”,连摩托车都还没买,有了传呼机,但还没有手机(那时叫大哥大,要两三万),一人踩着一辆旧自行车(新的怕偷),每天屁颠屁颠地满世界找塑料厂,到处碰运气。哥儿们互相照应,又隐瞒信息,互相拆台,在发廊和酒店里争着付账,m来又互相提防,分毫不让。
嗨。说这些无聊的干什么呀?
这就是我们穷泡你那阵子的生活背景,当时我可没跟你说这么多,但人小鬼大的你一定看得出来。
二 没脑啊你
小苹果,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只闻到了你那点青苹果皮上的清香,我对你也不过喜闻乐见而已,“垂涎”什么的还说不上呢。
现在想来你当时“隐藏”得多好啊,你的天真和娇憨简直天生似的。
是你太会装了呢,还是你真的“成熟”不了,“波大没脑”?我现在依然感到迷惑。
哦,声明一下,其实你的“波”一点都不大,只是你身材纤细,你又喜欢蹦,你胸前就显得格外跳跳的了。
在我们租屋的那条杂乱的巷子口边,就是你们的“阿美美食屋”。
当时我想何必两个美呢,真是够呛。但一推敲,又觉得不这样叠着说又好像没那个味儿。小家有碧玉,这个小食店好像专门为你开的,尽管你不过是阿美雇的一个小店员。这个有阿美和你的小食店成了当时我们早出晚归必来蹲点的地方。嘿,我还真有点怀念它。它给了我们这班身在江湖的流浪汉一个温馨的“家”的假象。其实阿美在我们这类食客身上狠赚了一笔,她后来穿金戴银当起了只消看家遛狗的太太,但我想起当初的一切还是感到亲切,并不觉得她抠了我们什么。
跟关里关外的那么多大饭店比起来,你们的小食屋的确只需要“美美”二字。店子不大,装修也不上档次,但收拾得干净、整齐、漂亮。簇新的墙纸,光洁的地砖,小巧别致的桌椅,雪白的台布,还有洒了香水的几瓶塑料花,给人的印象都不错。墙上那大白天也一眨一眨的电篱笆和几张靓丽的港台明星照片连我这种人都不反感。店里还经常放录像,追杀搞笑,热闹得很。
你们老板娘阿美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长得还算不上美,也没多少文化(也就是说没有多余的文化)的样子,但身材不错,很会打扮,穿戴入时又大方,而且笑口常开,很会哄人。我们来过一两次,她就叫得出各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我们什么哥或阿什么的,比如我就是“阿水”或“水哥”,又俗又腻,但听起来的确别有滋味。我们都喜欢她,好像还有点眷恋她,觉得简直就可以跟她借钱似的。我真的跟她赊过几回帐,一点都不难为情,起码比孔乙己在咸亨酒店自在得多。
不过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你这个小苹果。你们都很可人,你们俩的不同只在于:阿美还算不上美,而你算得上美了;她是个熟透了的苹果,有的地方还开始烂了,而你还是一个青苹果。我跟大炮、火福和老毛几个狗兄弟互相打趣,各不相妒地一起“爱”着你。说起来也要谢谢你,你是我们的调和剂,只有在“爱”你这一点上,我们几个钩心斗角的家伙实现了奇妙的共产主义,真是其乐也融。
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呢?你有一张粉嘟嘟的娃娃脸,整个儿好像一点棱角都没有。你的眉毛很淡,虽然眼珠子黑溜溜的,但眼睛总笑眯眯的像波斯猫那样。你的鼻子再低一点就扁了,所以说“恰到好处”。你小而圆的嘴红突突的像颗石榴,依我看用不着涂口红了,可你总爱抹一点儿,你的理由是“她们都涂呗”。你还有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浅得很——就像你的头脑?你梳着条马尾巴,扎了个蓝色的蝴蝶结——其实是一根手绢吧,好在还不是大红的,我想,要不就土掉渣了。
你穿的衣服很“前卫”,也就是够薄够透够露的,你的理由也是“她们都这样呗”。不同的是,她们那样穿会让人吐舌头,你那样穿却只叫人笑嘻嘻地爱看——好像上帝给了你一种特殊的权利。我们微笑着拿你细看。一边品头论足,一边指指点点,还不时捏拿几下,玩笑似的揩点油。你向我们展示着自己,无论我们多么“放肆”,你一点都不忸怩,还满心欢喜,鼓励我们加油的样子,反而弄得我们不好放肆了,
你仅有的几套衣服都是鲜艳的衣料,比如红色和黄色的露肚脐低领口的无袖T恤,白色和蓝色的皱缬短裙,一双粉腿上的肉色丝袜,还有一条雪白的心形小围裙——说是为了工作,其实还是打扮——亏你能把“劳动”和“美”如此结合。你白净的颈下和胸前挂着一条黄灿灿的镀铜的鸡心项链。现在换上了真金的吗?你两只手腕上原来套着橡皮筋,后来换上了夜市地摊上买来的几块钱一对的假玉镯子,现在也换上真的了吗?但我总觉得你就是适合套橡皮筋的,而且即使你一辈子只套橡皮筋,你也会那样傻乐着。
你好像不在乎人家看见你里面尖尖的小胸罩和那若隐若现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裤的影子。但你这样却只是使我们爱看见你。“一见你就笑”——这是当年我们最爱在你面前唱的一句歌词。我们没法在你面前火(我指的是欲火)冒三丈。可平时在街上看到那些掖着裙子的骑车女郎,偶尔被风扬起裙子的一角,我们就神魂颠倒。
你们店的生意明显比其他小食店要好,我想有你这么个小苹果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你好像是天生不会腼腆的人,简直把深圳这个大杂烩的淘金谷当成了一个没有生人的小村庄。你一边给客人端茶倒水、介绍菜谱,一边煞有介事地逗客人聊天。什么近来生意好啊,发财啦,怎么这么久没来啦,只顾数钱啊,好久不见,真想你哦,你比昨天更帅了,今天好热,没想到深圳也会这么冷,昨天那场车祸吓死人呢,今晚的电视好好看,这位老板真是福相,一看就知道先生是个好人,先生真会搞笑,哎呀,别逗了,人家不来了,哎,来啦,那位先生这边请,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龙哥来啦,这种口味华仔最喜欢了,一分钱一分货嘛,都自己人了,还敢哄你们,哎哟,小心手,从没见过喝酒有你们怎么爽的,这种猜拳太好玩了,教教我……你一身光鲜,眼尖嘴甜,手脚麻利,不知疲倦。整个店里颠转不停,像一缕活泼的春风,吹得客人一个个眉开眼笑。
你说你是江西人,“老依”妹子,出来才半年,可你的白话说得溜溜的,什么不该晒多谢晒仲使讲也鬼敢好慢慢行得闲多地来坐啦……特别是那尾音,惟妙惟肖,活像个土著妹。
三 也是虾找虾
小苹果,我后来想,我们这些家伙之所以跟你特别亲,还因为我们是一个特殊的族类:既不是流水线上的打工族,又不是车轮滚滚的老板族(尽管你们开口闭口叫我们“老板”),既不是铁皮屋子里的蓝领,又不是写字楼里的白领,我们是只有一点小本钱和一张嘴皮子的流氓无产者。
当时深圳最深入人心的口号还是“时间就是金钱”,我们这帮好歹赶上了中国第二趟春风的淘金者每天还是恨自己觉悟太迟,下海太晚。
我们每天趁早起床,胡乱漱洗一下,匆匆打扮一番,也不做早饭,争先恐后地赶到你们店里,草草吃上一盘河粉一笼包子或一碗猪肝小肠粥什么的,一边为今天晕头转向生死未卜的“游击战”摩拳擦掌,一边跟你调笑几句,放松放松。我们对你说:“你好啊,一夜不见又更靓了。”“我昨晚梦见跟你亲嘴啦,怎么样,味道不错吧?”你笑着说:“真的?有这碗粥好吃吗?希望能给你今天带来好运!”你看我们吃得呼呼啦啦,便关切地望着我们说:“慢慢吃饱来啊,今天发大财。”一边指着墙上的月历说:“你看,这里写着呢,今天出门,贸易最吉。”要是刚好碰到“不吉”也难不倒你,你说:“别信那个,事在人为嘛。深圳布吉天天在发大财,哪一天不吉了?”说得我们哈哈大笑,晦气全消。我们绞了一天的脑汁,陪了一天的笑脸,耍了一天的嘴皮,耗了一天的脚劲,傍晚带着一张被热日、欲望和明争暗斗的火气熏黑的脸,叽叽嘎嘎有气无力地骑着单车“收工”回来,经过你们灯光温柔的“美食屋”,看到你站在门口,好像久等了我们一天的妻子姐妹似的,招呼我们说:“回来啦,看你们好累,进来歇歇吧。”如果我们不停下来,你又说:“不饿吗?那晚上过来宵夜啊。”真使我们有点酸溜溜地想起了远方那个久违了的家。
这时,我们经常懒得回去自己开锅做饭了,于是又到你们店里吃去。即使我们在租屋里吃了晚饭,冲完凉出来,溜溜达达,最后又会踱进你们店里。这也因为我们当时还在“初级阶段”。深圳高档一点的酒吧、饭庄、KTV、卡拉OK、桑拿房、欢乐城、娱乐中心什么的我们还不常去,除非是要用“手榴弹”和“肉弹”去轰炸某个塑料厂的老板或材料科的主管,我们才打肿脸充胖子去销魂窟里出一次血,所以你们这样的小食店就成了我们这些小“老板”最好的去处。
阿美和你会用会心的微笑接待我们。见我们兴高采烈,你们就“恭喜发财”,见我们神色沮丧,你们就说:“今天辛苦啦,喝杯加油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更殷勤地请我们坐下,给我们倒茶。小苹果,你那清清的香香的茉莉花茶啊,我现在还想念它。
因为我们是常客,你们好像并不在乎我们做不做你们店里的生意,从不像其他酒店那样急急忙忙死缠着我们点这个点那个。我想,你们不至于好心到会体贴我们的钱包吧。但我们既然进来了,落了座,吹了风(店里没空调,但头上、地上、桌上、墙上都有风扇),喝了茶,便一个个都成了豪客。从这我也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无所谓地要酒要菜,大吃大喝,大说大笑,很认真地比赛酒量和拳术,比赛吹牛和嘴臭,比赛谁掏钱更快——基本上是上次没出钱的要快一点,这也是我悟出并遵守的“交际平衡”原则。
小苹果,还记得你当时怎么招待我们的吗?当时即使客人再多,你其他的事再忙,你仍然保持着好像随时在悉心照料我们的样子,让我们以为自己是你最重要的客人。后来我想,可能所有的客人都跟我们有相同的感觉。
小苹果,当时你带着酒窝的小圆脸上那甜甜的笑容啊,多像一朵没有季节的不会凋谢的塑料花。因为你的塑料花瓣上洒了香水,所以你总是那么芬芳。我们非常亲切地看着你这朵花,并有一种想用力挠一把你的痒痒,让你的花枝更剧烈地摇一摇的恶作剧的感觉。
我们好像可以跟你开任何玩笑。我们简直没办法惹你生气。你对各种打情骂俏都应付自如。有时我想,你该不是真傻吧?
