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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规

作者:刘小骥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
  姜是老的辣,不过葱还是嫩的香。二○○四年春天,翟玮走在拜访画家杨建鹏的路上,拿这句话鼓励自己。引荐人是大胡子刘铭胜,他一边开车,一边跟翟玮聊起巴蜀名家,国画中的堆云积雾和金碧山水。见他依然放不开,刘铭胜便讲起了单口相声:姓王的画家喜欢玩杂耍,把唾沫星子喷到画上做特殊效果;郭画家画得不错,为人也仗义,可惜满手鱼腥味,这两年闹得风生水起的他为了打通关节,特地去星级酒店请了位厨子,恨不得在家里摆上满汉全席。
  谈笑之间,车已驶入双县境内,迎春花点亮了田野,电线杆上的麻雀时不时扑下来找食,翟玮放下半边玻璃窗,这颗心还是放不下。他从湖北来蓉已有两年多,走街串巷地折腾了老半天还没进入书画圈,人家要么嫌他性子急,脾气烈如骄阳,不会喝盖碗茶不会摆龙门阵,要么答应帮忙却窝在墙根下装矮子,眼看荷包都快见底了,他还没找到可以依靠的组织,哪怕刘铭胜给了这次机会,他还是心怀惴惴,一头雾水。
  杨建鹏住在牧马山别墅区,欧式屋顶,中式庭院,几棵矮松塑成迎客状,一条趴在门口晒太阳的大黄狗立起耳朵,审慎地盯着两位来客。杨老正在庭院里修剪松针,刘铭胜见了礼,介绍翟玮认识。老画家把线手套往工作服的口袋里一揣,拍了拍衣服,领他们进屋,亮着嗓子喊了一声:双红,铭胜领朋友过来玩,你给泡两杯茶!话音未落,保姆双红就端来茶盘。翟玮偷眼去睃,保姆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体态丰盈,一根油亮的大辫子甩到屁股下面,手指不长却灵活有力。刘铭胜拿腿碰了碰他的膝盖,翟玮便把目光挪开了。
  开头的那二十分钟,翟玮一直没插上话。刘铭胜送了礼物之后,问老师近况如何,师母的身体有没有好转。杨老说,我骨头硬,偌大的院子一个人收拾都不怕。你师母倒是纸糊的人,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今年春天没注意保暖,关节炎犯了,走几步就拖不动。刘铭胜叹声说,楼层低潮气重,也怪我粗心,没及时提醒你们老人家。杨老说,知道你是大忙人,趁年轻多在外面闯闯,等到年纪大了,身体就做不了主。刘铭胜抬起头,笑说,我在外面就靠这把大胡子诈唬人,其实手都画断了还在半山腰上!两人聊到兴头上,刘铭胜才说明来意,把翟玮推荐给老师。杨老听了便笑:我知道你热心,喜欢帮朋友忙,不过这事就答应得草率了。近些年我走动得少,画得也不好,小翟还这么年轻,这不是叫我误人子弟?杨老又把脸转向翟玮,笑眯眯地对他说,小朋友别客气,铭胜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来,先喝杯茶润润嗓子。茶杯还没端起来,翟玮的心已凉了半截,哪怕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枪还是命中了要害。与此同时,里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叶师母从里屋出来了。
  在没来杨老家以前,翟玮已听说过叶师母的事。叶师母不是杨建鹏的原配夫人,她在县博物馆工作的时候,杨老刚刚平反,从乡下调回成都。杨老的原配夫人苗翠萍育有三儿一女,老大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扣了帽子,死在批斗台上,老二劳动改造又从山上滚下来摔坏了脊梁,抬回去以后,没人敢治,拖了半个月就断气了。苗翠萍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喝农药自杀,杨建鹏硬着头皮挺到八十年代初才迎来第二春。叶师母比杨老小十多岁,家父又是做民俗研究的,因而杨老完全有理由疼爱这位模样不错,又肯出力气照顾人的老婆。据说叶师母人不错,就是有些抠门,一直把杨老保险箱的钥匙挂在裤腰带上,睡觉都不会取下来。
  正想着,叶师母已经坐在沙发上和刘铭胜说话。她一边捶腿一边说,听你们小翟小翟地叫了半天,我也坐不住了,到底是哪里来的稀客啊?翟玮着了忙,红着脸向她问好。叶师母见他言语审慎,便叫他别拘束,问他是哪里人,有几个兄弟姐妹,为什么要拜杨老为师。翟玮自报家门之后,叶师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叫双红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师母翻看了一会儿,问去年收到的短信是不是他发的。翟玮红脸说中秋、春节和元宵节的那些祝福短信都出自他手,不敢贸然拜访的他只能出此下策。叶师母听了眉毛向上一弯,眼角的皱纹变得更细了:我还以为人家搞错了,给我猜谜语呢,没想到你这么有心。师母扶着膝盖站起来,朝杨老递了个眼色,两人便去里屋了。
  杨老和叶师母在里边说话,留下双红作陪。虽说小保姆是请来帮忙的,不过杨家也不把她当外人看。叶师母没给杨老生下一儿半女,原配夫人留下的那一双儿女又在欧洲,因而在杨家待了三年的双红也就买买菜,做做家务,干点杂活,其余时间便陪老两口叨念家常。翟玮见刘铭胜对双红说话谨慎,不敢马虎应酬,也就客客气气。双红虽说没城里人秀气,身子壮实,却泡得好茶,今天她给泡的是“正山小种”。翟玮抿了一口,舌齿生香。
  两泡之后,翟玮刚想跟双红聊聊她的茶,叶师母就从里边出来了。叶师母笑着招呼他过去,说,我跟老师商量过了,老师确实没收过你这样年轻的学生,一来他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亲自指导,二来近些年拿老师当幌子的人太多,麻烦事也多。不过既然来了,也不会让你白跑一趟,老师想考考你再下决定,你看怎么样?
  谢谢师母帮我说话,我一定尽力!眼看老画家松了口,茶水都快从翟玮的杯子里溅出来了。说着话,双红便开始收拾茶具,翟玮、刘铭胜、叶师母则随杨老去了二楼画室。
  二楼比一楼布置得要简单得多。靠墙立的书架占领半壁江山,中央摆的画案由两条长凳架起来,案上铺了军用毡垫,左右的花架上各摆有一盆春兰,嫩黄的花瓣散发出淡淡幽香。翟玮从笔架上取了毛笔,蘸满浓墨,用侧锋勾出梅枝,拿小一号的笔画出花瓣,落了款,题上“请杨建鹏老师雅正”的字样。从开笔到完成,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翟玮却出了一身的汗。画完画,他把笔搁在一边,请老师指正。杨老扶着画案,看了半天没开腔,师母也没说话,就连刘铭胜的脸上都看不出钩钩款款。过了半晌,杨老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对翟玮说,你画多久了?
  四五岁就开始了,没间断过,有二十多年了。
  以前跟的哪个老师?
  前后跟四个老师学过,都没坚持下来。家里人说学画苦,不让。
  你就自己跑出来了?杨老一边说,一边把翟玮的画放到一边,另取了一张宣纸,拿镇纸压好。你还有些感觉,不过要记得“宁拙毋巧,宁脏毋洁”。做人要落地,我们画画也要落地,不能光靠感觉往上飘,一定要沉下去……手腕放松,不要过于拘谨,大胆落笔,小心收拾。杨老说着话,另取了一支毛笔,开始给翟玮示范。翟玮正尖着眼睛看着出神,冷不防被叶师母推了一把。叶师母笑对他说,你这孩子,说你聪明却比牛还笨,还不快谢谢老师!翟玮心头一喜,赶忙称谢。叶师母又对刘铭胜说,趁老师今天高兴,把朱瑞他们几个也叫过来玩吧。刘铭胜笑说,莫非今天师母请客?叶师母白了他一眼: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刚才我已经跟老师商量过了,老师说既然是你推荐的,这孩子又还行的话,他就破个例!没等刘铭胜开口,叶师母已经催着他打电话了。
  二
  拜师仪式也是在杨老家中举行的。远在自贡、攀枝花、泸州、广元等地的同门师兄弟们赶不过来,便以刘铭胜、朱瑞和走得近的朋友们为代表,充当翟玮的见证人。外省的那些弟子们也打电话通知了。
  杨老把示范好的画送给翟玮当见面礼,随后便站在祖师爷的香案前训话。杨老挺直身板,语音洪亮地说,在座的没有外人,大家都知道我一生命苦,“文革”期间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两个孩子没了,夫人丢了,画不成,读书也不成,到现在眼睛和手又使不上劲……我读书少,讲不出大道理,只能套用孔老夫子的话……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有多余的精力才开始做学问……这也是我的老师跟我讲的,都是大白话……小翟年纪最小,又是背井离乡跑到这里来,你们一定要多多帮助他!杨老又对翟玮说,大师兄你已经认识了,今后有什么困难,多向他和其他师兄们请教。你还年轻,不要怕丢面子也不要怕大家把东西窝着,藏着,我这里的讲究没那么多,只要你们能团结友爱,好好画画,我就很高兴了!