老毛抓了一下你的马尾巴。
“别这样嘛。”你晃一晃脑勺,“人家的头发本来就这么乱。”
火福也涎着脸伸手过来扯了一下你那条项链。
“别那么大力啦。”你说,“那么细,锯子似的,会锯手的。”
“你这条项链是不是纯金的?”火福问,“是谁送给你的?”
“你送的嘛。”你笑着说,“要你才对我这么大方。”
口气一点都不嘲讽,像说真的一样。于是本来就傻乎乎的火福竟洋洋得意地望着我们,好像他真送过一条金项链给一位靓妹。
“你穿的这条裙子很好看。”大炮大声说,“不过,不穿会更好看!”这小子把我说的笑话搬弄到这里来了。
你跟着大家一起笑,并当真地说:“那多不像话呀,人家会笑死的。”
有一回,你搔首弄姿地问我们:“我这样是不是太洋气了?”
大炮说:“洋个屁,我们还没看过你穿三点式端盘子,喏——”他随手指着墙上的电视屏幕:一个外国酒吧,几个穿三点式的女招待端着酒水穿梭往来。
“人家那是外国,多开放呀。”你羡慕似的说。
“深圳是全国最开放的。”火福说,“就该多学人家外国。”
“就从你开始吧。”老毛说。“你就像电视上那样给我们表演表演,我们再来一打啤酒。”
“这个创意真不错!”我赞赏说,“瞧不出你们这些土老帽。真要这么一搞,我们美美食屋就成了深圳改革开放的又一大亮点,阿美会成为中国餐饮业的第一富婆,小苹果就成了中国女招待的第一明星,老毛呢,也成了点子大王,还跑什么破电热圈……”
“嘿,四眼水哥这么会说呀!”你好像还没听过我吹牛。这倒是的,那时我还不想用我的口才去泡你,我只在生意场合舌绽莲花。
“废话少说。”大炮喊到,“快脱吧,小苹果,要不要我帮你?”
“你们拿我当模特儿啦。”你咯咯地笑得很开心,“我哪有那福气,我只会端盘子赚点小钱,你看她们多有型呀,我还没一米六呢,穿高跟鞋也没用,阿美不让我们穿太高的高跟鞋,说我们是做服务的,客人第一,别光顾着自己臭美……”
你越说越离谱。他们又劝你去染黄头发绿头发,配上你的娃娃脸像个洋娃娃也很“有型”。你说你原来就是个黄毛丫头。好不容易长出了一头黑发,再染黄的话会把老爸气死。你老爸在家里千叮万嘱就是不准儿女“变色”,饿死也别做“小姐”。他是把老锄头,修了一辈子地球,老得生铁锈了——到底是哪个“爸”?后来我知道了你有两个爸,但你自己也常搞混,
“能不能赶上新潮流,现在就看你这个宝贝女儿了。”老毛说,“你也别怕自己太洋气,越洋气越好,洋洋得意嘛。”
你大惊小怪地说:“哇,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真被我爸说中了,这会把他气歪的,他一辈子当牛作马,就盼儿女不忘本,我最怕他伤心了。”
你说别看你这么洋气,其实你很土,你是个“正宗”(你特别强调这一点。好像怕人怀疑什么)的乡下妹子。我们装着说哪里像啊。你就伸出手给我们看,说有茧子,是小时候拔兔子草留下的。我们说看不出来。你说:“你们摸摸看”。
我随便在你被洗洁精洗得发白的小巴掌上摸了一下,若有若无。我把你的手举起来,学当年电影《决裂》里龙国正的样子大声说:“这就是资格!”你不知道什么意思,茫然地摇摇头,谦虚地说:“什么资格,没什么啊。”
你左手食指根部有一个鱼丁痣,说是小时候喜欢玩鱼留下的,破了手相,也就是说破了命相。那痣本来说三年就会自然消失的,可现在无数年了还在。你爸妈为你用遍了“天下的药”(自己采的草药,医院点的洋药和江湖游医的假药——我当时就奇怪你爸妈怎么会对你这么在乎,据我所知乡下大人是从不管小孩这点鸡毛蒜皮的事的)都没用,自己搽什么膏也没用,想挖掉又怕疼,你问我们在这么先进的深圳,医院里有没有割这个的。
大炮抓过你的手,龇出满口黄牙说:“我帮你咬吧!”
你吓了一跳,连忙抽回手说:“快别!把你嘴巴弄脏了。”
我们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四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我开始觉得我太“冷眼旁观”了,不够味。
他们跟你胡闹的时候,我一般都不参与。有时你就瞥我一眼说:“瞧人家四眼水哥,哪像你们这么不正经。”但你的口气和神色根本不表示你喜欢“正经”,更不表示你特别欣赏我还不惜贬损别人,你对我们仍然一碗水端平,你对我这人没有特别的兴趣,你的心智还没达到能“欣赏”我这号人的地步。
然而就因为你对我那句无心的“好话”,他们几个就起哄说你看上了我,要我今天买单,赶快去泡你。你一点都不忸怩,只是奶声奶气地说:“人家那么靓仔,哪里看得上我呀。”
“他还是大学生!”火福补充说,“高考作文拿一百分的。”
“噢,那就更劲了,难怪戴了副眼镜。”你礼貌地称赞着,你对我所能有的最“劲”的评价好像就是“戴了副眼镜”。
“大学生在深圳算个屁,还不是跟我们……”大炮笑岔了气。
“现在大学生是没什么了。”你也说得很轻巧,“我两个哥哥都是大学生,还高考状元呢……”
“所以你见到水哥就觉得格外亲?”老毛说。
“是啊。”你爽快地说,“见到水哥,我就想起我哥,他们都是四眼。”
你不忽视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你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地诉说着昨天大炮如何如何前天老毛如何如何,连可有可无的火福你也记得他的不少“逸事”,好像那些无聊的事都很重要很有趣,有时甚至说得我们“一团和气”起来。比如因为老毛抢过大炮一个电烤箱八千块钱的生意。两人搞得很敌对,但在你面前却经常一唱一和地唱双簧。
但我依然很瞧不起你的“浅薄”。有一次你说起家在江西瑞金,原来就在我们隔壁,我们几乎是同乡,你就是我们的客家小妹嘛,连我都兴奋地拍了一下掌。可你只是很客套地笑笑说:“好啊,那以后就多点帮衬了。”
你和阿美一样。对我们所有人都笑脸相迎,一视同仁——这是你的美德,也正是我最窝火的地方。
的确,我不过就是你抹了蜜糖的小嘴巴里那个亲亲热热的“四眼水哥”,我在你的眼里其实跟大炮、老毛、火福他们这几个“人渣”没什么两样。“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逢人开口笑,过后不思量”,都是阿庆嫂那一套。
五 深圳人好
那天下午我跟横岗一位台湾鞋厂的胖子老板特别投缘。这肥佬身上油水太多了,便当起了在家居士,拜佛吃素,让员工也跟着吃素,省了很多伙食费。我跟他在经理室的佛龛前大谈佛法,一起拜佛,还把海峡两岸民间同拜的妈祖娘娘也抬出来联谊,并不时交流几句亲切的闽南话——我大学时的女朋友是厦门人。肥佬感慨我们真是“有缘”,送给我一张妈祖的圣像,跟我敲定了一笔十五六万多达全年的电热圈和电热管的生意。这是我跑业务以来打的最大的一场漂亮仗,非常得意,早早便兴冲冲地收工回到龙岗。这是我在深圳淘到的第一桶金,虽然才一小桶,也够我“抖毛”一阵子了。
我吹着口哨跨进你们店里的时候你一个人正在学跳舞。还太早,店里没有客人,只你一个人看店。你对着群魔乱舞的电视屏幕一下一下地扭着两个俏皮的小屁股,那根马尾巴在脑后滑稽地甩来甩去。
“疯啥呀小苹果!”我的声音盖过了舞曲。
“哎呀,没看到是你。”你转过身来,有点稀奇的样子,“今天这么早?”
“怎么?”我双手叉腰,仰了仰头,像香港火暴片里的一种角色(大傻成奎安吧),“不欢迎我啊。”
“哪里啦!”你一脸夸张的无辜,“我不是每天都欢迎你们吗?”
“我说的是我,不是我们!”我没好气地叫道,还嫌舞曲太吵,抢过你手中的遥控器,啪地把电视关了。
“你怎么……让人家学嘛。”你嘟噜着葡萄嘴说。
“没看到我在跟你说话吗?”我火气更大了。
“对不起啦。”你的样子认真起来。担心地看着我。
“不喜欢我的样子是不是?”我亮相似的摆动着头脸。
“哪里话啦。”你吞吞吐吐地说,“你这么帅……”
“那平时为什么不理我?”我不依不饶。
“没有啊!”你很快地说,又一脸疑惑地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恩……平时是你自己不怎么理人家,我总想……可是……”
“畦操!”我很响地拍了下后脑勺,“倒是我太摆谱啦。你说,我比他们怎么样?”
“你……更帅更靓啦。谁都看得出来。”你无比欣赏似的望着我。
“说了等于没说。”我讥笑起来。
“什么?”你不解,“可你……不爱说话,太内向……不好吧。”
难得你也会挑剔了。但我断然否认:“我不内向!”然后逼问你:“你说,我们几个人你最中意谁?”
你的猫眼有点狡黠地眨了一下,说:“都中意啦,你们都是好人……”
“废话!”我余怒未息,也不多说,转身往外走。
“对不起啦,都是我不好,哪里又得罪你啦,原谅人家嘛……”你小心翼翼地送我出来,“晚上……还过来吗?”
“不知道。”我头也不回,“除非你改变态度,对我好点。”
“我会啦。”你保证似的说,声音轻得人听不到。
多有意思啊,你这乖乖的小东西!我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发了笔“横财”,晚上当然该我请客了。
我们几个在你们店外嘻嘻哈哈的时候,你连忙从店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把才加了一半的茶壶。你问我们大家吃了没有,但这回眼睛是明确地对着我的。
“吃什么啦。”我懒洋洋地踱进店里,靠在椅背上,色迷迷地打量着你说:“我只想吃你,我的小甜心。”
“我是小辣椒!”你没头没脑地说,“我吃辣椒的样子吓死人。”
“我们长汀人不中意辣椒。”火福说。
“有一句话大家知道不知道?”你很有趣似的说,“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我们江西人是怕不辣,够犀利吧。”
“那我吃你,看我怕辣不。”我在你的小屁股上爱怜地抚了一下,并没有调戏的意思,大炮他们却以为我在揩你的油,笑得很下作。
“只要你爱吃。”你拧了下小屁股,“可惜我又不好吃。”
“我什么不敢吃?”我那天简直豪气干云,“好吃好喝的尽管拿上来,今天我做东!”
“今天水哥好酷啊!”你一边赞叹,一边忙活开了。
“今天他抖毛了。”大炮酸溜溜地说。“我们几个都帮他跑了,就他狗屎运……”他的意思是说那家台湾厂是他们先跑的。其实他们白忙活,瞎撞了几回,后来弄得人家保安门都不让他们进了,大炮还被那条狼狗追了一回,跑掉一个鞋跟。
“水哥这回发大财了!”火福激动地说。其实是他告诉我那个台湾肥佬吃斋念佛的事。但即使我把我的创意和设计都告诉他们,他们只要当演员,也照样搞不定,这是他们不理解,也不承认的。
“哇,发大财啦!”你也欢呼起来,“我早就知道四眼水哥会发大财的。”
你知道个屁,我心里说。
“水哥养得起你啦。”老毛打着哈哈,“我们几个都要退出了!”
“退什么退呀。”你一如既往地笑着,“大家都是惯熟的哥哥妹妹了,我跟水哥只是天生投缘一点嘛。”
我们“投缘”?呵呵,I服了you!
那天你给我们筛茶倒酒,每回都对我优先,我也受之无愧。你对我的“特殊”服务和我对你的熊样他们都瞧在眼里。
“你们真的拍拖啦?”火福怀疑地打量着我们。
“那当然。”我甩了个响指,“泡个小妞,小case啦!”
“我的马子你也敢上?”大炮气势汹汹地捶了下桌子。
“都别争了。”老毛说,“是我的马子。”
“是我的马子。”火福说,“我让给水哥。”
我们一齐大笑起来。
“来,干杯!”大炮举起酒杯,“借水哥的发财酒,祝大家生意兴隆盛四海,四方金子一齐来!”
“四方马子也跟来!”老毛接着喊。
跟我在一起,这几个粗佬都喜欢“作诗答对”了。
“大家这么开心,都发大财啦!”你又过来画龙点睛了。
阿美听说我发财了也过来敬酒,并说今晚的酒水她全包了,大家放开喝,多谢大家帮衬,她早就想请一次客,这次水哥的彩头这么好,她正好锦上添花。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马太效应。
“狗屎屙在肥地里。”老毛却随口说了一句更生动的客家谚语。
那天晚上我们灌了你一大杯啤酒,你好像真的不会喝酒,但你说水哥的发财酒你怎么也得喝,你豪爽但困难地灌下了那杯酒,小脸很快通红起来。
“苹果熟了。”我说,“现在有一个红艳艳香喷喷的小苹果啦。”
你捏着自己的脸说:“哇,看我出洋相啦!”
“过来,小苹果。”大炮才醉得真要出洋相了,向你胡乱地伸着手,“过来,让我们一人咬一口。”
“那我就惨啦!”你害怕似的用双手护着脸,“一个小苹果怎么够大家吃啊。”
“小苹果我好喜欢你哦……”老毛那一双发红的眼睛真的变成了色眼。
“大哥们都这么中意我,”你受宠若惊的样子,“那就认了我这个干妹妹吧。”
“干妹妹算什么!”其实那晚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我高声说:“我有个正式建议,从现在起,我们把你包了!”
“包什么呀?”你装着不懂的样子。
“你别给阿美做了。”我说,“你看我们四条光棍住在一起,也没一个洗衣做饭的。阿美,我们要挖你的墙脚了!小苹果你开个价,我们请你当保姆,还有……”
“那她晚上睡哪里啊?”火福故意大声抢着问。
“照轮呗。”老毛理所当然地说,“我们一人一个晚上,这叫有福同享,有……有觉同睡!”老毛觉得自己说出了一句妙语,得意洋洋。
“什么有觉同睡,有×同×!”大炮吼出了一句粗得不能再粗的客家土话,那两个字眼在你们瑞金是同样的读音。
在我们拍手叫绝、鬼哭狼嚎的时候,你说了句:“不知道你们说什么,人家不来了。”便装着生气的样子,捏着红扑扑的脸走开了。
事后我也觉得那个玩笑开大了。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跟那几个人渣“共”你。我找了个机会对你说:“对不起啦,小苹果,我们那晚喝醉了,玩笑开得太大。”
“你说什么?”你疑惑地问,“你们怎么啦?”你好像真的忘记了。
我觉得我真是多此一举,就说:“其实也没什么,是那天说请你做保姆的事。”
“你说那个呀。”你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也没当一回事呀。”
我说:“也不是说我们请不起……”
“你们怎么会请不起!”你急忙帮我辩解,“你们都是大老板,我值多少身价呀,你们别抬举我了,哄得我都忘了我是谁,我一个乡下妹子,太土气啦,没文化,没知识,没见过世面,人又没型,又笨里笨气的,不会伺候人,阿美找不到人才留下了我,你们哪里会要我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是说他们那晚还那样胡说八道,好像我们都是土匪,其实……”
“瞧你说的。”你笑得更开心了,“大家出门在外,那么辛苦,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什么不好,你没见过我们老家闹洞房,那才吓人,可大家还不都父老乡亲的,谁又当一回事了?”
我的天,我无话可说了。
我问过你喜欢深圳吗。你说当然啦,不喜欢早就回家了。我说深圳有什么可喜欢的。你说:“深圳人好。”
深圳人好——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人这么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泛泛之谈,还是你真有什么感触。
“大家都喜欢我!我在深圳人缘好。”你一脸幸福的光彩。
我问你下深圳来干什么。你说学点本事赚点小钱啦。我说:“就怎么简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老生常谈似的轻松,“我不想说,干嘛说,说出来让人烦啊?”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长远一点的打算。
“我没怎么想。”你说,接着好像就开始想了。但你眼里的疑虑只是一闪而过,你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折磨自己。“我还小,大家都说我还小。”你说,又安慰似的补充说:“我爸对我好,我哥对我好,阿美对我好,你们对我好,大家都对我好,我这就够啦。”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问你说:“你看我能不能当大富翁?”
你又说:“当然啦。”
我简直想打你一巴掌。转而问你:“那你能不能当大富婆?”
“不能。”你不假思索地说,“又没有大富翁会娶我。”
我说:“你想不想发大财呢?”
“不想。”你说,“想也没用。我的流年说了我这辈子没有发大财的命。”
我说:“你相信命吗?”
你说:“可信可不信啦。我就是没做流年,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发大财。”
我说:“当阿美这样的老板娘可以吗?”
“能当上她就好啦!”你半跳着说,“那我家里真是……嘿,马上就解放了,最少提前五年,我们还苦熬什么!”你满眼流光溢彩。无比神往的样子。
看来你也不是没有野心,只是你并不拿它当一回事,不像我,对“大富翁”什么的总是念兹在兹,心急火燎。
六 不踹你,但是要吃你了
隔了一天,我瞧准个机会,嬉皮笑脸地对你说:“喂,小苹果,交个朋友好不好?”
“你说什么?”你的眉梢吊了起来,“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这种朋友。”我说,“是那种朋友。”
你的小眼睛飞快地闪动了一下,又大大咧咧地说:“随缘啦。”
我对你又气又谗,真想狠狠地咬一口你那张粉嘟嘟的娃娃脸。
“好诱人的小苹果啊。”我色迷迷地拿你那张半青半红的苹果脸死看。
你毫不难为情,用两根手指羞人似的在腮边轻轻地刮着,问我说:“我的脸是不是圆了一点。他们说长一点好看。”
“那就不是小苹果,是苦瓜脸了。”我说。
“那也好。”你红红的小嘴巴凑过来冲我一嘟说:“苦你一下!”
我突然觉得你空前的性感,心里又毒又痒的。
我问你:“平时有男的约你出去玩吗?”
“有啊。”你说。
我说:“你都出去吗?”
“有空就去。”你说,“交朋友嘛。”
“经常去吗?”我又问。
“不经常,很少。”你说,“你还看不出来?一个礼拜阿美只放我一个晚上的假,白天你们又不来找我,可是,现在我白天也没空了……”
“那么——”我故意拉长了声调,做严肃状,“你还是处女吧?”
你突然飞红了脸——嘿,我第一次看到你脸红,原来你也会脸红。但你马上挺了挺小胸脯,骄傲地说:“当然啦!”
我说:“什么时候我也约你出去逛逛。”
“好啊。”你说,你看着我,可能想等我约时间什么的,这时阿美叫你,你抱歉地对我笑了一下,走了过去。
其实,我这次还是随口说说而已。过后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滑稽,我约你出去干嘛?所以我说过之后又不在乎了。
但你没忘,那段时间我每次到你们店里来,你都亮着眼睛若有所待地望着我。我只感到好玩。后来好像你也忘了——我想你其实没忘,只是如此这般地想:哼,这个“四眼”,也是个花心大萝卜。
直到一天晚上,大炮很迟才回我们租屋,嘴里喷着呛人的酒气。他乱嚷着说:“明晚我要带小苹果出去了。”
我大吃一惊。
第二天早上,我抢先第一个走进你们店里。你正在热气腾腾地煮着一大勺白粥。
“这么早啊。”你抬起头来说。左眼角还有一点目屎。
我伸出手小心地把你那点目屎挑掉了。
“不好意思,没洗干净……”你温柔得像什么似的。
我压低声音说:“你晚上要跟大炮出去是不是?”
“是啊。”你不解地望着我,“怎么啦?”
我生气地说:“我们不是有约在先吗?”
“没有啊。”你一脸的委屈,“你那天只随便说了一下,又没敲定。”
“我不管。”我说,“反正你别跟他去。”
“这不好吧。”你为难地说,“我都答应人家了。”
“回绝他。”我说,“他最不是东西。”
“他对我也蛮好嘛。”你嘟噜着说,“他送了一架耳机给我,全新的,说要八百多块。”
“你就贪那小便宜!”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想送给我弟弟学英语。”你解释说。“我一直想给他买一个,总凑不起钱来……”
“少啰嗦!”我愤愤地说,“扔还他,什么破玩意,我帮你买。”
“这……多不好意思啊。”你哼唧起来,低头用汤匙一圈一圈地搅着勺里的粥,“人家又没有得罪我,叫我……”
“你只要不跟他去什么都好说。”我简直在求你了,我表白似的说,“不是我说朋友的坏话,大炮那小子会跳个屁舞,他是个泥腿子,扭秧歌都不会,你要学跳舞,晚上我带你去好了。”
“那敢情好。”你说,“只是人家那头……”
这的确是个问题,想起大炮我头都大。但我主意已定,我说,“大炮那头我完全可以搞定,你一点都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来缠你了,我保证……”我像要起誓的样子。
“我当然相信你啦。”你说,“那我……晚上等你?”