  接下来便是给祖师爷上香,分别给老师和师母行三拜九叩之礼,献茶,合影留念,把封好的红包送到老师和师母手上。事情完了以后,杨老定要请大家吃饭,弟子们不敢违拗,便去酒店订了包房。饭才吃了一半,就有人撞开门板,两手扑到饭桌上,哼哼唧唧地说,老师都收关门弟子了……咋个,咋个没通知我……呃,说什么做兄弟的扎起,龟儿子的,都是闷在葫芦里放臭屁!来人睁着一双怪眼,短粗的脖子架着鸡蛋一样圆的脑袋。在场的人摇着头,撇着嘴,叶师母的脸色也变了。
  刘铭胜离开饭桌,把他拉到一边,说,装啥子疯,今天老师好不容易才收了个关门弟子,冯威你是喝多了猫尿还是被驴腿踢了?你要还是个明白人,就喝杯茶涮口,要是一团糨糊就趁早卷铺盖走人!冯威也不理他,四处望了一回,目光落定到翟玮身上。他晃晃悠悠地过来,一手撑桌,一手扳住翟玮的肩膀,说,认识你冯哥,冯老师不?呃,在四川混不认识我就不是圈里的人……你要给我倒酒,敬烟,敬……没等冯威把话说完,两个师兄就把他架出去了。
  酒席散后,刘铭胜开车送翟玮回家。路上,翟玮问起刚才的事。刘铭胜“嗤”了一声,说,没想到刚拜师就被你撞上了……没见过老婆跟人跑了就自暴自弃的。他现在是无酒不欢,无酒不醉,肝都失去了解酒功能还不肯戒,一拿笔就打战,整个人都废了。刘铭胜顿了顿,提醒翟玮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翟玮说“我懂”。刘铭胜点头说,不谈这事了,老实跟你讲,老师这么快收你连我都没想到。有人托关系找熟人拜师拜了好些年,光请客送礼就花了好几万老师都没同意。翟玮问谁这么倒霉,刘铭胜翘起大胡子笑起来:下次聚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倘若说翟玮的那些师兄们还有些平民化,刘铭胜提到的陈磊可谓戏台上的名角儿,一登台就翻云覆雨,座无虚席。在“荷塘月色”聚会的那天晚上,陈磊设宴款待的同时,还请来川戏班子,唱了《白蛇传》、《荆钗记》和《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谐剧登场之后,蓄着一头长发,腕上挂了蜜蜡珠串的陈磊把翟玮拉到一边,笑嘻嘻地对他说,听刘大胡子说你是杨老的关门弟子,年纪轻轻的,还真看不出来。翟玮说,多亏刘师兄帮忙才成的,我肚子里没装多少货,以后还请陈老师多关照。陈磊蹭了蹭鼻子,说,兄弟们之间说这些就见外了,听说你明天要到老师那边取经,我这里有样东西,麻烦你帮我带过去。说着话,陈磊就递来礼包,里面装着“文革”时期的茶砖,上面印着“云南普洱茶砖”的字样。事情来得突然,翟玮不知如何应对,便瞥了一眼身旁的刘铭胜。刘铭胜笑对陈磊说,老陈啊,翟玮还小,你别把这么重的担子往他肩上扛,杨老的脾气你也知道,能不能成还要看缘分。陈磊听了,跟着笑起来:刘胡子你想得太多,只不过请小兄弟帮忙传话,带点东西,有那么严重吗?再说了,老师高兴小翟就顺藤摸瓜帮我说两句,不高兴就装哑巴,这样总行了吧。两人一来二去说了半天,翟玮眼看推脱不掉,也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上午,刘铭胜没空送,翟玮便坐公车去了双县客运中心,再转班车去牧马山。从车上下来,离杨老的家还有一段路,翟玮一边顺着斜坡向上走,一边观赏沿途景色。
  五月的天,太阳温存地亲吻着两旁的竹林,沙沙作响的叶子把他的一双眼睛洗得澄澈如镜。走了一段路,背心痒痒起来,翟玮把脱下的春装系在腰间,一辆白色的“小绵羊”卷起尘埃,正从山上下来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摩托车就来到跟前,车上的人支出一条腿,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翟玮,你好呀,老师刚才还在家里念叨你怎么没来呢。
  双红姐是要出去办事?翟玮一笑,鼻尖上的汗珠跟着往下滚。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和保姆已经熟识起来。
  山上没菜卖,只能骑车去买。现在几点了?双红挠了挠滚圆的胳膊,说。
  十点多了。
  挑菜的农民应该出来了,你先上去跟老师打个招呼,我去去就回。双红说着话,重新跨上摩托,刚准备启动却又掉转回头,问他手里拎的是什么东西。等到翟玮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双红从车上下来,一脸认真地说,这事你可不能随便答应,老师不喜欢江湖味太重,成天泡在钱缸里洗澡的人。
  双红告诉翟玮,陈磊原本是包装厂的一名普通职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陈磊看准了广告业务,便辞职借高利贷从广州买了两台喷绘机做画面喷绘。不过两年时间,陈磊又买下市中心的两块广告牌,光靠这两块牌子,他每年就能坐收几百万的渔利。此后,陈磊主动和书画界的人联络上,说他从小就喜欢画画,现在有了使不完的钱,就要正儿八经地搞搞艺术。
  陈磊第一次上门拜访杨老,就被老画家请出门外。杨老对他没有一丁点儿好感:陈磊荷包鼓得都撑不下了,却不肯掏钱给弟弟治病;一名手下出事属工伤要赔钱,他找了几个二流子堵在人家门口,上厕所都不离左右。后来陈磊又找说得上话的人请杨老出来吃饭,结果杨老看到他在席上扭头就走。即便如此,陈磊还不死心,他软磨硬泡地和杨老的弟子们攀上关系,想要见缝插针……这种人得罪不起,但也没人会在这事上帮他说话。
  听完双红的话,翟玮的背心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回头一想,原来昨晚大师兄是在帮他打太极,也怪自己资历太浅,草草就答应下来。翟玮问双红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双红两手一摊,逗他说,叫我帮忙可以,不过你拿什么感谢我?翟玮说,送你几幅画,要不改天请你吃饭?双红笑说,想要画还用找你吗?再说我又不是吃不上饭的“杨白劳”。翟玮想了想,说,多叫你几声姐姐总可以了吧。双红说,咱们可不敢和你们艺术家高攀,再想,想不出来就多晒会儿太阳。眼看翟玮急成了一只大马猴,双红丰润的下巴抖动起来:跟你说笑话呢,都说湖北佬是九头鸟,真要碰到麻烦还要找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告诉你吧,姓陈的不敢跟你为难的!翟玮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双红已经骑着“小绵羊”走远了。
  二十分钟以后,翟玮来到杨老家中,不过师兄朱瑞却比他先到了一步。从拜师那天开始,翟玮已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朱瑞也跟刘铭胜贴靠得紧,不过他很少说话,有人找他,他才取下嘴上的烟斗,在桌上磕磕,嘿嘿地笑两声。看到翟玮进屋,杨老便笑着拉过他的手,说,你来得正好,朱瑞帮你找了个工作,不过没征求过你的意见,电话里又说不清,就把你们叫过来当面聊。翟玮谢过朱瑞,问他是什么工作。朱瑞说,国画部刚走了一个人,黄老板想登广告公开招聘,我想到老师说你没上班,总是关在家里画画不行,就推荐你了。翟玮听了心一热,想要谢谢老师,老师却已经去了里屋。不多久,杨老和叶师母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宣纸。
  黄老板一直问我要画,平时送得太多,年纪大了记性又不好,一直给拖着……你把它拿去裱了,给黄老板送去,就说是我的意思。杨老一边说,一边握着拳头咳嗽了两声。叶师母见了,端来痰盂给他吐痰,又拿手心揉他的背。翟玮问师母老师是不是昨晚着了凉。叶师母手掌一翻,在杨老的背上拍打起来:人一老就变成了犟木头,不能说也不能劝……老师说时代不同了,适当的时候也要学会变通……昨天晚上翻箱倒柜也没找到黄老板想要的,老师熬夜画了张新的……小翟,你也不用多说了,我和老师都把你们当成自家的孩子,特别是你,晃眼一看还行,其实也就虚架子,跟人挤出租屋我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叶师母的话还没说完,翟玮干燥的鼻孔就变得湿润起来。
  三
  三师兄朱瑞所在的“蜀风文化艺术公司”在蓉城有两个店,一个设在郊县,一个位于主城区,离书画古玩城不远。公司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成立的,在提供书画作品,组织拍卖会的同时,兼卖文房四宝和小件古玩。
  杨老的那份厚礼还真起了作用,黄老板二话不说就把翟玮安排到艺术城那边的店铺上班。起初,翟玮的事也没那么多,看看以往的拍卖图录,接待一下客人,介绍画作尺寸,画家润格等事情不需要花太多脑筋,就算出门和常驻成都的画家们打交道,也是顺水人情,两头欢喜的事。翟玮虽说年纪不大,但一来他是杨老的关门弟子,二来又有师兄们推荐,不过半年时间就混了个脸熟,一般画家见到他还不免呈上名片,送两包茶叶,邀他去他们的画室去坐。
  逢到周末,翟玮便去杨老家中请他授课,中午则留下来陪老师、叶师母和双红吃饭。杨老除了教授绘画,还跟他提到写生的重要性和四川国画的特色,和北方画派相比,巴蜀画风意蕴含蓄,设色典雅,水汽氤氲,尤以张大千、张善孖兄弟、陈子庄、赵蕴玉、肖建初等人为代表。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秋季,在杨老口传心授下,翟玮于理论和实践都有所飞跃;黄老板见他爱钻研,肯吃苦,也很是器重,把他从一楼抽上去坐班,叫他熟悉一下征集作品和拍卖流程的事。这天下午,杨老在家给翟玮示范了一幅彩墨荷花,叫双红拿到旁边晾晒。老人两手抱臂,虚着眼睛看了半天。翟玮揣度他老人家高兴,便把黄老板叫他协助部门经理朱瑞,参与主持明年春拍卖会的事说了一遍。尽管这是次难得的机会,他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杨老微合双眼,沉吟半晌才开了口:事是好事,你也可以多些社会资源,借机学学鉴定,多长点见识。不过你要记住了,圈子里也有很多鱼目混珠的人,你不要跟着他们趟浑水,人的权力一大,往往就把持不了。翟玮“嗯”了一声。一旁的师母放下竹帘,对杨老说,老头子啊,你别把孩子唬着了,事情还没做就说这些,打消人家的积极性!杨老听了,那双笑眼也眯紧了:你叶师母才是个最操心的人,老怕我被人拐去卖了……不过今天她说的也很有道理,先不考虑困难,放开手去做!杨老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又对翟玮说,其实这一年多来我也没教你什么东西,等我离开以后,你要多和师兄们切磋……刘铭胜画得好,办事也稳妥,有麻烦尽管开口;朱瑞画了那么久水平也要上不下,不过他做人脚踏实地,又不爱翻墙说小话,你也要尊重他……其实你那天见到喝醉酒的冯师兄从前也是好的……唉,还是不提他了。杨老重新坐回竹椅上喝茶。身子一摇,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老师不会是要离开成都?翟玮在杨建鹏的话中瞄出兆头。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好多年前就说要画“峨眉十景”,结果等到今天还没动笔……从前倒是画过,不满意,还得从头再来……昨天接到旅游局的电话,请我画长卷宣传峨眉山文化,宗教局那边也热情……我想找个寺庙住下来,清净几年。杨老放下茶杯,说。
  老师这些年社会应酬多,躲在这里也脱不开身,他太累了。师母笑着说,要不是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老师早就挑水砍柴,“采菊东篱下”了!师母说着话,叫双红拿来一套衣服,交到翟玮手中,说,前些时候你送给我的那瓶药膏涂在腿上很管用,不过你也要对自己好一点……都快在公司挑大梁了,看你那条裤子起了毛还不肯扔,我只好自作主张,叫双红按你刘师兄的款式去找人做……要谢就去谢双红,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二○一○年秋天,当翟玮穿着师母送的这套中式服装,乘车前往龙泉驿时,胸中不禁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从车上下来,坐在路边一块大岩石上休息。一抬眼,亮得晃眼的银杏叶就飘洒下来,染黄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往昔的湿气,他恍惚忆起老师临行时说的那番话,院子里的大黄狗摇晃着尾巴,叶师母的影子溜到墙根旁的小轿车上……老师去意已决,叮嘱完若干事项之后,便在第二天召集师兄弟们开会,除了“你们要团结友爱,胜不骄,败不馁”之类训诫之外,杨老还给他们讲了一则故事:
  昔日黑梵志左右手持合欢、梧桐花两株献佛。佛说,放下。梵志放下左手一花。佛又说,放下。梵志放下右手一花。佛还叫放下,梵志就不明白了。梵志说,我今两手皆空,还放下个什么?佛说,我不是叫你放下花,而是叫你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等你一时舍却,无可舍却的时候,即是免生死处。
  杨老说这则佛教故事是几年前一位僧人朋友讲给他听的,不过直到今天,他才咂摸出味儿,看似虚妄的外壳实则包含着坚硬的生活内核。
  讲完话,杨老、叶师母和双红拎起大包小包,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那辆早已守候在门口的小轿车。车辆启动之前,杨老摇下玻璃窗,招呼翟玮过去。翟玮凑过去,仔细听。杨老沙着嗓子说,小翟,你别嫌我这个老古董没完没了,今天讲了半天,有些事还是怕你不明白。杨老闭目沉思了两秒,接着说,从前给你们讲的那老一套可以用一句话归纳起来:学画,首先要学会做人……不过,最考验人的时候还是在功成名就之后,看关键时刻能不能挺得住……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其实很适用于你将来的生活,道理和方法都在里边。翟玮刚要答复老师,杨老就摆摆手,笑着说,该走了,不然你师母又该说我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了……有些问题,等你将来有了切身体会,再来找老师交流吧。
  轿车屁股微微一抬就启动了,不多久,下山的公路上便只留下一个小黑点。轿车隐藏于山幕背后,刘铭胜才把翟玮和朱瑞叫上车,从怀里摸出两张请柬,上面印着请他们光临某会所参加笔会的事。翟玮和朱瑞刚忙完秋拍会,正好有闲暇时间,也就应承下来。第二天晚上,刘铭胜便领着两个师弟过去了。
  三人进了屋,一楼大厅里已经拥满了人,有书画界的同行,有作家诗人,有政府公务员和企业家,还有不少抱大腿、涎着脸混吃喝的副产品。刘铭胜刚进去,就有人过来问好:刘老师是越画越好,越操越红了,前段时间还有北京画家要跟你学!又有人过来拉他的手:刘大胡子,你这个大忙人真是难得碰到,上海那边帮你卖画的人数钱都数疯了吧……有时间帮兄弟们扎起……诸如此类的奉承不胜枚举,就连翟玮也跟着沾光。
  张总好啊,这是我的小师弟翟玮,老师很是器重的!翟玮正看着出神,刘铭胜早已把他推到某人面前。那人个儿不高,精瘦精瘦的,一双眼睛却如电灯泡一般亮。
  哟,是翟老师啊,久仰久仰!尽管是第一次见面,那人还是热情地拉过翟玮的手。
  小翟,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张总,成都的“蔚蓝·居”、“加州风情”、“傍山依水”和广元的几个楼盘都是他的大手笔。张总很讲义气,又爱扶持年轻画家,以后有机会,你多向他学习,他对道教那一块也很有研究的。刘铭胜介绍说。
  见笑见笑,能跟你们这样的艺术家打交道才是我的荣幸,今天你们能来,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快,里边请,先看看茶艺表演,休息好了再画!张总说着话,把翟玮、刘铭胜和朱瑞邀上二楼,陪他们聊天。约莫四十分钟以后,张总请他们下楼吃饭,到了晚上八点回来,画案已经摆好了。
  这一年多来,翟玮已经参加过好几次笔会,往常都是师兄弟之间切磋,要么是杨老带队出去写生,因而站在画案前的他还有些不适应。好在今天两个师兄都在场,又是以刘铭胜率先开笔的合作画,翟玮也就提起肾囊,挺直腰杆。刘铭胜手快,不假思索就横竖拉了几笔,成了墨竹,皴了太湖石,再添上几丛清逸散淡的兰叶;朱瑞配合着画了富贵牡丹,把笔往架子上一搁,请翟玮添上彩蝶和款识。翟玮拿起笔,刚准备画,肩头就被人抓得发痛。回头一瞧,冯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冯威今天没喝酒,打扮也还算体面,不过他扯着嗓子要画画的样子还是叫人不愉快。冯威粗着脖子对刘铭胜说,老师说话就像放烟火,完了就完了……他老人家收关门弟子不叫我,走的时候不叫我,今天开笔会又把我撇到一边,你们要是胳膊肘往外拐,我也不是吃白菜豆腐长大的!刘铭胜嘿嘿一笑,说,你出的洋相还少,还嫌惹老师生气惹得不够?今天开笔会是张总发的请柬,都是有头有脸的。冯威一听,鸡蛋圆的脑袋冒出了蒸汽:什么才叫有头有脸?就你姓刘的有脸,人家都是小妈养的,都是弯子胡同里出来的婊子?张总见了,赶忙在一旁打圆场:冯老师,不要上火,伤身体也伤和气,你当然是巴蜀名家,都怪我招呼不周,快请快请!