“不见不散!”我干脆地说。
“那我去把那架耳机拿出来,你帮我还给人家好不?”你边说边转过身去。
“这……”我转念一想,“算了吧,你留着,我会跟他说清楚。”大炮这种人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跟他客气什么。
回到租屋里,我对大炮说:“让我先上吧,晚上我带她去梦丽跳舞。当然,我不会亏待你的。我龙星玩具厂那万儿八千的电热管让给你做吧。”
“这就对了!”大炮高兴得什么似的,“出门靠朋友嘛,我也不是重色轻友的人,互相承让承让,请福寿(闽西客家人划拳的‘前奏’)两家好嘛,这下咱哥俩不就财色双收了?”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我连连称是。小苹果,要不是为了你这小傻瓜,我才丢不起这个人呢。
“哇,一万块钱的货,起码可以赚八千。”老毛又恨又妒,恨不得吃了我,“你这傻×,都可以玩一百个街头妹了!”
“谁像你这粗佬,一点情调都没有!”大炮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掏出一张五十块的递给火福说:“客我先请了,你去买几个猪蹄子回来,要后脚才有劲,加当归枸杞一炖,先给四眼补一下。”
七 别拿人当小姐嘛
那天晚上本来就是你一个月才一次的例假——喔,不是那个“例假”。
见面的时候。我问你白天有没有想我。你说随时都见面的,想什么呀,又那么忙,没工夫想,再说约好了晚上就会在一块,更不用想了。
真拿你没办法。
你那天晚上很香,是香水的香和你带着露水的青草的香。我把鼻子凑到你头发边说:“让我香一香。”
你说:“这里不行,大家都看着我们。”
我说:“哪里才行?”
你说:“没人的地方嘛。”
我说:“深圳有没人的地方吗?”
你说:“是没熟人的地方。”
临出门时在镜子面前走过,你照了一下,连忙说:“哎呀,我还没涂口红呢。”
我说:“别涂了,我吃不愤。”
你奇怪地说:“你吃口红?”但你马上就明白了,抿嘴一笑说:“你也那么坏呀?”
我说:“我是最坏的,今晚吃定你了:”
你说:“我不怕你。”用手指撩了一下那本来就红嘟赌的嘴唇(我真想一口把它咬了下来),
真不涂口红了。
阿美夸张地走过来说:“把我小妹带坏了找你算账!”
我说:“你放心啦,我是老实人。”
阿美说:“我对你是放心一点,她可是正处级的,还嫩得出水。”
妈的,这明明是在挑逗我嘛。
走出酒店,你问我晚上是不是经常出来玩,我说不出来在家里闷死啊,你又问我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子出来玩,我说没有带过,你算第一个,你说:“哦?”眼睛出奇的亮,我以为你在纳闷和取笑我没泡过妞,连忙解释说我在初中就开始早恋了,还为这写过检查,大学时跟一个女同学同居了四年。
“后来呢?”你急切地问。
我说不知道,后来好像两个人都懒得联系了,我说她当然有了新的男朋友,因为那小娘儿们很“咸湿”的,小姑独睡,不惯无郎。
你喃喃地说:“有这么随便啊……”
“我自己被发配到一个乡下教书,妈的!”我又无名火起,“从此无人问津,练了三年童子功。”
“那么……”你转过来,正面对着我,眼睛又奇异地闪亮起来,你悄声问我:“那你现在……后来想重新谈恋爱吗?”
“还谈什么恋爱!”我笑成什么似的,“我不再天真啦,我不谈恋爱,不结婚,我只泡妞,我现在是新新人类。”
“这样……也好?”你犹犹豫豫地说。
“没有面包,爱情也会饿死。”我说,“所以我要发财,发财,他妈的,我一定要发财!”
“快别骂了。”你央求似的柔声说,“和气生财嘛。”
“可我现在还没发大财!”我恨恨连声。
“别急嘛。”你抓住我激动的手臂,“你长都长得这么帅,你不发财谁发财啊。”
“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哼。”我发毒誓似的卡住你的手,“我没钱也要坏!我发不发财都要泡你!”
你低下了头,叹息似的说:“那谢谢你看得起我。”
“别客气。”我又嘻嘻哈哈起来,大声说:“小苹果,我对你情有独钟,才会惜玉怜香,大炮算什么东西,他也泡你?一朵鲜花捕在牛粪上!还是我来泡你吧。”
“随缘嘛……”你声音小得我快听不见了。
我说:“小苹果,我再给你取一个名字。就叫你‘随缘小姐’好了。”
“别拿人当小姐嘛,水哥,我不是小姐。”你靠近了我一点,期待地望着我,还带点儿求饶似的。
“对不起。”我突然于心不忍,又连忙否认说:“我没拿你当小姐啊,我哪里拿你当小姐了?我是开玩笑惯了,我就是嘴臭,你看,那些小姐,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嘛,但我正眼都不瞧她们一下,我只有跟你个良家女子才会这样卿卿我我拉拉扯扯招摇过市,说明我们真的有缘嘛。”
“谢谢水哥。”你乖乖对我点了一下头。
八 月亮妹妹,好久不见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穿了一件老毛的“文化衫”。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在深圳白领都不算,就不必斯文抖抖了,我跟一个小酒店的女招待出去胡闹更没有必要如临大敌,但我当时的衣服都脏了,就胡乱地在老毛的床上抓了件黑色的T恤穿上,T恤前后要命地印着四个醒目的白字“午夜狂奔”,这种破玩意还叫“文化衫”呢。我腋下还夹着一个褐色的“大哥大包”——里面真有一个大哥大,我前天刚买的,花了两万块钱,但一开始没引起你的注意,当时手提电话在深圳也还是稀罕物,不像今天街上那些踩三轮车的都别着摩托罗拉。
至于你,我当然更记得了。你穿了件红色的无袖衬衫,胸前的两匹小兔子一跳一跳的,让人眼馋。一条用发亮的小圆钉装饰的深黄色牛仔裤紧紧地包出了你圆圆的小屁股,裤脚是开衩的,而且短到了膝盖下。别致的是你还在你纤细的腰侧挂了一个不小的兜兜,让你像足了一个漂亮时髦的小店妹。你那晚没系蝴蝶结,系在马尾巴上的是一根长长的白色红点的小丝带子,的确更好看了。
小苹果,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有月亮,欲圆未圆的淡红色的月亮,快十五了吧,我说的是农历,农历对我来说已经是很陌生的东西了,我甚至还记得那天晚上有几颗星星。这些都是有点奇怪的记忆。我努力回想当年在深圳的日子,好像就记得那天晚上有月亮和星星,而其他的夜晚都只有暧昧的霓虹、刺目的车灯和苍白的荧光。好像那段日子我只顾埋头走路,死盯着地上的钞票,只有那天晚上才抬头看了看天空,重温了一下清新的大自然。于是你酡红的小圆脸、迷离的小眼睛跟那晚的月亮和星星交融在一起,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印象中。
当时我指着那颗月亮叫到:“你好啊,月亮妹妹,好久不见了,你还这么漂亮!”
你咯咯地笑了,对我说:“别指了,乱指月亮会吃亏的,‘刀子还给你,耳朵还给我’,会烂耳朵的……”
当时你虽然淹没在深圳龙岗五光十色的大街上,但你念着那句民谣的时候,好像突然之间又变回了那个流落乡村老屋的小妹妹。
龙岗的夜晚好像比白天更熙熙攘攘(这就叫“夜生活”?除了有闲一族,打工仔打工妹们也来凑热闹了)。小苹果,我们当时就漫游在这样的街市上,我抓住你一只手,你乖乖地让我握着。我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亲昵,把你的手抓得更紧了。
霓虹灯下,你的眼睛更像波斯猫了。我问你这样跟我走在街上怕不怕。
你淡淡地说:“怕什么,这么热闹,交朋友嘛。”同时手指弯过来,反抓住了我。这反而让我觉得有点糟,真想放开你的手。我觉得我泡你不该是这种泡法。这种亲昵有点不对劲。
你说你只在乡下眨着蓝色的鬼眼(是磷火吧)的老街上感到过害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下了深圳,就像终于回到了你梦寐以求的那个“城里”,感到非常安全。那个“城里”你其实也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点幻觉,从小支撑着你“我要回城”的潜意识。
小苹果啊,我心里说,真羡慕你对深圳,对城市有这么亲切的感觉,这感觉要比我的健康得多。
“今晚我们去哪里玩啊?”我无穷大地横扫了一遍眼前的花花世界,“下横岗、布吉,然后进市里去?”
“别走得太远。”你说,“别进关了,深圳哪里不好玩呀,到处都跟城里一样,我们是来玩的,又不是来花钱的,哪里不好玩呀……”
的确,小小龙岗就要比你那个什么“红军故都”的瑞金城好玩一千倍。你一直兴致勃勃,左顾右盼,好像处处新奇,美不胜收。我所有那种“疲惫”的感觉,对你来说当然还很陌生。你这种心态才更像这里的主人翁,而我到哪里都是个异乡客,即使我已经当了深圳的淘金者,我也不过在这东方的新世界里咬牙切齿,踢踢踏踏而已。
我说:“不敢进关。是你没边防证吧?”
“我偏不办。”你说,“那样可以省很多钱,我也一直没空,大半年了没有进关玩过一次。”
我说:“是阿美不放假吧,这娘儿们真抠。”
“她为我们好。”你说,“赚钱不容易,有玩的时候别太过分,随便玩玩就够了。”
我说:“不会花哪会赚呀?玩命地干是为了拼命地玩麻。”
“玩得起那当然啦!”你大声说,“像你现在这样子就归你玩了。”
“你这黄毛丫头啊。”我笑了起来,“再这么说李燕杰叔叔就打你了。”
“谁?”你有点惊讶。
“一位革命诗人。”我说,“他上次落到了深圳的蛇口里,好危险啊。”
“你没骗我吧?”你不信地说,“深圳哪有这么大的蛇呀,是俄罗斯马戏团带来的吗?”
“你真聪明。”我说,“李燕杰叔叔太贪玩了,不过你放心,那次以后他吸取了教训,不会再打人了。”
你往我一靠说:“跟你在一起,谁敢打我呀。”
我想挪开身子,你却偎得我更紧了,还说:“水哥,你现在真有点像我哥啦。”
小苹果,我一下把你搂紧了。
九 好好宰我一刀哟
我们逛到了“新南方商业中心”,这是龙岗最大的“精品”商厦,金碧辉煌又晶莹剔透,有i层楼,升降电梯和滚动电梯昼夜运转。
我当时剃一个板儿寸,戴一副茶色眼镜,穿一件“午夜狂奔”,腋下夹个大哥大包,昂着头,嬉皮笑脸地站在那个五光十色的“精品世界”的中心。对你这个眼花缭乱的“小店妹”扬言说:“小苹果,我今天终于约你出来了,今夜星光灿烂,春宵一刻千金,你也不必客气,好好地宰我一刀哟!”
“宰?宰你什么?”你奇怪地看着我。装傻?
“我今晚做好了出血的准备。”我说,“世上没有白泡的妞。连大炮都知道遵守商业原则,送你一个随身听什么的。我水哥只会比他更酷。小苹果,你看好了,这里的精品应有尽有,什么首饰、时装、高级化妆品、精微电器、美酒佳肴、十全大补、各种小摆设、小玩意,你尽管挑,只要你开得了口的,我也付得起钱。”
咦,你不说话,也没笑了,你红突突的小嘴空前地嘟了起来,你漆黑的小眼睛对我射出我从没见过的怨毒的光。
我感到头皮一凉,有点心虚,连忙收起那副潇洒派头,几乎讨好地对你说:“怎么啦?小苹果,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很不高兴!”你说,“你还是拿人家当小姐嘛!”
做婊子还要立牌坊?我心里说,好在没有说出口。我说:“哎呀,小苹果,没想到跟你出来玩也这么累,你也这么小气,我开开玩笑都不可以吗?”
“什么时候跟我开玩笑不可以了?”你说,“可你这个人也真是,我真搞不懂你,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说你搞不懂我。”我说,“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反正你别拿我当回事就是了,噢,也不是说我就是空心大萝卜,都在哄你什么的,比如今天,刚才,就是现在,深圳的拓荒牛可以作证,我真的是想在这商业城给你买一样东西,送给你做礼物,纪念一下今晚这美好的时光。”
“你真好玩。”你又亲热地偎了过来,“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就不能实话实说了?”我说,“说真的,三层楼的精品你都看中了些什么?”
“都太漂亮了。”你说,“看一看可以,买回去又没用。我们再找一个文具店吧,你帮我买一架小霸王学习机。成龙那种的,我看上好久了。”
我说:“你也学电脑?”
“我还学什么电脑?”你说,“帮我弟弟买的。”
“去他的吧!”我没好气地说,“我真想踢他一脚,还给他买小霸王。”
“怎么?”你又奇怪了,说,“他没得罪你吧,难道你认识他?”
“认识他就好了。”我说,“我要扁得他服输认我才是小霸王。”
“他怎么了?”你莫名其妙。
“别提他了。”我说,“给他买东西,我不如施舍那帮小乞丐!”我边说边往那边一指,那群小乞丐好像接到了什么号令,咚咚咚地朝我们跑来了。
几个邋邋遢遢的小家伙整齐地冲我们跪了下来,嘴里叽叽歪歪不知说些什么,一个光屁股的小子还想抱住我的大腿。
“滚一边去!”我骂到,反而自己滚到了一边,因为他们不肯滚。但我还要诲人不倦,我说:“讨什么钱,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你们丐帮劫富济贫的优良传统跑哪去了?抢银行去吧!”
“都还是小孩子嘛。”你说,“我好像还有一点散钱。”边说边低头去拉那个兜兜的拉链。
“多此一举。”我拉着你就走,我说,“你没义务当慈善家,你不欠任何人的,这个世界欠你的够多了。”
“他们比我惨多了,我小时候再苦也没讨过钱呀。”你的头还在扭过去。
“好啦。”我说,“别他们他们的了,快说你想要什么。”
“谢谢水哥。”你说,“我什么都不要。你喜欢我就给我爸妈买点补品吧,这辈子最苦的就是他们,他们现在还在苦,比过去还苦。人一老,病更多了,上次我跟我爸打电话,他说话都没力了,还不提他的病,要我舍得吃舍得穿,给家里那一百块钱也别寄了,说今年养的那群水鸭子通人性似的,很肯下蛋,有几只连下了二十多天都没停下来……”
小苹果,你眼圈又红了,但看我似笑非笑地瞅你,你连忙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样子。这样更好,我想,不然就不像漂亮、时髦的特区女孩啦。
十 该死的大哥大
小苹果,你正笑眯眯地听我胡吹,我包里的大哥大嘟嘟嘟地叫了起来。当你看到我慢条斯理地掏出那砖头似的大家伙,举在耳边的时候,你的表情由好奇、惊喜变成了敬仰和崇拜,非常清楚,一点一滴都在你还不会说谎、白纸一张的小脸上演绎了出来。
原来是那个台湾肥佬,他今晚数完钱,突然心血来潮,想约我过去一起用点素菜,交流一下参禅的心得。我表示荣幸之至,神往之极,又遗憾透顶,因为我修为太差,刚刚才走火入魔,被一个庸脂俗粉玷污了清白之身,如果现在就谈佛法的话,实在有失恭敬,必须斋戒两天,痛定思痛,洗心革面之后,再特别登门请教,说得那肥佬感慨万千,念着阿弥陀佛,跟我拜拜了。
“你跟谁打电话?”你小心翼翼地问我。
“一位孔方兄大法师。”我微笑着说。
“你们说得好深奥啊。”你叹息着说,“我一句都听不懂,就知道那个拜拜。”
我说这就叫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你现在就给了我一个奇。”你说,你第一次看到我拿着这块砖头的样子,真是酷毙了,阿美老公也有一个,但他拿着没我这么有型。
我说你试试看就知道了,我把砖头递给你说。我还嫌笨了一点。
你不听我的挑剔,只顾用两只手捧着那威猛的家伙,说:“好贵吧。”
“没办法啦。”我说,“这是我们跑业务的吃饭家伙。”
你说现在的科学就是发达,一个话匣子,连根线都没有,千里万里就能说话。你说你没有读理科的脑子,初中的数理化都没有考过几次及格,所以对各种科学的东西你永远只有好奇的分。还有就是你因此更加崇拜你那两个哥哥。毕竟跟你不是同父母生的,他们那种智商你望尘莫及,他们从初中到高中,数理化没有少过一百分的,说出来人家都不相信。现在清华大学的二哥读的就是无线电。
我教你怎么拨那些键。问你:“要不要给店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免得阿美以为我把你卖了。”
“没事。”你笑着说,“卖也得有谁要呀。听说大哥大是双向收费的,打过去阿美也要付钱,这多不好。”
我说打固定电话没事。
你想了想,抬起头来大胆地望着我说:“那么……我打个电话回家里好不好?长途会不会太贵?”
“你别管贵不贵。”我说,“你打哪个家里?城里吗?”
“我还不知道城里的电话号码。”你遗憾地说,“我先打乡下的。”
我说:“你乡下还装了电话?”
“不是。”你说,“全村就村长家里有电话,是村里的,我想问一下我爸爸的病怎样了,不要很久的。”
“家音抵万金!”我说,“你尽管撒娇卖乖表孝心去,让你一次聊个够,别给我省电话费。噢,你还可以说大哥大是你买的,让全村人真以为公主转正了,对你刮目相看。”
“骗谁也别骗家里人。”你说,往四下里看了看,“这里太吵,我声音没你大,如果是村长他爸接电话就不好办了,他耳朵很背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还要跟哪个青梅竹马的阿牛哥讲悄悄话。”我笑着说。
“没有啊!”你跺了一下脚,“这里真的太吵。”
我静听之下,的确如此。整个“精品城”里嗡隆嗡隆,外面车水马龙,各种喇叭声像吵架对骂似的,深圳关外还没有禁鸣喇叭。
我说:“那你只好躲进卫生间里了。”
你又不好意思地叫我教了一遍怎么拨号,然后双手扛着大哥大走进拐角处的卫生间里去了,看得我又想笑。
小苹果,我没想到我要在外面足足等你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多长的时间段了。好在前五分钟的时候你还从卫生间里探出了一次头,冲我喊了一声:“等一下,去叫我爸了。”
我问一个球似的转出卫生间的大肚婆,里面有没有一个穿红衬衫的小姐在打大哥大。没想到她却幽了我一默,她毫无表情地说:“你不会自己去看?”看来她已经被人歧视到简直忘了自己也是个女人。
我只好看靓妹打发时间。我感到沮丧的是,这里的靓妹好像太名了,多得失去了任何个性,即使我一直盯着同一个靓妹死看,她也不会觉得我是在看她,以至我幻想,我是不是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她也感觉不到我是在抱她。我甚至觉得可能我现在大摇大摆地走进女卫生间去,也没有哪个女人会觉得不正常。
后来你终于出来了。大哥大的一头搭在你肩膀上。你不向我道歉,也不向我打招呼,嘿,你正眼都没瞧我,你原来漆黑的小眼睛像得了白内障,整个人迷迷瞪瞪,失魂落魄。
我说:“怎么?被人打劫啦?”
你恍惚地瞟了我一眼,还是不说话。
“我说也不像嘛。”我还在打哈哈。“要说劫财嘛,大哥大都还在你手里,要说劫色嘛,你这一身还原装正版,毫毛不伤……”
“可我的心在流血!”你马尾巴一甩,突然进出一句琼瑶台词。
小苹果,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你那种好玩的台词可以把事态的严重性减损大半。
“是吗?”我笑嘻嘻地说,“你老爸摔你耳光了?”
“他有力气打我就好啦!”你叫了一声,又喃喃起来:“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我说:“你们不是刚通过电话吗?”
“他没有来。”你说,把大哥大还给我。“我妈也是背着他来接我电话的。他胃出血都一个礼拜了,还不让我知道。家里没钱送他去医院,我妈只会哭。他说他不要去医院,医院都是骗钱的。这我知道,他一辈子都这么说,每次有病了都这么说,他只吃自己拔的草药,没吃过一粒买来的药片。他平时吃的都是些什么呀,他的胃像牛的胃一样,可那是人胃呀,他不胃出血,上帝都会胃出血……”
“没事没事。”我安慰你说,“我也在乡下呆过,胃出血在乡下很正常,跟你们女孩子一个月一次的出血一样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爸就是胃出血的次数太多了。”你说,“这次没那么简单了,村长说可能是胃癌,这次是一定得住院了。这次我一定得让他住院!”