  眼看张总发了话,冯威也收敛了一些,他把先前刘铭胜和朱瑞画的揭到一边,另取了一张四尺整张的。动笔以前,冯威脖子一歪、脸一仰地对张总说,刘铭胜他们画竹子,我也画竹子,他们两个人才完成一张,我一个人就画一张……我的竹子里还兼带书法的韵味!张总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冯威拿起笔,朝洗笔用的瓷缸里瞄了一眼,鼻子向上一努,对翟玮说,你,先帮我把水换了,太脏,跟阴沟里出来的一个味!冯威一边说,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刘铭胜看不过去,皱着眉头对冯威说,要换自己去换,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挥,翟玮又不是你的书童,怎么讲他也是杨老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又咋个样?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官腔,老子不吃你这一套……论资格,朱瑞也跟在我后面,我打天下的时候,翟玮这样的小孩还趴在他妈怀里咬奶头!冯威说得起劲,手在案上一拍,瓷缸中的水就溅到画上。水渍在宣纸上浸出一大片,在画室外面聊天的人都挤过来,吵吵嚷嚷地凑热闹。
  冯威,大家都是文明人,你不要在公开场合给老师丢脸!刘铭胜眉头向上一拧。
  呵呵,是怕给老师丢脸还是怕泼了你的面子,大家心知肚明……你还好意思跟我讲文明,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滚,露出两个蛋,大家都是赤裸裸的禽兽!冯威吊儿郎当地冷笑着。
  冯威,你怎么年纪越大就越不讲脸了?要画就快点画,不画就去外面找点东西吃堵嘴巴,不要尽说没谱的话!刘铭胜气得大胡子都抖起来。
  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催!冯威一边说,一边取了支大号狼毫,三下五除二就画完了。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包好的印章,蘸了印泥,用力朝边角处一按。
  张总,咋个样,巴适吧……老实跟你讲,一般人开车过来请我还懒得下楼……知道你的新楼刚开盘就被人抢疯了,我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跑来跟你扎起……咋个样,是不是要图个吉利?冯威一手拎画,一手摊开。张总打了个哈哈,朝他手里塞了个红包,说,冯老师妙笔生花,我明天就叫人裱起来挂在我的办公室!冯威也不道谢,把红包朝怀里一揣,大摇大摆地出了画室。
  翟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无耻的人,哪怕冯威是他的师兄,他的鼻孔里也不禁冒出青烟。等他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正准备动手画画的时候,刚才出门打电话的朱瑞进来了。
  朱瑞也不说话,一直把他拖到门外僻静处才松手。朱瑞取下嘴里的烟斗,急匆匆地说,黄老板跟我打了电话,叫我们马上过去开会!翟玮问,这么晚还开什么会,电话里说不行?朱瑞说,秋拍出了问题,老板把我们叫过去讨论解决方案。翟玮说,我去跟大师兄说一声就走。
  别管那么多了,再晚一步黄老板又该发脾气了……刚才在电话里火药味就浓……朱瑞说着话,三两步下了台阶,拦下一辆疾驰而来的计程车。
  四
  按理说,秋拍会早在上周就结束了。拍卖分为国画和西洋画两场,国画专场有四川名家的书画,也有黄胄、齐白石、吴作人、林散之等书画大家的作品,张大千的一幅小品虽说尺幅不大,却作为压轴戏拍出了高价,但接下来的问题也出在这幅画上:买家拿着这幅画去北京鉴定,发现是赝品,两位国家级的鉴定师证明此事不虚,那位不知水深水浅的买家便跑过来闹,公司抵赖不掉。
  朱瑞和翟玮赶去时,黄老板正在对员工训话。黄老板说,我们平时就是靠口碑吃饭的,现在买家除了要我们赔钱,还一定要见报,说我开的是野鸡公司,你们说咋个办……媒体那边不知道要塞多少钱才压得下去……周围眼红的人多,中国人的老毛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上辈子没积德才碰到这样的新贩子,一般人还不是自己认栽怕丢面子,想办法出手算了!黄老板拉了拉领带,指着朱瑞说,老朱,这边的鉴定师是你请的,四个人看还不对,都说你老成,你是脑筋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啊?黄老板骂一句,朱瑞便哑着嗓子称一声“是”。坐在一旁翟玮听了不是滋味,朱瑞到了这岁数还被人呼来喝去,预展的那三天时间里,朱师兄每天都熬通宵,又是忙着接待藏家,又是叮嘱保安看紧了,避免有人顺手牵羊,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用。会议最终以朱瑞公开作检讨,扣除两个月的薪水而宣告结束,等到翟玮和朱瑞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从公司出来,和翟玮同坐一辆计程车的朱瑞吧嗒地抽着烟斗,翟玮的心也跟着忽闪忽灭。半小时以后,朱瑞先下车,邀翟玮去他家坐。尽管天色已晚,想帮师兄散心的翟玮还是去了。
  朱瑞住在北门一条胡同里,楼是旧的,屋子是旧的,里面的家具摆设也是旧的。两人进屋以后,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一瘸一拐地过来,拿暖水瓶给翟玮倒了水,问朱瑞公司是不是出了问题。朱瑞笑称没事,说参加完笔会以后,黄老板看他们前段时间辛苦,便请大家去“音乐房子”K歌。女人坐在塌掉一角的沙发上,叹了口气:偶尔放松一下也好,家里就你一个人撑着……志国晚上又打电话过来,说那女的死咬住他的毛病不放。朱瑞说,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帮则帮,不能帮就全靠他自己。翟玮见他们聊起家事,起身告辞,朱瑞硬是要送他上车。两人下了楼,来到路口,朱瑞拉好上衣拉链,犹豫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回头要是老师打电话来,你千万别把今天的事对他说。
  翟玮点点头,问他老婆身体是不是不大好。朱瑞说,你嫂子比师母小不了几岁,但精神就远不及她了。今天你也看到了,她太要强,从前在工厂上班爬楼梯摔坏了腿,现在只靠发点低保过日子……我这边倒是能拿工资,卖卖画,不过这也是杯水车薪,儿子在深圳买新房贷款还没还完又跟老婆闹离婚……退几万的礼金倒也压不死人,关键是志国不争气。说到这里,计程车已经开了过来。朱瑞朝司机挥了挥手,对翟玮说,回家以后给我报声平安,你还年轻,不要受我们情绪影响,好好准备明年的春拍会吧!
  离春拍会时间还早,不过自打朱瑞出事以后,翟玮便更是不敢懈怠,没事就去走访鉴定师,多看些真迹,问他们鉴定诀窍,辨识画家笔法、款式、印章、用纸、装裱年代,还特地捎了上好茶叶去内江拜访了造纸的老师傅。春节前夕,刘铭胜参加深圳和香港合办的“十人展”,翟玮和朱瑞便走得更近,朱瑞为人处世较为温吞,不过但凡碰到大事、难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在细节上又从不马虎,翟玮对他的敬爱之情又多了几分。过完大年,工作进入战前状态,翟玮开始跟随朱瑞去四川各地征集参拍的作品,他们要在四月之前把所有的书画拿到手。这天上午,翟玮正准备随朱瑞去乐山拜访一位藏家,一辆拉风的别克轿车停到公司楼下。长发飘飘的陈磊从车上下来,问他们今天到哪里去。朱瑞说,乐山那边约了人看画,下午就回。陈磊说,我刚好要过去收账,我送你们去。朱瑞笑说,公司有车,方便得很。陈磊长发向后一甩,说,哪能叫你这样的艺术家当司机呢,我的车开得稳,老师傅都赶不上。朱瑞还想推脱,陈磊早已拉开车门。翟玮看了一眼,只好跟着朱瑞上去了。
  一路上,翟玮怀疑陈磊请过私人侦探。哪位画家找小三跟老婆离了婚,哪个搞当代艺术的犯了错误蹲了班房,全都声容并茂地挂在他嘴边,记在他心头。话篓子胡乱扯了一通,才把题目绕到杨老身上,他说杨老这一上山,拜师的事就遥遥无期了。从后视镜里看到翟玮神色不对,陈磊便皱起鼻子笑了起来:小兄弟,上回的事不怪你,你别嫌我老搞那一套,其实不管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我都很尊敬老师的。
  车开到一半时,翟玮闹起了肚子,仿佛孙悟空钻了进去,在里面翻跟头,竖蜻蜓。他想这是工作累,晚上熬夜画画,饮食又没规律的缘故。又过了一会儿,翟玮捂着肚子,请陈磊停下车,去加油站的厕所方便。二十分钟以后,他从里边出来,眼见陈磊满脸堆笑,打着手势跟朱瑞说话。陈磊回头看到他,两人就不说了,三人重新上了车。剩下的那段路走得很稳,陈磊依然摆着龙门阵,朱瑞则偎依椅子上出神,像是有心思。两小时以后,车已抵达乐山市内,陈磊和他们约好时间后便找人收账,翟玮和朱瑞则去拜访那位藏家。
  朱师兄,陈磊刚才是不是有事找你?从藏家屋里出来,手拿卷轴的翟玮忍不住问。
  他有事想要拜托你我。朱瑞说。
  叫我们带他去见老师?
  他这样的聪明人肯定知道行不通……还是跟你直说吧,陈磊想借拍卖的机会,把自己的画放上去。
  你怎么跟他讲?
  我说只要黄老板点头,我们这边问题也不大,就是老师那边要……朱瑞一边说,一边开始点烟斗,点了几回都没点燃。两人说话的工夫,陈磊的车已经停到他们面前。
  重新上了车,朱瑞和陈磊之间的话就多了。陈磊问他老婆和儿子的情况,他则关切起陈磊市中心那块被拆掉的广告牌来。陈磊“嗨”了一声:上面说影响市容要拆也没办法,倒是平常白花了那些冤枉钱,把那些王八羔子们填肥了。朱瑞说,说到底还是你们这样的纳税人吃亏,投资多,风险大,一遇到问题又被人推过去当挡箭牌。翟玮见朱瑞的话多有奉承的意思,斜着眼睛瞟了一眼。他的做法多少让人瞧不起,不过想到他的瘸腿老婆,翟玮便把头歪到一边,打起盹来。接下来的路走得很平稳,翟玮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待他睁开眼睛,却发现不是回城的路。他直起腰杆,刚要问,车已经在一家娱乐城门口停下了。
  陈磊从车上下来,领他二人进去,叫了大堂领班,乘电梯上去,说要开房午休。翟玮正纳闷着,五六个漂亮小姐就从花地毯那边飘了过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刺得鼻子发酸。小姐陆续进入大包间,站成了肉色屏风。陈磊笑呵呵地推了朱瑞一把。翟玮瞄了一眼小姐钉子一样尖的高跟鞋和挤高的乳房,又看了一眼陈磊,肺都快要气炸了。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翟玮质问朱瑞。
  小兄弟,你不会真的不懂吧……湖北偌大一个省啊!陈磊满脸嬉笑地抢在朱瑞前面说。
  你们是不是出门以前就安排好了,拖我下水的?翟玮正眼都不瞅陈磊,皱起眉头逼向朱瑞。朱瑞低着头,朝陈磊使了个眼色。
  我说小师弟啊,你不要那么认真,老朱真有他的难处……搞艺术的要收得拢,更要放得开;我们过来玩也不过效仿古人,你看李白、苏东坡,还有《红楼梦》里的人物,哪一个没有风流过几把……我们画画的人要有灵感,还要有激情,你要是真的不愿意,进去吃点水果,喝两杯茶也是好的。陈磊的话还没说完,翟玮就甩开他的手,对朱瑞说,杨老师上山的时候,还叫我尊重你,说你做人踏实,说你……就算老师没说这些,你也该记得你的老婆,上次你还说她……一句话没说完,翟玮的嘴唇就战栗起来。
  你当然可以一脸正气地学李连杰讲大道理,当你的包青天,但是我不行……我有老婆,有孩子,要吃饭要付水电费,我的难处你不懂!向来和气的朱瑞红了脸,声音向上一提,眼睛便涌出湿润的光。
  朱师兄,我们不谈这些,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拿了他的好处?是,还是不是?翟玮喊了起来。朱瑞咬住下唇,那张比实际年龄还大的脸也挤变了形。他狠狠地朝地上跺了一脚,转身就走。陈磊跟在后面追,嘴里还嚷嚷着:老朱,你怎么也沉不住气了?小师弟年轻气盛,书生味又浓,过几年就好了!