“那不就得了嘛。”我放心地说,“你是小公主,他还敢不听你的?你紧张什么?”
“我不紧张!”你给自己打气似的,“这次我一定不紧张!”
“干什么?”我说,“跟要打仗似的。”
“就是打仗。”你说,“我要马上搞到一大笔钱来!”
我说:“什么钱?”
你说:“送我爸住院的钱。”
我说:“要多少?”
“还不知道。”你说,“村长说最少要准备一万块。”
“哇,这么一大笔啊!”我惊叫起来,“小苹果,你惨透了,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你这回怎么不哭了?雨打梨花多招人疼呀。”
“大事真来了,还哭干什么!”你别了我一眼,“你以为我只会哭啊,我哥要读书,我爸要治病,我像我妈一样只会哭,还家什么家?”
我急忙后退两步,差点把一个老太婆挤倒,我说:“小苹果,快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上下左右,煞有介事地打量着你。在“精品大厦”各种光线的映照下,你捏着两只小拳头,迎接挑战似的站在那里,你半青不红的小苹果扬了起来,两只小乳房空前的坚挺,你那瘦削的小肩膀,露出了肚脐的小蛮腰和青竹似的两条腿这时都绷紧了,勒出了张扬的曲线。你像一支系着绸缎随时都要射出的亮丽的箭。小苹果,这是你空前的性感形象,就那样长留在我的记忆中。
“看什么看?”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放松了身体。
“小苹果。”我喘息地说,“我要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下了,没想到你原来这么有实力。”
你说:“什么实力?”
我说:“就是本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本钱,女人有各种本钱,身上有个宝,天下都敢跑。这是男人望尘莫及的。”
“本钱……”你还没心思听清我不恭的调笑,但说到“本钱”你不禁叹了一口气,又像射到尽头的箭,无力地掉了下来。
“怎么啦?”我说,“你不是说马上要搞到一大笔钱来的吗?”
这下你不吭声了,好像落地之后的箭,什么力气都没有啦。
十一 又是一念之差
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本钱。你说你当然知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本钱。你的姐妹们都有存折,就你没有。那么多的开支,你那点钱怎么存得起来?你说你跟阿美透支了两个月的工资,想透第三个月的她怎么也不肯了,说是店里不能没流动资金。她说她是特别相信你,对你像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才借你那么多钱,还不敢让她老公知道,不然会被他揍扁。
我说:“你也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啊。”
“讨?”你说,“哪里讨得有啊。”
我说:“嘿。小苹果,你也会山穷水尽嘛。”
“平时是我比别人坚强!”你还大言不惭,“我的人生观是笑对人生的,你鸡肚里哪知道我鸭肚里的事。”
“那就继续笑呀。”我说,“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美嘛。”
“只会笑不就成傻子了?”你说,“你以为我真是傻子啊?”
“噢,对不起。”我说,“原来你不是傻妹子。”
“别再笑我了,水哥。”这回你真的偎了过来,这就叫“小鸟依人”?但这一点都不好玩,你是只太悲惨的小鸟。但这回我真的有点不忍心撇开身去了。嘿,你还说你“坚强”,你“不哭”,可现在你小猫咪般的眼里明明含着泪光嘛。我携着你的小手乘滚动电梯下楼,你还迷迷瞪瞪的,电梯到地时你一个趔趄,于是我把你整个抱在了怀里。
“谢谢水哥……”你两只手趴在我的肩上。
“我说小苹果。”我摇了摇你,“别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不好?这多不像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管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老爸老哥的事?他们其实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命运的错,你不要陷在那里,一错再错。你现在只要对得起你自己,把自己摆平来,天塌下来也不关你的事,这才是与时俱进的新青年,你不是很赶时髦的嘛。”
“我这次不把我爸送进医院我坚决不甘心!”你就钻进了这个牛角尖里执迷不悟。
看来真没办法跟你讨论哲学问题,得给你来一点最直观的。
“社会是残酷无情的,小苹果。”我用皮鞋跟跺了跺脚下,“世界就跟这水泥地板一样坚硬,可是你的心太软了!”我把手放在你的胸口按了一下,“小苹果,擦亮眼睛,不,睁开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吧。”我又把手向整个大千世界横扫出去——
我说,你看,这个世界上谁在乎谁呀,陌生人就不要说了,就说你远方所有的亲人,这个城市你所有的熟人,包括那么多平时跟你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的客人,像大炮、老毛、火福,还有我四眼水哥,还有那个假惺惺的阿美,哪个管得了你啊,你说深圳人好,痴人说梦,你说你爸对你好你妈对你好阿美对你好我们对你好大家都对你好,这是你最自欺欺人的谎言……
我说你再看,那个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捡破烂的老太婆,她自己就是一件破烂,而且是没人拣的,她的儿子可能就是那个踩摩托车载客的大个子,他赚到两块钱可能只想到那条阴暗的小巷子里找小姐,现在有一辆大奔驰正飞奔过来,大个子可能在祈祷快把他老妈子给撞死了,那个开奔驰的大款随便可以扔给他一二十万,他就等于重新投胎了。那个小妹,是个真正的村姑,好像比你还小,她当街跪着,谁知道她跪了多久,她膝下有一块白色的破布,写着鬼画葫的字,极尽可能地诉说她身世的悲惨,但她前面纸盒里的几张零钱可能还是她自己的,可能有哪个男人突然想发点“善心”,淫笑着向她走来,但一看清她枯黄的头发,她白痴似的眼神和那满脸的苍蝇屎,也捂着鼻子走了,这是个乞讨也要看色相的时代,可能她最恨的并不是老爸车祸,老妈瘫痪,老弟要换肾,而是怎么给她生了这么一张鬼见愁的丑脸,所以,你看,那么多花枝招展,当街卖笑的“小姐”才是她最羡慕的人,这些小姐见到她也信心倍增,还觉得自己一百块钱一炮的收费太冤了
我说你继续看,这么多小姐没有一个像在“万恶的旧社会里”,是什么“生活所逼”的,她们不过是留在田里怕累死,站在流水线上怕闷死,像你一样站在店子里更受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老板大把大把地进钱把自己馋死,她们没一个比你更有理由去当小姐,但这千百万姐姐妹妹当中,就你这傻丫头还在坚守你那个根本没资格生你的混蛋老爸的教条,他还要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死混蛋!当然,中国的性产业革命还处在初级阶段,市场还很不规范,除了各个阴暗角落,你看还有这满街的奔驰、宝马、皇冠、凌志、丰田、奥迪……车轮滚滚,财源滔滔,香车美女,金屋藏娇,你不算大家闺秀,也算小家碧玉,只要灵机一动,还可以抢到好大一块儿蛋糕……
“帮帮我好吗?水哥……”
我正在指点江山,诲淫诲盗的时候,却听到了你好像在漆黑阴冷的风雨夜里呼唤我的声音。
小苹果,你正眼巴巴地看着我,
“水哥。”你叫得好嗲,“现在我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嘿,我又想笑,谁说你不可救药,情急之中你也会如此卖乖。
“水哥……”你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怎么受得了你这眼泪啊,小苹果,我才不可救药,我这辈子有多少因为这样的“受不了”而导致的“一念之差”啊。
“哎呀,小苹果。”我又嘻嘻哈哈起来,我想化解这种沉重的气氛,我也受不了这种气氛。我说:“算我倒霉,小苹果,谁叫我偏偏就碰上你这小冤家,我不出血谁出血?”不是我有多大方,真的不是,我不过想尽快摆脱这沉重的气氛。
我拉开大哥大包,拿出一张银行存折,递给你说:“这里还有两万五千块钱,算我破财,为你消灾。你收起来,明天去银行取,密码是六个八。”
你连忙把存折“抢”了过去,死死地抱在胸前。
“别紧张,小苹果。”我笑着说,“我不会抢回来的,我才这点钱的话,还怎么在深圳混?”
“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你的脸涨红了,因为开心和尴尬。你也来不及看了,抖抖地拉开你那个好玩的兜兜,把存折放了进去,托好拉链,用两只手捂着。
“别那么激动。”我说,“又不是救你命的钱。”
“就是!”你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一笔钱,我配不配当人家女儿就靠这一笔钱了。快把电话给我,我马上告诉家里!”
我拿出大哥大,拨通后,你对着大哥大尖声喊了起来:“村长二叔,马上送我爸去医院!命令他去,绑着他去!我有钱了,有很多很多的钱!我明天就回家,求你了,村长二叔,我明天带一样好东西回来送给你。好,太好了,谢谢!哎,等等,亲你一下(小嘴响亮地吧了一声)!拜拜——”
你当时容光焕发,刚才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又变回了那个笑盈盈的开心果似的小苹果。钱的魔力真是太大了。但两万多块钱买回了你这种笑容,我好像一点都不心疼。
“小苹果啊。”我边说边收起大哥大,“你今晚真是太划得来了,不过陪我逛了下街,就赚到了两万多块钱。要知道,现在深圳小姐的‘开处费’也才五六千块嘛,哈哈……”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你信誓旦旦地说。
“我不指望啦。”我说,“等到我要靠你那两万块钱的时候,我也该去跳楼了。”
“那还的事以后再说,水哥。”你很现实地说,“但我今晚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你,你对我太好了。”
“这就叫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我得意地说。
“日久见人心。”你说得更通俗,边说边挽紧了我的手臂。
我说。“那么……你打算怎么感谢我啊?”
你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认真地说:“我可以用我的一辈子来感谢你,水哥。”
“哇,太夸张了吧!”我吓了一跳似的,“我要不起你一辈子,我哪敢要你一辈子。”
“是吗……”你的声音更小了。
“我只要你一个晚上。”我说,“就现在,今晚。行吗?”
“可以。”你的声音小得我听不到了。
我说:“那你知道该怎么谢我了吧?”