  从乐山回来,翟玮好几天都不跟朱瑞说话,就算碰到公务,也是请人转达。到了三月底,两人的隔阂才逐渐瓦解,即将上拍的作品已经筹备齐全,翟玮忙着给作品编号,存入库房,联系展厅,朱瑞则负责发短信通知藏家,请鉴定师、拍卖师,印刷拍卖品图录。预展的前一周,印刷厂那边派来一名员工,请他们检验拍卖图录的样本。朱瑞出去办事,翟玮便代为验收。封面和内页的印刷、装帧都不错,纸材也上了档次,拿到手里哗啦啦一摇,沉甸甸的。他把图录摊到桌上,开始校对文字。图录才看到一半,翟玮的眼睛里就落进一根针:木已成舟,即便他和朱师兄因那件事伤了和气,陈磊的名字还是冠冕堂皇地出现在拍卖图录上。
  朱瑞是什么时候把陈磊的画送进库房的,翟玮不知道,直接找朱瑞谈判,想来想去也不是办法。哪怕四月举办的拍卖会相当成功,还是无法驱赶他心中阴翳,老师上山还不到一年朱瑞就变了节,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宁愿不要黄老板送的那三千块钱红包,不升为国画部的副经理也不要看着序幕拉开。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陈磊的画居然卖掉了,几位藏家像模像样地竞争了几个来回才一锤定音……是找了托还是陈磊运气真的太好,翟玮不愿深究,吃过庆功宴的他晕乎乎地回到新搬来的出租屋,没脱鞋袜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不上班,翟玮睡到中午才揉着酸疼的太阳穴,接通刘铭胜打来的电话。大师兄在祝贺拍卖成功的同时,约他出来见面,并告诉他朱瑞已经出门了。翟玮犹豫着,对着话筒哈气。电话另一边的刘铭胜笑了起来:你和老朱之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师兄弟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你要是不过来,老师他老人家知道的话,也不会开心的!
  五
  倘若朱瑞老婆的事还不足以让翟玮原谅他的话,那么刘铭胜手中的那把金钥匙不过瞬间就打开了隔离墙。见过大师兄,翟玮才知道朱瑞的儿子志国是个瘾君子,进进出出把戒毒所的瓷砖都踩裂了还戒不掉。志国最后一次出来,朱瑞和他老婆商量着找个女人管教,然而结婚还不到半年,浑身都是针眼,骨头还没三两重的志国又犯了老毛病,更可恨的是,他还把无赖引进家,拿走了女方的钻石戒指。
  刘铭胜一提这事,朱瑞的眼睛就红了。他把烟斗往旁边一搁,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几秒之后,朱瑞才对刘铭胜说,老刘,你也不用替我说话了,我知道自己理亏,关键时刻没把能握住原则,黑着良心贪那么一点小便宜,以为多点钱就能把烂泥扶上墙。顿了顿,朱瑞又对翟玮说,小师弟,不怪你对我发脾气,我是越大越糊涂,越老越不争气……我已经把钱还给姓陈的了,你看不起我不要紧,但千万别让老师替我们操心。刘铭胜也冲翟玮点点头,说,也怪我们从前跟陈磊打了太久的太极,不过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不会再跟这种人来往……老朱家里确实负担太重,一个肩膀扛不住,我们在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多担待点,多帮他分担一些?翟玮见朱瑞语气诚恳,自己的工作也是他帮忙介绍的,大师兄又在一旁劝,便对朱瑞说,先前也怪我一根筋地想问题,不了解全面就下定论……我今天敬你一杯!说着话,翟玮便从刘铭胜摆好的酒席上拿酒敬他。刘铭胜见二人喝得痛快,也在一旁助兴。喝完酒,刘铭胜抹了抹胡子上的泡沫,笑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大家一起朝前看,我们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被人笑话“川耗子”小心眼又不团结……来,大家喝酒,吃饭!
  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刘铭胜的裤子口袋发出知了的叫声。他离开饭桌,跑到阳台那边接电话。几分钟以后,刘铭胜回来,面露喜色地对二人说,张总打过来的,叫我们今天抽空到他那边去。朱瑞放下筷子,问他是什么事。刘铭胜说,这两年书画市场行情不错,成都几个拍卖会成交额都在五百万以上,还有一家过千万的,流拍的画也少……张总认为机会难得,想要拉大家一把。朱瑞听了一怔,刚点燃的烟又磕灭了。他对刘铭胜说,不会让我们就这样捡便宜吧,就算他跟我们关系不错,说到底还是个商人。刘铭胜摸着大胡子,说,我也想到他最关心的还是利润,不过暂时还不能下判断,过去听听再说也不迟。
  商议好了,三人一道下楼,刘铭胜去车库提车,翟玮和朱瑞则在门口等。翟玮倚在楼栋口,隐约看到一个女人从花坛那边过来。女人埋着头,步伐很快,像是有急事。没等她走得更近些,翟玮就挥着胳膊喊起来:双红姐,你怎么回来了?
  让翟玮颇感意外的是,双红并没他想象中那样兴奋,也没跟他们提到老师那边的事情。一年多不见,双红竟然失去往昔的神采,眉毛没修,黑发变淡了,衣领上还有不少头皮屑。她压低下巴,扑扇着眼皮,仿佛许多萤火虫在里面飞。翟玮又问她老师是不是下山了,双红摇摇头,抬起肉乎乎的手掌擦眼睛,哽着喉咙说,我,今天过来,是找刘大哥的,还要找你们……双红磕磕绊绊,没把后面的话说完。朱瑞见了,赶忙劝她别难过,有难处大家一起想办法。没啥子好想的,已经没指望了!双红哭丧着脸,声音都变哑了。这时,刘铭胜的车从车库出来了。他放下驾驶室的玻璃窗,诧异地瞄了双红一眼,说,咋个了,怎么弄成这样?……唉,我们上楼再说吧。
  开头的那几分钟,坐在沙发上的双红一直不肯说话。茶杯在她手中转来转去,大家怎么问她都不开腔。又过了一会儿,双红才扯了扯衣角,抿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茶:说起来真是丢人,老师他老人家跟师母吵架了,叶师母还要卷铺盖下山……都是我的错,你们快给我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双红越说越急,眼泪在眼窝里转着圈。刘铭胜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说,我们今天有的是时间,双红你先休息一下,喝点茶顺顺气,好吗?双红深吸了口气,喝完那杯茶才把老师上山以后发生的事告诉大家——去峨眉山安顿下来的杨老并没着手于“峨眉十景”,也没出外写生,他、叶师母和双红在半山腰的某个寺庙里住下之后,老师决定先清修一阵子再开始画画。他和其他居士们待在一起,开始做早晚的功课。
  二○一○年秋天,翟玮握着杨老送给他的一串念珠,每拨一枚就想起双红那天说的话。几年以前,他怎么也想不通老师为何在创作巨作之前,还不辞辛劳地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打坐念佛。只要翟玮一闭眼,便能看到老师坐在蒲团上,两手结印,低垂的眼皮瞅向鼻尖,微合嘴唇的老师虽说身体不适,却依然挺起脊梁,置身于常人无法想象也不可想象的清凉世界;阳光从窗外的格子里射进来,老师寿眉尖上的须毛微微一颤,拉出一根细线……翟玮不知道老师究竟参悟出了什么,只晓得老师在寺庙里住了这大半年之后,把双红招了过来。
  这半年多我虽然一直没画画,不过心里还是清净不了……这些年你帮了我们老两口不少忙,我和你师母也没把你当外人看……现在,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双红,陪了我们这么久,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早做打算?居室房中的杨老放下手中的《佛说阿弥陀佛经》,对双红说。
  老师是在跟我开玩笑,还是真要撵我走?双红一边帮老师把叠好的衣服塞进柜子里,一边扭过头来,笑着说。
  聚散离合不由人做主……我这里有一封信,你把它带回成都交给文化馆的马老师,我的意思都在上面,你先看看吧。杨老说着把信封递过来,双红打开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毛笔写成的小楷,上下扫了一回。不到半分钟时间,双红就两手发颤地收敛笑容,恳请老师不要让她回去。杨老抬起头,慈爱地盯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感情,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你师母要是知道了更是不会同意……不过你还年轻,该有自己的生活对不对……唉,你这个女娃儿,哭什么啊,不要误会,老师真的不是嫌弃你才这么做的!
  谁说要双红走了?杨老正说着,叶师母从外面进来了。她把刚买回来的无糖糕点往桌上一撂,挡在双红前面,对杨老说,有事咋个不跟我商量?你舍得,我舍不得……上街买菜,家里做事,哪一样离得开她……双红最知道我的脾气,另请一个人过来,我马上就拿扫帚赶她走!杨老听了,劝她说,我不是要另请一个人,事情还没说完……做人不能太自私,双红好是好,不过我们也不能变成她的累赘,你看她都快三十了,终身大事还没定下来,农村人嘴又碎……我们这里也不用担心,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再说庙里帮忙的义工多。叶师母冷笑说,我说咋个回事呢,原来你早就把退路想好了,说再多也不行,双红不在的话,我吃不进去饭!杨老赔着笑脸,过去拉住她的胳膊,说,这里的饭菜清清淡淡,慢慢就习惯了,双红还有她的未来,你真的忍心看着她变成老姑娘?叶师母哼了一声,泪花在眼眶里翻涌起来:要走我跟双红一块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清清淡淡总可以了吧……老头子,你这是成心要气死我……双红要是离开了,还不如早点让我进棺材!
  都说老小老小,叶师母说着话,头也不梳了,脸也不洗了,一抹鼻子就拉住双红的手,叫她把行李打包,说要跟她一起回成都。眼看闹到这地步,双红急得直跺脚。她扯着嗓子哭起来:杨老师,叶师母,你们别吵了,都是我的错……我先回成都住一段时间,要是还用得着我的话,再把我叫回来吧!
  说到这里,双红又抽出一张纸巾,揩了揩鼻涕,不哭了。接下来,双红告诉翟玮他们,这次她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在寺庙静养的杨老在她下山以前,委托她送来几刀一九五六年生产的宣纸和一盒烟墨。宣纸今天没带过来,刘铭胜打开盒子一瞧,里面装着五六块温润如玉、泛着丝丝发理的御用烟墨。虽说墨是清代的,描龙画凤的花纹却依然清晰。
  看完烟墨,双红把茶杯搁到一边,说,这些东西老师收藏了好多年,一直舍不得用……他只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画“十景图”,其余的都叫你们拿回家慢慢用。说完话,双红不愿久留,起身要走。翟玮一直把她送到楼下,才对她说,双红姐,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回头我跟大师兄找老师说说。双红勉强一笑,从挎在腰间的小背包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翟玮手里,说,差点忘了,这是老师亲手串的,要我转交给你。翟玮接过来,看看,问她说,老师还留下什么话没有?双红摇摇头,长辫子甩到脑后,步伐匆匆地离开了。
  翟玮把念珠揣进兜里,乘电梯回去,琢磨老师为何送他这样东西。正想着,电梯门“咣当”一声打开,刘铭胜和朱瑞进来了。刘铭胜一拍他的肩膀,笑说,发什么愣呢,不会是在为双红的事难过吧?刘铭胜摁下负一层的按钮,说张总已经等他们好半天了。
  六
  见到刘铭胜、翟玮和朱瑞的张总并没马上提及电话里的事,而是把两份杂志和一张报纸推到他们面前。杂志传阅到翟玮手中之后,他发现陈磊的名字居然登上书画艺术杂志的专栏,画作旁边配有采访文字,陈磊在夸耀自己艺术造诣的同时,还声称自己是杨老的弟子。
  翟玮看杂志的时候,张总已经和两位师兄聊了起来,张总说陈磊借助春拍会又笼络了不少关系,还跟部队和公安局那边组织的画院联系上,想要走上层路线。刘铭胜冷笑说,这又不是他的首创的,二十世纪欺世盗名的画家本来就不少,把谎话说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再多收点高干子弟和富商当弟子,想要不成名都不行。张总笑说,至清的水养不得鱼,别说近现代史,古往今来请人代笔,伪造真迹的画家还少?就说金农(扬州八怪之一)吧,学术界都承认他的画多半是他人捉刀,还有米芾那个痴人和历代君王画家,哪个身上没洒过几滴墨水?刘铭胜说,我们也知道这些事,不过历史这事情很难说得清。张总大笑起来:假作真时真亦假,说几句玩笑话调节气氛,今天请几位老师过来,还有要事相商!
  从张总接下来的话中,翟玮隐约觑见端倪:张总想要买一批他们的画在全国各地上拍,宣传资金和打通关节的费用由他出,然后每年再分给他们一部分红利。合约为期五年,在此期间,他们不得私自把画卖给其他人,否则视为违约。另外,张总还想请杨老下山坐镇,等时机成熟以后,以他三人为首的杨门弟子就绝不会输于其他画派了。张总表明意愿之后,刘铭胜打了个哈哈:张总这是高看我们了,我年纪不小了,也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平时兄弟们抬起我,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要不,你再看看小翟和老朱的意思?张总便把笑脸迎向了朱瑞和翟玮。三师兄推诿了一番,婉言谢绝,翟玮也以学艺不精为由,不肯答应。张总笔锋一转,话题就绕到某画家给请到澳洲画壁画的事。四人聊了一会儿,刘铭胜起身告辞。临行前,张总塞给翟玮一张名片,和他交换了手机号码。翟玮回家之后的第二天,张总就打电话约他中午出来见面,他想去书画古玩市场淘几幅四川名家的作品,翟玮答应下来。
  适逢周一,来此买画闲逛的人并不多,一楼还零星有些人慢悠悠地晃着捡漏,二楼的场子空荡荡的,店铺要么锁了门,要么几个老板围坐在一起打麻将,自己张罗店铺的画家则不声不响地埋头工作。在场子里逛了一圈,翟玮和张总也碰到一些熟人,两人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张总才挑了一幅《吹箫仕女》。画拿得不贵,张总高兴地对翟玮说,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还唱得好戏,一般剧班子里出来的人还赶不上……你看他的仕女画得这么好,价格还一直上不去,知道是什么原因?
  流传出去的画太多,以假乱真的画太多。翟玮说。
  呵呵,这只是一方面。张总眼里冒出匪夷所思的光:画画的人要有手艺还要有财力,两者缺一不可……其实你刘师兄这些年风头正劲除了传统功力深厚之外,还有人在暗中帮他……翟老师,跟你说句良心话,我虽然不画画,但也自信不会走眼,你看在送仙桥开门面,摆摊的画家那么多,手上功夫也不弱,为什么一直上不去?……中国从古到今都不缺乏人才,只缺少有眼光和头脑的人……英雄不问出处,等你成名成家之后,才晓得不管当初做过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你艺术成就和地位的。
  不能说张总的这番话没能影响到翟玮。他来蓉城已有几年了,自从拜杨老为师以后,虽说混了个脸熟,结识不少圈内的朋友,不过他的润格一直上不去,就算有人来买,也不过一两幅,还要来个大放血地杀价。买画的人会对他说,翟老师,你年纪轻轻的,前途还大得很,总要给我一点优惠吧。今天是圣诞节,你是不是也要当一回圣诞老人?还有人对他说,翟老师,你们画画的不要把钱看得太重,艺术品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要是你嫌价格低,就把平时画废的让给我吧……诸如此类的话让翟玮哭笑不得,缺乏经济人的他总是站在最前线,又有谁知道千金易得,一画难求的道理?不说好画不是随时都能成的,就连绘画用的材料和工具也得花去他每个月的大部分收入。就算他不在意钱吧,眼看大学同学们要么自己开公司当老板,要么出公差去国外玩,自己怎能还睡出租屋?哪怕不跟同学比,父母那边也难交代,离开湖北以前他已夸下海口,说自己喜欢四川画,要找个老师当弟子,将来一定衣锦还乡,这一等还不知道何时是归期。
  学画要耐得住寂寞,不要老想着很快就能出头……你刘师兄刚开始画的时候,也吃过一两年的泡菜……火候一到,自然水到渠成……杨老的话被风吹到耳边,拨得耳膜咝咝作响。翟玮耸耸肩膀,悻悻地笑了笑,回公司上班。此后一年多,张总又来找过好几次,时不时就把谁的画被企业集团整体收购,谁的画在拍卖会上拍出天价的事情往他耳朵里吹。每当翟玮挺不住的时候,就拿杨老的话激励自己。这段时间,他和刘铭胜和朱瑞联系紧密,已经去文化馆上班的双红一有空就来看他……至于说老师那边,“峨眉十景图”的小稿已经完成了,老师在电话里告诉他,等他把画作完成以后,就下山和弟子们团聚。
  一晃就到了二○○八年三月下旬,这天下午,翟玮正在公司准备春拍会的事,外面传来一阵几乎震裂天花板的笑声。不多久,黄老板就把一位画家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招呼小妹给他端茶倒水。那人神气活现地靠在大班椅上,吹着茶杯上的浮沫,头也不抬地跟黄老板讲话。隔着玻璃门,翟玮隐约瞅见那头长发以及几乎弯到嘴唇上的鹰钩鼻。他的心“咯噔”响了一声,以前他还以为陈磊这两年红透半边天是谣传,没想到黄老板都对他这么客气。正想着,黄老板已经从里边冒出头来,招呼他进去,说陈磊找他有事。翟玮进去以后,陈磊也不起身,也不抬头,而是拽下脖子上的围巾,盯着手中的拍卖图录。翟玮忍住气,细看了一回,陈磊还真有大画家的派头,身上那套黑色的中式服装看来价值不菲,袖子上镶的蜀绣花纹多半也出自名家之手。
  黄老板,我的画怎么排到刘铭胜后面了?陈磊翕动鼻翼,指着拍卖图录说。
  陈老师,不要生气,按理说,你的润格跟刘老师差不多,不过……黄老板在一旁搓着手,赔着笑脸。
  不过他是杨老的大弟子对不对?……呵呵,黄老板,其实我也是开个玩笑,这次从马来西亚搞交流回来,本来不想上拍的,这边画价提不起来……说去说来我还是土著,怎么也要帮你扎起!说到这里,陈磊才把脸转向翟玮,笑说,翟老师,最近还好吧,在拍卖公司上班累,又是给他人做嫁衣的事情……我已经跟黄老板打过招呼,说你有前途,那些搬画啊,布置会场的事就不要你当经理的亲自动手了。陈磊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铁夹子,里面装有一排雪茄。陈磊从里面抽出一支,递到翟玮这边。翟玮摆手说不会,陈磊便自顾自地点燃,跟黄老板说好雪茄都是纯手工制作,在古巴女郎圆鼓鼓的大腿上搓几个来回,就有了女人香。
  从办公室出来,翟玮半天都打不起精神。陈磊显然是演给他看的,不管他是否是杨老的弟子,事实已经表明他的名气和威望在他和朱瑞之上,还有赶超刘铭胜的势头,说去说来,艺术成就除了名人效应之外,就是把画放在天平上衡量,金钱垒得越高,作品的分量就越重。而他呢,钱是没有的,从艺术造诣上来看又高不过大师兄,就算按资排辈比资历,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况且老师近两年已经归隐起来,还有谁能推他一把,给他铺上金光大道?想来想去,以往的勇气已经泄了大半,再朝朱瑞那边瞄一眼,将来便如雾里看花,难见曙光。春拍结束后,翟玮好不容易才调整过来,把心态摆正,然而另一件事却如饿狼一般咬住了他的喉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举世震惊的“汶川大地震”发生了!
  哪怕事隔两年之后,翟玮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还心有余悸,他和师兄们的人生也从此改写:那天下午,刚从午休中醒过来的他正在电脑前和一位朋友聊QQ,显示器突然扭着屁股跳起了舞蹈;水杯咯咯咯地在桌上响,穿墙而入的轰鸣声让他整个人都变懵了。紧接着,整幢楼里都传来人们的尖叫声,楼梯跑马一样响;安全通道里塞满往下狂奔的人;一个女人捂着额头靠在楼梯口,她的眼镜碎了,旁边还撂下一只鞋;两个男子架着位老太太,想要把她带到楼下,老太太哭着歪在地不肯走;一个孩子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手中的糖葫芦早被人撞掉了……已经跑到楼下的翟玮看到马路上站满了人,他拿起手机想要给老师打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半小时以后,出门办事的朱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他和老师联系上没有。翟玮摇头说没有,两人再拨,依然是忙音。两人商议了一会儿,朝天府广场那边走去,车辆拥堵,人群手拉手地连成一排,天阴惨惨的难见阳光,天府之国转眼间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等到下午六点,翟玮、朱瑞、刘铭胜和双红才在天府广场集合,打算当天晚上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三位师兄弟们急,双红比他们更急,不停打电话的她手机电池都换了两块还没和老师联系上。当天晚上,翟玮噩梦连连,他梦见在山上画画的杨老被石头压住了;他梦见躺在救护车上的杨老满身血污,一条腿已经断了,白森森的胫骨刺破肌肉,叶师母的眼睛都哭得睁不开了;他梦见他、朱瑞、刘铭胜以及其他弟子们都赶了过来,一个挨着一个给老师的灵位上香……太阳晒得人眼皮发烫,周围还是昨晚的那群人,地上却多了不少矿泉水瓶和零食袋。翟玮揩掉眼屎,坐在铺有床单的地上。手机已经响过好几遍,现在他才听见。
  是翟玮吗?是小翟的电话吧?……我是杨老师啊,你师母也在我旁边……不急不急,你们没事就好,我这边离震中远,连皮都没擦破……老师的话才说了一半,翟玮就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七
  都说人定胜天,然而业风吹过来的时候,蒲公英的种子还是失去了依托,飘到哪里算哪里。电视和报纸每天都在报道伤亡情况,失踪人口,余震逐渐减弱等等,蓉城大部分企业和公司都陷入半瘫痪的状态,翟玮、朱瑞和双红的单位放假,刘铭胜也谢绝北京那边的邀请,和大家商议着把老师他们接下山。电话打过去之后,杨老却有自己的安排,他要参与政府组织的灾区慰问活动,虽说有专车接送,翟玮和师兄们还是捏了一把汗。
  此后两个多月,翟玮陆续听说画家慰问团在汶川、北川、都江堰、绵竹、青川等地区睡临时搭建的铁皮屋,喝凉水、吃泡面的事情,在整个慰问团中,杨老是年纪最大、最受人尊重的一位。一天晚上,刚从外面回来的他接到双红打来的电话,打开电视一瞧,屏幕上出现一间墙壁裂成蜘蛛网的教室。桌椅板凳都垒到一边,老师正在两张课桌拼起来的画案上画画,旁边还围着五六个孩子。
  几年不见,老师比从前更瘦了,他弓着腰,每每在纸上画几笔,就拿叶师母递过来的破毛巾擦脸。他的脖子上挂了条鲜艳的红领巾,沟壑一般深的褶子从衣领间的缝隙中挤出来,布满斑点的脸被太阳晒得乌黑发亮。镜头推近些,翟玮才发现老师没画子弟兵和受灾群众,而是画了一朵从岩石缝隙中钻出来的小花:花轻柔娇嫩,似乎伸手一摸就会碎掉,然而它的根却如此顽强,哪怕周围荒芜一片,却没有枯萎和屈服的意思。接下来,镜头转换到另一幕,翟玮揩了把鼻涕,视线模糊了。
  老师今年多大了?再过两年就要做八十大寿了吧。就连比他小许多的叶师母也吃不消,他怎么承受得住?一直坐到电视机闪起了雪花片,翟玮才想到明天要参加刘铭胜组织的捐画活动,成都所有知名和不知名的画家都要参加,他可不能耽误了。第二天,翟玮起早赶往文殊院,中途却被朱瑞叫回了公司。等他来到会议室以后,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这段时间大家都受了不少罪,就连我也是担惊受怕,晚上睡觉还要把啤酒瓶倒立起来当地震仪……受罪是受罪,不过不管怎么说,公司还是要发展运营起来,灾区要重建,我们公司也要雄起!在说完一大段开场白之后,黄老板又说旅游部门、地产公司、古玩行业、拍卖行业和饮食行业都受到极大冲击,楼市完全垮掉,旅游公司已经挂起了歇业牌,某家以古董为主的公司更是欲哭无泪,大地一发威,成千上亿的资产瞬间成零。讲完这些,黄老板拨弄着指头,朝朱瑞那边望了一眼:老朱,你是国画部门的经理,下半年的拍卖肯定举办不成,画廊这边也没人过来看,你给大家出出主意。朱瑞鼓动着喉头,不大自信地说,黄老板提到的困难我也想得到,不过我相信明年春天,事情就会好转起来!黄老板听了,肥重的身体压得大班椅都嘎吱嘎吱地尖叫起来。他笑对朱瑞说,老朱,叫你谈想法,你咋个跟我稳起,说了半天还是等于没说。黄老板又把脸转向翟玮,说,你是国画部的副经理了,见识也不少,你也跟大家交个底。翟玮想了想,说,我们公司是靠国画起家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也不会轻言放弃,公司实在有困难的话,我提议集体降薪,等到市场回暖!黄老板点点头,眯起眼睛,扳着下巴说,翟经理说得不错,我听了都很是感动……不过呢,这样还是不太符合实际,就算集体降薪,这段时间大家除了看电视,给灾区捐点钱以外,还能做什么?