你深深地埋下了头,蚊子哼似的说:“知道。”
这时你全身都在颤抖,你的脸红得厉害,胸口急促地起伏。
小苹果,我当时真像个人渣啊。
十二 小妹咿呀小妹
于是,我把你带到了梦丽娱乐城。
梦丽的门面真够“抖毛”的,称之为“城”已经够唬人了,大荧幕上还打出“成功人士的空间”。
“什么啦。”我说,“没我们这些赶时髦的不成功和半成功人士,深圳的娱乐城早该关门了。
“我从没来过,真是犀利。”你神色恍惚地望着那些各有派头的“先生”、“小姐”们。
“没什么东西啦。”我说,“都是些奸夫淫妇,跟我们一样。”
“人家才来得起。”你依然只有羡慕,“什么时候想来就可以来。”
我说我以前身无分文的时候也常来,这就是吹牛了,我有了钱心里也很排斥这样的风月场所,要我拮据时期来这里大把花钱是不可能的。但我今晚既然打定主意要泡你,又好像就该到这样暧昧的地方来,除了这样的地方,好像还真没地方去了。
我说我们先去跳舞吧。你只是点了下头,仅仅表示同意的样子,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雀跃。好像你忘记了你想跟大炮和我来这里学跳舞的初衷。
舞场上灯光迷乱,人影憧憧。音乐声像抽风似的,一下子歇斯底里,一下子又像要断气似的呻吟不已。
你出神地望着那些站门的、当引领的、端酒水的、开单据的俊男靓女,有的木偶似的在原地机械动作,有的陀螺似的满场子旋转,他们都穿得像卡通人物一样花哨。
我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你的同行,羡慕的话叫阿美也给你们发几件这样的工作服。”你听了不说话,默默地移开眼睛,又去看那些旋转的光柱。
“怎么啦?小苹果。”我说,“你好像死老鼠任猫拖的样子,不像是你了。”
“对不起。”你冲我笑了一下,努力作成开心活泼的样子。
我说:“下去跳舞吧。”
“这样很好。”你说,“先看看人家跳。”
我们在舞池边上坐了下来。我叫了两瓶果汁。你小口地吸着,扬着脸看跳舞,好像看得很投入。果汁的怪味让我想吐,也许你根本没吃出味道来。音乐不再抽风,但放的几支舞曲太忧郁了,搞得场上有点闷。我知道你在乡下上学时当惯了宣传委员文艺委员什么的,在小舞台上经常粉墨登场,唱歌跳舞应该是你的小菜一碟。我说要不要请你唱一首欢快点的歌,比如《我是公社小社员》什么的(其实错了,这是至少要我这辈人才会唱的歌),活跃一下气氛?你说现在不,辣椒把喉咙吃哑了,以后唱吧。我就起身给你点了一首“小妹咿呀小妹真美咿呀真美”。场上马上就有几个人跟你一同鼓起掌来。虽然那个歌女嗓子有点沙哑,但调子真轻快,舞场上像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大家一边轻松地跳,一边抑制不住地笑。在这种场合,俗人们点歌都好像越古雅越好,其实还是“咿呀小妹”这样的烂歌更得人心。
我说:“我们也下去跳吧。”
你说:“他们跳得这么好,我真不好意思下去了。”
我说:“我跳得更好!”
这时一个嘴唇像在出血的舞女朝我们走来。她一边喘息,一边把一张钞票往胸罩里塞,因为实在没其他地方放了,就像你有时也把钱塞在袜筒里一样。那舞女显然刚跟客人撒手,到我面前时装着气定神闲,一点不累的样子,问我说:“先生,要舞伴吗?”
你像等来了救援想要脱身似的,我却抓住你的手,对那舞女说:“谢谢,我有舞伴了。”我悄悄地在你耳边说:“你忍心把我让给她吗?她会把我吃了,她是个吸血鬼,只有你才是我的小仙女。”
你真的很开心似的说了一声:“谢谢!”
你也无师自通地说“谢谢”,嘿,看来环境还真能造就人,在这里,我会装“绅士”。你也会装“淑女”。
我说请你放松一点,我不会狼吞虎咽地吃你,其实我最会怜香惜玉的,我们会有一个美妙的晚上,明天一定会让你带着最甜蜜的回忆轻松上路,骄傲地回去见你的父老乡亲的。
这回你突然变成了一个日本女郎,向我深深地一鞠躬,说了声:“请多关照!”
唉,小苹果,今天我想起当时的情景简直还想哭。
小苹果,我携着你的手下了舞池。我说现在的节拍是慢四,我小心地比画着手脚说这样跳这样跳,就是他们那样子,你看看他们。其实很简单的,你不用紧张,跳着跳着就跟上节奏了。你微笑着说你也会那么一点,平时姐妹们常搂在一起瞎操练,只是没上过这样的大台面。我说那就好嘛。我把手别在你腰上的时候,你触电似的跳了一下,但马上又一动不动,让我那只手变得空前的温柔,简直酥软了起来。回报我似的,你轻轻地搭在我肩上的那只小手也变成了一只善解人意的拔掉了牙齿的蛇。原来你跳得还可以,算得上有模有样。我在你耳边灌蜜糖说:“你跳得太美妙了!”
“别笑我了,我跳得很丑。”你不安地说,一边小心地往四下里看,“大家会笑话我吗?”
“放心吧。”我说,“跳舞的时候大家都只顾欣赏自己,没人会理睬我们,除非你成了舞后。”
“这也是。”于是你就跳得更放松更自然了。我觉得你马尾巴上那根小丝带子也太淳朴了,跟现在的情境很不协调。我笑着说:“跳舞最好披头散发,把你头上那劳什子解掉好不好?”
“好啊。”你说,“帮我吧。”
我边跳边腾出手来帮你解带子。你满头秀发披撒下来,风采倍增。你感觉不错地甩了甩头发,把香气都扑进我的鼻孔里。我原来只是敷衍地跳,跟你转了几圈后,好像有了点感觉,就跳得更来劲了。你忍不住说了句你真潇洒。我听了很得意,花样一带,你就跟不上了。于是我们又按部就班地跳。在闪烁不定的幽光中,我小心地捕捉着你的眼神。你不安而又坚决地躲闪着我的眼睛,绝不跟我的目光对碰。我顿时意识到,我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抓住你的眼睛,我们的眼睛和我们的心灵是不可能对话的,永远都不可能。
一时之间,我又觉得很无聊,搂着你像搂着个布娃娃一样滑稽。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好像感觉不到你的分量,你像浮云柳絮,你太小太轻了……
小苹果,当时你小心地问我:“你困了吗?”
我没吱声,也不睁眼,但双手却毫不放松地箍紧了你。音乐越来越缠绵、暧昧,变成了不绝如缕的呢喃和呻吟。我知道共舞的男女们虽然和我们一样目光依然没有交融,但他们的身体已经粘贴在一起,互相搂紧了(这就叫“关心体贴”?把心关起来,把身体贴过去),慢慢地摇啊摇,好像只是要让那两具躯体摩擦起电。于是,小苹果,你原来天真无邪的两只小手也慢慢地抄到了我的脑后,你冰清玉洁的身子也学着粘了过来,瘫痪似的一头勾在我的肩上。我偷眼看了看迷迷糊糊的你,觉得自己是个阴险的催眠大师。我双手箍着你的腰,全面感觉着你春天小树似的身体。在我身体温暖起来的时候,我那只毒蛇也卑鄙地向你昂起了头,咝咝地吐着信子……
你虽然陷在迷糊之中,但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你那里倔强地闪避着我,却又只能微微地朝后使劲,好像还要装着没感觉到的样子。这样你的上身就更扎进了我的怀里。这是没办法的。于是我就很放心地磨蹭着你翘起的乳尖。你不情愿地把上身往后挣,可你下面那里又向我更厉害地紧逼过来。你就这样无谓地拗上拗下,翘起翘落,又不敢整个弓起来离开我。我差点笑出来了,就加紧了恶作剧。后来我索性把双手紧紧地捧在你小巧而圆实的臀上。
“别……”你哼唧了一下,想向我乞求似的,但什么都没说。
“别人都这样。”我悄声哄你说,“别让人笑话。”
你四下里瞄了瞄,停止了翘动,微喘着容忍了我,又像要逃避什么似的,把头死死地藏在我的怀里。
我问你:“你跟别人这样过吗?”
你没吱声,但藏在我怀里的头发狠似的摇了一下。
然而,小苹果,我再出格的舞池性骚扰其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这里毕竟还是中国,我也毕竟是初涉黑海,还来不及全部染黑,而且当时深圳也还没有过“真人表演”,连脱衣舞都还没有,实在无从仿效,我四眼水哥再酷又能有什么作为?
后来我们又回到座位那边喝茶。我猫玩老鼠似的看着你红晕满脸,气喘吁吁。你稍微平息一点之后,把那满头散发收拢起来,又想扎马尾巴。但找不到那根灯芯绒带子,不知刚才被我弄到哪里去了。
“别扎了。”我说,“你以后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不知多有型。”
“以后不要你管了!”你说,然后长发一甩,转过头来,挑衅似的望着我说:“快说,今晚还要把我弄到哪里去?我明天就离开深圳,可能不回来了。”
“你真聪明。”我说,“你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我不怕!”你黑亮的小眼睛开始咄咄逼人,“说呀,还有什么好戏?”
我说。我想带你去楼上的“情侣影厢”看录像。是供两个人看的单间,有空调和卫生间,完全私密,有最劲的港台三级片和日本小电影。尤其是那里有柔软的双人长沙发——我特别强调说。
我问你:“敢不敢跟我去呀?”
“敢!”你说,“谁怕谁啊。”
小苹果,看你的表情简直是视死如归。
十三 可死的是我
可是,小苹果,当你跟着我走到了楼上那个华丽而深沉的“情侣影厢”门口,也就是说当你真的面临你幻想中的那个淫乱天堂和处女地狱的时候,你又犹豫了,你有点战战兢兢,那两匹青春的小兔子难耐惊吓似的跳个不停。
我正想说几句抚慰你的俏皮话,你撩了撩你还不习惯的披头散发,用一种纯粹小女孩的眼巴巴的目光望着我,轻轻地叫了声:“水哥。”又像刚才在舞厅里那样,日本女郎似的对我深深地一鞠躬说:“请多关照!”
影厢里的光线是淡淡的金黄色,梦幻一般。刚才舞厅的喧嚣好像变成了遥远的回忆。这里静得似乎听得到你杂乱的心跳声。你紧挨着我,一声不吭,等待似的坐着。
一个小姐端来两大缸啤酒、几瓶橙汁和一盘水果,放在我们面前的茶色玻璃小几子上,然后继续微笑着优雅地退了出去,说了声:“不会有人打扰,有事按铃。”把厢门锁上。
我弹了一下我们屁股下那黄褐色的真皮沙发说:“感觉不错吧。”沙发柔软又充满弹性,“绷得跟你一样紧!”我边说边又揉了揉沙发。
你小声地说:“不要笑话我了。”
“我是说绷得像你现在的神经一样紧。”我连忙解释说,“不是说像你的……其他什么。”
“你还是在笑话我嘛。”你带着一股幽怨。
我小心地抚着你的两边肩膀说:“我对你爱都爱不过来,哪里还敢笑你。”
“我知道我很可笑,你一直在心里笑我。”你开始如是说,“我安慰我自己说我很有福气,大家都喜欢我,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不该出生的人,我是被我爸扔在城里的垃圾堆里的孤儿,我是被最穷最笨的乡下人可怜收留的黄毛丫头……”
哦,小苹果,是不是这么一个晚上让你突然之间长大了?像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了?