  黄老板的话音刚落,会议室就传来蜜蜂的嗡嗡声,有人认为公司肯定要裁员,有人认为老板是打算停薪留职。最后,蜂皇终于登场了,黄老板请大家安静下来以后,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就算行情是不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当代艺术”还是稳赚不赔……不说周春芽、罗中立、张晓刚这些人的画翻了几十倍,就连美院的学生都被煤矿、地产、酒厂老板包下来了……我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在场的都是好兄弟,都是骨干力量……我不是要把公司解散,我们换换脑筋,事情是不是容易操作一些?说完这番话,黄老板才把请人过来给大家培训,卖掉存货国画并收购一批当代艺术品的事说了一遍。没人胆敢反驳黄老板的意思,从公司出来,翟玮发现朱瑞的整张脸都僵了。
  黄老板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也不无道理:公司几十号人要吃饭,车辆保养费和办公室的租金也不会少,况且“蜀风艺术”的牌子已经竖了这么久,再不济也要把门面撑起来。虽说以国画为主的公司以往稳赚不赔,但利润却远不及油画,和当代艺术比更是难以望其项背,趁现在把方向盘拨转回来,就算市场行情不好,一年开一次张,也足够日常开销并有盈利的了。然而不管理由如何充分,翟玮和朱瑞的心依然扎在绿竹山川、水墨花鸟之上,眼看着库房里的那些卷轴、镜框、纸心、拓片、扇面和册页接二连三地被拿出来贱卖掉,翟玮的心也被一点点掏空,老一辈书画家的作品没有了,后起之秀们更是过眼云烟,就连公司收藏多年的古画也逃不过一劫;以往合作的单位同事眼看新上司走马上任,相继递交辞职书;地震过后的这场洪灾冲垮了翟玮多年固守的堤坝……临到最后,忙得满头大汗的他才从垒成山的书画作品中翻出一幅杨老的画。
  翟玮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摊开来瞧:画作不大,也就一个多平尺,从提款和印章上来看,是老师八十年代初画的。那时的老师正当创作高峰,从乡下回到成都,他一定使出浑身解数了吧。看了一会儿,他把这幅画卷好,带到黄老板那边去,说,黄总,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能不能把这个卷轴让给我?
  哦?是杨老的画?红梅画得好,老梅少牡丹,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做不到……从前有人出这个数我还舍不得卖!黄老板接过画,拿远些看了看。
  这幅画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我当时拜杨老为师的时候,他给我示范过梅花,不过没这幅好。翟玮一说话,声音就有些激动。
  杨老确实年纪大了,心倒是越来越安静,但身体是跟不上啊……画家到了这岁数,不是眼睛有问题就是拿不稳笔……这样吧,你既然喜欢的话,就不再多话,就当我送你的好了。顿了顿,黄老板又说,其实人这一辈子,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你们在背地里笑话我贪心我知道,但又有谁知道我的难处,每天还躲着税务局和黑社会?说完话,黄老板闭目沉思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对翟玮说,老朱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刚才他把辞职信交到我手里,以后很多事情都靠你了。
  朱师兄他辞职了?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没告诉我?尽管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翟玮还是没说出口。他想一旦经营思路改变,三师兄便再难在公司站稳脚跟,看新上司脸色办事还算不了什么,最怕就是眼前的中国艺术品被半生不熟的西洋画所替代。下班之后,翟玮顾不上吃饭就急匆匆地赶往朱瑞的家。楼梯上到一半,他又折返回楼下,去小卖部挑了些水果捎上去。走到门口,他迟疑着按响门铃,朱瑞很快就把门打开了。
  小翟,你怎么跑过来了?电话也不打一个……快进来,还买这些东西做啥子呀!朱瑞把水果搁到桌上的同时,翟玮发现他刚理过发,脖子后面还露出青色的茬。朱师兄今天没穿那套绛色的中式服装,一套贴身的休闲西服裹在身上,颇有些普通办公楼经理人的味道。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坐在沙发上的朱瑞开始往烟斗里塞烟丝。点火以后,他对翟玮说,其实你早来晚来我也能够想到,事先不告诉你,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
  我知道你的难处,大师兄跟我说过以后,我就再没怪你了。翟玮说。
  你这几年也变成熟了,呵呵,没想到……那时你还跟我怄气来着。朱瑞勉强笑了笑,接着说,小翟,你看我已经快要是进六奔七的人了,儿子又不争气,有些事情不得不早作安排……说着话,他轻轻地咬着烟嘴。
  东方不亮西方亮,就算那边干得没滋味,蓉城的艺术公司又不是就他一家……我们总会找到出路,明天我们就一起去找大师兄想办法!翟玮期待地望着他。
  小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求人不如求己……老师当年帮了我那么多忙,我还是吃着没味道,丢了又可惜的鸡骨头,都一把年纪了还没画出来,就算在公司里做事也不被人赏识……有时候我禁不住想,人这一辈子到底是图个啥子,升官发财了又怎么样,就算画出了名堂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就是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朱瑞说着话,叫老婆过来,把一刀宣纸和两块烟墨送到翟玮面前。
  老师留下的这些东西,我怕是用不上了……从前一个在深圳开玩具厂的朋友请我过去帮忙……呵呵,其实我哪里懂什么生产线、商标纸之类的,还不是告诉自己做人该现实些了,不行就不要硬冲硬闯,日子过不好,其他的事情就不必谈了。朱瑞打断正准备插话的翟玮:小翟,你不要劝我了,老脸不怕开水烫,就算人家不用,去跟儿子见见面不也很好吗?
  朱师兄,老师都知道你的打算吗?你跟了老师那么多年,总不能说走就走,就这样放弃吧。翟玮瞄了眼那刀宣纸,心口隐隐发痛。朱瑞没说话,他用力抽了口烟嘴,里边立时冒出红彤彤的火光。他仰起头,眼望天花板,眼角的皱纹开始抽搐起来。
  翟老师,翟师弟,别再让老朱为难了好不好?……你朱师兄,他这辈子,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杨老师……朱瑞的老婆插进话来,老师他这些年总是偷偷叫双红塞点钱过来,还告诉我们不要叫叶师母知道……老师他真的很老很老了!女人的眼窝里噙满热泪,地包天的嘴唇裹得很紧,那条瘸腿一歪,就几乎要歪倒在地。
  朱师兄,大嫂,天晚了,你们慢慢忙……等你到了深圳那边,别忘记给我们打个电话。翟玮使出很大的力气才拿起那刀宣纸,慢吞吞地踱到楼下。
  此时的街道上只剩下不多的路人,夜幕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气,府南河水散发着阵阵恶臭,哪怕余震已经渐行渐远,空地上还是能看到打铺盖睡觉的人。翟玮去路边小摊上买了瓶红茶,喝完以后才觉得心头舒畅一些。他试着给刘铭胜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听,他想大师兄大约也早睡熟了。十分钟以后,刘铭胜给他打了过来,说自己正在医院照顾冯威。今天上午,冯威闯祸伤人,晚上八点,他又被人从屋子里拖出去,反过头来被人家揍得脑袋开花。
  八
  翟玮来到医院以后,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刘铭胜把他拉到一边,讲起了事情经过:今天上午,他和一帮画家朋友赶到某茶楼老板举办的捐画活动时,冯威也不请自来。这段时间,冯威已经参加过不少类似的活动,虽没熟人理他,却也没谁愿意跟他纠缠不清。上午十点左右,挥毫泼彩的事情已经进行了一半,募捐箱里塞满了钱,画被人买去了不少。刘铭胜开始收拾画具,准备动身去参加另一活动,陈磊却领了一帮画家过来,说今天的捐款还不够,他要亲自操刀给大家画几幅。
  陈磊一到场,主办方的人就开始献殷勤,他关系广,路子多,大小画廊的老板都买他的账不说,又有政府和部队的人在后面撑腰。陈磊把长发向后一甩,用橡皮筋一扎,就要人家腾出地方给他施展腿脚。某位画家刚一侧身让出位置,冯威就把笔往桌上一摔,说,瓜娃子的,一点画家风范都没有,咋个了……看着我做啥子,你冯老师的辈分比你高!
  哟,我说是谁发那么大的火,原来是冯老师啊!陈磊一边笑,一边取出雪茄给冯威抽。冯威说,头戴瓜皮帽,身穿小夹袄,我用不惯你的西洋货你也别来这一套!陈磊也不生气,他把雪茄盒往口袋里一揣,笑说,冯老师,我也晓得你志气高,不跟我们普通人一般见识……不过呢,做人还是外圆内方点好,就跟我们杨老师说的一样,做师兄弟的要团结友爱,有事大家帮忙扎起!冯威一听,嘴巴里就喷出唾沫星:哪个跟你是师兄弟,杨老又什么时候承认你是他弟子了?就算你搞得定刘铭胜那伙人也过不了我这一关……口里喊哥哥,背地里掏家伙,你是怎么起来的,大家都清楚……跟拍卖行的老板串通好搞个假拍,找几个推手帮你推,再假惺惺地做点慈善事业,你就人五人六地雄起了!陈磊听了,脸一沉,鼻尖向下一压地说,冯老师,这里都是老师和朋友,说话要当心,你说我跟人家串通好作假,有啥子证据可以拿出来?冯威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冷笑说,你说你地震期间把捐画的钱都送给灾区了,哪个能开证明,财务那边的账单又在哪里?你说你开车背麻袋把钱往灾民手里塞,哪个又亲眼见到了……站在废墟上拉几个木偶站在旁边照相,瓜娃子都会!冯威“瓜娃子,瓜娃子”地喊个不停。陈磊哈哈大笑起来,冯老师今天肯定是喝酒喝多了,尽说些不靠谱的话……我劝你也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不然老师他当年也不会把你……陈磊话音未落,一把椅子就从头上劈下来。冯威狠命地抽了他几把,才被人拉到一边去了。
  姓陈的不会那么傻,当天晚上就叫人把冯威拖出去吧?刘铭胜说到这里,翟玮打断了他的话。
  冯威那张粪嘴得罪的人还少?就算周围的人心知肚明,又有哪个会跑过来揭穿……就算他吃了亏,也不会四处声张……冯威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他还是尊重老师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才折返回去找冯威。刚才还坐在椅子上,头缠白布,脑袋上挂着消炎药瓶的冯威已经不见了,通道里依然拥塞不堪,大多数受灾的伤员都找不到床铺,只能填鸭一般挤在一起。刘铭胜抹了把大胡子,自言自语地说,稍微好一点,老毛病又犯了。说着话,刘铭胜出了住院部,翟玮这才把朱瑞辞职的事告诉他。刘铭胜感慨了一番,没有吱声。几秒之后,他才强颜欢笑地对翟玮说,听说老师已经从灾区回来了,过几天我就上山,有时间你也一起去吧。
  青绿山水已经变成了枯木残石,这是翟玮前往峨眉山时的第一感受,哪怕乐山和峨眉地区受灾没那么严重,不断从身边驶过的物资车辆和振臂高呼“四川雄起”的学子们还是让人难以平静。一路上,他看见一些老旧的小农房都垮掉了,就算没垮,在门口架着破锅,生火做饭的农民也让人心头摇颤。
  刘铭胜把车开到峨眉山境内时,翟玮才逐渐放松下来,想到即将和老师见面,不管受了多少苦都值得了。从车上下来,刘铭胜便给金顶上的寺庙拨电话。不久,挂上电话的刘铭胜对翟玮摇着头,说,庙子里的人说老师没跟他们联系,去哪里了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晚些再打电话试试看。翟玮点点头,和刘铭胜一起朝小餐馆走去。来到餐馆门口时,某个身影突然闪到二人面前,笑着对他们说,刘师兄,小师弟,你们不会真的没看见吧?
  双红,你咋个来了?老师和师母呢?刘铭胜扬起胡子,笑了起来。
  你们会背着我偷偷摸上山,难道我就不会事先打个埋伏?双红等他们着急了半天,才告诉他们自己是昨天下午到的,老师和师母一切都好,在山下休养半个月,老师就该着手于创作了。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杨老住的疗养院。这是峨眉山旅游局出资兴建的,建筑和设施都不错,大门两旁的院墙种满细竹,大厅入口处也有盆景和兰花相衬。三人来到二楼以后,翟玮的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哪怕前一段时间在电视里见过他,到底还是雾中看花,看不真切。双红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才慢慢推开了门:老师正坐在窗前拿铅笔勾草图,叶师母则对着一本相册掉眼泪。
  杨老师,叶师母,你们快看谁来了!没等翟玮说话,双红已经把他推到老师面前。老师摘掉老花眼镜,看了半天才高兴地喊起来:小翟,铭胜,快到这边坐……都说没事就不要来了,我的学生真是没一个听话的!
  老师这一开口,翟玮早已准备好的话便丢得一干二净。起初几分钟,他一直没听清老师在对他说些什么,只晓得老师的眼睛红了,头发掉了不少,没装假牙套的嘴向内缩着,仿佛起了褶子的果子,身子比电视里看的还瘦。可喜的是,老师依然口齿伶俐,问他近来工作如何,是不是每天还在坚持画画,地震过后跟家里人通过电话、报过平安没有。杨老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捏,笑着说,还是这么瘦,是不是你大师兄他们欺负你了?翟玮笑说没有,又问老师师母刚才为什么对着相册哭。
  还说这事呢!你老师他就是不听我的话,叫他别去别去,他非要站在山顶上“对风吟诗”……人家新闻记者、专业摄影家已经拍了那么多抗震抢险的,哪还用上我们这样的老人家?刚才陪刘铭胜和双红聊天的叶师母走过来,说。
  活到老学到老,我们也不能当落后生。杨老说。
  我知道你一辈子都在当人家的老师,要五讲,四美,三热爱……要是你还嫌帽子不够戴的话,改天再叫双红在你胸前绣一朵大红花!
  叶师母的这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笑过之后,杨老才问起朱瑞的事来,虽说翟玮早有准备,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身旁的刘铭胜显然比他老成得多,他冲翟玮使了个眼色,才对杨老和叶师母说,朱瑞最近不在成都,他出差去深圳办点事,托我们过来代为问候。说着话,刘铭胜已经把从成都买来的电动按摩垫送到杨老面前,说这是朱瑞送给他们老两口的。杨老叫双红把按摩垫放到一边,说,今天看到你们,真让我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我们也是一帮师兄弟到处走亲访友,现在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杨老又把目光挪向翟玮,说,小翟,你知不知道,过去我也跟你一样高,一样瘦,去哪里都是师兄们带着……那时我很淘气,总是惹老师生气,有一回还翻到人家田里挖红薯吃被老师发现,多亏大师兄帮我挡着才没挨戒尺……说到这里,杨老笑眼里涌出了泪花。师母赶忙过来帮他捶背,怪他太动情伤身体。杨老拿手帕揩了揩眼睛,对翟玮和刘铭胜说,刚才确实扯远了,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戏,我们每个人既是导演又是演员……从前我收你们当徒弟时定下了那么多规矩,回过头来想,很多话都是多余的啊!
  翟玮、刘铭胜和双红告别老师和师母,从峨眉下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太阳徐徐从西边落下,几缕云霞却围绕左右,执拗地想要把万道金光重新托回空中。刘铭胜一边开车一边听音乐,双红则把脱下来的外套盖在胸前睡觉,翟玮还想着老师先前的话,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杨老在他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疲惫很快就开始冲刷着眼皮,翟玮也就不多想了。
  第二天,他起早准备去公司上班,推开玻璃窗,却发现张总的车就停在楼下。没多久,手机就响了起来,张总在电话里说今天要送他一程,翟玮满怀狐疑地答应下来。
  翟玮上车之后,那个精精瘦瘦的男子并没马上启动轿车,而是问到朱瑞的情况,又问“蜀风艺术”近来的动向。等到翟玮讲完之后,张总才要紧不慢地扣好衬衣袖子的纽扣,冷笑了一声:“当代艺术”已经变成了凉拌菜,股票和兰花的教训还不够?
  张总怎么看待当代艺术品收藏?翟玮打算在弄清他的来意以前,按兵不动。
  翟老师,别看我是个外行人,你们画画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研究市场……这么说吧,要弄清当代艺术,我们首先要把投机、投资和收藏这三种关系分清楚。
  投机怎样,投资和收藏又怎样?
  投机的人买了又马上卖出去赚差价,投资是放上三五年再出手,你见过哪个搞收藏的人不把自己的宝贝放上十来年的?张总笑了笑,接着说,你们黄老板多半是想当前者,以为东西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抄了底,我就替他担心打错了算盘……翟老师,我想问个问题,请你老实回答我,你们“蜀风艺术”一口气买来那么多当代艺术品,又真的卖出去多少?
  我和画家打交道更多些,画廊那边有专人负责。
  这就对了,黄老板现在是骑虎难下,进退不能,这样苦撑着,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起色……翟老师,我劝你也早点替自己打算。张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叫我主动辞职,然后跟你合作?等时机一旦成熟,就走地产和书画联营的道路?……地产借助艺术文化效应提升价值,书画也依借地产业的雄厚资本更进一步?
  翟老师真是聪明人,不过我敢打赌,早两年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看国画的行情迟早都会好起来,毕竟它是我们的土特产……呵呵,不兜圈子了,翟老师,你给开个价吧。说到这里,张总不动声色地瞥了翟玮一眼。
  我不太懂当代艺术,在地产方面也是一窍不通,不过我知道另外一些事……张总去年在郫县投资的楼盘出了点问题,如果不是最近发生那么多事的话……翟玮没把话往下说。
  农夫把冻僵的蛇放在怀里,没想到反过头来被蛇咬伤。张总嘿嘿一笑,不再开腔。翟玮下车之后,才发现仰天大笑的张总脖子都抖动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正如张总预料中一样,还没撑到第二年夏天,黄老板就宣布破产了。
  九
  几个月前,黄老板是把当代艺术品当活菩萨一般一件件往里边请;几个月后,活菩萨就变成了代金券,接二连三地飞到前来讨债的那些人手里。投资失败的黄老板卖掉房产,当掉汽车,就连办公室的电脑、打印机和扫描仪也被人搬得一干二净。望着清空的场子和四壁白墙,翟玮深知回天乏术,拖了两个月的工资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奖金和绩效考核也是空头支票,苦苦经营了二十余年的“蜀风艺术”一转眼就变成了墓碑志。
  翟玮收拾好东西,从总经理办公室经过的时候,轻轻地叩了叩门,想要跟黄老板道别。翟玮第二次敲门的时候,里面才传来一阵愤怒的吼叫:龟儿子的,该搬走的都搬走了……再要闹,老子就送你们一个人肉炸弹!黄老板怒极反笑,翟玮听了不寒而栗。
  或许黄老板并没他想的那样坚韧,或许那天进去跟他聊聊,矮胖子的人生就会重新书写,三天以后,翟玮在报纸上看到黄老板死在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床铺上。倘若想把事情弄得更清晰些,便能从龙门阵上得知四天前的一个清晨,一位年轻的小姐乘电梯下来,紧俏的小脸白得就像一张纸。小姐当天就离开了这里,有人说她每天都洗若干次澡还冲刷不掉身上的臭味,有人说她此后就再没上床睡觉;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正穿着睡衣在马路上飞奔……更让人感到困惑和无奈的是,黄总的死并没打击到同行,人们感慨市场回落到低谷的时候,又少了一位竞争对手。
  现在到哪里去,还能做些什么,另找一家公司能行吗?公司一倒闭,自己岂不是回到了原点?翟玮去银行取款机核对了账户余额,朝出租屋走去,炙热的太阳把他的耳窝都燎起了水泡。他来蓉城这些年,除了长了眼力,画技更为精进之外,生活并没得到彻底的改观,只能抽空画画的他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回到出租屋的他打开玻璃窗,试着画画散心。他没能画完就把笔撂到一边,在没找到新工作以前,哪有闲情画画?翟玮坐在沙发上,托住下巴,手刚一接触到皮肤,就被胡子茬刺疼了。
  在家里闲坐了一个多月,翟玮的心在逐渐安定下来,就算再不济,去送仙桥租个门面画画,自营自销总可以吧,大多数人不都这么过日子吗?下楼看过店铺之后,翟玮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双红打过来的,说有喜事要通知他。翟玮问她是什么喜事,双红咯咯地笑个不停:人生还有多少事值得高兴的……等老师做完八十大寿,我就该嫁到河北去了!
  你也要走了?翟玮惊讶地问。
  难道你忍心看我变成黄脸婆?……不是姐说你,你也该成个家,找个老婆好好管管了。
  双红姐,恭喜你,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想了半天,翟玮才说出这句话。
  是啊,双红已经不小了,连他都过三十了,她也早该过上自己的生活,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早就生儿育女,要么拉着小孩满街跑,要么安心在家当全职太太了。挂上电话的翟玮拿手摸着发烫的眼皮,恍惚看见双红还在杨老家里给他们泡茶,她的手指不长,却很有几分茶艺师的味道;“小绵羊”从山上下来了,双红一腿撑地对他说:我又不是吃不上饭的“杨白劳”,才不要你请吃饭;眼皮向上一抬,双红送的那株蕙兰就把素心的花送到他面前;不久前,双红剪掉了她的长辫子,说自己的头发不可能像十几二十几岁那样好了,洗发精和护发素怎能保证长发不分叉……想这些干什么,该为双红高兴才对呀!不管怎么说,双红也终于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她的男朋友是位军人,祖籍唐山,一米八五的个子,脸膛宽宽的,眉毛黑得能挤出墨汁。两人是在余震期间认识的,军人男友把双红的妹妹从绵竹带到她跟前之后,他们就好上了。
  翟玮挪了挪屁股,把昨晚用的茶具端到厨房去洗。手一接触凉水,就不禁想到母亲从前在筒子楼里帮他洗衣做饭的情形:母亲昨晚又挂来电话,说他大学同学的老婆昨天带孩子过来玩,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结婚,什么时候给老两口添孙子。翟玮没能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晓得多年前的那些豪言壮语压得肩头肿胀,他再难把它们扛上肩了。一想到父母已老,杨老的音容笑貌就揪得他心痛,自打上次在疗养院见过二老之后,他就明白步入暮年的老师不可能帮他更多忙了。此后一年多,翟玮勉强靠卖画和打零工挣钱,等老师做完八十大寿之后,他就会回湖北创业,艺术家的生活并非书中描摹得那样光艳夺目,也非那般逍遥自在,杨老遍及天涯的弟子们中只有刘铭胜和远在外地的两三个师哥混出头来,与其做一个半大不小的所谓名家,还不如趁现在悬崖勒马。即便心意已决,翟玮还是想听听刘铭胜的意见,在给行李打包以前,他给大师兄拨去电话。
  小翟,听我说,你不能自暴自弃……老师对你的期望最高,寄托也最大……你目前的情况我也碰到过……我看这样吧,等我把事情讲完以后你再下决定。刘铭胜在电话里说。
  倘若先前的翟玮已经心如死灰,枯木难发新枝的话,那么大师兄接下来的那番话便如“金霸王”电池一般让人浑身冒光:两个月后,刘铭胜除了要给老师做寿,还跟省文化厅、画协、书画院那边联系好,要给杨老做一个回顾展暨师生联谊展,届时省市不少重要人物都会过来参加。这样的机会很难碰到,或多或少都会给蓉城书画市场注入春风,新闻媒体也会跟踪报道。
  到时候,成都和四川周边的那些哥啊姐啊的都会来,就连老师新加坡的弟子都订了机票……翟玮,还是赶快准备参展的作品吧,以后不要轻易说这样的话了!