小苹果,我当时有点惊讶地看着你,觉得你好像有点陌生了。
但我当时依然是花了两万多块钱大大咧咧地“泡”这个你有滋有味的小人精的心态。在深圳,那个烦躁而淫靡的淘金谷,“钱眼”和“色眼”堵塞了我的“心眼”。
“过去的事情莫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对你说,提起黄晶晶的酒缸,至少有半斤啤酒。“来吧,漂亮的妹妹,开放的花蕊,如果你也是心儿碎,陪你喝一杯!”
“我来!”你说,一把抢过我那个酒缸,双手捧着,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把那么多啤酒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喝完了,你砰的一声把酒缸撞在玻璃几子上,双手撑在那里,大声地喘息,花苞似的嘴唇像雨露滋润。
我扑了过去,就那样劫夺了你的初吻。
我松开你时,你那刚被我强暴过的花苞呻吟着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再来……”
我正要再吻你时,却见你把手伸向另一个酒缸——
“别来了!”我连忙拦住你,“酒不醉人人自醉。”
“让我一次喝个够!”你不由分说。其实你已经喝够了,你满脸通红。
“那是我的!”我抢过那缸酒,一气灌了下去,差点要背过气去。
“按铃在哪?”你站起来到处看,“我再去叫酒。”拔腿走向厢门。
“求你了,小苹果。”我抱住你,把你按回沙发上。我说:“你忘了你明天的大事吗?你要坐十多个钟头的长途汽车,你胃癌的老爸还等你回家给他治病呢!”
不知怎么,我突然也把那当成一件大事了。
听了我的话,你不再动了。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抚在腰间的那个兜兜上,那里是你今晚所获得的希望和耻辱所在。
“谢谢你,水哥。”你说,“我醉成这个样子,回店里不好吧?”
我说:“再喝我就真没办法向阿美交代了。”
你摸着自己的红苹果说:“我这醉什么时候可以退下去?”
“我们浪漫的时间还长着呢。”我又痞了起来,“我会把你身上的醉一点一滴全部吃掉!”然后我把你按在沙发背上来了一个更贪婪的长吻,好像要把你肚子里的酒气全部吸光。
我放开你时你已经瘫软得像一摊泥。
我长舒了一口气,说:“我们还没看录像呢,看一看,放松放松吧。”又挑逗地问你:“你敢不敢看?小姑娘,都是儿童不宜。”
你把脸扭开,不理我。
一大堆录像带,都是香港的二三级片和舶来的毛片。我一边翻带,一边偷眼瞧你。你坐在那里,脸上火烧火燎,表情很不平静。我问过阿美,你们店里天天放录像,放不放三级片和毛片,她说她又不是开染坊的,那些小阿妹都才十七八岁,她才不造孽呢,你们要看的话尽管到录像厅去。
我先放的是《唐伯虎点秋香》(不是周星驰的无厘头《唐伯虎点秋香》)。香港的《唐伯虎点秋香》好像有无数种版本,我已经看过不少了,但要数那晚看得最烂,又荤腥又搞笑,但东拉西扯凑得的确热闹,我看周星驰的无厘头版明显受了它的影响。
小苹果,你很快就被剧情吸引了,看得笑嘻嘻的,完全放松了下来。
刚有了“名字”的米田共一边摇船一边帮唐伯虎唱“想秋香”,用的是大陆人耳熟能详的《刘三姐》的调——
哎,唱起山歌抬头望也,啊抬头望
哥哥心里好喜欢也,啊秋香妹
一见秋香心就爽也
不见秋香想啊秋香也
戴眼镜的书塾先生一边大声吟诗,一边“夜半烧汤洗卵蛋”时,你吃笑着说:“恶心死了。”
那两个宝贝少爷偷看秋香在澡盆里无比珍爱地把玩自己那一身香肌玉肤时,我眼睛也直了。
我偷眼瞧你,你生气地横了我一眼,同时夹紧两腿,双手护在胸前,好像正被偷看的人是你。
我对着屏幕哈哈大笑时,你学着二奶奶的样子吊了一下我的耳朵说:“羞羞脸!”
最后在船上,秋香情急之下遮下裙子,用米田共的茶壶当夜壶,接着米田共提起茶壶灌了一口说:“咦,怎么变馊啦?”你扑哧一声先于米田共把一大口橙汁喷了出来。
“唐伯虎太可爱了!”你赞叹说,“随便画一把扇子就赚那么多钱,难怪养得起八个,哦,后来是九个老婆,秋香只是个小丫头,他也那么看重人家,自己卖身当奴隶去追她。”
有我们这样的宝贝观众,香港的搞笑片和二三级片别愁没有市场。
我说:“唐伯虎是不是有点像我?”
“外形有点像。”你说,“但他比你正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我得意地说。“怎么样,唐伯虎追秋香像不像我四眼水哥追小苹果?”
你哼了一声说:“不像。人家唐伯虎是真心的!”
“我也是真心的呀!”我说。
然而,你又说出了一句让我大跌眼镜的话,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唐伯虎是古代的人。”
你这话好像有无尽的沧桑,无比的绝望,但你又说得莫名其妙的轻松。
后来我放的是一部西片,只有一个中文片名——《性感的邂逅》,是没有翻译的鸟语,也不是英语,我一句都听不懂。老外拍什么片子都不一样,这部毛片是全景式,大特写的,细致入微,曲尽其致,恰到好处,无以复加。
你终于闭上了眼睛,把头歪到一边,抗议并发誓似的说:“我死也不看了!”
我啪地关掉录像说:“那就看我们的吧!”把你掀倒在沙发上。
小苹果,我像不要命的蚊虫似的在你还远未熟透的青果皮上叮咬起来,蛇似的在你还绿叶婆娑的小树丛里搔爬游走……很显然,你是第一次承受一个男性如此恣肆的调弄,你有本能的陌生和抗拒。你原来闭着眼,扭着脸,咬紧牙关,全身倔强,但我的调情犹如魔鬼,你很快就被我征服了,你变成了一床被烈火蒸得熟透的米羔,滚烫、柔软、芬芳、甜蜜……
我再次寻到你的嘴唇时,你的花苞完全开放了,把我整个吮了进去,我的舌头回来时,你的舌头也缠绵但坚决地跟了进来,给我整个的温柔,我们互相追逐和缠绕,你的舌头比你人更顽皮,更执拗。
我的唇舌沿着你的脖子犁下去。我耳边听到了你好像从深邃的山谷间传出的声音。“水哥……”你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一个人,这个人是谁?细听之下,哦,真的是我!小苹果,我难道进入了你某个比你那浅浅的酒窝更深远的地方?我将信将疑,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也向我袭来,我说了一声:“谢谢。”答谢似的又去回吻你痉挛的嘴唇。
你帮着我打开了你洁白的胸部,我摩顶礼拜似的匍匐在你两个小乳峰上,直到把你两粒青涩的葡萄吃出了蜜来,这时,我听到你对我说出了那个让我胆战心惊的“要”字。
“我要你!水哥。”你双手抱紧我的头,你那一声呐喊好像从你的心底里发出,在我耳边嗡嗡回响。
“你也要我吧!水哥。”你这声音其实不大,但好像声嘶力竭,穿云裂石。“我爸妈不要我,他们不要我,真的不要我,我知道……”你又梦呓似的,“我刚生下来他们就把我丢了,把我丢在垃圾堆里了……水哥,要我吧,要我,别再把我丢了……”
“我要你!”我吭哧吭哧地回应着你,“我正在要你!”
“你永远要我吗?”你寻求保证似的箍紧了我。
“我这个时候最想要你!”我无比亢奋地说,“来吧,把一切都给我,我们一次爱个够!”
于是我的犁刀犁到了你的腹下,我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想解开你的牛仔裤。
“等等,水哥。”你抓住了我的手。
“怎么啦?小苹果。”我急切地望着仰躺在沙发上的你。在影厢金黄的灯光下,你乌云散乱,袒露着一对洁白的小乳房和浅浅的肚脐眼,像一只牺牲台上的待宰的小羊羔。
“水哥,我是个好可怜的女孩子……”你闭着眼睛。流着眼泪,双手交叉着护卫在你最后的金三角上,你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很穷,我才十八岁,我什么都没有,现在就只有身上这一样东西了,这是我最后的宝贝。我唯一的宝贝,这不算什么,真的,但我拿它当宝贝,我要把它留给一个人,一个真的要我的人,要我一辈子的人,我思想很土,我没用,我在深圳也跟不上形势,我比不上其他姐妹,我从小被人抛弃,我害怕,我长大了只怕被人抛弃,我好害怕……”
小苹果,你泣不成声了。
我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你。
你也坐了起来,你双手捂着鼻子和嘴,想抑制你的哭泣,但你黑溜溜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我——还盯着我干什么?
你说:“你不会要我吧?水哥,你不会要我一辈子吧?我真的配不上你吧?是不是?”
小苹果,我无言以对,我不敢看你的脸,我更不敢看你的眼睛,你眼睛里的火会把我灼伤的。
“我刚才真是说梦话了,对不起,水哥。”你突然又检讨起来,“我怎么敢让你要我呢?真的很不好意思,笑死人了,你是个好人……”
“不……我是……唉……”我张口结舌,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沉默了一下,突然咬了下嘴唇,把头发甩到后面,目光漆黑,有如鬼魅,你幽幽地说:“那好吧,我这条命是我爸拣的,他养了我十八年,我今晚报答他……”说着你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始自己解皮带。
“不——”
我却扑通一声跪倒在你的脚下。抱住你的大腿,野狼似的哭起来……
十四 我不承认我哭了
唉,小苹果,我很可笑吧?
其实我那时才二十四岁,还是个大男孩,泪腺挺发达的,想不开的时候哭一哭可能也不算什么,现在就不同了,我是想哭都没了泪水,何况根本就不会想哭。
不过我当年那次哭得倒真是汹涌澎湃,哭得你晕了。傻了,我也不管。
最后,我眼泪一擦,跳了起来,好像刚才根本没有跪着你哭这回事。打死我也不会承认的。
我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你说:“小苹果,我们的故事到此结束,从此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又从提包里抓出一把钞票,扔在茶几上说:“今晚的费用。”然后打开影厢的门,扔下你,逃也似的走了。
我回到租屋里,不再管他们七嘴八舌无耻下流的盘问,跟大炮胡乱结了房租和伙食的帐,连夜打的离开龙岗,搬到了布吉。
小苹果,你是属于神的祭品,我只能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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