  刘铭胜对翟玮说完这番话,便跑到省博物馆那边借杨老从前的画参展,接着便是安排花篮,印刷条幅,请广告公司的人做幻灯片,联系展厅并通知杨老的弟子们准备作品。在给老师做寿的前一周,刘铭胜跟峨眉山的一所寺庙联系,说要把老师接下山祝寿。打完电话的当天中午,刘铭胜把翟玮约到浣花溪公园的一间茶楼里坐。翟玮一直等到三点半,刘铭胜才急匆匆地进来,说马上就要召集人到叶师母那边去开会。
  怎么现在才来,老师是不是已经回成都了?翟玮问刘铭胜。刘铭胜摇摇头,把捧起的茶杯又放了下来。翟玮又问,老师是不是不肯下山?刘铭胜依然摇着头,大胡子上的每一根须毛都散发出咸湿的光。他把不多的头发抹到一边,低下头来,两手交握地对他说,小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老师他老人家,一周以前,就已经仙逝了。
  刘铭胜的声调并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翟玮望着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老师走得那样突然,没想到白色的幕布最终会盖住老师的身体;接下来的几分钟,刘铭胜还告诉他,平时和蔼可亲的叶师母居然秘不发丧,老师远在欧洲的那一双儿女已经跟她闹到要打官司的地步。翟玮看了看刘铭胜,不敢相信从不言败的他也忍不住哭了,盖住脸的一双大手每个关节都咯咯作响。翟玮恍惚看到一群小蜜蜂在眼前飞舞,它们在空中画出各式各样的几何图案,被此种幻觉迷惑住的他居然忘记哭,忘记说上两句安慰自己或大师兄的话……二十分钟以后,他才发现他、双红和刘铭胜已经驱车朝牧马山赶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车在别墅门口停下来。院前的银杏叶落了不少,老师修剪过的矮松针叶已经开始发黄,一群黑色的大蚂蚁正在根部筑窝。
  稳定了一下情绪,进入没关严实的大门,见到灵位、香炉、蒲团和老师遗像,就再没可说的话了。三人依次上过香,胳膊上戴着黑袖章的叶师母才礼貌性地点点头。刘铭胜向师母问过好,才把大家想要隆重祭拜老师,举办遗作展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师已经葬在龙泉驿了,随时都可以去,其他的事情我看就不必了。叶师母颇为冷淡地说。刘铭胜勉强笑着说,叶师母,事情是这样的……大家知道老师的事情以后,都非常难过,您看老师画了一辈子,到头来是不是该风光一回?叶师母眼角向下一拉,说,风不风光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我看真的没必要。刘铭胜依然赔着笑脸:老师好歹也是巴蜀名家,就算我们没多大出息,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双红此时也着忙地对叶师母说,我跟了您跟了老师这么多年,你们都把我当女儿一样对待……我不忍心就这样草草完事。叶师母没表态,而是把脸转向翟玮。几秒之后,叶师母才轻声问他,你也这样想吗?
  翟玮看了看叶师母,头一低,心也开始往下落。叶师母的老眼里湿漉漉的,仿佛蜗牛在树叶上爬行过留下的痕迹。她刚才还强撑起的精神没有了,眼睛瞬间就挤成了肉包子:造孽啊,大家都在找我兴师问罪……老师留小的那两个孩子以为我要把房子和画独吞,你们也以为我不肯出钱出力,把钱啊画呀地用被子盖起来捂臭!说话的同时,叶师母一屁股就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不过是要给老师尽孝道!刘铭胜抢到师母面前,就要给她下跪。
  叶师母,求求您,别再折磨大家也别折磨自己了,好吗?泪流满面的双红也要给叶师母磕头。
  叶师母拉不起双红,也扶不住刘铭胜。她重新站起来,两眼望天地哭起来:老头子啊,我这辈子虽然没什么能耐,却也问心无愧……你走的时候叫我好好过日子,不要让大家散了,不要让孩子们再为你的事吃苦受累……我真的拦不住也劝不动了!
  哪个再逼师母,我就跟他拼命!不知什么时候,冯威拎着一个鼓囊囊的食品袋进来了。他把师母搀进卧室,回头指着刘铭胜说,姓刘的,你不要欺负师母年纪大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再打老师和她的主意!
  谁打师母的主意现在还说不清!刘铭胜正色说。
  刘铭胜呀刘铭胜,你骗得过双红,骗得过翟玮,但你的那点粑粑油哄不了我……你这辈子就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老师,从前你是三天两头就找人写评论,骗了老师那么多画还嫌不够……老师搬到山上去住,你又从没让他清闲过,旅游局的那些人都是在你鼓捣下才让老师继续画画,老师就是因为你才活活累死的!
  冯威,你不要血口喷人,真金不怕火炼!翟玮插进话来。
  呵呵,我就怕他是块土坯……我只用跟你说一件事你就能转过弯来,张总是不是经常来找你们……你是没答应,但你不妨去问问你的大师兄,他又是怎样舔人家屁眼的……为什么,自己好好想想吧!
  冯威,你不要胡说八道!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你从前伪造老师的画拿出去卖……说什么老婆跟人聊天跑了,三岁的娃儿都懒得相信你!刘铭胜浑身发抖。
  翟玮看了一眼刘铭胜,又看了一眼冯威,一时间无法做出判断。他和双红退出了屋子,朝下山的路上走去。一路上,两人再没说话,从车上下来以后,两人就道别了。此后若干天,翟玮关掉手机,没给刘铭胜打电话也没跟其他人联系。
  无论那天还发生过什么事,给杨老办遗作展的事情还是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据说当天到场的弟子们,比老师生前收的还要多三倍。这些生面孔从哪里来,又要走向何方,没有人会知道。展览当天,翟玮还得知另一件事:冯威是个孤儿,他是老师的朋友委托老师收他为弟子的。不过这些对翟玮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十
  二○一○年十月底,大多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这天上午,翟玮乘车抵达“新南门”车站,然后转乘长途汽车前往龙泉驿。车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把额头压在椅背上,百感交集,嘴里充满苦涩的味道,手中的垃圾袋中积满了呕吐物。他请司机停下车,从上面下来,走了一段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休息。一个月前,老师在峨眉山下一所寺庙里逝世,一个月后,他独自前往埋葬老师的龙泉驿公墓。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他已经不怪任何人了,每个人都有一块自留地,不管里面种了些什么,难免会派生出杂草。就在前天晚上,他还跟叶师母聊过老师的事:没人愿意相信老师希望获得真正的安宁,没人愿意相信杨老临终前把所有房产和书画都捐了出去,每个人都更愿意看到叶师母把保险箱的钥匙悬挂在裤腰带上,跟律师串通一气想要蒙混过关……早在半年前,杨老就放弃“十景图”的创作,也不再接受任何理疗措施,他说此生无憾,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一心不乱地念“阿弥陀佛”了。
  翟玮从石头上站起来,掸掉衣服上的一片银杏叶,顺着斜坡继续往上爬。在葱郁如屏的山路上方,色彩斑驳的树林占领了大半天空,俯瞰着下方的那片墓园。老师的墓区紧挨着洛带古镇,在玉带湖和锦湖之间,傍山依水,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成都平原。随着步伐加快,各式各样的墓碑窜入眼帘:圆拱形的,塔楼式的,带小天使翅膀的,牌坊一样架高的,比别墅更阔绰的……几天前的那个下午,那座青色的小墓碑前还聚扎着一群人:刘铭胜,双红,成都和四川周边地区的一些朋友,新加坡的两个师兄,就连已经去深圳打工的朱瑞也赶回来了。
  天空中漂浮着钱纸散出的尘埃,黑色雪花片一般随风而走,玉带湖上空的风又把它们托了起来……老师明年办回顾展,还是大家出力我出钱!已经许久没露面的陈磊喊了一声,朝张总使了个眼色。张总点点头,表示他愿意提供场地,有可能的话,还要专门给杨老建一座永久性的展厅。刘铭胜朝四川的那些师兄弟们望了一眼,说,老师这辈子都在关心我们,叫大家团结友爱……我们没散,我们都陪在老师身边!说着话,刘铭胜又捏了捏冯威的肩膀,用颇有磁性的声音说,老师走的那天,一定原谅你了……要是明天不忙的话,跟朱瑞到我家来坐吧。蹲在不远处的双红烧完最后一沓钱纸,用力磕了几个响头。一位军人模样的人把披肩搭在她的身上,跟她耳语了几句。双红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缓步离开了。接下来,人们还说过什么话,翟玮差不多已经忘光了。
  翟玮踱着步子,再次来到老师的石碑面前。石碑约摸一人来高,圆拱的型顶,青色的石头砌接无缝,下方簇拥着黄白菊花、马蹄莲和百合花,热热闹闹的。石碑没有太多装饰花纹,上面刻着几行简短的文字:杨建鹏,画家,生于一九三一年,殁于二○一○年秋……为人师表,爱徒如子;言传身教,唯盼成材……
  浏览完碑文,翟玮把当年拜师留下来的合影搁在鲜花萦绕的石碑上。从头顶上空飞过的灰喜鹊在叫,似乎在告诉他,照片上的人们永远都保持固有的面容,不会衰老也不会死去。然而,躺在石碑下面的杨老却再也不能站在大家面前了。老师总该留下点什么吧,如果肉身终将腐朽的话,那这辈子的努力又为了什么?他想起几年前老师给他布置的难题,那则关于“梵志持花供佛”的故事:如若一时无舍,无可舍却,生死可免的话,那么此生的经历难道全都是为了向往生做准备?哪怕他曾答应过师母会继续画下去,还是没找到相应的意义。
  离开墓区后的第二天,翟玮乘车去峨眉山脚下的一所寺庙,拜访了老师生前的一位僧人朋友。僧人请翟玮坐在椅子上,给他沏茶,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从暖杯,洗茶到冲泡,翟玮没看到任何不自然和多余的地方。僧人的手指修长,神情淡定,比普通中年人要显得年轻。
  如果色身最终会化作尘埃的话,那我们这辈子的努力和追求不是徒劳的吗?喝到第三泡时,翟玮忍不住问了一句。
  杨老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昔日梵志放下的是什么?僧人说着话,把手中茶杯搁在桌上。笑了笑,僧人又说,我的老师往生的那一年,我也有过很多疑惑,有过很多放不下的东西……念经还是念经,喝茶还是喝茶,画画还是画画啊……要是不忙的话,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吧。
  第二天清晨,一宿没合眼的翟玮听到寺庙传来的钟声。钟声洪亮浑厚,头脑顿时没那么昏聩了。推开窗一瞧,僧人们正陆续从屋子里出来,开始上早殿,上香,止静……整个寺庙里笼罩着薄雾,许多尘埃在空中漂浮着,大殿门旁的一棵老松把枝条指向山上。据说金顶昨晚开始下雪了,人们穿着钉鞋才能往上爬;“金银二殿”上落满雪花,“十方普贤菩萨”像前摆满祈福用的油灯。
  翟玮微吸了口气,唇间粘满晨雾的潮气。钟声已经停止,余音却依然延伸向远方,给寺庙后院正在动工的园林区和佛教学院送来清凉。回顾眼前,人们大多已经去大殿去了。僧众和善男子、善女子们都念:我佛慈悲,日初发心,十方礼赞,烦恼暂息,完善同归……一个月以前的那天清晨,老师大约也听到这样的声音吧。
  那个清晨,身着布衣,独居一室的杨老打开双手,断掉线的佛珠落到地上。珠子在地上不停翻滚着,四面八方地散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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